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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九五之尊·其一

    石莽的处决之日定在一个雨天。

    整个炀陵城的雨水仿佛在这一天沸腾了起来, 那些因匈奴带来的恐慌畏惧在这一天终于被审判日的激愤所彻底吞噬,曾经凌驾在炀陵百姓头上作恶的石莽党羽被一一揪了出来,手上沾了人命的被铁索套着, 未沾人命的畏缩在家中称病不出。

    谁都不想和城外景观山上那几万匈奴的亡魂挤一条奈何桥。

    “太尉, 请。”狱卒特意回避了那个“石”姓,也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这个大越开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太尉。

    “有劳。”

    作为一个弑父得来的太尉,石梁玉并不在乎这个官衔下本该有的权力被季沧亭架空的事实, 相反从他亲手将石莽打落云端之时起, 他这辈子就已经达成了一半的宿愿。

    阴暗的烛火在过道里随着左右牢房深处传来的痛骂声、呼救声不住跳动, 石梁玉跟着狱卒足足穿过五道关卡,才看到了石莽如今的模样。

    牢狱里并没有给石莽过多的刑罚,狱卒们知道他的下场,只用两条铁链牢牢捆缚着石莽的双手, 饶是如此, 他也把自己弄得十分凄惨。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将罪人押往正天门行刑了, 太尉大人请尽快。”

    狱卒交代罢,便识相地退下去, 石梁玉缓缓推开牢门, 缓步走过去, 低声唤道:“父亲。”

    石莽一头乱发下, 那双充满不甘与憎恨的双眼在听到石梁玉这一声呼唤后,蓦然充血,他残缺的舌头让他满腹恶言无处发泄, 只能疯狂地扯动锁链,试图去抓这个毁他霸业的亲生儿子。

    “啊——啊啊!”

    石梁玉在离他五步的地方静立着,仿佛要将石莽现在的丑态一分一毫地记在心底,随后他靠近了一步,道:“不必如此激动,以后你有的是时间在奈何桥上等我。”

    石莽狠狠地盯着他,逐渐安静了下来,一张口,唾沫混合着血液从牙齿缝里渗透出来,口齿模糊地说出了几个音节。

    “你想说,凭我做下的那些事,季沧亭也不会放过我?”石梁玉冷嗤了一声,道,“放心吧,所有知道那件事的人都会下去陪你,而她也会选择相信我。”

    石莽的眼里逐渐涌上一丝嘲讽之色,随即干哑地笑出声。

    石梁玉的冷笑逐渐消散,他猛然上前一步,掐住石莽的脖颈,仿佛压抑了多时一般,恨声道:“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手上本不该有季蒙先的血债!都是你!”

    指甲在他脖颈上深深掐出一条血痕,随后出于谨慎冷静的本能,石梁玉爆发的愤怒又很快平复,嘲讽道:“现在,成为宿敌的踏脚石感觉如何?我不妨告诉你,她会稳稳坐在那个位置上,接受你永远也得不到的万民朝拜,史书上会写满她一人盛名,而你……只是陪衬在她身后的一个败者。”

    甚至还不如正面交锋过的匈奴,他的宏图霸业就已如河中流沙一般,终结在一场不为人知的阴谋之下。

    石莽浑身巨震,连日来被愤怒覆盖的、他所最不愿面对的真相被石梁玉字字如刀般灌进耳中,搅得心血翻腾,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良久,他张了张口,用尽力气模模糊糊地发出声音。

    “是……为了……你娘?”

    石梁玉缓缓松开了他,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用绢布包得仔细的牌位碎片,掰开石莽的手指让他握紧。

    “那一天,我娘为我备好了盘缠,说是打算让我上京寻父。我问她,家中清贫,哪里来的这般多的盘缠?”

    “她不许我问,那天夜里,镇上的屠夫来敲门,在门外污言秽语了半宿,让我认他做爹。当夜她就吐血病倒了,我要去叫大夫,她死死地拉住我,说那些银钱是为了让我上京找生父用的。”

    “我以为只是小病,直到半个月后乡试放榜,我回家时,老人们说她暴病而亡了。后来我去掘过墓,才知道她是吞针自杀的。”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上京来找你,但这是我娘的愿望,所以我来了……对了,我走之前,找到了屠夫的家,送了他一把火。”

    石梁玉说起旧事,语调平静得仿佛局外人一般。

    “所以那日你想用一条人命镇住我时,我只觉得可笑,人死如灯灭,死了便无需挂念在心上,你杀的婢仆如是、我娘如是,即将被凌迟的你亦如是。”

    石莽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石梁玉一般,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已成了个无血无泪的怪物,他不在乎自己手上沾过多少人命,只要是他能利用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你……很好。”石莽道。

