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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我霍地站起。方才我没听见有汽车开过来的声响。一个白种女人到这个丛莽世界里来?

    “我想到楼下去,可是刚举步又猛地退了回来。我向镜子里瞥了一眼,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我心烦意乱、焦灼不安,为不愉快的预感所折磨,因为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出于友好的动机前来看我。我终于走下楼去。

    “有位太太在前厅等候,看见我就快步迎了上来。一张厚厚的乘汽车用的防尘面纱遮住了她的脸。我想向她问好,可是她很快地就接过话头。‘您好,大夫,’她用英语十分流畅地说道——我觉得有点过于流畅,就像是事先练好的——,‘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们刚才正巧在镇上,我们的汽车就停在那儿,’——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干吗她不把汽车一直开到门口——‘我突然想起,您就住在这儿。我已经听人谈起很多您的事。您上次给副总督动手术,真是妙手回春,现在他的腿已完好如初,他跟从前一样玩高尔夫球了。是啊,我们还一直在谈论这件事呢,我们宁愿不要我们那里所有的怨气冲天的外科医生和另外两个大夫,换您到我们那儿去。说真的,您怎么老不在城里露面,您过的日子活像个苦行僧……’

    “她就这样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越说越急,根本不让我有插嘴的余地。她喋喋不休地说了这番傻话,我听出她有些心烦意乱、心神不定,我自己也不觉烦躁不安起来。我暗忖她干吗说个没完没了,干吗不把面纱摘了?她在发烧吗?她病了吗?她是不是疯了?我变得越来越不安了,因为我发现我这样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听凭她劈头盖脸地给我浇上一场倾盆大雨似的废话,显得非常可笑。最后她终于稍稍停顿了一下,我才能请她到楼上去。她对听差一摆手,让他留下,然后走在我的前面,迈步上楼。

    “‘您这儿真美,’她一面在我屋里四下环顾,一面说道,‘啊,这么多漂亮的书!这些书我都想读它一遍!’她走到书架跟前,仔细端详着书名。自从我迎上前去接待她以来,她这是第一次有那么一分钟没吭声。

    “‘我可以给您沏杯茶吗?’我问道。

    “她也不转过身来,还是一个劲地只看书名。‘不用,谢谢您,大夫……我们马上又得继续上路……我没多少时间……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远足……啊,您这儿还有福楼拜,这个作家我喜欢极了……妙极了,真是妙不可言,这本《情感教育》……我发现,您还读法文书呢……您懂的东西真多啊!……不错,德国人,德国人在学校里什么都学了……掌握那么多外语,真了不起!……副总督对您的本事坚信不疑,他老是说,只有您一个人给他做手术,他信得过……我们城里那位好心的外科医生只能陪着打打桥牌……话说回来,您知道吗……’——直到现在她还背冲着我——‘今天我自己脑子里也闪过这么个念头,我得找您请教请教……刚才我们恰好从这儿路过,我就想……我看您现在大概正忙着吧……那我宁可下次再来!’

    “‘你干脆把牌亮出来吧!’我当时心中暗想。可是我不动声色,只是对她说,现在还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为她效劳对我来说都是三生有幸的事。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她说着把身子转过一半来,同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随便翻看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小毛病……妇女的病……头晕、昏厥。今天早上我们的汽车拐了个弯,我就突然栽倒了,昏死过去……听差不得不在汽车里扶着我,取水给我喝……咳,说不定司机开得太快了,您说呢,大夫?’

    “‘我没法这样随便判断。您经常这样昏倒吗?’

    “‘不……啊,是的……近来老是这样……恰好在最近一段时间……是的……老是这样晕眩恶心。’

    “她又站在书架前面,把书塞回去,另外抽出一本,翻阅着。真奇怪,她干吗翻书的时候老是这么……这么心烦意乱啊,干吗她不把面纱掀起来看人啊?我故意一声不吭,让她等着,我觉得这样挺有意思。最后她终于又开口了,还是她那喋喋不休、满不在乎的口气。

    “‘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吧,大夫,是不是?不是热带病……不是什么危险的病……’

    “‘我得先看看,您有没有发烧。请让我按按您的脉……’

    “我向她走去。她稍稍地往旁边躲了一下。

    “‘不用,不用,我没有发烧……肯定没有发烧……自从出现这种昏厥现象以后,我每天自己量热度。从来没发烧,一点问题也没有,总是三十六度四。我的胃也没病。’

    “我迟疑了一会儿。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心里总有这么一个疑团: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有求于我,人家到这个丛莽里来,总不是来谈福楼拜的吧。我让她等了一两分钟,然后我直截了当地说道:‘请原谅,我可以非常坦率地提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大夫!您是大夫嘛!’她回答道,可是说着她又转过身去,背冲着我,摆弄起书来了。

    “‘您生过孩子吗?’

    “‘生过,有个儿子。’

    “‘您过去……您以前……我是说,您生孩子以前,您有过类似的情形吗?’

    “‘有过。’

    “她的声音现在完全变了。变得清清楚楚,十分肯定,不再是喋喋不休的神经质的语气。

    “‘请您原谅我提这个问题……您现在是不是可能又处在类似的情形之中了呢?’

    “‘是的。’

    “她这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像小刀一样锋利。她转过去的头,丝毫也不颤动。

    “‘夫人,也许最好让我给您进行一次全身检查……请您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好吗?’

    “这时她猛地转过身来。我透过面纱,感觉到一股冷森森的、坚决的目光向我直射过来。

    “‘不了……这没有必要……我对自己的情况心里完全有数。’”

    那声音迟疑了一会儿。斟满酒的杯子在黑暗里又闪了一下。

    “好吧,请您接着听吧……不过,请您首先花片刻时间,设法把这事好好考虑一下。一个男子在孤寂之中消沉下去,冷不防有个女人闯到他的跟前,几年来这是第一个白种女人踏进他的房间……突然之间我感觉到,屋里有了什么不祥的东西,有一种危险。我感到一阵寒噤:这个女人的钢铁般的坚定使我毛骨悚然。她走进屋来,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接着一下子就提出她的要求,就像拔出一把匕首一样。因为她所要求于我的事,我已经知道,我马上就知道了——女人们要求我做这样的事,这并不是第一次。不过她们来的时候都是另外一副模样,要么羞惭满面,要么苦苦哀求,她们是流着眼泪来求我的。可是这一位……是啊,这一位却是钢铁般的男子汉似的坚决……我从第一秒钟起就感觉到,这个女人比我坚强……她要我屈服,就能使我屈服于她的意志,可是……可是……我心里也有一些恶的东西,我心里的男子汉在抵抗,有那么一股子怒火,因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从第一秒钟起,是啊,我还没看见这个女人,我就觉得她是个敌人。

    “我先保持沉默,沉默得执拗而顽固。我感到,她隔着面纱盯着我,目不转睛,带着挑战的神气,想逼我说话。可是我并不那么轻易就屈服。我开始说话,可是……说得拐弯抹角……我无意识地也模仿起她那种喋喋不休、漫不经心的口气。我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体会这点——我要逼得她把态度放明朗点,我不愿意自己凑上去,而是要……人家来央求我……尤其要她来求我,因为她是这样的专横倨傲……因为我知道,就是女人的这种骄矜傲慢、冷若冰霜的态度使我觉得自愧不如,低她们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