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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这些想法显然受了我的邻居的影响,他使我迷惘,令我忧郁;他自己却很快活,至少我听到他在自己的领地里喊叫和歌唱,这很惹我烦。最好把这最后一点交往也放弃掉,不再沉湎于模糊的梦想——不管大家自以为多么久经风雨,狗与狗的交往难免会导致这种梦想——,把我仅存的短暂时光全都用于我的研究。如果他再来,我就躲起来装睡,一再这样做,直到他不再来找我。

    我的研究中也出现了混乱,我没那么干劲十足了,动不动就觉得累,不再像以前那样精神抖擞地奔跑,而是机械地慢慢走着。我回想起开始研究“土地从哪儿取得我们的食物”这一问题的时候。那时我当然生活在民众之中,哪儿狗最密集就往哪儿钻,一心想让大家都成为我的工作的见证者,这种见证对我来说甚至比工作本身更重要,因为我还期望产生某种公众效应。从中我当然大受鼓舞,而这对于现在离群索居的我来说,已成过眼云烟。那时我却敢作敢为,做过一些闻所未闻、与狗类的所有原则相悖的事,每位当时的见证者肯定都把它们当做可怕的事来回忆。科学总是追求永无止境的专业化,可我发现,科学在某一点上有值得寻味的简单化倾向。科学告诉我们,主要是土地为我们提供食物,确定了这一前提之后,它又告诉我们获取各种精美丰富的食物的方法。土地为我们提供食物,这当然是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也并非通常所说的那么简单,无需做进一步的研究了。就拿天天重复发生的最显而易见的事来说吧,我们如果无所事事——我现在差不多已经是这样了——,草草耕作土地之后,就蜷成一团、静候结果,那么还是——前提是真有结果出现——会在土地上找到食物的。但通常情况并非如此。只要头脑还没有完全为科学所束缚——这样的同胞当然为数不多,因为科学所占的地盘日益扩大——即便不进行任何特殊观察,也会很容易发现,土地上的食物大多是从天而降的,好在我们身手敏捷、垂涎欲滴,甚至在食物落地之前就已抓住了其中的大部分。我这样说并不是与科学作对,食物当然仍是土地提供的,至于土地是否从自身中取出一部分,从天上唤下来另一部分,这也许并非本质区别,科学既然已经断定两者都需耕作土地,恐怕就不必研究这种差别了,常言道:“口中有食,问题全消。”不过我觉得,科学以隐蔽的形式至少在对这些事进行局部的研究,因为它知道获取食物的两种主要方法,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补充性的精耕细作,后者表现为咒语、舞蹈和歌唱。这种区分不够全面,却很清晰,我认为它与我所做的区分是一致的。在我看来,土地耕作是为了获取这两种食物,因而永远不可或缺,咒语、舞蹈和歌唱则不大涉及狭义的土地耕作,主要是为了从天上拽下食物来。传统使我更坚信这种看法。在传统中,民众似乎在不知不觉地纠正科学,科学并不敢与之对抗。如果按照科学所说,那些仪式完全是为土地而举行的,以便它有力量从天上获取食物,那么这些仪式理应只在地面举行,理应对土地低语、舞蹈和歌唱。据我所知,科学大概也正是这样要求的。然而奇怪的是,民众的所有仪式都是朝天而行的。这并不违背科学,科学对此并未加以禁止,在这方面给予农民完全的自由,它在创立学说时只考虑土地,只要农民贯彻它的有关土地的学说,它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认为按照它的思路,它本应提出更多的要求。我对科学一向知之甚浅,根本无法想象学者们怎能容忍我们富于激情的民众朝天呼喊咒语,向苍天哀唱我们的古老民歌,跳跃着舞蹈,仿佛要把土地抛在脑后,一心只想永远向上飞腾。我以强调这些矛盾为出发点,每当按照科学学说收获季节来临时,我就把自己完全局限于土地,一边跳舞一边刨地;我还扭歪了头,以便尽可能靠近土地,后来我挖了一个坑,以便把嘴凑近坑里歌唱,这样只有土地能听到,我身旁和上边的狗都听不见。我的研究成果甚微。有时我得不到食物,正想为自己的发现而欢呼,食物却又出现了,仿佛大家起初被我的古怪表演弄糊涂了,后来却认识到了这表演的益处,乐于舍弃我的喊叫和跳跃,由此而来的食物常常比先前丰盛,接着却又杳无踪影了。我以年轻的狗前所未有的勤奋,精确地列出了我做过的所有试验,刚以为在某处已找到了引我走向深入的蛛丝马迹,这踪迹却又变得模糊了。在这里,我在科学上的准备不足无疑也是一大障碍。我从哪儿能得到确切的证实,比如说,食物之所以不出现并非由于我的试验,而是因为不科学的土地耕作?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的所有结论都站不住脚了。