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遗客 1 老翁卖文 除夕,大寒。 南京城某处,四五个孩童奔走于砖瓦巷弄之间,手持还未燃尽的爆竹壳子在空气里划来划去,呲着火花儿闪过条条明亮光线。欢笑的稚童声语从这个街道传到那个街道,站在门口的阿爹阿妈呼喊着“跑慢点儿,跑慢点儿!” 纷扬的雪花簌簌而落,白了整个人间。 “呔!你这妖怪,见了你大圣爷爷,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大圣饶命呀,大圣饶命呀,我是...我是...我是啥来着?”在爆竹壳的火星子映照下,这孩童一吸鼻涕,望向对面拿腔捏调的小伙伴。 周围几个孩子顿时捧腹大笑,个个“哈哈”不已。 “你该说...哈哈...你该说...哈哈哈...我说不清了,你们来说吧”,其中一个孩子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该说,大圣饶命呀,我是观音菩萨派来保护唐僧取经的猪刚鬓呀!” “我不要当猪刚鬓,我要当孙悟空!我要当孙大圣!”小鼻涕虫委屈巴拉地看着大家。 “哈哈哈,你就是猪刚鬓,我是孙悟空,他是红孩儿,他是......” “哇...呜...”小鼻涕虫顿时不干了,立马哭出声来。 周遭几个孩子一见这情况,赶紧说:“好好好,你当孙悟空,你当孙大圣!我们是妖怪!来呀来呀,快来追我们呀”,一边说着,一边朝小鼻涕虫勾着手。 小鼻涕虫听到这么说,心情立马转好,眼泪鼻涕用袖子一抹,蹦跳着就去追赶,嘴上还不忘高兴地呼喊:“大圣爷爷来啦!大圣爷爷来啦!妖怪们看你们哪里跑!” 几个孩子欢笑着跑开,声音渐渐飘远,只在雪地里留下一堆乱七八糟的脚印。 须发如这寒夜飘雪般苍白的老翁,吭吭咳咳地看着这群孩子跑远,每当看到此情此景,都让他欣慰不已。可真是个好年月呀! “咳咳咳—,不行喽不行喽,”老翁一边咳嗽,一边杵着拐棍儿去打开自家的门栓,小木门一经使力,便吱吱嘎嘎作响。 除夕夜,正是辞旧迎新的关头,家家户户的门墙上都张贴着趋吉避凶多显喜庆的彩绘桃符,然而这白发老翁的门窗上,桃符没有,甚至连个手写的春联儿对子都没有。不是不挂,实是没了那个心劲儿。 老翁进门后,将门反身随手拴上,便一步一步慢慢腾挪向点着油火光亮的里屋。 在豆星般的油火灯亮下,只见那油灯下的案几上、案几旁边的铺盖上、铺盖下面的地砖上,或折着或团起或铺展开来层叠覆盖、满满当当的手写草纸,每张草纸上都写有密麻小字。 老翁一步一步地挪到床头的案几边,用皱巴巴的嘴唇抿了一口新打回来的酒水,在这寒冷雪夜里倒是多了些许热乎劲儿。随后一把将这些案几上无用的草纸挥到一边,从旁边取出新的草纸并用镇纸压住,取过砚台一侧的毛笔在砚台上略蘸几下,略一思顿,便开始续写心中那个荒诞离奇的世界。 窗外街坊的爆竹声、嬉闹声逐渐消隐而去,唯独簌簌不停的雪落声和渐渐刮起打在纸窗上的寒风声,陪着老翁在这豆灯星火下进入夜深。 正月初五。 几日降雪,终于迎来难得的晴天,房顶、路面的积雪在太阳的光照下开始逐渐化成雪水消融。 这一日家家户户终于不再闭着门户,做生意的商家也开始陆续开门迎客,巷弄里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白发老翁拄着拐棍儿,熟门熟路地挪到自己的小摊儿前坐下,小木摊儿上摆着几本书铺子里常见的志怪书册,其正中处摆着自己用心亲自经笔的志怪故事,用缝衣线缝订成册子,这是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册子。也不吆喝、也不叫卖,想买的人便丢下些许铜钱自取,些许志怪文章,不值几个钱。 突然一阵怪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临近铺子的招牌哗啦作响,几个行人的棉服衣帽被刮起扬飞,老翁的小摊儿也不能幸免,本本册子呼啦啦全都被刮在湿漉漉的泥水地上,被慌乱的行人一踩,便几乎全都烂了。 老翁赶紧起身去寻,其他书册全都不管,只向着那个最丑陋的书册寻去。情急下也未杵拐,本就不利索的腿脚,被行人一绊,顿时摔倒在泥水地里。老翁急得眼睛直含泪水。 他目光所向的地方,正是那本他亲手缝定的册子,经这怪风一吹,一页一页迅速翻开,仿若老天爷忍不住好奇,也要来翻翻看一般。翻到最后,怪风又霎时间消散不见,小册子仅露出个三字书名儿,便安躺在行人往来的泥水地里。 就在此刻,忽见一青年男子,年纪约莫二十上下,捡起裹在泥水里的册子,轻轻抖落掉浮在表面的泥水,朝着老翁走来。 行人交错,路边复起的炊烟在街面袅袅盘桓,看不真切。 蓦地老翁老眼圆睁,突然就激动起来难掩泗泪,艰难地从地上撑起,再也不顾身上泥水,用手狠狠揉搓朦胧老眼,不敢相信般颤声支吾,仿佛自言自语:“是你么...啊...是你么...”。 那青年男子终于走到老翁近前,轻轻站定,微微笑着。 “是我”。 ...... 岁月无情,任世人一世劳碌都难留下些许痕迹,然而在某些人心里,那些年少时行经的某些足迹,都将成为温暖自己一生的珍贵回忆。 这个故事,需要从五十年前的一次科举考试说起。 前朝遗客 2 南京乡试 这一年,西北地震伤及生民无数,华北多地大旱颗粒无收,江南水系决堤漂尸遍野,这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钦天监的老监正,在宫廷宴的醉酒当夜观得离奇天象,众星皆隐,荧惑独明。趁着酒后的热劲儿,老监正惶惶恐恐连夜撰了个折子,用词隐晦,将“荧惑起,恐乱世”六个字夹在一堆请圣安的华辞里,盖好印泥准备明天一早递到上圣的案头。才一躺下,又恐惊坐起,一时汗密,忙将写好的折子胡乱撕碎,找了个火盆一把烧了个干净。 这一年也是汉历中的丁酉年,恰是正科考试的年月,八月秋闱后的南京城最是热闹,一扫平日颓丧景象,各地考生相涌而入,一众文思青年汇聚、心比天高。 “你个酸儒,八股写得工整有何用,救得了北方的天祸伤民?还是喂得饱南方的那群饿死鬼?”锦衣文生一振衣袖,铿然而起,手指对面,“睁眼看一看,这是什么年月!” 对面儒生经这一声呵骂,也不着恼,自顾说道:“总得入仕为先,捞个官身,才能后力济民吧。” “来喽来喽!这是我们清江楼拿手的招牌”,酒倌儿端着酒菜过来,看这架势一边上菜一边打着圆场:“各位爷消消气儿,各位爷一看便是天子脚下福星,来日经世大才,他日放榜定然有名哩”。 锦衣男子一听“放榜”二字,心中打鼓,万一这老酸儒真的凭着自己擅长的八股捞到个举子官身,来日相见恐将难堪。便又坐下,顺着酒倌话头借坡下驴:“汝忠兄,你来评评理”。 被称作“汝忠”的男子,一身青麻简布扮相,面虽肌瘦,但眉目干净、相貌端正,听到有人唤自己便将手里书页轻轻合上,朝这男子拱手回应道:“柏生兄,我听闻南方多饥馑,贫民易子而食,疯癫多有,东北又起兵祸,此为当世之急”,汝忠打量了一番对面的老儒生:“如今科举制文,虽不限八股,当朝乐见你我之辈多立经世致用文章,若他日当真得用,能令百姓温饱安定,不负今日之志,便都是好的罢。” 说罢又将手中新淘来的书籍摊开,细细研读如饮醇酒。 老儒生经这一解围,少了许多尴尬,主动端起酒杯朝满桌致敬,口中念叨着“都好都好”。 名为栢生的同考书生,往这同乡手中定睛一瞧,书名扭扭曲曲印以古篆“百怪录”三字,原来是志怪话本,多为闲逸之辈枕边书,心中暗恼其才虽高,其志却散,绝非正道。 南京城清江楼的这一众应试才子,在经过紧张的乡试之后,一挥心中意气,把酒放纵。 酒过三巡,日斗西斜。 “诸兄今日好散,祝来日榜上有名!”锦衣男子朝诸人挥手作别。 “保重”。 麻衣男子难经酒力,几圈下来早已熏然醉了,然而在此情景却豪气干云,朝那纷纷离去的背影大声呼喊:“保重保重,来日定然榜上有名”,呼喊一遍尚觉不够,麻衣男子又长吸口气,鼓足胸腔对天而呼:“来日!定然!榜上有名!” 在周众匪夷的目光下,麻衣男子唤酒倌儿牵来自家的驴子,一蹬而起,晃晃悠悠出得城门而去。 行在路途,不曾想这酒的后劲恁大,哪里还管顾得了时辰与方向,驴子走到哪,人便被驮到哪了!迷迷瞪瞪中却见他哼起心中胡诌的小曲,唱是: “都道金陵物美繁华,这世道却多矗着骨林皮发。九载过去了圣上圣上,我好大郎鬓出几霜。不喜这人心决斗力,倒观这妖魔多着几分喜......不喜这人心决斗力,倒观这妖魔多着几分喜”。 前朝遗客 3 无为老祖 不知不觉,竟已是星斗漫天,星光下的野径两边草丛里虫鸣缭绕,好不欢闹。 驼在驴子背上的麻衣男子经这入秋的凉气一激,微微清醒。揉着仍作胀痛的脑袋,向四处望去,顿时酒醒了大半。他狠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往外望去,却见有数以亿万计的萤虫或隐或现,飞舞在小路两边的矮草里,这荧光连绵成片,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仿若漫天星斗落在了人间,落在了他的脚下。 麻衣男子情难自禁,他轻盈胯下驴子,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向路边的田野里,担心惊扰到这漫山遍野的小生灵。这些萤虫仿若有了智慧,看到这陌生来客便悄悄躲开,一经走过便又飞回来,远处望来,这麻衣男子仿若被万千萤虫拥促着悄然漫步,行在精灵的王国里。 忽见一萤虫在自己身周画着圈飞动,时隐时现,颇是可爱。书生伸出手臂,这萤虫便悄然停落在手背上,翅膀一张一翕间荧光闪烁。 “欧—啊—”,忽然间,一声驴子吃痛的惊叫远远传来。 不知驴子为何作惊,麻衣男子回头看去,不知觉竟已走进密丛百余步,再一回头,方才的景象如同梦幻,漫山遍野的萤虫乍然间消散殆尽,独余漫山野草在夜风中飘摇。他着急驴子情况,连忙往回奔去,奔得急,不曾想被一坚硬树杈绊倒,摔得满嘴黄泥。正当其揉膝缓痛,悚然发现咫尺处绊倒自己的哪是什么树杈,分明是堆积在此的一具白骨,尚爬着许多蛆虫。 “啊!呕!” 书生吐着嘴上的黄泥,满心作呕。 这书生平日虽喜好志怪文章,但那只在话本的字里行间,乍然间看到这具白骨,在月光下反着幽幽森光,着实可怖,心中一急力从心来,再不顾及身上疼痛迅速起身向驴子奔去。谁承想越是着急越是出错,恍惚间又被一坚硬物什绊倒,抬眼看又是一具白骨。他慌乱起身,放眼望去,白骨层叠遍山遍野。 他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张口欲呼,几经使力,又不知该呼喊什么,真真是又惊又怕。心想这金陵城外,怎会有如此骇人景象,天虽降灾祸致民寡食,也不至如此白骨遍野呀! “喂喂,小先生,你的驴你的驴!” 书生突然听到有人声传来,回头望去,来时的路上正有一老翁竭力拉扯着自家惊惧的驴子,“好老弟消停会儿,你家主人这就来了,别怕别怕”。 看到这番景象,心想这莫非夜出的歹人来做坏来了?心中虽有起疑,但受方才的景象刺激,已经少了很多虚怕,鼓起胆气径直走向路边扯着自家驴子的老翁。 “敢问老伯这......” 粗一打量这老翁,背部隆起似个驼背罗锅儿,须发皆白,手中捻着珠子,一身青灰布袍结满补丁,一副云游苦和尚扮相,大概已有数月未曾剃发了吧,一匹瘦马一边驮着行囊一边驮着竹箱安立一旁。 还未等书生话罢,老翁将驴子的栓绳一把递到书生手里,满是歉意,“阿弥陀佛,小先生莫怪!小先生莫怪呀,我只是过路客,欲往里许外拜访一位老友,没成想看到小先生在这荒郊野地里打转儿,正想喊回来小先生,哪料到我那师尊玩性大发,非要抓着驴老弟喊着什么‘白龙马’,小先生见笑了见笑了!” 书生被这驼背老翁稀里糊涂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什么驴老弟、白龙马的,莫非不是歹人,是个癫痴?可又听对方说自己在这野草里打转儿,莫名有些后怕,赶紧问道:“老伯是说方才看到我在这野草里打转儿?老伯没有看到一些奇怪的景象吗?” 这驼背罗锅儿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又慌忙摇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这遍野的白骨可不就很奇怪,老汉我也纳闷儿呢,人间怎有如此地狱惨事!” “老伯您没看到那些萤虫儿?”麻衣男子困惑道。 “萤虫儿?没有看到,蛆虫儿倒是有不少”,老汉抖了抖衣裳,拄着木杖准备继续前行。 见这老翁回答不似假话,莫不是刚才自己在做梦?抬手一看,手背不知何时生出一点青痣,堪堪萤虫大小。 谁知这老翁一手抓住麻衣男子的手臂,啧啧称奇。书生吃痛,想将手臂挣脱,不曾想这年迈老翁力沉劲足,一时竟挣脱不出。 “你这老头儿,嘛呢嘛呢!”书生急嚷。 白发老翁赶紧将书生的手臂放开,“罪过罪过,小先生莫怪,老汉我见着了稀罕事,好奇!好奇!”,话方说完,老翁才又正睛打量着眼前这个书生,只见对方年纪约莫而立,但眉目坚毅,眼敛神光,虽受惊吓却依然精足气满,是个好根骨!随之摇摇头,心中暗道“晚矣晚矣,可惜可惜!” 书生被这老汉目光一阵刮,竟有些悚然,若不是癫痴,莫怕是个老断袖吧?! 他一时竟忘了手背上突兀出现的青痣,赶紧拱手道:“夜路难走,老伯保重,告辞了”。 谁料老翁忙说:“小先生勿急,如今灾年,怪事频发,听闻这地界多有鬼怪出没,不如你我同行也好作伴,再往南不出几里就是我那老友的地盘儿,今晚可宿在那里,就啥都不怕啦”。 书生哪受这话恐吓,鬼怪?都是吓人哩!心里这般想着便还是告辞离去。 方走几步,突觉万籁俱寂,再无虫鸣,再心想路道外草丛里的累累白骨,不由心里发紧,阴风渗透衣领直往脖颈里灌,一时间竟出了冷汗。复又转头,那老汉笑呵呵地还在原地等待。 “不知老伯尊姓?” “老汉我俗家姓罗,”这老翁捻着须子摇头晃脑,临到话尾又拿腔捏调,“道儿上的朋友多爱吹嘘,唤我一声无为老祖。” 书生骑着驴,老翁乘着马,趁着星光并排前行。 书生心想这老汉满口大话,果然遇到个癫痴。 “不知小先生怎么称呼呀?” “家父姓吴,赐名华阳,得字汝忠,此来南京参加乡试,如今乡试已罢,正待返乡。” “好名字好名字啊,是个当官老爷的好寓意”,却见这老翁抻了抻一侧宽大的衣袖,抖落出袖子里老手,拇指在四个指头上迅速胡乱地一掐,顿时面目精彩,忙改口道,“不过往往愿与事违,小先生与这功名利禄的缘分恐将不大呀!不过与我师尊约么着几分缘”,老翁斜眼偷偷观察书生。 果然书生一听这话,内心愤慨,回首想来,每三年一次的正科考试,次次没敢落下,前两次均榜上无名,此来南京已经是第三次,足足九年过去,如今已年近而立,却在这将倾世道里仍一事无成,不由着恼:“倒是要请教,老伯的师尊是何方神圣呐?” “喏,师尊,有人喊您呐!”老汉提了提后背,竟从后背的罗锅儿里钻出一个金丝皮发的毛猴儿来,正朝书生呲牙扮怪,又仿佛在努力给出一个属于猴子独有式的...善意微笑? 原来这老汉不是罗锅儿,只是背上背了个布囊,布囊里挂着一个憨态可掬毛猴儿!荒唐荒唐真荒唐,这老汉莫非真的疯了,认了个,认了个毛猴儿当师父! 书生一见这老汉师尊模样,顿时语塞,面目僵滞,张口欲语又不知作何语。只能拱手呲牙道:“失...敬,失敬!”心中已给这老汉下了定论,这不是啥正经人呐! 前朝遗客 4 道一宣法 命运之手随便那么一搓,平凡人的一生就将被彻底扭转偏离。麻衣书生怎么都想不到,这个星夜下的遭遇,竟会让一个荒诞离奇的世界裹挟着一段段扑朔迷离的时光隐秘轰隆隆席卷而来。 却见这二人一驴一马,朝南缓步轻骑,行不出几里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处隆起山丘,从低至高均以碎岩铺就蜿蜒向上的石阶。夜色下苍青色的树木将台阶环抱,枝丫间交错漏出的缝隙,透进一缕缕变幻不定的皎洁月光,满满洒了一地。那些不经秋日初霜的泛黄落叶,也在山上小径铺了满满一层。再往上看依稀有寺庙宝刹几栋,垂檐上系着铃铛,在夜风的轻拂下叮铃微响。在矮丘的一角矗着一座最高的密檐式宝塔,约莫十七八层,鹤立鸡群般孤独挺立。放眼望去,整座小丘上有几处油火灯光闪烁,更有隐隐诵经之声婉转传来。 老汉下马笑呵呵地朝书生招呼:“小先生,我们到啦”。 华阳随这老汉赶夜路至此,早已有些疲了,但看到眼前这小丘古刹风光,暗道好一个清净无忧之地,不由精神一震,随老汉一起把驴子系在一边,沿着蜿蜒石阶,在脚下树叶的吱吱作响中率先登高向上。 这小丘看着不高,向上登去却仿佛没有尽头,华阳自认为身体健朗,曾经虽父亲寻访名山大川也不见得有这般辛苦。上行不知多远,华阳不得不一屁股坐下,无力叹着:“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 再回首看这白发老翁,居然没有一点老态,气息绵长,一步一阶登到自己身边停下脚步,伸出手朝着自己微笑。仿佛在说:到底是年轻,需要让我这老头儿拉你一把嘛? 看这老翁作态,华阳气不打一处来,瞧不起谁咧!连忙挥手拒绝,准备抬身而起,正将起未起之间,仿佛看到临近的石阶旁边立着个什么恐怖物什,心中一惊不由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坚硬了石阶上。 华阳脑袋嗡嗡作响,略一摇晃,也不顾身体不适,赶紧去看那立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一细看,可不就是个红皮的狐狸嘛!两个后腿直立,两个前爪抱在胸前,闭着眼睛作揖模样,不做声响,挺立立地朝着小丘寺庙方向,仿若朝拜。 红皮狐狸被这书生莽撞弄出的声音吸引过来,转头注视着书生动静,约莫两三息后,又重新闭上眼睛,可这狐狸倒也奇怪,又睁眼打量了一番书生旁边的白发老汉,也无甚出奇。谁知当这红皮狐狸的眼睛咕噜噜转到白发老翁的肩背,一张毛猴子脸儿正咧着嘴朝自己嘻嘻笑,狐狸却立即炸了毛,“唧嗷”一声连滚带爬滚下山道,一溜烟便已钻进林子消失不见。 再去看那毛猴儿,早已重新钻进老汉的背囊,没再做怪。 华阳望了望老汉,一脸惊诧,这是个啥情况啊! 这老汉看着狐狸溜走的样子,微笑安慰:“小先生莫怕,一个红毛儿狐狸,妄想在此得点儿灵机罢了”。 华阳一头雾水,“这能有什么灵机可得?” “一切众生但凡开了灵智,便生欲求,像那凡夫俗子求金求银,求得了富贵,便又求官求权,都是这个理儿。”老翁搀起书生继续向上。 “老伯是说刚才这狐狸有了智慧?”华阳追问道,“这灵机又是啥?” 老翁看着书生诚挚的眼睛,“大概是能脱离一时藩篱的契机吧,但也仅仅是一时而已,得了这一步,还想到那一步,无休无止,至死方歇。” 大概猜出了这老翁的意指,借这狐狸拐着弯儿骂人哩!叹息一声,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继续同老翁拾级而上。由上隐隐传来的诵经之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越是往上,书生越是惊讶,像刚才红毛狐狸那般跪拜姿态的动物越来越多,除了刚才那般红毛狐狸,还有占据一角成群抱在一起的松鼠,昂首静立的七彩色锦鸡,腿臂粗细的盘圈蟒蛇,趴在树墩子旁边那仿佛被捕兽夹子夹断一条腿的野生豪猪,还有石阶上大大小小的狸猫、刺猬,更有树杈上蹲着的一排排不知名鸟雀,种类繁多数不胜数,怕是方圆几里的满山动物全都扎堆赶来了吧,一个个皆闭目朝向山顶,安静聆听,朝拜模样。 这里处处露着古怪,华阳不敢打扰这群生灵,悄么声地跟在老翁身后亦步亦趋往上走。 老翁见此,颇觉有趣,一路当先在前开道,石阶上倘若有动物阻道,便随脚拨开,口中念叨着,“罪过罪过,这位阿猫小友,打扰了,借过一下啊!” 两人一路登至寺庙近前停下,大门洞开,竟无人值守。华阳气喘吁吁,两鬓的丝发早已被汗水黏连在脸颊与脖颈上。老翁神态如常未有丝毫变化。 不知觉间已升腾起了白茫茫的雾气,古老的寺庙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显得更加神秘。在老翁的带领下,二人踏入这无人值守的洞开大门,循着道儿往庙里灯光鼎盛的方向寻去。 每至一处,华阳无不惊叹连连,那墙壁上彩绘的一幅幅神官画像执着戟威武怒目,行云腾雾姿态潇洒飘逸。行经的廊桥扶栏上雕着百十个狮兽,各个神气活现姿态不一。一方浅池里躺着株株金莲,含苞待放,几尾金鲤在水中逗弄着月光,在月与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灵动。不知有几许高的密檐式宝塔,被十数条树干般粗的钢筋铁索紧紧束缚,铁索拉扯向下深埋地底,并以绘着符箓的巨石压制。 这一切收进书生的眼里,又落再了书生的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沿小道穿过几个回廊,二人来到一处稍显宽阔的露天广场,广场一侧正是这处庙刹的正门宝殿,匾额以四个古拙大字写就,“仙镜澄辉”。佛像前的香烛并排点燃,明媚柔和的烛光恰好照亮整个厅堂,烛光映照下巨大的金身弥勒雕像坐在厅堂正中,正慈悲地看着这个凡俗世间。 宝殿内虽有灯亮,里面却空无一人。在烛光的照射下,只看到在大殿的门外,反而有一身披宝衣袈裟的和尚独独坐在蒲团上,面着台阶下方的广场,口中唱经喃呢:“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城力士生地,阿夷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尔时,世尊与大比丘八十亿百千人俱前后围绕......” 这唱经声音仿佛透着某种伟力,声虽不大,却在这广场内清晰缭绕,直震肺腑,沿着这山丘顶处往外漫散。 华阳听得迷糊,便不再细听琢磨,向着唱经和尚对面看去。不曾想这入夜时分,依然有百十余善男信女盘腿跪拜于蒲团上,罗列排开占满整个广场,作虔诚跪拜祈祷状,静默无声。 罗老翁看这场面,估摸着时间,感觉还早,便扯着书生各自找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下,全当歇息了。 坐下歇息一会,华阳心想这佛刹宝地果然庄严不凡,必然十分灵验,不然哪来那么多信徒深夜来拜!于是照葫芦画瓢依样学样,规规矩矩暗自祈祷:佛菩萨显圣显灵,小子华阳来此拜谒,祈愿保我今年科考能中解元。书生略一思索,心想佛菩萨们若是没有那么大的法力,岂不是为难佛菩萨,又急忙放低请求:噢不不,榜上有名就行,榜上有名就行!他日得偿所愿,必定携三牲来拜! 祈愿完毕,觉着好像不太完整,便又学着罗姓老翁囫囵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知不觉间,华阳在心里的祈愿竟从口中发出声儿来,这一出声不要紧,却打破了这广场里该有的沉寂,正殿前庄严唱经的和尚随之停了下来,唱经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 正当华阳纳闷,向外张望是何情况,一瞬间广场内的所有参拜信徒全都转头过来,脑袋与脖颈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呼啦啦全都看向自己,无数空洞幽森的眼神直勾勾盯得书生遍体生寒。仔细看去,那盯着自己的一张张面目,哪里是活人,分明是一具具披着生人衣裳,散发浓烈腐臭,爬着蛆虫的骷髅呀! 华阳突觉手背灼烧般疼痛难忍,手背上突兀出现的青痣仿佛在放着幽幽荧光,几欲从皮下挣脱而出,紧接着一阵目眩神迷,惊惧之下,便天旋地转倒地不起,没了知觉。 “尘归尘,土归土,已然如此,诸位就此散了吧”。 一声醇厚的嗓音传遍整个广场,方才那唱经的宝衣和尚又是一阵叹息,“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叹息结束,广场上又有了离奇的变化,在这柔润如水的月光映照下,数以百计的骷髅纷纷转回头来,用空洞的眼眶看向念经和尚,一对对白骨手掌艰难合十,朝那和尚吱吱嘎嘎地拜了三拜,随后便如同尘沙,连着所披破烂衣衫全都化作粉尘随风消散殆尽,没了一点痕迹。 “思孚师兄,一别经年可还无恙?”宝衣和尚起身微笑走来。 罗老汉一听这话,连道:“别没大没小,叫老祖!” 宝衣和尚不禁目滞,“阿弥陀佛,师兄不修正法,专参外道,在放你娘的屁哩!” 前朝遗客 5 云岩禅寺 暮去朝来,天光微亮。经这一夜雾气升腾,白茫茫的云雾在山丘半腰凝结成海,经久不散。一缕霞光由青转赤,逐渐晕染整个东方。不出一会儿,一轮大日自霞光生处蒸腾而起,万丈光芒照射在这云上宝刹,仿若神仙居所,好一个逍遥境地。 一夜过去,华阳经休息后已经转醒,不知是这地方幽静还是别的原因,一觉醒来便觉神思饱满,疲累一扫而空,仿佛有无穷劲力。起身看,竟是在寺庙某处香客休歇的客房安稳睡了一夜,想来定是罗老伯扶着过来了。 再回忆起昨晚的种种遭遇,华阳不敢在昏暗的室内久待,赶紧溜出去,心想纵你是妖魔鬼怪,在这光天化日里头,倒要看看你还可敢现形! 这一出门,当真是乾坤郎朗,庙宇宝刹无不琉砖玉瓦,在日光照射下煜煜生辉。高墙上彩绘的神将色泽鲜亮,仿若活了过来。池里青翠莲叶上滚动着皓洁的晨露,朵朵金莲也已绚烂绽放。如此神仙境界,与昨夜那般瘆人景象,真是千差万别,可又如何会生出昨夜那般骇人场景?想不通! 再想起手背上的异样,果然,那一点莫名其妙出现的青痣,依然还在,不痛不痒。奇了怪哉!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华阳只好作罢,起身去寻昨夜偶遇的罗老汉。在经过那高不知几许的密檐宝塔时,突兀看到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正背着自己面向宝塔,端坐宝塔旁边的大石上。哟呵,这可不就是罗老汉的师尊么!走,去逗它一逗! 华阳捡起一节树枝,蹑着脚走到那毛猴背后,小心翼翼用树枝戳了戳猴子的皮发,咦!竟没丝毫反应!于是便大起胆来又轻戳了两下,仍是未有丝毫反应。待缓步挪到猴子近前,只见那猴子居然学人模样,盘腿交错打坐,手臂自然曲陈,两只毛绒的猴爪上下虚扣,紧贴着放在下腹丹田,双目微闭,一动不动。 华阳盯着猴子这一姿态,竟是蒙了。不由得感叹:“这!这!这!这还是个猴儿?” 突兀间,这金丝皮发的毛猴以怒目相睁开眼睛,目中仿佛有光华闪烁,这一人一猴双目对视,书生目力竟被对方眼中神光拉扯,进入不知名境地,一时间华阳只觉日月升降变幻、星斗转移不定,四季轮转不休,当真是目眩神迷,恍惚间又纵身飞跃,于瞬息里便跨越万水千山、龙宫天阙,一应风景飞驰而过几近模糊!擒巨龙、降妖兽、战天兵、伏鬼卒,持神兵着金甲好不威风!隐隐间又仿佛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念着令人头痛欲裂的咒语,嘛咪嘛咪实在厌烦,又顷刻,随着一声仿若时空破碎的惊天巨响,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消散了,无尽的漆黑从时空的深处裹挟而来,挣不出逃不掉,将自己掩埋进黑暗的深渊,一年又十年、百年又千年,好累!好困!。 “呕!”,书生好不容易从猴子那摄人心魄的眼中神光中挣脱出来,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一头栽倒。 不知过了几许时光,书生终于从昏沉中悠悠醒来。缓缓坐起,看那毛猴已经躺倒在大石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攥着不只哪里采来的野果,正啃着皮儿朝自己上下打量。 看自己醒来,毛猴伸出手里啃过皮的果子,朝自己递了递,仿佛在说:喏,你吃不? 却见华阳连滚带爬,赶紧跑开,向着庙刹多的地方去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当真是见鬼了! 一路穿过数个回廊,来到一处冒着青烟的宅房,想来应该是庙里的厨房了吧。书生早已饥肠辘辘,一念及此肚中便越发饥荒了。 走至近前,果然看到那罗老汉与宝衣和尚都在。 “小先生,斋饭已经备好,不要客气,能吃多少吃多少”,罗老汉远远朝自己打着招呼,手中却一刻不停,他撸卷起宽大的袖子,正一斧一斧地劈砍干枯的木材,批好的木材被他整齐地码在了墙壁的一角,想来都是他这一早的功劳。 宝衣和尚也褪去了正装袈裟,高卷起青灰色的袍袖,坐在一边还未劈砍的木桩上,牙齿咬着刚剥离出来的麻丝一头,两手使劲一搓,不一会变搓出长长的一条绳儿来!看到这书生过来,忙咧嘴笑着,来回撇头示意书生去厨房里间儿里自取餐食。 这清晨山上的空气到底是冷凉许多,呼吸之间都冒着微许白气。阳光渐暖,两个和尚正热火地干着属于老林农夫的活计。 华阳也不扭捏,朝二人拱手致谢,一声“叨扰了”,便寻到厨房。这厨房不大也不算小,除了烧火的灶台,墙边还堆了一堆劈砍好的细柴,在柴堆的一侧刚好够摆一个正方台几,台几上已经用竹皮编的箩筐罩好。掀开箩筐,几个热腾的白面馒头,一钵稀粥,碟子里几条切好的咸菜,一应吃食尽在此了。 华阳苦笑着撇眼看那罗老汉,倒非假话,真是个“能吃多少吃多少”。那罗老汉恰巧也抬眼过来,仿佛心照不宣般憨憨一笑,搓搓手继续劈砍斧下的木柴。 虽没罗老汉说得那么大气,但嚼在嘴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甜,当真可口。经这一顿早饭,对这罗老汉倒是增了不少好感。 华阳端起粥碗,沿着碗沿一阵吸溜。他透过厨房的门窗,看晨光下的二人干着农活,时不时听见他们各说各话,各表各理,又间或看见二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起了争吵,扎起膀子几欲动手,随之又重新拾捡起手中的活计开始好好说理。一顿早饭,使得自己几次起来准备劝架,复又坐下,真是不得安宁。 华阳边吃边竖着耳朵听二人言语,原来这处宝刹名为云岩禅寺,唱经和尚是这里的住持,法名“道一”。 借这天光放亮,华阳边吃边悄悄打量这道一和尚,只见这大和尚脑门儿光光亮亮,头皮顶处几个斑白戒疤,面上多见褶皱,皮肉略显消瘦,两耳垂坠,估么着和那罗老汉年纪不相上下,大概有花甲岁数,然而眼神深邃,精气完足,干起粗活极其熟稔,和罗老汉一般健朗。 隐约里,听见二人口中互相念叨着对方的不是。 “师兄大抵是病了!如今这般病急乱投医,径直不走,专钻狗洞,如何能寻得大道?”道一和尚言语犀利,质问中带着三分讥讽。 “你才病了呢,你全家都病了!老祖我身板儿硬朗,脑子清醒,眼神儿好使,你如今夜间小解回来都得重换一双鞋吧!”罗老汉也不示弱,“老祖我倒是想知道,师尊传下的这经、律、论及大小功课,师弟可都参得全了?” “师尊传下长短经卷五百余部,除去那些未译梵经,其余经卷无不熟稔于心,日夜诵咏不敢懈怠,倒是想知师兄如今还记着几多师尊教诲?”道一和尚搓完一条麻绳,吐了吐嘴里的渣滓,“我呸”! “师弟如此勤恳,可曾瞧见极乐世界的大门?”罗老汉问道。 “极乐渺渺,望尘莫及,不曾”。 “那可曾修得大解脱、得大智慧?”罗老汉追问。 “能窥其光,稍纵即逝,不得大有,不曾”。 “那又可曾普渡凡人俗子脱离苦海红尘?”罗老汉继续逼问。 “如今天子崇道,百姓受天灾惨祸大多饥馑流离,无力奉佛,师弟有渡人之心,却难见欲渡之客,亦是不曾!”道一和尚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罗老汉,“好叫师兄得知,师弟虽愚钝,但一心奉法,渡不得人间疾苦,却渡得了这荒山些许野鬼,渡得了这乱世里几缕亡魂!总好过师兄在外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罗老汉瞧着对方唾沫四溅,心中更是得意:“能耐呀,昨晚听师弟诵念涅槃,老祖我听得耳根直痒痒,倒是有几分意思的。” 华阳一听这二人谈及昨晚怪事,连忙竖起耳朵要听个明白。 “都道善有善因,恶有恶果,这野鬼亡魂千万万,有多少是枉死,又有多少含着冤?”罗老汉说罢,叹息道:“不该如此呀!” “师弟不懂我,老祖我也不怪师弟,此来一是取走一件手把件儿,二是师尊在清醒时,预言东南方向有个有缘人需要见上一见”,罗老汉将劈好的柴禾堆好,搓搓手道;“这些忙完,老祖我还得继续奔走。” 道一听此,赶紧起身询问:“师尊可曾提及有缘人姓甚名谁?” 罗老汉正欲答话,就在此时,却见那麻衣书生也放下了儒生的礼仪规矩,跳脚过来,一脸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你!你!那个猴儿...眼睛会放光的猴儿...真是你们师父?” 难怪华阳如此失态,仅这不到一日工夫,目睹怪事连连,好不容易遇到两个正经人,却呼个毛猴儿做师父!是自己听错了,还是那老汉不正常?是妖是怪,这光天化日,豁出去问个清楚! 老汉听此,与那僧人道一相视一愣,随即笑眯眯地看向眼前的麻衣书生:“这有缘人,远在天边,近可就在眼前呐!” 华阳听这老汉胡言乱语不知所指,正待追问,突觉手背一阵痛楚,灼烧般难受,抬起手来,那手背上一点青痣正泛着幽光,目眩神晕随之而来,才一会便又觉天旋地转。眼一黑,便欲软到在地! 罗老汉与道一和尚见状,瞬间同时抬手作虚托状,但觉两股柔和风劲凭空而起,自下而上从书生两肋处托扶,将书生缓放在地。 恍惚间,华阳仿佛看到有一毛脸儿的猴子走到自己近前,呲牙围着自己转了一圈,行到脑袋处,用不知从哪里寻来那有点眼熟的木枝,朝着自己的脑袋“梆!梆!梆!”来了三下。 这下,麻衣书生算是彻底昏死过去啦! 前朝遗客 6 青痣由来 云岩禅寺的一处客房里,还是华阳昨个夜宿的那个房间,华阳躺在床上尚未醒来。罗老汉和道一和尚二人却全都围在床边一侧,弯着腰盯着华阳细细打量,不时又都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师弟,可还记得当年被师尊敲了几下?” “三下”,道一和尚好奇反问:“师兄呢?” “不多不少,也是三下”。 二人对视,同时惊讶:“这...难道...!” “难道”后面具体是何,虽未道出,双方都能猜出个大概,不由纷纷喜上眉梢,叹着“难得难得,真是难得!” 就在此间,麻衣书生已然悠悠醒来,看到床头色眯眯的二人,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不怀好意地发笑,一个激灵,立马清醒。华阳卷起被子在胸前,一骨碌滚到床的里角,惊呼着:“大师请自重!” 床头二人一阵对视,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道一和尚反倒主动搭话:“施主莫怕,我们没有歹意,好好安歇吧”,说罢便走出房去,还特意将门掩上。 华阳看向房间里仅余的罗老汉,越看越不像个正经人,连忙起身穿上鞋子,心想还是速速返乡的好,“今日多有叨扰,感谢罗老伯照拂,小子这就启程返乡啦!”说罢,便朝罗老汉规规矩矩作了个揖,正欲往外走去。 “客气啦,小先生一路好走!”待书生即将踏出门外,罗老汉又嘀咕着:“只是小先生性命无多矣,恐不出几日家中长辈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呀!” 听到这话,华阳心惊,又转回身来。 没办法,没经过诓的嫩雏总得上几次当才能变成老鸟。 “看看你的手吧,手背上的青痣是不是时有痛楚,过后还有灼烧之感,如今还带点麻痒呀?” “咦!老伯是如何知道的?这跟我性命无多有何关系?”华阳愈发好奇,这症状竟和自己一般无二,满脸慌张。 罗老汉见此果然上套,便答非所问:“小先生认为我们这个世间,有鬼吗?” 华阳心中纳闷,这老伯怎么突发此问,肯定是没有的嘛!不然那么多年,自己怎么都没见到过,却只是在志怪文章书籍里看到而已,正欲摇头,忽地想到昨夜离奇景象,那数百骷髅近在眼前,盯着自己遍体生寒的可怖景象全都涌了上来,支支吾吾,“难道...真有?” 罗老汉呵呵一笑,“何止是有,好教小先生知道,这世上除了有鬼,那吃人的妖、嗜血的魔可都在我们身边不起眼的角落,一旦行差将错,这俗世凡人便被啃得渣渣都不剩!” 华阳听此,心中顿时凛然。 “实不相瞒,老汉我俗家姓罗,这小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名思孚,和那道一和尚本是同村发小,五六岁时村中遭遇鬼怪侵扰,所幸藏得深没被发现,待出来时满村老小就仅我二人存活”,说到此处,罗老汉仿佛陷入回忆,“实是三生有幸得遇师尊,不但赋于衣食,还传我们正法修行,数十年来终有小成,一路降服诛杀害人的鬼怪妖精,早已难以计数”。 华阳看着眼前这个老伯,怎么都想不到居然还是个奇人!觉得老汉说的什么“命不久矣”越发可信,慌张问道:“老伯见多识广,那我这手上的痣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老汉观察书生一番,捻着胡须故作高深:“虚知人因阳而生,鬼借阴才凝,我观小先生一身阳气虽是完足,但偏偏有一丝阴气自合谷穴起,经曲池至天鼎,又汇在神庭,这阴阳一冲便搅得小先生目眩神晕,想来就是这颗青痣在作怪了,经久下去阳气消弭阴气滋长,此消彼长之后便是生人也得成个死人了”,罗老汉倒不是全来诓人,正色道:“只有解决了这颗青痣的麻烦,才能救得小先生性命无虞呀!” 华阳听罗老汉讲得头头是道,身体越发觉得虚弱,天大地大,性命最大,朝着老汉径直跪下,口中大呼:“老伯救我!” 罗老汉侧过身去,连忙扶起书生,“小先生莫怕,小先生莫怕” 还莫怕!书生此刻泪花子都快急出来了!突然觉得这手背又要开始痛了,脑也越发的胀了! 罗老汉一把抓起书生手臂,突然正色严词:“小先生当真想保全性命永绝后患?” “当真!” “哪怕日后需历些艰险,也不后悔?” “不后悔!” 罗老汉不敢再继续吓唬了,担心好不容易营造的局面,把他吓跑了就不妙了! “今夜三更,正殿来见”。说完便再不多做解释,出门而去。 罗老汉这些半真半假的言语,落在华阳心里激起千层浪。然而此时,庙刹某处,罗老汉正同道一和尚聚在一处,哈哈大笑! “师兄果然卑鄙!” “勿需夸赞,老祖我走南闯北,诓个人而已,不算啥本事”。罗老汉又道,“此间事已了,这小子究竟与师尊有何缘分我也管不了啦,现下就得动身了”。 听及此,道一和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绢布包,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巴掌大的莲花状物件,通体莹白,竟全是由白玉琢成,侧身分别刻着蝇头小字,细看却是:淤泥源自混沌起,白莲一现盛世举。 罗老汉随手接过,用绢布裹好就往怀里塞。 “师兄此去定然凶险万分,每至险处当知取舍,万万不可身陷死地。”道一和尚一改平时讥讽,反倒言语关切。 “啰嗦,老祖我行走江湖,从来以理服人”罗老汉把扬起的拳头放下,拍了拍怀里塞好的物件儿,“倒是你这老小子实该多喝枸杞,老祖我如今足力之下三丈不是问题!” 说罢,只听罗老汉口中一阵念念有词,结尾一声“疾!”,声一方落,便见那老汉原地留个残影,只三两步便消失在眼前了。 “放你娘的臭屁!快滚快滚!” 前朝遗客 7 前朝遗客 行过一日课业,道一换上青灰色杂务简袍,来到厨房制着斋饭,从石井汲水开始,到淘米、生火、做饭,再至炊烟升腾饭香飘逸,前前后后全只道一和尚一人的身影,偌大庙刹全不见其他人迹,甚至连个关门儿扫地的弟子都没有,独余余这一个身影操前忙后。 饭一做好,道一便向着客房处寻那书生,这年轻人可是自己这小庙刹月旬里的唯一客人,自是要用心招待。 寻至半道,蜿蜒过了几个回廊,恰看到那书生蹲坐在重檐宝塔下的一块儿大石头旁边,不知哪里寻来的毛笔,在一个小册子上描画,一边描还一边用手指去扣那石头上的符箓笔划,想要把这精妙非常的图形印记,认认真真描记在册子上,以全自己对神奇异事的探究之心。 道一和尚见此,大惊失色:“哎哟,小祖宗耶!你可是真祖宗呀!描描可以,咱别扣呀!” 华阳听此,赶紧缩手回来,这僧僧道道的,果然忌讳颇多,满脸歉意拱手:“小子一时好奇,忘了禁忌,还请大师恕罪!” 凑着脑袋往上仔细瞅一瞅,见那符箓印记无甚大碍,道一舒缓口气,“施主,斋饭已经备好了,快随我去用些斋饭吧。” 经大和尚引领,华阳离开此处,向着斋堂厨房方向去了。重檐宝塔又重新还入这暮色时分的安宁里。 “咦!怎么不见罗老伯过来用饭呀?”华阳脑袋转了一圈都没看到罗老汉的身影。 “他已起身回返,应该是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办,就先走了”道一沿着碗边吸溜着热腾的米汤,发出噜噜声响,“走前让我转告你,来日还会因缘相见,不辞而别还请勿要挂念”。 华阳心中慌张,放下碗,“罗老伯让我今夜三更在大殿相见,他这就走了?”急伸出手臂:“我这!那我怎么办?” 道一闭着眼摇头挥手:“施主莫慌莫慌,依着时辰去,施主到时自会知晓!” 不知怎么,无形中对这道一和尚挺是信服,经这一安慰,就放心许多。 “大师,小子观这宝刹上下精致无比,除了您以外,里里外外再没看到其他人迹,就不担心有贼来盗吗?”华阳一手拿着馍馍,嘴里塞得满当,其实心里想的是:一庙就一和尚,咋恁寒酸! “来来来,吃吃吃,夜里长别饿着”,道一很热情,在桌面仅有的几个馒头上比划,“如今世道百姓离苦,从事功来看,当朝的只认仲尼一派,斥我僧、道与世无济,天子如此百姓亦是跟风,崇佛之人日益少了,日复一日就仅有零星几个香客而已,自然无甚值钱佛宝让窃贼惦记,所以也就不怕了。” 道一慈眉善目的地继续讲:“我在这庙刹住持已有三十余载,早先还是一副破败景象,这些年师兄每次回来,都会稍带些金银,一年一年添砖加瓦就成了如今模样,如今香客零丁,只我一人就都能操持过来,也算是一种修行了。” 经罗老汉私下介绍,华阳已清楚了这二人关系,虽看着互不服气,但两人情分到底还是有的。 仿佛许久未与人说过话般,大和尚打开了话匣,“施主定然想过我们师兄弟二人,为何差异如此之大,”道一暗自沉吟,又继续道:“师兄聪慧,远远在我之上,只说同时习那诸多经卷,师兄过目一遍便能不忘,而我愚钝,每每总需诵咏许久方能记全”道一不由感慨:“后来一日,师兄遍翻所有经书,都未曾找寻到心中答案,便不再拘泥于释卷经文,从此不管是佛家的净门、禅门,还是道家的正一、全真,又或那儒家的孔孟之学,全都去竭尽心思求索一遍,去寻心里的那个答案。” “什么答案?”华阳对那神秘的罗老汉越发地看不明白了。 道一看向满眼期待的书生,神秘一笑:“若是有缘,时机一到施主自然就明白了”。 华阳好奇之心大起,岂能放弃:“罗老伯此行要做什么事咧?”忽地又问,“罗老伯和大师您是师兄弟,那为什么罗老伯却还留着须发呢?” “师兄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具体是何事我也不知,至于皮囊毛发本是外象,只要不惹灵台尘埃,便也无碍。” 华阳见撬不出什么信息来,就此作罢,可一想起这二人的师尊可是个猴儿呀,就又不淡定了,连忙问道:“尊师真的是那只...个...那位猴儿?那岂不是妖怪?” 道一哈哈一笑,“施主不必紧张,此事千真万确,作不得假,但我那师尊绝非妖怪”,又唏嘘道:“我自六七岁起,便跟着师尊了,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我们这当弟子的已经老咯,但师尊还是当年模样,风采不减丝毫”。 “你真的是在说那猴儿吗?” 道一看向书生,哈哈一笑,“皮囊幻象外边去,一点真灵内里求”,说罢也不再多作解释:“时机一到,施主自然也就知道了”。两人把最后的一点粥饭刮完,道一便催着书生赶紧去休息,嘱咐着别误了夜里的时辰。 哎哎哎,老和尚可真会打机锋!华阳无奈只能踹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宿处。 待书生走远,老和尚便在这油火灯光里,霹雳乓啷地捣弄厨具,原来在修那刷锅洗碗的功法哩! ...... 是夜,待得月上梢头,有经书诵咏声隐隐传来,想不到这道一和尚嗓门恁的浑厚,声不大,传的怪远!隐隐约约,又仿佛听见有几十上百人缓缓踏步而行,大抵听错了,许是风儿拂动树叶吧!又过得一会儿,诵经声消停了,连着风声也消停了,古刹复又归入幽寂。 不知过了多久,华阳忽地从迷瞪中清醒,披好衣裳看窗外月头,约么着正好三更时分,还好还好没有耽误! 他穿戴妥当,借着月光,便一个人往外摸去。穿了几个回廊,终于看到有匾额为“仙镜澄辉”的正殿。里面依然烛光闪烁,书生心想,这蜡油都不要钱的么!摸索着走到近前,透过窗户纸,依稀看到里面有人正在给烛灯添油,这道一和尚果然还没睡,在这等着我呐。 他踏步而进,恭敬朝着大师背影作了个揖“小子夜来拜访,还请大师教我如何解得青痣之忧”。 半晌,未有回应。 华阳心想这道一大师难道还有点耳背?便再次拱手拜下,“还请大师教我如何解得青痣之忧!” 又过了一会儿,却依旧未曾得到半点反应。 华阳抬起头看那人背影,一身玄青色袍服打扮,发顶挽了个髻用簪插着,添油时的每一个举动都格外熟稔,背后烛灯闪闪竟把整个人都笼在光里了,仿若神人一般。 单看这背影神采,就知定然不是道一和尚了。就在书生胡思乱想之际,那人已将灯油全都添满,正转过头来看书生,华阳作着揖也恰好与其对视。 只此一眼,华阳便被迷住了,世间怎能有如此俊美仙逸的男子!是个谪仙人吧!看到对方面貌,约么二十出头岁,却有一点莫名的熟悉,只觉格外亲切。 而这玄青色袍服男子也在暗暗打量对方,不知是油火熏的还是怎的,眼中竟有些湿润。 书生不知对方是谁,便作揖循着礼问:“请问小哥是?”。 “我本前朝客,唐王檐下僧。求真十万里,慧自心中生。菩提传绝技,如来坐下听。跳脱红尘外,不入轮回中。外以心猿相,从此是长生。” 前朝遗客 8 萤女报恩 簪发男子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书生面容,神思中却闪回着时光深处的回忆。 像!实在是太像了!不对不对!不是他! “你从哪里来?” 华阳听这英俊貌美的男子说话,声音清澈空灵,真如神仙一般,一时稍显激动,忙说:“在下山阳县河下人。” “你从哪里来?” 华阳心想那人年纪轻轻,想来不是耳背,莫不是自己说得岔了?又改口道:“在下参加科考结束,自南京城而来,路过此地”。 “你从哪里来?” 华阳总算明白了,这是在打机锋呢!又改口道:“我从来处来!” “要到哪里去?” “去往去处去。” “你是谁?” “家父姓吴,取名...噢不不不,我是...我?”华阳满脸无奈,这小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听那人一见面就说自己是唐王时期的人,心里默算,乖乖哦!难不成这人已经九百多岁了?!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簪发男子自言自语,手中指头飞快掐算,若仔细看,每次指头相触,期间便有光华点点,“是你,又不是你”。 哟呵!竟然也是个能掐会算的主,若真有九百多岁,那岂不是个神仙?想到此处华阳不由问道:“那个...冒昧问一下,您是神仙吗?” 簪发男子抬头看向大殿穹顶,目光仿佛到达星空的深处,叹息道:“这个世间,有妖有魔,有鬼有怪,独独已没了神仙!”,又看向面前这书生,沉声问道:“此世的你,可愿拜我为师?” 这人奇怪,纵有些能异但尚不清楚底细,华阳不敢贸然答应,只得应付道:“不敢欺瞒,小可家中尚有长辈,长辈期我能从仕途,倘若他日谋个官身安定一方百姓,便知足了” 簪发男子知机缘未到,便也不多做强求,便把目光放到书生的手背上去。 华阳见此,心想能助自己解除心患的,大概正是眼前这位奇人了,连忙伸出手去,激动请教:“请问小哥,这青痣何解呀?” 簪发男子只看了一眼,便沉声厉语,仿佛对着空气:“兀那妖精,还不速速现形!”,这空灵清澈的声音带着几分威严,在大殿内轰隆作响,直震肺腑,使得书生头晕目涨。 待一站定,不知何时,身边地上已多出一个尺臂高的小少女,正伏地颤抖,一声一声抽噎哭泣! 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赶紧跳开,你若是妖怪可别来吃我啊!书生跳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簪发小哥的身后,竟还扯着人家袖身!在那里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书生却不自知,自己已经默默地把这初识的小哥,划到心中好人的那一边了! 簪发小哥看这书生举动,突觉无奈,竟还是这般!摇摇头却也不管他,只对那绿衫少女沉声呵斥:“自述因由再评善恶,若掺假话飞灰湮灭!” 只见那伏地的少女抽泣得越来越厉害了,哽噎之中夹杂嘤嘤细语:“回上师的话,我本是这世间一枚萤虫....兜兜转转飞到这灵山丘林,夜夜聆听高僧妙法谛音,从此生了灵智,能蜕妖形...” 绿衫少女鼓足了勇气抬头,泪水早已糊了满面。她怯怯懦懦地看向眼前这个能决自己生死的上师,那上师厉眼过来吓得自己立马转移视线不敢再看,转望向麻衣书生感激涕零:“好叫上师得知,我这灵身滋养所需,曾是那百花中精,那日我同一群姊妹在田野玩耍,谁知平日嘻耍玩闹的百花丛林全都凋敝了,小妖我被那草丛里一具具白骨里的阴怨之气裹挟,误吸了许多阴怨气,浑身着冷,打着转儿不知绕到了哪里,所幸遇到这位公子,只觉公子身上一身气息实在温暖,朦朦胧胧便贴身附了过来。” 这小妖言语之间,模样真诚,惧怕得颤不成声,落在华阳眼里,并非想象中那般凶残恶煞丑陋狠毒,反而盈柔乖巧,瞧着楚楚可怜! 华阳想到那日田野间的累累白骨,阴森可怖,想来这小妖说的不是假话。不知觉已从簪发小哥身后走了出来,正想为那小妖说句好话。 忽一空灵厉语当头下来:“兀那妖精,虽无害人之心,但造伤人恶行!”簪发男子略一沉吟:“今日留你性命,但需斩你灵根,蜕回原形!” 此话一出,小妖木然不敢相信,半晌才从低泣中抬起头来,仿佛带着某种决绝:“上师若斩我灵根,倒不如连着小妖的性命也一同拿去罢!纵使愚懵苟活,也仅一夏繁华,秋终便亡,如今倒不如死了吧!”,说罢已是万念俱灰,闭目等死。 声音方落,便见那簪发男子单手悬于半空,口中疾语“吴王老儿,借剑一用”,手以剑指凌空旋绕,倏忽一柄锋芒宝剑呼啸着破空而来,朝那少女几欲斩下。 如此关头,却见那悬空停顿的锋芒飞剑与绿衫少女之间突兀多出一个人影,除了这在场的麻衣书生,还能有谁! 簪发男子见状,心中不由苦涩:又来这套!又来这套! 华阳方才见此关头,万没想到这簪发小哥恁地法力高强,竟会这奇人志怪话本里的剑仙本事!也不知心里哪股劲儿在作怪,只琢磨着这少女原本也是无辜,娇小玲珑的模样泣不成声,看着就不像个坏妖精,哪有妖精这般楚楚可怜的!头脑一热便去阻挡。 “嗨!真是的,都是误会,误会!我原谅她啦!”华阳想用手指将眼前的剑尖儿拨开一点,哪想到手指还未触碰剑身,便被附在上面的凌厉剑气割破,顿时流血不止,当真是锋利! 簪发男子见状,随手一挥,声呼“收!”,凌厉飞剑便急转掉头,呼啸着破空飞去,远远仿佛听见“噗通”一声,扎进了某个深潭里。 这绿衫小妖看这麻衣书生冒着危险救下自己的举动,心中越发感激,只觉无以为报。 簪发男子也是无奈,看这情形,估么着又要重演着古远的英雄救美戏码,顿觉自己这几百年未曾痛过的头,又要痛了!赶紧呼道:“小道一,你起的因,你来管吧!”说完便甩手转过身去。 却见这时,门口悄么声露出一个老僧笑呵呵地进来,“阿弥陀佛”。可不正是那道一大和尚! 谁知刚一出声,那绿衫小妖朝着道一和尚伏身便拜,顿时再次声泪俱下:“大师!呜啊...小女子拜叩大师点化之恩!”说完竟是叩首伏地不起,只等对方示下。 道一规规矩矩地朝那簪发男子打了个稽首,道了一声“谨遵师尊法旨!” 华阳反倒挠着脸纳闷儿起来,师尊?他师尊不是个...猴儿吗? “萤妖在?” “小妖在的”。 “你本非人类,能得灵机化形,走到如今地步实属千艰万难,应当好好珍惜,这你可知?” “小妖知道”。 “你携阴气误伤人魂,便罚你竭己所能,弥补过错,你可愿意?” “小妖愿意”。 道一和尚缓声:“那便去吧。” 但见那绿衫小妖再三拜了拜道一和尚,抬着泪眼,却笑盈盈感激地看向旁边那个麻衣书生,倏地身形原地幻化消散,只余一个萤光绿豆大小的萤火虫,扑闪扑闪地绕着书生飞了几圈,趁书生不注意一股脑又重新融进了那颗手背上的青痣里。 书生瞪大眼睛,看着道一和尚,指着手上的青痣:“这!这!怎么又回来了呀,我没事儿吧!她怎么还赖着不走了啊!” 道一和尚安慰:“这小妖携带的阴怨之气,在和你的生人阳气对冲之下,几已消散,如今她自知愧疚,正以自身灵力反补你的神魂,不必太多担忧”。 书生惊诧,竟还能如此! 和尚话锋一转,“可这阴怨源头一日不除,阴怨之气便一日不会消散,山下百姓恐仍将因此遭受灾祸”。 “那可如何是好!”,华阳盼着可千万别再有这么可爱的小精灵被污惑生祸了。 道一看向书生,“不知能否得师弟出力相助?” 簪发男子赶紧转身打断:“快快打住,人家要去当官儿,瞧不上咱,别胡乱喊”。 道一不知所措,一时尴尬,居然没成!这个大傻...傻大个! 到得这节骨,书生再是不知好歹,也明白了这二人是实打实地在帮自己,如果再矫情顾虑,反而不是大丈夫作为!