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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

    水银镜精美又冰冷,是这整个屋子,唯一还算完好的物件了。

    外头忽然有列阵之声,江云打了个哆嗦往外看去,只见许多身着铠甲的兵士涌进这院子里头来。她手指一松,镜子从手中滑落,摔了个粉碎。

    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做过的那些繁荣富贵的美梦,她期待向往的生活,她的家庭,全都没了。

    江云凄厉地笑了起来,她努力地蹲身去捡那些镜子的碎片,反将自己划得满手是血。她努力地拼凑着那个从江苒那里抢来的梦境,眼泪一滴滴地落下,落到了镜子碎片上去。

    她终于明白,也许一切事情,都是她的报应。

    她得意洋洋地炫耀的自己争来的父爱,其实不过泡影一场;她费煞苦心想要抢夺江苒的前途,到头来却自作自受。

    她最后想要将江苒的一切都毁灭,可如今,反倒将自己的世界毁灭得彻底。

    她不该争,不该抢,她倘或能和母亲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的小院子里头度日,不要起这样多的心思,便能有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江云跪坐在地,用沾了血的手掌,握起一块最大的碎片,用力地,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她想:没来定州的日子,多幸福啊……如果有下辈子,她再也不会去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这一头,睡梦中的江苒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困倦地揉着眼睛,往外看去,窗外像是才下过一场雨,芭蕉叶碧绿油亮,院子里头的灯叫风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灯影也晃动,打在大片碧绿的芭蕉叶上,清雅之余,颇有些凄清的野趣。

    她唤了杜若要喝水,却不料房中灯一亮,是江锦走了进来。

    他瞧着依旧是先前那微微疲惫,而又十分温柔的模样,束发的玉冠戴得齐整,愈发显得整个人如美玉般温润。

    她有些意外,困倦地揉了揉眼,心知此番自个儿的模样想必不够庄重,才要背过身去装睡,江锦就道:“不是要水,怎么又睡下了?”

    他说着,便从桌上倒了温好的一盏水,送到她手边。

    江苒反而有些赧然,她垂着眼眸小口喝完了水,她同江锦不甚熟悉,虽有心亲近,却知道他长于相府,又是少年探花,在翰林院供职,想必为人端方持重,便不敢在他跟前松懈。

    她努力地挺直腰,尽量坐到在床上也保持端庄得体,随后小声地同他道:“……大哥哥怎的在外头?”

    出人意料的,江锦放了茶杯,旋即又回身来摸一摸她的额头,只温和地笑着道:“我适才在外头,问你的丫鬟们你年幼之事呢。”

    不出意料,越听越心疼。

    江锦当初乍一见江苒困境,那会儿的愤怒与心疼简直触目惊心。可从她贴身婢女口中所说的日常小事,点点滴滴,却仿佛钝刀子割肉,让江锦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相府本该爱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一朝蒙尘,流落这边陲小城不说,唯一真心待她的养母逝世还那么早,江苒的前头十几年,只怕都没有感到过正常的父母亲情。

    江苒更觉敏感,她幼年那会儿不太懂事,做过许多不像话的事情,当初江威便经常骂她,倘或江锦也觉得她不懂事,那可怎么好。

    却不料江锦拍拍她的头,又笑说,“你喜欢吃辣的,吃甜的,还喜欢吃腌梅子,同我们兄弟几个都一样呢。”

    江苒一怔,便也笑了,“我以为腌梅子是女孩儿的零嘴呢。”

    “可不是,”江锦笑说,“年纪大了,虽然还喜欢,却不好在外人跟前吃了。只是寻常看书看话本,消遣的时候,总喜欢吃上一碟子,府上有专门的的厨子便是做这个的,你定会喜欢的。”

    江苒眼睛亮起来,点了点头。

    她对于那个虚无缥缈的相府,可算是有一些烟火味儿的感受了。毕竟下人们嘴里说出来,便只是称道相府的繁华景象,听得多了,倒像是隔着云端那般遥远。

    原来府里的人也和她一样,喜欢吃这些东西呀。

    江锦见她放松下来,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偶尔为太子做说客,最是能言善辩,可对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妹妹,见她处处小心,实在是心疼无奈的。