假如我完全不进行土地耕作,只靠朝天的仪式让食物从天而降,然后只靠地面仪式使食物不出现,那我就在一定条件下完成了一项相当精确的试验。我也曾做过这种尝试,却缺乏坚定的信念和完善的试验条件,因为我坚信至少一定的土地耕作始终是必要的,即便对此不以为然的异端邪说者有道理,他们也无法加以证明,因为土地浇灌是不由自主的,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我的另一项试验有些怪僻,要顺利些,引起了一些轰动。既然大家通常都是从空中抓取食物,我决定不仅不让食物落下,而且食物从天而降时也不去抓它。于是,每当食物落下时,我就往上轻轻一跃,这一跃算得刚好够不着;食物往往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我怒气冲冲地扑向它,这怒气不仅因为饥饿,而且出于失望。不过,个别情况下也出现另外一种现象,一件很奇怪的事:食物并不落地,而是随我一起往上跳,食物追随着饥饿者。追随距离并不长,只是一小段,接着食物落地或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这是最常见的情形——我在食欲的驱使下提前终止了试验,把食物一口吞下了。不管怎样,当时我觉得很幸福,我的周围在窃窃私语了,大家开始感到不安,开始注意我了,我发现认识我的同胞们比以前能够接受我的问题了,他们眼中闪烁着某种求助的光芒,即便这只是我自己的目光的反射,我别无所求,心满意足。直到我后来得知——别的狗也与我一起得知——这种试验在科学上早已有过记载,而且比我所做的成功得多,虽然因为它所要求的自制力太高,已经很久未做了,但由于它在科学上被视为毫无意义,也就没有重复的必要了。它只不过证明了众所周知的事,即土地从天上拽下食物不仅呈直线、斜线,甚至还呈螺旋形。这就是我当时的研究状况,不过我并不气馁,因为我还年轻,这反倒鼓励我去取得我一生中也许最大的成就。我不相信科学对我的试验的贬低,但关键并不在于相信与否,而在于证据,我想提出证据,使这项当初有些怪僻的试验完全展现出来,并使之成为研究的中心。我想证明,当我避开食物时,不是土地斜着往下拽食物,而是我吸引着它跟在我身后。但我当然无法将这试验引向深入,一边瞧着眼前的食物一边做科学试验,这是难以持之以恒的。可我想另辟蹊径,尽我所能彻底绝食,这期间当然也要避免看见任何食物,避开各种诱惑。如果我就这样深居简出,日日夜夜闭目养神,既不从地上捡食,也不从天上抓食,我不敢断言,但我暗暗希望,不采取任何别的措施,只是靠在所难免、不假思索的土地浇灌以及默念咒语和歌曲(为了不消耗体力,舞蹈我就不跳了),食物就会从天而降,而且丝毫不理会土地,径直敲敲我的牙齿要求入口,倘若发生这事,尽管科学不会被驳倒,因为它对例外和个别情况有足够的伸缩性,但是民众——好在没那么大的伸缩性——会说什么呢?这毕竟不同于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例外情况,比如某条狗由于疾病缠身或性情忧郁而拒绝准备、寻找和接受食物,狗类便会联合起来齐声念咒,使食物偏离通常的路线,直接落入生病者口中。而我精力充沛、身体健康、食欲旺盛,以至于整天不想别的只想着胃口,不管大家信不信,我是自愿绝食的,我自己有能力获取食物,并且想这样做,所以无需狗类的帮助,甚至严禁他们帮助我。我在一片偏僻的灌木丛里找了一个安身之处,这里听不到谈吃谈喝,听不到吧嗒吧嗒的咀嚼声和啃骨头的声音,我再次饱餐一顿,便在这里躺了下来。我想尽量一直闭着眼睛度过这段时间;只要食物不出现,对我来说就是漫漫长夜,不管这会持续几天还是几周。我当然只可以小睡一会儿,最好根本不睡,这实属不易,因为我不仅得念咒语让食物从天而降,还得留心,以免睡过了食物到来的时刻;另一方面,我又巴不得睡觉,因为我睡着能比醒着饿得更久。由于这些原因,我决定慎重安排时间,多睡觉,但每次只睡一小会儿。为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睡觉时把头靠在一根细弱的树枝上,树枝过不多久就会折断,这样我就醒了。我就这样躺着,时睡时醒,时而做梦,时而低吟浅唱。起初没发生什么事,也许食物的来源地尚未察觉我在对抗食物的正常运转,因而一切太平。惟一干扰我的努力的是,我担心众狗会发现我的失踪,会很快找到我,采取对付我的措施。我还担心,尽管科学表明这是块不毛之地,但仅仅因为土地浇灌也会产生出所谓的意外食物,食物的气味会诱惑我。幸而目前尚未发生这种事,我可以继续绝食。除了这些担心,起初那段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尽管我其实是在从事扬弃科学的工作,但我心里充满了惬意,感到近乎科学工作者的那种有口皆碑的安宁。