能为这大和尚出一己之力,让世间多一丝安宁,也是应该的嘛。 书生终于放下心中顾虑,先是朝着簪发男子拜谢,“感谢小哥...呃大师救命之恩”,接着又朝大和尚拱手道:“但有所能,任凭差遣!” 刚一起身,这大殿正堂就只有道一和尚一人在了,那簪发男子已然不知所踪。 华阳望了望道一和尚,疑惑伸手虚指那人刚才站立的地方,“他难道就是那个金发毛...你师尊?” 前朝遗客 9 阖庐洗剑 “咕嘟咕嘟”。 几个细碎气泡漂漂晃晃从池底涌到水面,鼓起一圈圈涟漪。蜻蜓飞过,在水面稍一点水,便落在悄然绽放的莲花尖儿上,几尾小鲤鱼在一小方浅池里,逗着莲梗游来游去。秋日一来,几片莲瓣儿就掉了下来,顺着池里轻轻涌动的微弱水流向外漂去,它们漂啊漂,漂过有石狮镇守的环拱廊桥,漂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又在成片柳柏的影子里穿行,越来越急,最终一头扎入密林处的某个深潭子里。 潭水幽绿,不知深几许,倚着山的一壁,全以嶙峋怪石围成。山壁一侧的石墙上,不知被谁刻着两个古拙篆字:剑池。这两字一半浸在水里,一半处于水上,起风时被潭水一荡,堪堪一隐一现,颇是神秘。 只见一个瘸着腿的老头,怀里捧着一柄斑黄铁迹的剑身,一拐一拐地走到潭水边的岩石上,正好够一人坐下。这老头拿出锈剑,沾了沾脚下的潭水,便在旁边的石头上慢慢磨拭,一推一拉力道沉稳,也不心急。 面前的潭水里,孤独倒映着一个人影,老头没来的时候那人便已经在那了。 过了许久,那老头终于还是打开了话匣,一边磨剑,一边朝着水面的人影说话:“我不是不愿走,早些年月,是舍不得陪着我许多年的这些铁疙瘩”。 经这老头的磨拭,缕缕铁锈在潭水边里慢慢荡开。 “我是亲眼看着这贼老天刮风下雨,打雷闪电,这一柄一柄的都被我给磨细了,却也没琢磨个明白”,老头抬头看着天,“你说,他们都去哪了?我这野鬼孤魂,最终又能到得哪去呢?” 老头低下头,往剑身上撩了撩水,继续一点一点磨着,“现在,我是真怕呀。” 那潭水的倒影动了动,原来是丈外的一处巨石上,坐着一个玄青色袍服的簪发男子,他用手撑着脑袋,不知神思游走在哪里,听完这老头自说自话,沉声着:“我会弄明白的,在我弄清楚之前,阖庐,你可以继续磨你的剑。” 一潭幽水上空,流云涌散,飞鸟闪逝。 一柄寒光湛湛的宝剑在水里荡了一荡,荡净了附着在上的些微锈水。跛足老头用破烂袖衫擦干了剑身水迹,朝着一侧大石上那孤独而坐的年轻人,躬身鞠了一礼,便一拐一拐地往林子深处走了。 这簪发男子正是昨夜帮助麻衣书生解除青痣之患的年轻人,在跛足老头走后,他由坐变躺,四仰八叉地躺在身下的巨石上,看着这天上涌聚又飘散的白云,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知何时,潭水的倒影里,却变成了一只四仰八叉金丝皮发的毛猴儿,继续躺在那里,孤独地看着天光变幻。 ...... 云岩禅寺。 “施主,你看老僧这唇齿,要拱起来...摩——”道一和尚用手捏着脸颊,再来一遍:“摩——” “喔——” 是这么读:“摩——”。 “噢噢,懂了懂了,喔——”。 道一和尚咧着嘴眯着眼,定定地看这个年轻书生,不时的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 “好吧,这个字我们先跳过去,来看这个字,诃——” “哥——”。 “诃——诃——”。 “哥——”。 道一用手搓了搓脸,重新打量着书生:“施主先听我完整地诵一遍,今晚成与不成,可就看施主用功与否了。”说罢,把法咒认真诵了一遍。 “侘枳吒吒罗侘枳卢呵隶摩诃......——”。 道一和尚一诵完便嘱咐这书生需要勤加练习,无有错漏,嘱咐完就自己跑开了!哎,赶紧走赶紧走,处久了人会变傻吧! 前朝遗客 10 亡魂遗恨 华阳早早用过了晚饭,按照道一和尚的交代,于傍晚就下山去了。不敢耽误时辰,他一路下到山脚,寻到自家的驴子,这畜生竟把树皮连着周围一圈草地都啃了个秃净,可真难为它这两天了。牵过驴子,便向着二三里外,那路边的白骨丛寻去。 “侘枳吒吒罗侘枳卢呵隶摩诃......”。 他骑驴一路前行,路上反复诵咏这段法咒,“不就几个生僻字嘛,听一遍就都会了!”书生心里反倒有些打鼓,仅这些许个拗口文字,拼在一起真有恁大效用?不过那簪发小哥的神通看在眼里,着实精彩神异!连小妖精对那道一大和尚都如此恭敬,应不会诓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那妖魔鬼怪呀!万万不能在此多做逗留,此间事了还是赶紧回家的好。咦?话说回来,那小妖精在我身上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小公子,往前再行一里远就到啦”。 “唔,嗯......?!!!谁在说话?!” 华阳惊呼出来,转身四顾却见四野并无人迹,哪里来的女子声音?不会遇鬼了吧!思忖之间又觉这声音来处不太一般,并非耳朵听到,更像直接打心湖里泛起。他心里惴惴,忙念起老僧教的咒语,但愿能起效用! “咯咯咯,哈哈!” 又来?这咒儿没用呀!书生从驴子背上慌张跨了下来,壮着胆子沿着驴子找了一圈,也没见有人作怪,不由有些发冷! “小公子,别怕。是我是我,我在你的手背上哩。”少女银铃般的声音继续在书生心中响起。 书生抬起手臂去看那颗青痣,隐隐现出微不可察的幽幽荧光,正像个萤虫儿一般。清清凉凉的,怪舒服! “是你?你是那个小萤妖?你能听见我说话?”书生抬着手臂,对着空气说话一般。 “能的能的,公子只要在心里念我,我就能听见,公子若是不念我了,我就会呆在这里面睡觉,可就啥也听不到啦!” 书生心想这倒还好,不然在茅厕里拉屎放屁被一个小妖精时刻听着,还是个女妖精,自己不被吓死,也被羞死了!书生知道了是这小妖精在说话,心里反而没那么怕了,啧啧啧,我那《百怪录》的话本上可都没有这么神奇的小妖精呢!嗯嗯,回去以后定要给补上,第一百零一怪.....想到这里,也不知道这小萤妖有没有名? “小妖...嗯,小姑娘,你叫啥?” “我是萤虫成妖,得了灵机以后便只在山野丛林里漫无目的飞荡,也没人喊过我,倒是还没有名子哩”。 书生听此,略一沉吟,“萤儿?” “萤儿,萤儿,咯咯!萤儿,哈哈真好听,我有名字了!谢谢小公子,我有名子啦!”。 “我听老和尚说,你在用灵力补我的神魂,”书生担心道:“我感觉没什么大碍了呀,要不你出来吧,想去哪去哪,可别再被那阴煞气给迷着咯。” 小妖精听此,突然颤声哭泣,“小妖懵懂还是个虫儿的时候,倒尚未有觉,可当小妖有幸成灵得以蜕形,才知此种机遇实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承蒙公子大恩救了我的性命,小妖此生只愿留在公子身边效些气力,请公子不要赶我走......呜啊......”。 嘶!这小妖精咋恁爱哭! “好好好,我没说赶你走呀”,书生一思索,又道:“可你平日吃啥喝啥,不会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吧......啊?” “噗嗤,咯咯,哈哈哈” 小萤妖听到这话,立马就不哭了,反倒吱吱乐了起来:“好叫公子得知,我如今蜕形成灵,日夜锤炼真气便能长存,只是虫儿时的习性还在,喜欢饮啄那百花丛精,萤儿不吃肉嘞!” “那好吧,只是萤儿你不用空耗灵力在我身上,我身体已觉无碍。”听此言,书生便彻底放下心来,但想起她毕竟是个妖精,复又好奇:“萤儿你会......法术吗?” 只见那手背上的青痣突兀飞出一点星芒,飞至书生头顶约么半丈处停下,一时间青光疾速绽放,把这一人一驴及周边三丈内的光景全都照亮,纤毫无遮。 “这个......萤儿会发光......算吗?” “这.......哈哈,算算算,以后夜间读书倒能省挺多油钱,有萤儿在可不就够了,哈哈”,书生一想,若是读书时有这般光华也太过招摇,“萤儿,你这法术能......收敛一些吗?” 小萤妖立马会意,堪堪将光芒收到灯豆般大小,仅照亮尺许见方,好像得意一般,绕着书生圈圈打转。 却见这一路上,有一飘飘飞虫时而亮如盈月时而亮若荧珠,绕着这一人一驴向前行去,不时又有欢笑声传来,真是愉快。 复又听那小萤妖说道:“以后公子若是寻我,只管在心里念萤儿三声,我便出来啦!” “好嘞!收!”华阳学那簪发男子的潇洒模样,一手作剑指,对着另外一手一顿比划。 却听那萤儿“咯咯”笑个不停,惹得华阳一脸尴尬。等到萤儿笑声歇了,才说到,“小公子,萤儿这就回去啦!” 便见萤光一点飘飘飞来,融进手背上的青痣里,荧光旋即消失不见,重又恢复如常。华阳用手轻轻揉了揉,也未见到一丝异常,便又继续跨上驴子,向前而行,心情从未这般好过。 不知不觉月光隐隐星光更晦,华阳终于摸到那荒野丛子附近。 按照道一和尚的嘱咐,华阳需要诵着咒,行经每一处藏有白骨的地方,还需心无杂念、咒言准确,声以密语仅能自己听闻,不可大声喧哗泄露神机,才能灵验。 华阳把驴子系在路边劲草上,壮着胆子向那荒野迈步出去,行不多远果然看到累累白骨,在野草丛里阴森可怖! 方一见到这番景象,书生便开始一边念诵大和尚教给自己的法咒,一边慢慢往里走。这荒野之间,当真可怖,处处白骨少说得有二三百具。怕不灵验,每经一处书生便都得诵念好几遍,当真是念得口干舌燥,舌头几乎快要打结! 呼!书生实在口舌乏累,便停下了下来,揉揉嘴巴,歇息一会。 “嘎吱——嘎吱吱——”。 背后树枝枯折的声音传耳边,书生回头去!老天爷耶!那身后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白骨骷髅,全都直立起来,空洞洞的眼眶里正冒着幽蓝磷火,朝着自己嘎吱嘎吱地拥过来。还有一些白骨骷髅正从荒草里坐起,也朝向自己抓摸过来,几欲择人而噬! “侘枳吒吒罗侘枳卢呵隶摩诃......侘枳吒吒罗侘枳卢呵隶摩诃......侘枳吒吒罗侘枳卢呵隶摩诃......”。 书生不禁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哪还顾嘴上疲累,此刻就是嘴上着火也不能停下!果然,咒声一起,那具具白骨堪堪在书生近前咫尺处停下,白骨指尖离他闭着的眼睛,也紧差毫厘便没再躁起,空眼眶里的幽蓝磷火也隐了下去。见到如此景象,心里才暂时压下惊恐,只是自己一动,那无数白骨便跟着哗啦啦行动。 书生口上密咒不停,脚下走过这片山野的每一个角落,在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便朝路边驴子那边而去。一路走,一路念,不敢停歇。他蹑着手脚骑上驴子,口上密咒不停,往山丘庙刹的方向行去。 若从远处来看,只见那荒野的小道上,一个骑着毛驴的麻衣青年在前开路,一驴当先,口中念念叨叨不知何语,身后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嘎吱嘎吱跟着无数直立而行的白骨骷髅,长约里许,仿若冥军夜行。 “倒是有点能耐!”。 遥遥远方不知何处,这一幕恰好被一玄青袍服的簪发男子看在眼里。 好不容易行到山脚,书生嘴上早已出了血泡,舌头也麻痹不已几乎没了知觉。即便如此也不敢停歇,谁叫身后还跟着这些个阴森鬼物。下山时一人一驴,行路轻巧,然而此刻再上山,身后不但跟着无数鬼东西,还得确保口上诵念密咒无误,当真如乌龟挪步,从未觉得有哪条路如今夜这般艰险,惊累间竟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 书生走在前面向上登阶,口上虽还念着密咒,但精神早已萎靡不振,几乎快要晕厥。就在书生将倒欲倒之际,一道洪钟大吕般声响自山上宝刹远远传来。 “天将放亮!还不速速归来!”远远听来,正是那道一和尚的声音。 被这声音一惊,书生马振作精神立,强撑意志,迈着灌铅的双腿继续向上,身后的骷髅白骨仿佛永远不知疲累,一步一步跟随而上。听!和尚诵经的声音也隐隐传来了,书生心里越发坚定。 行不知多久,这诵经之声终于越传越强,越传越响,已然到了庙刹山门。华阳嘴上血泡破裂,血迹黏连在牙齿上,混着如胶般的唾液从嘴角渗出,舌头和嘴唇无不打颤。 便在此时,那身后跟随的无数骷髅鬼怪已经超出自己,在这诵经声的引导下,浑浑噩噩却有条不紊地向着正殿前的广场里行进,行走在寺刹里的脚步声,如同堆堆枯叶被风卷动。 此时反倒成白骨骷髅在前,麻衣书生跟随在后了。 跟到庙刹正殿前的广场处,那道一和尚和首次见到时一般模样,已在大殿门前坐下,面着广场方向口中喃喃。也不知这经文有何神异,数百骷髅如得敕令,纷纷端坐下来,安稳听这老僧诵经。 过得不知多久,这广场上的数百骷髅好像少了许多,华阳便留心观察,仔看端倪。原来,在这道一和尚的诵经声下,些许个骷髅白骨逐渐化成粉尘,又在不知觉间烟消云散。时间一久,这偌大广场上的鬼怪骷髅,便纷纷消散得没剩几个了。 道一和尚念到此时,眼看东方天色几欲露白,然而此刻广场上却仍然还有一个骷髅身影,未曾散去。 “我恨呐—” 谁知此时,那骷髅张合着两个脸骨竟也能发出声来。 道一和尚见此,反倒停下了诵咏之声,华阳惊讶之下也注视过来。 “上师,我好恨呐!我陈家村满村老小全部被官爷抓去,取走心肝,三百一十六口只余一口,呵呵!全都绝了!”骷髅白骨声音沙哑、晦涩。 “谁人那么狠毒?”华阳才听得一句,便觉心中气愤。 那骷髅把空洞洞的眼眶缓缓转向这麻衣书生,顿时把华阳吓得一机灵,赶紧退到大和尚身后。 却见那骷髅面上白骨张合,“我陈家村一脉同枝,自古祖上秘传一个丹方,能延寿岁,只是制法太过歹毒,需以三千活人的心尖儿血......做药引,后代子孙都觉残忍无人愿成......谁料出了个不肖子孙......为谋富贵,将这丹方献到官家!呵!献到了官家......” 此时,东方天色已渐渐露白。 华阳此刻只觉怒火中烧,好狠的人!好一个不肖子孙!都该去下地狱! “为了防止丹方再有泄露,我陈家村老小上下,竟都成了践药的引子了啊!呵!我恨呐!”这骷髅白骨声嘶力竭,恶狠狠说道:“我不恨别人,只恨这不肖子孙,终有一日定要遭受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他是谁?叫什么!”华阳目眦尽裂。 骷髅白骨此时仿佛没了气般,“他是陈.....陈.....”。 正在此刻,一抹朝霞从东方天际激射而出,瞬间染亮整个天际。 “快说,他是谁!”华阳着急。 “他是...陈...” 骷髅白骨的沙哑声音愈发细微,勉力到后面,却已没了声息。风一拂过,这最后一具荒骨骷髅也化成烟尘飘散,再无痕踪。 书生看着那白骨飘散的地方,久久无言。 “阿弥陀佛!” 道一和尚闭上眼,双手合十。 前朝遗客 11 太阳之子 这一年,内阁大儒士王明义的头颅从断头台上滚落而下,围观的百姓只敢远瞻不敢议论。这一年,应大明天子宣威各国的号召,隶属大明工部的造船匠们日日无休,夜夜通明,造船图纸上规划着的,是继郑三保之后更加辉煌的远洋宝轮。这一年,顺天府所在的京师之地汇入了来自三教九流、诸方各国的能人异士,北京城的热闹繁荣,一时间远超陪都南京。 同样是这一年,披泽于同一个太阳光芒的遥远西方,有一个名为波兰王国的地方。 明媚的阳光从一扇扇拱圆的琉璃天窗透射进来,青绿间或葡紫的光彩,映在一众天主仁爱下的兄弟、亲友身上。巨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慈祥地看着眼下的这对儿新人。 “尼古拉先生,你愿意接受苏菲小姐为你的妻子,一生敬她爱她吗?” “当然,我愿意。” 名为尼古拉的男子微笑着看向眼前之人,这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姑娘,那姑娘此刻也正欢心激动地看着他。 “苏菲小姐,你愿意接受尼古拉先生做你的丈夫,不离不弃吗?” “我愿意,我愿意!” “愿慈爱的天主赐福你们,白首......呃......偕老!” 主持婚礼的天主教父,满脸无奈地看着眼前咫尺处的这对儿新人,这是自己主持的几十场婚礼之中,最不遵守规矩的一对,自己还没说完台词,就开始拥吻!激吻!哎,年轻人的火力这么大! 只见教父面向众人朗宣:“我宣布,今日你们在圣母的祝福下,正式结为.......” 就在此刻,原本光明的大厅,光线却在一点一点消失,变得阴暗。 “呜!怎么回事,天怎么突然黑了!” “快看,太阳...太阳不见了!” 教堂里好奇者已经跑到窗户跟前,指着天上的太阳,满眼惊恐。惊呼声惹得教堂内的宾客们一阵窃窃私语。 “结为......夫妻......”,教父看着窗外的日头,竟也开始不知所措。 却见天外原本光芒四射的日头,正被黑色的阴影吞噬,光明一点一点消散,不一会儿,整个太阳便全都笼在一个黑暗的影子里,整个世界变得阴冷、晦暗。这是不吉利的象征! 众人纷纷看向眼前的这对新人,些许闲言碎语和不时的交头谈论之中,夹了不少疑惑和叹息。 ...... 新婚之夜,年轻美丽的苏菲一头扎进被子的棉絮里,闷沉的哭泣声从厚厚的被子里传出来,这让一旁不太有经验的年轻尼古拉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说...圣母不会赐福我们的...呜呜呜...说我们还会被诅咒...呜呜呜...啊啊啊.....”,苏菲一边埋头哭泣哽噎,一边用手拍打枕头。 尼古拉走到跟前,扶起自己的新婚妻子,看到她在泪水模糊之下,被面上未卸的妆揉了个脸花! “哈哈哈...哈哈哈....”,尼古拉不但没有安慰,反倒摸着妻子的脸笑了起来,忽然柔声,“就算天主当面宣称我们不被祝福,我亲爱的苏菲,我也会永远慕你,爱你!” 苏菲听到如此告白,一时间呆住了。此刻哪怕上帝亲自来拆散他们,就是死了也要和他在一起啦!于是便一头裹在尼古拉的怀里,一阵阵轻声低泣。 ...... 是夜,本该空荡无人的教堂里,仿佛有人声细语喃喃。 几支小臂般粗细的特制白蜡滋滋燃着,释放出灼灼光华。罗马教廷每年都会雇佣制蜡匠们,制造一批特别的蜡烛,用以分发给各国前来朝拜的神职人员。这种蜡烛只有在重大的庆典节日上,才会被拿来使用。 圣母玛利亚的巨大雕像旁边,教父虔诚地朝着正堂大墙壁画上的天主像跪拜,默默祈祷。那壁画上天主的形象光辉神圣,据说只有用造价昂贵的宝石研磨成粉,才能调制出这般五彩斑斓的颜色。 “神圣的天主啊!我是您虔诚的仆人,对于您的一切指引,我都将奉为真旨!”教父将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还请您降下指引,邪恶与黑暗是否来临!” “还请您降下指引,邪恶与黑暗是否来临......还请您降下指引,邪恶与黑暗是否来临.......” 不知时光流逝几许,那特制的白蜡已向下矮了很长一截。微风拂动没有扣紧的琉璃窗沿,原本及其细微的咯吱声音,在这寂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整个教堂,便只教父一人,在无休止地低声喃语,一遍一遍。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 此刻,远在罗马梵蒂冈的圣教祖庭圣伯多禄大教堂里,正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冠冕整齐的教皇大人已经杵着宝石权杖站立起来,厅堂两侧竟然纵排着不知几百几十根那特制的白蜡,随着他的起身动作,原本安静的烛焰瞬间纷纷飘摇凌乱。他注视着面前这壁画像上更加恢弘、精美的天主神辉,久久沉思不语。殿内烛火一抖动,他面上褶子仿佛更加深了。 前朝遗客 12 巫女之死 “嗨,我亲爱的小尼古拉,你在看什么呢?” 年仅十八岁的尼古拉·哥白尼看着天上的繁星,看着或光辉或隐晦的星星在遥远的天空深处闪烁,专注得像个馋鱼的猫儿。这是他进入克拉科夫大学以来,第一次在老师的教导下,知晓那些星星的名字,哈!它们居然都还有名字咧! 他的老师是这所大学里最知名的德·诺瓦拉教授,这美妙的夜晚,属于他和他出色的一众学生们。在老师的组织下,这一群芳华正茂的孩子汇聚在自家的庭园小院儿里,烧烤的篝火丛里飘散着浓浓的肉香,浓烈而奇怪的朗姆酒味道,让几个好奇的可怜孩子呛咳不已。他看着这些孩子们,不出所料,未来可都是这个国家的骄傲呢。而那个盯着星空不醉自醺的尼古拉,是他最为关注的一个。 “老师您看,毕宿五,它很快就要被月亮遮住啦!”小尼古拉将手放下来,捧着脸,满眼期待。 老教授微笑地顺着他的指引,找到那颗名为毕宿五的星星,今晚的上弦半月正朝着那颗星辰移去。他们等待着,等待着美丽圣洁的月亮女神—神圣的狄安娜女神,显露自己操星弄月的神迹。 可突然地,小尼古拉发出难以理解的疑问! “咦......怎么回事,老师你快看,月亮还没有移过去呢,那颗毕宿五怎么就已经消失不见啦!” 老教授此时也正关注着头顶星月的迁移变化,可不就是如此,月亮还未移到毕宿五旁边,便已在那弯月的凹陷里消失了!这倒是他从未留心注意到的情况。 被吸引过来的一纵学生纷纷过来,顺着老师和小尼古拉的目光看去,不知过了多久,呵!却见那颗名为毕宿五的星星,又从月身明亮一侧的光辉里,露出来啦! 看到这一幕,才让他们纷纷松了口气,一纵师生们重又开心起来,享受着这星河之下静谧的夜。然而这一幕,独独在小尼古拉的心里还留下一丝疑惑,只是在老师的拉扯下,重新回到大家的欢声笑语里。 ...... 此时尼古拉的小诊所里尚没有病人前来问诊,他便一个人坐在导诊台的木桌前,一页页轻轻翻着手中的医学笔记,在那稍微有点泛黄的书页里,裹着的是他大学期间满满的青春回忆。 “我亲爱的尼古拉先生,快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尼古拉被欢欣雀跃的苏菲打断回忆,合上笔记,微笑地看着她旋着舞步走来。她的手里捧着一个长条形精致的礼盒,盒身上挽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是我从狄安娜一号大街上,波斯商人那里买来的,敬献给我最英俊的尼古拉先生”,苏菲走到跟前装模作样,盈盈施了个宫廷式的礼仪。 尼古拉站起身,配合着假装正经,挽起苏菲白皙的手,轻轻吻下,他抬起头,像个王子般轻柔,“谢谢我美丽善良的妻子,快让我看看是什么礼物!” 他接过长形的盒子,看到盒身的边沿,被青色的印泥痕迹封着,印泥上模糊能看到几个方块样的异国文字,“大明应天织局”,扭扭曲曲深奥晦涩,想来应该是商家的独有标记。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也不知道她又花了多少钱,哎!真是个败家娘们儿。 尼古拉打开盒子,一条宽大的丝绸纱巾,从盒子里几要滑落而下,青与白的色彩晕染混在一起,这种色彩他只从贵族们家中摆放的瓷器身上看到过,据说那瓷器来自某个遥远的东方古国,比那遥远的波斯更要遥远。 苏菲把这珍贵的丝绸纱巾围在丈夫的脖子上,开心道:“喜欢吗?我可是一眼就看上它啦!” 尼古拉看着妻子,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嘴上满是喜欢。哎,这个月还是多加几个班儿吧! 就在此时,诊所外的街道上,突然产生的喧哗声从门口经过,尼古拉和苏菲走到门前朝外张望,有手持火枪的警卫队,有凑热闹的邻家妇女和孩童,还有两列肃穆的修女队伍,他们共同拥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向着空旷的郊野行去。 这种景象可不常见,往日若是处死囚犯,单警卫队就够了,哪里还需跟着两队列的修女!好奇之下,尼古拉和苏菲关上诊所的门,也悄然跟了上去。 小城不大,行不多久,便已经远离贵族们的街区,这里大多是当地农场主麾下农奴们的破落聚集居所,再往外,就是原野森林,不用担心稍后的喧闹,影响到街区贵族太太们休息。 在成片的破落屋舍与密林中间,恰好有一段空旷的地方,这里向来是那些罪孽深重的犯人,在此被处以极刑的地方。几百名满是好奇的人,把这一处小场地围了满!处刑的场景时有发生,但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多人围观。 他们都打量着那个被紧紧束缚在巨大十字木架上的女人,她的外衣早已被扒拉下来,仅有的白色贴身衣物上,刑鞭造成的数十条破裂处,浸透了鲜红的血迹。她的双手被高吊而起,乌黑凌乱长发半遮着苍白虚弱的脸面,一颗微小的朱砂痣,点在半露而出的脸庞眼角一侧,面容清瘦。 “听说她是个女巫!在教堂圣像前,公然亵渎上帝的威严。” “我也听说了,她还给生病的孩子服用来自地狱的糖果,让他们脱离上帝的福光!” “警卫团从她的居所里,搜到一本巫术笔记,据说里面有很多奇怪扭曲的符号!” 众人在打量中,不断地交头议论自己所知关于这女人的一切。干枯的木柴已经在那个女人脚下码好,上面已经淋好了易燃的松油。 十字木架上,女人虚弱地抬头,露出大半的脸庞清秀美丽,丝丝血迹从嘴角渗出。她微睁起眼,环视着周围的这群人,面上看不出一点应有的惊惧和悲伤,仿佛已经做好了准备,从容赴死。 在人群最外的一围,苏菲立马紧张地把头埋进尼古拉的肩上,不敢去看:“哎呀,她在看我们!” 尼古拉轻轻用手安抚着妻子的肩头,可不,那个被捆在行刑台上的女人,正把目光对着自己,仿佛露着微笑。 “肃静!” “我遵照天主的谕示,遵照教皇大人的规旨,遵照王国奉行的律法,执行如下判决!” “该女巫脱离神的怀抱,违背圣母的意志,破坏圣像,并致使民众遭受邪恶的蛊惑!现将以圣火焚其身躯,使之得受净化,重回神的恩泽!” “烧死她!烧死她!” 群众里,那些虔诚的教徒们已经开始激愤呐喊,少部分胆子小的孩子和妇女,已经捂着嘴不敢说话。几个衣着整齐的修女,低头看着自己黑色道袍上纵排紧扣的三十三颗纽扣,鄙弃而笑,看吧!这就是背离主的下场! 教父一手托着经书,一手高举而起,口中呼喊而出:“神呐!责罚她吧!” 却见火焰“腾”的一声,突兀地自女人脚下的柴堆燃起!这一幕震惊了现场的所有人,信徒和大多数的女人们,在看到这般神迹降临之时,纷纷敬拜在地。不一会,燃烧的烈焰已经将那十字架上的女人包裹。 “呵呵呵!” 被缚的巫女在这临终时刻,仿佛感受不到烈焰灼烧的疼痛,她突然开始在焰火中笑了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呵呵!” “你们的神,是不会来救赎你们的......哈哈哈” “而我.....仍将以维多摩之子的名义......在时光里......重生!” 被冠以巫女之名的女人,闭上眼睛,在熊熊燃烧的圣火之中,一寸一寸化成了灰烬! 尼古拉紧紧拥着苏菲,担心她心里恐惧。而女巫眼上的朱砂一点,在火焰升腾之中,成为他永生难忘的回忆! 前朝遗客 13 吴家父子 果然饮酒虽生豪情,醉酒却易误事。秋闱返乡的书生经这一醉酒,行差不知多少里,因缘际会之下由着罗姓老汉牵引,竟与那云岩禅寺结了一番善缘。若非阴差阳错之下涨了这般见识,谁敢想那妖魔竟然真的存于世间! 行在返乡的路上,书生暗觉还好还好,这世上纵然有那害人的鬼怪妖魔,却还有道一和尚这般的高人咧!更遑论那个能驭飞剑的小仙人,当真神仙风采。但是书生怎么都无法将小神仙和那个毛猴儿并作一起来想!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再见到那罗老伯。 这一趟下来,书生只觉恍然如梦,若是回乡见到父亲,告予他这些,也不知道父亲会作何感想。 “萤儿...萤儿...萤儿?” 华阳看着右手背上的青痣,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小公子,萤儿在呢。” 哈,都是真的呀!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事情让小公子那么开心呀?说予萤儿听呀。”小萤妖见书生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萤儿你可知,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妖精呐”,华阳不由回忆起往事,脸上的笑却渐渐沉了下去。 每每想起年少的那些时光,华阳总难欢笑得起来。那些年,每当和邻家的孩子们一起闲玩到了天晚,那些小伙伴的阿妈们,便像个发疯的婆子一般,隔着几条街巷就张声呼喊,小伙伴们但凡听到这种声响,立马吓得屁滚尿流,还不等作个再聚的约定,就灰溜溜跑掉了,独独留下自己一个,捯饬着再无甚意思的小玩意儿。 他倒不是难过于伙伴的逃离,而是常期翼着,也能有个像疯婆子一样的声音,喊着自己。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便常有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一把抄起少年的腰身夹在胳膊底下,一戳一戳挠着少年的胳肢窝,直至把少年逗弄笑得忍不住快哭了起来,才堪堪手下留情放过少年一马。可有时也有例外,少年笑着笑着就真的埋在汉子怀里哭了个满怀,莫名其妙却声嘶力竭。 母亲在他年幼时便亡了,这在邋遢汉子一次次的言语斟酌和谨慎用词中,聪慧的少年就知道了。邋遢汉子说,你的娘亲上天去当那仙女儿去啦,舍不得回来哩!每次说完都开心得不得了,看向自己的眼睛,像真的一般。而只有在每年清明时的乡野坟茔之间,少年才能看到邋遢汉子并没有那么轻松。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酒不仅仅是可以给人喝的,也可以倒在地上。当他偷偷尝到酒的滋味,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每每饮酒如水,原来这酒却并不好喝。 每至夜深少年难以入眠的时候,便往往都是伴着邋遢汉子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神仙鬼怪故事入睡的,待到后来自己长大一些,父亲还专程携着他去寻访名山大川,去寻那传说里神仙飞升的地方。呵,除了摩崖石上刻着“飞升台”几个字,便只有个向外延伸突出的石头,供人观玩罢了。 华阳看着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熟悉,才逐渐从回忆里出来。 “萤儿你可知,再不出几里,我们就到家了。若是父亲看到你,不知道会怎么想咧!”,华阳想着回家见到父亲时,自己给这小妖儿做着介绍,喏!父亲,这是我新结识的妖精朋友......不妥不妥,万一吓着父亲,还是先不宜让他知道的好! ...... “哟,这回来的不是吴家郎嘛!此行一路可还顺利?” “王阿婆,是我回来啦。一切都顺利的。” “几日不见,吴家郎越发俊俏了,又写得好诗词文章,谁家的姑娘若是待嫁,赶紧说予他吧!哈哈哈。” 华阳未及进得家门,路边的这一纵闲聊着的阿婆阿婶,便和他招呼上了,待得他尴尬地走开,这群街坊便又重新多了个打发时间的话头儿。 小驴慢骑,终于还是一晃一晃,晃到了家门口。当驴子喷鼻响蹄的声音方一响起,一个邋遢老汉揪着胡子,就笑呵呵地迎了出来,呵呵,汉子老了,倒还是邋遢。 “哎哟,快来让老朽看看,这是哪家的举子官儿回来了呀!” 老汉边说边牵过驴子的引绳,拍着驴屁股,“好驴好驴,我们爷俩今晚加餐也不能亏了你,今晚给你加足料!哈哈哈”。 华阳满是无奈,“我说老爹,这举子能不能中还是两说,您这般抬举让儿子吃不消呀!” “不管不管,老子今天非得给你小子弄几个像样儿的酒菜,你自做歇息,等老子回来!” 老汉方将驴子的绳索系好,便乐着呵儿风风火火向着门外去了。虽是半头黑发间着半头白发,倒也身体硬朗、腿脚利索。 待华阳将披挂着的简从行囊放好,重又回到这生活了二十余年的青砖庭院。小院儿哪里的砖面儿容易积水,哪里的角落容易长上青苔,又或墙壁上的哪块青砖上留有自己童年的雕刻印记,一砖一瓦无不历历在目。他记得清这里的每一处东西,但唯独记不清童幼时母亲的模样,这让他每每在睡梦中的身影迷失里,成为那个始终追逐在后的孩子。 院子里的一簇幼竹在自己离家赶考的月余时光,仿佛又长了几寸,不知藏在哪个枝叶缝隙里的蛐蛐儿,还在留恋已经过去的夏天,“唧唧”叫个不停。 天正欲晚,这吴家的邋遢老汉终于顺着长长的巷弄,乐呵呵地摸索回来,两手上各提着一个六屉食盒,这是他特意从附近有名的酒楼,着里面的厨子用心做的菜肴。老汉在儿子的搭手下,把这些菜肴摆了个满桌,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小坛珍藏的酒酿,一应摆上。 “以前你还小,老子不太乐意让你尝酒,来满上,今儿咱爷俩好好喝一个”,吴老汉先是给自己倒了个满,又把另外一只酒盅同样倒满,一把推到对面,“来,走着”。 华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主动劝着和自己对饮的父亲,甚觉新鲜,端起酒杯正欲搭话,却看到老汉端起的酒杯朝自己方一碰上,便一口尽饮了。 “呵,老子跟儿子喝酒,就是舒爽,你是不知道,和那官府老爷员外郎坐在一起,也忒多规矩”,吴父尚未夹菜,便又先斟了个满杯,“喝多了也不是,喝少了更麻烦,不爽利的很!” “你小子以后要是当了官儿,可别欺负我这样的小商小户不懂规矩,当官儿就好好当官儿,要做那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华阳这算是听出来了,老爹这小生意人指不定又是什么时候于生意场上受了官老爷的气了咧!自古这商人就要矮人一头,凭着老爹的英雄气概,想来在这弯绕沆瀣的铜板孔道儿里,很难看出个光亮来。 “老爹来,这杯敬您”,华阳将酒干掉,龇牙咧嘴地问:“我一直不明白,依着您老这板儿硬的性格,怎么就能将一个女子的丝线营生一直维持下去的?” “还不是得养你小子”,吴老汉夹了一口压酒菜:“你是不知道,你娘当年的针线功夫有多好,啧啧,当初咱这巷子里头,就没人不夸你娘的手艺,她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甚至都有人说,你娘是那天上管着织云的七仙女儿哩!嘿嘿嘿!” 华阳倒不理他。哎,又来这一说,也就自己没见过娘亲模样,不然也轮不到老爹你在这信口吹嘘。不过一想到这是娘亲手艺,仿佛便理解了这个倔老汉的温柔,大抵还是因为那营生是娘亲喜欢的吧。 这吴家老汉早年还从过仕途,只是不如人意,又落魄为商,起初还是妻子的贤外助,帮助妻子打理彩丝棉线的生意,谁料当妻子不在了,自己堂堂汉子,却把这营生继续给肩起来了。 “不瞒你我的好大儿,你娘当年的手艺,可是连应天府那边儿管着织机纺品外易的官老爷都亲自来访过的!听说呀,经你娘的手出去的好丝,做成的绸缎,那些个波斯商人都抢着要呢!” 唔!真是吹了个没边! “老爹,您见过妖怪吗?” 吴老汉突然停下了饮酒的动作,突兀间听到他这么问,一时有些慌措。 “小时候听您讲了那么多的志怪故事,有真的吗?” “哈哈哈,那些都是哄你小时玩儿的,你都这般年纪,竟还能当真?”吴老汉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非是不语实是不知也,若不知还要妄语,那你们这些学儒的文生,还怎么以信服人治国。” 华阳吃瘪,倒不想违老爹的话头,毕竟考个功名是老爹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期许。但他又心想,以后非得找个时机,让您老见识见识真正的妖精! 谁知这吴老汉其实也是心惊,当年和他娘的那些往事,这小子应该不知道才对呀!想套老子的话儿呢! 前朝遗客 14 叶府夜宴 书生家居的青砖院落,是这河下小镇里一处名为打铜巷的地方,院子外环抱着一条细小的水渠,其宽仅能纵排三两小船,蜿蜒之间便将小镇环绕而过,每日镇上货贸往来,往往都会走此水道。 每逢佳节,那些花船、莲灯便在这小河道里斑斓绽彩,很是热闹。水渠若是一路往外延伸,就是那有着官家治理的京杭运河,谁能想到,那前朝炀帝的荒唐,哪怕换了几轮朝代仍能为这后世小民遗下福泽。 巷弄之间一家家的灯火都逐渐熄了,整个小镇便枕着这细细水流,进入了又一个安静的夜。遥遥巷子外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又或几只夜猫远远嘶着夜嚣,不一会又重归安寂,只余寥寥蛐儿不知在哪微鸣。 随着时辰渐晚,这秋夜也愈发凉了。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书生披上了厚绒袍衣,一手撑着书案托腮,一手慢慢翻页细细琢磨,手上书页的封面上描着《清净经》几个字,持书着手的一边,还安静躺着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薄本。这是他从云岩禅寺离开时,道一和尚为了向书生表达谢意,临别的赠予,说是得空时若是随便翻翻,可以稍解闲闷。 书生两本册子都粗略翻了翻,一道一佛两家经册,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若说赠予佛经倒也罢了,可还赠了这道本,这可真是让书生有些费解。 书桌的笔墨砚台旁边,叠着自己常读的几本经史子集,如今都被冷落在了一边,摞在一起默默无声。 却见那咫尺见方的摞本上面,趴着一个猫儿般大小的姑娘,一身绿色薄衫,浑身发散着灼灼光华,正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哩!这光芒堪堪将书桌前的小小一隅照得光亮。 小姑娘偶有翻身,细小的胳膊腿儿便蓦然间耷拉下来,挂在书本的边沿,书生见此便用卷起的书本顶端,重又轻轻帮她收拢回去。那小妖精哪里是睡了,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瞄着书生偷偷笑哩! 书生倒是不觉,反而被手里晦涩难懂的文字吸引着,在这莹莹光里,进入夜深。 ...... 不知时辰几许,天光迷蒙,华阳只觉眼目酸涩胀痛两耳嗡嗡,自身仿若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混球里,没有上下左右,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此刻他只觉心烦意乱,用手紧紧捂着脑袋狠狠摇晃。 “噼啪!”突然一个霹雳自虚空之中瞬间炸起,他紧紧捂住耳朵,在久久难消的耳鸣后,才能听到逐渐远去的隐隐雷鸣轰隆之声。 经这一道炸雷,痛苦难受的感觉反而轻了,眼睛也变得清晰起来。强打精神睁眼四顾,放眼处竟是一个完全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可恍然间又觉得有些熟悉。 他在迷迷蒙蒙里迈步向前而去,行不多久看到一挂白虹般的瀑布从千丈高耸的青山崖畔之间飞流泄下,落至低处已在水潭中掀起不知几千尺高的飞沫。瀑布后面隐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天然石洞,他便沿着山脚跟前的小路,往那个洞里寻去。 越往石洞深处里走,瀑布轰鸣的声音便在身后逐渐衰弱。隐约里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仔细听更像是一个人在重复另外一个人的话语。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华阳走得近了方发现,那洞中正盘腿相对而坐着两个和尚,两人均双手合十闭目,其中一个和尚诵述完一句,另外一个便紧跟着复述而出,不敢有丝毫错漏。许是洞内光线昏暗,那两人的面目却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 他不敢打扰,却好奇二人身份,便蹑着脚往那附近走得更进了些。忽然,这二人诵述经书的声音同时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看来。 只听见其中一个和尚悠悠叹息,“莫非你就是我的归处么!” ...... 次日天亮,华阳只觉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没有睡好一般头脑还有些昏胀。 “汝忠!汝忠!你在哪间,我来有事寻你!” 华阳朝外望去,原来是那邻家小子柏生,便是前些日子和自己一同在南京参加乡试的发小。 他不知是何事,便赶忙将嘴里捣弄着的毛刷放到一边,胡乱夹一口水,把嘴里含混着的荷叶、粗盐碎沫吐了出去,再用面巾将脸随便一抹,便随手丢进那晨起还冒着水气的井水盆子里。 “柏生寻我有何事呀?”华阳一边披起外衣,一边去门前迎他。 那柏生见华阳过来,便连忙走到近前。 “晚上可要留好肚子,今天知县老爷来到我们镇上,如今正坐在叶家府上用早呢,”柏生神色稍显激动,“今晚知县大人会联叶家老爷,共同宴请我们河下的一纵秀才儒生咧!” “为何有此宴事,你又怎么知晓呢?”华阳意外。 “嗨!我可不就从那叶老爷府上过来的,”柏生满是欢喜,“天还未亮老师便携我过去,得知此事,如今可不遣我来给诸兄送消息么!” “今晚的宴请,县里和镇上有名望的,差不多都会过来,你我趁此机会可以结交一番,日后从仕也好顺遂!”柏生凑到华阳耳前悄声说道:“如今距离桂榜张放也没差几多时日,我们这群儒生里谁能中举,这可还说不定呢,估摸着他们也是有意笼络,指不准将来就要同堂共事呢!” 华阳听到此处倒是恍然明白了,胳膊肘抵着这发小,“那可说好了,我可不管什么结交攀附的道道,咱俩只管留好肚皮,晚上效那饕餮,定要美餐痛饮一番!” “哈哈哈,既如此说,我来陪你!”,柏生挥手向外奔走,“说好呀,夜宴前都不许吃饮哈,我先去其他地方递送消息,告辞告辞”。 看着这呼喊而去的身影,华阳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时光,那时的他可不也是这般奔跑呼走着离去,呵!跑着跑着,竟都一起长大到如今模样了。 ...... “你小子倒是吃一口呀,咋了?想不开闹绝食呢?” “不吃。” “咦,老子纳了闷儿了!我这菜放多盐了?” “不吃,不吃。” 吴家老父盯着对面的儿子看不明白,见他手上不知道拿的什么书,看得很是着迷。 “看书又不能当饭吃,真不来点儿?” “不吃,不吃,不吃!” ....... 天色终于一点一点暗下来,华阳滴水未进,这一天可真难捱。有如此境遇的还有那柏生,同样贴着肚皮无精打采。这二人行在半道上巧然相遇,各自都饿得饥馑发慌,忽一见着对方便都开始哈哈笑了起来,相互搭着肩背就往叶家府上去了。 这镇上叶家,是淮安府当下有名的望族,当代家主的祖父是成化年间宪宗朝上的户部尚书,管着土地、赋税、军需、粮饷的正二品大官,世代沿袭至今,虽已大不如从前,但得益于祖荫福厚,至今依然枝繁叶茂。府上的名门望族往来宾客,常不间断。 二人一踏到这正门口,见这偌大府上竟也没个门房小厮招应,疑问之下便径自向着大门府里走去。谁知这二人刚一穿过影壁,便被眼前的一幕惊讶不已!嚯呵,竟是十丈合拢宴席,以前可不曾见过这种场面! 只见整个庭院之内,两列并拢延伸向内不知多多少数量的八仙桌椅,长约么竟有十丈,像两条披着红绸的伏地长龙一样,占满了整个庭院。一纵小厮丫鬟忙得不可开交,那些提前到来的年轻宾客们,也不知是真热情还是献殷勤,也都放下了礼仪规矩纷纷撸起袖子帮着主人张罗,挂夜灯的挂夜灯,抹碗筷的抹碗筷,搬桌椅的搬桌椅......全都没得空闲。距离开宴还得一会功夫,宾客也才陆续赶来。 “诶!我说你们俩,快别站着了,来搭把手呀!” 不远处一个清脆叱咤突然传声过来,显得有些焦急。二人回过头去,见到那边一个锦衣华服的清秀男子,正吃力地挪着汲满水却又怎么都拖不动的水桶,心急地瞪向这边。 二人经这一瞪,恍然“哦”的一声,眼力劲儿立马就跟上了,一起走到近前接过沉沉的水桶。 “倒那里,喏,要把那个水缸蓄满。” “哦哦,好”,二人提起水桶向水缸那边走去,刚走得几步,腹中传声像那捶响的皮鼓,着实有气无力。可当好不容易吭哧吭哧里,将这沉重的水桶挪到了水缸边沿,又顿时面如死灰,偌大水缸里空空荡荡。这才是第一桶么! 他俩混在一众小厮和众多忙忙碌奔走的人影里,在水井与水缸之间往来穿复,呲牙咧嘴好不难受。还没待蓄满一半,那柏生贤弟已经手脚疲软,告了个罪去寻茅厕了。 就在此时,那个模样清秀的男子恰巧也转身过来,堪就静静立在一边,见那儒生牙齿紧绷几欲昏厥的样子,“咯咯”笑个不停。 华阳正叹命要休矣之际,突然觉得手上的水桶轻了许多。一阵栀桂花瓣般的淡淡清香扑来,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身影,正是那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哥儿呵!他一只手攥着水桶柄手的一角,也在一同暗自使力。 “你别抖呀,水都洒出来啦!堂堂男子,怎就这般气力。”俊俏公子轻声抱怨。 华阳经此一激,直想一头栽死在那井里!心想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做起这下人小厮的活儿竟一点也不嫌脏累。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传出去呀”,华阳想给自己的无力找回些面子,悄声说:“为了蹭这家的饭菜,我和我那柏生兄弟约好了今天都不吃饭,留好肚子在今夜定要好好宰他一顿!一会儿小兄弟也要多吃一点!” 谁知这话一经出口,那手上的水桶突然失力,华阳一时不觉没抓扶住,便“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溅了二人满身一地。 “哈哈哈哈你......!哎哟......哈哈哈,我.....哈哈哈......” 那男子弯腰捂着肚子笑得站不起来,笑了一阵又回眼看这书生,便又弯腰低头笑个不已,几经动作都难以起身,眼泪真的就被笑出来了! 旁边忙碌而过的小厮丫鬟看到这里情况,急切地看向那俊俏公子,正欲过来问明事因,却见那笑个不停的公子哥已然起身向着房阁多的地方去了,一边走一边捂嘴而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华阳见那人走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讥讽,顿时凭空多出许多气力,拎起水桶继续一桶一桶咬牙往缸里灌水,定要给他灌满! 夜色渐浓,华灯升起,前来的宾客均已落座等着主人入场开席。而此时华阳才堪堪提着水桶把那水缸蓄满。倒不是他蓄得慢,而是那厨房用水多,在他去汲水时总是被人瓢取盆接,难以满盈。 待他蓄完水,起身一看,嚯呵,两纵十丈长的八仙桌上,竟落座了个满满当当,桌面上早已被覆着满满的美酒佳肴,肉香扑鼻! “满了满了,我们这里满座了。” “兄台不好意思,我们这桌也满了。” “你去那边桌上看看吧,可能还是有地方可以落座的。” “诶诶你这儒生,咋还硬往里挤呢,出去出去!” ...... 华阳在这喧闹的人群间转圜,偌大长席竟没看到一个可以插身而入的空座,他寻来寻去,寻了许久都未曾看到柏生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那两列长龙的正中有个声音朗声传来。 “各位乡杰、俊彦,欢迎诸位今夜来此相聚。” 随着主席座位上的一道声音响起,全场立即就安静下来。 “我乃叶府家主,今天有幸能同知县大人共同邀来诸位宾朋,实乃叶某府上的荣幸,今夜......诶?那位小友快快落座吧。” 这一刻,华阳只觉全场百十号人全都朝自己这边望来,安静得落针可闻,这眼前情形竟和在那云岩禅寺时,被一群骷髅白骨看向自己的感觉,也差不几分了!可放眼望去,这哪里还有自己可以落座的地方呀! 这一刻,尽管被人群围拢包裹,可他只觉仿若又一次被抛弃在无人的街角里,空空寂寂。 “嘿!这里呢!公子快些过来!” 前朝遗客 15 从此相思 “嘿!这里呢,公子快些过来!” 这声音仿若漆黑夜里的一点星灯,将自己从慌乱迷失里带出。朝那声音寻去,远远看,恰看到主家席位旁边的临桌上,有一素白衣裙的女子盈盈笑着向自己招手。 华阳惴惴地向那席间摸索而去,朝周众宾客强挤着欢笑抱拳致歉,人群间或几声哈笑之后,便重又恢复如常,纷纷看向那席间的主人家。 “哈哈,诸位宾客安坐,还是来请双溪兄为大家致言吧。” 待主人家一坐下,一个云纹袍衫略显福相的中年男子便笑着拱手而起:“今日来到河下,果然是地杰人灵,在下忝为一地知县......” 正当此时,华阳已悄然来到席边,往里去寻,堪堪就在那素衫女子身侧仅个空缺。待到此时,华阳倒也没管什么男女同席的礼仪规矩,拱手向那女子致个谢,便坐下了。 席上一众华衣罗缎打扮的小公子、小少女,都朝着他“嘿嘿”而笑。再看那席间对面,一个儒生模样的男子,正低伏脑袋,只专著看着桌上的碗筷,面色肃然,沉默不语。这可不就是他的好贤弟,柏生兄弟么!原来你不声不响,竟偷摸着来到这边! “柏生,你怎地过来也不言语,让我好生难寻。” 那素衫女子“噗嗤”一笑,噢!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柏生”呀,想到此处,不由掩嘴“咯咯”轻笑。 却见那柏生魔怔了一般,对这声音置若罔闻,依然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华阳看他不敢抬头,应是偷摸跑掉心里愧疚吧。 听到身侧这女子的盈盈笑声,华阳心里是感激的,方才的一声呼唤,让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只觉这女子格外亲切。 幽幽的栀桂香气飘来,他抬眼看去,这!怎能如此!这女子,可不就是刚才那个俊俏小哥么!怎就成了一个女子模样! 这女子一身素白衫裙,衫上纹着几点星月痕迹,顶上青丝挽起,以秀簪束着,那好似远山的眉下灵眸一点,盈盈笑时皓齿轻唇,曼妙身姿晃动里,仿若回雪流云,想来这天上仙子也不过如此吧! 华阳见这女子笑着看向自己,恍觉自己痴然失礼,赶紧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心里却怦砰作响,呼吸几要紊乱。再瞄眼看向对面那柏生兄弟,莫不是和自己一般吧!呵,可都没甚出息! “......今日借这合拢长宴,得以会见诸位俊彦,来!我敬大家!” 这县太爷敬酒完毕,便呼着“诸位好饮”,这座下的一众宾客们,才开始热热闹闹纵情饮宴。 周围一应宾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可再看华阳这边的席间氛围,却极是古怪。 有这素衫女子在侧,华阳不知为何,打心底里不敢轻举妄动,定然不能再失礼了,还是让他们先起筷,自己随后再开动。 不成想这桌上没一人率先下筷,全都静默无动。“咕噜噜......”,肚中又是一阵饥响。华阳心里念着,在座各位若是再不动筷,大概就要目睹一位本地人杰,饿死在这佳肴美酒的席间了。 见这情形,那明眸女子率先说话了:“大家快快吃吧,可别凉了。” “阿姐先吃。” “阿姐吃我们就吃。” “吃鸡腿阿姐” ...... 这席上除了华阳和那柏生,旁边一纵小公子、小女孩,竟都是这女子的弟弟妹妹。竟还能如此携家带口而来!早知如此,便把家里老汉也一同携来好了! “公子先吃?”女子看向书生。 “姑娘先请。” “公子刚才受累了,还是公子先来吧。” “些许小事无足挂齿,姑娘先请吧。” “公子必然饥馑的狠了,快吃吧。” “姑娘切莫客气了,快快先请吧!” ...... 诸小公子、小阿妹们撑着脑袋,无奈地看着他们,你们要“请”到啥时候呀! 华阳心里更是有苦难言早已头晕眼花,你若不吃,在下就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就当此时,那柏生却了无生气地执起筷子,目光无神,夹了个葱蒜正待要吃,一抬头看见华阳,仿佛突然就有了生机活力。 “耶?汝忠兄弟,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诶?”华阳懵然只觉纳闷,来此好些光景了,原来你竟没看到我么! 却见这时,在那叶家主人的引领下,县太爷端着酒杯向自己这边款款行来。走到近前,竟朝着那素衫女子拱手作礼。 “叶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呀,失敬失敬!我敬小先生一杯!” 那素衫女子见此,才方起身。 “知县大人无需客气,我不善饮,便以这茶水回敬大人了”。 “无妨无妨,以后有闲,可要多返家乡呐!” “那是定然。” 待这县太爷一饮而尽,便又在叶家主人的引领下回到主座席位去了。方不多时,便见一众儒生、乡绅,纷纷陆续向那边敬酒去了。 华阳和柏生再不客气,已然是下筷如雨几如饕餮。他在吃喝的间歇里,心中却是好奇,倚着县太爷的身份竟主动来给一个女子敬酒,这女子还颇不客气...... 华阳见那女子也不怎吃,只是给一纵弟弟妹妹们夹菜,便鼓起胆气,用塞满食物的嘴巴,含糊不清地悄声说道:“姑娘,你是做什么的呀?