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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等到后来她像昨天一样突然一跃而起,快步逃走的时候,他也并不设法拉住她,因为对那个记号的好奇心在他血液里沸腾。他飞步冲进自己的房间,把发出幽暗微光的油灯拨得光芒四射,然后贪婪地低下头去,看那块金牌在他胳臂上刻下的印记。

    印记已经不大明显,边上的纹路已经消退,但是有一角还很鲜明,印出红色的痕迹,清晰可辨。边上磨得有棱有角,这块金牌想必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和一便士的硬币差不多大,只不过更加轮廓分明,因为在这儿和突出部分相应的坑洼还刻得很深。这个印记像火一样灼人,他这样贪婪地仔细观看,这印记突然像伤口似的作痛,只有把手浸入冷水,这种火烧火燎的疼痛之感才会消失。这块金牌是八角形的:他现在感到确有把握。他眼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辉。明天他将知道一切。

    第二天早上他是最早坐上餐桌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太太小姐们当中只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小姐,他的姐姐和E伯爵夫人坐在桌旁。她们大家都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谈天说地,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样他倒可以更加方便地从旁观察。他的眼光迅速地扫向伯爵夫人纤细的手腕:她没戴手镯。这下子他才能平静地和她谈话,但是他的眼睛一个劲地焦灼不安地向门口张望。三姐妹,他的表姐们这时一同走了进来。他又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她们的手镯,都塞在袖子里,可是她们很快入了座。坐在他正对面、长了一头栗色头发的是吉蒂,玛尔哥特是金发姑娘,伊丽莎白的头发是那样的明亮,在黑暗中像白银一样发光,而在阳光照耀下,则像金水在那儿流淌。她们三个都像往常一样冷淡、沉默、庄重、不可侵犯。他最恨她们这股神气,因为她们比他大不了多少,几年前还跟他在一起玩呢。他叔叔的年轻妻子还没有来。少年的心变得越来越不安,因为他感到很快就要见分晓,一下子他反而喜欢这种秘密的谜样的痛苦呢。但是他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心,飞快地沿着桌边瞟来瞟去,女人们的手静静地放在那洁白发亮的桌布上,或者缓缓地挪动,就像船儿在波光粼粼的海湾里游弋。他只看见这一双双纤手,他觉得这些手蓦地都变成了活人,就像一座舞台上的人物,各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为什么他的血液在他的太阳穴上这样评评直跳?他大吃一惊,发现他的三个表姐都戴着手镯,这三个神情高傲、外表上这样无懈可击的女人,他一直以为她们非常倔强非常内向,即使在孩提时期他也这样认为,可现在她们当中有一个肯定是那个女人,这个念头使他迷惘。那么究竟是哪一个呢?吉蒂他最不熟悉,因为她年纪最大,是吉蒂呢,还是态度凛然的玛尔哥特呢?还是说竟是小伊丽莎白呢?她们当中无论是哪一个,他都不敢指望。他内心深处暗自希望,她们谁也不是,或者说他不愿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可是现在强烈的欲望又攫住了他。

    “我可以请你再给我一杯茶吗,吉蒂?”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嗓子眼里塞了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递过去,这下她可得举起手臂,伸过桌面,一直放到他的面前。现在——他看见一个圣牌在手镯下面来回晃荡,他的手一时僵住了,可是不对,这是一块镶嵌呈圆形的绿宝石,碰在瓷器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眼光感激地扫了一下吉蒂的褐发,像是亲吻一样。

    片刻之久,他屏住呼吸。

    “劳驾给我一块白糖好吗,玛尔哥特?”对面桌边一只狭长的纤手像从睡梦中惊醒,伸出去,握住一个银盒,把它递了过来。瞧——他的手微微一颤,在手腕缩进袖子的地方,他看见从一个镂刻精致的手镯上垂下来一块古老的金牌,磨成八角形,一便士那么大小,显然是件家传的饰物。这可是八角形的啊,尖角都很锋利,昨天都印到他的肉里去了。他的手稳不住,夹白糖的夹子两次都夹偏了,最后才让一块糖掉进他的茶里,可是忘了去喝。