我梦见自己取得了科学的谅解,我的研究在科学中占了一席之地,我的耳畔回响着这样的话:无论我的研究多么成功,而且成功时尤其如此,我决不会被逐出狗类的生活,科学对我抱着友好的态度,将亲自阐释我的研究成果,这一许诺本身即已意味着它的实现,这些话让我深感欣慰,之前我内心最深处一直觉得受排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直往民众的墙壁上撞,而现在,我将很体面地被民众所接纳,浑身洋溢着我渴盼已久的那种众狗聚在一起散发出的温暖,我将在民众的肩膀上摇晃,备受赞赏。这是绝食初期造成的奇特效果。我觉得自己成绩斐然,出于感动和自怜,不禁在那安静的灌木丛里哭了起来,这当然有些费解,因为,如果我期望得到这应得的报偿,那我为何哭泣呢?大概只是由于惬意。我从来就不喜欢我哭。我总是在感到惬意时——这种时候相当少——才会哭。当然好景不长。随着饥饿的日益加剧,美梦逐渐消逝,没多久,当一切幻想和所有感动都匆匆远去后,就只有烧灼肺腑的饥饿与我为伴了。“这就是饥饿。”我当时无数次地这样自言自语,仿佛想让自己相信,饥饿与我仍是两回事,我可以像甩掉一个讨厌的情侣一样甩掉它,然而我俩其实已极为痛楚地融为一体了,当我向自己解释“这就是饥饿”时,实际上是饥饿在说话,是它在嘲笑我。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我一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这当然不仅仅因为我那时所遭受的痛苦,而主要是由于我那时尚未大功告成,我若想有所收获,还得再次饱尝这种痛苦,因为我至今仍把绝食视为我的研究的最后和最有力的手段。路是绝食踏出来的,假如最高真理是可以达到的,那也只有通过最大的成就才能达到,而最大的成就便是自愿绝食。当我仔细琢磨那段岁月——我在其中翻捡,乐此不疲——时,也就是在思考迫在眉睫的岁月。要从这样一项实验中恢复过来,几乎要耗尽一生,从那次绝食到现在,我已走完了整个壮年时期,却仍未恢复过来。下次我若再绝食,可能会比以前坚决,因为我的经验更丰富了,更认识到了这种试验的必要性,但我的力量由于那次已减弱,至少一想到那熟悉的恐怖即将来临,我就感到瘫软无力了。我的食欲减退也无济于事,只会稍许减少试验的价值,很可能会迫使我饿得比那次所需的时间更长。对于这些和其他前提,我想我很清楚,在那时至今的这段漫长的间隔期里,不乏试验准备,我咬紧牙关开始绝食的次数也够多了,但我缺乏挺到极限的力量,青少年时期那种无拘无束的攻击欲当然一去不复返了。它在我那次绝食期间就已渐渐消逝。好几种想法折磨着我。我觉得我们的祖先是一种威胁。我虽然认为——尽管不敢公之于众——他们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狗类生活的罪魁祸首,对他们的威胁我尽可以以牙还牙,对他们的知识却肃然起敬,这些知识的来源我们已无从知晓,因此,不管我多么迫不及待地要与他们斗争,我永远不会明目张胆地违反他们的法则,而只是凭着特殊的嗅觉,钻这些法则的空子。说到绝食,我引用一次著名的谈话,在谈话中,我们的智者之一主张禁止绝食,另一位智者用一个问题劝阻了他:“究竟谁会绝食呢?”第一位被说服了,收回了禁令。然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绝食不是本来就被禁止了吗?”对此,大多数评论者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认为绝食是允许的,他们与第二位智者的意见一致,所以并不担心错误的评论会导致严重后果。这一点我在绝食前就已深信不疑。但现在,当我饿得缩成一团,精神已经有些错乱,不停地求助于后腿,绝望地舔着、咬着、吮吸着,一直到肛门时,这才发现对那次谈话的通常阐释是完全错误的,我诅咒评论这门科学,诅咒我自己,因为我竟为它所迷惑,连小孩都能——当然是嗷嗷待哺的小孩——看出,那次谈话不仅是对绝食的惟一禁令,第一位智者想禁止绝食,而一位智者所想做的就是已经发生的事,也就是说,绝食已被禁止,第二位智者不仅表示赞同,甚至认为绝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就在第一道禁令上又加了一道,即禁止狗的天性,第一位智者对此表示认可,收回了那道明确的禁令,也就是说,他要求众狗按照对这一切的阐释,豁然醒悟,自己禁止绝食。这就成了三重禁令,而不是通常所理解的一道,而我触犯了它。尽管为时已晚,我现在仍可以听从禁令,停止绝食,可这痛苦之中贯穿着一种继续绝食的诱惑,我贪婪地跟随着它,仿佛跟随一条陌生的狗。