在这河下之地,怎么没甚见过!” 那女子看过来,也朝着华阳悄么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呀,在京里当差!不常回家。” “当差?当啥差?” “我呀,是看管天上星星的星官儿哩!” 在这二人叽叽咕咕的低声碎语里,华阳终于弄明白了,怪不得那县太爷如此放低身份,原来这素衣女子,是那京城钦天监天文科下的天文生,自身虽无甚品级,但所效监正为实打实的正五品官职,比着这地方县太爷的七品官身,足足高了两品,不由得那县太爷放低身段来敬。而这天文生,华阳略有耳闻,职中掌管天象变化,像那晴雨风雷、云电晕珥、流光飞星,若有动静皆需记录推算,所拟章奏可直呈天子。 “嚯呵!失敬失敬!” 那女子突然多了许多豪爽气概,把酒斟上,“来,敬公子一杯!” “来来,请。” “对了,你不是不能喝酒么?”华阳纳闷。 “刚才不能喝,现在突然就能喝了耶!来,再来再来!” “喔!干!” ...... “家女幼时聪慧,珠算之法一学便会,对那规尺方寸仿佛天生敏锐,每每洞察事物难差毫厘,”叶家主人突然叹息道:“可是后来,家女突又痴迷于那天上缥缈的星辰,观起星来常至深夜!” “问她在看什么思索什么,她又答不上来。不知是感了风寒还是怎的,后来有一日,突然就大病不起了!” “家里可是把那些个名医都寻了个遍,都说小女恐是回天乏力,怕要夭折!” “可就在那时,从外面来了个年轻人,年纪看着不大却端的医术高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儿,只几副药就把家女的性命从那阎王殿里夺回来了。” “双溪兄,您猜怎的,那小先生颇有能异,待小女振作过来,那人就掐掐手指头,便言说小女日后若想性命长久,机缘在北。” “北?”,那县太爷好奇。 “果不其然!待那年轻人刚走没多久,京城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因事刚好路过此地,说小女的聪慧在钦天监里能有作为,想要收小女做个徒儿。” “我跟她母亲一琢磨,可不就应了那句‘机缘在北’的说法嘛,在监正大人请求之下,我们老两口也就让他带着小女去了。只要从此性命无虞,我们可也就放心了。” 那县太爷叹道:“子承兄,倒是不曾想到,竟然真有如此离奇神异之事!” ...... 待得华阳填饱肚子,便去唤那柏生共饮,却见对方一副哀愁神色,自顾夹菜并无饮酒兴致。华阳此刻已然有些醉了,便不管他,把酒盅推到一边,取过酒来倒了两个满碗,豪言要与那女子比酒量:“不知姑娘酒量如何?” 那女子径自端起,盈盈笑说:“这会儿还不错,我干了,公子随意就好。” “哟!”书生哪受这激,“今日倒不能让姑娘小瞧我!” 二人酒碗一碰,就往下灌。 “还......请教......姑......姑娘芳名呀?”华阳舌头打转,迷迷糊糊。 “公子称我雨莲就好”。 “来,再来,干!”又是一碗下肚。 “雨......莲,雨莲,好听,好名字!雨......莲,你可知我......叫甚?家父......姓......吴,予名......华阳,得字汝......忠!” 方一说罢,便一头栽倒在这桌上了。 此时,却见那素衫女子微微笑着,似在细语喃呢。 “我知道的,华阳哥哥。” 前朝遗客 16 维多摩笔记 在巫女被圣火焚烧而死之后的日子里,小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偶尔从街坊的闲太太们口中,或者诊所里那些正在排队就诊的患者闲聊时得知,位于赫利俄斯大街的教会圣堂,近日对外发出了一份公告,对于未来为期不定的时间内,原本正常进行的弥撒活动将被推迟。 在教堂神父的引领下,木匠、陶匠和泥彩匠于圣教堂里进出频繁,全都竭尽自己所能,紧急修复着那本该受人膜拜,却遭受无端毁损亵渎的圣主形象。那些材料所需及匠人的工钱,将直接由市政财务厅予以支持。 除此之外,直属于市长指挥下的户政官员,在依法授权之下,将整个城市的医务从业医师,重新进行了一遍在册登记,那些身份查无根据的医生,也全都被警卫队的宪兵们配以镣锁押进了牢房训问。 大街上,一个高毡帽的中年男人快速行进,他的身后紧跟着一排手持火枪的警卫团宪兵,当他走到属于尼古拉的诊所门前,堪堪停下。 宪兵走到门前,径直推门而入。 正在给病人诊断的尼古拉,被这突然的动静惊动,他站起身向那突然闯进来的宪兵询问:“你们是谁?请问有什么事?” 宪兵立正之后,并未给出回答。却在这时,从宪兵的身后,缓步走进一个高毡帽的男人,“尼古拉先生,请恕我的冒昧,我们并无恶意。我是市长大人的佐政官查尔斯。” 那高毡帽的男人将帽子取下,缓缓说道:“您的执业手续和身份,我们都有详细的备案,这点无可争议。这次前来,是受到市长大人的委托,请您参与一项事件的调查,这对我们当下来说,非常紧急。” “什么调查?” 查尔斯看了下在场的人,“事涉隐秘,还请您移步随行,跟我们去目的现场再详解释。” 尼古拉看着拥挤在自己小诊所的这些大兵,“能否容我先把这几个病人的症状检查结束?” “事态紧急,还请您即刻前行,对于您的损失,我们市政财务厅将给予补贴,而此行对于您提供的帮助,我们也将提供合适的报酬。” 他思索了片刻,“好吧,我跟你们去”。 在一通抱歉声中,尼古拉将前来就诊的病人送出门去,他披上外衣,将诊所的门锁好,便跟着这高毡帽男人的队伍向外走。 他们一路前行,从人流往来的街道,再到人烟稀少的小巷,不知穿过了几条街道,终于在城市边角的一栋即将摇摇欲坠的房舍跟前停下。 “尼古拉先生,对于接下来我们要进行的工作,在正式开始之前,希望您能在主的光辉中宣下誓词,您能做到吗?” 尼古拉稍有疑虑,但好奇之下还是答应了。 “可以。” “那好,请您复述我的誓言:......我永远忠于主,不背叛主,不脱离主的光辉,不受恶魔的诱惑......” “......我永远忠于主,不背叛主,不脱离主的光辉,不受恶魔的诱惑......” “好的,尼古拉先生,希望您能遵照您的誓约行事。即刻起,您将以临时委任的特别调查员身份参与调查行动,跟我来吧!” 在这高毡帽男子的带领下,他们一行走到这破败房舍的近前,几名拆卸工人拎着大锤正驻足立在一旁,等待着这名高毡帽男子下一步的指示,想来这处房舍几近毁损倒塌,就是他们的力量所致。 “尼古拉先生,我听市长大人提起,您曾是他的同校校友,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对于本次的事情市长大人立马就想到了您。” “对于前些日子的巫女事件,或多或少您可能有些耳闻。不错,这里就是经我们查证后,寻找到的她平日居所。” “原计划里,对于所有背离主的邪恶异端,我们都将遵照主的光辉予以毁灭,您也看到了,这些工人正接受指令准备将这里拆成废墟。” “可是当我们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发现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并将情况上报给了市长大人,而市长大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让我们来找寻您,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 在高毡帽男子的带领下,尼古拉迈步进入这个几近倒塌的居舍。他每往前行进一步,心中的震惊便多出一分! 只见那些尚立着的墙壁、屋顶,乃至被废弃物品覆盖的地面,全都被黑色的碳笔,画上了离奇怪异的符号,那些符号不像任何现有的语言文字,几个粗点之间经一条线接连,有的是两点,有的是三点,排列覆盖,密密麻麻。 但他也发现了一点蹊跷,那些奇形怪异的秘密图形之间,由稀疏逐渐排列至紧密,而那所有符号汇聚的中心,正在这整间房子地面的中间,正在......他的脚下。 他站在原地,猛然四顾,转身,转身,复又转身,他想把每一面墙壁上的每一个符号都记下来,他知道,当自己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高毡帽男子看到他的异常,谨慎问道:“尼古拉先生,您发现了什么?” 尼古拉仿若不觉,全神贯注在这离奇的扭曲符号之中。过了许久,他才笑着说:“佐政官大人,您不觉得这些符号,很像天上的星星吗?” 他又指着脚下的中心,那里赫然画着一个稍大的点,“而这里,像不像一个......太阳?” 高毡帽男子被尼古拉的创新想法吸引过去,他盯着那个脚下的点,像吗?他倒是一点不觉这像个太阳,更像一个疯子受到到恶魔的指引,涂绘着来自地狱的符号。 高毡帽男子突然走到他的跟前,他伸出手,递出一个泛黄发黑的牛皮纸本子,本子的封面没有标记关于用途的名称,仅在底角处描着一串细小的文字,维多摩。 尼古拉接过这个本子,好奇地打量着它的封面。 “市长大人特意吩咐,说是可以把这个本子交给您,但凡您从其中获取到什么有用信息,还请及时告知。” “我们今天的调查就到此吧,感谢您能参与调查。对了,请您务必记得,我们宣过的誓言。” 尼古拉拿着牛皮纸本子,向这残破房间内环顾过最后一眼,便跟着佐政官走出去。走不多远,那身后的整栋屋舍,便在“砰砰”的大锤敲击声中轰然倒塌。他回望过去,那些墙上的密麻符号,此刻都已随着烟尘飞扬碎灭。 ...... “这个图形画的是什么?这两个图形有点相似耶!是在进行替换的意思吗?” “这些纵横连接在一起的符号又是什么呀?怎么一点都看不懂呀!” “这一页怎么被撕掉了?从星空深处.....为维多摩?” 苏菲把脑袋凑到尼古拉的跟前,一起打量着这笔记本上的奇怪文字,当真像小孩子涂鸦,也不知道丈夫从哪里捡来的破烂。 而尼古拉越是翻看,越是吃惊,心中几乎快要翻起惊涛骇浪,因为他以医生的身份知道,妻子询问的那个图形,不是别的,而正是人的......心脏!这得益于他的大学时光,老师向一众学生们展示的人体标本,他还曾为此呕吐不已。 而那连接纵横的符号,和他在那破败屋舍里描绘的奇怪符号一模一样。至于那被撕掉的一页,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显露,只有一个名为维多摩的名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起过。 苏菲只觉无聊,便早早睡了。而他却一页一页地翻着这个有着维多摩标记的笔记本,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今天的遭遇,让他莫名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那是一种久违的兴奋,只曾在年少时的探险里,在求学期间的实验论证里,才能得到的感觉。 他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从笔墨盒里取出纸笔,将这心中的疑问,付于纸上。 前朝遗客 17 异国来信 涌流不息的维斯瓦河,形如玲珑女人的曼妙腰肢弯绕而行,一路贯穿波兰王国的整境土地。从山岭到丘陵再至平原,时而奔腾时而暗涌,当河水从激昂重归宁静的时候,流淌而过王国最古老的托伦市。 一名邮差骑着黝黑的骏马,风尘仆仆地沿着河畔往城镇中心行去,有一份从王国首府华沙的长途邮件,需要递送到一个名为尼古拉的医生家里。邮件上盖了许多通行章印,有一些印章的图案,凭着邮差丰富的经验都没见过。 “医生,我遵照您的要求,已经在教堂里进行了深刻的忏悔,我把自己这一生能想到的所有不轨之事全都坦然于主的圣像之下,祈求得到主的宽恕,可当我看向主的眼睛,却没有得到任何属于神的旨引......我的病还有得救吗?” 身材臃肿的妇女坐在小诊所内问诊台前的座椅上,她纵着涕泪看着眼前的医生,抽噎之下对这年轻医生的能力开始有些怀疑。 这时,门外传来马蹄驻足的声音。 “您好,请问谁是尼古拉先生?有一封您的邮件需要您亲笔签收一下”。 邮差从壮硕马身的鞍上胯下,目光向着诊所内的人群寻找着属于医生的身影。 “抱歉女士,稍等我一下。您好,我就是您说的尼古拉。”医生起身走到门口,接过一封厚实的信件,突然显得有些兴奋起来。 这是一封从布鲁塞尔寄送而来的跨国邮件,邮件上寄送人所属的位置,赫然写着黑色的人名字迹,安德烈·维萨里,这是他大学时光里最为要好的同学,他们曾在老师的带领下,偷偷做过许多医学实验,尽管那些实验大部分都被神庭与教会视为禁忌。 “尊敬的邮差先生,感谢您的辛劳!”,尼古拉在喜悦之下,给了邮差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邮差甚至有点摸不着头脑。 望着邮差离去的背影,尼古拉把邮件裹在怀里,重新回到自己的询诊台上。 “女士,请您相信主的光辉必将照临每一个善良的人”,这个台词自他从业以来,已经没了最初的生涩停顿,如今早已脱口而出极为熟稔。 尼古拉把邮件放进抽屉,他打算在没人的时候再拆开。 “我这里早就为您准备好了几份药草,请您务必按时煎服,主必将赐福与你,免去你身体上正在遭受的痛苦。” 他目送着这个身材肥硕的女人离去,又迎来下一个问诊的病人。 “您好先生,请问您有什么症状?” ...... 夜色悄然而来,街道路边立着几处铁制的灯柱,煤油的灯火在那顶上闪烁,昏黄的光线让行人在夜间终于不再摸黑。这是市长大人从首府那边特意订制运来的,说是为了让治下的民众们,可以更进一步地感受到主的辉光。 苏菲手里攥着一条青白相间的丝绸披巾,紧紧地捂在胸前。她沿着昏暗光线下的板石街道一路穿行而过,来到丈夫的诊所。 “哼!尼古拉先生,您又在加班了吗?”苏菲鼓着气走进来。 尼古拉把手上的信件放下,去迎美丽的妻子。 “苏菲,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正在研究一些属于医疗方面的问题,你还记得安德烈吗?他从布鲁塞尔寄过来了一份最新的研究资料,等我研究结束就回去陪你。” “晚餐都已经凉了,哼!安德烈?我才不认识呢,只要不是谁家的小姐就好!你属于你的病人,属于你的市长大人,属于你的安德烈,都快不属于我了!” 苏菲怜爱地将围巾披上丈夫的脖颈,“我的好医生,天气越来越冷了,你最近又那么忙碌,可千万不要着凉生病了呀!” “好的苏菲,我对你的心意全都见证在狄安娜女神的光辉里,快回去吧。” 苏菲走出门外,又回头叮嘱:“对了,一定要记得明天的主日弥撒,我们已经好些天没去了!” “我记得了,我答应你一定准时前去。” “一定要记得哟!” 尼古拉目送着苏菲离去的身影,待快要看不见了,便重又回到自己的桌前,在油火的灯光下细细阅读。 “......亲爱的尼古拉,在接到您的信件伊始,对于您的疑惑我也很是迷茫,但我尊照老师曾经的训示,即隐秘终将在有迹可循的实践中揭开......” “我的家庭条件还不错,想必这一点在上学时您就感受到过我的阔绰......开个玩笑!得益于此,我的实验室拥有我所处城市最为先进齐全的设施条件,来支持我在您的疑问上展开探索......” “以下内容请您务必隐于心间,否则我将可能面对来自神庭与教会的责罚......最初我从将死的猴子身上着手,在那猴子死亡的瞬间进行了医学解刨,我仔细记录了它的意识与心脏跳动的时间关系,发现它呼吸停止的一刻钟内,心脏仍然在继续跳动......毫无疑问,心脏的跳动与灵魂的离失有关,但又没有绝对的联系......然而那猴子最终还是在心跳终止之后,彻底的死掉了” “然而接下来的实验,和上述的情况恰好相反......我让助手从绞刑架上......需要提醒您注意,这肯定不是我的亲自作为......我让助手从绞刑架上拖回罪犯的遗体,俨然那遗体的心脏已经没了跳动,但是我惊然发现那遗体的眼皮视乎还有微微颤动,我立按照老师教导的心脏复苏仪式,往复按压数十次后,您猜怎么着......呵呵......他活过来了,如今正隐了身份,活蹦乱跳在国外的某个街道上呢......” “所以对于死亡的彻底认定,是从意识离失开始,还是在心脏停止跳动开始,还不能给出具体的答案......而神......在这期间是否有过参与,我却是毫无头脑。” “对于您越出常理的疑问,心脏的更换是否能让人从濒死中挽回,很遗憾,我仍然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判定标准,如果日后的实验有更进一步的合理结果,我将会再次给您回信。” 尼古拉翻着这厚厚的信件,眉头紧锁,他继续向下看去。 “而对于您的另外一个问题,我如今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您知道我的阔绰,这一点就不再复述,我的实验室同样拥有这个城市最精准的远望观测仪器,是的,就是通过不同的镜片组合,让远方的景象看得更加细微,只不过,我的设备从形体上要大上许多,这可花了我很多的金币......” “按照您提出的实验顺序,我对月亮行经毕宿五的轨迹分别进行了记录,亲爱的尼古拉,您猜怎么着,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巧合!” “在满月时,当月亮开始经过毕宿五,到毕宿五从月亮身后露出,我记录了一个准确的时间......等到了弦月时,当毕宿五从月亮旁边消失时起,再到从月亮身后露出,我同样又记录了一个准确的时间......哈哈是的!这两个时间竟然完全一致,一模一样!” “亲爱的尼古拉,以上就是我对您提出疑问的解答。纵使教会给我的实验设置了不少障碍,但我相信凡所隐秘,终将都被揭开!我在遥远的布鲁塞尔向您致以诚挚的祝福!” 尼古拉翻到信件的最后,手上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心里的激动之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突然起身,看向这室内虚无的空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小小诊所的壁垒,延伸向这托伦市的上空,一路向上竟到达那无尽的星空深处! 他仿佛看到巨大无比的太阳朝着自己倾覆而来,那岩浆火浪滚滚翻腾轰轰隆隆,自身蝼蚁般的躯体顷刻间便要被吞噬灼蒸。他堪又转身,炎炎巨星便以无比的速度越过自己的躯体,在那大日之后,挨个的轰隆声中,紧紧跟随着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巨大行星,在那太阳的光芒下,在那星与星之间交叠的影子里,光芒明灭复明灭。 这一刻,脑袋仿佛快要裂开!一股巨大的喜悦填充而进自己饥渴的心中,他癫痴一般举着手中的信件,身体仿若支撑不住这手中几页飘飘纸张,有千钧分量一般压得自己恍然顿坐而下,他反而突然又进入了一种离奇的平静里,平静之后,竟是莫名的恐惧。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于无声中竟已泪眼模糊。 前朝遗客 18 初窥灵山 雾起模糊,远眺朦胧。 山雾升腾之中,华阳在一片苍翠茫茫的大山里迷了路途,那些山林密丛、浅草坡脊、深沟纵壑,都留有他或浅或深的错乱足迹。一片野湖像个明珠儿般滴坠在山林其间,四野静寂,风雾拂过时山林瑟瑟。 在他的家乡周近从不曾有这般山林,他能确定,这地方从未来过。可在隐约里,又莫名有着丝缕熟悉,就像.....就像下定决心要去寻找一个东西,不但寻不着,倒还忘记了要寻的是个什么了。 “萤儿,萤儿,萤儿......” 他呼唤着青痣里的萤儿能有回应,早已不知多少遍,可那萤儿却消失了般没有任何回应。 不知道穿行了几个时辰他早已疲累不堪,更可怖得是,这茫茫山林里只他迷途一人,这半天里没听到任何虫鸣鸟语,也没看见任何走兽飞禽,怪异的很。 几经转圜,他寻了一个覆满浅草的湖边躺下,身下压倒了碎花点点。任凭山风和着湿雾轻拂打湿了些许丝发,他也不为所动,只睁眼看着晦暗天光下的雾气涌流。不是不想动,太疲累了。 “嗷聿聿——”。 一声突兀的嘶鸣远远传来。 华阳惊然坐起,迅速向那声音寻去,嚯呵!好一匹俊美的白马!终于见到一个活物了!那白马以后蹄杵地,用前蹄扬起矫健身姿,身上处处显露雄结肌筋,跃然落地时白鬃飞扬飘若轻鸿,不见鞍具铁蹄牵制,无拘无束的姿态仿佛天生就应如此! 他望向那马时,那白马正从疾驰中停落,也疑惑地看向他。两两互视仿佛都发现了个奇景儿。 华阳在这四野山林的迷茫之中,仿佛突然多了个向标,鼓起力气起身向那俊逸的白马寻去。 谁知刚一起身,那马儿惊兔一般奔驰离去。华阳哪能纵它消失,奋起心气紧追而上,口中还不停呼着“好马好马,莫跑莫跑——”。 那白马哪听他的呼唤,径自向远了驰骋。 远处看去,白马在前纵身飞驰,恣意潇洒,一人在后紧紧追逐,疲累不堪!纵驰而过几处山脊草甸,又穿行而出几处苍翠山林,那白马始终飘摇在前,使得身后的男子无论如何都追不及寻不着! 华阳断了气一般,不得已停下,弯身大口喘息,只觉得胸肺像野火焚烧一般难受,身衣浸透,大汗蒸腾! 可当他一停下,那遥遥远处的白马便也停下,正回身转向过来踢着草皮,仿若书生不动它便不动。 书生气息喘定,见此情形,心想还好还好!好马儿等我来寻你!谁知方一起身,那马儿便戏耍他一般,又立即驰骋而去。 这一人一马几经追驰停歇,所行之路也不知有了多远,那白马堪堪就在他目力所及之处,难以及近又不曾消失,也不知它会在哪处停下。 在疲累的追驰之中,只觉天光突然放亮,再没了方才的晦暗。他喘息间抬头远望,只见那巨大的山体连绵延伸,横亘在视野远方,山体高高耸起几要伸往天空,左右纵贯直将天空分为两半,而自己的渺小身影,正处于山阴一角,如同蝼蚁。 那连绵的山岩石体正中,一个巨大的空洞贯穿山体内外,空洞上下不知几百丈高远。无数辉光从山阳一侧纵贯射出,仿若天界仙门朝着凡间洞敞而开。 华阳立在这辉光里向那遥遥天门望去,从低向高,不知几千百道石阶从脚下蜿蜒而去,一路向上遥遥收于那天门之内。 放眼望去,山雾涌聚飘飘渺渺,青霭赤霞交汇处光芒熠熠。再遥遥寻那白马的身影,早已逆着辉光纵驰于无数向上石梯,踏过天门驰骋而去,消失在目光的尽头了。 “一二三四五六......” “三百一十四......三百一十九......” “一千......三百......六十五......” 华阳一屁股坐下,往下望去已然高远,可再向上看,自己一阶一阶向上攀登多时,竟才攀了不足一半!呼!想那云岩禅寺的山阶,放在此处来看,早已攀过了吧! 这山门辉光景象着实让人神往,稍作歇息,华阳便继续上行。而这天光山色也当真怪异,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竟丝毫也未曾观测到日落月升的变化。 华阳一路攀,一路歇!如此境地,早已是欲回难回,只能咬牙继续向上。 “三千……五百八十一……” …… “三!千!六百......阶......整!” 登到这顶阶,华阳手脚疲软无力一倒而下几若猝死而去,他闭上眼睛,只觉血液在体内奔流如江河翻涌,头脑昏沉快要晕厥。 不知过得多久,才缓缓眯开眼睛看到些许微光,恍惚里只觉那头顶的天门顶上,仿佛有字迹盘桓显露,霞光掩映下氤氲不清。 他躺于地上静静休息,待喘息均匀了缓缓起身。聚精放目看去,那高远的天门穹顶,赫然阳篆而刻着三个苍拙古朴大字:方寸山。 在洞开的天门两侧,左右两边同样以古拙篆字刻有楹联,细看而去,那右侧是:三星洞中参妙法,左侧则是:方寸灵台始悟真。 见此字迹,他心里大觉讶异,以如此巍峨参天山脉,仅以“方寸”二字比拟,也不知这天门楹联主人的心怀究竟有多宽大,说是四海寰宇也毫不为过吧!而那高悬字迹如非有鬼斧神工之伟力,倒当真不知能以何镌就。 就在华阳疑惑这楹联主人身份的时候,一声训马声突兀传来。 “驾——好马儿快跑快跑,晚了师父恐将责罚,嚯驾——”。 华阳急忙去看,可不就是那匹俊逸非凡的白马嘛!而那马上跨坐着的,竟是一只口吐人言,金丝皮发的毛猴儿!正从自己身前不远处飞驰而过。 那猴儿跨在光溜溜的马背上,也不见如何紧抓白马鬃毛,一猴一马仿若身形契一,驭起马来倒极为得心应手。 那——!那不是云岩禅寺的毛猴儿吗! “喂——等等——道一他师尊呀——等等我呀!” 华阳在后追随呼喊,对这境地一定要问个明白!然而那纵马的猴儿只顾自行离去,仿佛一点都没有听到身后有人呼唤。 华阳见那纵马的猴儿即将在视野里消失,不得已又重新鼓起力气去追。 这一路追去,放眼处再无山林崎岖挡路,也无雾气盘桓遮眼,朗然开阔处,芝兰遍地百花竟芳,有溪流蜿蜒纵向远方,三五飞鹤飘摇飞略天际,白云祥和霞光炫彩,好一派世外仙山秘境景象。 华阳行走在这仙山秘境之中,只觉心中宁静祥和,花草清香直扑鼻间,不知不觉里已是精足力满,早已脱去了方才的疲累。 寻了一会儿,看到一处纵深向下的巨大峡谷,峡谷的一侧飞瀑悬挂,峡谷的另一侧是那千年劲松,呵!那神异的白马正蜷跪于巨盖苍松的阴影里打盹儿呢! 走得再近些了,恍然发觉那苍松底下竟盘腿坐着两道身影。 一个宽袍大袖鹤发神慈,明眸长须宝相庄严,虽是耄耋面目却神光内敛,仿佛气机绵延要与天比寿! 而另外一个,可不就是那端坐着的金丝皮发毛猴!两目微闭,正静聆神机。 华阳悄么声地寻到近前,正欲询问,却听到有声音传出,便先按下话头。 “你既已脱出心窍,外从心猿本相,如今这收念驭意的功夫又得了几分火候,已可形体无拘,何故还这般顽痴作态!” 那老者话音一落,再观那猴子,竟开始身形扭转变化,不一会儿就活脱脱变成了一个俊美的男子形貌!嚯!这!这!这不就是那云岩禅寺里的小仙人吗!怎竟是他!真是个猴儿啊! “你即脱了主人,迢迢万里来寻,自是有缘。此行不易,老祖知你心诚,便将所藏《三洞》尽数传你,此三洞者,为三景之玄旨,八会之灵章,实为参玄正法,修至深处能通凡入圣同契大乘,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却见老者微微点头,沉吟一番,又道:“法以通玄,术以傍身,老祖再传你个隐匿变化之术,可避三灾能脱九难,保身长存,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 “这隐匿变化之术有天罡变数六六,亦有地煞变数八九,你愿学哪个?” 那男子略一沉吟,便诚然答道:“弟子自认还有几分聪慧,愿学多的!” “哈哈!好,这地煞法门......嗯?” 正待此时,那老者突然似有察觉,转身望去,只觉见到了个奇异一般,自言自语,“这正主也来了呵!噫?不对,此正身非彼正身,这......?” 那老者仿佛有参不透的问题一般,迅速掐指。而一旁静坐着的男子顺着师父的目光寻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空空旷旷一如往常。 老者掐算完毕,看向虚空深处,径自叹息:“奈何成往坏空早已注定,劫数如此噫!你既入得此间来,能参多少玄妙,便看自己造化的罢!” ...... 这一觉,华阳睡到天光大亮才堪转醒!身上依然留着些微昨晚的酒气!他回想起来,昨晚叶府夜宴时,自己......呀!怎就喝那么迷糊! “你小子终于醒了?”吴父没好气道:“酒量不行,装什么大尾巴狼,跟一个小姑娘拼酒量,还喝成这样,丢老子的人呐!” “别疑惑了,人家叶府小姐亲自着人送你回来的,哎!老子没脸见人呐!不过这叶家小姐的关心劲儿,倒是难得!” “要不你使使劲儿?哈哈哈。” 华阳穿好衣服,也不理老父的调侃。想起昨夜那个姑娘,仙子姿态当真脱俗不凡!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竟是从未有过的亲切。不过老爹说的叶府小姐又是谁?不会是……不会就是她吧? …… “老爹?家里可有毒鼠的药?我想尝尝咸淡!” “滚你的蛋!” …… 华阳忽又回忆起了昨晚的离奇梦境,那道一和尚的师尊,怎就出现在梦里!竟真是个猴子变化而来! 思索之间,忽又有兴奋之色浮上面容。 “萤儿,萤儿,萤儿?” “公子,我听到啦。” “萤儿,我说......我是说啊......我学会了个法术耶,你信么?” 前朝遗客 19 枯荷听雨 “诺皋大阴,将军独闻,曾孙王甲,勿开外人,见甲束薪,不见非人!急急如律令!” “急急如律令!” “如律令!” 小萤妖悠着腿坐在书桌边沿,两只玲珑小手紧张地抱在胸口,看着书生掐指弄诀念念有词,满眼的兴奋期待。 “难道我念得不对?” 华阳沉吟思索看着手上的诀指,他自认为所吟咒诀并无错漏,可端就毫无神奇彰显,哎!看来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呀!当不得真。他看向萤儿期待的眼神,尴尬一笑满脸羞愧。 那小萤妖见书生窘样,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以后略有思索,便向书生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步骤没想全?” 华阳眉头紧皱,片刻之后忽就展眉兴奋道:“对呀!怎就忘了!” 书生惊觉果然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那老神仙在传授此术时还曾言,在捻诀诵咒时,需自震位起势,历离而经兑,复收于坎,从以禹步方能成术!他观那猴子变化成的小神仙,可是只听了一遍后,稍跟着照做就成了的! 华阳想了想,便按照那小神仙捻诀诵咒时的步法,先是试踏了几遍,自认为步法无错后,便又正式重来了一遍。 “萤儿!你可瞧好了!” “诺皋大阴,将军独闻,曾孙王甲,勿开外人,见甲束薪,不见非人!急急如律令!” 华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萤儿,你看我有什么变化不?” 萤儿“咯咯”笑道:“公子,咯咯——哈哈——!公子你是不是转晕了呀,身子咋都在飘晃了咧!哈哈——” “咋个还是不行!”书生揉着稍晕乎的脑袋,满脸丧气。 却在这时,那坐于书桌边沿悠着腿的萤妖突然正经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两只小手突然泛起幽幽青色萤光,她笑着看向手上的变化,突然两手轻轻一拍。 “啪!” 这手掌互拍合拢的声音瞬一响起,无数点状荧光径自从小妖精的玲珑巧手上瞬间发散开来,待弥漫在书生的整个房间才缓缓飘摇停下,竟使整个房间映满了青色光辉! 随着小萤妖的手指一点,那无数星芒瞬又收拢,堪堪收于书生神庭。 “要不......公子再试试?”萤儿重又手合胸前,期待望去。 书生惊叹地看着萤儿弄出来的这番动静,待满室辉光消散,他才在小妖精的细语声中回过神来,虽不知萤儿施了个什么法,但听到她如此说,便重又鼓气,定不能让这在场的唯一观众失望! 稍刻,只听那室内书生一阵念念有词,随即竟传来小妖精的惊呼声。 “公子......公子......” “......你别吓我呀!我咋看不见你了!” ...... 镇上叶府。 叶府家大,府上庭园楼阁间错,几名府上小厮抬着竹筐向着府里后花园小跑而去。叶老爷发了话,要他们把园里的荷塘好好拾掇一遍,什么落枝枯叶全都要清理了,要让小姐眼中落个干净,就算不能欢喜,也不能让小姐看到烦心。 而那新归家的小姐,据说在京里当差,有十多年都不曾回来了,这一返家,连那些个在府上干了多年的伙计都不知晓,原来这府上竟还有个排行老九的闺女!个个都觉得新奇咧!干起活儿来,都很劲儿足。 “九儿她娘,你说昨晚那个醉酒的儒生,能是谁家的小子?” 叶府家主叶子承陪着夫人,在这家中荷池边的行亭里催促着一众小厮干活,“呼啦”声中几名府上家丁跳入荷塘,去勾捡那些断落掉下的树枝和水上漂浮的杂叶。 叶夫人将手上的针线停下,看向那落水的老伙计笑出声来,连忙朝着荷塘里喊着:“老刘头,你这身子骨可慢点儿哟!” “老爷夫人不必担心,老刘我稳当着呢,就怕这些个愣头青弄坏了荷茎藕根!” 听着这远处传来的声音,叶夫人才将手上针线绣工重新操持起来,向着丈夫说道:“我观那儒生倒是有些面熟,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看九儿那般关心模样,难道他们早就认识?” 叶子承沉吟道:“九儿十数年来一直在京,又不曾返家,如今好不容易返得家来,我若不仔细看,都差点没认出自己的亲闺女!又怎有别人认得她?” “嗨!老爷空猜无意,待见后问她就是了呀!” “夫人说得是呀!哈哈!” 正当此时,那荷塘里的家丁老刘头声音传来,“老爷夫人,这些枯败了的荷叶要一同收拾了去吗?” 叶老爷回身正欲答话,却听一女子声音轻盈传来。 “往忆纷飞皆可爱,留待枯荷正听雨”,那女子一身素白衫群,正向着荷塘里老刘头说着:“刘伯伯,只把些落枝拾拢了就好,不用弄坏那些枯萎的荷叶。” “好嘞!听小姐的!”老刘头听到那女子向着自己说话,心里满是激动,一时间劲力十足。 那女子话声一落,便从园子月门外盈步走了进来,到了行亭里却是轻声抱怨:“阿爹阿娘,这一会儿的功夫不见,就开始背地里想我了么!” “哪有的话!为父最恨那些背后谈人的行径!”叶子承“哈哈”一笑,看向自己的女儿说道:“九儿,这些年来,可有谁家小子入得了你的眼?为父别的不行,给你把把关绝不成问题!” 叶夫人也配合着:“别听你爹胡说,九儿自有想法,只要九儿中意之人,娘亲自帮你张罗!” 原来那穿着素白衫裙,模样清逸出尘的女子,正是夜宴当夜与华阳同桌把酒的女子。盖因她生时有祥霞瑞云漫天,聚拢如凤舞之姿,父亲念她是家中排行第九的小女,便取了个乳名凤九,每每叫来便亲热地唤着她“九儿九儿”。而当时正值夏至,是莲荷初绽时节,便取了个闺名为雨莲。 这叶雨莲年幼时便极聪慧,只是不曾想一场毫无征兆的意外病症,险些夺了生命,万幸遇得高人指点,才能存活下来。 时光如过隙飞驹,转眼间就已如此亭亭玉立模样,而叶家主人和夫人,都已逐渐鬓发霜白。 “九儿知道父母在猜那夜的儒生是谁,年月久远,你们许是忘了,但九儿记得清,怕是这一生都忘不了”,却听她又道:“若不是他,九儿怕是在年幼时,便要早早告别这个人间了。” ...... 镇上沈府。 这一天,对于沈府上下来说,当真是人心惶惶。家中丫鬟从厨房烧来热水,不停在往沈家少爷的卧房里供给,家丁小厮接送往来一位位周近医馆的坐诊大夫,沈府家中长辈全都拢在少爷的房里,急得直跺脚。 “大夫,请问我儿得了个什么病症?到底是怎么了?”沈家主人看那大夫起身,急切地走到大夫近前。 那大夫却摇摇头,歉声道:“老朽诊了一辈子的病症,从未见过如此离魂之症!” “离魂之症?”围拢的周众纷纷暗自惊疑。 “说是离魂,倒不是说他少了魂魄,我观少爷时有抽搐,意识丧失,这是惊厥之相”,老大夫又说道:“然而少爷脉象平稳有力,这就说不通了呀,怕是......有什么心病!” “心病?”沈家父看向大夫不解。 “我这里也只能开一副安神调息的方子,至于那心病,还需心药解呀!”老大夫写了个方子交给主人,告了个歉就离开了。 沈父看向这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心中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这床上躺着的,正是那华阳的同窗好友,自少时起便一起长大的玩伴,单名为坤,字柏生。 沈家母亲坐在儿子病床前,难抑悲伤,不知不觉已然啼哭起来。正当这时,沈父突然仿佛有所察觉。 “夫人快别哭出声来,听!坤儿是不是在发着声儿?”沈父急切走到近前,把耳朵伏在儿子面前。 只见那柏生面目苍白,眼珠在紧闭之下依然滚动个不停,干灼起皮的嘴片缓缓张合,在唤着微弱的声音。 细细听去,却是在呼唤着,“华阳......快跑......华阳......快跑......” 沈父听出了些许端倪,望向周围众人,急声道:“华阳是谁?” 有丫鬟紧张地走上前,慌张说道:“回老爷的话,如我猜得不错的话,这华阳应该是少爷的同窗好友,家住打铜巷,是吴家的公子” “快去!快去!把他请来!” ...... 而此时的华阳,正一脸得意地逛在街巷里,正想着要不要在这光天化日底下,在这人群嘈杂的坊市,试一试这新学的法术是否还能灵验哩! 那书生的心湖里径自泛起一个声音道:“万没想到公子的术法由来是真的耶!只是公子在施展的时候,没有真灵之气得以调配,所以在得了萤儿的些许灵力后,才能展露术法神奇!” “只是萤儿灵力微薄,不能久蓄,只能让公子的法术支撑数息!” 书生听此,倒是明白了,想来这老神仙的梦中传法竟都是真的,只是遗憾自身体内缺少真灵之气的调用,才不能随心所欲施展术法!看来得好好钻研一下这真灵之气的生发存续之法才行。想到此处,便自言自语起来。 “萤儿,你可知这真灵之气是怎么产生的么?可能教我?” “公子不知,我只是个小妖精呀,体内藏气与人类修行时的行经走穴大不相同,我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教给公子,只能把自身存蓄的真灵气渡给公子用”,萤儿思索了一番,又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华阳好奇。 “不过,在那云岩禅寺的老神仙们,可能有生真存灵的法门咧!”萤儿猜道。 华阳想到在云岩禅寺时,那小神仙的凌空一指便能召来飞剑,又欲收自己为徒,想来定然不错了。再一联想到他和梦里那个猴子变化的小神仙一般模样,就更是好奇了,以后定要去弄个明白!至于拜师,还不敢想,这桂榜即将张放,如果中举,还要继续往那进士去考咧! 正待这时,华阳突然看到街巷上,有群人围拢喧闹,仿佛在看什么热闹,他好奇过去,往里钻了过去。 “你这肉铺老板好不地道!同为街邻,怎么还缺近少两?我倒要让大家伙儿来评评理,你这样愧不愧良心!” 那围拢的人群里,正有人一手拎肉,一手指着肉铺的老板,朝着人群喧声诉苦!只见那肉铺的老板拎起刀子,走到那人跟前一把将其推搡开去。 “你这人咋恁聒噪,起开起开!别挡着老子做生意!”肉铺老板不耐烦地看着那个被自己推倒在地的买主。 那买主倒顺势倒地撒泼,豁出脸不起了,口中呼叫着:“打人啦!打人啦!这老板好个黑心!既欺人斤秤,还来打人啦!” 这呼喊声引得周围人都议论纷纷。而在这时,一个云纹袍衫略显福相的中年人走到倒地人跟前,将其缓缓扶起。华阳看见,哟!这不是县太爷么!看来大家都没认出他来! “你手中这肉少了多少斤两?”那中年男人问向买主。 “我要的二斤,回家一秤,少了三两!”买主苦道。 “来,让我拎拎看”,华阳见那县太爷接过肉,随手一提,口中说着:“嗯,不错!不过不是少了三两,少了三两七分!” “你这人怎么瞎说,我这肉足斤足两,大家不信,我拿来秤!”那肉铺老板将肉一把夺过,放到秤上去秤,果如他说二斤整,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这云纹袍衫的中年见此,却说道:“不不不,是你的秤不准,这肉有多重,我一提便知!” “你一提便知?好,我随便切块肉,若真如你所说,我肉铺都给你!若是你空口大话,我饶不了你!”,肉铺老板放出狠话。 “可以!你切。” 只见那肉铺老板朝着摊位上的猪肉随手一划拉,拎出一块递来,“来!让爷瞧瞧!” 只见那袍衫男子随手一拎,微笑道:“三斤六两三分”。 那屠户径自去秤,却见他嘲笑般举起秤砣,“大家可看见了!四斤整!你还有何话说!我看你们是想吃老子的耳刮子!” “慢着!我说的准不准,再秤一秤便知!”说着,他呼着几个看热闹的商家取来新的杆秤。 那肉铺老板见状,竟有几分慌乱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肉在其他几个商户的秤上称量。 “三斤六两三分。” “三斤六两三分。” “我这也是三斤六两三分!” 这几人秤完,呼出声来,使得周众一阵喧叫赞叹!真神嘞!再看那肉铺老板,却一脸铁青,呼喊着:“快滚!快滚!” 当那肉铺老板不耐烦的时候,一声呵斥声突然响起:“来人呐,将这黑心的泼皮商家给我绑过来!” 一声话落,只见数名身着官衣的衙署武官,将这肉铺老板从肉铺里拉扯出来按在地上! “我乃本县知县,今日竟让我目睹你这无良商家,若不是有大明律法约束,定要将你心肝挖出来,看看有几分黑!”那县令看向被按在地上的肉铺老板,愤慨不已。 而那地上的肉铺老板,早已吓得声泪惧下,连连告饶。 “你缺斤少两霸道欺民,你可知罪!” “小民知罪!求官老爷饶恕啊!” “好!你即知罪,来呀!板子伺候!”只见县太爷一声令下,随行衙署武官们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厚重木尺子,朝那被按在地的肉铺老板噼啪打去! 这一幕落在周众眼里,当真解气!叫好声不绝于耳!纷纷感慨,真是遇到个好县令呀! 正当此时,突然有一老翁走进人群,朝着县太爷跪下涕泪直流:“原来您是我们的县太爷呀!老汉我得您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只能愿着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了呀!” 那县令当即将老汉扶起,连忙安慰。原来,这老汉家中子女在外早亡,唯一的孙子又在前些日子生了重病,家中缺少银钱请不起大夫,眼看幼孙即将断气,谁知遇到一个云纹袍衫的大善人,不但请来了大夫给孙子治病,还留置丰厚银钱供其来日生存所需,好事做完不留姓名,便带着一众人离去了。 这一幕看在周众人眼里,不知让多少人潸然落泪!县太爷真是个好人呀!就连围观的华阳都感动不已,心中振奋,这大概就是老爹口中的好官吧! 就在这时,华阳忽觉有人拉扯自己,回身看去并不认得。 只听那人急得快哭出声来:“请问公子您就是吴家的公子华阳吗?我是沈家的丫鬟,我们少爷快要不行了!” 前朝遗客 20 怨鬼画皮 “吴家少爷来了!吴家少爷来了!快让开!”丫鬟在前开路,将门前的众人一一挤开。 听到丫鬟从门外传声进来,沈父仿佛看到了救星,催促着围拢的亲眷快让条道来。 那麻衣男子倒也利落,脚步早已超过丫鬟身影,穿进人群中挤进了柏生的卧房。他一进来,也不顾沈父寒暄,径自走到柏生床前。只见那柏生面目苍白两眼紧闭,口中声弱不时呼着“华阳快跑,华阳快跑......”,这倒像是在做噩梦一样! “沈伯,您方才说什么?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华阳突然从思索中回过神,看向那沈父。 “昨天夜里回来还好好的,夜晚也正常睡了,可是这一睡下就起不来了,一直是这般模样,请几个大夫过来瞧了都束手无策,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邪呀!”沈父心急地看向那麻衣书生。 华阳暗自思量,昨晚在叶府宴饮的时候,柏生便似有些心不在焉,难道从那时起便已经有了发病的端倪!正当思量,那些围拢的人群看这书生仿佛也无甚救人的本事,些许个心软娇弱的又啼哭出来,一传二,二传三,不一会儿就都呜哇哇哭了起来。 见此,华阳起身朝沈父示意,“沈伯,当下还是让柏生安神一些的好。” “快出去,全都出去!快些的!”沈父也是焦急,全然不管什么姑婶关系,天大地大此刻儿子性命最大!见众人全都散了出去,他又颤声道:“小兄弟,我儿这病症可有得救?” 华阳看那床上的同窗,又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他的心里也很着急,可连那些资深的老大夫都束手无策,这叫他一个书生当真不知该如何着手。可听柏生口中的呼唤,却的确又是与自己有关。 此刻要是有个老神仙在,应该能.......咦!华阳仿佛想到了什么,向着沈父缓声说道:“沈伯,我这里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但不能确定就有效果。” 沈父听此,哪还管什么行不行的,只要有希望让儿子清醒过来,都可以试一试,当下立即朝着那麻衣书生拜倒:“贤侄但有所能,还请尽力施为,老汉我先行谢过了。” 华阳立即将沈父扶起,只吩咐道:“还请沈伯及丫鬟们暂离,我这方法不宜受人惊扰。” 卧房外。 “老爷,那吴家小哥到底是个什么法子?” “是呀,连镇上最有名的大夫都没办法,我看他既没银针也无药石,可怎么去救坤儿呀?” 那沈家父看众人疑惑,在厅外喧喧闹闹,自己哪里知晓,“好了,都别吵吵了!我也不知道,等着就是了。” 经这呵斥,便又全都安静下来,但不由得各自都将脑袋凑到窗户跟前,好奇听着里面是个什么动静。 ...... 再看那柏生的卧房内,华阳已寻了个方椅立在柏生的床前,他径自坐下,将两腿盘起交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略一思索,口中便密语连连。这密语声不大,堪堪能让身前病床上的柏生听见,再往外去,窗外的沈父及众亲眷、丫鬟,也就只能听到个模糊不清的喃呢声响,倒像在庙刹偶或听到的经咒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惊呼声起:“华阳.....快跑!” 这声乍起,那病床上的柏生便猛地睁开眼睛,一坐而起,他看向交腿盘坐在床前方椅上的华阳,一身虚汗之下才觉察到,原来自己做了个恁长的噩梦! 柏生看着眼前的麻衣书生,口中含糊不清颤声道:“汝忠,这个世上......有鬼,你信吗?” 华阳向那惊坐而起的柏生看去,自己倒是皱起了眉。 “我信。” “不不不!呵呵,你没见过的,你不会信的......你不会信的!”柏生魔怔了一般,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见过。” 那柏生从空洞的思索中会过头来,看向身侧的麻衣书生,仿佛不是作假,思索一遍正欲开口讲述,却听“呼啦”一声,卧房的门被打开,父亲连同一众亲眷见此,全都惊喜地拥了进来,欢喜之下涕泪纵横,一时间都惊叹连连,提起的心也都放了下来。 见众人喧闹,柏生只朝华阳急切唤道:“好兄弟,等我来寻你!” 华阳见此,心中了然,便起身向众人告辞悄然离去,独留那卧房内的惊喜欢闹声,在身后渐远。 三日后。 一大清早,吴家宅子门口便有人敲门,吴家父亲开了门,却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一众丫鬟小厮见门打开,便径自从马车上搬卸着诸多礼品,有封坛的老酒,有成吊的牛羊肉,更有上好绸缎多匹,待一卸完便只给吴父留下一个信封就离去了,说是烦请转交给汝忠公子,问那丫鬟和小厮是授谁的意来的,却只听对方诚心回应是沈府老爷的心意。 华阳一走出来,吴父便上下打量向他:“哟!你在外做好事啦?” 华阳简略说了沈府公子被梦所魇,又被自己唤醒的经过,拿着信便回到书房去了。 “这小子!竟还有这能耐!”吴父斜眼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看他走远,便欢喜地将那酒肉礼品挨个往里搬去。 他拆开信,只一张纸,纸上也仅几个字:午时,放鹤亭。 ...... 如今天气已入九月,早晚清冷凉爽,而到了正午,白云飘散无遮,阳光直愣愣往行人的身上扎去,这秋老虎当真不虚所言,华阳一路行来,只觉日头大晒,就连路上的行人都没几个,大多藏在屋内纳凉了吧! 这放鹤亭倒是不远,穿几个巷弄就到了,虽在镇上不远,但亭子四周一片郊野,更有一方浅湖将人居隔离,是个观景寻荫的好地方。 走到亭子近前,看到早已有个人影立在那里,正背着自己,向着那亭外的湖光水色。 “柏生,怎么约到这里了,可真热死我了。” 华阳边喊边往亭里走去,见那背着自己的人转身过来,一阵淡淡的栀桂花香扑向鼻间,真个好闻!再看那人样貌,华阳却是退了三步! 这!这可不就是那晚夜宴时,和自己把酒还把自己醉倒了姑娘么!叫什么来着? “公子这就不记得我了吗?”那女子灵眸浅笑看来。 那人一身公子哥素白锦衣穿着,长发经红丝圈起,经风浮动,几缕青丝在眉间飘摇,削葱般手指里攥着折扇一摇一摇,灵眸看来,好个为女是那仙在凡,为男更胜凡尘仙! “公子快入亭中来吧,这太阳毒辣的紧呢。” “没事没事!倒还挺暖和咧。” “公子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多谢姑娘当日遣人将我送回,我心中十分感激的!” 华阳不是不敢踏入那凉亭,只是心里想着所等之人是那柏生,涉及要紧事,恐不让外人知道的好!况且,一见到这女子,便心里发紧,只觉对方超凡脱俗宛若仙人,相比之下自己如个泥巴丸,万万不能让自己污了这般美好。 那姑娘反倒收拢起折扇,也踏出行亭,走到书生身侧悄然将纸伞撑开,这纸伞下的一小片阴凉,恰就把二人的身形笼住。芦苇飘摇,湖光潋滟。 华阳只觉身上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站在这女子身边,心中野草狂风凌乱不堪,胸口砰砰直跳。一时竟出了汗,当真比在太阳底下还煎熬。 “公子,我是凤......” “哟!你们都早到啦,这大中午的,我备了些酒菜过来!咱边吃边说!”正待那女子展露自己名字时,身后突兀传来柏生气喘吁吁的声音,“这有亭子不去,你们站这外头干嘛呢?” “......我是雨莲呀”,那姑娘又把半吐的话收了回去,重又向着身侧的书生说道。 华阳恍然,怎么就忘记了!雨莲,雨莲!看自己这记性。再看向那亭子里,柏生已经将一众好酒好肉摆上,正挠头看过来。 那女子见此,方收了伞步入行亭,朝向柏生说道:“说吧,寻我来是什么事?” 原来,这柏生不但约了自己,还同样约来了这位叶府的小姐哩! 待华阳重又步了进来,柏生四顾之后,见亭内仅此三人,而亭外亦无人影,便悄么声道:“二位,你们见过鬼吗?” 他这一问,华阳心中虽有几分猜测,但那名为雨莲的女子,却突地来了好奇,不一会儿便纷纷坐下,边吃边聊了起来。 “你们当我为何会挑这大日头底下来约二位,我寻思着......我们晒得起这晴天里的大日头,那鬼东西定然晒不得吧!” “之所以寻叶姑娘来,是因为这事和叶姑娘也有关联。” “和我?”雨莲夹起肉菜,却放到了身侧那麻衣书生的碗碟里。 “我打听得知,叶姑娘如今在京里钦天监当差,如今返家探亲,而夜宴那晚我们同桌饮酒,我观叶姑娘和那县太爷并不相熟,可此事又涉你们叶家安危,如此才会邀叶姑娘前来一叙!” “这关县太爷什么事?”雨莲和华阳同时好奇问道。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腹中难忍去寻茅厕,当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待我进去时恰好有人在里面小解,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正蹲下时,看到那人的身上,竟露出......露出一条尾巴来!” “我怕是看错了,赶紧勒了腰带去寻那人身影,可叶府家大房舍多,谁知他七转八拐竟转身进了一个客房里!你们猜我又看到了什么?” “别废话,快说快说,看到了什么?”华阳催促。 “那人把门窗拴好以后将油灯点亮,我看他行迹鬼祟,便悄悄在窗户纸上点了个孔,我看见他......我看见他......” 柏生朝亭子外看了看,见无人,又继续小声说道:“他竟脱掉了自己的皮!” “脱完以后,竟从那人皮子里,露出一个狰狞恐怖的青毛怪物......而那怪物,不知从哪寻出一支丹青画笔,开始往那人皮子的眉毛、眼睛上描画......” “等那狰狞怪物描画完毕,重又小心地将那人皮披上,严丝合缝!竟又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人!” “油灯昏暗,我看不清他的样貌,但是......他的那身袍衫我倒是看得请,云纹袍衫!” “县太爷?!”这二人同时想到,惊呼出来。 “可不是......这县太爷......这县太爷......他不是人!” 听到柏生如此说来,雨莲倒虽然不见畏怖,但神色多少有些凝重。 “叶姑娘,此次县太爷来访我们河下,落脚可是何处?”柏生神情严肃。 “正是我们叶府。” ...... 叶府。 “河下如今有双溪兄,当是我们河下之福!来,双溪兄,这一杯我敬您!”叶子承向着席间的知县大人举杯敬去。 却见那县太爷笑着也去同饮,正待饮时,他赶紧用袍袖遮起面目,把歪了的鼻子重又扶正。 前朝遗客 21 万事俱备 “那夜宴饮,这皮包鬼的县太爷来席间向着叶小姐敬酒的时候,也不知为何,他看了我一眼......”,柏生回忆起来,不由打了个哆嗦,“那一眼过后,我就感觉心里边儿扎了稻草一般,浑身都不得劲儿!” “迷迷糊糊回到家后倒头就睡,竟做了个美梦!不不不,是噩梦才对!” “我在那梦里,可当了个大官儿,在那皇宫大殿里,就在那皇帝跟前儿当差!” “当我心里正得意,再看那龙椅上的皇帝,咋就成了个青皮大鬼,正睁着獠牙腥嘴要来咬我!” “我东逃西窜之时,看到华阳不知从哪突然出现赶来救我,但我俩哪是那大鬼的对手,那大鬼只吹了一口气就把我俩掀了个翻!我就一路跑,一路喊着华阳快跑......直到......直到我听到四面八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念经声,才恍然是做了个梦呵!这是从梦里逃了出来,要是没逃出来,我可就真不敢想了......” 