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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页

    他放肆地凝视着她的面孔,这使她无力去看自己儿子的脸,这张就在她跟前,由于仇恨而扭曲的脸。她于是勃然大怒。

    “写啊,马上就写!要不……”

    “要不怎么样……?”他的声音现在变得放肆,一副挑衅的神气。

    “要不我就揍你,像揍小孩子一样。”

    埃德加走近一步,一脸嘲讽的神情,只是哈哈大笑。

    这时她的手已经打到他的脸上,埃德加叫了起来。就像一个行将淹死的溺水者,双手向身边猛打,耳朵里只听见嗡嗡的响声,眼前泛起一道道红光,他盲目地挥拳还击。他感到他打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面,现在打在脸上,他听见一声尖叫……

    这声喊叫使他清醒过来。他突然看见了自己。他意识到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情:他打了自己的母亲。他惊恐万状,既感到羞耻又感到惊骇,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这里,钻到地洞里去,赶快走开,走开,千万别看到这些目光。他冲到门口,飞快地冲下楼梯,穿过房子,奔上大街,走开,快走,就仿佛后面有群疯狗向他追来。

    初步领悟

    跑了很远,跑到山下的路边,他终于停住了脚步。他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棵树上,他的四肢由于恐惧和激动拼命颤抖,胸部起伏不停,喷出的呼吸像痰喘一样嘶嘶作响。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的惊恐在他身后猛跑,如今抓住了他的喉咙,使他像发烧似的浑身摇晃。他现在该做什么呢?往哪儿逃跑呢?因为在这儿,在这附近的树林里,离他住的房子只不过相距十五分钟,他已经感到被人抛弃。自从他变成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一切都变了样,变得更有敌意,更加可憎。树木在昨天还像兄弟似的在他身边喧闹,今天突然阴沉沉地聚在一起,摆出咄咄逼人的样子。他将遇到的所有一切东西,不知又会陌生多少,生疏多少?在这巨大的不熟悉的世界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感觉使孩子晕眩。不,他现在还承受不了这个,还独自一人承受不了这个,可是逃到谁那儿去呢?对他父亲他怀有畏惧,他父亲容易发火,不可亲近,会立刻把他送回来的。他可不愿意回来,他宁可到他不熟悉的陌生世界里去,他仿佛觉得,他这一辈子只要一看见他母亲的脸就会想到他曾用拳头打过她。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他的祖母,这位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她从小就宝贝他,要是他在家里会受到责罚,遭到冤枉,奶奶总会出来保护。他想到巴登去躲在奶奶家里,直到父母亲息怒,他要从那儿给他们写信,请求他们宽恕。在这一刻钟里,想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凭着这双毫无经验的手立足于这人世之间,他就变得这样卑微,竟然诅咒他的骄傲,这愚蠢的骄傲,一个陌生人的谎言使他心里萌生出来的这种骄傲。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想再当从前那个孩子,听话耐心,一点也不狂妄自大,他现在体会到狂妄自大真是可笑至极。

    可是怎么到巴登去呢?怎么飞越这相隔几小时的路程呢?他急急忙忙地抓起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小皮钱包,谢天谢地,那枚新的值二十个克朗的金币还在闪闪发亮,这是他得到的生日礼物。他一直舍不得花掉这枚金币,差不多每天都要瞧瞧,这枚金币是不是还在,看看它心里高兴高兴,觉得自己很阔,然后总是怀着感激的柔情用手帕把它擦得锃亮,直到它像个小太阳似的金光闪闪。可是他猛地想到,这钱够吗?一这个念头使他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常坐火车,可是想也没有想过,坐车得付钱,更没想过车钱是多少,是一个克朗还是一百个克朗,他第一次感到,生活中有许多事情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在他周围的一切东西,他手指摸到它们,他也摆弄过它们,不知怎的,都有它们自己的价值,有一种特别的分量。一小时前,他还满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他感到,自己漫不经心地从成千上万个秘密旁边走过,他那可怜的智慧在迈向人生的第一个台阶时就栽倒了,为此他感到惭愧。他越来越犹豫不决,他那摇摆不定的脚步越迈越小,一直走到山下的车站。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过这次出逃,多少次想到生活中去闯荡,去当个皇帝或者国王,当个士兵或者诗人,现在他迟迟疑疑地望着那间明亮的小屋,心里只想着,这二十个克朗是否够他乘车去找他祖母。车轨闪亮,一直伸向远方,车站空无一人,显得荒凉。埃德加怯生生地溜向售票处,悄声问道——免得别人听见——到巴登的车票多少钱一张。一个人从昏暗的小房间里向外看,脸上满是惊讶的神情,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冲着这犹犹豫豫的孩子微笑:

