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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逸事

    河间,株林县。

    往前数月,前梁镇南大将军严崇岳曾带兵与北齐军交锋,战场离此地最近不过二十里,当时城中人心惶惶不可安,从上到下纷纷卷席而居,草木皆兵,但有风吹草动就要奔逃。

    后来京师建业消息传来,边军扰嚷这还京勤王,军心不稳。

    果不其然,之后不久便因诸将的貌合神离而动荡指挥,前线大败。

    溃乱的贼兵、侵犯的北齐,耀武扬威扬旗立马、袭扰劫掠周边诸县。株林的县老爷早有预料,带着家眷细软溜走,只余下城中父老和一众乡兵,独木难支,面对侵袭迅速败下阵来。

    县城被破,大掠三日。

    其中惨状令人发指,即便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重返此地的乡民百姓依旧心有余悸难以忘却。

    半年后的现在,城中萧条,不复往日热闹,行人三三两两,低首掩面、步履匆匆。

    嘎吱!

    城外近郊,一处庄园,院门打开又关紧,门栓拉下。

    仆从引路,带着一中年快步向内堂小跑去,后者神色带着几分肃然紧张。

    “大事!”

    “大事!”

    堂中,穿着常服的几人正在商讨,却听闻门外一阵急促步调,然后见得往日稳重的同伴如此失态,尽数一震,不自觉提起心来。

    只见几个大腹便便的富态中年纷纷站起身,围拢在那人身旁,焦急询问。

    “徽塘兄,发生了何事?!”

    “难道那老匹夫发现了?”

    “如之奈何?可要提前行事!”

    被嘈杂淹没的中年喘息不停,顾不得歇气,直将两旁几人略显慌乱的话听在耳内,一时烦扰,扬起手臂想拨开众人,却又动弹不得。

    直到堂中另一人放下茶盏,缓缓起身打理衣袍,对几人的丑态尽收眼底,闪过一丝鄙夷,重重拍击桌面,咚咚作响。

    同时掷声喝道:“些许事就让尔等慌张至此,成何体统!”

    “便是那人发现又如何?”

    “诸事已毕,远近皆有助力,大事可成就在眼前,我等早已无路可退!”

    “……”

    唉,有人长叹,有人则被对方的镇定感染,松懈了心神,不再慌乱无措。

    是啊,他们可不止这几人,还有助力在外,有壮丁,有钱粮,加上欢喜教与无忧教的人马,前些日子还从各地兵府走人脉私买了大量兵器甲胄,如何不能成事?

    他们惭愧,是自己等人头一遭做这等事,过于慌张了。

    另一边,无视了他们,那人将目光看向闯入门中引来波澜的‘徽塘兄’。

    平淡地说到:“到底发生何事?那老家伙真看破了?呵,倒是也不算太晚。”

    毕竟是一府主掌,在如今这个礼崩乐坏的时期,朝堂沦陷、边关告急,原本的府主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土皇帝,有这个能力和敏锐去察觉异样。

    还有这个李徽塘,原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否则不会一切外事嘱咐于他,结果稍有风波,就弄得满堂惊慌。…

    心气还是小了啊……

    感叹着,此人看向李徽塘,打算一会私下里敲打提点一下,这个人办事还是牢靠的。

    谁料,李徽塘连连灌了几大口茶水后说出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怪事。

    “大祸事啊!杜兄!”

    “城中……城中来了一大批匪贼!吆喝着要给府衙自首!还说要、要把罪行一五一十供出来!”

    匪贼?众人还在思量,这有什么,不如说匪贼少了,他们这些人的商货还能走得更安全些,不如说是好事。

    倒是那些杀千刀的匪贼竟然会去府衙自首,可称一桩奇事。

    然而,唯有杜兄在听闻此话后好似想到了什么。

    啪一声推开众人,猛地前跨半步,攥紧了对方衣衫,眸子紧缩。

    “你说,有一伙匪贼自首了!?”

    “多少人!哪里来!”

    咬牙切齿,唇瓣哆哆嗦嗦。

    目光择人而噬,好似难以置信,又在确认。

    李徽塘看出了杜兄的慌张、不解,他初时听闻同样如此,亲自去探查,发现确实是他们之前联系的那一帮人。

    广度山的‘庆生贼’。

    于是他点了点头。

    唰的一下,就见面前的杜兄神色顿时惨白,额头冒出细密牛毛汗。

    两股战战,方才的从容自如再看不见踪影,好似风中薄叶,喘着粗气,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杜兄!”