    此时牢门外狱卒的脚步声靠近,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凌迟非我本意,只不过它是用来平民愤最好的手段,左右皆是一死……喊疼的时候,记住这是你欠我娘的那条命。”

    石梁玉离开后,石莽低下头,看着手里那片写着元配姓氏的牌位碎片,无声说道——

    吾儿,你足够厉害,可你永远无法摆脱为父,你血脉里流动着的恶兽……终有一日会让你走上比为父更远的不归路。

    ……

    石莽被处以极刑的那一日,午门大街上,人山人海,夹道两侧的商家酒楼,全数正门大开,楼上楼下7一片熙熙攘攘。

    凌迟的过程极为漫长,从一个完整的人,慢慢剔去皮肤、血肉、最后直至刮骨,一刀一寸,平息的是百姓们积蓄了太久的愤怒。

    宫门城楼上,季沧亭并没有待太久,看了两眼便打算去往正殿处理奏章。

    “陛下不观刑了吗?”重新回到朝中主持文政的徐鸣山道。“可是觉得凌迟残暴?”

    “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离得太远,未能手刃仇人,心里不痛快。”季沧亭深吸一口气,道,“徐相,是不是戴上了冠旈,就再也不能做匹夫一怒之事?哪怕是杀亲仇人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

    徐鸣山道:“陛下当然可以,只是若那样做了,就离暴君不远了。为君者,当为百姓表率,家国之恨,百姓可破口大骂,可怨天尤人,而为君者不可。太傅当年为太子融讲学至这一节时,陛下比先太子记得更快……且今石莽伏诛,陛下得天下民心,往后日子尚久,但有所愿,可徐徐图之。”

    秋风卷着枯叶飞过高高的宫墙,季沧亭闭上眼,道:“徐相,我非圣贤,今立于此,乃时势所造,必不长久。我所能为者,乃施仁政于仁人,施□□于不仁,三年五载之内,望徐相勿以后嗣之事相扰。”

    “皇孙卫瑾年幼,常年不得朝中支持,如今更是远避在外,必不会以陛下相争。倘若陛下是担心成家世代保皇党之传统……臣有罪。”徐鸣山见季沧亭一滞,自知不该提成家之事,微微低头道,“容老臣直言,成家先祖与开国大帝有约,当襄助卫氏五百年王朝血脉不绝,若陛下此生不愿再屈就他人,他们势必会带皇孙回京争这个帝位。”

    季沧亭回眸看向徐鸣山:“这是臣子该为帝王考虑的事,我已说过,三年五载之内,勿以后嗣之事相扰。他们本族若来,徐相当为我逐客。”

    “那陛下打算?”

    “朕只是传达一个意思,并非针对成家——朕欲南下踏平胡虏,平复山河,止争乱世,谁敢以琐事牵绊,便是与我为敌。”

    “哪怕是渊微来劝?”

    季沧亭握紧了手心,她已经几近百日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了,刻意回避了多时,那日草原上的苦痛仍然新鲜得让人心惊。

    “他不在了,所以我才更不能倒下。”

    ……

    潞州城。

    远处的马蹄卷起大片硝烟,来自北方让人闻风丧胆的匈奴大军气势汹汹地杀来,却在潞州城十里外早就挖好的壕沟陷阱里败得损失惨重。

    “好!好啊!”

    季沧亭昔日的同窗,王矩从潞州城外带着大胜的喜悦回到城中,提起瓷壶灌了一大口冷茶,一巴掌拍在沙盘边:“这计可真是刁钻!先截下黑鹰放出假消息,说那些主动投奔的汉奸向导都是奸细,让那匈奴左贤王疑神疑鬼,他们的主力本来是可以救到炀陵那骨都侯的,结过来了之后,一看炀陵的界碑被人挪过,便直接把那些汉奸们都杀了,没头苍蝇似的转来了潞州,咱们潞洲可是军事重地,两条护城河环城而建,千机铁弩架在城头,来了就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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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城门上那牌匾啥时候能换回潞洲呀?总挂个帝京的牌子,好教人觉得犯上似的。”

    “换什么?三天前是犯上,现在可是圣旨!”

