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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在他的那番忏悔中有另外一点使我大吃一惊,那就是他眼睛里的那股热病似的光芒。当他谈到赌博的激情时,这光芒使他脸上的神经像触电似的抽动。单单这么复述一遍,他就兴奋起来,他那表情生动的脸把每一种紧张情绪都再现出来,清晰得令人害怕,时而充满欢乐,时而痛苦万状。他的手,这双奇妙的手,骨骼纤细,神经过敏,又变得和猛兽一样,活像在赌台上,时而追捕,时而逃窜。我看见他叙述时,这双手从手腕起突然颤抖不已,手指使劲弯曲,握成拳头,然后猛地松开,又重新绞成一团。讲到他偷耳环时,这双手(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闪电似的往前一窜,做了一个迅速偷窃的动作:我简直好像看见他的手指疯狂扑向那件首饰,急忙把它紧握在手掌里。我怀着一种无名的惊恐,清楚看到,此人中毒太深,他那嗜赌的激情已把他周身血液直到最后一滴全都毒害。

    “只有这一点是他叙述过程中使我心惊胆战无比震惊的:一个头脑清晰,天性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竟然这样可怜地受制于一种荒唐的激情。于是我认为我的首要责任乃是亲切地说服我的这个萍水相逢的被保护人,他必须立即离开蒙特卡洛,这里的诱惑最为危险,他必须今天就回到家里,趁耳环遗失尚未被人觉察,他的前程尚未永远断送。我答应给他路费,给他赎取首饰的钱。条件是:他今天就得动身,他得凭自己的名誉向我起誓,再也不碰一张纸牌,或者进行任何赌博。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业已毁掉的陌生人如何怀着感激的热情听我说话。他起先神情谦卑,渐渐情绪高昂,简直像在吞饮我说的一字一句,突然他伸出双手,越过桌子,以一种在我记忆中难以磨灭的姿势,抓住我的双手,仿佛是在膜拜神明,发誓许愿。他那双明亮的、平时有些慌乱的眼睛里噙着泪水,由于幸福激动,全身神经质地颤抖。我已经多少次试图向您描述过他的姿势神情具有独一无二的表达能力,但是这一个神态我却无法向您形容。因为这是一种如此喜极而狂,超凡脱俗的幸福感,平时一般人的脸是无法向我们表现出这种幸福之感的,只有当你从睡梦中醒来,自以为见到了一个天使的脸庞悄然消逝时留下的白影可以和它相比。为什么要对此讳莫如深:我经受不住他这眼光的逼视。感激之情使人幸福,因为这种感情极难清清楚楚地亲身经历;温存的柔情使人舒服,我这人四平八稳,生性冷淡,他的这种强烈的感情流露对我来说确是使人心情舒畅,使人无比幸福的新鲜感觉。再说,随着这个受到震撼,遭到践踏的人,这四外的景色经过昨夜这场大雨,也像着了魔似的苏醒过来。我们走出餐馆时,宁静无波的大海万里澄碧,晶莹光亮,直伸天际,水天交融,只有在那高天之上,衬着另一派蔚蓝,时而有海鸥翱翔,掠过一道白光。您熟悉里维埃拉一带的景色。它总是那么秀丽宜人,但是它也总是像张明信片似的把它饱满的色彩极为舒展地在人们眼前平坦延伸,恰似一位慵懒的睡美人,漫不经心地听凭众人的目光欣赏,它那永远柔顺的姿态几乎含有东方色彩。但有时候,虽然非常罕见,也会有那么几天,这位美人站起身来,一展身姿,披着绚丽浓艳的色彩,仿佛强劲有力地向你呼唤,发出奇幻怪异的光芒,扬扬得意地向你抛洒鲜花般的缤纷五彩。这位美人热情似火,情欲如炽。经历了雨急风狂、天昏地黑的一夜风暴,那天正好也是这样一个热情奔放的日子,大街冲洗得洁白发亮,天上一片澄蓝,遍地灌木丛生,缀满杂花,色彩斑斓,如火如炬,四外簇叶浓密,青翠欲滴,暑气顿消,阳光灿烂,周围的群山骤然逼近,轮廓更为鲜明:它们似乎好奇心切,渴望挨近这座洗涤一净、光彩熠熠的小城。纵目四望,处处都能感到大自然的激动和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旷神怡:‘我们去雇辆马车,’我说道,‘沿着科尔尼契去兜风吧。’

    “他兴高采烈地点点头。这个年轻人来到这里,似乎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开始欣赏它的景色。在此之前,只看见空气污浊的赌场大厅,弥漫着蒸气和汗臭,挤满了丑陋、变形的人群,和一个粗暴灰暗喧闹不已的大海。可是现在阳光普照的海滩宛如一把硕大无朋的扇子张开在我们面前,纵目远眺,从一端移到另一端,一望无际,令人倍感欣喜。我们乘坐马车徐徐前进(那时还没有汽车),沿着那条风光绮丽的道路,途经许多别墅,遇见不少游客,一幢幢别墅掩映在翠绿的五针松树丛中,驰过这样的别墅,就会上百次的涌现这样一个隐秘的愿望:但愿能住在这里,宁静无扰,心满意足,远离尘嚣!