    “杜掌柜!”

    周围众人犹未知晓因由,但见数息前还主持大局的杜兄在短短几句话里已经变作一副将要断气模样,顿时焦急。

    齐齐涌上前来搀扶,呼唤。

    “休……矣……”

    “吾势……大事……”

    推攘摇晃,杜姓中年始终失了神,只在最后一刹目眦欲裂,瞪大双目。

    “贼子不可与谋!古人诚不欺我!”

    心伤哀嚎后,他倒地不起。

    跌宕的变化,任谁也没能想到,堂中乱作一团,呼嚎不绝于耳。

    ……

    陈屿也没料到,竟真有人打起了这处泉眼所在地的主意。

    广度山,山匪寨门。

    他闲庭信步游走,四下打量,与半日前刚来此地时相比,冷清不少。

    原本驻扎于此的山匪约莫两百,被他清理一空,修生养性的陈屿这次没有擅动杀伐,即便其中绝大多数都沾染血光,堪称穷凶极恶。

    他只拨弄灵光,稍稍改了这些人的部分意识,让其丢兵卸甲,浑浑噩噩去到山下,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招供。

    想到从领头者口中问出的消息,他觉得山外那位府君应该会很高兴地欢迎这一批人到来。

    看了圈,布置潦草,建筑杂乱无章。

    不能期望一群只会厮杀劫掠的匪人去将山头打理得光净。

    回到院子,柏树生长得高大,四周围合院墙,立着草垛。比起其余地方的混乱脏污,至少眼前这处宅院勉强能入眼。

    他本以为这种地方指定被山匪的头领霸占,结果从对方脑袋里抓取出的记忆和意念却告诉他,居住者另有其人。…

    走过庭院,宽敞平整。大树立在角落里枝桠茂盛,有落叶,堆在下方的石桌。

    倒是颇具意境。

    可惜主人不懂修身,白白浪费了这处好地方。

    陈屿去到里院,找到几本佛经,然而上面涂涂画画乱糟糟,一些语句段落后还被墨汁以狗爬似的字符点评。

    胡编乱改。

    半年多前他曾游历南北,释教经书眉梢看,莫说南北二朝日趋本土化的释教真义,便是西域那片大漠上的祖地,陈屿也不是没去光顾过。

    总之眼前这些经书除去纸卷与名头以外,几乎与正统释教经义半点儿不搭边。

    看了看,前面还好,劝人向善,因果报应之类,但越往后翻,就能看出写书之人夹带私货。

    “欢喜教?”

    目光落在最后的留笔之人名号上,看样子对方对乱改出这样一本经义似乎还挺自豪。

    以占据了小半纸张的大小,浓墨写下欢喜教左禅悟圣大法师几个字。

    丑是丑,陈屿勉强还能认出意思。

    正是在这时,他记起这个教派,曾经还打过交道。

    当时下山拜访师伯,结果遇着一个为非作歹的采花淫贼,顺道就给收拾。

    犹有记忆,对方好像来自河间,是良乡刘氏子弟,一身武艺就出自这个名为欢喜的释教门派。

    不过眼下看来,所谓释教分支,不过是一群心怀不轨的野心者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经义道理都读得不全,书册里全是歪解,妥妥的邪派。

    “兀林山……”

    他想起那时询问,对方是在兀林山拜师学艺,被传授一门唤作《众生妙觉经》的功法,号称能夺女子元阴修行破境。

    而兀林山就离株林县不远。

    事实上陈屿刚才从院中没能找到这本功诀,要么那位刘姓采花贼被骗,欢喜教随意拿了一本不知哪里的功法唬弄。要么这东西在欢喜教内也不是一般人可得,拥有者时刻随身携带,鲜少外传。

