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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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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业革命让人类社会起了数十种重大的变化,采用工业化的时间概念只是其中之一。其他著名的项目还包括都市化、农民阶级消失、工业无产阶级的兴起、对一般大众的赋能、民主化、青少年文化,以及父权社会的解体。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有史以来人类最大的社会革命:家庭和地方社群崩溃,改由国家和市场取代。据我们目前所知,人类在100多万年前生活在小型、亲密的社群之中,社群成员大多数都是亲戚。认知革命和农业革命并没有改变这一点。这两项革命让不同的家庭和社群结合,形成部落、城市、王国和帝国,但家庭和社群仍然是所有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结构单位。但后来,工业革命不过花了短短两世纪左右,就将这些单位粉碎成了原子。许多过去家庭和社群的功能,现在都被国家和市场取代。

    家庭和社群的崩溃

    在工业革命之前,多数人的日常生活都逃不脱三大传统框架:核心家庭、大家庭,以及当地的密切社群。[3]大多数人在家族企业工作(例如家族的农场,或者家族经营的工作坊),或者也可能在邻居的家族企业工作。这时的家庭除了家庭功能,还要兼顾福利制度、卫生体系、教育系统、建筑产业、劳工工会、退休基金、保险公司、广播、电视、报纸、银行,甚至警察功能。

    有人病了,由家庭来照顾。有人老了,由家庭来赡养,而子女就是最好的退休基金。有人过世,孤儿就由大家庭其他成员照顾。有人想盖小屋,大家庭提供人力。有人想开公司,大家庭提供资金。有人想结婚,家庭里也会选择或至少审核一下这未来的对象。如果和邻居发生冲突,要吵架也有家人助阵。然而,如果病情太严重,光是家庭或家族还无法处理,或者新公司需要的资金太庞大,或者邻里争吵已经到了要变成暴力斗争的地步,当地社群就会介入。

    当地社群介入时,依据的是当地的传统以及有来有往的互助原则,常常会和自由市场的供需法则有相当大的差异。比如在传统的中世纪社会,如果邻居需要我帮忙盖屋子或者放羊,我并不会认为他应该付钱,而是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再还我这份人情就好。同时,当地的领主可能会叫我们全村的人去帮他盖城堡,但他也是一分不付,而是在出现盗贼或野蛮人的时候提供保护。虽然在这些村庄里有许许多多的交易,但多半都不是金钱往来。当时市场机制已经存在,但十分有限。人们也可以购买罕见的香料、布匹和工具,或者聘请律师和医生提供服务,但一般而言,常用产品和服务会出现在市场上的不到一成,多数还是由家庭和社群提供。

    另外,王国和帝国会负责某些重要功能,比如发动战争、修建道路、建筑城堡。而为了这些目的,国王会征税,偶尔也会招募士兵和工人。但除了少数例外,王国或帝国通常并不会干涉家庭和社群内的事务。而且,就算真想干涉,成效也十分有限。因为从传统来说,传统的农业经济很少有多余的食物能养活政府官员、警察、社会工作者、教师和医生等等。因此,大多数政权并不会发展出大规模的福利、医疗或教育系统。这些事情都还是留给家庭和社群处理。就算在极少数情况下,统治者试图干预农民的日常生活(例如秦帝国的连坐法),靠的也是以家中的户主或社群里的长者作为政权代理人。

    甚至有些时候,因为地处偏远的社群交通不便、通讯困难,许多王国干脆直接将税收和暴力惩戒这些王室基本特权都下放给当地。举例来说,奥斯曼帝国就并未维持大批帝国警力,而是允许地方家族彼此私刑伺候。如果我的表哥杀了人,受害人的哥哥可能就会杀了我作为报复。而只要暴力行径不要过度扩大,伊斯坦布尔的苏丹,甚至各省的帕夏(pasha,相当于省长)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在中国的明朝(1368—1644),这个帝国实行“里甲”制度。10户为“甲”,110户为“里”。里甲制设有里长、甲首,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分配徭役、按丁纳税,而无须由帝国直接管理。从帝国的角度来看,这种里甲制度十分有利,帝国不需要自己养着成千上万的官员税吏,而是交给地方长者来监督各个家庭的情形。里长、甲首不但了解地方情形,常常也能让税务运作顺畅,而无须国家军队介入。