    潞洲的军官之前被季沧亭胁迫上了贼船,忐忑了几日,等来的却是季沧亭登基称帝的消息,当时所有人都吓懵了,再三核实之后,八百里加急带着称帝换代的皇榜昭告天下,一个个才如梦方醒,如今老实得如笼子里的母鸡一样,再不敢造次。

    王矩也是颇多感慨,当时季沧亭入京时,他人还在炀陵城外追击残兵,等回来一听说宣帝遗诏传位给了昔日的打打闹闹的同窗时,整个人都傻了,紧接着连季沧亭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一纸调令送去了潞州。

    他老爹原来还担心他是个不成器的,没想到来了之后,潞州已被从北方赶来的吞狼军进驻,将领们个个经验老到,根本不怕匈奴,一交手,就占着地利把来犯的匈奴主力揍出了中原地界。

    此时议事厅里一片战胜后的热烈氛围,王矩正和众将琢磨着下一步如何追击时,外面有个吞狼军的将领带进来一个高鼻深目的异族人。

    “王大人,这位是厄兰朵的使者,千里迢迢从崤关到此,差点被巡逻的人当匈奴杀了,他说是有机要消息要报给陛下,眼下只有大人有上奏直达天听之权,这才带他过来。”

    王矩打量了来使一阵,挑眉道:“这打扮模样,不就是个匈奴人吗?”

    来使汉话说得不太流利,磕磕绊绊道:“我不是,我……单于部下……来使向大越皇帝陛下讲、讲和。”

    “你是匈奴单于的人?你们单于不是早八百年被弄死了吗,怎么又这么快整出个新单于?”王矩想起匈奴斑斑劣迹,黑着脸道,“怎么?又想假意讲和,骗点粮草物资回去,养肥了再入侵中原?”

    那使者直摆手,又说不出汉话,拿出一封信递给王矩,道:“不、不是,我是乌云单于部下、不是东厄兰朵、是西厄兰朵……我们单于,在越地学习过……”

    “丑话说在前面,管你什么东厄兰朵西厄兰朵的,血债血偿,我们可不接受讲和。”王矩虎着脸撕开那封信,正要继续开骂,忽然觉得信上字迹眼熟,还没看内容就匆匆看向最后的落款。

    “王大人说得没错,那右贤王刚被我大越打得满地找牙,现在就是只秋后的蚂蚱,只敢往南边逃,客死异乡只是时间问题,王大人你说是吧?”旁边的人正想拍王矩一句马屁,却看见他一下子失神地坐在地上。

    “王大人,怎么了?”

    王矩揉了揉眼睛,瞳仁不住跳动,紧紧抓住信纸,呆了片刻,激动地猛然跳起来。

    “他没死!我就知道!他可是无所不能的成渊微!!”

    众将闻言,尤其是跟着季沧亭打了半年仗的吞狼军将领,立刻一拥而上看起了那封信。

    “三个月内带着乌云残部拉拢了西厄兰朵所有部族,打得王庭残部节节败退,我说匈奴怎么可能一连几个月都没出现在崤关外,还担心得夜不能寐,我的天……”

    “这……他怎么做到的?不是说他已经被匈奴杀了吗?!”

    “我听说是被狼群吃了,都没敢告诉陛下。”

    “不要拿寻常人来衡量他,这就是我们家督学能干出来的事!”王矩一把抢过那封信,抓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乌云来使,按着他坐在主位上,满脸堆笑道,“哎呀贵客喝茶,真是太失礼了,你说,你详细说说我们家督学,对,就是成钰,就是你们小单于的老师,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众人竖起耳朵仔细听,谁都晓得,把这消息报给季沧亭,不说升官发财,也能在新皇面前混个脸熟。

    乌云使者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十分紧张,握着茶杯抖个不停:“我……我听单于的近卫说,成大人被、被王庭骑兵追杀至狼王的地盘,那个地方很厉害,几乎没有人从里面活着出来。”

    王矩:“嗯嗯然后呢?”

    乌云使者,道:“然后,王庭骑兵就不敢追了,成大人深入腹地,被一个母的救了?”

    王矩:“哈?被一个什么救了?”

    乌云使者熬干了脑汁组织词汇,随后道:“被一个……哦,是被一个女狼救了。”

    王矩:“……被一个女郎救了?”

    乌云使者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对,就是一个女狼,单于遇到他的时候,那个女狼带着一个小狼,小狼还和成大人还特别亲,呃你们汉人的话怎么说……情同父子?”

    众人如遭雷劈,王矩瞪着眼道:“成钰在草原上落难的时候,被一个女郎救了,还当了女郎儿子的后爹?!”

    吞狼军的将领们震撼了片刻,有人出声道:“王大人,末将有军务在身,此等好消息,还是由大人这股肱之臣报给炀陵较为合适。”

    “末将旧伤复发,也告辞了!”

    “大人保重!”

    转眼间,议事厅里人走了大半,王矩脸色复杂地让人送乌云使者去休息,扯住最后一个想走的谋士,道:“本官身为陛下昔日同窗,对她的终身大事责无旁贷,这种噩耗,还是早点告诉陛下,你替我写封奏折,请陛下好好做个千古名君,不要再想些儿女情长之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狼=女郎

    也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