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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她凝视着我,脸色有些发白了。她大概已经感觉到,我这样反抗并不是出于贪财。可是她还是问了一句:‘那么您要什么呢?’

    “我不再用冷漠的口气说话。‘咱们干脆把牌亮开来吧!我不是生意人……我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里的那个可怜的药剂师,为了一点corrupted  gold,出卖他的毒药……我也许跟生意人正好相反……您会发现,通过这条途径您的愿望是不能实现的。’

    “‘这么说您不愿意干?’

    “‘给钱不干。’

    “霎时间我们两人当中出现了一片寂静,静到了我第一次听见她呼吸的声音。

    “‘此外您还能希望得到什么别的东西呢?’

    “这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首先希望您……您别像跟个小贩似的而是要像跟一个人似的跟我说话,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别一上来就搬出您那些可耻的钱来,而是请求……我这个人去帮助您这个人……我不仅仅是个医生,我不单单只有看病的时间……我也有别的时间……也许您正好是在这样一种时间里来到我这里……’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的嘴轻轻一撇,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地说道:

    “‘这么说,要是我求您……您就会干这事的啰?’

    “‘您马上又想做笔交易了——您只有在我先答应您的情况下,您才肯请求。可是您先得央求我——然后我才会答复您。’她把头一昂,就像匹桀骜不驯的马一样。她怒容满面地直视着我。

    “‘不——我不会求您,宁死也不求您!’

    “这时候一股怒火涌上我的心头,一股炽热的毫无道理的怒火。

    “‘您不愿意央求,那我就自己提出要求。我想,我不必明确说出口来了吧——您知道,我希望从您那儿得到什么。然后——然后我就会帮助您。’

    “她目不转睛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啊,我没法,我没法说,这有多么可怕——然后她的脸一绷,猛地一下子笑了起来……她用一种无可名状的轻蔑神气冲着我的脸哈哈大笑……这种轻蔑神气,使我无地自容……同时又使我心醉神迷。这种轻蔑的笑声犹如一声爆炸,来得那么突然,可说是骤然发作,被一股巨大的力强烈地触发了出来,我……是啊,我简直要匍匐在地,去吻她的脚。前后不过一秒钟之久……就像是一道霹雳,我觉得浑身在着火……这时她已经扭转身子,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身不由己地想追上去……向她道歉……苦苦求她……我的力气已经完全瓦解了……她又一次扭过头来说道……不,是下达命令:

    “‘您千万不要冒险跟踪我或者盯我的梢……您这样做要后悔的。’

    “说罢砰的一下关上了房门。”

    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又沉默了……又只听见哗哗的水声,仿佛月亮的清辉一泻千里。接着终于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房门砰的一声给关上了……可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我似乎被她的那道命令给催眠了……我听见她走下楼梯,关上大门……我听见了一切,我一心只想追上去,我不知道,是想把她叫回来,还是想打她或者掐死她,反正想追上她,追上她……可是我动弹不得,我的四肢像触了电似的全都麻痹了……我被这道目光的专横的闪电击中了,一直击中我的骨髓……我知道,这是无法解释的,无法叙述的……这话也许听上去很可笑,可我确实就那么站着,呆若木鸡……过了好几分钟,也许是五分钟,说不定是十分钟,这才从原地挪动了脚步……

    “可是我刚挪动第一只脚,就急不可耐地快跑起来……我一下子飞奔下楼……她可能只走完了那条通向镇里去的马路……我冲到车棚去取自行车,发现忘了带钥匙,于是我使劲扳开竹子编的棚门,弄得劈啪乱响,折断了好些竹子……我纵身跳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她追去……我必须……我必须趁她还没走到小轿车跟前,就追上她。我非跟她谈谈不可……

    “马路从我身旁掠过……现在我才发现,我刚才在楼上木鸡似的呆呆地站了有多久……因为我发现她已经到了树林那儿拐弯的地方,就在镇子口上,听差陪着她,她正迈着直挺挺的僵硬步伐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去……可是她大概也看见了我,因为她跟听差说了几句话,听差就停步留了下来,她一个人继续往前走……她想干吗?……她干吗要把听差留下?……她想和我谈话,不让他听见?……我拼命蹬我自行车的踏脚……突然之间有样东西从马路边上向我扑了过来……是那个听差……我刚来得及把车往边上一拐,就一下摔了出去……

    “我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情不自禁地举起拳头,想给这个蠢货一下,可是他跳开了……我扶起自行车,想重新上车……可是这个混蛋又跳过来一把抓住自行车,用他那蹩脚的英语说道:‘You  remain  here。’

    “您没在热带地区呆过……您不知道,这样一个黄种混蛋抓住一个白人‘老爷’的自行车,还命令这位‘老爷’待在那儿不许动,在那儿是怎样的放肆行为。我非但不予回答,反而照着他的脸一拳打去……他晃了几晃,可是抓住自行车不放……他那双眼睛,那双胆怯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奴性十足的恐怖神情,可是他的手紧紧抓住车把,死也不放……‘You  remain  here。’他又嗫嚅了一遍。幸亏我身边没带手枪,要不然我会一枪把他打死的。‘滚开,你这个流氓!’我只吼了一声。他缩着脖子,盯着我看,可是他的手抓着车把不放。我又照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拳,他还是不松手。这下我可火冒三丈了……我发现她已经走了,说不定已经溜掉了……于是我用真正拳击的方式,在他下巴颏上猛击一拳,他像一阵旋风似的倒了下去。现在自行车又到了我的手里……可是等我跳上去,车子却骑不动……刚才使劲把车子夺来夺去,钢丝拧弯了……我两手哆哆嗦嗦地,企图把钢丝扳直……可是不行……我就把车扔在道上,就扔在那个无赖身边。他流着血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旁边一闪……然后,啊不,您没法体会,在那儿大庭广众之下,这是多么可笑,一个欧洲人……咳,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着她,追上她……于是我就跑,活像个疯子沿着马路往前飞跑,两边茅屋里那些黄种人十分惊讶地挤在门口,看一个白种人,看这个医生在那儿猛跑。

    “我汗水淋漓地赶到镇上……我第一句话就问:小轿车在哪儿?……刚刚开走……大家都非常惊异地望着我,我在他们眼里,大概活像个疯子,满身尘土,一头的汗,人还没站住,就大叫大嚷地发问……我看见马路那头汽车风驰电掣而去,卷起一股白烟……她逃跑成功了……成功了,正如她那坚定的盘算,坚定到残忍地步的盘算的一切细节都必然成功一样。

    “可是逃跑对她也无济于事……在热带地方的欧洲人当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大家彼此全都认识,事无巨细都会引人注目……她的司机在镇公所的平房里不是白白待了一小时的……几分钟之后,什么情况我全都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是谁……她住在城里……住在首府,从这儿坐火车去要八小时的路程……她是,咱们就这么说吧,她是一个大商人的妻子,家资万贯,出身高贵,是个英国女人。我知道,她丈夫到美国去了五个月,过几天就要回来,接她一起回欧洲去……可是她——这个念头像毒药似的烧灼着我周身的血液——她目前的状况至多只能再维持两三个月……

    “到此为止,所有发生的一切事情,我还能使您明白……之所以能使您明白,大概只是因为到这一瞬间为止,我还能理解我自己……我还能作为医生对我自己的状况作出诊断。可是从此刻起,我就像发了高烧似的……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这就是说,我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荒诞不经,可是我已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已经不再理解我自己……我像着了魔似的,奔向我的目标,一个劲地往前跑……您且等一等……说不定我还是能使您理解……您知道马来狂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