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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我身边又有椅子在挪动,我又吓了一跳。晚餐已经用毕,人们大声喧哗地站起身来:我邻桌的客人站起来,从我身旁走过。先是父亲,从从容容,酒足饭饱,目光亲切,含有笑意,然后是母亲,最后是女儿。现在我才看到她的脸。她的脸色苍白泛黄,宛如外面的月亮,带有同样黯然病态的颜色,她的嘴唇一直半张着,还和先前一样。她悄无声息地走着,可是步履并不轻盈。她身上有一种松弛无力、萎靡不振的神气,很奇怪地使我想起自己的感觉。我感到她走近,心情激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希望和她亲近,最好她能以她的白色衣裙碰我一下,或者在她走过时我能感到她秀发的幽香。这时她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滞重黝黑,直刺进我的心里,然后就扎在那里,深深地咬住,使我只感觉到它。她那明亮的面庞就此消失,我眼前只感觉到这矇眬深黑的目光,我栽了进去,就像跌进一道深渊。她又向前迈了一步,但是她的目光没有放开我,犹如一支黑色的长矛深深地钻进我的身体。我感到它扎得越来越深,现在它的尖头一直刺到我的心上,在那里停住不动。一秒钟两秒钟,她定睛直望着我。我屏住呼吸,有几秒钟之久,我感到我毫无力气地被这瞳仁的黑色磁铁吸了过去。然后,她从我身边走过,我立刻感到我的血液像从一个伤口迸涌而出,激动地在我全身流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像从死亡中醒来,莫非是我自己的寒热使我这样心神迷乱,以致一个从旁走过的少女匆匆扫我一眼就使我完全忘乎所以?可是我觉得,就在她这样凝神看我的时候,我仿佛感觉到同样寂静的狂暴,感觉到一种憔悴衰萎、干渴欲死的无效的贪婪,此刻正在宇宙万物之中,在红色月亮的目光中,在土地干渴的嘴唇上,在野兽号叫的痛苦中向我显现。这种贪婪也同样在我身上闪烁和颤抖。啊,在这奇幻闷热的夜晚,宇宙万物乱成一团,一切全都消融,化为这种感觉:期待和焦灼!这究竟是我的疯狂,还是世界的疯狂?我很激动,想要知道答案,于是我尾随她走进大厅。她在那儿挨着父母亲坐下,静静地靠在一张沙发上。在她低垂的眼皮底下看不见她那危险的目光。她在看一本书,但是我不相信她看进去了。我确信,倘若她的感觉和我一样,倘若她也在忍受这郁闷欲死的世界所受的无谓的痛苦,那么她在静静观察的时候就不可能休息,这只是躲避别人好奇心的一种伪装,一种障眼法。我在她对面坐下,直瞪着她,我狂热地等待着那使我着魔的目光,不知它是否还会再来,为我解开它的秘密,但是她一动不动,她的手漠然地把书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可是始终低垂着目光。我在对面等着,等着,越等越感到燥热,不知什么谜样的意志力紧张起来,绷得像肌肉一样有劲,为了打破她的这种惺惺作态,完全变成肉体的力量。人们在那儿慢条斯理地谈话、抽烟、玩牌,在所有这些人中间,现在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搏斗。我感觉到,她在抗拒,不许自己抬起头来看我,但是她越抵抗,我就越执拗。我坚强有力,因为我身上有着整个干渴的土地的期待和失望的世界的饥渴的火焰。就像夜晚潮湿的郁闷还一直涌向我的毛孔,我的意志也使劲逼向她的意志。我知道,她不久一定会看我一眼,她一定会这样做。我们身后的客厅里有人开始弹奏钢琴。音符宛如珍珠,轻轻地流泻过来,音调时高时低,匆匆掠过。那边有一帮人大声喧哗,对一个什么愚蠢的玩笑发出哄笑。我听到、感觉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但是一分钟也没有放松我的凝视。我现在大声数着正在流逝的一秒一秒,我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的眼皮,想要从远处,通过意志的催眠术,使她倔强地低垂着的脑袋抬起。时间一分一分地涌流过去,——与此同时,那边一直有音符流泻过来——我已经感到,我的力气在渐渐衰退——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笔直地望着我,又是那同样的无止境的目光,一片黝黑可怕,拼命吮吸的虚无,一种不容抗拒的把我吮吸进去的干渴。我愣愣地一直看到这对瞳孔之中,就像望进一架照相机的黑孔,我感觉这照相机先把我的脸吸进那陌生的血液之中,而我又从自己身上冲将出去;我脚下的地面消失,我体味到这令人晕眩的跌落时的全部甜蜜。我还听见我头上那琮琤作响的音符在忽上忽下地流动,但我已不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这件事。我的血液迸涌而出,我的呼吸停顿。我意识到这一分钟,这一小时,或者永恒正在使我窒息。——这时她的眼皮又耷拉下来。我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又浮出水面,浑身发冷,热病和危险使我颤抖不已。

