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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故杳杳

    伙计道可不,一双短浅的乌眉漾出喜悦的况味,“照这样看来,应当要不了多久就会好了。”

    兽医点了点头,转过眼,朝沈南宝和陈方彦笑,“这猧儿,是小郎君抱去养还是小娘子呐?”

    沈南宝没多想,虽然她的确欢喜这小家伙,但它着实是陈方彦捡来的,按理应当是陈方彦拿去。

    陈方彦却是瞧出她的心思,笑着道:“还是你养罢,我平日忙不说,妨不得将会去胡地驻守一遭……更何况,我瞧这小家伙更欢喜你。”

    沈南宝从他话里听出深意,当下按捺住不提,等到从兽医馆出来,在去珍宝阁的路上,她才问起这事。

    陈方彦却先望了望那挂满尘灰吊子似的天,感喟般的道了一声,“将冬至了,又到郊祀牙校来献的时候了。”

    这话勾起了沈南宝的回忆,“我记着上一世冬至的郊祀,官家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看到陈方彦嘴角漾开一点笑纹,翣了翣眼,他却已然望了过来,用那双眼盛满了天一样凝冷的蓝灰色看着她。

    “因为赤那族袭位新王李桀没有遣使朝贡。”

    孔氏当初同殷老太太说的那些只言片语,就这么刺进了沈南宝的脑仁儿,她蓦地道:“只怕不止如此罢。”

    陈方彦道:“你说的应当是那天成泰铜锡铺私造兵符、昆吾氏调兵河口,还有开春那批尚未登册的甲胄兵器罢。”

    见她默然,陈方彦嘴角一扯,嗓音沉了下去,“这些不过是管中窥豹,只可见得其中一斑罢了,那李桀自袭位以来,舍弃先圣所赐李姓,自称奜鹏,自比鲲鹏,能展翅遨游九天,无人能企及的至尊。不止如此,还僭立中书、枢密、三司等等,效仿我朝制度,并不再使用大宣王朝年号,而用‘开元’,随后还遣使上表要前往五台山‘供佛宝’为病榻的王妃祈福,实则是想窥探河东路——北塞雁门,企图策画举兵攻伐的路线,与其他歃血为盟的诸番,共同围堵大宣。”

    沈南宝早料到朝政动荡,却不想竟到了这般间不容顷的境地。

    但她不明白,她迎向陈方彦那双空落落的眼,“这事既然是有迹可循,怎不早早上疏承情官家,以绝后患,反倒……”

    陈方彦却笑了,“朝中有识之士早就上疏,譬如平山路马步军都部署自告奋勇,愿意当做官家戎柄,以为日后李桀车服僭窃,势变叛起。只是这话经过枢密院,以‘小题大做’给按捺了下来,就是再有人当堂提议此事,得到的不过是官家的一句‘大宣国富兵强,威震天下,外夷不敢来犯’。”

    陈方彦停了一停,眼里透出一线寞寞的光,“更何况,你我二人都不是这一世的人,你的‘公田法’,我的‘备水旱’,瞧着是受益了,却也增添了许多损害,譬如因杰悍被选拔为鄜延路都部署的王羲,前世就是他在西北边境屯重兵,在李桀仓猝变起时,给予赤那族有力一击。但这人……在今世被新上任的枢密副使狄牟以‘重拾都督制、节度制’为由,撤换成了曹贾。”

    怕沈南宝听不懂,他解释道:“枢密院自来想要剔除萧逸宸,将殿前司收为己用,而‘公田法’让萧逸宸成为了官家的爱卿,也成为了一根难啃的骨头,以至于枢密院不得不拉长线放远鹞,先从他的那些‘手脚’入手,让他成为那个没脚的蟹。”

    沈南宝脸色发白,“是我的缘故?”

    陈方彦眼底掠过妖魔似的一道影儿,眉却捺了下来,显示出一股凄凄的况味,“不要觉得是你的缘故,毕竟,谁晓得会日后会怎么样呢。”

    说不自责是不可能的。

    但沈南宝不是沈文倬,不会活在愧疚里一味的自怨自艾,她舒了口气,视线凝在远处的‘珍宝阁’上,“所以,日后不能再拿着前世的先见用在今世了,是不是?”

    陈方彦默然,就是这个空当儿,两人已经走到了‘珍宝阁’。

    桉小娘子早听了信儿,说她要来,远远见到沈南宝的身影,便迎到了光天化日下朝她笑,“身子好啦?”

    沈南宝有些羞愧,“难为姐姐了,自铺席以来,全是您一手打点,我都不曾……”

    桉小娘子帕子一甩,打断了她,“我镇日闲消消的,就当打发时光罢了,就唯一点不好,那么多的人呢,慕名来喝你的茶,你却不在,一来二去,叫他们直说我们挂羊头卖狗肉!不是尖商是奸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有一淡眉的小郎君立在门外正朝内张望。

    跑堂去招待,就听那小郎君冷冷一声哼哧,“我是来看那‘战雪涛’的,可是有的?”