    “我这一生中可曾有过比那一小时更幸福的时光?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坐在我身旁,昨天他还陷入死亡和灾难之中,现在正惊愕地望着太阳泻下的白光,若干年的岁月似乎从他身上消逝,他仿佛又变成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嬉戏的俊美男孩,睁着一双喜极而狂,可又充满敬畏的眼睛。在他身上最使我心醉的乃是他那体贴入微的柔情:马车爬上陡坡,马儿拉车费劲,他便灵巧地跳下车去,到后面帮着推车。我要是提到一朵花的名字,或指一指路边的一朵花,他就奔过去把它摘来。被昨天的雨水引出来的一只小乌龟正艰难地在路上爬行,他就把它拣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绿草丛中,不让后面驰来的马车把它碾碎。与此同时,他兴高采烈地讲述最逗乐最优美的事情:我相信,这种笑声对他是一种拯救,因为他心里突然充满喜悦,心情无比陶醉,若不开怀大笑,非得引吭高歌,纵身雀跃或者大干疯事不可。

    “后来,我们爬上高坡,慢慢地驰过一个极小的村庄。这时,他突然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我为之愕然:这个身在客地的陌生人,他在向谁致意?我这一问,他脸上微微一红,几乎是道歉似的向我解释:我们刚刚经过一座教堂,在他们波兰,也像在一切笃信天主教的国家里,人们从小就养成习惯,每过一座教堂或礼拜堂,都要脱帽。对于宗教的这种美好的敬畏之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立刻也想到他说起过的那枚小十字架。我问他,是否虔信宗教。他多少有些羞涩,神情谦逊地承认,他希望能享有这种恩宠,我便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停车!’我对马车夫叫道,急急忙忙地下了马车。他不胜惊讶地跟着我:‘我们上哪儿去?’我只是答道:‘跟我来!’他陪着我返回去走向教堂。这是一座砖砌的乡下教堂。里面的墙上刷了石灰,灰暗阴森,空荡荡的,门敞开着,一团黄色的光柱射进教堂内部的阴暗,蓝幽幽的阴影里显出一座小小的祭坛,两支蜡烛像两只视线模糊的眼睛,从香烟缭绕温暖幽暗的微光中向外张望。我们走进教堂,他脱下帽子,把手在圣水缸里蘸了蘸,然后划个十字,单膝下跪。他刚站起来,我就拉住他。‘您到祭坛去,’我催促他,‘或者到您崇敬的那张圣像跟前去,照我说的话发个誓。’他瞪着我看,一脸惊愕,简直像是大吃一惊。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走到一座神龛前,划个十字,驯从地跪下。‘照我说的,重复一遍,’我说道,自己也激动得浑身哆嗦,‘照我的话说:我发誓,’——‘我发誓,’他重复道,我接着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任何赌博都不参加,永远不再让我的生命和荣誉受这种激情的威胁。’

    “他浑身颤抖着重复了这些话,这些话清晰响亮地在这空荡荡的教堂里回响。然后宁静了片刻,静得可以听见外面微风吹过树梢,树叶飒飒作响。突然他像一个赎罪者匍匐在地,怀着狂热的激情,用我从未听见过的波兰语快速、混乱、连珠炮似的说出了一串话,我听不懂它的意思,但这想必是一段激情满怀的祈祷,一段表示感激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篇感情激越的忏悔不时使他谦卑地向跪凳低下头去,这些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奔放地一再重复,以难以言传的热吐出来的同一个字变得越来越激烈。我在此之前和自此之后,都从来没有在世上任何教堂里听人这样祷告过。内心刮起的飓风使他全身震颤,他的双手痉挛似的紧紧抓着木头跪凳,时而把它抬起,时而又把它掀倒。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似乎已身在另一世界,置身于使人脱胎换骨的炼狱之火里,或者飞升到更为神圣的天体之中。最后他缓缓站起身来,划个十字,艰难地转过身来。他的双膝索索直抖,脸色苍白,像是精疲力竭。他一看见我,眼睛立即闪闪发光,脸上泛起一阵纯洁的真正虔诚的微笑,他那神驰心迷的脸庞顿时容光焕发。他走到我的跟前,按照俄罗斯的方式深深地低下头,握住我的双手,十分崇敬地用嘴唇轻轻碰了一碰我的手:‘是上帝把您派到我这儿来的。我为此向他致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我真的希望,在这些低矮的跪凳之上管风琴会突然开始轰鸣,因为我感到,我的目的都已达到:我已经永远把这个人挽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