说到此时,柏生由衷感激地看向华阳。 这一幕落在那素锦灵眸的女子眼里,不由得也悄悄打量向身边的麻衣男子。 待柏生讲述完自身的离奇遭遇,三人纷纷陷入了片刻的寂静里。过了一会儿,柏生率先回过神来,见这二人各自低眉思索,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灵眸女子起身,“多谢沈公子告知,家中恐有危变,我先告辞。” “诶......你可小心呀!” 这一声急切,难掩担忧之色。那女子转身回来看向麻衣书生,紧张之情悄然拂去,笑又浮起如漾春风,“华阳哥哥不必担心,区区妄鬼还不成气候,近些日子华阳哥哥记得夜间闭紧门窗,免受波及。” 柏生见那女子离去,满脸钦羡地看向华阳,口中打趣“华阳哥哥!华阳哥哥!华阳哥哥?” 华阳倒未理他调侃,暗自皱眉思索,过得片刻神情严肃看向这同窗好友,“柏生,近些日子记得少些出门,免受波及。” 待华阳离去,柏生不免悱腹,切!当真胆小。他在亭内来回踱步,掰着指头不知在算着什么数,不时口中还叨念着“这个可以的,这个不行!”,过得一会儿,忽的两手交握捶拳,看来......还得靠我这沈家大公子呀! 叶府。 “子承兄,正所谓在其位而谋其事,愚兄不才在职五年来虽未曾立过丰功事业,但恕我如今身份又不得不多想一番”,那县太爷面目虽显得有些僵滞,但诚挚之情几要溢出,“贵府所在的河下,无论商贸积累亦或耕种收获,都是我山阳县辖境之内极为富庶之地。” 酒席上,除了知县和叶府主人,还有镇上五六富户乡绅作陪。 “然而诸位恐怕不知,但凡出了我山阳县二三百里,再往外去,可就是那人间地狱呀!” 席上众人听此,顿时悚然。 “这洪水决堤造成的祸患,可不止没粮食吃那么简单,瘟疫倒是轻的,一死百了,死了也就是一把火全给烧个干净。” “可那饿肚皮下的抢劫、暴乱,实在是当下频繁发生的难事,你们能想得到?就为了一口粮,就能带走一条命呵!” 众人听此,纷纷感慨唏嘘。 “这些都还是轻的,呵!你们可看见过那些饿急了肚皮的人为了活着,是怎么个龌龊法?呵!他们竟.....算了,不提也罢!” “诸位,我双溪能给到诸位的只是一个恳告,还恳请诸位在此灾年能多伸出援义之手,好使那路上少些冻死的皮骨,也算是诸位的功德了吧!” 待那县太爷说完,竟起身朝着席间众人一揖而下。 众人慌忙起身朝那县太爷伏身揖下,心中肃然起敬,纷纷诚然应道:“当如知县大人所言,尽己所能。” ...... 华阳走在路上,心不在焉,满脑子全是那知县大人的影子,如此清官好人,怎就会是个青皮鬼怪!不过也断然不能被那表象迷惑,像那《百怪录》或《酉阳杂俎》的志怪野史里,那些伪装成才子佳人的鬼怪们,哪个不是表面看来善良正义,背地里却嗜血掏心无恶不作!当真不能上了这表面的当! 他走着走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在一个书斋铺子门前停下。 那书斋铺子老板见到这麻衣书生站在门前,赶紧迎了出去,喲,老主顾来了!这麻衣公子在自家的铺子一来二去早就熟络了,每次过来,经史子集类目全都不看,专在那民间奇谈、志怪话本类别里长久驻足,从店里买去的志怪话本怕得有双手之数了吧! “吴家小哥来啦!快里面请。”书铺老板热情招呼着,“店里最近上新《倩女奇谈》,这都快断货了,呐!最后一册了,给小哥您留着呐!” 老板谄媚地递过来一本装订规整的志怪书册,华阳倒是真心喜欢,赶紧双手接过粗略去翻。 “几钱几钱?这个我要了!” “五十钱。” “啥?以前从没超过三十钱,这本怎就恁贵?” “小哥有所不知,如今灾荒,这造纸印刷颇受影响,能造能印的匠人当下没几个了,这书目价格自然也就跟着上来了呀!” 华阳略一思量,倒也是此理,稍一沉吟便爽快付了银钱,赶紧把册子裹到了怀里。正欲要走,忽地想起什么重要事,看向那老板:“您这店里可有黄符、朱砂?” ...... 沈家公子沈坤,也就是那柏生,此时正在府内一片开阔处停下,一脚踩着长凳,一手端着八宝茶碗慢饮。凳前的矮桌上,在俸盘里摆着明晃晃的白银,几溜排开竟有二百两整!这可是一个普通家户温饱之下,足足五年的开销。 而在那俸着满盘的白银外面,立着二三十个膀大腰圆、赤身裸背的汉子。 “各位也都看见了,真金白银我撂在这了,能不能拿走这个钱,就看各位的本事了!”柏生放下茶碗,向这场间众人走过去,他朝着其中一人奚落道:“这位老兄,你这一身肥膘肉,真的使得出力量?” 柏生走到空地前的石磨前停下,“诸位,这个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我虽然乐见各位勇武,但也不希望看到某些个为了银钱,就认不清自己的斤两白白失了性命!” “这个石磨想来大家都不生疏,凡能举起者,便能同我谋事!举不起来的......”柏生一使眼色,旁边小厮立即敞开手臂,只见那小厮手臂上面挂满了成吊的铜钱,“举不起来的,就当今日叨扰了各位壮士,些许茶水钱还请笑纳。只是出了这个门,还请忘了此间事!” 过不多久,便只听这院儿内众多汉子“嘿呀”声起,有的满是兴奋,有的却沮丧不已。没一会儿,这小院儿空地里,就只剩下十来个货真价实的健壮汉子了。 柏生打量着这场间越来越希拉的人群,心里打鼓,赶紧叫来小厮,“这镇上能勇善武的可都喊过来了?怎就这几个,不太够吧?” 小厮想来想去,当真是知道的可都给请来了,再没听说谁家汉子勇猛的了。 柏生略一思索,眼前一亮,朝那小厮说道:“快去把那屠狗的、宰牛的屠子给请几个过来,兴许有用!” ...... 华阳一回到家,便把卧室门扉掩上了,看父亲不在,兴许是劳碌那丝线生意去了吧! 他将那新入手的《倩女奇谈》随手丢在一边,接着小心地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空白黄符以及一小包朱砂,买这些时没少看到书铺老板投来的怪异眼光,他只硬着头皮全然不理,待钱货两讫就如往常一般出了门去,只留下书铺老板喟然,儒生不志家国事,低头只在志怪黄纸间,哎!不管咋说,又做成了一桩生意。 他小心翼翼地倒着摊开那本《百怪录》,这志怪话本的尾篇空白处,赫然描印着一幅潦草的道家符箓墨迹,这是他从云岩禅寺叠檐宝塔下的镇石上临摹过来的,犹记得当时道一和尚心惊肉跳的样子,每想及此便觉那石上符箓定然不凡,恐怕那宝塔里尚压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妖魔嘞! 华阳先是研磨好墨汁,捏着毛笔在空白的稿纸上照着那印记,认真一笔一划地描着,一遍下来,只觉鬼画符一般乱七八糟,扭曲杂乱,全然不像印象里那石头上的符箓印记,没有一点飘逸潇洒转圜润滑的感觉。 一遍不成,再来二遍......三遍五遍...... 这手上毛笔一纵一收,他早已全部了然于胸,然而每到关键处,那手却不随心意,总于抑顿处重墨,扬笔飘逸处断连。 “公子好厉害!已有三分神似了耶!”小萤妖踩在《倩女奇谈》的话本上,见麻衣书生每有进步便欢呼雀跃。 这画符,果然不是单靠认真就能完成的,在画之前便需了然于胸,每个关窍都需提前运好劲力。据说那正经的道士在运笔前,还需念那净口咒、安神咒、净身咒各三遍,呵气过后再点以朱砂龙蛇作那黄符上黄金光,这才算是给书符材料点了灵,那成的符也才有效应。 此刻麻衣书生倒没那么多讲究,只求每一步都做到自己能耐之下最好。 日过西斜,那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作废的草纸,又有数不清的作废黄符丢在地上。再看书桌前书生闭目凝神,手持朱砂研磨的赤笔悬在空中,笔下可是这一摞里的最后一张空白黄符了!那手背上的青痣正散发幽幽荧光,为保有效,小萤妖正将一身灵力灌注在书生这运笔的手上,那灵力一直勾连到笔尖朱墨处才停下。 他反倒放松了手上劲道,全神在心萦里巨大的符箓印记间,待他将这心中符箓印记每一处纵横勾连全部贯通,手上朱笔跟随,力随心走,只见那黄符纸上的符箓印记终于一气呵成,停笔处,赫然一个“镇”字。 小萤妖晃悠悠飞出来,兴奋问道:“公子公子,成了吗?” 待那萤妖回头看向脚下不远的符箓印记,竟明晃晃像那大日蒸腾,“哎呀”一声赶紧躲回青痣里去,直呼“好险好险!” 前朝遗客 22 时正可杀 天将欲晚,镇上巷弄各家逐渐收了门户,大大小小的宅院儿逐渐亮起油灯火光,即将进入夜的安宁。 叶府的小厮丫鬟各自司毕一天的活计,为避免晚秋的寒气侵袭,也纷纷闭了门窗。下人丫头们的房里,互相讨教着侍奉县太爷时的礼仪规矩,而家丁小厮的房里,大多还在谈着这归家探亲的九小姐。 “你们几个可知那京里的钦天监是个什么地方?”下人房的通铺上,一小厮撑起身子,朝着两边裹在被里的伙计们轻声说道:“那可是个能人扎堆的地方咧!” 两边伙计被这话头一引,纷纷好奇,撑起身探头过来听那人卖弄所知。 “表面上这钦天监管着历法、节气的颁布推算,像咱这老百姓们的耕种收割日程,都归他们管,可这私底下......”那小厮刻意压低嗓音:“你们听过前些年成都府发生的那档子秘事没?麒麟哀月!” “啥?啥玩意哀月?”众小厮们纷纷来了兴致。 “麒麟!就是那个传说里的神兽呀,你们都没见过吧!嘿嘿,我有个远房表舅,他是成都府那边的林户,可是亲眼见过呐!” “这和人家钦天监有啥个关系?”旁边有人疑惑。 “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嘛!” “听我那表舅说呀,当时他们家乡的那片山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一只大野兽,一到满月时,那野兽就在山里嘶鸣!不少人可都听见了。说来也怪,那野兽也不主动下山,也不毁人庄稼,但家家户户每到晚上可都不敢点灯,怕被那野兽寻见吃了去!” “可是后来有一天,他们那片山林里突然来了一大批官家人,把整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你们猜怎么着”,那小厮故作神秘:“那天夜里,我表舅透过窗户缝往外瞅,看见有五六个人顺着山道往上,估么就是去寻那野兽去了。” “小一个时辰之后,那山上突然就发出野兽的惊天嘶吼!你们听过杀猪宰牛时牲畜的嘶叫没?比那还要响亮还要凄惨咧!从山里一直传到山外!” “可没一会儿,那野兽就不叫了。等天快放亮的时候……我表舅可是熬了一夜没睡,一直偷摸观察着,那五六个人竟又都下来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只是个别的显得有些瘸拐,但大多竟是气定神闲。” “他们刚一下来,那几百上千的官家人,举着火把跟那火龙似的就都上去寻那野兽,你们猜我表舅看见了啥!嚯呵!他们竟用木排车拖出来一个二丈长的大怪兽,竟和那传说里的麒麟一模一样咧!” “后来我那表舅一打听才知道,你们当那上山的五六个人是谁?可不就是那钦天监里派出来的能人!专为治这个麒麟来的!” “这事儿也就我表舅他们那片儿的人知道,再往外传去,别人竟都不信,都只当听个乐了。” 众小厮听他停下话头,纷纷唏嘘不已,倘若真有此事,那九小姐所在的钦天监可真不简单! 夜渐冷,小镇里逐渐漫起了夜雾,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进入梦乡。 这一宿,当镇上大多数人开始安歇,可还有人正神色紧张,披了衣服拴好门窗往外摸去。也有人磨刀霍霍,燃起火把静待接头密语。这个夜,宁静之下,杀机四伏。 叶府,宅院深处的客房里,有油光灯火还亮着。名为李双溪的县令还未睡,正借着灯火光亮,将有关山阳县治下的诸多弊病,用毛笔认真梳理在一页页的稿纸上。 在他卧宅房顶的瓦脊上,肆意坐着一个素白衣衫的公子哥,细细看去竟是那男装打扮的九小姐,雨莲。不知她从哪寻了一根细甘蔗,正费力地咬着甘蔗皮,不时吐出满嘴的甘蔗渣,那渣子偶或顺着瓦片雨檐掉落下来,恰好落在县令卧榻的窗户外面。 屋檐内的县令李双溪见此,也不做怒,只无奈摇头。 “小先生,还请再耐心等我一时片刻,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县太爷端坐在那书案前,手上用笔不停,口中却自言自语道:“我来山阳上任已经快六年了,这当官可真是一门学问,想当个好官可真不容易的。” “若是当个贪官倒是容易,我这区区七品官属职权里,单那刑讼、税赋、治安、教化几项,呵呵,这一项一项细细钻研呀,可都有着丰足的油水!” “你说你不要,别人却想要。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要呀,所以早两年我的主薄官死掉了,意外死掉的,当然......是我的手笔。” “我这在任近六年来,诉讼案件大小四百七十三起,无一起冤假错案。” “如今又是灾年,小先生在京里可能有所不知,这民间匪患猖獗的狠呐!可在我令下,剿匪共计一千七百余人,有我李双溪至今,辖境之内无一人再敢称匪。” 县太爷轻柔整理着书案上一张张书写好的纸张,墨迹还尚未干。 “想做成这些事是不容易的。”雨莲在那房顶瓦脊上继续啃着甘蔗。 “是呀,不容易!若是让人来做,这一件一件当真太难了!幸好......我不是人呀!因为我不是人,才狠得下心来,才不用管那么多人心里的弯弯绕绕!” “哎!可也遗憾呐,我到底......不是个人呐!做起事来,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那知县把手上的稿纸整理起来,装进了信封:“小先生,今夜过后倘若我不能再回到此间,还请着人将这封信送至县丞,我已将山阳县治下的问题和一些治理方向,大略梳理汇集在这里了,只希望后来者能理解我吧。” 那知县李双溪待话说完,便径自去褪自己的衣裳,帽子、腰带、袍衫......一件一件,同那书信一般,都整齐叠放在窗前的桌案上,而最后摆上去的,是一张完整的人皮。 桌前,一只青皮毛发的触爪缓缓伸出,从绣着云纹的锦袍上轻轻抚摸而过,再抚摸到那锦袍旁边的人皮上,似有留恋。 那青毛爪子忽然紧握而起,似是下了什么决心,顿时牵连着的臂上筋肌愤起,一张面目狰狞的青皮大鬼獠牙外露,“噌”地往窗外翻滚出去。 那大鬼“晃当”作响翻出,筋臂矫健下,几个蹬身就跳出了叶家院落,向着镇外方向去了。 看到这般情况,屋顶上的素白衣衫女子才不慌不忙地吐掉口中最后的甘蔗渣子,她拍了拍手,稍一提气便凌空迈步出去,在房檐屋顶几踩几落纵身飞驰,迅速向着那大鬼追逐而去,每每在瓦间落脚处都似有气劲托浮,猫儿踩檐般没有一点儿声响。 叶府门前的某个巷弄拐角里,突然探出一个脑袋,他看着这一前一后追驰而去的身影,赶紧拖出身后藏着的青驴,“嚯呵”声中向着那前方的人影追去。 隐藏在巷弄另一个拐角里,堪堪也有人在放风,看见那瓦檐间急驰而出的人影后,那放风人立马朝身后的伙计急声道:“快快去传,东南!时正!可杀!” ...... 一路追逐,风驰电掣。这九小姐也不知练的何等玄门轻功,脚上气劲托扶,每每落下尚未接地便又踏出,在房顶、树梢纵身飞掠间轻盈如燕,与那前方遁逃的大鬼始终相隔在十丈之内。 约么柱香功夫,这一人一鬼的身影便已远离镇子百十里外,两道身影在一个枯木老林里继续追驰。 突地一抹儿青光回闪,他青皮大鬼不逃竟返,朝着身后追赶而来的女子回身落爪,挥臂之间气劲轰隆作响,所触林木皆成纷飞碎屑。 然而那女子不退反进,身如柔蛇,一个纵跃间绕过这利爪下的致命一击,脚尖踏着大鬼脊背轻踩之下飘然向上,而那大鬼仿佛承瞬间承受了千钧之力,“嘭”的一声径直砸在地上,掀飞无数落叶。 素白衫裙的女子宛如仙人般缓缓飘落在地,她看向地上趴着的青皮大鬼挣扎起身,口中断断续续地哼出什么话来。 “小先生......咳咳......小先生果然不凡!”那大鬼挣扎而起,“可我......可我不甘呐!我还有许多事未办,没了我,这事儿......咳咳,一件一件,就不一样了啊!我不甘呐!” 说到最后,那大鬼獠牙腥嘴嘶吼如怒,两只铜铃鬼眼由空洞无珠变得一片血红,眼角处竟滴落了斑斑血泪。它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的女子,狞笑起来:“为什么要来阻我?为什么!为什么!!” 随这癫狂的的嘶吼声一落,那大鬼原地纵身消失,一道青灰鬼影在林间卷起破啸风声,朝那女子狰狞咬去。 那女子见此也不着急,原地扭转身形缓缓运臂,两腿微屈而下,随着她身体下屈周围空气竟纷纷下伏,以她为中心卷起周边无数落叶,待她原地运气调转身形看过来时,那青皮獠牙距离自己仅有尺许。 一拳挥出,气劲爆鸣。 青皮大鬼倒飞出去,一路拦腰撞断无数树木。落叶经气劲一卷,纷纷向两边飞出,待一落地,那女子与落地大鬼的中间地上,竟犁出一条血迹斑驳的坑道。 再看那女子身形,此时并不轻松,一拳过后仿佛调尽气机,凌乱发丝掩着的唇边挂了血迹,面目苍白。 她扭转身形,运转气劲后缓缓收拳,起身走向那倒地不起的青皮大鬼。 “这......这是什么功夫,咳咳!竟如此厉害!”大鬼伏在地上,起身艰难,“还敢请教小先生......咳咳,这是什么功夫,我纵是就此消散也甘心了。” “事涉师门秘事,不便多言,咦......你!” 那鬼怪突然抬起头来,一对猩红鬼眼突兀间和女子对视过去,身体七窍皆如泄气皮球一般向外渗着青色雾气。 经这猩红鬼眼一看,素衫女子只觉心中烦闷,目眩头晕之感瞬间来袭,无力之下已是倒地不起了。恍惚间,竟进入了一个离奇的梦里。 青皮大鬼从地上艰难撑起,看了一眼地上入梦的女子,也未再下杀手,只一瘸一拐,缓慢向着林外走去。经这一番对碰,这青皮鬼已然断了气机,命不久矣。 ...... “你这倔驴,怎就不能跑快一点!当真急死我也!” 华阳骑着驴穿行而入一片枯木林中,他恍然发现,那林间的枯叶堆里仿佛有个白色的身影。可不就是叶姑娘嘛!不好! 他从驴子身上一跃而下,慌乱里没用好力,一头摔倒在地,也不顾身上疼痛连滚带爬寻到那昏迷在地的素衫女子身边。 “叶姑娘!叶姑娘你怎么了?快醒醒......” 不知为何,当他扶着这倒地昏迷的女子,心中竟涌出无数悲痛,只觉如刀割撕裂般难受。 前后谋面不过两回而已,但天生般的亲近感,使得他在面对这叶家小姐时每每心中忐忑,如今再见面,竟是这怀中凄惨模样......华阳不知觉间竟泪流满面,心中痛楚失声抽噎,不敢相信就此天人两隔的局面!他心中还有许多话想说,却还未及说呀! “雨莲......你不要死呀......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出来,“雨莲,你活过来......你活过来啊.....” 这痛哭之声向外传出,一群手执火把的汉子寻着声音过来。为首的正是那华阳的同窗好友柏生。 待柏生走到近前见此情景,只恨自己没能快速赶来!他看华阳如此,倒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的好。他留有希冀地伸手向那女子鼻间探去。 “耶?有气儿呀。”柏生疑惑地看向华阳。 “你别死......啊……啊?有气儿?” 原来这书生情急之下,见这晕倒在地的素衫女子没有任何反应,心中焦灼凌乱已然失去了理智,只以为她被那青皮妖鬼害了性命,倒也忘了检查女子的状况。 他仔细看去,那女子身上既未破损也无伤痕,只是面目稍有苍白,气息幽弱却依然绵长,哪是死亡之人的状貌,明明活着嘛!只是昏迷了而已! 念及此,这华阳心中顿时生喜,只觉这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纵泪的面上浮出笑容,口中忙呼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柏生见此,满脸无奈! “沈少爷,这地上污晦血迹应是那妖鬼所流,想来已经受伤,我们一鼓作气去将那鬼拿了吧!”身后壮勇举起火把,细细观察着地上血迹走向。 柏生听此,怎能放那鬼逃去!“追!” ...... 正待此时,那青皮鬼已经在浑浑噩噩之间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村子蹒跚行去。 在这深夜,那村口竟坐着一个龙钟老太,身边的栅栏上拴着一只瘦皮猪。那老太坐在村口,日日如此,夜夜如此,仿佛在等着什么。蓦地,老太听见远处传来的动静,木然抬眼去看,一个腐肉青皮鬼正从远方蹒跚走来。 老太不惊慌,反而流出了两行浊泪,口中颤抖嘀念着的,竟是“儿啊!我的儿啊!” 那地上趴着的瘦皮猪也向着青皮鬼看去,四蹄一撅而起,口中嘶叫,不但不恐惧,倒更像是愤怒憋屈! 老太看着那青皮鬼还有百余步便要走到近前,谁知身后却亮起点点星火,转瞬间便如一条火炬长蛇向着那青皮鬼鬼怪追索过来。 看到这青皮鬼鬼怪姿容,众汉勇也是心惊!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跃身在前的竟是屠狗的汉子,一盆狗血朝着那青皮鬼当头泼下。 都说狗血性阳,蕴含阳煞专破邪祟鬼怪,可这一盆泼下,那青皮鬼怪也未做何反应,只缓缓转过头去看众人,狗血混合着腐肉腐水从那青皮鬼身上粘稠滴落,端的恶心! 青皮鬼转头过来,使得身后一众血勇好汉纷纷心惊胆颤,往后退了好些步。柏生见此大呵一声,“如此鬼祟,正当除之!诸位兄弟,一起上!” 经这一声鼓劲,壮汉们也不再怕,举起火把持着铁叉木枪便朝青皮鬼呼啸抡去。不一会,那鬼怪便被包裹在火炬里,左右支绌。 村口的老太见到此幕,着急之下失声痛哭,拄起拐杖一瘸一瘸地想去阻止。谁知腿脚无力,一软便瘫倒在地,只向着那被火焰围拢的青皮鬼爬着,口中哀嚎着:“不要啊!不要啊......” 华阳将那素衫女子轻轻背在背上,向着柏生那边人声胶着处寻去,口中呼着:“叶姑娘,冒犯了。待你醒来,我再向你赔罪!” 而那背上女子不知梦到了什么,竟露出浅浅笑容。 正当此时,青皮鬼怪看到了远处摔倒爬行在地的老太,突地一声嘶吼状若癫狂,臂骨挥动之下,将那围拢攻击来的铁叉木枪纷纷折断,几个壮汉经这一碰触,也远远飞出昏死过去。 然而壮勇之力也颇建功,铁锹一斩之下,青皮鬼鬼怪的腿骨顿时断裂,只能跪倒在地,向那倒地老太匍匐爬去,口中只嘶吼着:“娘......不要伤害我娘......” 在这村口的小路上,一片火炬聚拢照亮四方,火炬和村口的这段路面上,两个匍匐在地的身影相互哀嚎蠕动着去寻对方。 一个是腐肉青皮鬼,一个是龙钟老太,一个喊着“娘......”,一个唤着“儿......”。 前朝遗客 23 捉妖者联盟 都说人鬼殊途,可这一人一鬼匍匐在地,相拥一起的模样倒极古怪。周边田垄里躺倒着几个昏死过去的猛汉,众人心里拿不准数,一时间不敢上前。 华阳将素衫女子轻轻扶靠在树边,紧张关注着场间变化。 龙钟老太颤抖跪坐起来,纵使腥臭难闻,也丝毫不嫌青皮鬼身上的腐肉污血,只拥在怀里阵阵哭泣。 柏生见众人都不敢上前,心中发狠,夺过一把斩刀就往前去冲,管你是何鬼怪,一刀劈砍了事。 “让你在梦里追着我来咬!恶鬼看刀!”柏生心中愤恨。 待厚重刀身即将触及青皮鬼怪身躯,一双空洞猩红的铜铃鬼眼瞬间回瞪过来,嘶吼啸鸣下竟卷起一股强劲风力将柏生凭空吹飞,落到丈外才堪停下。 柏生强睁双眼,脑袋晃晃荡荡所看处皆是重影,身上多处疼痛麻木,一时片刻是起不来了,只觉垂丧,“好痛!你到底是个什么鬼!” 壮勇们慌忙将他往后拖拽,先离那大鬼远些的好。 “哈......哈......” 那青皮鬼艰难起身,只一脚杵地,两臂撑地想要站起,肆意癫笑。 “我是谁......呵呵,我都快不知道了......我本是这牛家村的牛二啊......一个屠子呵......” 待他立起,一时间阴风阵阵,刮的人遍体生寒。 “没粮吃......呵呵,也不能吃人呐......我那小女......她才多大呀.......” “强盗来杀我,我便杀那强盗!”那青皮鬼怪朝着栅栏边的瘦猪瞪去,“这狗官来护那强盗,呵......我便剥了这狗官的皮!” 瘦皮猪被这鬼怪厉声骇住,“嗷嗷”声中翻滚后退。 阴风越起越强,茅草的碎屑在空中乱飘迷人眼目。阴风生处的中心,青皮鬼怪两眼血红,血痕一条一条渗出眼眶,如同蚯蚓攀爬向整个面目。随着青皮鬼这一变化,周围林子里,竟立起无数骷髅鬼怪,一晃一晃向着众人抓摸过来。 汉子们哪见过这等场面,各个肝胆俱裂。 “没……没说过有那么多……啊!” 华阳时刻关注着青皮鬼怪的动作,手上发汗,一直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咳......” 华阳身后突然传来女子咳喘的声音,他回身看去,那素衫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醒来,正定定看着自己,眼中眸光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 “姑娘,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华阳欣喜,赶紧走到近前。 经华阳搀扶起身,雨莲的目光却一直放在书生面上。华阳不敢看她,只把头别过一边去,这仙子的眼睛真是摄人心魄! “又是你救了我么......”这神仙般的女子弱声喃呢,满眼温柔。 华阳心神慌乱也未听清,赶紧告罪:“还请姑娘恕罪,当下情况紧急,多有冒犯还请见谅!”说着便是一个躬礼。 正待雨莲将书生扶起,却在书生身后有怪声传来。 “今日你们.....冒犯本官,我......恕你们无罪”那鬼怪长吸口气,“可你们……却来冲撞我老娘......呵呵……全都......当死” “死”字一完,青皮鬼怪环视一圈,竟朝这素衫女子看了过来,像是发现了猎物一般。那青皮身上已遍满条条血色痕迹,狰狞可怖。 阴风怒卷,有厉鬼仰声长啸,那些包围过来的骷髅再不受控制,张牙舞爪朝着众人抓去。 再一看去,那阴风中心哪里还有鬼怪身影,已化作一道血红残影撞飞拦路汉勇,所经处臂膀碎裂、鲜血抛洒,惨嚎之声不绝于耳。 “全都去死!全都去死!”青皮厉鬼陷入疯狂。 鬼怪一路掠来,瞬息之间。雨莲来不及提醒,将身前华阳一手拨开,另一手强提气力结了个古怪掌印,朝着青皮厉鬼瞬间挥出。 谁知这一掌力弱,素衫女子连同书生皆被撞飞,书生脑袋不知擦到哪里树刺,皮肤撕裂,血迹横流。而那青皮大鬼也不好受,倒滚而出凄楚惨叫。 这素衫女子早先同那青皮鬼怪一番打斗,原本自保有余,谁知被那青皮鬼的血眼一瞪,着了它的道,掉进了一个迷离梦境之中,那梦境也不知有何魔力,梦里万事都顺着自己的欲妄实现,纵使梦中万般美好,却处处透露着古怪,只觉时光飞逝转眼白头,颇耗心神。 幸有师传妙法护持本心才挣脱出来,心神消耗巨大,正在力弱,却被这骤然暴起的鬼怪来袭,也是力不从心。 她站起身,无数骷髅怪撕咬着远处的十数名壮汉,那些火把被撞散掉落在地,七零八落几要熄灭,而书生不知被跌撞摔倒在了哪里,昏昏沉沉没了声响,此时能阻挡的怕也只是自己了。再看那青皮鬼,正挣扎起身朝向这边跃跃欲试。 她反而冷静下来。 左手举起,右手挥指瞬间划破左手中指。 “吾以血引,唤汝真名”那女子闭目低吟,以指上鲜血慢慢涂抹在额间神庭,“大泽苍苍,玄机神藏” 随着这素衫女子神机吐露,低沉浩渺的声音里,劲风凭空自鼓,青丝凌乱,衫袖飞扬。 “浴火为汤,万羽真凰!” 女子额间血迹隐去,蓦地睁眼,竟有灼灼火光。 一时间空气异常焦燥,她每向前走出一步,脚下便凭空生出火焰,“噼啪”声中将脚下枯枝燃了个干净,整个身影都被裹挟在炎炎热浪气涌之间,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青皮厉鬼连滚带爬往后退去,尖锐呼啸声起,无数骷髅听这厉呵,全部转移目标,向那走来的女子抓咬过去。 只是还未等靠近丈身之内,皆燃起熊熊炽白焰火。后方接踵而来的骷髅仿佛毫无知觉,依然疯狂往前涌,无名神火沾之即燃,一传十,十传百,顷刻,周遭尽是骷髅鬼怪在烈火中焚烧的痛苦惨叫! 素衫女子施展的神奇景象并无多久,便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难以为继,眼中火焰倏忽消散,双目也流出血泪。这召神之法虽是神奇厉害,可女子此时状况并不乐观,眼看就要疲软摔倒。 见此时机,青皮大鬼厉吼一声,朝那女子狞牙咬来。 “恶鬼,看刀!” 柏生举起明晃晃的砍刀,挺身去阻。众汉勇只觉若再不反抗,恐无生还希望,纷纷操起武器朝那大鬼扎去。 “萤儿助我!” 就在此间关头,一声厉呵突兀响起,一道灰影在密语声中倏忽凭空消失不见。 再一现身,那灰影已在青皮厉鬼身前咫尺处现身,正是华阳。 他早于柏生和众汉勇之前,便只身阻拦过来。一抹儿赤黄颜色被血液黏连,从双指瞬间挥出,抵在那大鬼额上。 “敕!” 敕令声落,那抵在青皮大鬼额前的明黄色符箓,蓦然间光芒绽放,如那大日当头,蒸腾灼烤仿佛要烧尽这世间一切阴晦,明晃晃照得场间众人睁不开眼。 待光芒消散,这周遭哪里还有那大鬼的身影,已是化作飞灰散落在地。而那周围的骷髅鬼怪,经这灵符宝箓的光芒一灼,也全都化为了灰灰。 场间一时安静,鸦雀无声。 华阳的心湖里却有个声响儿在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柏生见此嘴角竟有些抽搐,只勉力挤出两个模糊的嘴形,朝着华阳拇指大竖。 那素衫女子见危机解除,终于无力颓坐而下,眼中也是好奇地朝着华阳看去。 ...... 恍惚过后,远远传来老太微弱的哀嚎:“儿啊.......我的儿啊......” 而那老太身边的瘦猪,竟发疯了般使足力气在石头棱角上磨蹭,皮破血流全然不顾。不一会,当真是皮开肉绽,只见从那瘦猪的皮囊下,滚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形来,口中哭嚎喃呢道:“诸位豪侠,我才是李双溪呀!我才是山阳县令......李双溪呀!” 前朝遗客 24 市长召见 “这位太太,您找谁?” 面包店的老板娘绕过橱窗边的工作台,看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富家太太提着花篮和果品,在对面诊所的门前踌躇了有一会儿了。 富太太见有人和自己搭话,连忙问道:“你知道这个诊所的医生去哪儿了吗?怎么一直锁着门没见人来呀?” “您是说尼古拉医生吧,我都已经一周没见过他了,他的诊所在这期间一直没有开门。”面包店老板娘打量着对方。 “噢,我是来向他表示感谢的,他的医术真的太神奇了,我按照他的吩咐吃了几副神奇的药草,没几天病就全好了!”富太太满脸欣喜,“他真是神派来人间的福音使者呀!” 面包店老板娘礼貌道:“您可以过几天再来看看,兴许到时就回来了。” “也只能如此了。” 面包店老板娘目送那富太太离开,身后传来丈夫的声音:“听说前段时间在整治没有合法手续的诊所,他不会遭到波及了吧?” “别瞎说,我相信尼古拉,他那么年轻有为一定没事的!” ...... 赫利俄斯大街,教会圣堂在市政财务厅的大力支持下,很快修复好了受损的圣像。今天是主日,汇集了很多虔诚的信徒。 在圣母像的注视下,苏菲伏身向着壁画上的天主拜倒下去。经教父祝福过的圣水挥洒下来,她感觉背上有被浸透的湿凉。这丝丝凉意将她从情绪中脱离出来,不知不觉泪水竟已从眼眶滑落。 她曾和丈夫约好,要在主日来临时一起前来参加弥撒,这已经是尼古拉的第二次爽约了。她都不曾要求过丈夫陪她去逛狄安娜大街!而丈夫如今就连诊所都不经营了,一门心思放在那个古怪的笔记本上,他不是着魔了吧! 想到此,苏菲在圣像面前已无声抽噎起来,她心里祈祷着丈夫能够快些回转心意,回到正常的工作生活。如果上帝要给予责罚,就从自己身上开始吧。 ...... 窗台,带有医药研究性质的阔叶盆栽,因缺少打理已经枯萎不堪,叶片焦黄掉落下来。 这是属于尼古拉独有的书房,他曾于每日的诊所工作后,回到这里整理每天来诊病人的病情,并对所用植物药物进行药性梳理总结。 然而如今一切都改变了,自从接到来自市长佐政官的委托,他放下了所有原本属于“正经”的工作,全副心思沉浸在对那个神秘的维多摩笔记的解读里。那些笔记里的神秘符号被他一一誊抄出来,在空白的稿纸上,在病人的病理备注录上,在地板上,在墙壁上,在一切能被拿来记录心中所想的物体上,他疯狂地罗列、推导着心中问题的答案。 尼古拉魔怔了一般伏跪在地板上,他抓起一片掉落的叶子,正准备用笔墨在上面描绘下心中推导而出的关键所在,谁知一经碰触,那枯黄的叶片就碎裂了。 “该死!苏菲!苏菲!家里就没有一张可以用的稿纸了吗?” 尼古拉气急败坏地朝着书房门外大喊,回应他的却是一片空寂。他才恍然想起来,今天是弥撒日,妻子应该是去教会圣堂了吧,刚才好像还喊过自己,他只觉烦躁全然忽略在脑后了。 就在这时,一抹青白明晃的色彩晃荡在自己的胸前,正是妻子苏菲送给自己的礼物,那条从狄安娜一号大街的波斯商人手中买来的一条丝绸围巾。他毫不犹豫地从脖颈上拆解下来。 “呼——” 这条青白相间的晕彩丝巾被他用力一抖,便轻飘飘地铺展在地面上,实在是太好了! 他用羽毛笔蘸了蘸墨汁,在那青白相间的丝上,写下普通人看不懂的符文和算式。 不知过了多久,这整条丝巾,便全被那黑色的墨迹铺满。 他将羽毛笔用力挥在地上,终于完成了!酸软和疲惫的感觉瞬间来袭,他躺倒在地板上,看着书房的上空,目光仿佛落在了云天之外。他痴癫般自顾笑着,笑得肆无忌惮,笑得如此孤独。几许墨点溅射到丝巾上,恰像隐在青天白云背后的星辰。 “咚——咚——咚!”主室外传来敲门。 “尼古拉先生在家吗?” 这门外传来的声响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拉扯出来,他赶紧起身走出书房。 主室的门被拉开一条缝,佐政官查尔斯透过缝隙去看那个男人,满脸的胡茬和蓬乱的头发,就连眼角还蒙着黄糊糊的眼屎,这哪里还是他初次见到的英俊干净的尼古拉?天呐,这些天他都在干什么! 查尔斯反复确认过后,确定身前的男人就是那个诊所的医生,自己委派的特别调查员,他才开口道:“尼古拉先生,想来对巫女事件的调查让您颇费心神了!您有什么进展吗?” “我已经找到了一些端倪,但查尔斯先生您知道的,要想在那些繁杂的秘密符号中获取有用信息,还需要不少时间。”尼古拉谨慎说道。 “好的,希望没能让您太过操劳。”查尔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满是不可置信,却仍一脸笑道:“我这趟来是受市长大人的意,邀请您到市政厅一叙,他说想和老同学叙叙旧呢。” 尼古拉稍一思索,回道:“查尔斯先生请您稍等,请容我回去整理一下穿着,马上就跟您前去。” “好的,我就在这儿等您。” 他将门闭上,立即回到书房,将那大大小小摊放在地的稿纸全部一一收拢起来,小心叠放在衣柜的最里处。收拾到最后,就仅剩那条沾满黑色墨迹的青白晕彩丝巾躺在地上。他轻轻抖开,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像往常一样,挂在了衣架大衣的内衬上。呵,像一道风景。 ...... 几个匠人抬着沉沉的大箱子,从市政厅出来,满脸颓丧。箱子里装着的是他们的新发明,据说放在土地里能更快更好地翻耕土地,这样可以让贵族麾下的农奴们干更多的活。 尼古拉在查尔斯的引领下走进市政厅的市长室,这里的富丽堂皇可真不是他们这些小家小户可比的,精致的大块绒毯竟铺满了整个地板,还未入冬,壁炉里已经燃起了明晃晃的炭火,原本冷凉的空气在这里隐匿无踪。打开窗户,便可以看到托伦市大多数的瓦脊屋顶。 “嗨,我的老同学!我们可太久没见面了!见到你太高兴了!” 一个叼着卷烟的壮实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把抱住身前的尼古拉,满脸的兴奋! “市长大人,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呀!”尼古拉用力挣脱着那有力的臂膀,满脸嫌弃一般。 “哈哈哈,查尔斯,我有事和尼古拉先生商谈,您先去忙吧!”市长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背,将佐政官支使了出去。 “来,随便坐,这个沙发可是国王陛下的奖赏,感受一下,软不软!” 尼古拉一坐而下,嚯呵!像陷进了棉堆里。 市长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顿时更加开心了,笑着说道:“以前这可是亲王侯爵才有的待遇,奖赏到我这里原本有两个,被我拆了一个,我让裁缝和工匠拿去研究了,等做出来卖给那些贵族,又能大赚一笔!” “你以前不抽烟的吧,老师做的实验你忘了?”尼古拉挥着面前飘来的烟雾,呛个不行。 “快别提了,那猴子的黑肺到现在还恶心着我呢!”市长大人听此赶紧把烟掐掉,“都是抽给外人看的,你说奇不奇怪,在外人面前我越显得嚣张,别人才越肯听话!” “刚才几个刁匠,随便组装了个什么翻地的铁疙瘩就想来我这讨赏,被我一顿臭骂,”市长越说越气,说着说着反而像炫耀一般:“真当我是那贵族关系上来的脓包市长呀,我可是和尼古拉先生一样,读过书的!” 尼古拉微笑看着这往日的同学,心中感慨,能走到这一步,可真是不简单呀! 市长停下话头,稍一沉吟,反而认真起来:“说正经事,那个笔记本儿你研究的怎么样了?有线索没?” 尼古拉看向望向自己的男人,他能感受到对方的认真。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里奥,你如今真的认为我们这个世上,有神吗?” ...... “当然有!” 圣伯多禄大教堂里,教皇大人朝着面前的老朋友愤怒呵斥,“这种话今日就当我没有听见,不然你就面临神的责罚吧!” “可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瞻望到神的显迹,就连我日复一日的虔诚祈祷......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教皇面前的老人已面目潸然,“我们,是被神遗弃了吗......” 教皇眯着眼,愤怒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说是陪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也不为过了,他们一直在传说中神的福音下长大成人。他终究还是软下心来,舒缓语气,说道:“在一千年前的秘档里,可还是有着神迹降临的记录,如今我们感知不到,兴许还是没达到对神的虔诚吧!” ...... 市长办公厅。 里奥盯着对面的老同学,一时间空气里多少透着点紧张氛围,半晌过后他叹息道:“尼古拉,我们如今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呀!” “得益于我们老师的离经叛道,以及不拘泥政治、宗教的思想,我们当时才能肆无忌惮畅所欲言,”里奥的思绪仿佛回到了求学的那段时光:“那真是无忧无虑最快乐的几年呀!” “神,在老师的眼里,估计也就和那田垄里的妇人一样吧,”里奥揉了揉眉头,沉声道“可你......忘记了他的下场吗?” “他被夺去双眼,从此失去光明,贬黜在属于贱民的肮脏人群里!他曾经那么的和蔼可亲。” “这些,你都忘了吗!”里奥恶狠狠地向尼古拉看来,“我,绝不允许你步入他的后尘!” 尼古拉突然笑了,他坦然地看着对面的老同学,如今的市长大人。他从柔软的沙发上站起来,直视过去。 “是谁在操着神的权柄!” “是谁在玩弄神的意志!” “又是谁,藏在神的荣光里干着吃人喝血的勾当!” 尼古拉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平静下来,“我想,我已经看到了我的未来。里奥,你会懂我的,对吗?” 前朝遗客 25 耶稣会士 初升的太阳只露出了半个轮廓,就把天际映得一片赤红。空气冷凉却尚未起风,使得清晨的维斯瓦河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两个年轻的人影追逐在河畔边上,像踩跳在天上的云里。 “美丽的苏菲小姐,您这就没力气了吗?哈哈哈,快来呀!”尼古拉边跑边朝身后弯腰喘气的女人呼喊着。 这么多日子以来,他终于不再憋闷在家里的书房里,竟然主动拉着自己出来看日出。苏菲看着前面笑得异常开心的丈夫,她可真琢磨不透这丈夫的变化呀!管他呢,如今不都回来了么! “你慢一点儿,我都快跟不上了!”苏菲弯腰喘气,每次呼吸都凝结着白色的雾气。 尼古拉果真停了下来,竟还朝身后的妻子张开臂膀:“来,让我背背看,我美丽的妻子是重了还是轻了!” 苏菲果然像个欢快的鸟儿,立马来了劲力,朝着丈夫的臂背扑去。 “哎哟!咳咳——看着挺苗条的姑娘,怎么就那么重呀!苏菲小姐?”尼古拉抱怨道。 “苏菲小姐?你是不是少了个前缀呀?英俊的尼古拉先生?”苏菲不满。 “噢!我重新来!” “哎哟!咳咳——看着挺苗条的姑娘,怎么就那么重呀!美丽的苏菲小姐?”尼古拉背着苏菲一晃一晃地往前走,笑得都快走不动了。 苏菲跨在丈夫的背上,质疑道:“那你是不想背我了吗?” 尼古拉许是被压得累着了,连说话都断续起来。他趁着把背上苏菲往上提振的瞬间,不经意地用手在脸上快速抹了过去。只是,那脸上没被抹过的地方,竟反着朝阳的光辉。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背着你......走到日落的尽头呀。” ...... 托伦市市政办公厅。 佐政官沉重而急促的皮靴声从走廊外响起,在市长办公室前停下,查尔斯正待敲门,里面已经传来市长大人的声音。 “进来吧查尔斯,我知道是你来了,”市长也不看他,只盯着手上的简报,“你是想说这个吗?” 佐政官把手上的简报摊放在市长面前的办公桌上,果然,和市长的手里攥着的是同样的内容。 “哈哈哈查尔斯,你能相信吗?如果真按照这上面的说法,倒是解决了很多天球运行轨迹的麻烦嘞!”里奥看向对面的佐政官,打趣道:“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不?” 查尔斯尴尬道:“大概懂一些的,不过市长大人,我关注的倒是这署名的作者。” “尼古拉嘛,你见过的,还是你委任的特别调查员,就是他。”里奥平淡道:“对了,巫女的事件就那么算了吧,别总揪着不放了,谁家能没个叛逆过头的女孩。” 里奥用手背拍了拍简报,得意道:“瞧见没,我同学,国家的人才呀!” 佐政官谨慎地观察着市长的脸色,小声说道:“市长大人,虽然这简报上的说法很新颖,但和圣教经书上所描述是不一致的,恐怕会受到信众们的非议。” “圣堂的教父今天已经在向我控诉,说一个虔诚的信徒是不会著述这般离经叛道的文章的,他觉得这是在哗众取宠,在亵渎《圣经》。”查尔斯反馈着自己获取的信息。 里奥沉思了一会,立即向查尔斯发出指令:“快去帮我向尼古拉传个消息,就说......嗯就说,可以考虑将论述的名称暂且改为《试论天体运行的假说》,并且在后续的发表上,可以补个序言一定要注明,敬献给尊贵的教皇冕下。” ...... 布鲁塞尔。 被称为实验室疯子的安德烈,在买通了绞刑场的看管人员后,趁着天黑,他指挥着几名助手偷摸着从绞刑场拖出一个沉重的袋子,见四周无人,便赶紧拖着架子车往实验室运去。 他一边走一边和助手们打趣道:“嘿!你们恐怕不知道吧,最近流传的一则关于天球运行猜想的文章,那个作者,可是我的同学咧!他的实验论据,就是从咱实验室出来的结果!” 他清了清嗓子,“我向各位重新声明一下,我们是探索世界真理的勇士,可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偷尸贼!” 佛罗伦萨。 这是一个吟游诗人聚集最多的城市,它靠近圣教的中心,又远离强势王权的管辖,每一个来过佛罗伦萨的人,都能通过吟游诗人获取很多外地的信息,而诗的律动总能打动很多年轻人对梦想、对爱情美好向往的神经。 可当有钱的贵族们迷恋上了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学艺术,越来越多的贵族们为了标榜自己的艺术气质和文学修养,也纷纷聚集到这座城市。在贵族们看来,那些没来过佛罗伦萨的人,就好比只认识几个字,却不懂诗一样粗鄙。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这座城市倒是比以往更加繁荣热闹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有个波兰的天体爱好者,发表了一篇关于天球运行的文章,说太阳才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围绕的中心咧!” “我本以为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疯子,但我按照他的理论推算了一番,倒真像是那么回事。”几个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子在街边华奢的酒馆门前,聊着最近的新鲜事。 酒馆门前不远处,一个瞎了眼的老乞丐一直在竖耳认真听他们交谈。 “他叫什么来着?尼古......”那男子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见闻。 “尼古拉·哥白尼。” “对对对!尼古拉·哥白尼!咦?你怎么知道的......你这个瞎老头,知道的还挺多呀!” 贵族男子向那街边的乞丐看去,心中感慨,这佛罗伦萨果然名不虚传,就连时下最新鲜的消息,在这里居然连乞丐都知道。 这群人嫌那乞丐腌臜,又不屑去驱赶,便又回到酒馆里了。 待街边恢复安静,却见那衣衫褴褛的瞎老头居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心,这笑声逐渐放肆起来,响彻整个街道。等那笑声安静下来,那瞎老头又开始低声自言自语起来,沧桑的脸上竟满是温柔。 “我怎么会不知道呀,哈哈,我亲爱的小尼古拉!。” 罗马,梵蒂冈。 圣伯多禄大教堂,在保罗三世教皇身周,围绕了十数名身着红衣的枢机主教,他们站在一起,便代表着神在整个人间的权威。 而在大教堂的下首位,两个桀骜的身影并未露出丝毫胆怯,挺立站着,与那高高在上的教皇冕下多少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为首的是一名军伍出身名为罗耀拉的天主教士,身边站着的是他的得意学生。 “罗耀拉,我们的工作都是在指引那些世俗的顽愚投进神的怀抱,我们都是神的仆人呀,这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保罗三世叹息道:“我并非一个完全保守陈旧的人,这些年,那些年轻的贵族子弟宣扬古希腊罗马的文艺事业时,我可是给予了极大的财力支持的!” “可你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他们如今喧唱着空洞浅白的烂诗里,竟敢来诋毁神的威严!”他用权杖狠狠捶掷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而现在,连你都要背离我了吗?耶稣会?” 站在下方的罗耀拉并未着急说话,而是等上首位的那位熄了怒火才缓缓说道:“尊敬的教皇冕下,不管我如今有何举措,如您所见我依然身在主的荣光里。” “耶稣会并未背离圣教,我们同样以《圣经》作为指引世人的经本,”罗耀拉不卑不亢,诚然说道:“正是鉴于世人对神日益松散的态度,我才会另辟蹊径,如您所知我的军伍身份,我想通过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让世人面对教义的态度,有所革新。” “革新?你不会革到我的头上吧?”保罗三世教皇奚落着,他把目光放到罗耀拉身边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身上:“跟前的这位,大概就是你们耶稣会的砥柱人杰吧?” “尊敬的教皇冕下,您说笑了。”罗耀拉以余光看着旁边身姿挺拔的年轻人,不免得意:“这是我的学生利玛窦,也是我认可的耶稣会下任执掌人。” “哦?”保罗三世向那年轻人打量过去,他转过身不知在思量什么,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看向那个年轻人。 “你知道的,这世上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得到真神的指引,”教皇沉声说道:“那比波斯更遥远的印度和中国,还尚未曾被神的荣光照耀。” “你们耶稣会可以得到我的认可,但是,也得证明自己真的有宣扬上帝福音的能力才行!”保罗三世教皇盯着罗耀拉的眼睛。 大教堂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没有任何声响。而站在下首位的罗耀拉身体却在愤怒中颤抖,依着自己兵痞的脾气几欲爆发,恨不得掀了跟前这群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家伙。 “让我去吧。” 一个沉稳冷静的声音,突兀打破这场间的安静。罗耀拉身后的年轻人径自迈步出来,向着上首的教皇看去,再次沉声道:“让我去。” 罗耀拉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臂膀,示意他不要冲动。 那年轻人回过头来,微笑道:“老师,我不是意气用事,我也希望教皇冕下能够看到,我们耶稣会忠于上帝的决心。” “好!”教皇突然显得很兴奋,“利玛窦是吧,你此行传教所需的轮船和侍从,教廷将全力支持!” ...... 大教堂外,罗耀拉向着身边的年轻人怒斥道:“你你你!你怎么那么出息!他是什么用意你还不明白?” 年轻的利玛窦并不着急,缓声道:“老师,为了您,为了耶稣会,学生能做的不多!如今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些了。” “哎!” 罗耀拉在愤怒的叹息声中,率先骑马离去。身后呼啦啦一齐上马了百十余耶稣会教士,他们都曾是战场下来的士兵,纷纷跟随离去。 利玛窦深沉看了一眼这身后富丽堂皇的大教堂,便头也不回的跟着那百余名马上的会中教士离去了。他心想,这也许是他瞻仰圣伯多禄大教堂的最后一眼吧。 教堂内,当那沉重的马蹄声轰隆隆离去,保罗三世再抑不住心中怒火,用嵌满了宝石的黄金权杖狠狠地挥砸在身前的器皿灯具上。随着他的用力,几页简报飘飞着悠悠落下。 他走到那堆杂乱的器皿前,用长长的指甲捻起简报的一角。 “......仅以此猜想,敬献给尊敬的教皇冕下!来自您福音下的子民,尼古拉·哥白尼。” 页首的几行字落在保罗三世教皇的眼里,他顿时怪异地笑了起来,而那笑容竟显得极其凶狠。 “这,才是真的要革我的命呀!” 前朝遗客 26 初雪悲泣 一匹传信的快马沿着维斯瓦河岸向着托伦市中心疾驰,信使一路马不停蹄,他需要将一个重要的消息尽快传达到市长的办公室。 里奥看着神情慌张的信使,隐约有些不安。信件由首府华沙寄来,信封里只一页纸,纸上也仅简略几行信息,“授神廷意,宗教裁判法庭遣特使至波兰,即刻到达托伦。全事我已知悉,务必悉尊特使意。” 信件没有任何署名,仅一个三色堇形状的图章印记。 里奥看到这个印记,慌措顿坐下来,他陷入了片刻的失神。 在他的就职上任书上钤印着同样的印记,它代表着国王的意志......这是国王的亲手信。 他看向旁边的佐政官,“查尔斯,尼古拉在教会中有担任什么职权吗?” 查尔斯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市长大人,我曾在赋予他调查员身份的时候,调查过他的身份背景,他曾于罗马上学期间除了学医,还攻读了神学博士学位,回到家乡后更愿意选择从事医生的工作,可教会不愿人才外流,便赋予了他一个荣誉教士的身份。” “啪!” 这突兀的响声吓了查尔斯一跳!里奥将手掌在桌上狠狠拍下。 “快快快!快去喊圣堂的教父,一刻钟后,我要在尼古拉的家门前看到他!”里奥看着不知所措的佐政官,厉声道:“聋了吗!快去啊!” ......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后院的花圃里,那些不耐季节的品类早就凋落了,此时正是三色堇绽彩的时节。几只小蜜蜂还在花丛周边飞来飞去,在这不时细微的“嗡嗡”声中,尼古拉和苏菲惬意地享受着阳光给予的温暖。 “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愿意猜猜吗?”苏菲调皮地看向旁边的丈夫。 “你不会又给我买了个什么昂贵的礼物吧!我美丽的苏菲小姐。”尼古拉闭着眼,微笑着。 苏菲憋着笑继续说道:“不不不,这个礼物不是买的,是神赐予的!” “哟!神?那是什......” “砰砰砰!砰砰砰!尼古拉先生在家吗?还请打开您的家门。” 门外突兀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这打断了他好奇的猜想。苏菲闷着气去看丈夫开门的背影,可恶!就快将好消息告诉他了呢! 