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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觉得,她似乎向他更低地俯下身子,他熟悉的飘浮在她芳唇上的那股紫丁香花的湿润清淡的幽香似乎更加挨近他的脸庞。于是他周身的鲜血便像一股热浪从他脸上奔流到他全身。这时她把手放在他的床上,隔着毯子轻轻地摩挲他的手臂,他像磁铁感应似的感觉到这轻柔悠缓、小心翼翼地抚摩,她摸到哪里,他的血便猛烈地涌流到哪里。感觉到这种轻轻的爱抚,真是妙不可言,既使人陶醉,也使人振奋。

    她的纤手仍然在慢悠悠地,简直是有节奏地来回抚摩着他的手臂。这时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点。起先眼前只是矇矇眬眬的紫红一片,由闪烁不定的光线组成的一片云雾,接着他觉察到铺盖在他身上的那条深色斑点的花毯,然后觉察到这只不住抚摩的纤手,似乎它正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它,模糊极了,只是窄窄的一道白光,像一片明亮的白云涌向前来,又退缩回去。他把眼帘当中的缝隙再张大一点。现在他认清了她的纤纤玉指,白皙、光洁,活像细瓷,看见她的手指微微弯曲着滑了过来,然后又滑了回去,动作轻盈,可是充满了内在的活力。它们像虫子的触角似的慢慢地爬过来,然后又爬回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只手也像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就像一只贴着你衣服的猫,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猫,收起爪子,柔声咕噜着向你挨近。倘若这只猫儿的眼睛突然开始闪闪发光,他决不会感到惊讶。果然,在这道白光掠过来的时候,不是有只眼睛在闪光吗?不,这只不过是金属的反光,是黄金的光泽。等这只手再滑过来,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枚金牌,悬在手镯上微微颤动,就是那枚神秘的、泄露机关的金牌,八角形的,像一便士硬币那么大小。这是玛尔哥特的手,在爱抚他,他心里顿时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这只轻柔、白皙、赤裸裸没戴戒指的纤手一把抓到唇边狂吻一气。可是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她的呼吸,感到玛尔哥特的脸离他的脸非常之近,这时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眼帘低垂着了,他满心喜悦、容光焕发地睁开眼睛,直视着那张离他很近、吓得直跳起来往后退缩的脸。

    等到俯在他脸上的那张脸投下的阴影一散开,光线射向那张神情激动的脸上,他——仿佛浑身受到猛烈的一击——认出来,这是伊丽莎白,玛尔哥特的妹妹,那年纪轻轻、别有风韵的伊丽莎白。这是一场梦吗?不,他现在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张飞快升起红晕的脸,她的眼睛怯生生地移了开去:这是伊丽莎白。他一下子意识到那可怕的误会,他的眼光急切地向下移动,移到她的手上,果然,那块金牌戴在手上。

    他的眼前开始轻纱飞旋。就和当时他昏倒在地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是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去知觉。过去的事情像闪电似的压缩在一秒钟之间,全都从他眼前掠过。玛尔哥特的惊愕和高傲,伊丽莎白的微笑,她向他投来的奇怪的目光,就像一只保守秘密的手在轻轻地触摸他——不,不,不可能发生任何误会。

    惟一的一个微弱的希望蓦地在他心中升起。他凝视着那块金牌,说不定是玛尔哥特送给她的,今天送的,昨天送的,要不就是那时送的。

    可是这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想必由于紧张激烈的沉思,他的面部表情抽搐起来,因为她提心吊胆地问他:“你觉得痛,是吗,波普?”

    她俩的嗓音是多么相似啊,他心里想道。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是的,是的……啊,我是说,不痛……我觉得挺好的!”

    又出现一片寂静。那个念头像股热浪似的一个劲地向他涌来:说不定这只不过是玛尔哥特送给她的。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他憋不住非问她一下不可。

    “你那儿戴的是块什么圣牌啊?”

    “啊,那是美洲一个什么共和国出的金币,我也说不上是哪个共和国的。这是罗伯特叔叔有一次带来给我们的。”

    “给我们的?”