    他见时机成熟了,便又问,“现在苒苒同我说一说好不好,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脸色那么难看。”

    江苒一怔,迎着他温和中带着鼓励的视线,她终于是慢慢开口说了,只哑声道:“我曾做过一个梦。”

    她裹着被褥,微微蜷缩起来,江锦便伸出手,替她掖好了被子。他瞧着温柔又耐心,只是温声道:“苒苒愿意同我说说么?”

    “那个梦里……”

    那个梦里,她是江威的女儿,有朝一日,江威从京城回来,带回了殷氏和江云,这两人入主正院,使得江苒在家中,几乎无处立足。旋即江威惹祸上身,锒铛入狱,江云殷氏不知所踪,而江苒孤身一人,眼见着一众官兵带着人,噼里啪啦地将她的家搬了个干干净净。

    而江云却夺走了她原该有的一切,拿着银簪与相府相认,嫁得良人,为了隐瞒住银簪的秘密,她派人将江苒灭口。

    她用碎了的水银镜子结束了自己可笑又悲凉的一生,那锋利的碎片划过去,多疼啊……

    江锦听得出神,良久,忽然倾身过来,江苒微微一怔,旋即便只觉得整个人都埋入到了他的怀抱里。

    江锦将妹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然道:“苒苒不怕,只是个梦而已。”

    “又或者,”他盯着江苒惶惑不安的眼神,微微笑了笑,只说,“是上天怜你孤苦,可怜我们没能找到你,才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呢。”

    江苒将头埋在他怀里,听他这样说,怔怔了良久,好半晌才说,“……真的吗?”

    江锦“嗯”了一声,摸了摸她发冷的手,将她塞回被子里头裹好,才轻轻地对着她眨了眨眼,“你睡一觉起来,保证我还在,不必害怕。”

    江苒生平头一遭,被人拍着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先头的裴云起虽然也陪她,到底要顾忌一些东西,便会避嫌,而江锦看起来却好像不太在意这些,把她当成个三岁小孩儿,在她耳边轻声唱歌。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声声……”

    那是江夫人在他幼时常唱的歌谣,他和两个弟弟出生时,相府未曾像如今这般显贵,可正是因此,他们三个人的童年中,父母从未缺席。

    她出生之时,本是相府拨得云开见月明之时,她本该在万千荣宠中长大,然而上天不公,将整个相府的明珠夺走,令其蒙尘。她养母早逝,落在了冷漠无情的养父手中,受了十几年的苦,甚至险些被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狠心投井。

    堂堂相府明珠,竟被弃于沟渠,这是多么不公可笑之事!

    他若原只是在心里头对她觉得亏欠,如今却又多了无数的怜惜,恨不能将她日后好好护在怀里,用整个相府的羽翼护住她,不让她再受到丁点儿伤害。

    见女孩儿慢慢睡去,江锦蹲下身,在她塌边为她掖好被角,旋即才起身出去了。

    他一出门,面上的温然表情便淡了下来,紫影抱着剑守在廊下,见他出来,便主动上前见礼,道:“大公子。”

    江家三位郎君,前头二位同裴云起都十分熟悉,便连裴云起身边的暗卫,也习惯了称呼二人为公子,而非直呼其官职。

    江锦一怔,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不守着殿下,反来苒苒这边?”

    裴云起身边暗卫人数颇多,其平素本领各有千秋,唯有这名为紫影的活泼少年,武功尤其高强,向来是拱卫在太子身边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无大事,他是不会离了太子身边的。

    紫影无奈地道:“……说来您可能不信,是殿下叫我来守着四娘子的。殿下说四娘子性情不□□分,如今还受了伤,便叫我来边上蹲着,谁敢再对四娘子动半分心思,便要我就地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