门拴打开,尼古拉走出门外,他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他看到了不少熟悉和陌生的身影,市长里奥和佐政官俨然都站在自家门前,就连教会的教父也跟在旁边,宪兵们整齐肃穆地站在市长的身后,往外排开竟还有两纵列的修女恭敬在一边。 苏菲悄悄走到门后,打量着门外的阵容,她不由得有些紧张。周围的邻居们听到门外动静,也纷纷探出头张望,这可是个稀罕事。 圣堂的教父率先走出人众,向着尼古拉朗声宣道:“尼古拉·哥白尼,经由市长大人见证,自今日起,你在教会中的教士身份被正式罢免,在日后不得以教会或教士的名义,发表违背圣教教义的言论,或从事背离神的举动。特此宣告。” 待教父宣读完毕,尼古拉不解地看向里奥,然而此时的市长大人神情严肃,厉声道:“搜!” 十几名勇武的宪兵从里奥的身后穿绕而出,径直闯进了尼古拉身后的大门,门后的苏菲被这群粗鲁的大兵们吓得惊慌失色。 邻居们也纷纷低声嘀咕议论着,有些不解。 “里奥!你这是干什么?”尼古拉愤怒地看向那昔日的同学。 却看见那市长大人朝着他快速隐晦地挤了下眼睛,跨下马走到他的跟前。 “宗教裁判法庭来人了!你的教士身份对你恐有不利!不得已如此,希望没事吧。”里奥走到尼古拉身前,轻声说道。 这声音虽然微弱,但恰巧被身后的苏菲听到,她惊吓得捂着嘴说不出话来,满脸不可置信。 尼古拉听到“宗教裁判法庭”几个字,心中便猛地一沉,呵呵,终究还是来了。 ...... 几个宪兵鲁莽地钻进他们的每一个房间,卧室、书房,将每一个可疑的角落都翻了一遍,终于在衣柜的深处,搜到了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子,以及一堆叠放整齐的稿纸。 “我的老天!这书房......你们不觉得在哪见过吗?你们还记得那个巫女吗?那个女疯子的卧居不也是如此!” “又一个疯子!听说他还曾是市长大人的同学咧!简直不可思议!” 几个宪兵在书房里小声议论着这家的主人。 他们将搜查出来的物品,递交到佐政官查尔斯的手上。而查尔斯又将那个标记着维多摩的笔记本,交还到市长大人的手里。 “好了,我们就此回了吧。”市长大人走到马前,准备离开这让人不愉快的氛围。 ...... “嚯驾!” 却在此时,急促的马匹踏蹄声由远及近快速传来。众多马匹在勒拽吃痛的“嗷聿”声中停下,数十名纵马骑士竟将这小小的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里奥打量着这群突兀来人,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黑色长袍的神职人员,胸前挂的金属十字圣架反着耀眼的辉光,随身左侧的骑士披着宽大的披风,胸前衣襟上绣着巨大的红色“十”字,随身右侧的骑士肩袖上纹着三色堇的图案。 “您是里奥市长阁下吧,我在保罗三世教皇冕下任职枢机主教,也是宗教裁判法庭的事务官雅克”。那黑袍的雅克并未下马,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年轻市长,“我身后的两位分别是来自圣殿骑士团的骑士约翰,和你们波兰王特别委派的随行监察官菲尔。” 里奥向他们分别点头致意。 “此行是为一个名为尼古拉的宗教叛徒而来,他的行为在圣教造成了很多恶劣的影响,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想阁下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吧?”雅克毫不客气地看着那马前的里奥市长。 苏菲紧张地躲在门后,当他听到“叛徒”两个字后,呼吸都快停止了,眼泪早已不自觉纵了出来。她鼓起勇气走出门外,越出丈夫身前,向那骑在马上逆着太阳光辉高高在上的黑袍人哭喊道:“你在瞎说什么!我丈夫怎么会是叛徒!” 尼古拉紧紧地把她扶在肩侧,轻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 “尊敬的雅克神父,诚如您所说,尼古拉的确发表过有违圣教教义的文章,但如今他并不是教会人士,教会应该管不到他的头上吧。” 里奥挺直身躯,向着那大马上的黑袍人对视过去。 却在这时,那个身披宽大披风的骑士纵马踏前几步,沉声道:“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我有必要提醒里奥阁下,圣殿骑士团秉承十字军的荣光,一切异端邪乱都是我们裁决的对象,哪怕他脱离了圣教的身份!” “你们!” 里奥气得说不出话来!该死!怎就忘了这该死的圣殿骑士!而那另一侧来自波兰王委派的检察官菲尔却朝着里奥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来呀!给我绑了!” 一道厉声命令传来,黑袍人身后的几匹大马上,几个从行骑士快速下马,寻了绳索就要去绑人。 “滚开!”苏菲伸手挡在尼古拉身前,失声痛哭。 “我看谁敢!”,在里奥的怒吼下,随行宪兵阻挡在前,将尼古拉和苏菲挡在身后。 “是吗?” 却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马匹上高高跃起,长披恰遮住天边夕阳,纵身迅猛跳下。 “嘭!” 那名为约翰的圣殿骑士,方一落地,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周边竟卷起烟尘,一时间马蹄凌乱,人群纷纷被烟尘迷眼。他从落地下蹲的姿势缓缓站起,脚下青石板铺就的路面竟被踩了个深深的凹裂痕迹,而手持长矛的尾端,于落地时直插地面,震裂一地碎石。 “你,想违背神的意志吗?”他说话时,长袍无风自鼓。 众宪兵被这眼前雄壮神威的男人慑住心神,哪里还有胆气挺身在前,早已于不知觉间拱让出一个缺口。 里奥心中也是惊涛骇浪,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力量,竟能如此! 在众人呆滞的间歇里,那身后的骑士越身进来,将柔弱的苏菲一把推开,取出绳索就要去绑那个名为尼古拉的男人。 尼古拉突然奋力挣脱出骑士们的束缚,回身将倒在地上的苏菲紧紧拥在怀里。苏菲在抽噎痛哭,而他却轻柔地笑了。 “我美丽的苏菲小姐,我想告诉你,我没有背叛真主,背叛真主的另有其人......我爱你......” 不待他将话说完,那身后的骑士们用力把他拉扯出来,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 苏菲挣扎着起身过去,却被里奥的宪兵们紧紧护在身后。她的哭声响彻整片街区,却无一人前来帮她要回自己的丈夫。 “里奥市长阁下,接下来我们将征用您的市政办公厅为临时裁判法庭,希望您理解。”黑袍男人说完,便带着队伍离开了这片街区。 苏菲无力瘫坐在地,她看向那群带离自己丈夫的队伍,她哭得歇斯底里,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绝望和无力。难道这就是神给予的责罚吗! 里奥看着瘫倒在地的苏菲,这个昔日同窗好友的妻子,想当初他们结婚时自己还是教堂座中的观礼客人,怎就料到如今的这般境地。他向着苏菲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说完,市长大人便起身上马,带着众人离去。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片片冷凉突然落到苏菲的脸上,落在她的泪痕上,融在了她的悲痛里。 下雪了呵,这场雪比起往年倒是来得稍早了些。雪无声地下啊下,落在房脊,落在树梢,落在这暮色里瘫倒在地的悲伤女人身上。 前朝遗客 27 真正的叛徒 自前几日的离奇降雪过后,便是一连多天的阴雨天气。秋雨连寒,街巷里的行人都裹紧了衣服。可当这群冻得缩手缩脚的男人女人在行经一处院落门前的时候,那个目光呆滞的疯女人却还衣衫单薄地站在自家门前。 听人说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多天了,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期间市长大人还特意派人看望她,然而那些慰问的礼品被她扔了个满地。又有人说她在等她的丈夫回来,只因他的丈夫被人抓走了,是被那远从罗马神庭来的圣职官员五花大绑着弄走的,准没啥好事。 她恍惚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你吗?哈哈,尼古拉你回来了吗?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可当她激动地拽住那个人的臂膀,又瞬间面如死灰,不是他......不是他...... 她无力地瘫倒在路面上,腹部微微隆起,怀孕了呵。她还未来得及将这个消息告知他呀! 苏菲茫然地看着晦暗的天空,任行人往来。地上冰凉的泥水、行人的议论、邻居的嘲讽......她早已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放弃了一切女人应有的仪容和端庄,她甚至快要放弃了生的希望。在自己漆黑的心室,只因丈夫那模糊的身影像一盏闪烁不定的灯火,这是她全部存活下去的理由。她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壮硕的男人穿着便装大衣,站在了那躺倒在地的女人跟前。 “你不该如此的。” 那男人并未起身去扶,对于一个精神自囚的人来说,唯一的做法是让其自己打开内心的牢笼。 “你如今已经怀有身孕,不管他的结果如何,这都是你们生命的延续,孩子的身上流有他的血液。” 听到此,苏菲缓缓把手移到腹上,微拱起的手轻轻摊开,贴紧了腹部隆起的地方,目光微有闪烁。 “他说......‘背叛者另有其人’,里奥,你觉得......是谁?”苏菲看着晦暗的虚空。 那个便装大衣的男人沉默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裁判法庭明天会宣布结果,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大概明天就会知道了吧。” 里奥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回头道:“明天记得穿好看点儿,你应该能看到他,你就不希望他见到你时,看到自己的妻子是漂漂亮亮的吗?” ...... 次日。 热水从花洒中喷洒而出,苏菲褪去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在浴室中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腹部的隆起为她注入了许多生的力量。 从每一处发根发根到每一寸皮肤,她都认真清洗了一遍又一遍,苍白的脸上虽然少了许多往日的神采,但她尽力恢复自己最干净、美丽的一面,她要把自己最好看的样子留到和丈夫相相见的那一刻。 她挑选了一套最好看的衣服换上,那也是尼古拉最喜欢的。 衣架上,一条被墨迹弄脏了的围巾挂在丈夫的衣服内衬上,那曾是她送给丈夫的礼物,上面还留有他的气息。 她将围巾取出,抖开。瞬间便湿了眼目,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涌出来。那围巾上用墨迹赫然描绘的,可不就是丈夫曾经夜以继日的辛苦结果么!就因为这个?就因为那个笔记本子? 她把围巾捂在脸上痛哭失声,忽又把围巾挪开,担心泪水弄花丈夫留下的墨印。 “夫人您在家吗?”门外传来佐政官查尔斯急促的声音。 苏菲将围巾系在胸口,赶紧跑到门前。 “市中心广场,一刻钟后......哎!”查尔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今日,他负责维持治安。 看着查尔斯离开的背影,她才从错乱中回过神,门也不关就向着市中心的赫利俄斯广场奔去。 一路过来,她看到了许多身形,竟都是朝着同样的方向去的,那些街坊邻里甚至贵族家的孩子太太,都在低声议论着什么。隐约中,她仿佛听见行人的口中说着又要有人被烧死了。 她已全不在乎,只向着中心广场而去,她在慌乱中摔倒但又立即爬了起来,手臂上和膝盖上沁着摔破后的血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属于疼痛应有的反应。 走得近了,越来越近了。她看到人群已经将中心广场围了整整一圈。她往人群中拼命地挤去,那些围拢着的人群怎么也想不到,竟有女人为了看个热闹一点也不顾女人的形象,不知道是谁家的疯婆子! 他扒开一层一层的人群,终于走到了最里侧。一个虚弱的男人垂着头被吊绑在巨大的十字圣架上,衣衫经刑鞭抽烂,条条鲜红血迹浸透单薄的内衣,十字架的下方已经码好干枯的柴堆。 “啊——” 那被缚着的正是她的丈夫。这景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疑将她叛进了地狱。她嘶喊着丈夫的名字,想要走到丈夫近前,然而冰冷的钢铁盔甲骑士组成的警戒线将她牢牢地束缚在外。 被吊绑在十字圣架上的男人闻声艰难地抬起头,寻着那熟悉的声音看去。血水糊在眼上早已干涸,竟有些看不清。他狠狠地晃着脑袋,要把阻挡在眼上的迷障全都晃开,然而......太虚弱了,晃动的姿势也仅像是幅度微小的摇头。 “苏菲.....哈......我知道......是你来了,”尼古拉喃喃声中,因受刑而麻痹的面上已挂满泪水,“对不起呀......让你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你别伤心......你伤心我就更愧疚了......” 围观的人们打量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原来那要被烧死的就是她的丈夫呀! “对不起呀......不能陪你去看维斯瓦河畔的日出了......” 血沫从他轻轻张合唇齿间渗出。 “对不起呀......不能再跟你学跳优雅的舞姿了......” 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复又调集最后的气力睁起。 “对不起呀......不能在绽放着三色堇的午后继续为你读诗了......” 一幕幕过往的瞬间萦绕心头,他麻木无觉的面目抽搐着,仿佛在笑。 这低声的喃语,只能萦绕在自己的耳边,他多想朝那模糊的人影再喊一声“美丽的苏菲小姐......”。 神情肃穆的黑袍神父手持《圣经》来到人群围拢的中央,身后跟随者宽大披风斗篷的圣殿骑士。他的到来让低声议论着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我来自罗马神廷,是保罗三世教皇麾下的枢机主教,也是宗教裁判法庭的事务官雅克,受教皇之命前来处理本次的渎神事件。”雅克声音低沉,但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到围拢人群的耳中,“我们的唯一真神创造了宇宙万物,创造了我们脚下的土地和每一个子民,毫无疑问我们生活在受神福泽下的宇宙中心。” “然而却有人来质疑并诋毁神的能力,致使神的威严受损。” “我遵照天主的谕示,遵照教皇大人的规旨,遵照王国奉行的律法,执行如下判决!” “该男子质疑神,亵渎神,并蛊惑民众接受异端邪说,使民众步入邪恶的道路,背离圣主的光辉!现将以圣火焚其身躯,使之得受净化,重回神的恩泽!” 苏菲无力顿坐在地上,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男人,口中喊着丈夫的名字却早已嘶哑。 周围一片安静。有不少人都是认识这个善良帅气的年轻人的,他是赫利俄斯大街上的诊所医生,经他的治疗,很多人都脱离了疾病痛哭的折磨。他是个好人,他不该被烧死的呀。 有个围观的小男孩正要拍手鼓掌叫好,却被身边看管着自己的那个身材臃肿的富太太狠狠敲了额头,顿时哭出声来。 黑袍男人缓缓将手掌托起,手心处凭空生起一股灼热的焰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焰火被雅克随手一挥,瞬间点燃巨大的十字木架下的干柴。 火焰越升越高,越燃越强,经这灼焰及身,尼古拉眼上的糊着血迹终于散落掉了。 这一刻,苏菲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他看清了,在那灼灼焰火外面,呵,真是我美丽的苏菲小姐呀。那条青白晕彩的围巾迎着风,在她的领间肆意飘摇。那飘的可真好看呵,柔柔的,像一个美丽的梦。 她看清了,丈夫在最后离别时刻,正朝着她微笑呢。 她也看清了,这场审判里,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前朝遗客 28 绝世孤独 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托伦市恢复了往常该有的秩序和安宁,前些天发生在中心广场的焚烧渎神者事件,也仅是这个小城镇平静时光里溅起的一朵小小浪花,事外之人看来,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被时间磨平的。 只是自那以后,这个城却多了一个精神错乱的女人。经常有人看见一个漂亮女人在行人往来的狄安娜大街上,双手虚托仿佛抱着一个透明的舞伴,她纵着舞步从街的一头旋转啊旋转,旋转到街的另一头。青白晕彩的围巾随着舞姿在空中飘摇,她恣意笑着。 也常有人在清晨的维斯瓦河畔看见这个疯女人,常像个木桩一般突兀兀就站在道路中间,盯着东方天际。但凡日出时刻,便自言自语又或大喊大跳,朝着虚无的空气喊着“等等我,等等我”。可当赶上阴天或下雨,她便又皱着眉头哭出声来,在疑惑不解中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她的邻居也常听到这个隔壁女人经常对着空气自说自话,若是透过后院篱笆的空隙看去,那个没了丈夫的女人竟对着三色堇枯萎的花梗,读诗。声音温柔。 这个疯女人偶尔也会有离奇的特殊表现,当她纵着轻盈的身影经过赫利俄斯大街的圣堂教会门口,又或是主日时看到那些虔诚涌入的信徒,她突然就会忍不住呕吐起来,一直吐到胃中的酸水都反出来。热心的修女走上前去搀扶,告诉她这是孕吐的正常表现,她反而吐得更厉害了,口中的黏液里甚至渗着血丝。她回到家中,会将身上的衣服统统脱下来,烧掉。只因被修女碰过。 这一天,这个疯女人突然就逛到了市政厅门前,她一改往日的疯癫,静静站着,看着里面的工作人员行走往来。她就这么一直站着,一动也不动。 当她来到市政厅门口的第一刻,市长里奥就知道了,可他不敢出去,不敢去看那个柔弱女子的眼睛。 苏菲颤抖着身体,她动了,迈步走了进来。当有人想要阻拦的时候,被查尔斯及时喝止。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市政厅的每一个房间。她在其中一个房间门口停下,走了进去。她蹲下身去触摸墙壁上、地面上尚未处理干净,还浸在缝隙里的红色印迹。她知道,这是丈夫的血。她把头抵在那浸着血迹的墙上,闭上眼睛泪水滑落。 “对不起。” 里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女人瞬间暴怒,挥起手掌朝那人脸上狠狠扇去,声音响亮。 里奥没有反抗,他的嘴上已沁了血。佐政官查尔斯将一应凑头过来看热闹的人赶了出去。 “你早就知道吧!”女人疯狂咆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人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是你害死了他。” 里奥一言不发,静待女人气息喘匀了才抬起头,缓缓走到窗边。 窗外,小城喧闹。 “苏菲,你知道的,我和尼古拉是同学,我们在理想上曾志同道合”,里奥沉声回忆。 “我们曾放出豪言要改变这个世界,当这句话被我们众多同学一起喊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几个是当真的。” “可我是当真的,我知道,尼古拉也是当真的。” “呵!年少轻狂,只是后来再长大些了才知道什么叫年少轻狂,什么叫......蚍蜉撼树。” “我呀,到底是懦弱一些,疲尽力气也只能管着这一小片儿城市的安稳。我也常问自己,这样就够了吗?” “说到底,我还是怕死呵。” “你能想象吗?在罗马求学期间,我们在金碧辉煌的大教堂偷偷指着那高高在上的神棍,瞧,好好的经书他们不去翻看,却要举在头顶贡奉起来。而那神棍们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背地里却挥霍着信徒的贡金偷偷溜进了情妇的床上!哈哈哈......哈哈哈......” 里奥回忆时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是开心还是悲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当他看到身后冰冷的苏菲时,又赶紧收了笑容,沉声叹气。 “这就是他选择的路啊,一条看得见却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呵,断头路。” 房间里陷入离奇的安静。 “那个笔记本是怎么回事?”苏菲突然改了话题。 里奥转头过来,看向办公桌上的那个笔记本,“这个本子是从那个女巫......女孩,从她的遗物里搜到的,我们至今也没研究明白它的真正来源。” 苏菲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个笔记本,她走到桌前抓起本子便欲离开。 “你要干嘛?”里奥追问。 苏菲停下,眼中决绝,“尼古拉生前是从这个本子开始的,那这个本子自然也应由我接管。” “你要去哪?” “去哪?呵,天下之大,总有叛徒看不见的地方。” ...... 近些日子,在罗马无论贵族阶层还是平民圈子,都耳熟能详着几个热门话题。 新成立的耶稣会得到了教皇保罗三世的大力支持,但据说那耶稣会的教义简单粗暴,要求信徒绝财、绝色、绝意,前两者倒还好说,只是这绝意让很多门外汉摸不着头脑。 保罗三世教皇力排众议,独断之下任命自己年仅十几岁的孙子当上了堂堂枢机主教。那些信徒每每跪拜时,看到头顶的上方竟是个未成年的娃娃,纷纷腹诽不已。 前些日子,教皇派遣特使前往波兰王国,处死了一个受到邪恶蛊惑并亵渎神的教士,听说那个教士还发表过有关天体运行的文章。 而在这些话题里最受热议的,还是一个名为利窦玛的耶稣会教士,他将在教廷支持下前往传说中位于世界东方的印度和中国传教,如今正在广招水手和船员,那些有志之士都可以前去报名。这个消息让那些想要冒险的男人极为兴奋,酒馆里谁若是不提一句敢跟着利玛窦的船出行,谁就不算一个勇敢的男人。 ...... 海上贸易是这周边多国重要的经济交流方式,大量普通人往往都熟习水性,靠给船东做工为生。每日迎风接浪,雷暴、海盗,出海便意味着收获,或者死亡。对那些看淡了生死靠海为生的汉子们来说,每次返港后能喝上一杯熏然醉人的酒,就都值了。 “姓名?” “艾罗耶·维奇。” “年龄?” “三十五。” “职业?” “我曾经是一名水手。” “你是自愿加入我们的吗?” “是的。” 有人打听到招募船员的消息,来到这酒馆的一角,经问询竟是真的。一时间人头攒簇,挤满好奇之人。那些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男人的,也相约着过来排在队伍后面。 旁边软椅上的年轻人把手上的读刊放下,读刊上的内容如今已被禁止印刷,只因上面刊印了一份有关天体运行猜想的文章。他倒觉这说法新颖独特,很有继续钻研的空间,只是可惜了那个被处死的文章作者了。 在这酒馆里,为了避免招来过多的注意,这年轻人仅穿着一身常服,正是人们口传之中的利玛窦,略显消瘦的面上却有着一双坚毅清亮的眼神。 “这一去海路万里,可能会死,你还愿意去吗?” “纵使一路顺利,绝非三五数月就能回返,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甚至这一生都回不来了,你还愿意去吗?” 仅此两问,便让一众好汉们心中发冷,有命挣钱没命花钱,这还去个什么劲儿。那些个硬着头皮来逞男人的,此时都闭口不言。 年轻人见众人热情大减,仿佛习惯了一般,便回到自己的软上准备继续阅读。正当他抬起读刊时,两道人声同时传来。 “我去。” “我去。” 他把读刊缓缓降下,一男一女。 那男人身材壮硕紧实,凶恶狠毒之相,只是衣衫褴褛,显得很破落。 那女人满脸沧桑,风尘疲累之下却是遮不住的秀美面目,只是腹部的脂肪显得有些多。 前朝遗客 29 大梦幽冥 这些天里,华阳总有些心绪不宁无心读书。才方入夜就觉困顿,哈欠连连实在难捱,倒头便睡着了。 还没睡多久,只觉身上热燥。隐约里听到有人在耳边嘀嘀咕咕,实在烦人。他眯开眼,看到两个人影悄么么地挪到自己跟前,先是毕恭毕敬报了一声“大老爷安好”,接着说衙门里有个什么事儿,需要请自己去过个堂。 华阳实在困倦,也未想多,只念着快去快回还能早点回来安稳睡觉。迷迷糊糊中就跟着这二人的身影去了。 可才刚走了几步,身边卧具、花草树木等一应熟悉物件皆已不见,漆黑黑阴冷冷直叫人心里发毛。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躁,朝着前面的两个带路人呵斥道:“你们这俩老头儿,这去的是哪家的衙门?我怎没来过!” 那前面的带路人忽就停下,慢慢转身,莫名其妙就朝着华阳扮怪。一个突然就吐着舌头鼓大双目,一个同样咧嘴呲牙翻着白眼。华阳见这二人很费力地搞鬼作怪,不由得“哈哈”笑了出来,心中怒气顿时全消,只呼着:“你俩老头儿当我是孩子吓唬么!这是何地,快快道来!” 二人对视,见那人不吃这套,灰溜溜又恢复了常貌,口中客客气气道:“大老爷,我们已经到了,请看。” 华阳越过二人身后,抬头看去,刚才还一片漆黑昏暗的野地,突然就多出一座宫殿。殿前大门一副楹联,上联是那“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下联是那“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正中的匾额以白底黑字横批“你可来了”。 此时听那身后二人捏着戏文腔调,围着自己交叉绕圈,口中唱是:“你你你你你你你......可!来来来来来来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戏文腔调声音高亢,越唱越响,待到“哈哈”笑时,二人身影已经率先窜进宫殿大门,随着笑声的逐渐走远,不一会儿这二人便全都消失不见。 华阳心想这二人莫不是戏台子上卖唱的丑角吧,倒是有功底的。再瞧这牌匾楹联,口气恁大,到是要进去瞧瞧这间主人是谁。 才一踏步,眼前所见便倒退飞去,忽就来到一个断案审判的衙门里。华阳已见怪不怪,朝那堂上看去,那高坐在上的官老爷正在断案子哩,一众差吏罗列左右,神情严肃。他便站在一旁先看那官爷断判。 “十年寒窗,可还曾记得当年立誓所言?”官老爷质问堂下刑犯。 那堂下人爬伏在地,冥思苦想回忆不起,只能摇头,“记不得了。” 那堂上的官爷突就凶戾起来,厉声道:“你不记得?我来帮你。誓令司卒何在,念!” 忽就看见旁边一个小童翻开手持卷轴,认认真真咿咿呀呀,同样拿捏着腔调戏声唱道:“他日我若功名及身,必当济命生民,立德天下,忠报家国!” 官老爷执起笔,在白纸上写了个字,纸上赫然一个“道”字,又问那人,“这个字,你可还认得?” 那堂下人端看许久,只觉陌生,摇摇头还是无奈说道:“不认得。” 官爷气道:“呵呵呵!好个不认得。赏善罚恶司卒何在,念!” 又见一须发全白的老翁同样腔调抑扬,戏唱道:“堂下之人一生行善一二作恶八九,其中大恶三十六小恶七百二,贪赃、杀人、奸淫、叛敌,恶贯满盈!” 官爷怒斥:“你可有话说?” 那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我......无话可说。” “地狱司卒何在?此人当入何地狱?” “一十八层,尽皆入得。” “轮回司卒何在?此人来世当入何道?” “畜生道。” 那堂上官爷举起惊堂木,“啪”一拍下,“执令司卒何在!速将此人押下,先入拔舌再入刀山,一十八般地狱尽数历去。” “啪!啪!啪!好!判得好!好啊!” 华阳看到这一幕,连叫精彩,甚是过瘾,好个善恶有报。 这呼喝叫彩的声音方一响起,瞬时引来场间众人的注视。那场上一个个刚才还威武正气的吏卒们,突然就换了面貌,各个獠牙大嘴、马面牛头狰狞起来,手上扬着穿筋刺挫骨刀就要朝着华阳来拿。 “且慢!” 那堂上官爷及时喝止,问道:“堂下何人?” 华阳心中腹诽,不是你们喊我来的么,怎的还反过来问我。他正待搭话,忽听那审案的官老爷恭敬地笑了起来,“噢噢!原来是上师到此!” 官老爷细看端倪,忽又愁眉不解,恍然朝着身边司卒愁苦道:“抓错了!抓错了!这是那人心猿,非是正魂呀!” 周众吏卒纷纷倒吸口气!复又改回原来面目,颤颤抖抖往堂后退去,独留堂上官老爷一人应对。 “大老爷,您的时辰到了。”那堂上官爷走下来,躬着身小心翼翼。 “是到了,不过不是我的时辰到了,而是你们的时辰到了!”华阳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竟脱口道:“今日能入冥司一览,是件幸事。不过,我来晚了呀,我早就该来了。” 那官爷敬立一旁,听他去说。 “我观你断判功过,虽赏善罚恶条理分明,但其中大有问题呀!” “哦?有何问题?” “方才那人生前为恶,杀人奸淫无恶不作,待到身死才来受你审判。可是,那些被他谋害奸淫的人,死后可有什么补偿?” 那官爷笑了笑,得意道:“自然是没有补偿,好叫上师得知,那被谋害奸淫之人,其实是由前世为恶之人投生,来还前世罪的。” “哦?那还罪之人可知当世的苦难屈辱身,是由前世的报应而来?” 官爷道:“这自是不知的,再入轮回时皆需尽饮忘情泉,忘尽一切前尘往事。好叫世间生人警知,善恶自决,福祸天定。” “天?呵呵,这天是你?还是太微玉清宫的那位?”华阳瞧着矮着自己一头的官老爷,哂笑道:“且不说这天是谁,只是如你这般判法......” 华阳突然凶狠起来。 “若如你这般判法,那在世为恶的愈加嚣张,小恶以致大恶!” “若如你这般判法,那在世遭受屈辱折磨的,一日生怨,二日起恨,三日藏仇,四五日外造下冤冤杀祸!” “若如你这般判法,总有一日这世间尽数生人,便全都是来还前世罪的了!” “你说,这么判,是不是个大问题?”华阳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那冥司断案的高椅上。 这一连几问,让那下方的冥官惶恐不已,不知该作何回答,小心翼翼道:“上师有何高见?” 华阳随手翻着手上的本子,封面上写着“生死簿”三字,他也不知这本子有何用处,只胡乱翻着,口上却道:“要我说呀,你们从历朝历代前就开始这么判了,积病难返,早该全都撤职了事。只是,只是这轮回一事牵扯亿万,不是小事,若无良策替代倒也难办。” “可单说这福祸报应一事,若是......若是能赤条着来赤条着去,当世福祸当世召当世恩怨当世消,人间教习扬正气,黎民百姓从良善,如此,方可成就上上德!” 那下首的冥官吓得满头大汗,急道:“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哈哈,最好烟消云散!” 那冥官再难遏制心中恐惧,定然不能再容他胡说下去,厉呵道:“十殿阎罗六案功曹!判官阴帅马面牛头!还不速速现身拿下此獠!更待何时!” 华阳高高端坐在上,内心却全然不怕,任众鬼王显露威能。 “冥火将,去那顽獠皮囊血肉!” 阴冥寒火忽地凭空生出,将华阳包裹了个严实,此火一出周遭桌椅瞬间化成灰烟。可待火焰一散,却见那人正摇头冷笑,“不够不够,再来!” “幽风将,去那顽獠七魄三魂!” 九幽阴风彻骨冷,呼啸席卷而来,殿内众差使全都躲到不知哪里,那些个躲得慢的经这阴风一吹,顿时皮开肉绽骨肉分离即刻殒命了。待风散尽,那人掏着耳朵向着众人走来,“不够不够,再来再来!” “阴雷将,去那顽獠灵窍神光!” 一时间地颤天摇,幽电阴雷在头顶积蓄力量,忽听“噼啪”声响,耀眼刺目的阴雷光火瞬间劈打在那人身上,却见那人闲庭信步走来毫发无伤。他朝着众阎罗鬼王凶戾阴沉道:“该!我!了!” 只见他忽地伸臂曲指,手中凭空现出一条金灿灿的降魔棒,猛地向地一插,恰恰插在那掉落在地的“生死簿”上,那册子就此捣了个稀烂破碎。再看那人身影,原本英俊比丘相貌,忽就暴变成獠牙大猿,浑身毛发坚硬如钢针,满身轻衫瞬时炸裂。只一挥手上降魔棒,便使大殿破碎倾倒。再一挥去,众鬼王阎罗也已屁滚尿流死伤瘫倒。 华阳此刻只觉快活,他只觉自己倘若想去,一个纵身便能打穿这阎罗鬼殿,直上九天云霄。 不知哪个鬼卒冥将吓得慌忙之间,腰间的宝贝突然就掉落下来,滴溜溜滚到了自己的脚下。华阳哂笑着,你们就这些能耐了么!他弯腰捡起,竟是一面浑圆镜子,铭文“照妖”二字。正想调侃那阴卒居然连宝贝都掉落时,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是一张猴子脸。 ...... “哎呀——” 华阳猛然坐起,天光大亮。 前朝遗客 30 河下传说 近些日子,山阳县发生了好些件让人费解的事情,正是这些事情成为华阳坐卧不安、神思不宁的源头。 自前些日子山阳县令李双溪来访河下镇之后,才没两天就着急忙慌地打道回府,回返山阳县城了。自那以后,便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传言传出,都和那县令李双溪有关。 县令初一回县城,便在家闭门数日不曾出门,有那些擅听墙根的杂役听到这李老爷回到家时,方一见到自家媳妇就哇哇直叫泪眼汪汪,仿佛受到什么天大委屈。谁知哭着哭着,竟色心大起,做起那白日纵色的事来,在那下人丫鬟面前竟也毫不避讳。初时李夫人还有些娇羞愠怒,可谁知那李老爷突然就多了许多男子气概,或着说是匪气,每在李夫人抗拒的时候他便威武刚硬起来,一来二去便也全部管他了,只觉心慌刺激哩。 谁知那县令并不满足,见到丫鬟经过,便对其上下其手,可丫鬟性强不愿苟从,含着泪用剪刀抵在颈间以死相胁。第二天那丫鬟的亲父亲母便抬着女儿的尸身出了县太爷府院儿,据县太爷夫人告知是摔在利器刀刃意外致死的。可这老夫妻掀开死去女儿衣服时,看到那腿上股间的血迹,便全都明白了,万般苦楚含泪吞下没地儿去说。 那县太爷一改往日勤政习惯,衙门间事全然不管,经日以来堆积的诉讼官司更是看都不看。据说那从县辖下面偏远的小乡镇,远远赶来城里含冤击鼓的递状人,在耗尽最后一口干粮后的一个深夜,在鸣冤鼓下难捱冻饿死掉了。而那时,县太爷正拉扯着过去几年从不往来的旧友,在那青楼坊里饮花酒嗅美人呢。 而每当他尽兴时,便高呼“我回来啦!我山阳县令李双溪回来啦”。众人很是不解,此去河下访察也才几日,怎就生出如此感慨。 不过他这段时日虽显荒唐,但也办了件好事。他亲自点足衙署官兵,浩浩荡荡去剿匪去了,据说剿匪大捷,匪众被全部削首斩草除根一个未留,永除了一个心腹大患。方一回去,便和那一众官兵大摆庆功宴席,连醉三日。只是在醉酒时,那些个手下的官兵才低声含泪猜疑,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强盗、土匪却都是一众老妇和孩子模样。几日后,县令李双溪点兵剿灭匪寨牛家村的英勇事迹宣扬开来,民众纷纷叫好。 这接连的消息从山阳县城传到河下镇,落在华阳心里,真如一块块巨石轰隆砸在心窝里。 他曾在夜间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挥打青驴寻到那牛家村,呵!哪还有牛家村的影子,入目所看全是断墙烂瓦,房梁屋顶早已倒塌,被烧了干净。那些被屠杀殆尽的妇孺就地掩埋,尸不配首。经雨一淋,埋得浅的尸身已被冲刷出形迹,放眼看去,竟一片连着一片。他跪坐下来,茫然无措。 等回到镇上,他走在行人往来的大街上,面目呆滞神魂不归。行经至放鹤亭,早已有两个身影不约而同等在这里。 他抬头朝那亭中看去,却眼神空洞,心不知所归,黯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那亭中二人同样哀愁神伤。 “我想,是错了。”柏生俯身手误额头,黯然神伤。 “怪我,不该提议把那身皮囊还给他。他,不如当个猪的好。”雨莲站在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湖水波光。 三人之间离奇安静起来。过得一会儿,忽听到三人同时起声。 “要不?” “要不!” “要不......” 三人都笑了,笑容敛去之后,雨莲问华阳想到什么。 华阳支支吾吾看向柏生,“你先说吧!” 柏生又看向雨莲,“要不,你先说!” 雨莲复又看向华阳,正待三人都不耐烦时,竟同时提臂,手做刀状放置胸前,才方一举起,三人便顿住复又收起,互相之间已然会意。 却见柏生上下打量着眼前二人,挤眉弄眼细寻端倪,突然说道:“二位,到此关节要不就藏着掖着了,有什么本领手段,咱仨透个底吧!也好各自心里有数!汝忠兄,你瞒得我好久啊,先不说你是怎么突然就窜到那大青鬼跟前儿的,你那一手符箓镇鬼的手段是什么招儿?叶大小姐,你那‘万羽真凰’的法咒更是神奇啊,能教我两手不咧?” 华阳满脸尴尬,这可咋说,如果说是在一块大石头上抄下来,然后描在黄纸上就成了,他信不? 那素衫的女子心里更是纠结,一身本领并未精全,又涉师门秘事非能对外言道,更何谈教他两手,当真为难。 正当柏生瞪大眼睛,来回看向这二人的时候,突然有个卖狗肉屠子跑到三人跟前,情绪激动。 “他死了!他死啦!” 三人惊疑,“谁?” “还能有谁,山阳县令,李双溪!” “就在昨日,那李双溪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想进衙门审案,也是因为前些日子剿匪事迹传播太广,仰慕者纷纷来到衙门口去听断案,门口乌央央积满一大群人。正当他执起惊堂木往那案牍上一拍,谁知用力过猛,牵扯着身上一身的皮竟哗啦啦抖散掉落下来。呵,从那人皮子里呀,露出一个血乎拉的筋肉大妖怪!” “那妖怪刚一露出行迹,就赶紧把那人皮往身上撩往脸上盖,还想给套回去,可妖怪用力太猛把人皮扯了个稀巴烂,皮子上的眼睛眉毛也全都弄个脸花。” “那景倒是把一圈人都吓了个魂不附体呀,赶紧都躲得远远的。可也没见那妖怪也吃人伤人,就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直喊着‘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我是李双溪’,哪有人敢信他呀!” “过了一会儿,还是那衙署里一个胆子大些的官兵小哥率先喊了一句‘县太爷被这妖怪吃啦’,操起棍子就往那筋肉妖怪身上抡去,围观的百十民众听此可不义愤起来,操起桌椅板凳就朝那妖怪身上招呼。” “你们猜怎么着,那妖怪也忒不耐打,竟被这百十人一拳一脚,活活给打死了!” “只是可怜那李夫人,看到那死掉的妖怪和散落在地的人皮,也是惊吓过度一命呜呼喽。” “死的好!” “死的好!” “死的好!” 三人个声音同时响起。 狗屠子见这三人反应,也是一起开心,毕竟当日夜晚,他们这帮壮汉豪勇可是亲眼看着那从猪皮肚子里钻出来个筋肉怪,又亲眼看着那筋肉怪自称山阳县令李双溪,还亲眼看到这眼前的三人商议之下,将一副人皮交还给这筋肉怪。 “今日,当饮酒!” 柏生兴致盎然,说着便跑出亭子寻了个酒家,拎了一坛子好酒回来。等他再回到这放鹤亭时,当日的一众好汉们也纷纷赶到这里,报着同样的喜讯。真不曾想到,一个人的灭亡竟使得如此多人人心大快! 他兴致起来,把酒碗在石桌上摆开,一一倒上。亭外汉子十多个,亭里有他三人。糟糕,碗不够。算了,不管不管! 柏生将左手凌空举在酒碗上空,右手取出锋利匕首就要去剌,口上已经说道:“来,结拜吧二位兄弟!我先剌!” 华阳和雨莲同时伸手抵住那即将剌在他手上的刀子,二人嘴角抽搐。 都是读书人,咱不兴这个吧!关键是,怪疼的。 ...... 自此日后,这周围十里八村开始隐隐流传一个说法,说那山阳县和下镇呐,有一众高人坐镇,这高人专擅捉鬼拿妖,哪边要是闹鬼或是生怪,就去那河下镇找高人,准没错,主要是价格公道!还传说呀,那高人里有三大当家,大当家擅宝箓,二当家擅神兵,三当家擅灵火,麾下还有力壮十数。他们有一个神秘的组织番号,好像是叫什么......捉妖者联盟。 前朝遗客 31 开门大吉 林子里,一个顽童少年藏身树后东张西望,紧张观察着周围动静。 他却不知,此刻头顶的上方,正倒挂悬着一个白面恶鬼,一点一点朝着自己垂落下来,距离头顶仅已尺许。他耳朵耸动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那头顶一双白面鬼眼正阴森森与自己狰狞对视。 “啊——鬼啊——。” 身上汗毛根根立起,他大叫着仓皇逃离,肝胆俱裂。 谁知没跑出多远,竟迎面撞到一男子怀里。顽童畏畏缩缩退后几步定眼去看,那哪是人啊,分明是一个黑面獠牙厉鬼,正声音沙哑含糊不清地凶狠着:“妖精,还不速速现出原形,更待何时”,一边喊一边从身后掏着凶器。 随着那黑面厉鬼的掏动手势,那身后竟蹦跳而出一群黑脸猛鬼,纷纷手执明晃晃的砍柴刀,张牙舞爪着就向自己逼近。 “妈呀——救命啊——” 小顽童倒也腿脚灵敏迅捷,一个翻身跳跃就朝着反方向急速逃去。谁知在奔跑途中,又是一个背影挡住自己去路。 他心中发狠,心想再不逃出去怕要死在这里了。那顽童嘴上小小虎牙突兀变长,竟长成锋利獠牙模样,张嘴便要朝着那挡在前方的鬼影袭咬过去。 正当凌空快要咬上,那身影缓慢转过身来,赫然竟是一个赤面凶鬼。 那赤面鬼见自己袭来也不着慌,只抬手捻了一个明黄符纸,“啪”就拍在自己赤面鬼脸的额头上。 “啊——嗷——。” 小顽童仿佛看到了太阳灼烧在顶,竟凌空失力摔落在地,一个翻滚忽就变成了个浑身漆黑的猫儿,瑟瑟发抖“嗷喵”叫个不停。原来是个小猫妖。 众鬼聚拢围成圈,堪堪将那小猫妖围拢在圈里。也未有进一步动作,竟开始聊了起来。 “你们说,这小妖是炸着好吃,还是火烤着好吃?” “火烤吧,这里柴禾多,现成的就有。” “据说猫肉发酸,不咋好吃,可以考虑炖成汤。” “我看它这一身儿的皮子倒是漂亮,剥了下来做双手套也是不错。” “此话有理!你要皮子,我取猫肉,我们各取所需。” “那就来吧!” “来吧!” ...... 众鬼围着小猫妖俯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认真商量着。那小猫妖恐惧中听见众鬼在商量着对自己怎么个吃法,两眼一黑,顿时惊吓昏死过去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 众鬼见此,终于忍不住纷纷取下脸上面具,笑个前仰后翻,眼泪都要冒出来了。实在是太损了! 要说这群人聚在此处是为何事,说起这事儿,倒还得从前些天说起。 ...... 前些日子,河下镇书斋铺的生意格外红火,尤其是铺子里的志怪类书册颇受欢迎,眼看着志怪类目存货无多,店老板便大着胆往高了叫价,从五十钱一本甚至飙升到百钱一本。那些个买客不但不觉得冤,还纷纷抢着买。 但那些书客各个也都透着精,在掏付银钱的时候非嚷嚷着要将那黄纸、朱砂拿做添头,不然就不买。书铺老板一合计,那些个黄纸朱砂作价也就二三钱,白送都行,便按着买书赠送的形式被一沓一沓地随走了。 说来也奇怪,但凡店里没了这黄纸、朱砂,那些个客人扭头就走,哪怕自己主动喊着书册价格可以商量,都不成。 沈家府上的小厮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每日迎来送往一波又一波的客人,都是少爷最近结交的朋友。登门最勤的是那吴家的公子和叶家的九小姐,这俩人倒还好说,可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甚至杀狗宰牛的屠子也三五成群日日登门,这倒是个什么事! 沈老爷单独将儿子叫到跟前,说书生要有书生的样子,近朱是赤近墨为黑,又欲旁征博引谈那古时某某结狐朋营狗友的悲事,才刚引个话头,便被儿子及时阻止,被撂下一句“真烦真烦,知道了”就赶紧跑了。 柏生经老爹一顿训斥,心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喊来诸位兄弟合计。只没两日,这沈府的家门就再没见粗汉屠夫们的身影了,就连着吴家公子和那叶家小姐也不来了。 过了几日,这河下镇偏隅的一处废弃园子悄悄换了主人,园子大门新提的匾额刻印“夭野”。正门进来的院子里,两棵腰身粗的柿子树扎根在围墙一角,高出墙头许多,正此时节树枝上还挂着许多红彤彤的柿子,眼瞅着都已熟透。 院儿内主厅楹额“如意堂”,一众工匠正忙活着对这主厅重新修缮。园子连着大门共有两进,往里去有曲折通幽小路,小路两侧簇蔟青竹围拢,日光洒下留下斑驳光点。小路尽头有个月门,白墙镂着莲花造型。从月门一进去便豁然开阔,背依矮丘的偏处立有一小楼,楹额“快哉居”,是这第二进里的正居。立在此处,外面的一应嘈杂纷扰全都不见,幽静宁神仿佛自有天地。正居往外大片莲塘,如今大多梗叶枯败。塘边立着一凉亭,楹额“捉星亭”。 而当此时,亭子里竟聚着三个鬼面人,分别是那赤鬼面,黑鬼面,白鬼面。三个鬼面人聚在一处,手持志怪话本摇头晃脑,正钻研着里面的精深道道。 忽就看那赤面鬼起身,指手作剑,朝着另外两鬼凶狠道:“兀那妖精,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黑面鬼也不甘示弱,一手叉腰,一手虚握大刀扛在肩上,朝着一侧的白面鬼喝道:“妖精,还不速速现出原形,更待何时!” 白面鬼两手托腮杵臂桌上,口上敷衍道:“哎呀!好汉饶命”,而那白鬼面具下,早已“咯咯”笑个不停。 待这三人脱下面具,可不正是这华阳、柏生、雨莲三人,桌边还堆着厚厚一摞志怪书册和黄符朱砂等物。 原来自那夜合力制服青皮大鬼后,众人都对这些鬼怪离奇的事情上了心。庆功酒会上,当十数壮汉按功大小分得了足二百两银子后,不知谁脑筋钻到哪里,提出若是抓鬼能成为一门营生,不说发财,倒也能立命安身哩! 初时仅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万没想到大家纷纷来了兴致。不一会儿,众人就七嘴八舌地聊起来了,传闻那谁家闹过鬼,哪村有狐精......就连伏妖的三名主力也纷纷加入了话题。聊着聊着,大家竟都安静了下来,陷入思索。嚯呵,如果这营生能成,每一个奇闻怪谈后面,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么。再者,若能除掉那些离奇鬼怪,也能安定一方少生许多祸端,是好事咧。 当众人亲力亲为制服了大鬼以后,胆气都跟着提了许多。柏生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没个决意,早已急不可耐。 “那就干!” 华阳雨莲也已熏熏然,看大家兴致颇高,双双附和,“干!” “干!” “干!” ...... 众人尽饮碗中酒,一一行那豪侠模样将酒碗狠掷地上,噼啪碎裂一地残片,甚是快意。 只是临了结账的时候,柏生跟店家掌柜歉着笑,多付了许多碗钱。 从那日后,众人便常碰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大事。眼看着柏生家里不能再这么闹下去,诸男子汉大丈夫心一横,欲成事业便得下一番决心。于是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竟在镇上购置了一处产业。所幸地方偏僻,再加破败,倒是折了许多价。 只是出钱的只有一家,便是那叶家九小姐,大手一挥即是千两足银,直接将一处园子买下。要求只一个,众豪杰日后行事,诸事大小若生分歧需从华阳意。 众人正缺一个主心骨咧,听到此话,再联想到那麻衣公子的能耐,无不拍手称是。 至于那匾额上的名称落定,众人也讨论不出个什么主意来,又得纷纷看向这三人。于是在华阳的提议下,分别落定了这“夭野”、“如意堂”、“快哉居”的楹额名称,而到了亭子那里,叶小姐提议名为“捉星亭”,众人无不称好。 “大哥三妹,我这词儿说的不赖吧?要不再凶狠一点?”柏生望向二人,呲着牙。 “你的调调可以再压低一些,越是含糊不清,想来越是高深莫测,”华阳认真点评,却遭来雨莲捧腹,他指着手上书册无奈道:“这话本儿里的高人可都是这样咧!” 连日来的相处,让华阳对这雨莲熟悉许多,不知觉间也是谈笑如常没了紧张。 关于这兄妹的说法华阳也颇无奈,太江湖气了,有失文人风骨。但他二人又不想被剌刀子放血,就由着柏生去叫吧。只是没想到,这十余壮汉也跟着瞎起哄,传着传着就传出来个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的说法,这下真是有口难辩。 “三位当家的,”狗屠子的声音老远传来,跑到近处了才气喘吁吁道:“来活儿啦!” ...... 小镇运河往南汇入著名的京杭运河,而与这京杭运河交错的便是淮河,从淮河交错处往东直通大海,而往西百余里远便是这浩浩洪泽湖。 这大湖与淮河的入水口,有一处天然水岛约么二三里长,四面环水绕流,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此处正是罗星宝砂之局。常言一个罗星抵万山,是聚气藏穴生旺的宝地。 这岛上一个渔村,约么十来户渔民,世代居住在此。也不知风水先生说的不准还是怎么的,这地方也未见出过什么大官大富之户。渔民们日出而作日落便返,除自给自足外剩余劳获也能在附近镇上换上些许银钱,日子倒也安宁自在。 只是近段时间,这渔村发生了一件怪事,渔民们每每去外湖打渔,竟一连许久都没了渔获,连那虾米螃蟹都不见到一只,每次拉网回来空空荡荡。 一次两次还好,可连日来次次如此,让这村里渔民着了慌。胆子小些的都在猜不会是那湖里的神君在作怪吧! 也有渔民开始带头,往那湖里扔活鸡活鸭做祭,谁知竟真有那巨嘴大口从湖里露出,一个吸溜就把鸡鸭吸进了水里,打着漩儿就消失不见了。隐隐约约二三丈长的影子在水底倏一现身,便隐没不见。 这下围观的村民炸了锅,竟真是湖君所为。他们又合力从附近镇上买来了猪牛羊拿去作祭。只见在那湖君嘴下,三两口后一阵血水冒出,就没了声息。 过了两日村民们再以鸡鸭去祭,水里终于没了动静,村民们心想这湖君终于满意了,便开始到湖里撑船下网,嚯呵真灵哩,渔获满满。 正当船上渔民还在高兴,水面下竟开始暗涌波澜,只看到平静湖中凭空生出冲天巨浪,渔船瞬时掀翻。掉落水中的几个渔民被突兀出现的漩涡卷动,湖中现出血盆大口拦腰咬来,三两下竟把那些个落水渔民全给嚼没了。 自那日后村里就再没人敢去湖里打渔了,只是这不打渔就没得吃,眼看着村里生计所需所剩无几,度日逐渐艰难起来,村长便聚起全村愤怒青壮商量计策,人人矛叉在握,俨然是和那湖里水怪结了仇了。 自那后,不时有道士、和尚模样的身影来到这个地方,烧几张黄纸念一圈降魔咒,混了几个跑腿的盘缠钱就灰溜溜跑掉了。 村民们正愁苦无奈呢,经多方打听,忽听传言百里开外有个名为河下的镇子,镇里有能驱鬼降妖的高人。村民一合计,咬牙凑出一百两碎银子去请那高人,约么着一时半刻就要到了。 ...... 这一路行来浩浩荡荡,落在前方带路的渔民眼里,身后一长纵队竟有十七八个高人,心想这下定然稳了。 而那身后的众人属实第一次接活儿,除了素衫星月罗裙的三当家外,其余人众心里多少都有些忐忑。 也正是由着这个原因,众人的第一次如意堂议事便是关于谁能去、去几人的讨论,临到议事结尾,果然一个不落全都来了。人多好壮胆,更多的还是图个新鲜! 众好汉行在路上便听那渔夫讲述了怪事因由,心中也是骇然。到地儿以后和村长稍一寒暄,就径直往湖边去了。落在村长和一众村民眼里,行事干脆利落,果然像是有能耐的。 众汉子实在是不想和他们聊太多,担心不小心漏了怯,再损了当家的神秘高深威严。 行至湖边,天色还好。三当家观察过后,率先朝众人呼喝。 “风狼使。” “风狼在!” “上饵。” “魁虎将。” “魁虎在!” “做引。” “天雄、天威、天猛、天煞,上茶!” “听令!” “地猖、地狂、地刑、地囚携其余人等,准备接客!” “听令!” ...... 雨莲在前一阵呼喝,身后众人有条不紊开始各司其职,做陷阱的做陷阱,结绳索的结绳索。而那狗屠子和牛屠子,一个牵着绑满钩具的牛崽子扎到岸边作饵,一个将那动物的血肉杂碎抛洒在湖面当引子。 