    很多时候,王国和帝国就像是收着保护费的黑道集团。国王就是黑道大哥,收了保护费就得罩着自己的人民,不受附近其他黑道集团或当地小混混骚扰。除此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功用。

    然而,生活在家庭和社群的怀抱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理想,甚至差得远了。家庭和社群对成员的压迫绝不下于现代国家和市场,这些家庭和社群内部常常充满紧张和暴力,而且成员别无选择。在1750年左右,如果一个人失去家庭和社群的保护,几乎必死无疑,不仅没有工作、没有教育,生病痛苦时也得不到任何支持。没有人会借他钱,出了问题也没人保护。毕竟,当时没有警察、没有社工,也没有强制性的义务教育。为了求生,如果真的遇到这种情形,当时的人就得尽快寻找替代家庭或社群。离开原生家庭的男孩女孩,最好的情况大概就是找到新的家庭做帮佣;而最糟的情况,就是被迫从军或沦入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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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过去两世纪间可说是风云变色。工业革命让市场取得强大的新力量,让国家有了新的通讯和交通工具,更让政府有了一大批办事人员、教师、警察和社工可供差遣。从这时开始,市场和国家发现传统的家庭和社群就像路上的绊脚石,强烈抗拒外来的干预。父母和社群里的长者并不愿意放手让年轻一辈接受国民教育的洗脑,也不希望他们受征召从军,更不想让年轻人变成一个没有根的都市无产阶级。

    随着时间过去,国家和市场的权力不断扩大,也不断削弱家庭和社群过去对成员的紧密连接。国家开始派出警察,制止家族里的私刑,改用法院判决取代。市场也派出小贩和商人,让各地悠久的传统逐渐消失,并以不断变化的流行商业文化取而代之。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为了真正打破家庭和社群的力量,他们还需要找到内应、从内部击破。

    于是,国家与市场找上家庭和社群的各个成员,开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们说:“做自己吧!想娶想嫁都随你的意,别管父母准不准。想挑什么工作都可以,别担心什么大家长说的话。想住哪就住哪,就算没办法每周和家人吃上一次饭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用再依赖家庭或社群了。我们,也就是国家和市场,让我们来照顾你吧。我们会给你食物、住房、教育、保健、福利和就业机会。我们也会给你退休金、保险和保障。”

    在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里,常常讲得似乎人都在辛苦对抗着国家和市场。但事实却刚好完完全全相反。国家和市场简直可说是个人的衣食父母,个人能够生存都得感谢它们才是。市场为我们提供了工作、保险和退休金。如果想学专业,可以去上公立学校。如果想做生意,可以向银行贷款。如果想盖房子,可以找建设公司来盖,找银行办房贷,而且有些时候还能得到政府补贴或保险。如果碰上暴力事件,可以找警察保护。如果生病得休养几天,可以有医疗保险照顾。如果病得严重,得休息几个月,就换成社会福利制度来帮忙。如果需要全天有人协助,我们可以到市场上请专职看护;虽然这些人与我们素不相识,却可以为我们提供现在连子女都很难提供的全心照料。只要先存点钱,我们就能到养老院安度最后这段黄金岁月。国税局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作个人,不会要求我们付邻居的税。法院也把我们每个人看作个人,不会要我们为亲戚犯的错负责。

    而且,现在能得到认定为“个人”的不只有成年男子,就连女性和儿童也同样纳入。历史上,女性多半被视为家庭或社群的财产。但现代国家却将女性视为个人,不论其家庭或社群出身,都能享有独立的经济和法律权利。女性开始能够有自己的银行账户、自己决定想嫁的对象,甚至要离婚或自立门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