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页

    之前的探险家往往通过读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的《悼念》(In Memoriam)和《尤利西斯》(Ulysses)或与之类似的诗歌来维持意志,希望自己能像《尤利西斯》的结尾写的那样:“去斗争,去求索,去发现,不要屈服。”5桑德斯选了两本与众不同的书:《少年Pi的奇幻漂流》和《小熊维尼的智慧》(The Wisdom of Pooh)。《小熊维尼的智慧》很应景,书里描述着,随着嘎吱作响的破冰声,大雪在积雪覆盖的群山上奔涌,维尼透过窗户窥视着一片荒芜的雪景,这些都很有趣。在训练中途,维尼还有片刻的休息时间,它在为即将到来的征途做准备。所以,带着这本书上路再合适不过了。

    扬·马特尔(Yann Martel)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可能与桑德斯独自一人埋头在北极跋涉的故事不同,但它也与桑德斯在这里的生活产生了一些共鸣。该书讲述了住在印度某个动物园的小男孩派·帕特尔的故事。派要和家人一起搬到一个他觉得像非洲的通布图那样“异常遥远”的地方——其实是要搬到加拿大。在路上,他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兄弟,独自和一头重达200千克的孟加拉虎同乘一艘小船,在海上漂流。与之类似,桑德斯也独自躲过了北极熊的袭击,来到了一个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地方。他开始了一种像派作为一个漂流者那样的生存方式:“你已经来到了地狱的尽头,但你抱着手臂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微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极地的恶劣环境和极端性质,迫使桑德斯发现了一种自身很少用到的方式来克服痛苦。

    在向我讲述那些残酷的日子时,桑德斯常常不知不觉地使用第一人称复数形式,好像把自身与那段经历区分开是描述它的唯一方式。尽管当时只有桑德斯一个人在北极,但他还是称自己为“我们”,这不是出于傲慢,或许只是一个无意识的现象,表明他是多么渴望与外界取得联系,多么渴望把这次探险之旅看作一项受人支持的事业。他甚至还回忆了在7月一个温暖的日子里,他和女朋友在舒适的公寓度假的事情。

    桑德斯承认,他是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出发的。他登上一架俄罗斯航空公司的飞机,到达了一个叫哈坦加的北方的偏远地区。哈坦加坐落在几千米厚的冰层上,是一个常住人口只有大约3500人的地方,广阔而又荒凉。“虽然哈坦加不是世界的尽头,但从那儿可以看到北极。”随后,桑德斯乘直升机到了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地方,在那里,陆地与北冰洋相接,他见到了随行人员和他的女朋友。他们一行人在这儿停留了大约45分钟,用视频和照片做了记录,然后,其他人回到直升机上,留下桑德斯一个人。桑德斯站在冰雪里,吓了一大跳。他们是在满月那天到达这里的,而那并不是开始北极探险的好时候,因为当最高和最低的潮汐伴着这种月相来临时,海岸线会变得“粉碎”。桑德斯回忆说,美国国家航空和宇航局称,2004年,北冰洋的冰况是“自有记录以来最糟的”,具有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快的融冰速度。“当时,我想到的就是跑回去撞直升机的门,然后说:‘嘿,伙计们,我还没有想好呢。’”

    在舞台上,当人们要求桑德斯以故事的形式讲述自己的人生时,他总是充满自信和智慧,还带着点自嘲。他常常提到自己是如何跋涉了一整天,最后却发现倒退了好几千米的事情。然而在台下,当我通过电话问他倒退最多的时候有多远时,他展示的更多的却是他的内心活动。“我认为最糟糕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我印象里整个旅程中最糟糕的一天又重现了……”随后,他在我们快节奏的谈话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当时的痛苦仍然蛰伏在他身边。他那句话也没有说完,而是说:“好吧,我不记得了。”

    桑德斯说,在北极,“我意识到我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但最终还是陷入了一种“‘好吧,我想不到一个比臣服更好的办法’的奇妙感觉”,就如他所描述的那种不抵抗风、温度和把他带到那种痛苦境地的过程一样。