那些听起来颇有气势的花名,也都是出发前夕在议事堂临时起的,只为了听起来更加唬人一些。至于那天威、地猖的具体是何人,众人到现在也没分个清楚明白,心里只一条,只要当家的发话喊名就主动去应,准没错。 可有时也有意外,有心的村民反而会生出一些疑惑,“嘶!高,果然是高!听着就不一般,不过......那天煞星和地囚星咋那恁多人......总之......是高啊!” 华阳和柏生站一边,听那三妹沉着布令,好觉威风!这京里下来的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得跟着好好学。 待一切布置妥当,众人撤退远离湖边,悄悄伏下身掩藏起来。 时光一点点流逝,天色也渐渐昏沉下来,眼看着天就要黑了,可那湖面却没有一点动静。 “二当家,那水怪不会不来了吧?”狗屠子悄悄爬到三人身后,突兀的响声倒是把那前面的三位当家惊了一跳。 “嘘,再等等,别吵!”柏生赶紧阻止屠子别再发声。 “快看,那边好像有动静。”华阳轻声提醒。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水面一条开波水峰在湖面由远及近缓缓滑来,滑到岸边并未有何动作,在水里打个弯儿又隐了下去。 众好汉看到这情景,心中着急,不能就这样跑了吧。 正当大家憋着一肚子暗气时,一道巨浪从水面突然掀起。自那巨浪的中心,赫然跃出一个须尾三四丈长的大怪鱼,一待落在岸边,只一口就咬在了牛犊的半截身子,拖拽着就要往水里去。 “接客!” 还未待雨莲发号施令,柏生早已急不可耐,奋力嘶吼出声! 号令一处,隐于湖边林子里的众汉子再不隐藏,迅速起身拖拽钩索。这钢筋铁索一头连着湖边牛犊身上钢钩,一头远远缠在岸边的巨大树根固牢。忽见岸边的巨木猛然一震,竟发出了“嘎嘣”的断裂声!众汉勇再不敢留力。 “杀!” “杀!” “杀!” ....... 喊杀声冲天而起,周围村民被这十数壮汉喧声夺魄,只觉豪迈。可再细看那汉子们的肩背,竟已被绷紧的钢索勒出了条条血痕,还倒退着在往湖边退去,一时间血勇当头全都赤膊上来,人人紧抓钢索往回拉扯! 那湖中水怪在水中占利,端是力大无穷。吃痛中猛然一个摆尾,岸边巨木竟“噼啪”断裂,眼瞅着这拉着钢索的一二十人就被往湖里拖去。 “让我来!” 三当家一道沉声厉喝,单手牢牢抓住钢索的尾端。失力的钢索瞬间绷直,抓扶不稳的几个壮汉竟震得筋麻脱手。可这仍然不影响三当家牢牢抓住钢索,与湖里的水怪形成僵持。 她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脚下猛地形成一道气旋。气旋散落,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只见她拉着钢索正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岸上拖走哩! 众人心中振奋,“杀”声再次响起,纷纷拉紧钢索往回拽。 天色黑了下来,老弱的村民使不上力,便燃起一束束火把取亮。隐约里,那大水怪的半个身影已经裸露在岸边水滩,扑腾中掀起巨大水浪。 “大当家的,看你的了!”雨莲急声朝着身前帮忙拖拽钢索的人影喊话。 华阳听此,早已做好准备。在周众匪夷所思的惊讶中,突兀隐去了身形,再次出现时已是三五息后,堪堪停在那湖边大水怪的近身咫尺处。 他心中惊骇,有苦难言。走到近处,那大水怪张起嘴来如一个漆黑洞穴,一呼一吸间腥风拉扯,自己的身形都快稳不住了。万幸这隐身的法门灵验,自己远远行来并未让这大水怪发现端倪。 那巨大水怪突然发现眼前有人靠近,正准备挣扎暴起,一张不起眼的明黄小符突兀拍在了自己的头上。 “嗷——” 大水怪只觉天上太阳从亿丈高空中砸落在自己的身上,蒸腾烈焰直接灼烧着自己的灵魂,身躯百窍处处如火焰焚烧。 惊天的痛苦嘶鸣声从水怪口中呼啸而出,震得华阳头皮发麻,几欲作聋。 不一会儿,那啸鸣声又逐渐低沉下来,像一个叹息,隐在了风里。倏忽间没了气息,只余一个完整庞大的身躯死死躺在岸上。 “天魁天罡!天威地狂!众星听令!拉!” “得!令!” 一声呼喝过后,人声喧然鼎沸。。这大水怪在岸上不折腾了以后,十数名壮汉卷起钢索就往岸上拽,在三当家的抵力下,一点一点拖到了岸上。 嚯呵,竟然是一条四丈长的巨大鲶鱼,俨然已经成了妖身怪,再差点火候就要化形成精了咧! 待这巨身鲶鱼怪被拖到岸上,十数壮汉连同周边渔民纷纷举起火把欢呼起来,村长看着这一幕,再想到死在这鱼怪口中的村民,眼上也是悲泣之下冒出了泪光。 ...... 篝火燃起,酒碗相碰。此夜醉豪杰。 有童稚歌声悠悠,在火焰跳动中从远处传来。 “春风呼兮,垂柳扬扬。” “夏雨沥兮,茅上珠光。” “秋霜凝兮,忙晒渔网。” “冬雪簌兮,快回家乡。” “阿爹阿娘,着换罗裳。” “阿姊阿妹,唤汝吃糖。” “阿姊阿妹,唤汝吃糖.......” ........ 歌声凄楚悲凉,唱着唱着就断断续续难以继续下去,后面的歌声里便全是伤心哽噎的声音。 众人回头去寻那歌声的方向,只见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从远处黑暗的夜色里失魂落魄地走过来,嘴上还残留着许多血迹。 华阳这一行人纷纷好奇,打量过去。 “那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那么哭得恁伤心?”华阳好奇。 村长听到这问,也是难过叹息,“前几日,去湖里打渔被那湖怪吃掉的,就是那孩子的父母和姊妹,如今他们家就剩他一个了。” “不过这孩子也并非那死了的夫妇亲生,而是在林野里拾回来的野孩子,那时估么着才三两岁大,不知道是被哪家狠心的给丢弃到这里的。” “那夫妇膝下两个女儿,见这崽可怜,就收养在家里了,倒也成了一家人。” 村长看着那个小男童从身边经过,问道:“好小子,你嘴上咋血糊糊的呢?” 那小男童哽噎着说道:“村长爷爷,刚才吃鱼,没烤熟。”说完,就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孤零零地回了。 众人看着那娇小可怜的背影,在知道他的身世后,纷纷感慨唏嘘。 “村长,不好了!”远处突然有人声传过来,走到近处火光底下,才看出那人慌张神色,“村长,不好了!不好了!” “慢慢说,啥事不好了!”村长呵斥。 “那大鱼怪......哎呀,我说不好!你们快去看看吧!”那村民说着就举起火把要给众人引路。 华阳和一众豪杰看他慌张,便纷纷举起起身跟了过去。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再次来到这岸边,眼前景象让众人倒吸凉气。 那鲶鱼怪的尸体,从巨大的鱼头开始,一直到三四丈开外的鱼尾,全被挠了个稀巴烂,两只鱼眼垂掉在外,内脏一片空洞,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掏了出来吃掉了,从爪痕上看倒像是遭到猛兽来袭一般。 众人心惊,这水岛上可从未见过什么猛兽的呀!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好作罢,便有纷纷回返。 华阳和雨莲看到此幕,心里觉得颇不正常,待篝火宴饮结束,便又召起大家聚在一起商议什么事。不一会儿,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 次日,天光放亮。 众壮勇早早从休歇的渔民家里起身,谋在了一起。暗哨已经放出,就等传信。 果然没多久,就听到远远传来的暗号鸟鸣声。华阳三人戴上准备好的面具,其余众人将锅底灰往脸上一抹,便向着林子里的哨声处摸去了。 那小童正孤身行在林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咧。 远远草丛里,华阳手势下压,众人纷纷散开各寻其位。 “上!” 一声呼喝,一众鬼面修罗突然就打草丛里蹦跳出来,张着凶残大嘴就要朝那小童扑去。 那小顽童突兀见到这些鬼怪,吓得赶紧逃窜。可楞是架不住众人有心算无心,将他逮了个正着,露出本来面目,竟真是个小妖精。还是个能化人形的猫妖咧! ....... 这吓昏了的小猫妖被众人提着,寻到了村长家门前。村长见此,竟先摇头叹息起来。 “好小子,哎......” 原来这村长昨夜并未说实话,早就知道这邻家的孩子是个猫儿精,是那村里夫妇从山林里带回来的。只是这猫儿化作的人形,乖巧可爱,哪里是那传说里的吃人模样,便在村上的同意下,悄悄地留在了村里,由那对收养的夫妇抚养长大,如今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小渔村在水岛上,四周流水环绕世代与外隔绝,除了每日撑船与外往来,这水岛上断然是不会有其他走兽突兀出现的的。不但这猫儿精懵懂不知,就连村长都搞不清他的由来。 众人讨论着这地上猫儿精的身世由来,却见那猫儿在地上一个滚动,忽就化作一个面目清秀的小童来,正是那村长口中称呼的“小四儿”模样。 那小童也不逃遁,只蹲坐在地嚎啕大哭,口中模糊喃哭着“阿爹阿娘!小四被人欺负了呀”,哭到痛处,眼泪哗啦掉落,竟哽噎起来。 一众粗汉一时为难,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一阵芳香气息,雨莲来到那猫儿精身边蹲下,盈盈笑着:“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猫精抬头看着这女子模样,逐渐停止了抽噎哭泣,但别过头并不打算说话。 华阳走到近前,见那猫儿精倒是挺可爱,想来也不会害民,便起身朝着村长以及围拢过来的众多村民说道:“村长,水怪已除,此行顺利完满!我们也该告辞了。” 华阳声音方落,老村长连同周围村民呼啦啦弯身就要跪下磕头,被华阳和众汉勇及时扶起,众人眼中含泪感激。 只见村长着人取出一个红色布囊...... 众汉子见此,纷纷喜上眉梢,翘首盼着那村长把布囊打开。 “感谢三位高人及众位壮士豪侠,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村长将装在红布囊里的银钱双手举起,递到华阳跟前。 华阳见那村长老迈,本想推辞一二少拿些许,却听身后雨莲声音突然传来。 “那就多谢村长了!以后再有什么精怪作乱,尽管着人来河下告知。大当家的,收下吧。” 华阳听此意,也不好再扭捏,便接过来银钱,教给了身后柏生保管。 众人抱拳告辞,村民们与这众恩人交手握臂一阵依依不舍后,便看着他们转身走了。 “带上我可以吗?” 那猫儿精化作的小顽童突然站起身,朝着前面即将走远的众人背影大声呼喊着。 华阳三人及众汉子回转过身,看着那小小身影。华阳笑了,柏生笑了,雨莲笑了,众汉子也都温柔笑了起来。 这猫儿精爹娘姐妹皆葬身鱼口,如今身边再无亲人。当那十余个外来人在岸上和那湖里水怪拼着命对峙的时候,他就躲在远远一边看着呢。这些人,都是自己的恩人啊。 虽然方才众人在林子里作怪捉弄了他一番,吓得自己半死,可现在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说不出来的难受。此时他不但不怕了,反而怕他就此离开一去不返呢!也不管了,张声就朝那群即将走远的背影喊了出去。 却说那离去的众人为何突然都笑了起来,原来他们几个在离开的时候,也在低声嘀咕着。 “你们说,那个小猫儿会不会想跟着我们一起走?” “不会吧,这里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吗?可天天都有鱼吃咧!” “跟我们走了话,谁来养啊?” “他应该会自己抓耗子吃吧?” “去去去,真恶心咧!”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中时,突兀听到身后的小童果然喊话过来,可不顿时都笑了么! “小孩儿,你会抓耗子吗?”柏生回头喊着。 “我会啊!”那小顽童声嘶力竭。 “哈哈哈,那你就来吧!耗子管饱。” 柏生被华阳和雨莲按在地上,一顿捶打! 那小童高兴地往前奔跑追去,刚跑出几步突就停下,他回头看了看村长,见村长正朝这他点头笑哩!回过身紧紧地抱在了村长身上,过得一会儿,撒着欢就去追那前方走远的身影了。他开心地跑啊跑跳啊跳,不知怎么的眼泪却掉下来了,一面笑一面掉。 ...... “二当家的,其实刚才我说自己会抓老鼠,是怕你们不要我咧!我不会抓呀,你能教我不咧!” 柏生咧嘴抽搐,迎来身后众人“哈哈”大笑。 ...... 秋天越深,即将入冬咯! 河下镇一个名为“夭野”的院子大门缓缓拉开,一个棉花袄小童嘴里咬着红彤彤的柿子,好奇地看着门口往来的路人。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光景哩,但凡看到有人经过,便连连朝那人行人拱手,这可是大老爷手把手教的。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前朝遗客 32 报子传喜 “大夫大夫,你快来给我诊诊,”华阳撸起胳膊放在了医馆大夫跟前。 坐馆大夫看这这个直愣愣进来的年轻人,撸起袖子急切看着自己,莫非有什么急症,“小哥哪里不舒服么?” 华阳从头到脚细细琢磨了一遍,“哪里都没有觉得不舒服呀。” 大夫看着跟前的年轻人,笑了,这人莫不是个傻子?“那不挺好的吗?诊啥子病!” “总是做梦,算病不?” “梦?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人都会做梦,若于身体无碍不足为奇,小哥倒是不必为此烦心。” “那梦里若是我从未见过从未听过,从未想过也从未念过,突兀兀直入梦中,”华阳小心翼翼看着大夫,“又常有那天地颠倒、真幻交和......又该作何解呢?” 大夫听此仔细观察了那人面色,突然变得慎重起来,伸出手去,“来,我来切切脉象。” 华阳伸出一手递到那大夫跟前,闭上眼平心静气,用另一手抵头静待结果。 恍惚间,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跑进来。他睁眼去看,竟是一个小沙弥跑到自己跟前站住,兴冲冲朝自己说:“大和尚,你的好兄弟来啦。” 华阳摸不着头脑,这哪里来的顽皮小和尚,正待问他是谁,便见他转身就往门口跑了。他心想莫非是柏生来寻自己?便忙起身去门口寻那小和尚。 谁知刚一起身,原本在医馆里给自己问诊的大夫竟已不见了,那伸出去被诊脉的手上,不知何时竟握了一支饱墨笔,笔下案牍上摊放着正校译一半的经卷,卷首标写着“成唯识论”。 他恍神的功夫里,那笔尖上浓墨集聚,倏忽掉落下来,溅在案牍上还未完成的经卷白页上。小小墨滴在宣纸上绽出一朵莲花样。 他将笔丢到一边,去追门口的小和尚。待一跨出门栏便觉不对,回身去看,这哪里还是那个小医馆。头顶匾额正中,明晃晃几个描金大字。 大慈恩寺! 他再看自己模样,不知何时已是一副宝衣袈裟的和尚模样打扮。呵,又是梦么! “法师,听说你在此处译卷,不敢劳你身躯,我自己寻来了。” 华阳眯眼望去,一个身披明黄袍服,绣着腾龙的中年男人走到自己跟前,那人身后远远随着几名威武侍卫,但并未靠近。 等等,一、二、三、四、五.....五爪,这人是皇帝?做梦就做梦吧,倒要看看这个梦里又有啥古怪。 他假模假样学着和尚,两手拢在一起朝那人合十鞠礼。 “法师考虑的怎么样了?”那人问道。 华阳不明所以,“啥?” 那人见此,叹气道:“我是知法师的,法师......可知我?” 那中年男人见华阳不说话,便站在门前向着外面望去,目光不知放在哪里。 “我是有罪的,又私又重,怕是此生都看不到法师所说的佛光极乐了。” “法师可知,十五岁时我就把性命系在马背上,从那时开始,手上就开始积下孽孽杀业。” “早先啊,我是为了父亲在杀人,父亲说他若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他。他一旦死了,我娘会死,我兄弟会死,我的姐妹会死,我也会死。所以他不能死,我便只能让那些想杀他的人,先死掉。” “后来,我是为了自己杀人。贤弟你可知,我曾官封‘天策上将’,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噢.....不,我上边还有个皇太子,就是我那长兄,你知道的。可太子想让我死,我又没做错什么啊,功名来得端正,我凭什么要死?我不想死,那只好让太子去死好了。呵,世人如今可能还在传我的狠毒吧,我冤呐!你说我堂堂帝王有了冤屈,能上哪告状去!没地儿呀,那就谁说我谁死吧。” “可到了现在,我依然还在杀人,为了谁呢......我要是说,就为了那大街上掉了牙还在乐呵吸溜着面条汤的糟老头子们,为了那踏青时像个傻子一样无忧无虑奔跑在草丛里的小娃娃,你信不信?现在呀,我都不需要亲自提刀上马了,一道旨令下去,就是人头滚滚。” “那突厥、高句丽、薛延陀......太多了,一个个像吸血的苍蝇,我不杀他们,他们就来吸我的血,又疼又烦,他们不死谁死。” “贤弟,我可不是没听你的劝啊!我曾踩着蛮子们一个叫什么多弥的可汗,在他跟前儿认认真真念了很长一段《心经》,念得我口干舌燥,可他不听啊,他居然觉得我是在侮辱他。那就只能将他抹了脖子,让佛祖念给他听吧。” 华阳跟在那人身后,听他口上杀来杀去的心里竟有些颤抖,不由得就有些眼湿,正在紧张呢那人突然就回过头来看向自己。他不知该说什么,便伏首合十宣了声,“阿弥陀佛”。 一声宣完,又听那人说道:“法师悲悯,世人性命不该如此薄贱易折,哎!” “贤弟,倘若我不是这一国之君,你也不是如今大法师,你放开了想,往最好了想,你觉得我们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呢?” 华阳骤然听此,心里倒是有很多想法的,只是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说起。见自己思索,那人爽朗笑了起来。 “这个问题,我可早就想过。如果真有那样的世界,我也就不用当这个王了呵!” “但我也明白,哪怕依着如今我这一国之君的身份,依着我这‘天可汗’的身份,那样的世界,也只能在梦里想想,却永远也走不到。” “所以,我是真的懂法师呀!” “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呵!说起来容易,那些半吊子读书人张嘴就来,可做起来实在不容易,简直太难了。” 华阳看那人突然陷入了深沉的悲伤情绪中,不知为何,自己脑中突然灌入许多想法,仿佛从无尽虚无时空中灌顶而来,不由自主便开了口。 “贫僧西行时,心有迷障,自觉灵台已不分明。遥知西方有圣地能解我惑,于是才有了那脚下的十万里路。” “世人生来俱阿赖耶识,能证一切法,能具一切相。法,能分善恶,能明得失,能证有无,能辨实妄,能能所不能。相,为能之阶梯,为法之显踪。” “陛下,你看”,华阳抬头看向虚无远方,“法,就在那里,人人都去得呢,只是走得慢而已。” 那人顺着华阳的目光看去,夕阳下霞光万丈,他突然会心笑了起来。 “大唐可以无我,绝不可无法师。哈哈哈!贤弟懂我!贤弟懂我啊!”那人大笑着挥手离去,远远传来,“贤弟安心译经,西域的事情我再寻人。” 不知为何,华阳看着那人离去背影,心中突然产生奇怪的情绪,只觉自己好像......并不孤独。 ...... “小哥?小哥?”诊馆的大夫看这年轻人闭目沉思,不知在想着什么。 “嗯?” 华阳被这声音惊醒。嚯呵,竟真是个梦。 “大夫,我刚才睡了多久?”华阳轻声询问。 “睡?小哥不就闭眼眯了一小会儿吗?也就五六息,顶长不过七八息吧,”那大夫又继续道:“我看小哥气色饱满,脉象不浮不沉,从容和缓,柔和有力,并非思邪念妄之相,健康着呢,没事儿别瞎想就行。” “那我需要吃点啥药吗?” “药?没病吃啥药,吃饱饭就行了,”那大夫一沉吟,说道,“安神补脑的药给你来两副?” “有啥讲究吗?” “补脑啊。” 医馆大夫嫌他没病找病,连推带嚷轰了出去。 ...... 华阳行在路上,心中却一直在回忆那个梦境,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爱做梦的状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就是从那云岩禅寺回来以后,才开始做些个奇奇怪怪的梦。看来日后有机会,还是得去那里问个清楚的好。 “汝忠!汝忠!” 柏生的声音从身后老远传来,隔了整条街都能听到,待柏生走近,便听他兴奋道:“跟我走,带你看个景儿!” “去哪?啥景?”华阳疑惑。 “跟我去了就知道了”柏生故作神秘。 二人一路行至魁星楼,正当华阳以为他要来拜文曲老爷咧,谁知那柏生一屁股坐在了城楼高高的砖檐上,看着街道上往来的人群。 “汝忠,坐。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柏生神秘兮兮。 “什么日子?”华阳倒是摸不着头脑。 却见柏生眯着眼往那城楼下方的街道上找寻着什么,忽然他伸手指着一个在街面上飞快奔跑手提金锣的人,开心道:“你知道那人是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的?” “报喜的。” 他二人坐的位置高,恰好能看见周围几条街道。柏生手指一路跟着那城楼下方飞奔的人影,“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呀!” 华阳张大了嘴巴,跟着那街道上飞驰的身影,恍然道:“他是报子?” “正是!”柏生得意。 华阳立马来了兴致,顺着柏生的手指方向,目光也一路跟着那人身影。 街道上欢喜奔跑的报子,在柏生手指尖儿上从这个巷一路跑到那个巷子,柏生的口中押宝一般嘀咕着:“中,中,中,中,中......” 那报子迷路了一般,在几个巷子里东跑西跑,忽又见他停下来向人问询着什么,便又快速奔跑了起来。 那报子一个拐身,钻进了打铜巷,跑到华阳的家宅门前停下,认真看了一眼门前的匾额。 华阳的心立马提了起来,只觉心肝都快跳出来了。 “中,中,中,中,中......”,不知觉间,连自己都押宝一般嘀咕起来。 然而那报子对照了一眼手上的名录,扭头便快速跑出了打铜巷。 “这......”二人停下嘀咕,有点不敢相信。 “这报子没弄错吧!一会儿我们好好问仔细喽。”柏生安慰着。 华阳搓搓脸,继续盯着那报子的动向,口中继续嘀咕起来,“中,中,中,中,中......” 只见那报子转了个巷子,停在了沈府门前,对照着手上的目录,忽就敲响手上金锣,锣声远远传来,大声呼喝起来。 “恭喜沈府少爷沈坤新科乡试第一名解元!恭喜沈府少爷沈坤新科乡试第一名解元!......” “中啦!中啦!中啦!”华阳激动地一手指着那远远传来的明锣报子,一手兴奋地拍打着身边柏生的肩膀,“你中啦,第一名咧!” 而此刻的柏生并没有多少兴奋神采,看着对面的好兄弟,很难开心起来。 “没事儿,”华阳缓声下来,咧着笑拍打柏生肩膀,见他还是直勾勾看着自己呆呆愣愣的,突就生气起来“你搞啥咧,你这第一名的大举子还需要我这个没中的来安慰?没天理了吧!” 柏生咧嘴笑了一下。 “对嘛,来,给大当家的笑起来!”两个身影忽就欢呼蹦跳起来,高喊着“中啦!”。 “我先回去给报子赏钱,晚上我们去吃酒!喊上三妹众位兄弟啊。” 柏生欢快的声音越走越远。华阳坐了下来,坐到了那高高的魁星楼青砖墙檐上。夜色又暗了咧,风倒是挺凉快,有点儿想饮酒哩。 “来,走着。” 素白衫群的女子不知何时从身后过来,也坐在那青砖楼墙的高檐上,坐在他的身边。 她的手上,递过来一坛陈年好酒。 “我若是说,我已经当过官儿,还是个大官儿哩,还断过案子而且案子还不小咧......我还见过皇帝,跟皇帝话过家常......你信不?哎,已经不想再去考官儿了,腻了腻了。” “华阳哥哥,我信。” “雨莲,你不是傻了吧,这都信?” “信的,信的。” ...... 天已黑透,熏熏然的华阳回到打铜巷家门前,正待敲门,老爹已经打开了大门。 “没中就没中,咋了,家都不回啦!酒备好了,来跟老子整两盅!” “又喝?” 前朝遗客 33 书生无用 “卖包子喽!刚出笼的大馅儿包子喽!” “上好的应天织棉,御风防寒好料,看一看瞧一瞧喽!” “糖葫芦——糖葫芦——” “真他娘的冷啊”,行脚小贩将满是补丁的棉衣紧紧往怀里裹了裹,怀里的草扎上插满的冰糖葫芦。 连日的北风将人脸刮出许多皲裂痕迹,这还不够,它又操着漫天雪花白了个人间。大雪已落了整一夜了,此刻依然没有要停的势头。几个孩子抓着雪球扔来掷去,跳啊叫啊很是欢闹。 一个红棉袄的小童子伫在街边一角,眼巴巴看着那糖葫芦商贩从身前经过,悄悄咽下口水。那糖葫芦......咕噜......是个啥味儿哩! “包子!包子!抓小偷啦!有人偷东西啦!” 一道影子从红棉袄小童子身边飞驰,那人身上褴褛衣衫经风带动“呼呼”声响。他经过红棉袄小童跟前时,恰经过糖葫芦小贩身后。 “咦!你这小贼,抓贼啦!抓贼啦!”糖葫芦小贩急切地看着那个跑远的身影,草扎上俨然已经少了好几串。 一声呼喊,整个街道的商贩们纷纷探头过来,几个热勇的男人和泼辣女人已经撂下手上的活朝着影子追去。那些没有遭到波及的摊贩大多叹气,“哎,光景是越来越不好了。” 正此喧闹关头,一只黑猫悄然踩着瓦檐屋脊向着窃贼方向追去,瓦顶溅起朵朵雪浪。 毛贼七扭八拐穿过好几个街道,在一个隐蔽的巷子口停下,气喘吁吁。眼看身后那群拎着掸子扫把的狠人即将追上,他一个晃身钻进了巷弄拐角的阴影里。直到“呼拉拉”的脚步声从耳后逐渐消失,才松了口气悄悄钻了出来,晃着手上的“战利”颇是开心。 “唰——呲——” 红棉袄小童子跐溜着厚厚积雪,堪堪滑停在巷口。停落时没掌好力,一个歪斜整个身子都摔倒在了雪窝窝里。 “哎哟!” 小童子呲着嘴揉搓摔疼的屁股,想到身上棉衣是大当家给买的万不能被泥雪脏贱了,还是赶紧爬起来的好。还未待站起,他恍觉有什么东西递到自己的跟前。 那是一只被冻得红彤的手。 他抬头,一个温暖灿烂的笑脸正向着自己,耶?是个姐姐。 “没摔疼吧,小鬼。” 那人的手可真凉,她应该很冷吧。 “呐,这个给你。” 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自己眼前,他深深咽了咽口水。抓贼......糖葫芦......抓糖葫芦......糖贼......还是选糖葫芦吧! 他一口咬下,满嘴的糖皮裹着酸果的芳香含混在嘴里,口水四溢。呜!这就是糖葫芦的味道呀。 “小鬼,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啦。” 那女贼回转身来,叉腰看着身后跟随着的红棉袄小童,佯装怒气。可转身看那小童虽紧跟着自己,但只专心舔着手上的糖串儿,她顿时“噗嗤”笑了。然而,她很快就收敛了笑容。 红棉袄小童一手攥着糖串儿费力咬着,另一手却直愣愣伸了过来。手心朝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递过来。 她伸手过去。 一个被暖的热乎乎的铜板掉落下来,掉在她冰凉的手心儿上。 “大当家说了,吃东西要付钱,呐!给你,”小童羞赧道:“上次分钱,我就得了一个铜板哈,再多就没啦!姐姐,我走啦。” 女贼看着手心里的一文铜钱,不知想到什么,在这漫天的风雪地里,久久无言。 等那小童蹦跳着跑远了,她才急切喊道“小鬼,你叫什么?” 小童子已然转过巷口离开,回应她的只有“簌簌”的雪花飘落声。 ...... 镇子里一处名为“夭野”的园子里,经了彻夜的雪后,整个园子都裹入了天地间的净白之中。 在后院的小楼,火盆子里新添了几根干柴,经炭火一烤青烟直冲人脸,呛得华阳阵阵咳嗽,眼睛几欲熏出泪来。 如今整个园子便只他一人在守着,倒不是别个不来,而是如今好像便只他一个闲人了。 自那柏生考了乡试解元后,便被他老爹禁足在户日日读书做论,备着来年春闱能一举混个进士,那可真就光宗耀祖了,这不但是他老爹的愿,也看得出来是他的愿。 而那雨莲,在前些日乡试放榜的第二天,就回京了。 临走前她寻到自家门口,两人聊了许多话。从那打铜巷的青砖巷弄,到小镇的运河,一路聊到了叶府门前坐镇的石狮子上。 末了,她引着华阳钻在石狮子底下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还真被她找着了。 华阳探头过去,那石狮子的肚皮底上,赫然刻着两个上了年月的字迹,歪歪扭扭如小鸡乱扒,一个刻着“华阳”,一个刻着“凤九”。 他正纳闷自己的名字被谁刻上去的咧,那素白星月衫裙的仙子只微笑道了一声“华阳哥哥保重”,便登上了回京复职的车架。他欢笑着蹦跳着挥手作别,摇啊摇,直到车架看不见了才将手放下。 旁边叶府家主叶子承不由叹气,“又要许久瞧不着凤九喽”。 华阳好奇,看向雨莲父亲,“凤九?凤九是谁?” 叶子承反而疑惑起来,“你小子跟九儿天天混在一起玩耍,不知道么?” “你是说,雨莲?她还叫凤九?” 叶子承没好气道:“雨莲是闺名,凤九是乳名。那个......小伙子,中午来府上吃酒呀,咱爷俩先熟络熟络。” 这突兀的名子让他的脑袋有些发晕,他俯身看着那石狮肚皮上的字迹,忽就发足力气去追那远远离去的车架。他跑啊跑,跑啊跑,大声呼喊着“小凤九!小凤九!”。 那窗户里突然就探出女子的脑袋,大声呼喊着“华阳哥哥!华阳哥哥......”,只是那后面的声音越发的远了,微微弱弱几不可闻。素衫女子的眼眸,在微笑中悄悄模糊。 华阳疲尽力气也未追上,看到那远远的挥手人影,他忽然就笑了。那些尘封在童年久远记忆里的画面一点点逐渐鲜活起来。 那时候,各条巷子里的孩子常碰在一起,干那抓鱼摸虾又或折柳哨的趣事。不知哪天,队伍里加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每当他们撸起袖管裤腿在河沟里一顿瞎抓摸的时候,小姑娘在岸上只随手一指,就能让他们欢快满载而归。后来就知道了,她叫凤九呀。 他们会约在一起,去折那柳枝柳叶编成花篮,小篮筐一提,便挨家挨户像模像样去小伙伴家里串门,主人家看着他们手上提着小篮子,便往他们篮子里塞进炒熟的花生和煮熟的鸡蛋,笑着看他们蹦蹦跳跳带回家。 他们约在一起在那河沟子里摸鱼,当那些水蟥悄么地爬到了谁的小腿上,“嗷嗷”的惊吓惨叫声总能传出很远很远。 当果子熟了的季节,几个小伙伴便寻着长长的竹竿跑到别家院墙外,趁主人家不注意去磕那探出围墙的杏子。但凡主人家开了门,他们就扔了竹竿呼啦啦跑了个没影。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主人家已经挎了一篮子的熟杏要来分给他们,可是见他们全都跑散不见了,倒是又气笑着又回去了。 一旦到了冬天但凡下雪,整个镇子简直全是小伙伴们的乐园,雪球你来我往,又或钻进谁的脖颈里,叽叽哇哇谁都跑不了。他们曾照着那个名叫凤九的瓷娃娃堆雪人儿,堆了很久很久,从天亮堆到天黑,竟堆成了个丑八怪模样,惹得小姑娘“呜哇”就哭了起来。 再后来那个小姑娘突然就没出现了,听说她病了。华阳就跑到她家门前,原来他们家那么大。在急切的打听过后,才被小厮们七拐八拐地寻到那小姑娘跟前。小姑娘病得很重,都快迷糊了,可当她睁眼看到小玩伴来了,脸上还是笑了出来。 可有一天,小女孩突然就不行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在迷糊里念着“华阳哥哥,华阳哥哥”,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指头,一次次努力使着微弱的力,他知道这大概是在跟自己告别了吧。他站在一边泪水滚烫,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撕心的心痛。 当她突然昏迷不醒的时候,从外面来了一个神秘的大夫,开了个奇怪的方子,说想救这小丫头的命还缺两样药引子,叫那“忆里甜”和“梦里香”,这让一圈人摸不着头脑,急得直抓瞎。正当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时候,那神秘的大夫一指旁边泪眼婆娑的华阳,笑着说药引子已经有了。 从那日后华阳每天都来看她,凑到小女孩跟前跟她讲那些开心的事情,讲着谁栽进泥沟里啃了一嘴泥,谁又在玩耍的时候脸上被画了大王八......小姑娘虽迷糊中闭着眼,但眼角却微微噙着笑咧。 有一日,当华阳讲遍了所有的故事后,轻声自言自语,“小凤九,你快醒来吧,我跟你藏了个秘密嘞”,说着说着眼泪就要往外掉。正当他抽噎时候,恍惚就听到一声“什么秘密呀,华阳哥哥”,他不敢相信般笑了起了,世间再没什么能比这开心的了。 只是自她病好了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叫“凤九”的小姑娘了,打听后据说出了远门,很远很远。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等啊等,时常骐骥在某个街角能突然就看到她,可老天并不遂人意,从那后便再也未曾见过那个身影了。十几年过去,那小凤九的声音和容貌也逐渐在记忆里消散模糊,估么着再也不会再出现了。 直到......直到这石狮肚皮上的刻字再次浮现于眼前,直到“凤九”二字在耳边唤起,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了了。这小鸡乱扒般的名字,可不就是他自己刻下的么。 那车架终于还是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他反而不觉失落了。顺天府么,那就等我来寻你吧。 “小四,嘴上嚼的什么呢?” 华阳看着一只黑猫从房檐上跳下来,砸在雪窝里,再爬起来时俨然就变成了一个红棉袄小童子模样,嘴里有着什么东西粘在牙齿上,很是费力地嚼着。 “没啥没啥,不好吃哩不好吃哩。” 那小童咕哝声里就把仅余的最后一点糖渣子含在嘴里化没了。 华阳被他那顽皮模样逗乐,忽又正经说道:“你那个铜板才没捂几天就花掉了呀,下次放饷说不准是啥时候了咧。” 小四瘪瘪嘴,难过说道:“那啥时候才能放饷呀?” “等着吧。” 小猫妖被烟火熏得慌,便自己跑开耍雪去。 小楼里独余一个烤着柴火取暖的身影,不时吹弄着火盆子里的星火。那些飘散飞出来的火星子,就像一个个年少记忆里的身影,一段段消失模糊的前尘往事,抓不住挽不回爱不得。 如今坐在这火盆子前,辛苦十年书生,呵,一朝便是闲人。 他有时在想,读书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高人一等成为人上人?为了不必点头哈腰苟且钻营?又或像那梦里皇帝所说的修身齐家治国齐天下? 如果,人人都能心想顺遂,又该是一番什么光景?想必书生考试都成状元,就不会有那落榜和上榜的悲欢了吧。可若人人都当了官,谁来管着谁?哦,才学能力不一样,自然大官管着小官。那倘若人人都是大官,是那惊天伟世之才,不不,人人都是......皇帝,人人都能高瞻远瞩、富贵繁华,那皇帝们坐在一起,会聊什么呢? 那学道的,人人都成神仙。那修佛的,人人都成佛陀。神仙满天飞,佛陀遍地走,人人都得大解脱大智慧!人人都获大逍遥大自在!人人都能超凡入圣长生不朽!那以后,神仙佛陀们会做什么呢? 嚯呵,如果人人都能心想顺遂,那皇帝还是皇帝吗?神仙还是神仙吗?佛陀可还是佛陀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浓烟卷起迷了眼睛,华阳竖起耳朵,不知哪来突兀传来的隐约笑声。他还以为听错了,可仔细听去,那声音飘飘渺渺时断时续,竟真的是有人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了。” 声音更加清晰了,是真的有人在说话。 他慌忙站起身环顾四周,然而四周并无人影,也无动静。莫非有鬼?他顿时警惕起来。 他赶紧将萤儿唤醒,谨慎问着:“萤儿,你快听,是不是有个声音在笑?” 那青痣上幽光闪烁一阵后,却听到萤儿回着,“公子,萤儿没有听到有声音呢。” “怎么会呢?明明一直在笑啊,你听,现在还在笑呢!” “公子是累了吧?产生的幻听?” 他忽然就释怀了,“我明白了,没事了萤儿。” 当那手上荧光隐了下去,华阳冷笑自言自语道:“看来又是个梦啊,不知道这次又会是什么梦呢。” 忽听那笑声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简直震耳欲聋。华阳心想,你笑任你笑,在梦里你又能怎样。 “噢?不能拿你怎么样是吗?”那笑声突就改了腔调,“傻子,我在这里呢!” 华阳听此虽有惊疑,但仍强装镇定。他仔细看去,那火盆子里袅袅青烟,忽然幻化出一个人脸形迹,接着又凝出了身躯腰腿,呼吸间就从那烟雾里走了出来,站在了华阳跟前。面容一片烟雾缭绕,看不清楚。 “你这无用书生,读书十年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那烟雾人影平心静气,却说着伤人的狠话。 华阳只觉身在梦里,倒也不虚他,从着话本儿里新学的词儿,“你是鬼是妖?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烟雾凝成的虚影气笑道:“原形?我的原形很窝囊,我自己都不想看,就不出来丢人现眼了。” 华阳袖中已经悄悄捻起了一张灵符,心想若那烟雾虚影欲行不轨,定叫他飞灰湮灭。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华阳不敢相信,那人好不讲道理。心里已经隐隐有些不快了。 “你再打试......” “啪!” “你......” “啪!” 连着三个响亮耳光,把华阳打得眼冒金星。他心中火气腾腾,再难遏制,“管你是鬼是妖!受死吧!”话一说完,袖中灵符就朝那人身上点去。 “哦?你是因为有这个吗?”那烟雾虚影抬起手来,竟也捻着一张符箓,被烟雾笼绕看不真切。 刹那间,二人身形交错,各自头上均被点上一张“镇”字符。 “这下,可以该安静了吧!”华阳还未转身,便已经在想象着对方烟消云散的样子。 “喂!你姿势还没摆够吗?怎么像个傻子?” 他转身回来,“怎么......怎么回事!”。 一人一烟各自从额头揭下灵符,如同做了交换了一般,互相都没有起到作用。 “你不会以为,区区一张薄纸就能拿我如何吧!”那烟雾鄙弃不屑。 “是么?再来!”华阳口中默默念咒,脚踏禹步,一个转身便隐去行迹,朝那烟雾形迹抓摸过去。可自己刚一隐身,那烟雾瞬间也消失不见,他隐着形迹立在那人形烟雾方才立足处四下寻找。 “啪!” 又是一个响亮耳光摔了过来,把自己从隐形中打了出来。腥咸滋味渗入嘴中,用手一抹,竟已满嘴是血。 “我跟你拼了!” 他凌乱中已不再管什么法术什么招式,攥着拳头照着泼皮把式就朝那人形烟雾挥打过去。谁知那身影竟更加虎勇,依样学样,同样朝着自己打来。 两道身影倒摔在雪地里,拳来脚往双双吃痛。华阳看那烟雾竟也会疼痛,勇气陡升,一个虎抱过去......那烟雾人影竟也虎抱过来,自己反被摁在地上一阵暴打。他心中一个咬牙发狠,将那人影掀翻挥拳打去。打着打着,再不顾阴招明招,已是张起牙口撕咬起来。那人形烟雾也不甘示弱,同样以利牙咬来。 纷扬雪花飞飘不息,落在华阳的身上。 “怎么,这就不行了吗?果然废物最书生呀。” “啪!” “到底,人人都能成为帝王吗?人人都能成仙成佛吗?” “啪!” “我还会来找你的,哈哈哈哈哈!” “啪!” 承恩瘫倒在雪地里,筋疲力尽。这个梦,咋恁真实呀!好痛!为什么还没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红棉袄的小童子翻着一个巨大的雪球滚了过来,雪球急速往前滚动,一时竟难以阻停。 红棉袄小童急呼道;“大当家,快躲开呀!” “嘎吱——” 凝实的雪球从华阳身上碾了过去。红棉袄小童子捂着眼睛不敢去看,嘶!出鼻血了啊。 “呵呵,连小四都来梦里了呀!好真实呀。” “啥梦?咦,你的脸咋还肿了咧?这个不关我事哈。” “啥?” 前朝遗客 34 敝衣及身 “小四,快开门呐!” 柏生朝左右张望,见无人跟来又紧敲门,“小四小四?” 在此当口,一只黑猫踩着院墙上的积雪,撒着欢跳到了门头上,口吐人言:“二当家怎的跑出来了?不怕挨打吗?” “快别在这说了,外面冷,”柏生拍着鼓鼓囊囊的怀里,欢喜说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我们屋里说。” 小四跳落门后,打开门,俨然已是一个红棉袄小童子模样,可原本瓷净的小脸蛋上,却乌漆抹黑,眉毛都打着卷儿。 这脸面落在柏生眼里,惹来一阵哈笑。 “你这是把头钻进谁家灶坑里了?”柏生一面笑一面帮他搓掉脸上黑灰,竟真是那烟碳。 小四在前“咯吱”踩雪,一路引着柏生来到后院的快哉居,火盆子里乱糟糟的干柴和烧完的灰烬拢在一起。 “大当家不在,我自己想学着生火来着,可怎么都生不着!”小四扁嘴。 “不在?他去哪了?”柏生把怀里藏着的包裹取出来,“嚯,烫死我了。” 一阵浓浓肉香扑鼻过来,小四立即转眼过来,口齿生津,兴奋道:“二当家带了啥好吃的过来?好香好香。” 柏生将油纸一层层打开,得意道:“知道咱镇上全聚德里最拿手的是什么不?嘿嘿!今儿让你这山野里来的小妖饱饱口福。” “脆皮酥鸡!”柏生把鸡一点点撕开,分给直流口水的小四,看他大口撕咬很是痛快,笑着说:“你这吃法,倒像那叫花子啃叫花鸡,慢慢吃别噎着,都是你的,哈哈哈!” 他趁着小四大快朵颐的功夫,拾起火盆子里的大块木柴,哭笑不得,说道:“这生火就好比读书,读书得先认字识意,一点一点连贯汇通,其后才能通晓四书经义,这烧火也得一点一点从小的干草燃起,干草燃木枝,木枝再燃大柴,就生起来了。” 柏生操起火镰一边说一边演示,不一会儿火盆子就燃烧了起来,他笑着说道:“三妹临走前,说你正是蒙学的年纪,过了年就可以送你去学堂当那小蒙童嘞!你想不想去?” “唔哝唔哝……”小四全神在手里的鸡肉上,嘴里含混不清。 “哈哈,还是到时等你大当家的来跟你说吧。”柏生看他模样着实可笑,又问道:“你说他不在,他去哪了?” “昨个大当家放下五十两银,说是要出门走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小四指着桌子上的银子,又指了指墙根,“叔叔伯伯们又送来许多蔬菜和牛羊肉,还有大米面粉,说要是不想自己做着吃,就去他们家吃。” 这二人一聊,柏生才明白过来,华阳大概是出远门了,只是这天寒地冻里还不时飘着雪就出门,着实想不通。 正待他疑惑,门口突然传来沈府丫鬟的急迫声,“少爷!少爷!老爷马上就要回来了,快走吧!” 柏生听此立马慌了神,扭头就要走,出了门又想到什么,回头朝那红棉袄小童子笑着说道:“小四,有财不可外露,找个地儿藏起来,要使唤他们的时候再唤出来!你知道我家在哪了吧,若是饿了可以来找我,那些糙老爷们家里清汤寡水的没啥好吃的。小四乖,下次过来给你带蜜糖果饯,等着!” 红棉袄小童子栓上门,一个纵跳跃上院墙,又已是黑猫模样。他舔着嘴边的毛,目送二当家在丫鬟的催促下离远。 “喵。” …… 入夜,在距离河下镇二十里开外,一头青驴蜷在废弃的草棚子里嚼着窝边的干草。草棚旁边有个荒废了的破庙,早些年原是供着河里的水神,以保水运通畅农渔丰收,可这些年洪水灾害频繁,大多农民颗粒无收,渔民们圩子里的鱼也常跑个没影,都抱怨这水神并不怎的灵验,随着粮食紧缺,来祭拜的人愈少,就逐渐破败荒废无人打理。如今倒成了那些个流浪汉们窝在一起苟延残喘的地方了。 只是如今这庙也换了主人,原本流浪的乞丐都被赶到了角落里,庙堂大半地面儿都被一群外来的破落户占据着。墙角里用一堆干草掩盖着,那没掩全的地方露着刀兵一角。 庙里的泥胎神像也已残缺,蒙了一层断了连的蛛网。大半泥身倒落在地,破碎的泥块此刻正被拢起,拢成了个生火槽。干柴在里面噼啪烧着,不时传出阵阵香味。 “虎崽子,你这法子对不对,好不容易见着一回荤腥,别给烧成炭喽”。 围拢在庙堂篝火丛周圈约么十七八个汉子,伸手取火的同时,大多都盯着火丛子里被烤干发裂的泥巴坨,正是那个被称作虎崽子的男人用泥巴和枯叶团起来的叫花鸡。 一群汉子颇是生猛强壮,只是衣服大多破烂,被缝了长条样布丁,面上也多纵着刀疤。那为首的中年反而显得文弱,约么四十来岁数,原本周正的棉袍脏脏旧旧,想来已连日未曾换洗。胡须多日未理,胡茬也已纵满脸颊,发髻被紧紧拢束起来,但仍不免有几缕束不住,散落出来。 一个衣衫褴褛面目清秀的女子蹲坐在旁边,借着火光给那男人缝着臂膀衣襟上的破缝。火光照亮处,经一条麻线穿着个铜钱系在腕上。 “叫甚虎崽子,小爷我有名姓,叫我杨虎才是应当,称一声虎爷我也受得!”被称作虎崽子的男人用木枝挑弄着火丛里的泥坨,气骂道:“让你们这群窝囊废出去找点吃的,要么是冷馍馍要么是谁家的剩米饭,狠人都不会当还聚什么义!趁早解散各自奔逃得了!再这么下去我们跟那几个腌臜货色有甚区别!” 他边说边气愤不已,手上指着被赶到庙堂角落里的乞丐们。 那自称杨虎的男人咋咋呼呼刚一说完,对面的的女子停下手上的针线,怒目瞪来,哂笑道:“虎爷好能耐呀,倒是想知道如今这火丛子边上,哪个是好汉,哪个又是窝囊废?” 她手上颤动,利针无意间刺着那为首男人的臂膀,男人呲牙作痛道:“玥儿,那些个顽小子你尽管骂,打都成,可你别拿针扎你爹呀。哟,都出血了。” 杨虎经那女子一顿讽,仿若老鼠见了猫,立即偃息嚣张,萎蔫道:“瑟瑟姐,我说他们窝囊哩,不不不,我窝囊我窝囊,怪我!” “哈哈哈哈!” 众汉子乐见他怂态,纷纷哈哈笑了起来。 而在火丛边残破的水神石像一旁,正有个老道模样的人,给躺倒在地昏沉酣睡的麻衣男子掐脉,一脸的疑惑不解。他听到杨虎吃瘪,也笑着看过来,说道:“杨虎,你早该改口叫玥小姐为齐都督了,就你这般没上没下,还从着幼儿时的叫法,若是落在顺天王和那铲平王眼里,岂不落了我们威风,让人小瞧我们。” 杨虎听到身后老道发话,倒是不敢反驳,只得应道:“好好好,我的张大军师,您言之有理。只是如今我们这境地,唉!” 众人听他叹气,也为如今窘迫境地感怀难过,不知前途几何,纷纷停了笑声感慨唏嘘。 杨虎将火丛里的泥疙瘩扒拉出来,找了个石块慢慢敲碎。不一会儿,周众人纷纷转头过来,稀罕得不行。 说起这火丛子里叫花鸡的由来,倒是跟这倒头睡倒在干草堆里的麻衣男子有着莫大干系。 这天白日里,轮到杨虎去为众位兄弟“寻饷”,他依着那瑟瑟姐的指引,摸索到一二十里外的河下镇上去。他自甚轻身功夫了得,一个纵跳便翻身进到镇里一家名为全聚德的酒楼后院。 本想摸索点好酒好菜给兄弟们解馋,可翻身进入的地方不对,放眼看全是鸡粪鸭屎,竟是个饲喂活鸡活鸭的鸡棚鸭舍,笼子里尚有几只活鸡被这突兀闯入的外来客吓得扑腾乱飞鸣叫不已。 正待他去其他地方寻些好吃的咧,那酒楼的小厮听见这边声响寻了过来,口中骂骂咧咧着哪只公鸡又不老实。 杨虎听见动静哪里还敢久留,随手抓了只活鸡就纵身而出这高高的院头。 可好巧不巧,身滞于空即将落地时,一个骑着毛驴的麻衣男子恰从底下经过。他轻功再是了得,也没法在空中转身变向,只能由着结实的身躯朝那麻衣男子砸去。 毛驴受了惊吓突就尥起蹶子,那骑着毛驴的男子也不知神思游走到哪里,恍然不觉间被空中落下的杨虎砸落下来,驴子扬蹄又狠狠踢在了脑袋上,顿时晕死过去。 杨虎攥着鸡起身去喊那翻倒在地昏迷不醒的男子,一阵头大。焦急中正不知该如何,那院子里忽有人大喊“快来人呐,有人偷鸡啦!”,他正欲遁走,回头看着那一头扎在雪窝里的人,又不忍心他冻死在这里,便又将他扛起挎在驴背上,连人带驴一股脑带了回来。 而这如今躺倒在这破庙干草堆里的麻衣人,可不正是那倒霉的华阳。 话说回来,自打放榜以后,华阳的精神气色明显较以往差了许多,整日里也不太言语,总是低头思量着什么。有时想不通,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轻的,吴家老父有时观察到,他偶尔竟会做那自虐的瘆人举动,挥打自己的脸面不算什么,有时无缘无故就发着狠在地上翻滚,一边滚还一边朝着自己身上抡拳头,咬自己的皮肉,咬打出血来也浑然不觉。事后说起这事,他却什么也不吭声。 吴父赶紧找来大夫,大夫一打听原委,便道这是心病,每年久考不上的落榜儒生多少都有点癔症,只是这吴家公子症状太过明显罢了。 正待吴父发愁,华阳心里已经暗自生了计较。他实在是有苦难言,自那日和烟雾鬼打了一架后,那烟雾鬼不但能从烟雾里现形,甚至枯枝落叶经风一卷也能卷出个枯叶怪,又或雪窝里突然就起身个雪人,化成模样倒和那烟雾怪极其相似,只是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凡现身,总要问他一句“人人都能成仙成佛成帝王吗?” 接着便是一顿泼皮撕扯互打,头破血流。 华阳深知,如此怪异既然不是梦,就断然不能再落在亲人朋友眼里着人担心,心中暗想,现在唯一能解决自己眼下这个问题的,怕只有那云岩禅寺的大和尚和小神仙了。 他主动和老爹提出,想出去走走,散散心。老爹见他并非痴傻,是个有决断的模样,哪里还敢留他在家憋气。天寒地冻就天寒地冻吧,赶紧拾掇了一百两银子放在他的包裹里,让他路上好做花销,只叮嘱着注意匪患,别遭了贼,若是遇了贼全都可以舍得,留得小命要紧。 华阳倒也没拒绝,自己私下分捡了五十两留在“联盟总堂”,由着小四管理花销。自己轻装简行,就骑着驴子踩着厚厚的雪,出发了。 才没走两步,就遇到杨虎这档子倒霉事,如今躺倒在这破庙里晕头不醒。 在庙里众人正分吃鸡肉时,突然有人穿着麻衣走到近前,手里攥着一个包裹,两眼放光,向着那为首的汉子道:“大将军,这里有钱呐!足五十两呢!” 杨虎看那人穿着,一脚踢过去,怒道:“你个臭王八,你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混种,咋还干起扒人衣服的事来?你要冻死他么?” 此时那缝线的女子也收拢起针线,看过来,沉声道:“王麻子,你还记得我们自起事来,吃用以及手里刀枪都是哪里来的吗?粮草器械皆因于民!我们如今落魄模样,不得已才如此,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本来模样!” 那王麻子举着手里的包裹,本想来邀功,到此时被人呵斥也是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为首的文弱男人见此,才终于发了话:“王麻子,这包裹和里边的银子给他放好,等他醒过来问明白了,看看能不能暂借过来。至于这衣裳就算了,我们兄弟尚有大事要做,如今关头正是积蓄力量的时候,就不要再争执了。” 王麻子见为首的男人发了话,一颗心安落下来,赶紧道:“我也没想着冻死他,这不把自己的衣服换给他了么,就是破烂一些,补丁多些,冻不死冻不死的,放心好了。” 在杨虎的怒视下,王麻子还是腆着脸小心翼翼把那行囊包裹放在了昏睡过去的男子身边。 如今,这地上昏沉大睡的华阳,已是一副满是补丁敝履的叫花子模样。 就在这时,破庙的木门突然撑开,寒风裹着些微冷雪卷了进来,冻得众人一个哆嗦。 一个身影直愣愣站在门前,看到门里情形,忽又把门关上,只挤着脑袋进来。 “哟呵!都在呐?可还有个烤火取暖的地儿?” 前朝遗客 35 梦中传法 山林密覆,云雾流转氤氲不散,天光尽晦。 明珠般坠地的野湖畔边,微风轻起,湖水似平镜,不因风动而起丝毫波澜。 华阳脸上一阵湿滑,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搓滚。他睁开昏沉睡眼,一条巨大舌头正在脑门疼痛处做势舔来。 他惊然坐起,蹬着地上草皮连连后退,举臂挥手格挡那怪舌,以防再次来袭。 谁知他这惊乍动作,惹得那大舌头的主人也一个害怕,四蹄后撤扬身跳开。 嚯呵!大白马! 华阳转身四顾,这熟悉的场景再次映入眼中,一片如镜野湖陈在不远处,白马神姿矫健,可不就是上次梦里来过的地方。 此时白马也安定下来不再闪躲,在丈身外,开始俯身啃着湖畔边的青草。华阳心里欣喜,这白马见着自己居然不跑了。 他知如今身躯所在是梦里,倒也没甚恐惧了。 脸上经那白马口水湿滑覆着,作痒难忍。他赶紧起身寻到湖边,撩水便往脸上冲刷洗去。湖水清澈如明珠透玉,看在眼里十分舒目。 待洗净脸上不适,他又忽觉身上异常痒动。四顾之下,除了一匹白马在一旁啃草,并无一人身影。心想此处既无人,又在梦里,索性褪了衣衫去水里洗尽身上泥丸,洗个痛快。 当他作势去解开衣衫,赫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竟穿了一身破烂衣衫,缝补着五颜六色的补丁,俨然一副身着百家衣的乞丐模样。 “这梦里,咋还连衣服都变了?上次来可没换衣裳呀?” 左思右想,猜测是梦里神奇,他便不再纠结身上衣着变化,一件件褪去身上衣衫,站在岸边漏着腚,深吸口气。 他自幼在河道边长大,从小跟着邻家孩子在浅塘河滩抓鱼摸虾,虽不说精熟于水中畅泳,倒也自认为对那水中凫水方法比较熟习,便也无所谓此时湖水深浅。 只见他一个纵跃跳入水中,溅起无数晶莹水花。湖水不寒不热,和身上温度竟一般无二。此刻,他只觉自己仿佛寻到了童年的欢乐,一会儿学那狗刨,一会儿学那青蛙,忽又背仰起来扑扑腾腾学那公鸡落水,溅起的大片晶莹水珠落下来,如琉璃碎裂落地。 