    玛尔哥特!这个名字烧灼着他的嘴唇,极度意外,他几乎发出一声惊呼;可是他咬紧牙关。此刻他听见她说话——他觉得她的声音是这样的陌生,就像有人从一个讲台上在向下说话似的——冷漠地,深思熟虑地,略微开几句玩笑,可又是那样的镇静自若,使他简直不由得对她在生活中这样善于撒谎作假感到毛骨悚然。这难道果真是昨天晚上被他压得娇喘吁吁的女人吗?他狂饮过她那湿润的芳唇,她在夜里像头猛兽似的向他扑来,果真是她吗?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两片嘴唇。可不是,那股倔强劲儿,那种缄口不语的脾气,只可能隐藏在这两片薄薄的嘴唇上,可是那炽热的烈焰又向他泄露了什么呢?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她的脸庞,好像他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他心里欢呼雀跃,高兴得浑身战栗,几乎掉下泪来。他第一次感到,她带着这种高傲的神气是多么娇美,深藏在她的秘密之中,给人扑朔迷离的印象,又是多么诱人。他乐不可支地用目光细细描摹她那两道秀眉组成的弧形曲线,碰到一个锐角,那曲线又突然向上挑起,他的目光深深挖掘到她那双灰绿色眼睛的阴凉的矿藏中去,吻着她双颊上苍白的、泛出淡淡光泽的皮肤,他的目光把她那绷得很紧的嘴唇幻化成舒开的花瓣,供他亲吻,他的目光掠过她那发亮的秀发,然后飞快地往下一落,于是搂住她整个身姿。只有到此刻他才认识她。当他从桌边站起的时候,他的双膝直抖。他被她的音容笑貌弄得如醉如痴,就像喝了浓烈的酒浆一样。

    这时他姐姐已经在楼下呼唤。马匹已经备好,准备早晨出游,马儿焦灼不安地踏着步子,急切不耐地嚼着马勒。他们一个接一个迅速地跃上马鞍,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穿过花园里宽阔的林阴道。起先马儿踏着急步前进,少年觉得,那均匀的步伐和他周身血液奔腾飞驰的节拍很不协调。可是一出大门,大家就纵马飞奔,从左右两边离开大道,从侧面向下冲进草地,晨光熹微,草地上还蒸发着淡淡的雾气。夜里想必露水很重,因为透过这薄薄的轻纱似的烟雾不时发出闪烁不定的晶光。空气变得无比清凉,就像在一道瀑布附近似的。这密集的一队人马很快就分成几股,宛如一条锁链挣断成五颜六色的碎片。有几个骑士已经消失在树林之中和山冈之间。

    玛尔哥特是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她喜欢纵马狂奔,喜欢疾风扑面而来,猛吹她的长发,喜欢这种驱马奔驰时迎风向前的难以形容的美好感觉。在她身后那少年纵马飞奔。他看见她那高傲的身躯挺拔地高踞在鞍马之上,由于马背猛烈的起伏,弯成一根美丽的线条,他有时看见她的脸,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看见她的眼睛在熠熠发光,此刻,她这样热情地痛享她自己的力量,他又认出她来了。他绝望地感觉到他猛然发生的爱情,他的强烈的欲望。一阵猛烈的贪欲向他袭来,他一心只想现在突然抓住她,把她从马上拉下来,搂在他的怀里,再一次狂饮她那桀骜不驯的嘴唇,在胸上迎接她那激动的心房发出的撼动人心的搏动。他向马肋抽了一鞭,他的坐骑一声长嘶,跃到前面。现在他就在她旁边,他的膝盖几乎触及她的膝盖,两个人的马镫轻轻地碰在一起。现在他非说话不可,非说不可。“玛尔哥特,”他嗫嚅地说道。她转过头来,两道剑眉高高挑起。“什么事,波普?”她这句话说得冷淡已极。她的眼神又冷又亮。一阵寒噤一直通到他的膝盖。他想说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了。他期期艾艾地说了些往回走之类的话。“你累了吗?”她说道,他感到语气里有点嘲弄的意味。“不累,可是别人都远远落在后面了,”他只是费劲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他感觉到,只要再等片刻,他就要做出非常荒唐的事情来了,要不冷不丁地向她伸出双臂,要不就是痛哭起来,要不就是举起鞭子向她抽去,鞭子就像通了电似的在他手里直颤呢。他猛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弄得马儿扬起了前蹄。她继续向前奔去,身姿是那样挺拔,高傲,神圣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