我欲罢不能,或许也是由于我已精疲力竭,无法站起身,走到有狗居住的地方拯救自己。我在灌木丛的落叶上翻来滚去,再也无法入睡,听见到处都是喧闹声,在我以前的生活中一直沉睡着的世界似乎由于我的绝食醒了过来,我简直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进食了,因为我只要吃东西,就必须使这刚刚获得解放的喧闹世界重归沉寂,而我没这么大能耐。当然,我听到的最大喧闹声来自我的肚子,我常把耳朵贴在肚子上听,听得目瞪口呆,因为我几乎不敢相信我所听到的。这时我饿得很凶了,我的天性似乎也变得迷迷糊糊了,徒劳地试图拯救,我开始嗅食物,我已很久不知其味的精美食物,我童年的欢乐,我闻到了母乳的芬芳;我忘了抗拒气味的决心,或者说得确切些,我并未忘记,而是下定决心——仿佛它与先前的决心是一回事——到处爬,老是爬几步就嗅一嗅,似乎我寻寻觅觅只是为了敬而远之。我当然一无所获,可我并不失望,食物是有的,只不过还在几步之外,而我的腿走不了那么远。同时我也知道,根本就没有食物,我之所以稍稍活动活动,不过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倒在这儿,永远也不会离开。最后的希望、最后的诱惑渐渐消逝,我将在此悲惨地走向毁灭,我的研究有何用?我的来自童年般幸福时期的天真努力有何用?此时此地,形势严峻,我的研究的价值本应得到证明,然而研究在哪儿呢?这里只有一条无助地四处空咬的狗,尽管他还在不由自主、动作痉挛般迅急地不停浇灌土地,但在他的记忆中,从乱糟糟的咒语里再也翻腾不出一字半句,就连新生儿念叨着钻到母亲腹下的小诗也找不出来了。我觉得,我与同胞之间并非只有一箭之遥,而是遥相阻隔的,我其实根本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死于孤独。显然,没有谁关心我,地下没有,地上没有,空中也没有,他们的无动于衷使我走向毁灭,这种无动于衷说:他死就死了呗。我不是也这样认为吗?我不是也这样说吗?我不是就想要这种孤寂吗?不错,你们这些狗,但我不是为了就这样了此一生,而是为了抵达真理的彼岸,走出这个谎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从谁那儿都无法获知真理,从我这儿也无法获知,因为我是谎言之国土生土长的公民。也许真理并不十分遥远,只是对于我这个失败者和死亡者来说显得遥不可及。也许它并不十分遥远,我也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孤寂,并没有被大家所抛弃,只是自己抛弃了自己。神经紧张的我觉得自己那时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我并没有死得那么快,只是晕过去了,当我苏醒过来时,睁开双眼,看见一条陌生的狗站在我面前。我并不觉得饿,只觉得浑身是劲,关节充满活力,尽管我并未站起来试试。我定睛看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一条漂亮、不太异常的狗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但我觉得从他身上看到的比往常多。我的身下是血,起初我还以为是食物,可我马上看清那是自己吐的血。我把目光从血上移开,投向那条陌生的狗。他很瘦,长长的腿,棕色皮毛里夹杂着白斑,探究的目光美丽而有神。“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你必须离开这儿。”“我现在不能离开。”我说,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因为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呢?而且他看上去急匆匆的。“请你离开!”他说着,不安地抬抬这条腿又抬抬那条腿。“别管我,”我说,“你走吧,别管我,别的狗不是也不管我吗!”“我是为你好才请你离开的。”他说。“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请我走,”我说,“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这不成问题,”他微笑着说,“你走得了。正因为你看起来很虚弱,我才请你现在慢慢走开,你要是还犹豫不决,到时候你就不得不跑了。”“这是我的事,你就别操这心了。”我说。“我要操这心。”