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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她好像身上被人猛击了一下。拥抱中猛烈的动作倏然停住,她把他使劲地、猛烈地一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抽泣,一声呜咽,她的动作又变得十分凶猛,但这只是为了脱身,为了挣脱他那可憎的接触。他感到十分惊诧,试图把她抱住,可是她跟他挣扎,他把脸凑近,只见愤怒的泪水颤巍巍地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她那苗条的娇躯像条蛇似的扭来扭去地挣扎。突然之间,她猛地一下把他推倒,脱身逃走。她的衣裙在树木之间闪出一道白光,接着就淹没在黑暗之中。

    于是他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惊慌失措,神魂颠倒,就和第一天夜里这温馨热情的娇躯猛地挣脱他的怀抱时一样。在他眼前,灿烂的繁星似乎也闪着泪花,热血奔流像尖针似的自里向外猛扎他的额头。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他摸索着向树丛中走去,一行行的树木在他面前散开,他一直走到花园深处,他知道,那儿有个不停地汩汩涌流的喷泉,他让喷泉的水轻轻抚弄他的手,银白色的清泉向他喃喃地悄声细语,映照着此刻慢慢从浮云中探出头来的月亮,发出奇妙的光辉。少年这时眼目清亮了一些,仿佛和煦的暖风从树梢上吹落一阵狂野的悲哀,奇妙地把他攫住。从他的胸中迸涌出滚滚热泪,此刻他比忘情地热烈拥抱的时候更加强烈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他爱玛尔哥特是爱得多么心切。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爱情的陶醉和战栗,占有的痉挛,探听不到秘密激起的怒火,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只有爱情带着忧伤甘美的滋味把他紧紧地搂住,一种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渴望、可是无比强烈的爱情。

    他刚才为什么这样折磨她?这三夜她奉献给他的东西不是已经多得不可胜数了吗?自从她教他尝到缱绻柔情和爱情的强烈的战栗之后,他的生活不是突然之间从一片阴沉暗淡的朦胧之中进入光华四射的危险的光芒中去了吗?她是流着眼泪、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走开的啊!从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可抗拒的、柔情似水的愿望,想要和她言归于好,想要得到一句温存的、平静的话,只渴望着静静地把她搂在怀里,别无所想,别无所求,只渴望着对她说,他心里对她是多么感激。是的,他要到她那儿去,低声下气地去,他要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是多么的纯洁,他今后永远也不再叫她的名字,永远也不逼着她回答任何问题。

    潺潺的流水银光闪闪,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泪水。他接着往下想:也许她此刻正孤零零地独自一人待在自己房里,只有这轻声絮聒不休的黑夜倾听着她的心事,黑夜偷听大家的心声,却不给任何人带来慰藉。他知道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既看不到她秀发上的一丝光泽,也听不见她嗓子里吐出来的一半随风飘散的片言只字,可是两人的灵魂已经紧密地缠在一起,这对他来说,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渴望待在她身边的欲望简直强得难以抵抗,哪怕是像只狗似的匍匐在她门前,或者像个乞丐似的伫立在她的窗下,他也心甘。

    他迟迟疑疑地从黑洞洞的树阴下悄悄地走出来,看见二楼她的窗上还亮着灯光。这是一片幽暗的灯光,它那昏黄的微光连窗前那棵粗大的枫树的叶丛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像伸手一样把它的枝丫伸到窗前,想去轻敲窗户,在微风中时而挺身向前,时而又抽身缩回,活像一个浑身漆黑的巨人,站在这块小小的发亮的玻璃窗前,侧耳偷听。一想到玛尔哥特就在这块明亮的玻璃窗后面醒着,说不定还在哀哀哭泣,或者正在想念着他,他不由得心潮激荡,不得不靠住大树,免得身子摇摇晃晃。

