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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文定

    “……那百年中, 三代帝王, 强于内斗耻于外争,年年岁贡、万国来朝带来的上国美梦, 将北方饿狼的野心不断饲大,以至于匈奴之乱, 自元昌四年始。”

    开煌年间的月色好似比之元昌年间更为清朗些, 如水的月色落在庭院、照进窗间,窗里的卫瑾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季沧亭将宣、武两帝的本纪初稿一一阐释, 好奇道——

    “这份本纪初稿是师父所撰,为什么姐姐解说起来,反倒比师父还更了解一些?”

    季沧亭揉了揉仍旧有些隐隐酸痛的右手腕, 道:“小殿下到我这般年纪时,也会有这般阅历的。”

    卫瑾看了看窗外已入深夜的天色,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师父这两日无暇相顾我的血液,姐姐代课辛苦, 早些休息吧。”

    “殿下慢走。”

    卫瑾走到门口时, 复又期期艾艾地道:“姐姐真的要……和师父订亲了吗?”

    自从把自己的身份挂在徐公女婿的膝下,成钰周围人的气氛就越来越不是那么回事, 想到这两天出门受到的诡异目光,尤其是那个徐翰林, 虽然正事没耽误, 但瞧着自己的目光便仿佛是什么祸国妖姬一样。

    季沧亭心头暗笑, 道:“我做殿下的师娘不好吗?”

    当年卫瑾还小, 对季沧亭和成钰之间的关系感受不深,倒也没有周围人那般对她警惕非常,只低头道:“姐姐的学识见地,卫瑾无话可说……只是,师父素性淡泊,退隐这几年也有其他名门世家想打听他的心意,可师父都是心如铁石。实不相瞒……我怕师父他是将你看作了我七姑姑的影子,才……”

    “瑾儿。”

    门外轻柔的一声,带着萧冷的寒风吹拂入室内,卫瑾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转头对着门外行礼道:“师父。”

    “不必多想,去休息吧。”成钰缓缓道。

    卫瑾有些怕他,连忙离开,只余下季沧亭慵懒地蜷缩在圈椅看着成钰走了进来。

    “……想当年炀陵三月,城外相别,说好的我头七过完你便另寻新欢,这都半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打趣道。

    成钰凭着感觉随手挑亮了门内的蜡烛,一片模糊的眼中映出点点摇曳的烛光,想起当年之事,徐徐道:“因为那时,你又折回来让我等你。”

    “当真这般听话,那我让你回岭南去修书,你怎么追来了边关,跟我打了一年的仗?”见他没反驳,季沧亭小声道,“骗子。”

    成钰听了她的抱怨,笑而不答,拿起桌上越武帝本纪,道:“修史非我所长,你若觉笔下有所偏颇,改日我将审稿史官叫来,你同他谈谈。”

    “别了吧,虽说史上帝王泉下有知,十有八九是想从棺材里爬出来捶后世史官的,可朕毕竟是个讲道理的明主,还不至于这般小气。”季沧亭伸了伸懒腰,走到偏厢的卧房里,“人年纪长了骨头就易松,瑾儿的课业我都批过了,你若看不清莫勉强,我先睡会儿。”

    但凡良药,大多有几分助眠之功,季沧亭这两日困得甚早,说了两句犯了困,也不将成钰当外人,在成钰检查卫瑾所学时,便倒头在榻上睡了过去。

    灯火很快便熄了,直至月色偏西,季沧亭方感到被衾那头被压住了一部分,药材与冷梅交融的气息随着腰间箍上的手臂靠了近来。

    她意识醒了过来,但并没有睁眼,转过身来低喃道:“圣人可没教过,爬床是哪门子君子之行。”

    成钰默然无言,摸索着找到她略有些冷的手,扣在手心里,随后他的气息这才平顺了许多。

    “何必每晚都要来确认一番,我是真的还活着。”

    “我不放心。”成钰在黑暗里只看见她一个轮廓,饶是如此,也比不见她时安心许多。

    季沧亭稍稍靠近了些,抵着他的额头,轻轻道,“我小时候,很怕府里那些说闲话的仆人,怕他们哪一天恶极了,会冲进我房中,把我丢进湖里溺死……皇室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总会这么做。所以我总是去找你,本想着捱过一夜是一夜,可直到后来变得无比强大了,却还是喜欢这般腻着你,好在你那时没嫌我。”

    “……我几时,让你错觉我嫌你了?”

    他是一个极为淡泊的人,凡事但凭随缘,心仪之物亦然。毕竟那时季沧亭就像是高悬于天穹的太阳一般,那些围绕在她身边、隐藏在打闹表面之下的灼热目光并不少,倘若有哪一天,她忽然说自己有了别的喜欢的人,他也不意外。

    帘外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清冷的轮廓,随着一声紊乱的呼吸,成钰低头吻在了她唇角上。

    季沧亭感到唇边像是被花瓣轻轻扫过一般,睁开眼看着他逆着淡蓝色的月光的身影,甫睡醒还带有一点靡哑的声音呢喃般发出。

    “……我有点东西没学会,教我吧,仔细一些。”

    ……

    皇孙卫瑾回京的车队不紧不慢地靠近京城,沿途收了一路投诚帖子,其言词之谄媚,马屁之响亮,看得季沧亭忧国忧民,心想自己铁腕治下这么多年,竟还有这些昏官揣着不臣之心,真真气得她寡人多吃了两碗饭。

    “……你瞧瞧这封,还有的建议让瑾儿直接在建昌登基称帝,与炀陵隔江相望,直接形成南北朝之势。真是个拆家人才,这谁?瓀州刺史?当年我怎么没发配到边关充军去?”