玩闹一阵,只觉痛快。他忽又想看那水底风光,便深吸口气憋在胸腔。一个猛子扎头下去。 湖下,无底。 无尽深处,幽暗深邃。如深渊,如魔眼。 “咕噜……咕噜……唔……” 他心中恐惧,惊骇莫名。四肢慌措,不由得呛了好大一口水。他不顾鼻腔裂痛眼泪肆流,惶恐着往上扒水上浮。 这时倒真是个落水的旱鸡了,扑扑腾腾乱起水花,一阵慌乱连忙爬上了湖岸。不知觉间连连后退,只想离那野湖远些。 “嗷聿聿——”白马在地翻滚,四蹄乱踢,马头上下摇晃。 华阳呛咳中看那白马,颇觉无奈,“好马儿,你在嘲笑我嘛!” 他拾起地上衣衫,胡乱往身上套着,恍惚里只觉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被忘在了脑后,却即将要发生。 华阳突然停了手上动作,抬头望向远方连山。 “来!” 一道弘大声响从遥遥远山突兀传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额头,看向那俊逸非凡的白马。 “好马儿,我们上山吧!” 白马一个翻身从地上起来,竟也不再逃离。 华阳心喜,觉这白马果然神异,似通人意。待他穿着整齐,缓步走到白马跟前,见那白马四蹄轻踩,跃跃欲动,好似早已等他多时。 此时心中难免快意,以前总骑驴,这马倒是头回骑。只是这马身无鞍具,只能骑跨在滑溜溜的马背上倒是有些让他为难。他挽着马颈,小心翼翼地攥着马身鬃毛,又不忍心马儿吃痛,便只按压住鬃毛底根以做稳固,一个纵身跨上马背。 他低伏身躯,待略扶稳便轻声喝起,腿上微微夹动使力。 “嚯!” 那白马一听号令便立即跑动起来,也不用指认方向,识途一般向着山脉高远处奔去。 才行不多久,他便滑落下来,马背光滑无依,没有鞍具没有缰绳,实难稳当。 他自觉骨头都快散架了般酸痛,看那马儿,已回转过来等他。无奈下,他只能再次跨上马,向着马儿诉着“好马儿,跑慢些跑慢些!” 两侧山林倒退,耳边逐渐掠起风声。那马儿越奔越快,竟不再听华阳使唤,无论华阳怎么往回挽力都不起作用。两侧风景在不断的加速中几近模糊,华阳心中惊惧担心被摔下来,但凡掉落,估么着不死也得经骨断裂吧。 果不出所料,马儿一个跃起落地,他被狠狠摔落,两眼发黑头脑嗡鸣。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才觉好转,倒也未经骨断裂,只是疼痛难忍。而那马儿早已踢蹄等候多时。 他再次上马,紧紧抱住马颈,两腿稳稳夹固。在两次摔落经验里,他倒是找到些许心得,若是力随马走,倒是能少去许多颠簸。 他抱的愈紧,那马儿仿佛愈加得意,奔速只增不减,两侧山林已如一片模糊绿光,呼吸间一个个山头被甩落身后。 不一会儿,那遮天山脉的影子便到了眼前,自接天山体洞贯穿透的壮观天门奇景再次映入眼中,无数辉光从巨大天门纵射而出,恢弘震撼。 方一到山阶,白马已缓速下来,一个扬身停落竟将他从背上翻倒落地。 “嘶——” 华阳落地坐起,身上痛感袭来,赶紧揉搓缓解,呲牙咧嘴。 “好马儿,你怎的丢下我自己先跑了?等等我呀!”抬头看,那马儿已踏着石阶向上疾驰而去了。 巨大天门立于上方极高远处,辉光遥遥散射过来,立足处恰是第一道石阶。 华阳虽几次从白马身上跌落吃痛,但精力倒是足的。他深呼吸口气,迈步出去。 一阶一阶石梯落在身后,又有一阶一阶石梯陈在身前。他也不再分心记数,只把心力留在每一次抬足与落足之间。累了便歇,歇好再上,不求快不求急,不懈怠也不气馁。 如此往复,不知时辰几许。天门已近在眼前。 “终于……到了!”他落足最后一阶,累到在地。 天门顶上三个古篆大字,仿佛恒古不变镌在那里。 方寸山。 稍一休歇,待气息喘定,便继续向着天门里行去。一路过去那认不出的各色花儿香气扑鼻,他心想若是能把萤儿带来这里,那小妖精定然十分欢心。不过他也知道,这梦里神奇,实难讲与人信。 寻着印象里的路,华阳再次来到那如盖巨苍松附近。 倒未见到那鹤发长须的老者身影,只有小神仙只身在此。而那小神仙此刻不知在练着什么功,身形摇摆不定。 一会儿慢似老龟气定形闲,如烟似雾要化散在周遭的环境里,只觉他就是这里的山水草木,光影明暗间,可形可象的一切变化皆是他。 一会儿又如疯魔奔行疾走,一拳崩出撕裂空气爆鸣,一掌使出劲气直冲对岸瀑布炸裂断流,身形急转腾挪模糊中已无形迹,再一现身定立住如个磐石纹丝不动。 忽又见他手臂一伸,手中凭空拉扯而出一柄寒铁大刀,挥舞之间滴水难进,倏忽那大刀又变成长枪,寒芒点点如蛇如龙。枪又变剑,剑又变斧,斧又变钩,又变鞭,又变戟……最后又变成长棍,翻腾旋转破啸风声,一招一式带动数不清认不出的各类兵器,纷繁兵器长短、大小、轻重、钝利虽各有不同,可他侃侃如臂指使,一招一式都使手上兵器功用尽极。 华阳不敢近前,但被他风采吸引,不知觉间也效着他的身形比比划划,手上虽无兵器,但赤手模仿间也是气血翻涌。 那小神仙也并未察觉,旁边还有个拙劣形迹如个醉汉一般晃来晃去。 过了一会儿,华阳看他终于停下,便大大咧咧走到近前,喘息道:“小神仙,你这是什么功夫?好个潇洒,能细细教我么?” 那小神仙于蒲团端坐下来,并未理他。 “哈哈哈,你来了?” 华阳闻声转身,那鹤发长须的老者不知何时已静立身后不远处,一手执拂尘,一手撑起个精致小托盘,正笑着看过来。 华阳看到那老者过来,自己正欲应声,身后松下的小神仙便起身率先应道:“师父,我来了。” 那老者闻声,笑着看了一眼华阳所立之处,又朝松下的徒弟吩咐道:“再去寻个蒲团过来吧。” 身后的小神仙似有不解,问道:“这里只我与师父二人,又恰有两个蒲团,还多取一个做什么用?” “你自去取来,无需多言,自有用处。”老者率身走到松树下了。 那猴子变的小神仙便不再多言,依着师父的指示去取。而这落在华阳眼里,简直难以思议。那小神仙,难道看不见自己吗? 当那小神仙从身旁经过,华阳便在他眼前挥手摆动,而那小神仙并无丝毫反应。身形交错间,华阳恍觉自己的身形竟从他身上穿出而过。 “老先生?这?他看不到我吗?”华阳急忙跟上那老者。 那老者往前迈步,也并未回头看他,口上却说道:“呵呵,不但他看不到你,我也是看不到你的,只是能感应到一团无形无质的气机而已。” 那老者于蒲团上坐下,伸手示意:“坐吧” 老者手指的地方,正是那小神仙原本落座的蒲团。华阳也不扭捏,告了声谢就坐下了。 “你,很奇妙,”那老者笑着又说道:“这下至黄泉幽冥地狱,上至三十六重逍遥天外,除开证道长生逍遥仙,和那西方极乐世界佛,亿万生灵皆入轮回。而你非仙非佛非圣,不从轮回中来,又不往轮回中去。” “所以,你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老道含笑问来。 这问题华阳很熟悉,在云岩禅寺时,那道一和尚的师尊,不也这般问过自己么!当时只觉他在耍弄玄机打机锋咧,难道这里大有讲究? 他心里疑惑,便向着老者问道:“老神仙,实不相瞒,我这是在做梦哩!上次我在这里学了个隐形的法术,梦醒了以后照着练,居然真有效用!还敢请教老神仙,这到底是哪里?” “哦?做梦?”那老神仙似有疑惑,却也释然:“此地你来时已知道了,名为方寸山。此山,上通三十六重云宫,下通幽冥地狱黄泉,为妙有真空之所在,白玉京上天外天。” 华阳听他说的玄乎,不明所以,只觉缥缈高深。却在这时,那小神仙已经寻了个蒲团过来。经老者示意,已经将蒲团放在自己身侧端坐下来。 鹤发老者看着那小神仙,问道:“《三洞》真旨,如今学到哪里了?” 那小神仙恭敬答道:“如今已熟习洞神,能召制鬼神,诸法通泰,可神游太清天拜谒神宝。” 老者抚须满意笑道:“不错,还需勤加努力。那如今你的隐遁变化之术练得怎么样了?” “七十二般变化如今已通晓三十有六。”小神仙答道。 “你们可有什么疑问?”那老者慈眉看来。 小神仙心中不解,你们?他侧身看了看旁边蒲团上的空处,似有所觉,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转身朝向那老者,却是抱怨般问道:“师父,那秃子要灭我!我该如何是好?” “哦?说来听听。”老道沉声道。 “那秃子西行路上,着了如来老儿的道,于阿赖耶识执生第二末那,以六耳猴执持,只参佛不问道,这可不是要灭我么!”小神仙撑着脑袋,气愤不已。 “你这顽猴买弄什么乖巧,那色身是你,那六耳亦是你”那老者闻言,倒是笑了起来,说道:“能一心二用也不是坏事,再别说这等胡话,你在功课上好做钻营,自有一片逍遥。” “还有什么要问?”老者抚须笑着。 小神仙唉声叹气,并无他问。华阳见此,倒是心中积蓄了一个疑惑,便脱口问道:“敢问老神仙,若是大道生衍万物造化万千,那亿万生灵是否都有机会循依道德修身成仙?成仙以后的神仙们,会做些什么?” 老神仙捻须道:“成仙,何其艰难。一切有灵众生,通情达意以人为最。而人性饿,饿而生夺取占杀心,又为性恶。此为俗世凡尘欲孽盘结之根源,如无恒心毅志则极易矇昧。” “道衍亿万,而形态不一,人通情意为最仍需步步为营通达道理,何况懵懂兽禽虫鱼之类,更是千难万难。如是故,仙门渺茫,只为有缘者开。” “仙,超脱者也。于红尘无累,于俗世逍遥,有情而不困于情,出世得自在,入世从以德。餐霞饮露纵骋太虚,无拘无束性还璞真。” “只是……如今谱碟的在籍神仙各有司职,如那阴阳、四时、星辰等等皆有所管,众仙效力于太微玉清宫,也是有所形累。” 华阳心中感慨,原来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仙,想来那成佛成帝更是虚无缥缈。 “老神仙,您这儿可有生灵存气的法门?”华阳轻声问道。 那老者微笑说道:“我倒是忘了,此有《混元引气圭旨》一卷适用于你,拿去吧。” 待他说完,只一弹指便将一粒光华弹入华阳眉心神庭,倏忽隐没不见。而华阳更是惊骇,也不知这是何手段,只觉脑中凭空浮现存想着无数文字,字字流转。他细细回味,过了许久才从心神中安定下来。 那老者见二人不再有问,便将身边托盘取出,推到二人蒲团前。 “此为山上无名灵植所结灵果,以三十六天外混沌元气滋育,共得三枚。此有两枚,你们分了吧。。”又听那老者细讲功用,说道:“此果,又名无漏果,形以所看者心喜变化。凡人食之身躯不坏,能得寿终。神人食之金身永固,能入玄妙。仙人食之寿与天齐,能参造化。” 猴子变做的小神仙满是欢喜,也不客气,伸手便取了一个,口上咕哝作声:“咦!这桃儿真甜!” 华阳心里疑惑,这不是一颗葡萄么!他看小神仙吃相香甜,想不到一颗葡萄都能嚼咬恁久。 他望了望那盘子里剩余的一颗葡萄,嚯呵!凡人能得寿终也是不赖。他吞了口水,看了看那老神仙,而那老神仙也正看向他,微笑点头。 华阳终于也不再客气,伸手将那剩余的一颗葡萄状果子取来,含在嘴里品尝。嘶!可不就是一葡萄,酸得倒牙!咦!不能想它酸,越想越酸!他想着这灵果功用,管它什么味道,一口吞进肚里。 一时间,只觉四肢百骸舒服如飘升云端,身上方才纵马摔伤的疼痛即刻间消失,身体轻盈,觉思敏锐,从未有过的空灵感受贯彻身躯。此果果然不凡,也不知出了梦外是怎样。 “今日,老祖传一术,此术名为破界术。” “此术境界有三,初学此术,以力破力,能破一切实有,不滞形障。” “行深此术,以力破虚,能破一切境法,不入樊笼。” “圆成此术,以力破道,能破一切死生,不入轮回。” …… 破败的水神庙里,此时围着篝火两侧,已分了两个阵营。 那其中一个阵营有着十七八号壮汉,各个将刀枪兵刃抱在怀里,坐在一起,严阵以待。 而篝火的另一侧,是个身着捕快官服的官家人,约么二十来岁,腰上系着罕见的长刀,手里正撕着刚烤熟的叫花鸡,慵懒地看着对面十余个汉子,当然,还有一个姑娘。 “我说各位,你们真不吃吗?看你们这模样,好像忍饥挨饿久了都不知道肉的滋味了吧!再不吃就真被我吃光了!” 前朝遗客 36 装疯卖傻 常言“宁睡荒坟,不宿老庙”,这代代传下来的民间经验多少是有着些道理的。荒坟为死人阴宅,那些作恶多端心怀叵测的歹人,在乡野坟茔周近心里大多发毛不安,就怕那恶鬼现身索命,就是在说这“白日不行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的道理,所以乡野坟茔便少歹人踪迹,也就不怕有人来谋财害命。 而那夜里的老庙虽有神灵在上看着,但供的大多都是送子祈雨保丰收的善神,再加上老庙有砖墙遮挡风雨,反而常成为恶徒贼人逞狠的窝点,平民百姓但凡在夜宿老庙时遭了贼,丢财失物是小,若是被狠人夺了性命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恶人欺善怕恶,由此可见一斑。 华阳早就醒了,眯开眼发现居然身处一个破庙里,耳边还不时听到有人在放狠话。他又悄悄把眼闭上只装作未醒,竖耳听着庙里动静。 庙里,那个一人独占一边的年轻捕快往火丛子里继续添了几根干柴,篝火噼啪,火势再次燃了起来。捕快的每一个举动,都让篝火对面的十余人等心神紧张,不得不小心应对,就怕他突然暴起杀人。 “我说你们,都放松一点可好?今晚我是来寻个地方睡觉的,打打杀杀的帐,我们留待明日再说可好?”捕快只专心将柴堆下的碳烬拨弄到一边,浓烟瞬时少了许多。 火焰跳动里,对面十余人皆手持兵刃,严阵以待。除了那为首的文弱中年男人被拥簇在中心,并未显得多少紧张外,那个身披破旧道服的老道士也安稳地端坐一边,闭目打坐。 为首的文弱中年男人终于张声。 “久闻薛御史大名,不曾想竟如此年轻,”那中年男人感慨道:“只是可惜了薛御史这身的绝世武艺!” 捕快见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便也来了兴致:“哦?倒是想听齐将军此话怎讲?” 他口中称着“齐将军”,心里倒是极为不屑。这齐将军本名齐严名,如今各地谋反的头子,无不给自己安个元帅、将军的名头,麾下匪人也纷纷这督那使。此夜这十数反贼正是被朝廷兵马正面打散流窜而逃到此的小支队伍,凭他能耐更是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我们兄弟自举事起,仅月余便应者云集数万豪杰,薛御史可知这是为何?”被称作齐将军的文弱中年男人不待那捕快细思量,只以手单指朝上指了指,又朝下点指,说道:“只因我等上顺天心,下应民意。” “行了行了,快打住吧!别再说你们造反的那套说辞了,哪个谋逆造反的不是找的这个由头?”捕快赶紧打断,不想再听下去,轻声问道:“诶,你们还有没有点新的花样,让我开开眼界?若是说辞新颖……” 捕快语气由轻佻突就变得阴沉起来。 “我可以考虑,少杀几个。” 话音一落,捕快周身劲气外漏,身前篝火火焰纷纷朝着对面十余人倾斜,杀机四溢。 众人见他凶戾面目,纷纷拔刀对阵。 坐在旁边的一个刚勇汉子早已按耐不住,抽出大刀便朝那捕快劈砍而去。 “小心!”周众纷纷提醒。 那捕快看见来袭身影,也不慌忙,口中还暗道:“来得正好。” 待那大刀尺寸之间便要劈砍在捕快身上,只见他瞬间拔刀挥出,寒光一现,倏忽又收入鞘中。 一道血线从那汉子眉心一路下滑,直至裆部才堪停下,手里的大刀在寒光一现中铿然断裂。 汉子倒下,俨然已没了气息。 “你这厮,老子跟你拼了!” 杨虎见同伴身死,心中理智乱失,猛地拔刀疾驰近前挥砍过来。他虽心乱,但也是一路杀出来的猛人,又有武学底子,手上刀势并未全力,尚留着三分做防。 那捕快见对方倒是个练家子,不再轻描淡写,看他袭来快速徒手接了两招,招招打在对方力劲关窍处。见对方不过如此不愿再做缠斗,赶紧了结对方了事,转身长刀瞬间出鞘大开大合。 刀锋袭来极快,杨虎虽留着三分力,但俨然已经躲避不及。刀锋朝着喉咙虎啸而来,他正待闭目等死,身后突有一股暗劲拉扯身形倒回。 杨虎摸了摸脖子,一条血线,心中惊骇,这是刀气外放! 转身看,是那女子将自己拉扯回来救了自己,“瑟瑟姐!” “你不是他对手,不要冲动”,女子沉声叮嘱。 却在这时,那闭眼打坐的老道缓缓睁开眼,无形劲气自身周无声外散,卷到篝火附近竟和那捕快的劲气对碰交缠。一条细长火蛇在两股劲气交锋中凭空卷出,扭扭曲曲向着庙顶烧去。那些挂在房梁上的蛛网噼里啪啦瞬间被烧个干净。 眼看火势越卷越大,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把屋顶给烧着了,捕快和老道对视一眼,忽就同时撤去外放内力。那如长蛇向上卷起的火焰也瞬间消散个干净。 华阳心里紧张,听见已经有人身死,火势又停了下来,不敢作声。只是他的身体,却在朝着门边以肉眼都不可见的速度蛄蛹。 “这位道长倒是有些能耐,不知是何方神圣?也是因此,你们这群逆匪才能苟活至今的吧?”捕快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那老道士。 而老道士却笑道:“鸣小子,你小的时候随你师父来葛山,喝过我的云山茶还记得吗?” 捕快听此陷入思索,心里依稀记得小时随师父的确登上葛山,去会见师父敬仰的一位前辈。想到此处,他立即站起躬身抱拳道:“您可是张紫云老前辈?” 那老道点头,也起身道:“你师父可还康健?” 周众见二人似是旧识,心中都有些期冀。 “家师早年身有暗疾,这些年行气调和,倒是少了许多病根,如今武道不退反进已迈入还真之境。”捕快对那老道很是恭敬,只因他师父早年所获调息之法,正是眼前这老道的帮助。 众人听那捕快说到“还真之境”四字,无不心惊。只说这“还真”二字,就他们这些稍微摸到武学门槛的粗汉子来说,简直是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境界。 有正经武学师承的大多知道,武童自小练武起,武学境界一路攀升分别会经过几个阶段。 这第一境,为技止境。此阶段师父只教徒弟精练技击之术,求个招式精准纯熟,与人对阵能灵活运转所学杀人制敌之技,待第一境圆满,称为技止境。 这第二境,内息境。正统的武学门派,在传授技击之法的同时,大多会同时授予内息运转的法门,一旦内息生成,一招一式明劲暗劲运转变化,让敌手防不胜防。且内息一成,气劲绵长,是晋升高手之列的关键。只因技击之术易学,而内息劲气难成,故而为第二境。那些野路子出身的学武之人,虽无内息运转功法,但经久纯熟身体气息与经络运转后,久而久之也能隐约摸到内息境的门槛。 第三境,无拘境。一入此境,便再不拘泥于一招一式的运转变化,擅用天时、地利、人和携势镇压,欲胜则如威武金刚携三才呼啸而来,欲遁则如幻化游龙去留无影无踪,真正做到随心所欲。入得此境,已经是受人敬仰的武学大师了。 而那第四境,就是传说里的还真境。江湖武学能人辈出,然而能入此境的聊聊无几,时间久了便都成了传说了。传闻此境由昔年达摩祖师来传佛法时,以佛家三昧心法糅合中原套路武学浑圆而成,到此境界一草一木皆是利器神兵,已放下金铁锋利偏执,意之所向即是力之所至,心、身、器浑然圆融,一举一动逍遥还真。如今江湖上能入此境的,无不是可开宗立派的武学大宗师。 传说里再往上,还有那以武成圣的第五境,肉身永固不坏,以武破虚合道,能得长生。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 “想不到令师能有这番成就,当真是可喜可贺!”老道士似在回忆着什么。 那捕快忽又面色冷硬起来,朝着老道说道:“张前辈,不知为何您会和这群谋逆之辈搅浑在一起,不怕寐了修行吗?” “想必您已知我的身份,我薛鸣受皇帝亲自册封,为四大捕贼御史之一,在这淮扬地界专职缴捕反贼逆匪,前辈,莫要让晚辈为难的好!” 华阳趁人不注意,又往外拱了拱。 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鸣小子,我知道你的难,既受官身从以属职,这是你的本分。” “而你,这一路追杀过来,可曾见到过他们的难?这如今揭竿而起的数路英豪,有几个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才走上这条不归路。” “如今龙座上的,已非人君德行。据说,如今朝上是那虎宦在真正把着朝事,却不行人举。” “老道我活到这个年纪,该活的也活够了,该看的也都看明白了,如今就剩下这该做的,还没做了。” 此时那坐在地上的齐将军,看着倒在地上已然身死的老伙计,叹气道:“人孰无死,若是能为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 华阳此刻躺倒在地,距离门扉已经不远,他甚至都听到门外驴子嚼草的声响。 “兄弟们!”齐严名一声厉喝。 “在!” “可敢同我赴死?” “敢!” 众汉子情绪立即被调动起来,纷纷提起砍刀跃跃欲动,就待一声令下。 薛鸣见这场间众人突就慷慨激昂起来,人心一致,倒是有几分夺魄气势。他倒是不怕,只是那老道算得上是师父的救命恩人,倘若自己行得不对恐遭师父伤心,倒是让他有些为难,一时也有些犹豫起来。 那老道也看出他的些许犹豫,见还未到一决生死境地,便急忙出声。 “慢!” 众人纷纷向他看来。 “不知薛御史如今武道是几层境界了?”老道看向薛鸣。 捕快不知他是何意,便也应声道:“小子如今已入无拘境。” “无拘!”众人纷纷倒吸凉气,还好刚才没有出手,凭着自己的一腔血勇,在武道一层也才刚入门,与他硬碰岂不是找死。 “好,果然是个练武的奇才!”那老道忽又转声道:“不过,薛御史可敢跟我打个赌?” “赌?凭什么要赌?”薛鸣笑道。 “就凭你如今还不敢杀我。”老道笑着看那薛捕快。 “前辈!有点无赖啊!”薛鸣被他说中心思,倒是有些无奈,斟酌一会儿,问道:“怎么比?比什么?” “哈哈哈,老道我不修武道,今夜这破庙里除了薛御史一人外,再无人武道成就进入第三境,我们就比武!”老道笑道:“我从这破庙里随便挑出一个,略加指点,如果能将薛御史击败,我们就此别过,他日相见再论恩仇,如何?” 薛鸣嗤笑,就凭这里的几个歪瓜裂枣,都入不得他的眼,“若是你们输了呢?” “若是输了,那就即刻手底下见真章吧!”老道神秘笑着,仿佛信心满满。 “好!一言为定!不过,怎么个比法?”薛鸣疑惑。 “我挑一人,教他三天。三天后,以三丈圆圈为界,圈内比试,谁若是出了圈界便算输了。”老道说道。 “好,你要挑谁来跟我一战?”薛鸣打量着庙里众人。 华阳已经拱到了门口,此时就要趁人不注意溜出去了! “还请小友助我等一臂之力!”老道声音落下。 庙里众人无不看向那个爬到门口,一只手已经扒在门槛外面乞丐模样的年轻人。 老庙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火焰噼啪燃烧声。 “小友,地上凉,快快起来吧。”老道又张声过来。 老道身侧的姑娘看那倒地男子模样,心中似乎想到什么,有些无奈。 她挪步到那人近前,“公子,失礼了!” 告罪过后,便开始翻动那人身躯。然而那人身躯灌了铅一般,似乎在暗暗使力不肯转过身来。 她再不留力,使力将那人翻身过来。 “啊!” 女子被他面目惊吓,后退两步。 只见那人两眼上番,嘴巴歪斜,口吐白沫,身体还开始不时地抽搐起来。 忽又见他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不知在跟谁说话。 “嘶!老前辈,您确定要找个傻子来跟我打吗?” 前朝遗客 36 混元真一 这一宿的老庙里,两波势力以篝火为界各自在墙边休歇。一侧极为宽敞,一侧倒是拥挤不堪。 待那捕快躺倒下来,那拥挤不堪的一头开始有人轻声窃语。 “虎崽子,要不要……” 王麻子朝着杨虎做了个手刀过喉的手势,杨虎立刻就会了意,是想趁那捕快入睡,给他来个一刀两断。 杨虎的武道已入了二境,能调运内息运转周身,故而手上功夫和轻身功夫都很是了得,除了那神秘莫测的老道,以及极少出手的齐玥,他自认在这一众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脖子上的血痂还触手清晰,刚才和那捕快交手未撑过两个回合就命悬一线,这一境之差实力悬殊之大,别人不懂,他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再懂不过了,心里已少了许多胆气。他连连摇头,往人群里缩了缩,说什么也不单独靠近那人了。 王麻子见他怂态,朝他比划了个小指,嘴上无声骂骂咧咧。 杨虎瞥他嘲讽姿态,转过身只当啥也看不见。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麻子立功心切,心想高低也捞个都督当,以后成了大事,万般富贵可不都是如今一事一事争取来的。 他蹑着脚没发出一点声响,挽在背后的手上已悄悄攥了个寒光匕首。 众人大多闭目休息,杨虎知他想法倒没真闭眼,看着那个愣子起身摸过去了,心里也是紧张。 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了。 王麻子估么着距离已经够了,见那捕快此刻躺着背朝自己并无任何反应,想来已经睡熟,他心里窃喜。 就是此刻!他手上用力,匕首正待翻出。 “唰!” 一条寒芒突兀陈在颈上,再有寸许自己怕就是个死人了,喉结滚动,王麻子不敢乱动。 那捕快并未起身,依然还是面着墙躺倒,只是手上已执了长长刀身定定架在王麻子喉咙。 “你还能再活三日。” 王麻子听那地上捕快背着自己放声,哪里敢再妄动,头上已是密汗。他又蹑着脚,后撤离去。 待退回到篝火另一侧,身后那群人哪有一个睡的,纷纷看着自己咬牙切齿,至于谁是恨铁不成钢,谁是责怪自己贸然行动,他却不知晓了。 再看那一侧庙墙边干草堆里酣睡之人,三日后大家是生是死竟决定在这个傻子身上,他越想心里越是愤懑,一脚踢过去,踢到半空却被一女子稳稳攥住脚踝。 他看是那女子挥臂拦来,如今是自己的头上官儿,还得称一声“齐都督”咧,心里着了慌,欠着笑把腿收回去钻到了人堆里。心里却是想着,等老子也捞到个都督了,到时门当户对,非把你小妞娶了。 老道闭着眼稳稳打坐,脸上却浮着微笑。 而此时躺身在地的华阳心里苦涩,哪里晓得自己如今会身处一个危险的破庙里,还要卷入这场风波。 他只记得白天骑驴行在路上,一个什么东西从天上砸了下来,把自己砸倒在地时又被什么狠狠踢在了脑袋上,就此失了意识。 当他醒来时觉察到身处危险,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以免遭来杀身之祸,正当快要脱身,可好巧不巧那烟雾怪再次现身挡在门前,方一见面就和他扭打在一起,哪里还跑得出去。无奈,又被这群流匪反贼拉扯回来,怕是要呜呼哀哉! 华阳心里清楚,别人若当他是个傻子,兴许还能逃过一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装疯扮傻,任是谁来呼唤,他都不理。 这一伙强人怎么唤他都没见动静,心里急切,纷纷望向老道问这人到底靠不靠谱,要不大家拼死一搏兴许还有点生路。老道也是无奈,只安抚着众人早作休息,还有三日呢,不急不急。众人这才作罢。 捕快当时觉得颇有意思,稳稳坐在一边看戏。 是夜,华阳在装睡中也并未闲着,一点点回忆着梦里新学的法门。 在梦里,他跟着鹤发老者的指引,一步步按照识海中突兀出现的《混元引气圭旨》,从寻找气感到引气入体,都被他过关斩将轻松寻到门径。他自以为轻松,然而他不知,之所以能如此轻松感气、引气,除了冥冥中说不清的玄机之外,大多是那颗名为无漏果的功劳,助他洗髓伐脉重塑了肉躯。 除灵觉敏锐外,华阳身上经脉穴窍如无关隘,大道通衢,空空荡荡如饥似渴。一遇华阳灵气入体,条条阴经阳经便如河床通水,浩浩荡荡。 那老者说,这个引气的法门所引之气,和那俗世修真者调运的灵气又有所不同。俗世修真者大多从属三清门下,为那天宝君、灵宝君和神宝君门人,所引之气也逃不过那清微天玉清始气、禹余天上清元气和大赤天太清玄气。而他所引之气,却是这三清真气之上的混元真一之气,也叫……道气。 至于这混元真一之气与其他真气有什么不同,那老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头看向天外虚无空处,却并未答他。 他躺在地上,心里默默回思那引气法门。方一动念,那识海中忽就闪烁起无数金光,一个个金色文字杂乱,无数线条交错密布。 有门儿!只是这识海中杂乱交错极不分明的文字和图案搅浑在一起,看不真切,若是能条理分明些…… 一念即动,那识海里的无数金色文字图形瞬间动了起来,如军伍士卒排兵布阵,瞬息间在识海中汇聚成一卷悬空天书,卷首金色铭文赫然是那“混元引气圭旨”六个大字。 随他念动,那无形无质的经卷一寸寸摊开。经卷里,除详述感气、引气、聚气等诸多真灵之气的调用法门,还详细描绘有身体经络、窍穴布列图解,随他念动,一条条经脉如大河在目疾驰纵过,一处处穴窍如颗颗星辰罗列,倏忽再一念动,那一条条大河裹携着无数星辰远离而去,再看去俨然已是一副金光流转不歇的人形轮廓,细细看去竟和自己一般无二。 那人形端坐下来,在识海里,好像和自己……笑了一下。 华阳退出心神,按照这《圭旨》所述,再次悄悄调运身上真灵之气。 “轰隆隆——轰隆隆——” 耳中突然听到雷鸣般动静,打雷了?在这寒冬飘雪天里,还会打雷? 他悄悄眯开眼,见破庙门外并无雷鸣动静,庙里众人也没有被雷鸣响声惊动的迹象。只他一人能听见,别人都不为所觉,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他闭上眼,再次调运体内的真灵气。 “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依旧,但逐渐轻了一些。他明白了,如不出意料,这大概是真灵之气初次在体内游走诸多经脉窍穴的初响之声。就好比干枯河床突然注入滔滔洪水,水浪拍击河床两岸,也会有类似的响动。想到此处,他心里反而踏实了,也就不再管那声响,任凭真灵之气冲刷经脉河床。 体内真灵之气自下丹田始,逆督脉攀引而上,又顺任脉而下,经尾闾,行夹脊,过玉枕,最后又收于下丹田,如此往复。华阳心里清楚,如此行运,已是通了小周天。果然,在运转了几次之后,那轰隆如雷鸣的声音也越来越弱,逐渐消隐不见。 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破庙里众人都冷得需抱团取暖时,他却体态轻盈身上温暖,不觉丝毫寒冷,只觉惬意舒适。 这种感觉变化大概就是运转真灵之气在体的奇妙所致,他心里倒是在猜,也不知这真灵气运到大周天后,又会有什么奇妙的变化。 想到这便开始做,他重新鼓动真气,再次行满一个小周天后,便引气向着下肢散去,一路奔流过去,识海里再次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响动。有了方才经验,他便不再去管。 真灵之气一路向下,向着涌泉穴寻去,然而河床宽广,那奔腾大河却逐渐变成涓涓细流,越行越细,还未寻到涌泉,便已后力不济。 行大周天,失败。 华阳倒是未曾想到,竟还会有此种变化。意念一起,识海中金书翻动,无数金光闪烁。是了,这混元真一之气的调转,如无持续的接引入体,体内调配运转便难以为继。 想通了以后,华阳又默默运起感气法门。 过不多久,一丝丝玄之又玄的混元真一之气自无尽虚空牵引而来。 云岩禅寺。 一个玄青色袍服的簪发男子突就停下手上的筷子,他抬头看向虚空之中,良久之后,脸上忽就浮起了笑容。 “师尊,咋不吃了?”道一和尚顺着簪发男子的视线同样往天上看去,却什么都没觉察到。 无名深海。 年轻的耶稣会神父站在圣路易斯号巨大帆船的船头,此夜的风浪颇大。帆经风鼓满,朝着天主光辉照耀不到的异域他乡驶去。 他举起远望镜向着无尽星空,在那群星闪烁之间,一条青紫交混的长虹从遥遥东方天际,飘摇着垂落人间。 “噢,上帝!这难道就是您的神迹吗!” 。 前朝遗客 37 功参五行 经这一夜变化,被意外卷入纷争的华阳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便埋了赶紧牵驴走人的心思。 天光初亮他就悄悄爬起来,趁着庙里一众强人还未留意,蹑着脚跨出了庙门,做贼一般寻到自家驴子跟前。 “嘘,好驴子,悄点声儿。” 他解开驴子绳索,悄么拉扯着驴子往外走。 “嗷嗯——” 正当得意心想终于能离开这是非地,可事与愿违总不遂人意。驴子在寒冷的草棚窝了一夜,好不容易暖热了棚窝能睡个安稳觉,天一放亮就遭主人驱使到寒天冻地里。这畜生也是不平意,倔劲儿一上来扯着驴嗓就叫唤起来。 “你这蠢驴,合该宰了吃。”华阳见这情形可还得了,再不管顾赶紧扯着驴子就往外走。 “小先生,你的行囊不要了吗?。”背后突然传来一女子的声音,甚是好听。 夜间朦胧听了半宿,他知道是贼匪里的女都督在朝自己喊话,回过头去,那女子正亭亭立在庙口门前看着自己的举动,也未上前阻拦,一身褴褛衣衫竟和自己一般模样。此时她打量过来,就像主人家打量着一个被识破身份的窃贼。 “不要了不要了,都送你们了。” 华阳想了想,行囊里也就五十两银子和几本佛经道卷,以及黄符、朱砂一二,万没有如今性命重要。他头也不回,一个提身就跨上了驴背。咦,怎就如此轻巧。 “我还需赶路,祝各位爷前途好走。嚯!” 驴子吃痛往外疾行奔走,可才走不多远忽见道前雪地上不知何时,已经被十数强人挡了去路。 “小哥,怎就不告而别?这样不好吧。” 为首张声的是一个满脸黑斑的精瘦汉子,说话时脸上的刀疤颤动,手里拄着一柄开刃大刀杵在地上,恶狠狠地看过来。他穿的衣服......这贼厮!怪不得自己身上破烂,竟被这麻子脸换了去。 这鬼怪见了不少,可这叛乱的匪人倒是头回见。 “诸位何故挡我去路?我还有事需即刻远行,诸位行个方便吧。”华阳心知对方人多势众,怕是比较难缠。 “想走也可以,留下三天,三天后是走是留任小哥心意。”麻子脸沉声说道。 华阳气笑道:“我要是硬走呢?” 那为首的麻子脸提刀在手凶狠道:“硬走?身子可以走得,头得留下。” 驴背上的男子果然被这话吓住,慢慢从驴背跨了下来。当众贼匪以为他要留下而松了警惕时,谁知那人不知何故,高高扬起了手臂。 “蠢驴儿,你若不憨叫我们早就走了!” “啪!” 华阳落臂,狠狠摔打在驴屁股上。驴子吃痛受惊,瞬间发疯般扬蹄往外奔去。 众强人虽勇猛,但面对这畜生的无脑冲撞立即失了阵脚,纷纷乱做一团。此时再寻那男子,方才那男子立身处哪里还有人影,竟突兀消失不见了。 庙门前的女子身侧不知何时已站了个老道。 “师父,这是什么功夫?”女子疑惑看着前方乱做一团的汉子们。 那老道脸上笑容渐浓,仿佛愈发笃定心中的某个猜想,说道:“凡人修武练筋练骨,我辈求仙修灵修真,这是遇到了同道中人呀。齐玥,你和杨虎速去拦下那驴子,拦下便知。” 齐玥举目看去,众汉子还围在原地忙乱寻找,而那驴子已然跑远。 “杨虎!” “来了!” 二人疾速向着驴子追去,身形飞速但各有玄妙。杨虎每次抬足落地步履交错极快,落脚时力大劲沉踩溅起大片雪浪。而那女子每一抬脚便纵出丈远外,一路掠身过去轻盈无声。二人步法虽有不同,但身形前后却也不相上下。 一个捕快穿着的男子抱着奇特长刀倚在门边,斜眼看着纵身疾驰追去的女子身影,思索着说道:“张前辈,这女娃行气功夫了得呀,不知得了前辈几分真传?” 老道也不看那捕快,只看着追离而去的二人身形,微笑道:“薛鸣,这武把式上的功夫我断然是比不得令师的,但......你也要当心呐,这世上的道理,可不是谁能打得赢就一定占着理的。” 薛鸣知道老道话里有话,和自己一般多少都是念着旧情的,“若是以前,我得给您奉茶听教,可如今前辈何苦陷身泥潭。这淮扬地界幸好是我管着,若是......” 薛明话还未完便被老道打断,老道面色忽就冷峻起来:“鸣小子不必再说了,你奉你的君我行我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军师,那小哥真有希望能赢薛御史?”二人身后悄然传来人声询问。 捕快厉目看过去,发声的正是这群乱匪的头子齐彦名,他忽就讥讽道:“薛将军,你觉么着你们这几路流窜反贼,纵是联合到了一起,真有希望能赢我大明的百万军甲?” 齐彦名被这捕快呛声说不出话来,只立于老道身后,仰头看向远方强作镇定。 ...... 一路追赶,杨虎率先纵身拦在了驴子跟前,一把扯过驴鼻子上的牵绳。驴子受惊之下扬蹄乱踢,驴背颠簸起伏剧烈。 “哗擦——哎哟——” 经驴子一颠,旁边雪地里突然传出一个哀叫吃痛的声音,二人举目寻去,却什么人迹都没看到。 方才华阳狠狠挥打驴子屁股,就是为了让驴子发狂作乱,好趁机施展隐身术。待身形隐去,他一路紧缒在驴子身后,在离了众强人的包围便继续隐身跨上驴背逃遁。 自打他能行真气后,这隐身变化之术可谓是得心应手,无需仰仗小萤妖渡给的真灵之气竟也能隐现自如。身态轻盈之下,又有那梦里纵驰白马的经验,驴子癫狂跑起来竟丝毫也不觉颠簸,再加小小心机金蝉脱壳得逞,华阳心里只觉游鱼戏水般快意。 可当两道身形一前一后夹在自己跟前,这狼狈倒也来得极快。驴子扬蹄颠簸,大意之下竟将自己颠落下来,本就破烂的衣裳被树叉一扯,“嘶啦”裂开一道口子,臂膀顿时流血挂了红彩,点点血迹滴落在雪地里,甚是醒目。 齐玥注视着雪地凭空现出的血迹,她略一思索便对着血迹滴落处张声道:“我知小先生是有能异的,可当下受了伤不宜拉扯牵动筋骨,我这有止血的药散,小先生还是先止伤吧。” 齐玥从袖袋取出一包外伤药散,朝着身前空处递去。驴子安稳下来,在一边寻觅着枯草根茎,雪野静谧。 她也拿不准那人此刻到底还在不在跟前,自顾伸手出去。几息过去,旷野仍是一片安静。她心想那人怕是已经走远了吧,抬起的手黯然就要落下。 忽地,一股温热擦着自己的手心将那包止血药散凭空取走。她看着空空的手心忽就笑了。她笑起来格外好看,如漾春风。 “先说好,帮忙归帮忙,但我不会给你们卖命,”随这声音起伏,雪地里缓缓现出一个男子形貌,呲牙作痛敷上了药散,正咬牙撕扯着布条缠裹臂膀伤口,又听他道:“我原就是个只会读书的笨儒生而已,不会武,那捕快我打不过。” 华阳声音一落,身侧有人“呼嗵”就跪了下来,口上呼道:“小先生,您必须得赢,您若是输了......我们......” 那人说着说着,情急之下涕泪都急了出来。 “输了你们会怎样?”华阳任他作态只当看不见,万不能因为心软而丢了自家性命。 “那捕快武道已入无拘境,一路寻杀过来已经有不少弟兄死于他手。小先生赢了,我们能活,小先生若是输了,纵使鱼死网破各自奔散逃遁,我们大多还是会死。”女子声沉,像在讲述着一个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华阳停下手上动作,终于抬头细看那女子。纤瘦身形裹着和自己一般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衫,沾了些许烟火黑灰的面目极是好看,一举一动瞧着都是闺秀有礼模样,然而眉眼之间却不见女子应有温柔,隐约透着几分侠士风采,煞有英姿。只是此刻,眼神多有黯然。 “我可连你们都打不过,何来本事打得过一个什么乌鸡境的捕快?” “是无拘。” “无驹?他没马吗?” 齐玥寻了个树枝,在雪地里写下“无拘”二字,并解释道:“能入无拘,这是大多武人一辈子的梦想,这薛鸣年纪不大就已入了此境,当今行走江湖的年轻人里怕也没有几个是他敌手。” “不过……他虽厉害,但我更相信师父的眼光。虽然我不太理解师父的做法,但师父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女子目光诚挚看来。 华阳嘴上松开了胳臂上绑紧的布条,整好衣裳走到跪地的汉子跟前只手将他搀扶起来,他莫名笑了,看向女子问道:“你手上缠的是个铜钱吧,哪里来的?” 那女子不明为何会有此问,看了一眼腕上所系之物,应声道:“不瞒小先生,是个铜钱。是个小童子给我的。” “小童子?什么样的小童子?” 齐玥心里诧异,不知他为何对自己手腕上的这枚铜钱有兴趣,只诚然说道:“是一个红棉袄小童子,只是我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孩子。” 华阳心里不知想到什么,沉吟一番朝二人说道:“前面带路。” “带路?去哪?”杨虎不知所指,见那人也不作声,想了片刻忽就欢喜道:“噢噢!带路带路,我这就在前面给小先生带路。” 齐玥也面色轻松不少,和牵引着驴子的杨虎率身走在前面引路。 “不知小先生怎么称呼?”女子轻声问道。 “华阳。” “华阳兄弟,我是杨虎,有事儿您直管招呼我。”杨虎牵驴在前嘿然笑着。 “我本名齐玥,先生也可称我......诶?小先生?” 走着走着,却突然听不见身后那人行脚的声音,回头看去,呀!他竟在地上翻滚起来,如疯似魔地不知练着什么玄功,忽又见他在自己脸上狠狠地甩起耳刮子,“啪啪”响个不停,嘶!莫不是在练秘传的横练功夫?杨虎定睛去看,一招一式都不敢错过。 过了柱香功夫,庙里众人都在心急,也不知齐都督携着杨虎二人有没有将那人拦下。正待大家揣测不定的时候,竟见庙门远处两个身影张开臂膀,如同赶鹅一般,赶着一个如疯似魔挥舞臂膀的人朝着水神庙过来。那张着臂的可不就是齐都督和杨虎二人,再看那个臂拢里左摇右晃的身影,正是那个驴子主人。 捕快斜倚在庙门口,看那人疯魔模样,脸上抽动。呵,果然是个疯子。 老道见状,驱驰脚步到那人近前,趁他胡乱甩臂之时伸手在他身上一顿乱点,倏忽就见那疯傻之人停顿安静下来,两眼一翻失力摔倒在地。 老道吩咐众人将他抬到庙里枯草堆上,接过他的手腕做诊。老道心里暗自惊疑,疑惑道:“这才一夜,怎又壮大许多!” “师父?他这是怎了?”齐玥走到跟前。 老道看向自己的得意弟子,嘱咐道:“日后定要多修心性,否则像他这般滋生心魔,可就不妙了。” “心魔?”齐玥暗自惊呼。 “哎,也不知这小哥遇了什么处境。”老道摇头叹气。 …… 经日的雪终于停落,天光放晴。初晨的阳光穿透光秃秃的林子,在积雪上斜拉着道道纤长的影子。林子的尽头是一宽广河流,林野河边没有人迹。 老道张紫云引着华阳行走在河边,踩着河边沙滩积雪“咯吱”作响,避开了所有好事的莽人。 “不瞒张道长,我属实不会武的。”华阳跟行在后,坦诚道:“怕是要让您失望了,倒不如趁早商议个可行的遁逃法子” 张紫云老道停身在河边,单手掬了一捧冷水,又起身看了看旁边的林子,口中自语喃喃道:“也只能如此了。” “张道长?”华阳不知老道游神在哪里。 “哦,哈哈!小友谦虚了,”老道回身笑看向身后的年轻人:“你能留下来,想来我等的乱匪身份已不是你心里的挂碍,你若真想走他们也拦不下,能否告诉老道,你为何还会留下?” 华阳也未曾细想,自以为是一时意气,可细想这意气的来头,才缓缓道:“我想再看看。” 老道闻此,笑着朝前示意边走边聊。 “实不相瞒,老道往日道场在那葛山玉虚观,为正教灵宝弟子,本是遁世山上人。” “我那弟子齐玥,原是这山下淮扬地主富户齐家的女儿,年幼时被他爹齐彦名送到山上随我修习丹法。齐玥自幼聪慧,所授《丹经》没两年就了熟于心,行经走气也已登堂入室,是个成道的好苗子。” “只是后来一日,她爹在山下遭了难,原是这官家让这齐彦名弃田养马以备兵用,她爹就按照官家吩咐贱了农田去养马。” “只是这一养马,那些世代种田的耕户没了地,就没了粮食收成,这养马一事怎么也上不起心,马自然也就肥不起来。” “后来官家人去收马,见马驹瘦弱,一怒之下竟给这齐家安了个懈怠皇恩的罪名,家里万贯钱财被官家剐了个干净不说,大半亲众死得死散的散。” “我那徒儿在山上听闻家中变故,哭闹着要下山寻亲。我说我们是山上清净人,修行世外法不问俗间事。呵呵,你猜我那弟子怎么说?她说完以后,就连我这当师父的都给拽下山来了。” 华阳疑惑道:“她说了什么?” “她说呀,这修行并非一个“修”字就能成道的,道不在山上亦不在山下。” “我问她,道在哪里?” “呵呵,她说呀,道的痕迹已经被她放在了心里,这下山不单是为了寻亲,也是为了寻道嘞!” 张紫云看向华阳,沉声道:“我知道她的心思,是想看看这人间法,可不就应在了一个“行”字上。可如今灾荒之年,多有刀兵之祸,人间凶险。她是有灵根的,老道得个好徒儿不容易,不得不跟着护道一程。” “这一路下来,随她爹进了这揭竿起事的行伍,算是置身在这世间最浑浊的泥潭中了,生死?善恶?呵呵,已是日日目睹的常事了。” “小兄弟这‘再看看’三字,很不容易的。那抄家的官家人可没想着再看看这马是因何而瘦,也没想着再看看这齐彦名又为何当上了反贼。” 老道收敛了脸上笑容,竟朝着年轻人躬身鞠了一礼。 “道长这是何故?”华阳走到近前搀扶。 老道张紫云缓缓开口道:“你我虽萍水相逢,但老道有一事相求,不知小先生能否答应。” 华阳摸不清楚这老道何意,疑惑道:“道长请讲,只是我能耐浅薄,不一定就能应了道长所求。” 老道认真道:“我如今身陷这世间泥潭,灾劫难测,但有一日老道我身死道消,还请小先生能为我那徒儿护道一程。” 华阳乍听闻这在世活人说着身后话,落在耳里颇是沉重。 “道长言重了,小子何德何能为别人护道?再说了,这护道是个啥我都不清楚咧!道长还是好好保全身体,延年益寿的好呀。”华阳赶紧推脱。 张紫云老道笑说道:“小先生是知道的,这灾劫远的不说,往近了讲只三日就要来到,过了今日便只余两日了呀。三日后咱俩可就是阴阳两间人喽!” “道长此话怎讲?”华阳心里惴惴。 “那捕快要杀叛乱贼匪,我那徒弟必然去挡,可她不是那捕快对手,只能靠老道我去对付那捕快了,然而我这把骨头也老喽,跟送死也差不得几分,我说三日后咱俩就是那阴阳两间人,不差吧?”老道瞥眼看着年轻人的反应。 “这……”华阳不知该做何说,叹气道:“可就算如此,我也不成呀!” 老道回身站定,笑看着年轻人,口中轻声道:“成的,成的。” 随老道口中“成的”二字脱口出来,华阳惊觉,那林边树木的影子有了意识般,竟都脱离了树木本身,汇拢在一起,如个漆黑的圆球绕着自己旋转。 随这动静,那地上的积雪也起了变化,从地面纷纷扬起,如时光逆流,雪花向着天空倒飞而上,待这片天地都被雪花飘满,片片雪花忽又静停在空中,恍如时光静滞。眨眼间,无数雪花倏忽又收于一团,形成一个滚圆白球,同那树的黑影一般,一黑一白绕着自己转动。 “老道所学是那师祖传下的金丹正法《太清丹经》,一生大半工夫都钻研在这阴阳二气的运转变化上,我知小先生自有妙法传承,就不在这‘阴阳’二字上献丑了。” 华阳闻声寻那老道,可眼前景象模糊变化氤氲不清,周身黑白二气快速旋转,哪里还有那老道身影。 片刻后,忽又有水声“哗啦”飞散,以自身为中心,方圆十丈内天上、地下、半空竟被一巨大的水幕裹住,如同一个遮天蔽日的水球将自身和那绕转不停的阴阳二气包裹在内。光线扭曲着照射进来,水光朦胧。 “老道炼这内丹、外丹,时刻都在跟五行之气打交道,今日就将这自悟的一门五行遁术传予你,学成此术可不受五行之形碍,他日小先生行深此法,可聚五行之气,行五行变化之妙。” …… 时辰不经细数,恍惚着一日就将过去。 树影随天光变化,从西又转向东,日光晦暗下去,这初冬的寒气趁着入夜再次席卷向人间。 远天仅余的一缕霞光也终于消散,暗蓝的天空已经缀上了点点星光。 在这静谧的林边河岸,女子拾了一捆干柴拢到一起,正欲生火取暖。那人不吃不喝如老僧入定,在这河边闭目静坐了整个白天。师父嘱咐要她好生在此护法,莫要被生人、野兽侵扰,她尊师父的意也在此不吃不喝看顾了一天,实是又冷又饿。 “噼嚓……噼嚓……” 如今火折子已经被众人用尽,能取火种的也就这手里的冷硬火石了。可这火石操来极不灵便,费尽气力都未见火苗生出的迹象。 女子面对这捆干柴很是气馁,看向那盘坐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人,心想他不会被冻死了吧…… 正待这时,一抹隐晦火星子的光亮突然闪烁起来,她寻着火光去看,那木柴丛的干草里不知何时有了几个火星子窜走着,她心中疑惑,难道是刚才火石上火星子所致? 再细去看,那火星子窜走在一条条干草上,速度由慢逐渐转快,数量也由少越延越多,不一会就是万千火星汇聚的景象。 “呼——” 那些火星子越聚越多,突然就燃起一簇火苗,将那干草点燃,眼看着火苗逐渐壮大,寻着木枝燃去。 “咳咳——” 乍起的烟火熏了女子满目,呛得她快流出泪来,而在火光闪烁处照亮女子的眼睛,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端坐在雪地里的闭目男子,似在期待什么。 那火丛越烧越大,木枝燃起火焰后又向着干柴烧去,不一会儿,火焰在“噼啪”声中升腾起来,越升越高越燃越大。 齐玥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那火焰升腾的势头已经不是正常燃烧时该有的模样。 待火焰将那堆干柴烧尽,火势依然没有要停的迹象。倏忽火焰冲天而起,竟脱离了木柴的灰烬,在空中凭空自燃。变化再起,那悬空的火焰忽又如巨蛇如长龙,绕着男子身周“呼啦啦”旋转不停。 火光飞速绕行在男子周身,他的面目在火光映衬下时明时暗。火焰越转越快,宛如一个严丝合缝的巨大火球将那男子包裹在内,明黄光亮映衬下,男子形貌直如神人现世。 火光照亮丈身外的女子,她竟被眼前这一幕看得痴了。这小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师父为了炼丹,也展示过凭空摄火的神奇,可哪里像他这般运转随心,摄火如意。 而这般五行运转变化,她至今都没摸进门槛,可这人……仅半日功夫? 她定定地看向那男人,而那拢在火光里的男人也恰睁开眼看向她,似乎朝着自己笑了一下。 随他睁眼,身周火光瞬间化作亿万点点星火,于无声中飘散开来,倏忽消隐不见。 “小先生……你……”女子心里万千惊骇不知从哪说起,临到嘴边,缓缓道着:“你……饿不……” 仿佛真应她所言,华阳肚中一阵饥馑难忍,早已饿了一天,“咕噜”叫了起来。 “嘿嘿!让姑娘见笑了,那……吃饭去?” …… 水神庙,众匪勇在得了五十两银子后,暂时终于不用再行那偷鸡摸狗龌龊事,争相着去镇子里采买吃饮。 白米白面、生肉熟肉,又或那醉人的黄酒,挑着担子往庙里运来。 值此夜间,篝火架起热油烹熟,临时用泥巴垒起的锅台里炖煮着宰杀好的大鹅。好吃的好喝的丰丰盛盛在庙里地上摆了一席。 “王麻子,快来端菜,这大鹅已经熟了!”杨虎一手掐着锅铲,一手撸卷袖身,朝着庙里吆喝。 王麻子端着热腾腾的新菜放到地上席间,口水四溢,满脸欢喜。 捕快蹲坐在一边,嘴里嚼着干硬的馍饼,看着眼前这群忙活来忙活去的身影,一道道好菜端进来,香气四溢。过年呢? “我说你们这群破落反贼,是没过过好日子?还是寻思着在这两天吃好喝好,好上路?”捕快将嘴里的干馍硬噎下喉,只觉胸中不适。 众汉子闻声也不理他,依然是各忙个的,开心不已。 捕快见无人来应,而那反贼头子齐严名装模作样坐在对面看书的间歇,竟然笑着瞄了自己一眼。细看那手里书名,他被噎得更狠了。 “他娘的,连反贼也开始看《孙子兵法》了吗!” 庙门外的林间小路边,老道张紫云在此来回踱步有一会儿了。他抬头看着星光变化,心里也开始有些担心,那小哥别真的冻死在外头了吧!可他若冻死了,怎的这玥丫头也不见回来。 他正心急,抬脚就准备向着河边寻去。恍惚里,那林道蹦跳着一个身影向着这边行来。他细看去,可不就是那玥丫头。只是,她不是这种跳脱性子来着吧?可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女儿姿态。 “玥丫头,什么事那么开心?你怎丢下那小先生只身一人回来了?那小先生呢?”老道心里满是疑惑。 齐玥行至近前,终于收拢了满溢的激动心情,又还复了闺秀道姑的清净模样,可脸上还是洋溢着轻松。 “小先生?他可不就在师父身后吗!”女子俏着声看向老道,原本白净的脸上沾了许多黑灰,竟也浑不在意。 “身后?”老道转身去寻,哪里有看到那人身影,正要呵斥她莫再胡闹,他突然就为眼前所见瞠目结舌。 那身边的老树躯干上,突兀就显出一个人脸形迹,眨眼间人脸下又长出身躯,竟和那小先生一般无二模样。那形迹动了起来,一抬脚就从老树躯干走了出来,可不正是那小先生。 老道慌了神,这才一天工夫不到,就……就成了? “成了……几……几行变化?”老道说话都有些打结。 华阳微笑道:“不负您的教诲,囫囵着都算会了吧。” 老道听此,瞬间腿软几欲瘫坐下来,还好有齐玥搀扶才未摔倒,他激动道:“你可知我参这法参了多久……我……算了算了不说了,走!开席!” 杨虎听到老道传声,兴奋地大声吆喝:“开席咯!” “开席开席!” “开席开席!” 一时间众汉子真如过年一般奔走叫喊,把忙碌的众人喊回来。 说是席,可真就名副其实。一卷破烂凉席摊放在地,凉席上铺陈各类美食好饮,香气四溢。 华阳心里纳闷,昨个还饿得偷鸡,怎得今日就大酒大肉起来。他却不知,他那行囊里的银子,早在晨间,在他随口的应声里悄悄换了主人。 在张紫云老道的引领下,他被众星拱月一般坐在了上席位,就连那贼匪头子齐彦名和女都督齐玥都只坐在上席位的左右一角而已,老道坐在下席位,老道的左右像那杨虎和王麻子之流的十数个汉子,也只挤在席间两侧,倒挺暖和。 老道率先端起半满酒碗,朝着众人呼道:“来!这一碗,敬华阳小先生。” “敬华阳小先生!”众人纷纷豪气干云。 “喂,虎崽子,你吸溜着喝,给我留一点。”席上酒碗不够,大多是两三个人共饮一个碗,那先饮者快意,后饮者倒是急的如热锅蚂蚁。 “来来来,吃吃吃!”老道笑着朝人众张罗,他看那萍水相逢的小先生,脸上都快笑出了花。 这老道模样落在齐玥眼里,齐玥也是惊讶。师父多年来修心养性,专事成丹得道,早已不似那俗人的喜怒欢笑,可如今这莫名变化倒是生了许多烟火气。可在她心里,非但离道未远,反而更有与道合真的缥缈之意。 “哗啦——” 正当众人大快朵颐推杯换盏之时,庙里突兀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停下筷子向着声音寻去。 