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页

    “可是我终于按捺不住,我非得看看这双魔力无穷的手究竟属于谁,看看此人的脸究竟长得如何,我提心吊胆地,——不错,的确提心吊胆地,因为我害怕这双手!——把我的目光慢慢地沿着袖子,沿着瘦削的肩膀向上移动。我又大吃一惊,因为这张脸和那双手一样,说的是同样漫无节制荒诞激越的语言,具有同样娇柔,近乎女性的美丽,表达的是同样可怕的狠劲。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一张这样暴露内心、放纵自己的脸,我有充分的机会从容不迫地观赏它,犹如观赏一张面具,观赏一尊没有眼睛的雕像:这双着了魔的眼睛一秒钟也不左顾右盼,在睁开的眼皮底下,眼珠凝固不动,黑黝黝的宛如一粒没有生气的玻璃珠子,映照出另一个呈桃花心木色的弹子,傻气十足疯疯癫癫地在圆形的轮盘小匣子里骨碌、跳动。我必须再说一遍:我从未见过一张这样紧张、这样迷人的脸。它是一张二十四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清秀娇嫩,稍嫌狭长,然而表情丰富。这张脸正巧和那双手一样,也显得缺乏男子气概,更像是一个纵情玩耍的男孩的脸——但是所有这一切我是后来才注意到的,因为当时这张脸布满了强烈的贪婪和疯狂的表情。嘴唇薄薄的嘴微微张开,带着渴求的神情,露出一半牙齿,十步以外就可以看见,牙齿像发寒热似的上下打个不住,与此同时,嘴唇张开,凝固不动。一绺发亮的金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就像跌了一跤,头发向前耷拉。鼻翼不断翕动,仿佛那儿有看不见的细小波浪在皮肤下面涌动。这完全向前倾斜的脑袋,无意识地越来越往前凑,使人感到,他已完全吸引到那小弹子的旋转之中;这时我才明白这两只手为什么痉挛似的握在一起:只有互相对握,只有这样抽搐,这个失去重心的身体才能保持平衡。我从未——我必须再重述一遍——见过一张脸,如此公开,如此兽性勃发,毫不害羞地把激情赤裸裸地爆发出来。我凝视着它,凝视着这张脸……为它如痴如狂的神情所深深吸引,弄得心驰神往,正如他的目光着魔似的直盯着那旋转的弹子的跳跃和颤动。从这一秒钟起,我再也看不见大厅里其他任何东西,和这张脸上喷射出来的火焰相比,我觉得一切都显得苍白、迟钝、模糊、暗淡。也许有一小时之久,我越过众人,只观察这一个人,只注意他的每个手势:管台子的人正好把二十枚金币向那两只贪婪的手推了过去,他的眼睛便顿时闪出耀眼的光芒,死命纠结的两只手,似乎被炸药炸开,手指震得四下分散,索索直抖。在这一刹那,这张脸突然变得容光焕发,异常年轻,皱纹舒展开来,眼睛开始闪闪发光,直往前倾的身体轻快矫健地向上挺直——突然之间他像个骑士,全身放松地坐在那里,一脸扬扬得意的神气,手指头摆弄着圆圆的金币,又是炫耀又是抚爱,让它们互相撞击、跳舞,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心神不定地转过头去,扫视了一下绿呢桌子,像只小猎犬,翕动鼻翼到处乱嗅,寻找真正猎物的踪迹,然后倏然间迅速地一抖手,将一把金币全都倒进一个小方格里。接着又立即开始那种急切窥伺,那种紧张期待。他的嘴唇又像触电似的颤动不已,两只手又痉挛似的纠结在一起。男孩般的脸上又布满了欲念炽烈的期待,最后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情绪骤然间化为极度失望:这张方才还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脸,顿时憔悴不堪,变得灰败而又苍老,目光呆滞,黯然失色,而这一切变化仅仅发生在一秒钟之内,就在弹子落进他猜错的一个号码里去的那一秒钟。他输了:他直愣愣地呆看了好几秒钟,目光近乎痴呆,就仿佛他什么也不明白似的;可是等管台子的人高声一喊,像鞭子猛抽一下,他又伸出手指抓来一把金币。但是信心已经丧失,他先把那几个金币放在一个格子里,然后,改变主意,又把它们挪到第二个格子里,弹子已经滚动起来,他突然灵机一动,用直打哆嗦的手,又把两张揉得皱巴巴的钞票迅速地扔进方格里去。

