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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旧酒

    “我没说过吗?我姐穆瑶,以前是苗疆这一代最有天分的蛊师。”

    穆赦被季沧亭抓着老实交代了家中情形, 又悄悄指了指气氛凝滞的穆姥姥和卫瑾。

    “那个时候我拜到了隔壁苗寨的一个老蛊师那里, 也就是之前养活你的那个老东西门下学艺, 等我学有所成回家的时候,我娘就说我姐被中原人的大官给害了, 服下了尚未完成的假死蛊, 从此变成了活死人。”

    心中颇受震动的季沧亭道:“那令姐当年究竟遭遇了什么, 又怎么会和先太子有所关系?”

    “那你就得问我娘了, 不过我娘顽固得不行, 估计很难说话。”

    他们在道观里找了间清净的屋子, 穆姥姥欲言又止地看着卫瑾, 最终还是后者先开口。

    “……抱歉, 年代久远,或许是卫瑾记错了, 若是唐突了老夫人, 还请见谅。”

    “孩子, 你没记错。”穆姥姥看着和自己的女儿有几分相似的卫瑾, 一时间心中满是复杂, “你可还记得, 那个时候姥姥一转身去做饭,你就蹒跚着跑去扑东院篱笆上的蝴蝶?”

    卫瑾呆了呆,将衣领里一片小银锁取了出来:“您……真是我姥姥?”

    穆姥姥向他走了两步, 复又转过身去, 冷硬道:“不是, 不过一两年抚养的功夫而已,我们南苗百姓,怎有资格与天家贵胄扯上关系?皇孙请回吧。”

    她说着,进了屋重重摔伤了门,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卫瑾也是懵了,下意识看向季沧亭,后者思考片刻,对他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到此一游反倒寻出点线索,穆赦,你怎么说?”

    穆赦揉着被锤得发青的脑门,一脸复杂地看着卫瑾道:“我就说这娃儿看着怪眼熟的,你这片银锁,好像是我姐姐小时候戴的……没准你还真的是我大外甥。得了,反正我娘肯定是知道,老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哄哄她——”

    季沧亭:“不,你在这儿陪他,我去交涉一下。”

    穆赦:“这关你啥事?”

    季沧亭一边走一边道:“全家就剩下我一个顶梁柱了,可不关我一屁股事么。”

    屋内,穆姥姥呆坐了片刻,听见外面人声远去,叹了口气,从箱笼里取出一件一两岁孩子穿的小衣服,适才还冷硬的神色逐渐化作一抹悲凉。

    “老人家,真的舍不得,何不将话言明?”

    穆姥姥猛地站起,却见身后窗子被打开了半面,刚刚院落里站着的姑娘正靠在窗台上,见了她转身,那姑娘便撑着窗台自顾自地跳进来。

    “你……”穆姥姥眯起眼看着她,片刻后,道,“若是为皇孙游说,你可以离开了。”

    季沧亭道:“别急,我就几句话——老夫人可还记得?十多年前,石莽麾下的一名采花使曾经到过南苗为皇室选秀,据说特意选在南苗一带寻访了数月,最后带回了一个苗女,而苗女宁死不屈,路上便服毒自尽了。”

    穆姥姥闻言,眼中怒意燃起,手上银铃微微颤动,屋内她带来的大大小小的箱笼里,一声声令人脊背发冷的“嘶嘶”声传来。

    “穆赦虽然傻了点,但不是什么人都会轻易信任的,尤其是让他拿出幻颜散,你是谁?”

    季沧亭未见半分后退,道:“那逼死苗女的采花使,是我杀的。”

    “灞阳郡主?”穆姥姥盯着她,本是不信,猛然上前数步,抓住她的腕脉把了片刻,脸上渐渐现出惊容,放开她连连退后几步。

    “老身虽在南苗,却也知道越武皇帝早在去年便驾崩了,你……你虽经脉被断,可骨相沉雄,世上罕有女儿家能有这般的武骨,你……”穆姥姥迟疑了片刻,道,“老身有个师兄,在那年匈奴南侵时,波及南苗诸边,他全家被杀,只余他一人,后来越武扫荡六合,他便远走中原说是要去报恩,去年还曾来信,说要老身准备一副王蛊续脉散,你……”

    “是宁老大夫。”季沧亭道,“说起来丢人,去载宫变之后,处处皆敌,我拖伤混出炀陵后,正好瞧见宁老大夫在城外施医救人,便蒙他救治了一段时日,若不是他,恐怕我早便死了。”

    穆姥姥缓缓坐下来,道:“我等虽非中原之人,亦敬服于武帝平乱救世,倘若你真的是武帝,那便是卫融的亲族,想探听他的旧事也在情理之内,看在战乱里南苗数万得以受恩保全的百姓,老身可以据实以告。”

    “多谢老夫人体谅,”季沧亭面上逐渐染上一层隐藏了多年的沉痛,“那请告诉我,当年我表兄卫融到南方赈灾,是如何与您女儿相识,又是如何阴阳两隔,成了奸佞将他逼死的把柄?”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