    他像着了魔似的抬头仰望,一动不动。白色的窗帘来回摆动,一刻不停地在风中飘舞,从暗处望过去,在室内温暖的灯光照耀下呈暗金色;如果飞到窗外,接触到从圆形树叶丛中洒下的晶莹的月亮清辉,又呈银白色。朝里开的玻璃窗反映出这光与影的活跃的流动,这忽明忽暗的光与影仿佛在编织绸布上黑白交织的花纹。可是这个心情焦灼的少年,此刻正用灼热的眼睛从树阴的暗处凝神仰望。在他看来,似乎有人正用深色的日耳曼人的古文把三天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书写在这明净光亮的玻璃板上。黑影的流动、银辉的闪耀,像轻云淡烟一样掠过明亮的玻璃表面,这些匆匆映入眼帘的感觉以瞬息万变的图像充满了他的想象力。他看见了她,玛尔哥特,亭亭玉立,娇美奇艳,那秀发,啊,那凌乱的金发,散披着,在她的血液里正奔流着她自己内心的焦躁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看见她为激烈的爱情所苦,浑身战栗,由于愤怒而不停地抽泣。他此刻透过不可飞越的高墙,就像透过玻璃一样清晰地看见她最细小的动作,她举起了两只纤手,跌坐在一张小沙发里,默默地、绝望地凝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玻璃窗有一刻大放光明,这时,他甚至于以为认出了她的脸庞,她正忧心忡忡地把脸凑到窗前,想低头俯视沉沉入睡的花园,寻找他的身影。这时,他被心里狂野的感情所压倒,压低了嗓子然而十分急切地向楼上呼唤她的名字:玛尔哥特!……玛尔哥特!

    不是有个人影像一缕白色的轻纱,飞快地掠过这光亮的镜面?他觉得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仔细谛听。可是毫无动静。在他身后,睡意正浓的树木在轻声呼吸,慵懒的夜风轻柔地拂动青草,发出丝绸曳地的窸窣声,越来越悠远,越来越响亮,活像一股温暖的波涛涌来,随即又悄悄地消逝。黑夜在静静地呼吸,窗户无声地立在那里,一个银色的镜框,嵌着一幅褪色的画像。难道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听见他的声音?

    窗口微微颤动的光亮使他心乱如麻。他胸中强烈的欲望随着猛烈的心跳传到树上,他的激情是那样的狂暴,似乎树皮也因而瑟瑟直抖。他只知道,此刻非见她一面,非和她说句话不可,哪怕他这样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吵得大家都从睡梦中惊醒,闻声赶来,他也在所不顾。他现在感觉到,一定会出点什么事。最荒唐的事他也觉得求之不得,就像在睡梦中,什么事情都显得轻而易举,可以企及。此刻,他又一次举目张望二楼的窗口,忽然发现靠近窗口的这棵树把一根树枝像路标似的伸了出去,他的手立即更加狂野地抓住树干。他突然恍然大悟:他一定要爬上去——这树干虽然很粗,可是柔软而有韧性——从树顶上叫她,上面距离她的窗户很近;他要在树顶上,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和她说话,非要她原谅他了以后,他才爬下树来。他一刻也不考虑,只看见窗口在引诱他,在微微发光,他感觉到身边的这棵树,粗壮有力,准备驮住他。他很快地爬了几下,然后再把身子往上一悠,两只手已经攀住一根树枝,正使劲地把全身引上去。现在他已吊在树上,几乎吊在树上最高处的树叶丛中。在他身下,茂密的枝叶晃动得非常厉害。这阵像起伏的波涛一样的飒飒声一直传到最后几片树叶,那根直伸出去的枝丫更加弯向窗户,仿佛想对那毫无预感的姑娘发出警告。爬在树上的少年现在已经看见屋里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的正中是油灯射出的金光闪耀的光圈。他兴奋得浑身轻轻哆嗦,他知道,再待一会儿他就要看见她本人了,看见她哭哭啼啼或者无声啜泣,或者正受着相思之苦的煎熬。他的双臂渐渐没劲了,可是他又振作起来。他慢慢地顺着那根伸向她窗户的树枝往前滑,膝盖磨出了血,手擦破了,可是他继续往前爬,附近窗户里射来的灯光几乎已经照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蓬树叶挡住他的视线,挡住他那万分渴望的最后一眼,于是他伸出手去想把这蓬树叶拨开。灯光已经亮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身子向前一倾,一阵哆嗦——他的身子晃了一晃,失去平衡,一个筋斗栽了下去。

    就像一枚沉重的果子落地,他摔在草地上,发出轻轻的沉闷的击地声。楼上有个人影从窗口探出身子,不安地向下俯视,可是夜色静悄悄的,纹丝不动,就像一个池塘,悄声把一个行将淹死的人拥入它那浩渺的水中。过一会儿楼上的灯光熄灭了,花园又在游移不定的朦胧夜色中向沉默不语的阴影投去憧憧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