    “这抽风似的忽赢忽输,忽上忽下,一刻不停地大约持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我片刻也没有把我着迷神往的目光从这张时刻变幻的脸上移开,各种激情都像潮水似的涌上这张脸,又倏而退去;我的眼睛紧盯着这双富有魔力的手,它们用每块肌肉把喷泉似的时升时落的感情的不同尺度都非常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我在剧院里也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地看过一个演员的脸像看这张脸,种种色彩和感觉一刻不停地在这张脸上阵阵变换,宛如光和阴在一片风景上交替出现,不停转换。我看戏时从未这样全身心地关注过剧情,像关心这陌生人激动情绪的反映。倘若当时有人观察我,必然会把我这目不转睛的凝视看成是受到催眠,而我当时不知怎的也的确像是目迷神眩。——我简直没法把目光从这表情时刻变化的面部移开,屋里其他一切,灯光啦,笑声啦,人影啦,目光啦,混成一片,只是模模糊糊地在我身边浮动,犹如一阵黄色的烟雾,而在烟雾之中突出一张脸,宛如火焰之中的火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觉察不到人群在我身边直往前挤,别人的手触角似的突然伸出,扔钱出去,或者捞钱回来;我看不见弹子,也听不见管台子人的声音,我看到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反映在这双手上,由于情绪兴奋和感情冲动像透过凹镜大为扩张。因为要知道弹子究竟掉进红格还是黑格,究竟是在滚动还是已经停顿,我用不着去看轮盘:这张激情汹涌的脸神经敏锐、表情丰富。每个阶段的输和赢、期待和失望,都像火烧的裂痕印在这张脸上。

    “可是接着就出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整个晚上,我心里一直隐隐害怕会有这一瞬间,它像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悬在我紧张的神经之上,现在突然把我的神经撕成两半。弹子又一次以那轻轻的劈劈啪啪的脆声转了一圈,那一秒钟又猛地出现,两百张嘴唇屏住呼吸,直到管台子人报出——这次是:零——同时他迅急伸出筢杆从四面八方把叮当乱响的钱币和发出脆声的钞票耙了过去。在这一瞬间这两只痉挛似的纠结在一起的手作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动作:它们似乎一跃而起,想抓住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然后不靠外力,只凭本身的惯性,又跌落到桌上,仿佛精疲力竭气息奄奄,可是突然它们又一次活跃起来,急急忙忙地从桌上一跃而到自己身上,像野猫似的沿着身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乱爬一气,神经慌乱地伸进所有的口袋,看是否还有一张被遗忘的钞票塞在什么地方。可是它们每次都是一无所获地退了回来,然后又继续开始这毫无意义毫无用处的搜寻,一次又一次。与此同时轮盘又重新旋转起来,别人继续下注,钱币叮当乱响,椅子挪来挪去,上百种细小的杂音混在一起,嗡嗡直响,充满整座大厅。我心惊胆战,浑身哆嗦,我清清楚楚地当场亲身感受了这一切,就仿佛是我自己的手指,在揉皱的上衣里乱掏各个口袋,乱摸每道衣褶,拼命寻找那张或许还在的钞票。突然间我对面的这个人霍地站起身来——就像有人忽然感到不适站起来,直直身子,以免窒息似的;在他身后,椅子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可他根本没有觉察,也不注意那些邻座,径自脚步沉重地从桌旁走开。大家畏畏缩缩地纷纷避开这摇摇晃晃的人,惊讶不已。

    “看到这番景象我吓呆了。因为我顿时明白,此人要向何处走去:他是走向死亡。谁若这样站起身来,绝不会回到旅馆,走进酒店,去找女人,去乘火车,绝不会回到任何形式的生活中去,而是直接投进那无底深渊。即便是在这座魔窟里泡得感情极端冷漠的常客也会看出,此人不论是在家里,银行里或是亲友那里都不会再得到任何支持,他是坐在这里把最后一笔钱,把他的性命孤注一掷,现在脚步踉跄地不知走向哪里,但肯定是往绝处走去。我一直在担心,从最初的一瞬间起我就着魔似的感到,这次赌的绝非一般的输赢,而是更高的什么东西。这时我看到生命突然从他眼里消逝,死亡把这张方才还生气盎然的脸涂上一抹灰败,我心里一震,一道黑黝黝的闪电击入我的体内。此人猛地离开座位,摇摇晃晃地走开时——他那形象生动的手势还历历在目——我也不由自主地拼命用手撑住我自己,因为他摇摇晃晃的样子现在也从他身上传到我的体内,犹如先前他的紧张侵入我的血管和神经。可是接着我也被他吸引,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我自己并不愿意这样做,可我的脚却向前移动。这一切完全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的,根本不是我自己在这样做,而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谁也不予注意,对我自己也毫无感觉,就跑进通向门口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