    元昌初年,石莽得封太尉,圣宠如日中天,更是献出丹方秘药、天命邪说等,使得大越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那时宣帝与朝中忠臣清流的矛盾日益加剧,但凡朝臣劝谏,必然反其道而行之,其中便包括根据石莽的提议设下采花使,命其在民间甄选擅长医术的女子进宫冶炼仙丹。

    这些民女说是进宫冶炼仙丹,实则便是充入后宫,即便是后来选不上的,也一并被当时同受追捧的方士道人瓜分去了。

    正巧同一年,南方阴雨连绵,灾延数州,太子当时年轻,正是立志一匡社稷之时,与诸位重臣苦劝宣帝未果,便请命亲往南方河工巡查。彼时南方诸州中,有不少地方官与石莽有裙带关系,听闻太子要亲自来巡查,一个个便如锅上蚂蚁,密信雪片般飞向京中的石府。

    太子的动作很快,又加上成太傅派了得力的河工人才随行,赶赴南方诸州后,立即命令州府守备军疏浚堵塞的水道,开仓放粮,安抚百姓,数月后南方水患得解。太子趁着巡查河工,抓到了几个与石莽有关系的贪渎罪证,回程路上,有地方官吏来报发现瘟疫,是否要烧村以防瘟疫蔓延。

    天高皇帝远,有些地方的官吏为防止自己的辖地出现瘟疫蔓延,当真是做过杀人烧村的事。太子幼受儒家教诲,岂会容得草菅人命之事,便折道前往瘟疫村落查看情形,待去了之后,惩治了提出烧村的恶吏,交代可靠之人防疫诸事。如是操劳了五六日,正要回去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也染上了瘟疫。

    太子玉体有损,吓得随行官吏连忙劝他回最近的建昌让御医诊治,而太子却不愿将瘟疫带入入口繁杂的所在,毅然决定留在瘟疫村中,命令未染病的随从带着他的指令先回,直至瘟疫退去。

    便是在随从们退出瘟疫村的第一夜,村中那些得了瘟疫的病人,连同诊治的大夫忽然露出了杀手的面目,太子始知这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瘟疫,只是为了引他而来的一个圈套。

    那一夜的混战里,所幸天降暴雨,扰乱杀手视线,太子成功趁乱逃了出去,只是山路泥泞,他也不慎跌下山涧,待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一处简陋的山间小屋,而门外传来一阵悦耳的小调。

    那是一个在河边浣衣的苗女,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像是五月的夜里暗暗绽放的花儿一般,卫融一眼就看见她露出的雪白脚踝,连忙避开视线,对她道谢,并请她带他出山中。

    那苗女却十分霸道:“你是我捡来的,以后就安心做我的药人吧,我养你一辈子。”

    卫融跌下山涧时扭伤了腿脚,一时也奈何她不得,起初还觉得这是个穷山恶水特产的刁民,相处了数日,才发现这个叫穆瑶的少女,剧毒的蛇虫都不怕,遇见了老鼠却吓得半夜钻进他被子里怎么扒都扒不下来。

    卫融在成太傅的礼教教养下长大,何曾见过这般不拘小节的女子,起初是全身心地抗拒,试图以君子淑女之道教化于她,谁料讲着讲着,穆瑶却总因为觉得他讲课的样子很好看,冷不丁地亲他一下两下的……日久天长地,卫融就顺其自然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太傅也教过他,顺天承命,放任自然。

    太傅还教过他,君子当坦荡如日月,有话直说。

    于是在一个风朗月清的夜里,卫融就含蓄地问起了她的八字,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介不介意炀陵人不爱吃辣云云。

    儒门弟子追求心仪之人时,总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拐弯抹角。

    穆瑶云里雾里地听他从开天辟地伏羲女娲讲到周公定下婚仪礼教,之后总结了一下,掰着他的脸问道:“说到底,你是不是想跟我生娃娃?”

    卫融:“话不能这么说,圣人云——”

    穆瑶:“那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生娃娃?要是不想,等我回了家,我们隔壁寨子里的小伙子还排着队哩。”

    卫融:“……”

    卫融:“卫某想跟你生娃娃。”

    遇见穆瑶之前,卫融还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他会因为一个人的一颦一笑,将他所有对现实的苦闷、对朝廷的激愤一并治愈……从此,模糊不清的前路忽然就有了光。

    “……瑶儿带着他回到苗寨,即便老身并不同意,他们还是在月神的见证下拜了天地。那几个月,老身也未曾有半分怀疑,天底下最庞大帝国皇帝的儿子,竟能像一个平常百姓人家的丈夫一样,心甘情愿地为妻子挑柴打水。”

    “他就是那种只要为了值得的人,便能豁尽一切的性情。”季沧亭徐徐道,“我曾派人彻查过他当年之事,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他的亲卫捉到了刺客,找到了苗寨。”

    “没错。”穆姥姥目露痛苦之色,“老身并不怨恨他,因为他是为了不让苗寨受到石莽那狗贼的注意,才留书告别的,只是瑶儿傻,说要她等他回来,她就没有说……那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