    好在,他从那位头领的卧房中不止找到百十两黄金,还有一册《他生众念万驮法》的功诀。

    只有半部,号称可取男子元阳修行。

    绝配了属于是。

    也不知五大三粗的匪首为何将这样一本秘诀藏在卧房,且以机关掩盖。

    但从中一窥,陈屿基本确定这就是欢喜教在外扶持的一支人马,帮着这群恶僧敛财,以及干一些不适合以释教名头招摇撞骗的事。

    同时大致梳理出欢喜教修炼的根底。

    囊括起来就四字:胡说八道。

    是的,两本功诀出乎意料的相似,只不过将元阴元阳互换罢了,一些图纸动作也格外别扭,有阅览万千武学经验的陈屿很快就辨识出,这就是从旁的刀法棍法秘籍中抠出的小纸人,东拼西凑而出。

    “厉害了,亏得他们练得投入。”

    实际上从匪首那里得知,两门功法不止他们这些核心狗腿子被赐予习练,便是一些‘高僧’同样勤练不辍。…

    到这陈屿才晓得,合着这群顶着释教名头的家伙连自己都给忽悠进去了,怪不得对外无往不利。

    摇头一笑,他提步数下,飘飘然落回到树下。

    泉眼已经梳理成功,灵性的力量正在滋生,有陈屿播撒下的种子,此地很快就要化作一方福地。

    而在此之前……

    挥手,青炎滔天。

    汹汹然席卷山头,火舌舔舐,光色映照中他面无表情,这等罪恶之地还是不要污了泉眼的好。

    火焰熊熊,噼里啪啦炸裂,便是匪人以山石堆砌的土寨墙体都被摧毁,化作岩浆似的灰黑焦块,进而粉碎成灰。

    大火烧了半刻,数里内几百座建筑统统没了踪影,且火焰有灵,青光中跃动着避开花草野兽。

    去到天云间俯瞰,他鼓起胸腹猛然一吸——

    青炎似龙吸水,倒卷耸入天云,化作袅袅轻烟消逝在口中。

    再看去,山色空蒙,热息平止。

    苍翠如旧,花草缤纷多彩。

    “多好的地方,之前被一群祸害给占据糟蹋了。”

    顿神片刻,他转身离去,临行前,一捧云霞从空中跌落,化作清风,将最后一丝残余人气吹散不见。

    河间地的事之后如何,始终奔波在泉眼之间的陈屿不甚清楚,只在另一地短暂停留时有所耳闻,似乎又爆发了战事。

    却是当地的府君调集兵将,在辖区内大肆扫荡攻打各个山头的山匪,甚至波及到周边几处水泽,水匪们都收敛了些。

    再之后,不知是被逼无奈,还是积重难返,终究有反贼举旗,好在广度山中的人马已经‘自首’,不止奉上了情报,还有反贼事前囤积的大量兵甲钱粮。

    且这群人悔过自新的态度过于强烈。

    踊跃纷纷,哭天抢地要赎罪,将扫荡群匪时所有硬骨头都揽给自己。

    那位原是贼头,现今为归义将军的匪首更是逢战必上,身披数十箭不退半步。

    凶猛无比!

    可惜,人终究是血肉做的,两百多人下山,‘改过自新’,到如今不晓得还剩多少,估计已经全数覆没。

    府君也劝说过,可归义匪首与对方私下交谈了几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就带着自家曾经一起吃肉喝酒的弟兄们奔赴下一处战场。

    私下里,那位府君曾对亲近人感慨。

    这天下若所有匪贼都能如对方这般通晓道理、忠心耿耿、改邪归正,何愁局面崩坏至斯。

    连着被撵作丧家之犬的反贼们,也对这群本应是共举大事的同伴的人,又敬又怕,惋惜于他们没能走到一起。

    畏惧于对方的凶悍。

    ……

    呼!

    总算完成了。

    六月八日,十五处泉眼全数搞定,陈屿心中松了口气,当最后一处泉眼被隐没在屏障中,好似沉入内景。

    大阵交颤,以往阻塞的细微处被贯通冲刷,纹理微微明亮了几分。

    他注视身边,监仙大阵已从当初布置时的天宇高处,落在地上,阵纹分割数千上万层,勾连无数节点,浸澜囊括在内的万里河山。

    陈屿知晓,直到这一刻,此方大阵才真正运转成功。

    他欣赏了片刻,感受着三界井中孕育而出的更精纯灵霞,以及传递着的浓郁关联感,陈屿恍惚发觉,似乎已经可以达到早前所想那般,借由三界井传输物品。

    而且,看这件灵器的效果,似乎每次传输的消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