    这有点儿像活在胡克定律中——弹簧的拉力等于弹簧被拉伸的程度。为了使自身的能量得到转换并充分发挥作用,我们往往必须先臣服。

    臣服,让你从低谷强大地站起来

    在首次和桑德斯谈到屈服后,我思考了两年:当一个人在环境最恶劣的地方前行时,他是如何陷入痛苦的?臣服又为何起到了作用?合气道(10)的艺术和如何应对痛苦帮我理解了一些桑德斯的话。

    用臣服来形容可能不甚完美,因为在战斗中,臣服往往与投降是同义词。然而,当失败的感觉以其独有的痛苦形式出现时,臣服,也就是通过接受痛苦来获得力量,远比直面迎战所产生的力量更强大。事实上,桑德斯所要表达的臣服,更类似于尼采所说的热爱生命和热爱命运。“你所能吞噬得下的恶魔会给予你力量,生活的痛苦越大,回报也就越大。”6

    合气道的力量来自战略上的不抵抗。如果看过武术比赛,你会看到有人潜逃、后退,然后带着平静的表情和微笑再度出现,在攻击者意识到对方离开之前,对方已经到了一个对自身更有利的位置。或者,如果看过日本合气道的比赛或有关合气道创始人、大师植芝盛平的电影,你也会了解到不抵抗的作用。合气道是一种不提倡主动攻击,需要被扔、被摔并且站在一个更稳定的位置上的艺术。这是一种不需要使用拳脚的武术,它涉及两个层面,即如何落入低谷和如何更强大地重新站起来。

    有人研究过合气道的物理原理,如吉尔·沃克(Jearl Walker)。他认为,合气道是武术中最难学的,因为它要求人们做的事恰恰是几千年来人们被告诫不要做的事,也就是在受到威胁时放松自己,以保持对自身内在资源的获取。而与这恰恰相反,人类原始的生存反射是在压力面前紧绷神经。合气道六级黑带选手温迪·帕尔默(Wendy Palmer)说:“这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比认知的反应更快,当你能做到时,就会觉得原来自己可以这么放松。”帕尔默是美国最著名的合气道选手之一,她不仅教人们如何练习合气道,还教人们如何利用正念和武术的原则来丰富生活。她常听到有人说,站在垫子上时,她看上去比实际身材高大得多。她能抵挡身材两倍于自己的人的攻击,这种技巧十分罕见。她告诉我,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在高强度模拟器中练习,直到形成另一种足够深刻的替代性的神经回路,使臣服成为一个我们可以做出的实际的选择”。7

    合气道的理念是:当我们不再抗拒某物时,它在我们面前就会变得软弱无力。在合气道中,当受到攻击时,人们会通过调和、融合的方式来吸收并转化对方的能量。在合气道中,没有竞争对手,只有给予或接受能量的人。彼得·冈贝斯基(Peter Gombeski)说,如果说拳击是一种力与力的对抗,那合气道的理念就是“要么避开,要么接受并将能量转移”。合气道的目的是削弱来势汹汹的进攻型力量,不是通过踢、打或其他方式去对抗或压倒进攻者,而是通过“混合”,就像“水的流动”那样去吸收对方的能量,“就像进入一池温暖的阳光”。这是一种专注、流动的存在方式,类似于“置身于世界之外,处于‘流动’状态之中”。

    臣服会增强人的感知力。关于这一点,帕尔默举了一个例子,即如何感受两个大小和密度相同的物体。帕尔默说,假设有两个玻璃杯,一个是空的,一个装满了水,然后分别感受它们的重量。如果你的胳膊和手的肌肉是紧绷的,就感知不到两个玻璃杯的差别。她解释说:“感受到压力时,人们就失去了获取信息的机会。而当处于边缘时,人们往往需要获得所有能获得的信息。”这种边缘可能会导致冲突。合气道创始人植芝盛平把这种边缘视为世界本身的能量,就像桑德斯所面对的北极的风和脚下移动的大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