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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面圣人

    沈南宝说完,便后悔了。

    因为她看见陈方彦恍若被当头一棒的,身形猛地一震颤,脸也霎然惨白。

    仅仅那么一瞬,她眼底蠢动出那些回忆。

    她想起了前世的陈方彦,他怎样度过的那十多年,他掉的那些泪,他悲惘的那些笑。

    而她,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呢?

    他本来就很苦了。

    沈南宝深纳了口气,“我说错话了。”

    陈方彦却惨然扯了下嘴角,“你没有,你说得对……”

    她听到他深长的一叹,像是妥协了什么,抬起头,扬起那张滑笏微笑的脸,“芸小娘这事,你若想告便去告罢。”

    沈南宝坐在回去的马车里,车毂轧在官道上,一节节的脆响,一遍遍陈方彦的话,每一道声响,每一次回想,都让她心悸一下。

    她有些忍受不了了,抬起车帘打算透口气,但那西斜的日头,把天幕映得通红,映得像火烧,汹汹蔓延进她的眼里,灼灼的疼。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放下帘。

    一壁儿勤恳注意着她的绿葵终于忍不住道:“姐儿,咱们还是报官罢!”

    那可是人彘啊!

    那个人彘还是陈方彦的梳弄啊!

    不管是不是明媒正娶,但至少曾经有过一段情罢!他也曾垂怜过那个芸小娘罢!

    却狠得下这样的心肠,做出这样残酷的事,这样的人简直太可怕了!

    姐儿要是嫁过去,岂不是一辈子都活在心惊胆战中?

    绿葵浑浑地想,沈南宝却轻轻的,语气淡得咂不出水的道:“然后呢?”

    绿葵怔了怔,沈南宝却哂了一声,“我心安理得的将这门亲事推脱,然后眼睁睁瞧着他被人诟訾?被官家罢职,或者入彀?”

    她做不到,也不能做。

    绿葵却不明白,“姐儿,您要晓得感情这东西,最是拿捏不准的,也太容易从指缝间流逝了。您别瞧着他现在待您好,您得顾虑日后,日后要是陈大人不欢喜您了,厌恶您了,您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芸小娘?”

    见沈南宝不为所动,绿葵咬住了牙,狠狠道:“或者,即便陈大人能一心呵护着姐儿您,但且得想想这事会不会有被戳破的一天,那时候姐儿又该怎么自处?何况,姐儿,您不是一心念着主子的么!”

    车帘一荡一荡,一明一暗,光彩往来,映在沈南宝的脸上,仿佛瞬间有了表情。她不由得摸向金铃。

    那里仍然静静的,纹丝不动。

    就像他们之间断了的情缘,再也惊不起波澜了。

    沈南宝哽了哽,她听到自己破碎的喉咙,“我不能。他已经够苦的了。”

    绿葵听得雾怔怔的,“姐儿……”

    好一会儿,绿葵才沉沉的开了口,“其实小的方才就想问了,姐儿——同陈大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你们口中的前世又是什么?”

    马车驶进了衖堂,巨大的黑影罩过来,罩在沈南宝的脸上,仿佛掉进了渊薮,死寂的一片,郁沉的一片,悲苦的一片。

    她忽而转过来头,昏聩的光从她眼上溜过,溜出一线的惊芒。

    “姑姑,如果我同你说——我死过一次,你信么?陈方彦他是我前世的官人,你信么?而那个芸小娘,她是前世害死我的人,你信么?”

    这样的消息来得太惊世骇俗了。

    简直叫绿葵呆在了当场,好半晌,她才嗫嗫的开了口,“姐儿……”

    但刚刚这么一唤,马车就驶到了郡王府,戛然住了绿葵所有的后话,但她脑子是稀乱的,挑帘子的手也是颤抖的,甚至蹈在平地的脚也是软耙耙的。

    可是,容不得她多想,也容不得沈南宝喘息,就在她们刚刚一脚踏进门槛时,风月匆匆迎了过来。

    天气冷,又跑得急,风月一张口便是沌沌的白雾,“先前姐儿打发长随要给沈三公子的钱引,被沈三公子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风月来了气性,冷冷一声呵,“姐儿好心救济,他不领情便罢了,甚至还说一句不吃‘嗟来之食’。‘嗟来之食’!真真是好个骨肮之气呐!”

    绿葵却有些讶然,“不对的呀,小的就是怕这钱引给得唐突,还特特儿叫了伶俐的长随,让他们告了沈三公子常去的那个关扑地儿,让他们故意在沈三公子博酒时输给他……这……”

    风月不以为然,甚至还嘲讽两句,“人跟了谢小伯爷,肯定多的是给他听壁脚的,指不定姑姑你前脚方指派好了人,后脚人就通风报信报给了他哩!”

    绿葵脸色有些难看,沈南宝瞧见了,却是抬了下颏儿,“钱引呢?”

