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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剑宗之道

    “……狼、狈、虎, 一种虎儿酥你是故意做了三个样儿的, 是想考我先吃哪个?”

    成国公府的长史领着当下御史台的蔡中丞来见成钰时, 远远地便听见堂中传来女子的轻笑声, 想来是那位徐家的新夫人。

    身后的蔡中丞,也正好是现在石梁玉一系的主要喉舌,听见女子笑闹的动静, 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国公好闲情,还是一如既往地风流,该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长史不免有些愠怒,他在成家已有三十余年, 乃是看着灞阳郡主长大的,季沧亭驾崩一年不到, 自家主人便着即新娶, 虽不能说错, 但也多少让老人家寒了两分心。

    偏偏那蔡中丞还在旁边话里带刺:“这些年来民间传的那先后几任红颜知己,从厄兰朵的救命女郎,到如今这徐家小姐, 国公爷身边倒是红颜不断,却不知传闻中自幼便感情甚笃的先帝泉下有知, 会是如何感受呢?”

    长史心里一痛, 道:“如今虽时过境迁, 但先帝声名不容冒犯, 请蔡中丞慎言。”

    蔡中丞不以为意, 跟着国公府的长史走进堂中, 只见帷幕之后,隐约见一女貌若桃李,手上还捏着半枚点心,正在同成钰对弈谈笑。

    “下官御史中丞蔡知本,见过成国公。”

    成钰在棋盘上落下一白子,趁季沧亭苦思的功夫,端起茶盏对着访客道:“朔日风寒,蔡中丞有话不妨直言。”

    对方开门见山,蔡中丞愣了愣,清了清嗓子道:“此来叨扰,乃为两事,一是国公归来炀陵已有数日,朝野士族名宿无不殷殷期待为国公接风,同时也是听闻国公宣告与徐公世家有此喜事,下官谨代表石太尉等一系因国事耽搁的朝臣向国公奉上贺礼。”

    闻弦歌而知雅意,成钰垂眸凝视着盏中青碧色的茶汤,徐徐道:“蔡中丞有心了,既代表石太尉前来,想来另有寄语?”

    “这便是第二桩事。”蔡中丞堆满微笑,“如今大越之江山胜景,乃是先帝与大越将士呕心沥血打下,国公爷也在当年一役中留下眼患旧伤,此番既愿意主动前来炀陵,想必也是与石大人不谋而合,不愿因帝位谁属而轻兴战端……”

    成钰道:“不妨直言,石梁玉与通王开出了何等价码,让你有这个底气来说服我支持他们。”

    蔡中丞一皱眉,仍是勉力笑道:“国公爷快人快语,下官便不再曲折。这半年朝中无主,上下百家士族,皆已认同通王殿下登位,而从龙这种事,只要选了边,便再无反悔,否则若届时是皇孙得位,这些世家大族的颜面立场,又何以面对新君?”

    “使人犯错,再以错相挟,令朝中众臣不得不为保身家性命将错就错……”成钰抬眸道,“所以,汝等当初,也是用此等手段对付先帝的吗?”

    季沧亭半倚在榻上,抛接棋子玩儿的动作一停,眼底的平静之下生出些许微澜。

    陡然感到一股宛如要将人斩入深渊的视线落在身上,蔡中丞本能地一颤,色厉内荏道:“国公爷此言过甚了,倘若太尉真有叛逆之心,又何必竭尽全力维护卫氏正统?这半年来执政之清廉,朝野自有公论。倒是国公受成氏累世贤名,真要为一己之仇,徒造战乱,置天下人于不顾?”

    一声天下人,蔡中丞仿佛找到了坚实的论据,身姿也挺直了起来。

    “这番话很是耳熟。”成钰转过头,对季沧亭道,“我从前教过你的,小人挟天下大义之时,当如何驳斥之?”

    黑玉棋子在指间弹起又落下,季沧亭道:“蔡中丞,我妇道人家说话直,你且宽心些——所谓能代天下万民者,必受万民所仰望,你那狗主人,还不配。”

    “你!”蔡中丞大怒,但在成国公府里还不敢发作,只得拂袖转身道,“徐公家教,也不过如此!这般量狭,到府中美姬无数之时,不知能容下几何?!”

    眼见那蔡中丞气冲冲而去,成钰向季沧亭疑道:“我当时是这么教你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师出于君而悍于君,乃是常理,国公教化英才无数,该当惯看了才是。”季沧亭将吃掉的白子丢到成钰那侧的棋盒里,随即脸上有露出几分兴味的神情,道,“听那狗东西刚才话意,结合路上听闻你的风流传闻,敢问你这风评到底是怎么沦落至此的?”

    成钰:“你不知道?”

    季沧亭嘶了一声,掰着手指头回忆道:“我只记得起初乃是兰登苏邪撞见你我二人酒后共乘一车,当时没认出我来。再之后,就是厄兰朵那出,咳……旧事都不提了,那厄兰朵的女郎之事,你是不是该当面给我个说法?”