    我环顾四周,对面人群中又只坐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姑娘,正静静地低头看书,纹丝不动,宛如一座雕像,只有她薄裙底下的膝盖在微微颤动。我的双手也在哆嗦。我知道,这期待和抵抗的狂荡游戏现在又将开始。我又不得不一连几分钟紧张地要求,然后突然之间又被一道目光吸入漆黑的火焰之中。我的双鬓潮湿,全身血液沸腾。我再也忍受不住。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灯火辉煌的房子前面,黑夜广阔邈远。山谷似乎已经沉没,天空闪亮,濡湿黝黑,犹如湿漉漉的苔藓。就是在这里也毫无凉意,一直还不凉爽。就是在这里,也到处是同样的干渴和醉意的危险结合,我在血液之中感觉到它。有一些不健康的、潮湿的东西,好像热病病人冒出的汗水覆盖在田野之上,田野散发出乳白色的蒸气,远处火舌颤动,幽幽地穿过沉重的空气,犹如鬼火。一道黄圈围在月亮四周,使它目光凶狠。我无限疲倦。有一把藤椅,还是白天忘在那里的。我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抻手抻脚地坐着。只在我顺从地偎依着柔软的藤条时,我才蓦地感到这郁闷美妙无比。它不再折磨我,它只是温柔地、淫荡地向我凑过来,我不再抗拒它。我紧闭双眼,什么也不看,为了更强烈地感觉到大自然的存在,这活生生的东西此刻正拥抱着我。夜,活像一只水螅,一个柔软光滑拼命吮吸的东西现在从四面八方向我逼近,用千百张嘴触碰我。我躺着,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衰退,正委身于拥抱着我,依偎着我,紧搂着我,吸着我的血的什么东西。我第一次在这郁闷的搂抱中放荡地感觉到自己像个女人似的消融在这委身的温柔快感之中。一下子毫不抵抗,只是把身体完全委与这个世界,使我感到一阵甜蜜的战栗。这看不见的东西正温柔地触摸我的皮肤,渐渐侵入我的肌肤,使我四肢百骸变得更加松快,这真是美妙无比。我不复抵抗感官的这种酥软松弛。我听任自己滑进这种新的感觉,我只是朦胧地幻梦似的感觉到这夜和先前的目光,女人和大地,只感觉到,这一切融为一体,迷失在这融合之中,无比甘美。我有时觉得,仿佛这片黑暗只是她,而那阵触及我肢体的温暖,就是她的身体,正和我的身体一样,消融在这夜色之中。我一面在睡梦中还感觉到她,一面消失在这种淫荡的迷失状况汇成的这阵黝黑、温暖的波浪之中。

    不知什么东西使我悚然惊醒。我以全部感官探向四周,可总是神思恍惚。然后我看见了,我认出了,我正闭着双眼靠在那里,沉入睡眠之中。我想必睡着了,睡了一个钟头或者说不定好几个钟头,因为旅馆的大厅里,灯光已经熄灭,大家都早已回房休息。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我的鬓角,这幻梦般无梦的睡意,犹如一片灼热的露水落到我的身上。我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去。我的心情烦乱,但是我的四周也是一片紊乱。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发出粗犷凄厉的叫声,有时候一道闪电凶险地一亮,掠过天空。空气里有火和火星的味道,群山后面有阴险奸猾的闪电亮起,在我心里,回忆和预感发出幽幽的磷光。我真想留在那里沉思、享受并且融入这神秘的景况:但是时间已晚,我走进屋里。

    大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在一盏电灯黯淡的光影中,椅子七零八落地散放在各处。大厅里阒无人迹的空旷显得鬼气森然。我不由自主地在一张椅子里想象那奇特的女性的娇柔形象,她用目光使我如此目眩神迷。她的目光在我心灵深处依然栩栩如生,它动了一动,我感到它在黑暗中正照射着我,一种神秘的预感告诉我它在这四壁之间的什么地方醒着,它的允诺还在我的血液里漫无目的地到处攒动,依然还是这样郁闷!我刚把眼睛闭上,就在眼皮后面感到紫色的火星。这炽热的白昼还在我心里闪闪发光,这震颤潮湿、幽光闪烁、光怪陆离的夜晚还在我身上发出阵阵寒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