    风月听闻立马从怀里掏了出来,双手奉上,“晓得姐儿定定要问这,遂小的一径揣在怀里哩。”

    一通话说得欢快,只是才匝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风月又有些踯躅,迟迟地道:“姐儿,这钱引,您还要给沈三公子么?”

    沈南宝摇了摇头,“他既不要,他既不着急他的母亲,我作什么替他着急……”

    毕竟,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外人不是。

    沈南宝这么想着,接过了钱引,却看到冷风里,风月那被吹得通红僵住的手,垂眸道:“自个儿去管事处领手膏来擦,别觉得事小不当回事,便一径拖捱,到时生了冻疮必得叫你年年都难受。”

    风月听着眼睛亮了亮,却又立马风吹烛火似的,熄灭了,“姐儿,您还是关心关心您自个儿罢!方才前脚您一出郡王府,后脚永福帝姬便遣人捎来了话,说是要请姐儿您进宫一趟。”

    风月说着,脸上忡忡的,“这帝姬邀您进宫,只怕又是一场鸿门宴呐!”

    沈南宝把那沓钱引握得细碎的响,“应当不会,官家既已下旨,便说明官家已经注意了圣人他们去,圣人只要还不蠢,怹只要还想稳稳坐在那位置上,便不敢轻举妄动的。”

    果然,翌日沈南宝进宫,再见到永福帝姬时,仿佛前一日两人的龃龉只是场梦,当时永福帝姬多么面红耳赤,而今便多么的言笑晏晏。

    她甚至还抻出手来搭沈南宝胳膊,“可算是来了,我还怕宝妹妹你不来了哩。”

    她既要假客套,沈南宝自然也要装样,遂笑得很和气,“怎么会,元姐姐在宫里没人说话,要拉我来叙叙解闷,我哪能不来的。”

    话里藏着玄机,永福帝姬过了这么一道耳,就听了出来,那嘴角的笑意便有些不陈展,倒牵不牵的。

    可是永福帝姬不敢再喜怒于形,不是因着爹爹当日的那一通警告,而是因着嬢嬢那狠狠的一耳刮。

    永福帝姬不由摸了摸脸颊。

    那里厚厚的一层脂粉,能盖得住惨红的颜色,却盖不住隐隐作着的疼,也抹不灭嬢嬢那劈头盖脸的训斥。

    永福帝姬透了口气,将她请上了座,“我是怕你来了月信,身子不爽利不好过来。”

    那座儿妆了软缎,殿内又燃着银丝炭,沈南宝坐上去时,只觉得那一刹那非常的温暖,一路过来的那些寒冷,也丝丝的溶没了。

    沈南宝因而笑得非常和暖,“最艰难的头两日都过了,日后只会更舒心的份儿,怎么会不来哩。”

    两个都是精刮的人物,各自都把话竭尽带刺的撂出来,恨不得把对方戳出个眼儿,面上却笑得很矜稳,就像两个阔别许久的闺友般。

    遂永福帝姬眼神一沉,便在宫人递上来的茶里,施施然勾起了唇,“那就好,那我就擎等着宝妹妹的点茶手艺了。”

    不等沈南宝说话,永福帝姬像是陡然想起什么般的,猛地敲了敲脑门,失笑道:“瞧我这记性!尽顾着和宝妹妹你说话,却忘了今个儿叫你来的是为什么了。”

    沈南宝抬起头,看向永福帝姬,她正正放下盏,露出那张美得模棱两可、生怕得罪人的脸,在那张脸上,一双眼眯细着,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娇媚。

    “我嬢嬢听闻了宝妹妹你点茶的手艺,很想来见识见识你呐。”

    沈南宝怔了怔,忽而一道风吹了过来,拂得帘幕摇晃,磕在抱柱上,‘哒哒’的响,显得殿内格外的寂静。

    一种怔忪的,庞大的,却不彻底的寂静。

    寂静里,响起了一溜严整的脚步声。

    沈南宝听着,转过了头,睇向门外。

    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涌了出来,遮住了老爷儿,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的阴惨惨,就像梦里将塌下来的天,就像戏台里的上场门。

    朱红洒金的背景,一点一点抽出来金翠辉煌的颜色。

    ——是圣人间云纹三条银龙的蔽膝。

    沈南宝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风似乎也紧了,扫过来又扫过去,把她的脸吹得凉沁沁,她像堕进了湍急的河里,一切都急急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

    至于永福帝姬什么时候走到她跟前的,沈南宝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只听到有一道喉咙响了起来,沉稳,持重的声调。

    “起来罢,萧二姑娘在哪儿呢?”

    视线里,永福帝姬转过了身,伴着嗤嗤的笑,“就在这儿哩。宝妹妹刚到,嬢嬢您就来了。”

    在流光溢彩的那个间隙里,沈南宝看到了圣人的脸。

    那张被权利腐蚀得十分威严的脸盘上,正架着不相符的温睦笑意,而那点笑意,在看到沈南宝时,像销融的金瓯,瞬间被盘剥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