    成钰道:“此事,你可以去问独孤楼,他自厄兰朵回来后也对那女郎念念不忘,想来深有体会。”

    午后季沧亭去找独孤楼的时候,意外瞧见这位蝉联二十年炀陵年轻人最仰慕剑客的宗师坐在檐下喂猫。

    “剑宗,我怎么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起这些带毛的小东西的?”季沧亭略有震撼,至少在她记忆里,独孤楼就是个剑痴,除了剑道造诣,凡俗之事从来不萦于心。

    刚喂完两条小鱼干,独孤楼正捋着柔顺的猫毛,一副现世静好的模样,瞥见季沧亭的神色,道:“你若不是来问我你的筋脉何时可以动武,便是对那厄兰朵女郎的传闻有兴趣,是也不是?”

    “都问、都问。”季沧亭凑过去道,“寡人从前耽于政事,出于相信成钰为人,从来没追查过。那厄兰朵女郎真就那么美?一个个传得颠倒众生的。”

    独孤楼陷入回忆中:“吾与它相遇于雪原月下,其姿容皎洁如月,世无其二。若非它无法适应中原气候,我倒有心思将它和它的孩子接到中原一游。”

    季沧亭:“……您认真的?”

    独孤楼:“待此间事罢,世间再无敌手之时,吾愿与它终老与北境。”

    季沧亭觉出些许不对味之处,道:“那敢问,这位女郎身长几何,出身何处,又是何芳名?”

    独孤楼:“成钰没告诉你?它体长近一丈,毛色雪白,厄兰朵人称狼神,乃是北境的万狼之王。成钰落难时蒙它所救,那些年成钰在厄兰朵四处吃得开也有它一部分功劳。”

    季沧亭差点没一口气梗死当场,只觉得五脏六腑突突地疼,心里骂了一万遍把厄兰朵女郎传遍炀陵的始作俑者,道:“好,这笔账回头再说,只是既知此事是笑话,成钰怎么从来也不辩解,就任由那些庸人碎嘴?”

    独孤楼膝上的猫似是觉得睡得不爽快,伸了个懒腰便跳上檐梢跑了,余他靠座在廊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

    “喔?大约他是曾怨过你不拈他的醋,不屑于辩解,没想到你原来是在乎的。”

    “我的人关起门来怎么训诫都是我的事,外人凭什么说三道四?”季沧亭不悦道。

    ……好吧,看来这揣了十几年的份子钱总算有盼头送出手了。

    独孤楼道:“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处理,言归正传,手伸来。”

    季沧亭摊开右手,她的手腕上至今还缠着一圈薄薄的纱布,随着她的动作伸展,纱布下面压着的蛊随之动了一下。

    “十年一生的苗疆生脉蛹,倒是头一次见。”略略感慨了一下造物之奇,独孤楼又让她活动了一下五指,随即点了点头,“疗效比我设想地高出数倍。”

    季沧亭道:“我何时可以动武?”

    独孤楼道:“现在便可用轻剑,斗起来水平在二流之列,若想恢复至当年那般只身敌万的程度,还有得养。”

    季沧亭道:“这不够。”

    独孤楼抬眼看她,片刻后,便读懂了她的意思,叹道:“你想手刃仇人?”

    季沧亭道:“不然我来炀陵是为了什么?”

    斜阳拖出两条长长的阴影,独孤楼沉默片刻,随手将身侧长剑掷在她面前,起身负手道:“来。”

    季沧亭闻言,丝毫不二话,正了正手上纱布,提剑起招,一瞬间飞叶叠影,势若杀伐。

    而一侧独孤楼招不轻出,轻移腾挪间,身形矫若游龙,任凭剑锋只耳畔喉间呼啸而过,从容自如。走至第五十招时,独孤楼忽而有意引起季沧亭的杀机,出声道。

    “十数年前吾试你天分时,便知你的武骨霸烈非常,于战场生死转瞬之间,便可超越寻常武者深山苦修数年。彼时你斩杀匈奴大宗师时,分明已触摸到宗师门槛,困于龙椅之后,却无论心性武力都不进反退,这就是你败给石梁玉的原因吗?”

    “……”

    独孤楼心知激她还不够,继续道:“你的剑器要杀的是谁?”

    季沧亭:“石梁玉。”

    独孤楼:“为何杀之?”

    季沧亭:“杀父害亲,谋害忠良,当诛。”

    独孤楼:“说清楚,他杀了谁?”

    封在心底的旧恨为这一问,刹那如海啸般吞没心堤,季沧亭手上招式越发狂乱,咬牙数息,答道:“他谋害我旧部,杀了老彭,更……害死我父亲!”

    “你因仇出剑,这般心境,能败于他第一次,便能失算于他第二次。”

    独孤楼语调平缓,落在季沧亭耳中却无异于最极端的嘲讽,立时杀意寸寸暴涨,回身一转,剑行枪势,锋刃如东山新月,眨眼间撕风而至。

    “急躁了。”

    不紧不慢地一句评语,指背一敲剑身遏制住季沧亭攻势,须臾间,人静剑凝。

    杂然锋鸣中,独孤楼淡然道:“忍得了仇,剑才会利,否则便只是莽夫之血勇。”

    “……”

    独孤楼转身进了屋,道:“三日内悟透你的剑,否则只是拖累成钰。季沧亭曾天下布武,当不至于志短于此。”

    细密的雨丝滴落在眉梢,一抹沁凉随之流入眼底,季沧亭阖目,长饮一口秋氛,收剑背回身后,颔首:“学生受教。”

    作者有话说:

    剑宗喜欢一边打徒弟一边盘问

    亭亭也学到了这份坏习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