    同车的徐相道:“墙头野草,随风飘摇,看看便罢,不必过多理会,需要稳住的是京中的那些握有实权的世家重臣。”

    “只是我在时,将他们弹压太过,让他们如今权欲越盛。通王久久不能登基,恐怕也是那些世家想要以瑾儿为凭,向未来挟天子的石梁玉索要更多的筹码。只是即便最后石梁玉得逞,以通王的现状,不免让那些人怀了主弱臣强,效法曹操之想。”

    徐相放下手中的热茶,从袖中取出一张红封面纸页,道:“话是如此,不过世家虽势大,值得注意的也不过是石梁玉手上的京畿卫,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渊微早已有数。比起这个,老臣倒是觉得陛下的终身才是大事,看到你们阔别多年还毫无隔阂,老臣总算放下心了。”

    夜夜交心,能有隔阂吗……

    季沧亭干咳两声,拿过徐相手上递来的文定书,正看一遍,倒看一遍,先是夸赞了一声徐相的字写得好,随后便感慨道:“私定终身这么多年,这婚书拿得可真不容易。”

    作为名义上的婆家人,徐鸣山像是了却了一件心头大事,道:“这还不能算数,待京中诸事平定后,迎吉纳采一样都少不得,需寻个合适的地方,绝不能委屈了陛下。”

    “徐相有心了。”

    徐鸣山见她眉眼安然,复又道:“不过,此去京中,要先去拜祭父母师长,这也是老臣和渊微的意思,让他们泉下有知你有了托付,也便安心了。”

    父,母,师,长。

    每个字都像是埋在血肉中的一把刀,日日凌迟着让她不敢忘却。

    季沧亭将婚书叠好,定了定神道:“徐相,去炀陵之前,我想知道那年我和成钰离京支援崤关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宣帝二度临朝,以至于时局丕变?”

    “这……”徐鸣山道,“这便说来话长了。”

    元昌十八年,匈奴屡屡扰边,冀川侯上表,称守关消耗甚巨,愿率十万大军出关,趁兰登苏邪大部在三黎国徘徊,直袭王庭,彻底了却战事。

    主战派称,匈奴狼子野心,此为拖延之策,等到兰登苏邪的军力集合完毕,踏平三黎后,虽地形有碍,但若以其一贯的极端手法,奴役三黎民日夜开凿大道以实现南侵也不是没有可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可避战派称,如今崤关守军十五万,守住中原隘口绰绰有余,不妨拖到匈奴愿意求和为止,如此可避免双方消耗。若是当真让冀川侯把十万大军带出去了,余下那五万军队极有可能要面对三十万之数的匈奴攻城大军,若这五万军队沦陷,那么匈奴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

    两方各持一词,互不相让,负责监国的太子虽相信冀川侯的选择,但也不敢断言这样的选择便是对的,直至争论的第三日,离炀陵不过两百里的洮郡忽然爆发了起义。

    起因是一场小小的瘟疫,当地官吏为免自己治下出现有损政绩之事,在未曾上报的情况下,便将得了瘟疫的垂死百姓一把麻药下去,运到城外焚烧掩埋。当时洮郡中染病的足有上千人,直到有病人逃出后,消息传开,足有上万百姓围堵郡衙,混乱中郡守被掷石砸死,冲突瞬间爆发,有人高声喊道——反正官都杀了,怎么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揭竿而起,杀昏君,立新朝。

    叛乱像是燎原之火一般,迅速染遍了周边数地,到处都出现了“杀昏君、立新朝”的纸张,待到下方官吏来报时,传说叛军规模短短几日已聚集近十万。

    本就因匈奴而紧张的炀陵一时间大乱,太子一面派人去洮郡诸州安抚人心,一面调集京畿卫准备控制局面,而就在此时,原本自圈于后宫的宣帝忽然下诏,命禁足中的太尉石莽出京率京畿卫镇压叛乱。

    皇帝毕竟仍在,而石莽当年远征邻邦曾大胜过,领军上也的确有些才华,而石莽在家中痛表已对往日之不堪知错,不平叛乱绝不回京云云,如是朝野一致的意向之下,太子不得不解除了石莽的禁令,允他戴罪立功。

    “……彼时陛下在崤关与匈奴作战,恐怕不知,石莽率领京畿卫在短短十日之内,便将叛军碾压殆尽,斩敌五千,得胜而归,重新坐稳了太尉的位置。”

    “徐相,你知道挂羊头卖狗肉吗?”季沧亭冷笑一声,道,“洮郡及周边数州的官吏皆是石莽一手提拔而来,一场夸大其词的叛乱,加上五千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成叛军的百姓的人头,便足以让他重回朝中。石莽此人,心狠手辣,孤注一掷,我当时还道以太子哥哥的敏锐,怎会如此被栽上一个谋反逼宫的罪名,原来是心不够狠,恐怕他根本就没有猜想过,这场叛乱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怪只怪在老臣无用。”想起当年旧事,徐相目露痛色,“石氏父子之祸,当年便有端倪,早知今日,当时便该血溅五步,了断其罪!”

    余音未定,季沧亭忽感马车一停,一骑飞马而来,在他们的马车边一停,下马行礼道——

    “徐大人,石太尉昨日已亲自到了前面的潞洲,想为与新婚的国公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