他说,并为我的固执感到难过,显然已准备让我暂时呆在这儿,却又想借此机会跟我套近乎。要是换个时候,我会乐于容忍一条漂亮狗的这种做法,当时却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走开。”我喊道,由于没有别的自卫方法,喊的声音就更大了。“那就随你的便吧,”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后退,“你真古怪,你难道不喜欢我吗?”“你要是走开,让我安安静静地呆着,我就会喜欢你。”我说,但不再像我想让他相信的那样肯定。我的感官由于饥饿而变得敏锐起来,从他身上看到或听到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刚刚萌生,逐渐滋长,向我靠近,我知道了:这条狗有力量把你赶走,尽管你现在还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可能站起来。他对我的粗暴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我注视着他,心中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你是谁?”我问道。“我是一名猎手。”他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呆在这儿?”我问道。“你妨碍我,”他说,“你在这儿,我就没法打猎。”“你试试看,”我说,“说不定你还能打猎。”“不,”他说,“很抱歉,你必须离开。”“那你今天就别打猎了!”我请求道。“不,”他说,“我必须打猎。”“我必须离开,你必须打猎,”我说,“全都是必须。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必须吗?”“不明白,”他说,“这也没什么好明白的,这是不言而喻、理所当然的事。”“未必吧,”我说,“你为必须把我赶走感到抱歉,却还是这样做了。”“就是这么回事,”他说。“就是这么回事,”我恼火地重复道,“这可不是回答。对你来说,放弃哪一个容易些?是放弃打猎还是放弃赶我走?”“放弃打猎。”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既然如此,”我说,“这就是个矛盾了。”“到底什么矛盾?”他问道,“我亲爱的小狗,你难道真不明白我必须这样吗?你难道连理所当然的事都不明白吗?”我不再吭声,因为我发现——与此同时,一种新的生命,一种由恐惧而生的生命涌遍我全身——从难以理解的细节中(可能除我之外,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我发现,这条狗正做深呼吸准备歌唱。“你要唱歌了。”我说。“是的,”他严肃地说,“我要唱歌了,马上就唱,但现在还没唱。”“你已经开始唱了。”我说。“没有,”他说,“还没有。不过你做好听的准备吧。”“尽管你否认,但我已听到你在歌唱了。”我颤抖着说。他沉默了。当时,我觉得认识到了以前谁也未曾知晓的事,至少历史记载中对此只字未提,我感到无比恐惧和羞愧,急忙把脸埋进面前的那摊血中。我觉得我认识到的是,这条狗已经开始唱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尤有甚者,歌曲的旋律与他相分离,按自己的法则在空中飘荡,掠过他的头顶,仿佛与他毫不相干,飘向我,完全是冲我而来的。今天我当然否认这一切认识,将之归咎于我当时的神经过敏,不过,这虽然是个谬见,却有伟大之处,即便这只是假象而已,毕竟是我从绝食时期救到这个世界里来的惟一的实在物,它至少表明,我们在完全失态的状态下会达到什么地步。我那时确实完全失态了。从正常情况来看,我已身患重病,动弹不得,可我无法抗拒这旋律,那条狗似乎随即就认定这是他自己的旋律。旋律越来越强;也许在无休止地增强,震耳欲聋。然而最糟糕的是,它仿佛只是为我而出现的,这庄严之声使森林悄无声息,只是为我而出现的,我是谁?胆敢一直呆在这儿,大模大样地躺在污秽与血泊中聆听这声音?我颤抖着站起身,低头瞧了瞧自己,“这样可走不了路。”我还这样想着,身子已在旋律的驱赶下,无比轻快地蹦蹦跳跳飞跑而去了。对我的朋友们我只字未提,刚回来时我本来很可能向他们和盘托出,但那时我太虚弱,后来又觉得难以启齿。我禁不住做出的暗示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谈话中了。另外,我的身体几个小时就恢复了,精神上却至今仍有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