    他屏住呼吸。现在她会把真情说出来了。

    “给玛尔哥特和我。吉蒂不要。我不知道她干吗不要。”

    他感到,有一些湿润的东西涌入他的眼眶。他小心地别过头去,不让伊丽莎白看见他的眼泪,这眼泪此刻一定已经就在眼睫毛旁边,再也逼不回去,正顺着面颊慢慢地、慢慢地向下滚落。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怕他的嗓子会因为抗不住越来越强烈的哽咽的压力而变音失声。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彼此都忐忑不安地窥伺着对方。后来伊丽莎白站起身来:“我走了,波普。愿你早日恢复健康。”他闭上眼睛,接着轻轻一响,她带上了房门。

    就像一群鸽子受惊飞起,现在各种思想都在他脑海里盘旋飞绕。这时候他才体会到这一误会的严重。他对自己干的傻事感到又羞又恼,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激烈的痛苦。他现在知道,玛尔哥特,他是永远失去了。可是他又觉得,他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爱她,丝毫没有改变,说不定现在还带着那种绝望的向往在爱着她,就像人们向往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那样。而伊丽莎白呢——他仿佛暴怒似的把她的身影推开,因为她全部倾心奉献的爱情以及她此刻竭力控制的激情的烈焰对他来说也不可能超过玛尔哥特的嫣然一笑或者她的纤手对他的轻轻触摸。倘若伊丽莎白当时让他知道她是谁,他一定会爱她的,因为那时他在激情之中还天真幼稚,可是现在,他已经千百次梦见过玛尔哥特,她的名字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里,他已经无法把她的名字从他的生活中拭去。

    他感到,眼前变得更加模糊昏暗,不断的思索渐渐融化在一片泪水之中。他竭力想把玛尔哥特的倩影呼唤到自己的眼前,就像他在卧病养伤期间,在漫长寂寞的时候所做的那样,然而白费力气,伊丽莎白总是脸上带着一双深情、眷恋的眼睛,像一片阴影似的挤到中间来,于是人影零乱,他只好痛苦地从头到尾沉思一遍,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一想起自己如何站在玛尔哥特的窗前,呼喊她的名字,他就羞得无地自容,可是他又对性情娴静、金发、白皙的伊丽莎白充满了同情。他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或者望她一眼,而在那些日子里他对她的感激之情实际上应该是像烈火一般腾空燃起的啊。

    第二天早晨,玛尔哥特到他床边来待了一会儿。她在身边,他都哆嗦起来了,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几乎都没听见,两边太阳穴嗡嗡直响,比她的声音还响。等她从他身边走开,他才又向她投去恋恋不舍的一瞥,搂住她整个的身影。他感到: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

    下午伊丽莎白来了。她的纤手有时轻轻地抚摩一下他的手,表示出一种轻柔的亲密感情,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听上去有些黯然神伤。她带着某种惊恐净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她怕谈到自己或者谈到他,就会泄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他自己也说不好,他到底对她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有时像是怜悯,有时又觉得像是对她的爱所怀的一种感激。可是他对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敢正眼看她,生怕说出谎话来骗了她。

    现在她每天都来,待的时间也更长一些。仿佛他俩之间的秘密揭开以后,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也随之消逝。可是他们从来也不敢谈起那件事,不敢谈起在花园的浓阴里度过的时光。

    有一次伊丽莎白又坐在他的躺椅旁边。室外阳光明媚,迎风摇曳的树梢向屋里投进一片绿色的反光,在墙上抖动。她的头发这时呈现火红的颜色,像熊熊燃烧的云霞,她的皮肤苍白而又透明,整个人看上去光艳明丽,轻盈得飘飘欲仙。他的枕头那儿正好有一片阴影,他从那儿看到她的脸就在近处,可是又显得那么遥远,因为她脸上映照着阳光,而这光线照不到他。他一看见她那光彩照人的娇容,往事种种,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正向他俯下身子,于是她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像两道深色的螺纹线在向里面旋转,趁她身子往前一倾,他的胳臂便搂住她的身躯,使她的头低垂到他面前,他吻着她那小巧湿润的嘴。她浑身哆嗦得非常厉害,但是并不挣扎,只是微微有些悲哀地用手抚摩他的头发。然后用一种微弱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而且还带着一种充满柔情蜜意的悲凉情绪说道:“你爱的可只是玛尔哥特啊。”他感到这舍身相许的声调,这不作反抗的淡淡的绝望心情一直印入他的心灵,而那使他深受震撼的名字一直透入他的灵魂。可是在此时此刻他不敢说谎。他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