    “一张全票吗?”

    “是的。”埃德加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丝毫没有骄傲,更多的是害怕,怕这样票价会太贵。

    “六个克朗。”

    “给您!”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把那枚心爱的锃亮的金币递了过去。找回来的钱叮当作响,埃德加一下子又觉得自己说不出的富有。他现在把那张褐色的硬纸车票拿在手里,它保证他获得自由,在他口袋里响起银币奏出的低沉的音乐。

    火车时刻表告诉他列车得过二十分钟进站。埃德加躲在一个角落里,有几个人站在月台上,无所事事,也不想什么。但是这个忐忑不安的孩子却觉得好像大家的眼睛都直盯着他,大家似乎都很惊讶,这样一个小孩已经单独乘车,就仿佛出逃和犯罪就刻在他额上似的。终于从远方传来列车的第一声吼叫,然后隆隆驶来,他这才吁了口气。就是这列车要带他奔向广袤的世界。上车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他手里的是张三等车厢的票。以往出门他总是乘坐头等车厢。他又一次感到,这里又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有些差异他自己都忽视了。他身边的乘客和以往的不同,有几个粗手粗嗓的意大利工人,手里拿着铁锹和铲子,坐在他正对面,目光阴沉、忧郁地望着前方。他们想必在路边干了重活,因为有几个疲惫不堪,身子靠着坚硬肮脏的木头,大张着嘴,在隆隆奔驰的列车中熟睡。埃德加心想,他们干活,为了赚钱,可是想不出,可能挣了多少?可他又感到,钱可不是总会有的东西,而是必须用什么办法去挣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言而喻地已经习惯于一种舒舒服服的生活环境,而在他生活的左右两边都有着他的目光从未触及的万丈深渊。他一下子发现,人生有许多使命和天职,他生活的四周堆满了秘密,近在咫尺,伸手就可抓到,可他从未注意。在他独自一人度过的这一小时里,埃德加学到了许多东西,从这狭窄的车厢里,他通过向着野外的窗户开始看到许多东西。在他朦胧的恐惧之中开始渐渐萌发出一种东西,还不是幸福,可已经是对人生千姿百态的惊叹了。他是由于恐惧和胆怯而逃跑的,这点他时刻都感觉到,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行动,独立从他一直忽视的现实生活中经历一些事情。以前世界对他是个秘密,如今他自己第一次也许对于父母来说也成了秘密。他便换了眼光看向窗外。他仿佛觉得,是第一次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仿佛世上万物身上掉下了一层纱幕,如今把一切都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看到它们内在的企图,和它们行动的神秘脉络。房屋从旁飞过宛如被风吹走,他不由得想到住在里面的人,他们是富翁还是穷汉,幸福还是不幸,他们是否也像他一样渴望知道一切,也许那里也有孩子,他们也像他似的,在这之前只和天下万物戏耍。举着飘动的小旗站在路边的守路人对他来说第一次不像以往那样只是断了线的木偶和没有生命的玩具,是被人漫不经心、碰巧放在那里的东西。他懂得这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对人生的搏斗。车轮旋转得越来越快,现在列车沿着环山的羊肠小道降入山谷,山势越来越和缓,群山越来越遥远,终于进入了平原。他再一次回头眺望,山峦已经影影绰绰地消失在蓝色的氤氲之中,遥远而不可企及,他觉得,群山缓缓地消失在雾气迷漫的天际,他自己的童年仿佛也在那里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