    桉小娘子便接过茬儿,道:“来得正正好,今儿正正有的!”

    也不待沈南宝言声,搡着她便到了茶床边儿,冲她一眨眼,“放心罢,我会替你好生招待陈都护的。”

    沈南宝一怔,若有所觉地看向风月。

    风月站在一壁儿,正涎着一张红脸膛,直顾搔着脑袋,“小的没忍得住,那日在阿斯门碰见买办的臻齐,便同他多嘴了几句。”

    这话撂下,桉小娘子忙忙嘬了嘴帮腔,“幸得好她多嘴几句,不然还把我蒙在鼓里呐!反正说都说了,还计较这些作什么,还不快去点茶,免得叫方才那位小郎君久等了,又说起我们珍宝阁‘挂羊头卖狗肉’哩。”

    沈南宝没法子,只能穿戴了襻膊儿先去点茶。

    茶床正傍阑槛和彩旆,来往缙绅只要一过往,便能看见恍若画在泥金笺上的沈南宝在那儿或调沸茶汤、或碾研茶团。

    当然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手咬盏。

    陈方彦坐在近处,正正面对着沈南宝,太阳光黄黄晒在她的脸上,像个金色的漠然佛像。

    他突然想起前世,那时他们尚恩爱着,沈南宝因为鼻痔总是辗转反侧,每每晨起都乌眉灶眼的,他总是嘲笑她,她便恼了,临到将睡时,她便要他陪着她赏赏院里的景儿,再数数天上的星……

    反正也不要他睡。

    所以到了后来,他总是编些骇人的戏文哄她入睡。

    她也听得入神,到了后来,不准他灭灯了,还说:“你说得恁般吓人,叫我半夜都不敢往窗外看了。”

    他呢,当时只想逗弄她,便不要她点灯,说要点灯也是可以,那就来划拳辞令,谁胜了谁就决定是要点灯还是要灭灯。

    划拳辞令一贯是男子用来博酒的,她因而总是输。

    后来他见她真是怕了,让她赢了,她便拿了火镰去点灯,一壁儿点,一壁儿托着烛台冲他炫耀,“且得叫你的那些好友们来瞅瞅,你是怎么败给我的!”

    她说这话时,灯亮了,光明被她托在手里,照在她的脸上,摇摇的光和影里,那笑靥明艳,掣动他的心脏。

    一如今世,这时,此刻,叫他心如擂鼓,那喂入嘴里的凉茶也滚烫了起来。

    沈南宝却没注意他这点小惶张,来瞧她点茶的人愈发多了,各个都恨不得伸长了脖儿看,当然了,其中也有不乏觊觎她样貌的。

    只是也都只敢远远观看,毕竟‘珍宝阁两位东家身份不俗’这样的消息早传遍了大街小巷,也更有人认出那同桉小娘子、桉东家熟稔的常客竟然是太尉的嫡子。

    所以沈南宝一番点茶下来,各个都远观着,不敢凑近攀谈和狎昵,便还算是太平。

    就一点不好,要沈南宝点茶的人太多,近乎是一盏摞一盏的来。

    以至于等到打烊,沈南宝一转脖儿,便是鞭炮似的一串‘喀嚓’响。

    沈南宝只管垂着自个儿脖儿失笑,“倒与我祖父母一般了,他们就是每每临到打烊,喀嚓喀嚓腿儿,喀嚓喀嚓腰儿,说什么老身板了,受不住了。”

    她笑,陈方彦却不忍,“一径这么卖下去,也不是个方儿,不说宝儿受不受得住,就是这些缙绅之流也会看腻味了。”

    桉小娘子也是同样的意思,“可不,而今这些人都好一口新鲜,跟那含香圆一般,含在口里,等到没味了就吐出来。”

    说起这个,桉小娘子眼睛亮了亮,视线极快的,从沈南宝脸上划到陈方彦脸上,又从陈方彦脸上滑到沈南宝脸上。

    然后凑近沈南宝,把喉咙掐轻细了道:“你要不要点,我近来入了点,你要的话,我就分你点。”

    说着,还拿胳膊肘悄悄抵了抵沈南宝,又瞟了一眼陈方彦。

    意思不言而喻。

    沈南宝被她这番激红了脸,又看了看陈方彦,他也有些不自适,但眼底有一抹会心的笑意。

    就是那么一丁点的笑,让她突然自惭形秽。

    他做到他说的,一心一意地爱着她恋着她。

    而她呢,她却欢喜上别人了。

    感情这东西就是这样,和菜肴很像,只要有一点点的变味儿,便只会越来越烂,再回不到从前。

    沈南宝默了默,便压着嗓子回道:“你别乱说……不是风月说的那样,就是……一时半会儿我同你说不陈展,但我拿他跟拿你一般看待的。”

    她以为她这话说得小声,又拿手掩实在了,陈方彦应当听不到的。

    没想,陈方彦听得清清楚楚,嘴角那本来含着的笑渐渐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