那薛捕快正两手撑地倒立在墙,闭上眼睛,耳朵鼻子也都塞满了软草。 众人见他模样知他凄惨,虽叫嚣着要来杀自己,可这不还有两日呢!死前也先看看能不能馋死你! “薛御史?要不……一起来坐?” 华阳看他可怜模样,倒是有些凄惨的。 那捕快突就睁开眼睛,一个翻身直立起来,鼻子耳孔上的软草迅速拔了出去。朝着席间边走边喊:“你说啥?要请老子来吃?” 华阳只是客气,没成想那捕快倒是真不客气,已经寻了过来坐到了老道身边。 这恩呀仇呀的,经这一顿酒肉,竟被搅了个模糊不清。 “你们是不知道,张道长可真是神了,我师父有如今成就可都是靠张前辈传授的调息法门!要我说,要是没有这张道长张前辈,我那一生刚猛的师父估计早就蹬腿儿升天了!” “再说这小哥,嘿!看着就是个有侠义好心肠的大好人,两日后小哥尽管放心,和我比武而已绝不会要你小命,纵使你输了也不会让你输得那么难堪,高低得让你打到我两拳,踢到我两脚!这是啥?这就是御史的仗义!” “诸位兄弟,到时决生死时,尽管放手一搏,我这武道三境而已,又不是天下无敌!还是有希望的!” “小妮子学道很有天赋我就不说了,不过她爹我高低得点两句,这谋一事爱一事是不错,你这反贼当的也够敬业,只是我劝你呀,这《孙子兵法》为皇家禁书,流落在民间的大多章印不全,多有错漏。回头你们还没散伙的话,找机会我给你搞来一正本。” “杨虎、麻子你俩不太行,还得继续好好练呐!想练到我这境界,再有个三五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来来来,喝!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喝呀!” 。 前朝遗客 38 莫笑我神仙逍遥晚来寻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入夜,大多贼匪都已酣然入睡,齐玥还围在篝火旁,借着篝火余光在一件破烂衣衫上缝补。 华阳团坐破庙一角,心里默默念着道一和尚赠予的《清净经》,经文内容早已被他熟记在心里。 有时他也奇怪,自打离了那云岩禅寺后,一二十年来都不曾遭遇过的各种稀奇古怪事,接二连三被他遇到。那些个缥缈荒诞的梦境不但在梦里连着篇儿上演,就连梦里老神仙的梦中传法也都真实不虚。 自离了云岩禅寺后,他偶尔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般了。像那书籍经卷里的千百文字,纵使生涩拗口,但他只大略看一遍就能记个大概。若是有心研读,那千百文字纵使个个不认得,可它们的字形却一个都别想溜走,全都被印在识海里。但凡起念回思,那无数文字便重新浮现于识海之中。 他也常暗自思索,可千头万绪的一切端倪,仿佛都指向着云岩禅寺,更具体些,竟都指向那玄青色袍服的簪发男子。 那梦里老神仙传授的混元真一之气的牵引法门,如今已被他顺利行运了大周天。不知是那无漏果的神奇,还是这混元气的灵妙,当他解开臂膀上裹缠的绷带,那本该划破的伤口竟平整光滑,只有尚还沾染着红色干硬血迹的布条,无声留证着白日里受伤的经历,这让他恍觉白天的经历如同幻象。 除此外,他的身体也飘逸灵动起来,每每行走坐卧仿佛有清风带动,丝毫不显拘滞。 华阳心里默念清净经文,努力收束万千思绪。而此时在他的识海心神里,正上演着一番惊天动地的存亡大战。 那无数奇思妙想又或杂乱念头,纷纷化作一个个飞来飞去的碎嘴子顽皮小人儿。 “狮子上的字咋恁丑,咋恁丑,咋恁丑……” “我是凤九呀,我是凤九呀,我是凤九呀……” “小先生,我叫瑟瑟,瑟瑟,瑟瑟……” “小神仙是个猴儿,小神仙是个猴儿……” “华阳哥哥,华阳哥哥,华阳哥哥……” “喵,喵,喵……” “贤弟知我呀,贤弟知我呀……” “难道你就是我的归处……” “人性本饿,人性本饿……” “来,敬小先生!干!干!干……” “你小子要绝食吗,你小子要绝食吗……” “人人都能成仙吗,人人都能成仙吗……” …… 无数碎嘴小人儿身披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斗篷,飞来飞去吵闹不已。 正当此烦躁时,那识海深处忽然传出一声震天声响:“都闭嘴!别吵了!” 无数身披彩色斗篷的小人儿经这一喝,瞬间逃窜起来,但口上的碎嘴声音却念得更快了。 识海深处的最底层缓缓浮出一个身披金甲的小人儿。小人儿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双金色的眸子,他看向这无数飞窜不安的花花绿绿的小人,怒气不已。 “我说了!都!闭!嘴!” 金色小人儿伸手在虚空一抓,一条金色长棒凭空抓在手上。他猛振身上金甲,小腿微一跺地就冲天而起,向着无数碎嘴聒噪的小人儿打杀过去。 那些个五颜六色的小人速度虽快,可他速度更快,任他们飞速窜逃,也都被这金色小人儿一棒一棒全都打落下来,最终掉入识海深处,一时半会再难出来。 “你猜我是谁?你猜我是谁?你猜……” 一个青色披风小人儿速度飞快,飞来窜去好不快活。 “我猜你大爷!滚下去!” 大棒当头“砰”的一声将那小人儿打落。 “你猜我从哪里来,你猜……” “砰!” “你猜我要到……” “砰!” 金色小人儿将那棒子“唰”地指向整片识海上空仅剩的最后一个小人儿,那小人儿与别的小人儿有些不同,光溜溜的身上一副玄黑之色,非但没有披着花花绿绿的披风,见到这威武的金色小人竟也不躲不闪。 两个小人儿悬空站在识海之上,面对金色小人儿的大棒威胁,那玄黑色小人儿竟主动张开双臂,闭上眼笑了笑,一个“噗通”主动扎进了识海深处。 识海里天地静寂,终于还复了清净。金甲小人见此,才终于开心笑了起来。那身上的金甲和手上的金棒随他笑容纷纷消隐不见,露出的皮肤却依然是金灿灿模样。 金色小人儿一个提纵就消失不见,再一现身竟已现身在一条金色大河上空纵身遨游,沿着金色河流一路寻关做检,偶又纵驰在一颗颗星辰附近玩耍,玩耍一阵又随着金色河流遨游了整圈。 这河道巡检完毕,金色小人儿又现身在一座座巨大的宫殿。 每个宫殿里景象又各有不同,那青色的宫殿里草木生发万物生机勃勃,红色的宫殿里火海岩浆滚滚不息,黄色的宫殿里一片安宁寂静如同荒漠,那白色的宫殿里阵阵金铁交错鸣响偶有雷声滚滚,而那黑色的宫殿里被大水漫覆,大水的中央立着一座寒冷不化的玄冰。 小金人一一巡视过后,才又重归于识海深处盘腿闭目坐下。 这小金人盘腿坐下的姿势竟和华阳此刻身处破庙的姿势一般无二。小金人儿遨游纵驰的金色河流,可不就是华阳体内条条真气运行的脉络,那颗颗星辰与五色宫殿,也分别对应着华阳身体的各处灵关穴窍和内里五脏。 纷飞杂念均已消隐不见,华阳心里突然涌入莫名的喜悦,如清风卷走枯叶,如甘霖滋润裂土。 他觉察到,随着自己收拢心念守一心神,竟摸到了《混元引气圭旨》里阐述的内视神游之法,那白日里修行的五行精气,也各自盘踞在所属的五脏之内。 有此收获与这“清净”二字实在密不可分,怪不得那经里总说着“人好清净”。 华阳退出心神,见庙里众人都已躺下,篝火丛里的余烬仅剩几根燃完的木炭还发散着微微光亮,庙里的呼噜打鼾声此起彼伏。缝好的衣裳已经叠放在他的跟前,呵!想不到那齐姑娘竟还会如此灵巧的针线手艺。 他穿上衣服,拎起一坛喝剩的黄酒走出了庙门,身上温暖倒也不觉寒冷。月光向着人间倾泻,经地上白雪一反,这夜倒也柔和温润。 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山林月夜格外静谧,他抱着酒坛子狂饮一口,沿着庙前的雪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想到了哪里,他竟不由自主地以家乡小调吟吟哦哦着哼唱起来,仔细听去却是那: 十年一梦糊涂醉, 野庙闲人二两熏。 天阙玉宫琅琅客, 应有我, 看王权霸业是蚁坤。 今朝有酒直当饮, 我以泥碗碰玉樽。 前朝千秋风流郎, 莫笑我, 这书生无用疯傻蠢。 莫笑我, 这青丝白袖滚红尘。 莫笑我, 这妖魔鬼怪人间浑。 莫笑我, 这淤泥浊世月一轮。 莫笑我……哈哈哈哈哈…… 这神仙逍遥晚来寻。 华阳将仅剩的一口酒水喝光,摇摇晃晃已经站立不稳。 “小先生,你醉了。” 不知何时,一女子已经站在身后关切着看过来。 “醉?哼哼,我……我才没醉呢!”华阳口齿已经开始有些不清晰,“你还叫什么什么来着?瑟……瑟,对!瑟瑟!放心,我……不跑,我不但不跑,我还要赢,保准……你们都死不了。” 齐玥走到近前防止他摔倒。可突然她又后退了两步,见那人攥起了拳头,别是要发酒疯吧。 “有个老神仙曾教了我一门儿法术,我境界不够,才学到第一重,今儿我就给瑟瑟姑娘抖搂抖搂!好让姑娘放心!” 那男子将酒坛随手丢在地上,身形摇摆不定,他左晃右晃一阵后才慢慢稳定身形,把攥紧了的拳头在嘴边轻轻哈了口气。 “我这一拳,能破世间一切实有,不滞形障!” “给我破!” “咚!嘶!” 华阳对着地面狠狠一拳下去,除了自己骨头酸痛,再无其他动静。 “小先生,你真的醉了!距离比试还有两天,我相信师父也相信你,快早些回去休息吧。”齐玥安慰着,那拳头抡地看着都疼。 华阳顿时酒醒了大半,看这地上并无反应着实尴尬。 “呵呵……刚……刚才,在给瑟瑟姑娘……开……开玩笑嘞!” 他的身形又开始扭拐起来,齐玥赶紧上前搀扶,托着他的袖身一摇一晃向着水神庙回去了。 这女子身上也不知是什么香气,闻起来倒是清净凝神。 ……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呐!”一大早的,就有人在庙外朝着众人嘶喊:“快别睡了,过来搭把手,有人掉坑里了!” 经这闹腾,众人都没了睡意,纷纷起来询问事由。原来有早起的弟兄去寻烧火做饭用的柴枝,寻了一阵就抱了满满一捆回来。可柴枝在怀挡了眼睛,竟没看到脚底下的一个深坑,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 “多大点事儿,掉坑里爬出来呗!”有人嘲笑。 “爬不出来,能爬出来我就不过来啰嗦你们了!”那人急得直跺脚,“哎!你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经那人引领,众人穿好衣服跟了过去,除了华阳和女子齐玥,就连捕快薛鸣都忍不住好奇跟了过去。 这一路行去,华阳只觉熟悉,不就是昨晚夜间出来溜达的地方么。 “嘶!这哪里是坑,明明是个缸口深井呀!只是前几日怎么不记得这里有一口井!” “这里既没农田又无居户,在这里开口深井能做什么用?” 人众纷纷揣测起来。那井口不起眼的地方,还扔着一个空酒坛子。 而此时,却有两人在井口边沿凝眉对视,对视过后一个使劲掐着眉心偷偷打量自己的手背,一个却眉眼精彩伸手捂唇不敢张声只觉不可思议。 “你们快想办法拉我上来呀!”井底约么七八丈深处,一个男人使劲呼喊起来,“我快撑不住了,这底下有水!快救我啊!” “杨虎,快去寻绳索过来!” “军师,我们的绳索长才三丈,够不着呀!” “这……” “所有人,速速褪去衣衫,拧结起来!还看什么看,快点的!” “小先生你就不用褪了!小先生快穿好,别着凉!小先生真是好人呐,兄弟们你们看,连小先生都脱了,你们还扭捏什么,救人要紧呐!还不赶紧的!” 华阳满心欠意,如果不是因为还有女子在侧,他连裤子都想脱下来给人拧成绳用。 “咳咳,你们这群年轻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昨晚才从那个坑里好不容易爬出来。” 正当众人卖力拉扯着深井里的失足弟兄时,旁边一个灰头土脸的老妇人寻了个树根坐下。 那老太婆却又自言自语道:“幸好有这个坑,要是没这个坑,老婆子就出不来喽!” “你是哪里的疯婆子,就你这身子骨掉下去还能爬上来,骗鬼呢!快走快走!”王麻子呵斥过去。 “呵呵,婆子我虽老,却不疯。这个坑底下有个白蚁窝,那白蚁国里的一大家子昨晚可是遭了难喽!”老婆子并未离开,反而看着众人把那掉入深坑里的汉子拉扯出来。 方一拉出来,那人果然浑身湿透冷得咬牙打颤,未曾想这个坑竟真的深到地下水脉才止住势头。再看那汉子头发和肩头,搭着许多死掉的白蚁,看来这地底下也的确有个白蚁窝在。 捕快薛鸣依着自己往日捻头扯线的习惯,朝着老太婆认真道:“老婆婆,你是怎么知道这底下有个白蚁窝的?” 老太婆抬头看着凑到跟前的年轻人,看着他胸前的“捕”字,笑道:“哟!是个吏爷!老婆子我得给您行个礼。” 老太婆边说边艰难起身要给那捕快行礼,薛鸣赶紧将她按下,“老婆婆不用如此客气,这些闲礼都免了。你快说说看,你是怎么知道那底下有个白蚁窝的。” 却见老太婆嘿嘿笑道:“我呀,也是腿脚不好,有天走在路上,不知怎么的就掉进了个地缝里,那地缝连着个洞穴,我仔细看原来是个蚂蚁穴。” “我就一路跟着小蚂蚁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那蚁国的国王。那国王初见面对我很客气,又是酒又是蜜的让我来尝。” “可还别说,那酒那蜜还真是人间没有的滋味,让人如痴如醉!” “可后来,那白蚁国的国王突然跟我说,他们在跟另外一个蚂蚁王国打仗,要我去帮他们!我顺着他们白蚁大将军的指引去战场上看了看,太残忍了,那两国的那些个小兵蚁才没两下就被夹断了腰,成片成片的死呀。” “我觉得血腥杀戮太重,就不愿意去帮他。谁知那国王竟翻脸不认人,把我赶出了王宫。我毕竟吃了人家的酒和蜜,没帮上忙,只能悄么么地沿着蚁穴往外钻。” “呵!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地下王国,可恨的是还在里面迷了路。估么着光景,这一迷,竟在里面兜兜转转,足足晃悠了十三年呐!” 捕快听那老太婆越讲越不靠谱,也失去了再深究下去的心思,叹口气甩甩袖子就走人了。当大多数人都觉着她是个可怜的疯婆子的时候,却只有华阳觉着新鲜留了下来。 “老婆婆,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华阳蹲到近处,小声询问。 那老太婆上下打量着跟前的年轻人,神秘笑着:“怎么出来的?可不就是被你一拳锤出来的。还好没直接锤在我身上,倒是把那蚂蚁王国的大半国土给锤了个稀烂,差点没把我这身子骨给震散架喽!” “嘶!不能够吧!” 华阳被指认出来只觉不可思议。可这一切若是真的,这老婆婆难道真的在这地底的蚂蚁窝里迷途了十三年? “那……婆婆到底是谁?”华阳心里忐忑,已经起身离那老太婆稍远了些距离。 老太婆见他拘束,反而起身朝他认认真真鞠了一礼,“多谢恩公救我出来。” 当那老太婆抬起头来,哪里还是个孱弱老人模样,分明就是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形容。 华阳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揉搓眼睛再去看,呵!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可不就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婆模样。 那老太婆缓缓抬起手臂,向着水神庙方向指去,悲泣说道:“迷途蚁穴的这十三年,我也算离了职守十三年。我原是前朝官封的正祠水神,如今庙里破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个滥建的淫祠呢!” “恩公,我怕是时日无多了,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只能祝恩公,仙道永昌!” 老太婆越说越没气力,眼看着就更加萎顿了。华阳赶紧上前搀扶防她倒下。 “老婆婆,我都知道了,可你这是怎么了?”华阳关切道。 “我若是早两年出来,能拦一拦殃祸洪水,尽尽本职倒也不至如今模样。好叫恩公得知,我这金身稳固与这百姓的香火有莫大干系。如今祠庙荒弃,泥胎被毁,香火全无,已是彻底断了我的生机,我这金神眼瞅着就要碎了吧。” 华阳皱眉道:“那就重新打理祠庙,重塑泥身,续上香火,是不是就能挽回来?” “呵!晚了,晚了!我怕是撑不到那个年月了。”老太婆摇头无奈。 “还敢请问恩公大名?” “我姓吴,名华阳。” “多谢吴先生好心了,小神俗名春柳,原身是条青蛇,就不露本来面目丑恶了恩公的眼了。就算金身就此破碎,也是我应得的惩罚,就不再折腾了!” “惩罚?谁来罚你?”华阳疑惑道。 “呵,恩公说笑了。我虽没见过这老天爷,但到底是要受着老天爷的惩罚的吧!” 华阳眉头紧皱,不知在思索什么。忽见他笑了笑,朝着老太婆说道:“那倒真不能遂了你的意了!” “恩公是何意?” “老婆婆若信得过我,让我来试一试吧。” “吴先生要怎么试?” “走,先吃饭。” …… 打今日起,这庙里又多了个来客。落在捕快眼里,一个疯婆子一个傻小子,一群楞柱子,就连那张老道和小道姑如今也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这整间祠庙除了捕快自己俨然就再没了个正常人。 捕快吃人粮食嘴短,口上虽然安分老实,可心里早已不耐烦了。他赶紧扒拉完碗里的稀粥,就扛着长刀出了庙门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老太婆喝完一碗汤饭,面色稍微恢复一些,她蜷缩在老庙的一角,看着这颓残的泥像和附着陈旧蛛网的庙檐,曾几何时这里也是香火鼎盛,跪拜者供奉者络绎不绝的景象。 如今庙里知她真正身份的,也只有吴先生了,只是不知这吴先生心里有着什么计划。除此外,她发觉那老道长看自己的眼神也颇耐寻味,不知被他看出了什么端倪,想来那老道也是有能耐的。 她喝完粥,便靠在老庙的墙边打着盹儿,看起来精力实是不济。 “诸位弟兄,我有一事需跟大家商议。”华阳趁着大家拢在一起喝粥,率先开口。 那些吸溜着粥碗的汉子们转头看过来。 “小先生有何事呀?” “华阳兄弟,你直接吩咐我就杨虎就成,不用和他们废话。” 华阳见大家都看过来,不急不徐道:“说到底,我帮各位拼杀一回本不图什么回报,不过如今倒是有一事需要跟各位做个请了。” “就怕活不到后天,你就是有请求,到时我们也不一定帮得上哟。”王麻子没好气道。 杨虎瞬间来了火气,骂道:“你个死王八,不会说话就闭嘴。华阳兄弟尽管吩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成喽!” 老道张紫云和小道姑齐玥也看了过来,那老太婆也疑惑注视着他。 “诸位纵是落难至此能有个容身之地,各位弟兄,你们觉着是受了谁的恩惠?”华阳卖着关子。 “谁的恩惠?是军师吧,军师算着方位寻过来的。” “不不不,是齐将军,得亏了齐将军率人解救,我们兄弟才能从官兵的包围里逃出来。” “我看,还是得谢华阳小先生,要没他那五十两银子我们不晓得还能不能挺下去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 老太婆倚在墙边,仿佛明白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们说的都对,但你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此时老道张紫云却是发话了,众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正经讲起来,我们如今宿身之地可不是自己家,是别人家。” 老道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倚在墙边的老太婆。 “谁家?” “这庙是水神庙,这家自然是这一地水神之家。如今我们这烧火做饭的灶台,可还是用这水神的泥胎碎块垒起来的。”老道神秘笑道。 “哪有那么邪乎,华阳小先生,你有什么吩咐的直接说吧。”杨虎着急,干猜也没个头脑。 华阳看着老道,二人会意一笑。 “正如军师所言,这庙是水神庙,各位弟兄如今得以宿身之地正是受了这庙里水神的恩惠。”华阳已站了起来,看向那庙里残破的半截泥胎,说道:“受人恩惠,礼应要还。想来诸位弟兄能振臂起事,也是为能得个清楚分明的世道。” “这架我该打的还是会打,能出十分力就绝不留三分。可诸位弟兄他日所行,若真只是为了谋个富贵,倒真让我看不起了。”华阳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那坐在人众里的贼匪头子齐彦名欲言又止,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讲,他听到有人疑惑着“不然还能为啥”时,恨不得抽那人耳光。 此时那小先生转过身来,朝着众人正义凌然道:“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我知各位兄弟自有苦衷才走上这条道路,但若是少了点东西,不管如今多么能杀能砍,不出几年也必将作鸟兽散。” “少什么东西?”有人疑惑。 “我为个儒生时,有前辈贤人讲予我听,时至今日不敢作忘,”华阳仰头看向庙外天空,激昂道:“我辈在世,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一时间,老庙里安静无声,那短短四句话仿佛有着无穷魔力,让人神往。 众汉子以前心里还模糊不清,只觉着以后怎么着都是死,倘若拼杀出一条血路来,兴许能谋个富贵。可经这小先生一通指点,反倒通明起来,纵使如今苟且但到底是不一样了,叛乱又如何?贼匪又如何?这些名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心里的未来。那些心里连日的阴霾也都被这一通话激了个烟消云散。 老道微笑着看着他,齐玥也被这几句话听得心潮澎湃。 可率先做出动静的,却是那贼匪头子齐彦名。他两手猛击一起,发出“啪”的响声,一改往日温吞,起身激昂道:“小先生果然是读过书的!此话无不说到我老齐的心里!” 自此,齐彦名心里对这年轻人的认识,再不是那破落书生形象,进而上升到一个很高的地步,大概和那老军师张紫云都差不多高了吧。 “说的好!” “说的好!” “好!” 众人回味过来人人激昂振奋,仿佛充满了力量,就连王麻子都悄悄握紧了拳头。 “但大丈夫立志千里外,还需立足而行。”华阳话锋一转,又说道:“这一事一事都得有个体统规矩,想成大事,还得先从这些个小事上看起。” “如今各位身宿这水神庙,受得这水神庙墙瓦遮风避雨,若是各位有心就从这着眼处做起,为这主人家做点好事吧。”华阳绕了一圈,终于绕回到这真正的目的上了。 杨虎也站了起来,振奋道:“华阳兄弟说的这些在理,只是我们能为这里主人做些什么呢?” “倒也简单……” 在华阳的一阵交代后,众人纷纷应和。这些贼匪往前本就是地道老实的农民,大多都有着些手艺,制个神像也不算难事。更有人呼着自家本就是个石匠,若是不嫌工夫久,就是给这水神娘娘敲个像模像样的坚硬石像也不在话下。 说干就干,众人把那灶台上的泥块扒落下来,又把庙里散落各处的泥像碎块也拢到一起,待众人拼出个模样出来,嚯呵!想不到这水神娘娘的容貌倒真个精致貌美。 在老道张紫云的吩咐下,今日采“饷”的弟兄去镇子集市里捎带回来香炉一鼎,以及竹香几卷。 柴木遍地,众汉子刀砍斧削,半日工夫就制出了个长桌,搁神像前一摆侃侃成个供桌。 做客就得有个做客的模样,那杂乱的铺盖也被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庙顶的蛛网、灰尘也被众人清扫了个干净。 如今就差这神像了,正待想不知如何是好时,门外却传来“嘿呦嘿呦”的使力声。往门外一看,嚯呵,众汉子正合力抬着一个等人高的天然花岗岩石回来。方一落地,那带头的汉子就张声道:“交给我了!只要小先生能保我们活,我就能保这石头里站出个水神娘娘!” “哈哈哈哈!”这水神庙里一时间欢声笑语,再没了往前的抑郁愁绪。 那老太婆看着这一切,眼角不知何时已湿润起来。 …… 林边河岸,华阳再次回到那个参悟五行遁术的地方。闭上眼,细细琢磨着应敌之法。如今众人振作,他自然不想让人失望。 细细想来,凭他如今本事也算不少了,可正经拿来制敌的手段反而挑不出来。那经咒、符箓虽有神异,但也专克妖魔怨鬼邪祟之流。那隐身术和五行遁法,以如今能耐,顶多能立不败,若想制胜倒也颇费心神。至于那威力巨大的破界术虽然能使,但一拳下去直接凿穿到地底水脉,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若非生死关头再不敢轻易使出了。 他不禁想到那梦里的小神仙,一招一式空气爆鸣姿态,一刀一剑得心应手模样,倘若有他三成能耐,今日还有何不能解的忧愁。要不,去梦里寻那小神仙教自己两手?他也不顾地上冰雪寒凉,就已……躺了下来。 “喂,小兄弟,原来你在这里呐!可真让我一阵好找!” 华阳睁开眼睛,听身后脚步逐渐靠近,走到自己跟前才停下。 是那捕快。 “我瞅着你瘦弱,实在想不出来你有什么能耐可以和我打。” “唰!” 那捕快将狭长刀身轻松以剑花作挽,随他挽动刀鞘被高高震起,寒芒乍现露出明亮刀身。 他手上不停,随手翻动间忽一振力,那明亮刀身以风雷劲声在地上划圆,恰好三丈大小,眨眼之间那刀身呼啸归来却又被他稳稳攥在手里,此时刀鞘才堪从空中落下,随他身形转动刀尖寻着鞘孔铿然归鞘。 “我七岁学剑,十岁以剑术入技止境,十二岁初成内息,十五岁内息圆满,后来我投身军伍,在刀山血海里成就无拘,那年我二十岁。” “如今我二十五岁,在无拘境愈发运转如意。你,凭什么跟我打?” 他话音一落,也不待华阳有何反应,突就朝着华阳身后袭去。风声猎猎。 华阳心知不好,不是还有一天才打么,这厮怎就急不可耐了。心里虽这般想着,倒也赶紧一个翻滚离了原地,再看回去,原本坐着的地方竟被他踩踏了一个大坑。 “喂,你来真的?!”华阳急切道。 捕快不怀好意地笑道:“哼哼,还能有假?” 话音一落,一道黑影再次向着华阳袭去,这次再未给他逃跑机会。捕快形如奔牛,以势大力沉之势袭到近前,一个扫腿如同甩鞭狠狠踢下。 “啪!” 华阳被这猛力一击踢中后背,脚上失力狠狠栽倒在地,嘴里啃了满嘴的沙子,牙齿渗出血来。 “啧啧啧,我刀还未拔,你就不行了?”捕快看着那人倒地凄惨模样,满脸讥讽。 过了一阵,见那人爬在地上仍然毫无动静,糟糕,不会把他踢死了吧! 薛鸣收起架势去看那人情况,才行两步,那地上爬伏之人竟忽然暴起,一把黄沙迎着自己脸面突兀袭来。 “唰啦啦!” 黄沙被他以手臂和刀身挡住,待扬沙散尽薛鸣再看过去,那地上哪里还有华阳影子。 他忽然觉察到背后有风声掠起,正待回身做挡,可回身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刹那失神间竟也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身形受力不由得往后连连后退。 “方术奇门?倒是小瞧了你。”他说话间,不但没有紧张反而笑了起来。这三丈圈内见不着那人身影,反倒噙着笑闭上了眼睛。 华阳见他如个木桩站立不动,岂不是任自己施为,他隐着身行再次打过去。 谁知那捕快仿佛未卜先知,耳朵抽动间听声辩位,只一抬手堪就将来势凶猛的一拳挡下,再一扭转身形又恰避过华阳蓄力一腿。忽见他睁眼抡起刀身,朝着斜身空处猛击而下,刀身震动一个身影被他凭空拍落在地上。 “无拘,不是白叫的,”捕快脸上浮起戏谑笑容说道:“到了无拘,一招一式再不拘招式变化,内劲运转绵长,天时地利皆可为我所用,想要赢我只这些可不够。接下来,该我了!” 到了这里,华阳知道那捕快是来试探自己虚实,并非存了杀心。他便不再紧张,仔细回忆着梦里那小神仙的身形变化。随他念动,那小神仙的身形竟在识海里一一翻转变化,如无数虚影再现闪转腾挪。 “临阵对敌还敢分心,找死!”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捕快已飞身攻来,以一拳猛虎推山势大力沉锤来。 华阳进入某种定境,应对这一击,识海里有多种身影变化,若退可灵蛇游步,作挡可弓步靠肘,反攻可白鹤抢珠。而此紧要关头,他不非但未退反而抢身避过袭来拳头,以手作鹤嘴朝着捕快眼睛快速啄去! 这瞬间变化实在薛鸣意料之外,攻势瞬间收停转攻为守,两指如金刚合拢挡在眼前。 二人身影一触即分。 薛鸣只以为是突发奇招也并未放在心上,再次扭转身型攻了过来,这次他鼓荡内息飞身扫腿以叠风落梅之势攻来,内息鼓荡下雪飘沙扬。 华阳任他袭来,也悄悄运转真灵之气裹挟在身,循着识海里小神仙的身影以通天炮锤之势对攻而去。 脚拳相撞,空气爆鸣,飞沙漫天。 一个身影到飞而出,退到三丈圈边才急急收停。一个身影原地不动,飞沙散去依然摆着弓身捶击之式。 “再来!”捕快咬牙再次徒手袭来。 华阳也不虚他,同样以徒手之姿同他疾速对攻,二人交手不知几十回合。 华阳也在对攻中逐渐熟悉了技击技巧,但凡被他用过一遍便已得心应手,非但如此,他偶尔攻来灵活运用着隐身术,更使得那捕快焦头烂额。 一个交错,二人身型再次分开。 “咳咳!你藏的很深呐!”捕快再无笑意,嘴角也挂上了一线血迹,想不到对方的拳脚也恁大力,竟震动内腑,“他娘的,老子本想来教你两招,免得你到时被我打得难堪,这么看来是谁打谁倒还不好说了!” 薛鸣突就沉着严肃起来,再没了刚才的鲁莽。他将刀鞘缓缓脱出,显出一柄寒光长刀。 “我薛鸣行走江湖,可不是以拳脚功夫来唬人的!十岁以剑术进入技止境,敌寇、流匪又或那些不长眼来挑战我的,无不成我剑下亡徒。” “后来参军,剑下倭寇头颅更是数不胜数。这倭匪没什么可说的,可这把倭刀甚合我心意。” 薛鸣提刀在手,刀身鸣啸颤动仿佛极为兴奋。 “后来知道,这把刀的主人是一个名为千藏的倭国武士所有,是家传宝刀。只是那武士千藏,也是我剑下的亡魂了吧。” “此刀到我手上,才是找到了真主人。它有了新名字,鸣龙!” 话音一落,那刀光分散一化为二,二又分四,瞬间将华阳周身可挡可退之处全都笼罩在内,但凡抵挡必将皮开肉绽。 “停!” 那刀身堪在华阳脸前分寸之间停下。 “怎的?”捕快沉声。 “当下比试,是不是不能出这个圈?出了圈就算输了?”华阳心里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今天只是掂量你的本事,正式比试还是在明日。当然你若能赢我,今天也算!” “我不是打不赢你,只是你手上有刀兵,我却没一件趁手的武器,这不公平。” 捕快看他赤手空拳,倒的确如此。 “你擅用什么兵器?”薛鸣收了刀势。 “我刚学会一套棍法,就是缺个合适的兵器!”忽又见他看到地上有个树枝,见他走过去胡乱抓了起来,就朝着捕快得意道:“有了有了,来吧!” 薛鸣扭了扭脖子,气笑道:“瞧不起我?” 华阳只觉轻松,笑道:“说好了,谁出去谁输啊!” 华阳声一落,就手持树枝站立圈内再无动静。 薛鸣知他藏拙不敢小觑,他挽刀飞身快若惊鸿向对手袭去,近至三尺时见那人还无动静,立即扭转身型倒身而退。 “哼,又想使诈?”捕快得意,幸好没有上当中计。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内,在华阳周身,一直交叠错步围绕转动着一个身影,那沙滩地上都被他蹚出一道圆形沟痕。 那捕快左看右看,对方竟一点都没有动静,心里惴惴,怎么攻都担心对方使诈。终于捕快还是失了耐心,厉目一狠挥刀攻去。 “唰!” 那身影被利刀瞬间劈碎,化散成无数沙尘飘落。 薛鸣笑了笑,又来这招!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 早在一炷香前,华阳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水神庙里,同众人一起烧火做饭,好不热闹。 星光漫天,寒风轻起。一个刀客闭着眼睛傲然站在河滩圈内,脸上的笑容已经开始僵硬。 “怎么,小兄弟为何还不来攻?比耐性,我也是不怕的!” 。 前朝遗客 39 这江湖不老期期又盼盼 “你倒是使点劲儿,磨叽个什么!” “还有你,看着年轻力壮怎就酸软起来,明儿个让采饷的兄弟给你独割一份儿腰子肉,你看可好?” “往哪砍!往哪砍!响子,让你往树根子上砍,没让你往我根子上砍!” 杨虎骂骂咧咧指挥着几个汉子在林子里伐树,齐将军发了话,要在水神庙旁边立两处简房,如今入冬,所有人都挤在一个庙里不合适,男子汉大丈夫征战四方,若连个安身睡觉的地儿都立不起来,能算个什么本事。 他们从徐州一路逃窜过来,早已甩脱了围捕的官兵。齐将军还说了,若是风声没那么紧,他们不但要建居,开春了还要在这里垦出几个菜园子。 至于那迫在眉睫和捕快薛鸣决生死的事情,他们也商议好了计策。有小先生打头阵,若是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是生是死反正都躲不过,倒不如把精力放在长久之计上。 他们虽也担心那御史回头带兵马过来,但老道张紫云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他薛鸣,虽是个官儿,但更像个江湖客,这江湖里的规矩和承诺,在有些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可在某些人眼里会比圣旨还要管用。” 除此外,贼匪头子齐彦名之所以敢如此宽心,还在于齐都督的开导,也不知这小道姑在他老爹耳朵边嘀咕了什么,齐彦名听后一改往日颓丧,竟变得振奋起来。 这林子里的五六个汉子,就是在得了齐彦名的授意才来此砍伐木材,要给那预建的简居寻筋骨嘞。 “虎子哥,不是我偷懒,实在是饿得发晕。这近日里虽有小先生的银子来使,可那每日稀粥面糊的往肚子里灌,属实饿得快。” 张声抱怨的叫李响儿,是一众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约么着十七八岁。“响儿”听着太过娇弱,他更喜欢别人呼他“响子”,搁以前,探路、放哨这类的活儿都归他干,他不出现则已,一出现总能给队伍带来有用的消息,时间久了兄弟们倒常拿他玩笑,又能“听个响儿”。 “他奶奶的!谁不饿,我也饿着呢!别废话!”杨虎凶完,又悄么声地朝那人细声说道:“砍完后我们去林子里搞点野味!昨儿我可瞅见一个兔子窟。” 响子听此脸上立即来了神采,干劲十足,“呵!忒!虎子哥你起远点,看我的。” “呀——那是人是鬼!” 响子重心不稳,被高举过头的斧子带倒在地。他反而立即趴伏着,观察起远处突然出现的影子。 那影子两只眼睛乌漆抹黑,形容呆滞,头发松散,嘴角还噙着血迹。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缓缓地往这边挪动。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都不敢张声。等那影子离得近了,这哪是什么鬼,不就是那个薛捕快么!他要干什么?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看向捕快时,捕快也抬头向他们看过来。不知怎么,捕快的眼神突然就变得凶戾起来,仿佛变成了欲择人而噬的野兽,面皮紧绷,露着呲起的牙,嘴里发出阵阵气愤的低吼。 杨虎见此哪里敢去搭话,忙呼喝着几人暂先躲开。 几人往后退了十来步,又觉察着那捕快倒也并未追过来,几个汉子便躲在树后小心观察。 谁知那捕快突然就朝着他们发力奔来,一路看去竟留下无数残影。一道霹雳响在耳边,那人已如一道黑色闪电袭到几人跟前。 众人想逃,可面对这般雷霆骤至的身法,哪里还有逃的胆气。他们不清楚怎么回事,杨虎倒是看到些许端倪。捕快驰身疾速奔来时不知使的什么手段,竟不受地形阻力,扭身之间寒光乍现爆出霹雳惊震之声,又隐约有龙吟般颤鸣,倏忽寒芒又重归于鞘,他的身影奔至几人跟前才缓落下来。 “告诉那小子,我不会留力。” 捕快从几人身前经过,并未拿他们怎样。等他走远了,几个人人才长长吁了口气。 “要打要杀朝着虎爷随便来,咋咋唬唬装什么大尾巴狼!”杨虎看几个弟兄在侧,此时反倒硬气起来。 “就是!装个什么劲儿!”汉子们纷纷拢着杨虎附和。 “噼哩——噼啪——噼啪——” 身后传出阵阵闷沉声响。 “虎子哥小心!” 瞬间,十数棵环抱巨木纷纷炸响,自根部爆开一条条整齐断口,树木受自身重压,哗啦啦同时歪倒砸落,每根巨木少说有千百斤,砸落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快跑!” 眼看棵棵巨木就要朝着几人当头砸下,正此紧要关头,变化又起。 十数根即将倒落的树躯,原本秃净的躯干上竟于瞬间生发无数枝叶,根根巨木如逢春迎夏,却比春夏来得更快,眨眼便已裹满青绿苍翠的繁枝密叶。变化再起,大地剧烈振颤起来,脚下泥土翻涌滚动,突兀兀自下而上破土顶出十数根泥峰,一路向上结结实实抵在巨木的躯干才堪停下。 这诸多变化同时生起,从开始到停落仅在瞬息之间。 树躯下的几人受地上泥土翻涌,纷纷颠倒在地,只觉眩晕恶心。 过不知多久当林子重归平静,这几人才灰头土脸地从树躯底下钻出来,竟一个都没受伤,顶多擦破些皮。正当几人暗自庆幸,却被眼前离奇景象惊得两腿发软,一个个重又无力跌坐在地。 座座突兀破土矗起的泥峰,稳稳托顶着每一根倒伏的巨木,断木上诡异长出的繁茂柔软枝叶,也巧妙地支撑着地面。若不是这些突然出现的神奇变化,这几人的性命怕已经不保了吧!可……可怎就会如此? 杨虎被眼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几个汉子你看我我看你,怎么也搞不明白。 “去禀军师!”杨虎率先反应过来,众人回过神也跟着他往水神庙的方向狂跑。 等他们几个离的远了,从合抱巨树的遮掩里才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一身褴褛衣衫。他举起自己的双手,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男子支吾半天,同样也受到了惊吓,“萤……萤儿,你看到了吗?” “呼!看到了!” “怎么办?我是不是……” “还能怎么办,公子先跑吧!” 捕快薛鸣回到庙里找到自己的草铺盖,这大白天里二话不说倒头就睡,属实让人难以理解。 然而更不可思议的,却是以杨虎为首连同李响儿在内的五六个人着魔了般,张牙舞爪比比划划,嘴里含糊不清也不知道在讲着什么,若是耐着性子听,才知他是说着什么树都倒了、长了枝叶儿、土疙瘩堆成山之类的疯话,还火急火燎拉着张紫云老道的袖袍嚷着一定要过去看看。 张老道扭不过这五六人生拉硬拽,倒也被他们拥着去往林子里瞧稀奇。众汉子忍不住好奇,纷纷跟在了后面。 “军师,我跟您说嘿,可真神了!您是没见着那场景,真的吓死人了!” “我杨虎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古怪的事情,这回算是被我头回撞见了!” 杨虎一路描述着方才的景象有多震惊云云,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觉累。 “你说的是这里吗?”张老道看着条条巨木平整的断口,“这薛鸣的刀法和内劲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张老道摸着整齐的断口,不知在思索什么。 可身边杨虎和李响儿几人却再次张大了嘴巴,“这……刚才还不是这样的呀……你们都看见的是不是!” 放眼看去,除了杂乱倒在地上的十数根巨大而又光秃的断木,哪里有什么突然顶起的泥峰,也没有什么突兀生长出来的枝叶! “喂!响子,我们刚才看到的都是真的,对吧!我以良心作证,我没说一句谎话。”杨虎激动起来。 “我也能保证,真的都如虎子哥所说!”响子和几个亲历者纷纷点头。 齐严名也走了进来,呵斥道:“勿再说这些胡话,这寒冬腊月里的秃树上怎会长出枝叶,这地面平平整整,连雪都覆盖完好,散了吧!” 杨虎见齐将军不信转身已经走了,他心里委屈很是憋气,此时换作自己来看……可能也是不信的,可的的确确都发生在眼前的呀。 “兴许是水神娘娘显灵吧!”一个褴褛衣衫的男子走进人群,看向一个个巨木断口。 “华阳兄弟,你信的对不对?”杨虎期冀地看着他。 “我……信吧。” 杨虎盯着那人的眼睛,好一会儿后,忽就泄了气般,“诶!我就当华阳兄弟信我!” “怎么样,有把握吗?”老道摸着断口整齐的树根,朝他笑着看来。 华阳挠挠头,眯眼而笑:“今晚可还有酒?” …… 无名海岸,刀剑铿然交错。 “杀!” “杀!” 弓箭斜插满地,断剑染血映着傍晚残霞。油火沿着铁枪木杆燃烧,明旗、盗旗摊烂在地,燃烧时冒着滚滚黑烟。数不清的大明军勇、江湖义士、倭匪海盗的尸身或跪或倒在地,血流汇聚整片野滩如浪涌红潮。 早在一个时辰前,收到倭匪登陆情报的大明军士早早埋伏在海边,要给这群烧杀劫掠的倭国匪人来一个痛击。连月来倭匪烧杀抢掠了十数个沿海村寨,偶或某些城镇都能看到他们劫掠的影子,官府久剿不下,黎明百姓惊惧不堪。 这一战,集大明军伍之精锐和数路江湖义士好手,结成精武阵营百余名,定要将这一路区区数十人的倭匪全歼于此。 “报!倭匪已沉锚登上游船!” “报!匪寇游船五具,每具携刀兵十人!” “报!游船登岸,时正!可杀!” 为首的大明军将现出狠戾之色,却很年轻。 “听我号令!放!” “唰!唰!唰!” 箭雨向着匪寇登岸游船破空鸣啸而去,火焰点燃数只游船和几名倭匪身躯。 箭矢建功,登岸倭匪纷乱起来。 “报!里许外有三百余蒙面倭匪来袭!” 为首的军士身躯猛震,不好!中计!然而战斗一触即发,如离弦之箭不可挽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他是懂的,此时撤退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兄弟们,今晚能活的,饮酒!一个头颅一碗!” “哈哈,好嘞!这酒我老刘喝定了!” “谁都别和我抢!杀!” “嘿!杀!” 喊杀震天,百余兵士、豪侠向着刚刚登岸的海盗包围冲杀过去!刀光剑影交错,已陆续各有伤亡。有执刀之手被厉斩之下整齐断落在地,有人被砍了半边身躯就此瘫死,也有人身躯经长枪贯穿软倒跪下。 “这就是大明精锐?有些让人失望呐!”为首的倭匪接连出手,已经砍杀多人在地。 “大言不惭!拿命来!”一道身影携风雷之势向倭匪首领攻杀而去,挡下了倭匪刀下即将被斩的同伴。 “凤鸣,有点扎手,怕没那么简单!”被救下的老刘有些不安。 年轻将领也看出来一些端倪,却也未再多想,此时不宜分心。剑啸之音再起,他抖起剑身向着匪首席卷而去。 两道身影交缠激斗数十回合难分上下,那倭匪首领虽以双手之姿持刀,却毫不拘滞,或飘摇点触杀机在藏,或势大力沉诡招奇突,内劲刚猛攻势悍勇。年轻将领倒也剑术精绝,招招不防,反以攻作守,内息鼓荡劲力绵延不绝。二人见招拆招虽各有伤,但都凶勇无匹好似末路凶徒。 “想不到大明军里竟有你这种高手!”倭匪震开来势汹涌的一击。 “中原武林高手如云,强我者比比皆是,对付你这等角色还不手到擒来!”军士抹过脸上的血迹,朝他冷笑。 那倭匪首领越过他的身后看去,更是猖笑不已:“是吗?你是说你的那些兄弟们吗?怎么死得也没几个了!” 年轻将领横剑在胸做防,回顾看去,百十余军武兵勇和江湖义士兄弟死伤过半,此时大多已负伤作战,在后来的三百余蒙面倭匪的突袭下,已是以少打多局面。 年轻将领不敢再缠斗下去,狠狠看了一眼倭匪头领,转身攻进敌群。一进敌群,他反而压力骤减如鱼得水,剑尖拨挑之间敌喉碎裂,剑身颤鸣穿甲如入烂布,一招一式迅速收割敌匪性命,剩余的四五十弟兄顿时少了许多压力,再次振作杀敌。 “呵!你杀我的人,你的人就不会死了么?”匪首武士狞笑着袭向兵勇人群。 那些突然来袭的蒙面倭匪不敌年轻将士锋芒,经剑气一震,面上黑巾碎裂,连着性命也被收去。汉人? 年轻将士再次寻着蒙面倭匪杀去,倭匪躺倒露出面目,还是汉人? 再杀! 汉人!汉人!还是汉人! 年轻将士目眦尽裂,眼睛血红。他想不明白,为什同为汉人,竟会手足相残被这同族来害!更想不明白,这些汉人为何会勾结倭匪,打着倭人的名号烧杀抢掠恶事尽绝! “为什么!” 年轻将领陷入极度疯狂,剑身厉斩之下甩出剑气白虹,经身匪寇被剑气横扫斜劈瞬时四分五裂。 剑身“噗嗤”刺入一名蒙面匪寇胸腹,蒙面人口中所喷鲜血全都被挡在了黑色面巾内。蒙面人笑了,垂死之下却狰狞无惧,“为什么?呵!还不是为了一口吃的?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皇上!” 蒙面贼匪倒下,已经死透。年轻将领脸上已经麻木,再没了任何神色。他抖落掉剑身的血水,那些倒地不起的弟兄们,有他多年的军伍袍泽,有他江湖上的挚友良朋,如今都死了呵! 他仰头去寻那个倭匪首领,眼前一幕让他不由得惊吼而出,“老刘头!” 刀身从那人身躯里拉了出来,血槽往外涌出汩汩鲜红,老刘头倒地前颓神笑着朝他说道:“凤鸣,这酒我怕是喝不上了呵!不过,你……一定要替我喝呀!” 老刘头说完,便已彻底绝了声息。 倭匪首领狰狞而笑,“你杀我的人,我就杀你的人,如此才公平!” 杀到此时,放眼看能站着的,竟也就那匪首与他了。 潮涌如泣,残阳似血。 年轻将士提剑而行,剑尖拖地。他手上颤抖,剑身颤鸣似在悲泣。他奔行而去,速度越来越快,他要斩下那颗头颅! 剑身颤鸣声中绽放着残阳光华,年轻将领身形仿佛融到风里,再现身已骤然临于倭匪近身三尺。 “哗嚓!” 刀剑交错,内劲迸发。剑身铿然断裂,扬在空中半截剑尖上的残阳光色,是这把剑最后的光华。 “你的剑,怎及我神刀!”倭匪刀身狠狠插入年轻将领腹部,面色冷毅。 年轻将领打量着咫尺身处的敌人,想不到那倭匪竟也和自己一般年纪。 他狰狞笑道:“是吗?” 匪首惊觉不妙,欲拔刀撤身远离,谁知刀身传来一股拉扯大力,竟被那将士用手死死攥住,纵使手掌割裂血流不止也浑然不觉。 半截剑身映着最后一抹儿残阳光色挥扬而去。 头颅飞扬! ……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身处何地。年轻的将士从虚弱中悠悠转醒。 “你叫什么?” 有人在身侧清洗着沾满血迹的绷带,那些洗干净的布条被他随手搭放在晾衣的竹竿上。 “薛凤鸣。”年轻将士虚弱地看着自己身体,被刺穿的腹部伤口已被缝合,那把敌匪的用刀此时正躺在自己身侧,“不知您是?” “我么,此时还是闲人一个,”那人又说道:“这把刀不错,但和你的名字相克。” “相克?” “这把刀铸造时,应该是用了什么秘法,以潜龙血铸灵,与你的“凤”字天然相克,合该你有这一遭劫难,”他又说道:“你若想用这刀,可以试着把名子里‘凤’字拿掉。” “前辈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薛凤鸣低头沉思,突然激动道:“前辈,我的那些兄弟可有……活的?” “你是说海岸野滩上的那些人吧,都死了。” 年轻的将士瞬间神色黯然,眼中噙泪,久久以后才怆然道:“多谢前辈恩救!” “我虽救了你,可你也不用谢我。相逢是缘,我指三条去路给你。” 薛凤鸣抬头看去。 “第一,你若想继续和倭匪较劲,我可以荐你到元敬那里,他受皇帝的意正招募私兵,日夜训练就是为去打倭匪的。哦,别人称他们为戚家军,还挺威风。” “第二,你如果有意,日后伤好了可以去京城,钦天监听过吧?钦天监有个神机科,我在那里或大或小是个官儿,你可以来找我,我可以给你谋个差事。正好,你师父也在京城,可以常陪你师父。” “第三,你也可以继续回你的卫戍所当你百户总旗,只是兵部逐渐势大,你们日后被一群文官牵着鼻子可能会受些委屈。不过经这一役,朝廷嘉奖不期而到,官府都在寻你下落,你的兵身兴许会有什么变数。” 薛凤鸣惊道:“前辈怎知我师父?” 那人微笑看过来,“我说我是算的,你信不信?” “此间事已了,我们有缘再见。” 话音一落,那人将卷起的衣襟放了下来,拍打拍打身上衣袖,就出门去了。 “对了,我姓神,名机,钦天监神机科是由着我的名字设立的。” 薛凤鸣赶紧去看那人容貌,年若四十,可再仔细去看,那人面容已经背转离去,只给他留下一个纹着星月的素白长衫远去背影。 “神机。”薛凤鸣悄悄记下这个名字,他又看了看身边的长刀,刀身奇特,“薛……鸣?” 那长刀忽然颤动起来,发出着奇异的振响,像鹤啸,更像龙鸣。他赶紧攥住刀柄,那刀身鸣啸之音才瞬间安静下来,“以后,你跟我了。”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剑侠,却多了一个名为薛鸣的刀客。圣旨下来,刀客受到嘉奖,除赏赐银钱几许还免除了他兵丁的身份,封赐“补贼御史”称号,为四大捕贼御史之一,转司淮扬贼匪剿捕。 只是这个御史和别个有所不同,更像个走江湖的侠客,他的人很冷,他的刀更狂,死于他刀下的倭寇贼匪不计其数。而那些真正的倭匪,自看到他手里的那把刀时,就已胆寒不战而退。 他有时也会独自一人在无数坟茔之间喝闷酒,一碗给自己,一碗给诸坟。 “来,喝!” “这碗是我的,你们不是要来和我抢吗!” “喝呀!你们倒是喝呀!” …… 水神庙里,捕快薛鸣不知梦到了什么,不时呓语。 “这大白天里,他咋回事?要不要……”王麻子又做了个手背过喉的手势。 杨虎撇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他娘的能不能有点道义!你听过‘江湖’两个字吗?” 王麻子被讥讽也只好收了妄动念头,没办法,谁让他不是那杨虎对手。 “嘿,虎子哥,你快来!又有个稀奇!”门外远远传来李响儿欣喜的叫唤声。 杨虎转头看过去,他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离得近了,才分辨出来竟是一条……鱼? “响子,哪里来的鱼?”杨虎疑惑问他。 “虎子哥,你快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个奇景!”响子兴奋地将鱼挂在一边,在门外朝他示意。 跟着响子的引导,他们二人一路穿过一片片林子,在一处河岸边停下。 “响子,到底有什么稀罕事?” “你看!” 杨虎顺着他的指引往河里看去,经这几个夜冻,河面已结了一层薄冰。那冰低下隐约有一群乌漆麻黑的影子在游动。 “那是什么?”杨虎眯着眼仔细去看。 可没一会儿,他突然就跪倒下来,口中不断呼着:“水神娘娘!难道真是水神娘娘显灵?” 原来,他看到了这辈子的第二个奇景。 薄薄冰面上有个窟窿,那水底的鱼不知为何都聚集在冰窟窿底下,争相着往外冒头换气。 “唰!” 一条硕长鱼身从窟窿里一跃而起,“啪叽”拍在冰面上。 正当杨虎寻思着怎么把那鱼从冰面上捞过来时,“唰”的一声,又一条大鱼从窟窿里窜了出来,倒是吓了他一跳。 紧接着,第三条、第四条接连往外飞窜出来,竟还是向着他们二人的近身方向。 “咦!要是再多一点,我们的口粮就可以换鱼肉了呀!”杨虎兴奋不已。 随他声起,群鱼仿佛听了指令,竟纷纷快速游动。当他以为那鱼群就此要散了时,谁知那冰面下黑压压的鱼儿像是炸了窝一般,竟争先般朝着冰窟窿往外飞窜,一直落到河边才停了翻腾。 大略看去,肥硕的鱼身成堆涌出,已有四五百条不止。 杨虎脸上的笑容已经被震惊取代,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紧张激动得说不出话。 “够了!够了!水神娘娘,够了!”他跪在地上朝着冰面“砰砰”磕头! 随他话音落,再抬头去看,那冰窟窿里的鱼群果然没再向上翻涌,冰面下黑压压的影子不一会儿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他激动的流出泪来,“响子,跪下!来给水神娘娘磕头!” 夕阳西下,两个汉子在冰面拉出长长影子,一高一低,一低一高。 自次日后,杨虎便成为这水神庙里水神娘娘的第一拥护者,庙里打扫的活全被他一人揽了去,别人若是想帮手,他反倒还恼起来。 给水神娘娘敲凿神像的伙计,天天被他烦个不行,隔一两个时辰被他催问:“凿到哪了?累不累?” 就连夜晚睡觉,那伙计都被他悄么么拉出来一起撒尿,撒完尿不算完还说着要一起去散心,谁知他却随手塞过来一柄精致小铁锤,“我们一边散心,你一边敲,省得冷!” “干你娘个虎崽子!有完没完!” 据说水神像立起后,就连这第一柱敬香都被他抢了去,惹得齐严名一阵恼火。 …… 在杨虎咋咋呼呼的吆喝下,所有人力都往返于水神庙和河岸之间,或拖或拽着满满的鱼获。 庙外的墙壁上用竹篾别满了肥鱼,那鱼肉的香味经篝火一烤飘散满堂。 当夜,纷纷扬扬的雪花再次飘落下来,对于庙里的这群饥饿久了的汉子们来说,终于能饱腹,这些鱼获得来的太及时了。 当大家都朝着水神庙的里的残缺神像说着客气感谢话时,只有华阳和张老道看向了墙壁边斜倚着的老太婆,她含着笑朝二人致意。 烤熟鱼肉的香味飘逸在庙里的每一处角落,众人无不口齿生津,这香气同样也牵动了倒头睡在地上的捕快。 “喔!好烫,熟了熟了!来来来!别客气,吃完还有。”杨虎热情招呼着大家,显得格外仗义,“这这这!有花椒和盐巴,抹上去一点更香!” 薛鸣寻着香味凑到篝火丛边,他也好奇哪里来这么多鱼。可看他们个个吃得越香,自己便越觉得饿,肚子不争气“咕咕”叫了起来。 他看无人注意到他,而那拢在篝火丛边的烤鱼还好些个,便衬着大家的笑,悄悄伸手摸了过去。 伸到半空,却突然被一人用手拦下,错愕间抬头去看,竟是那杨虎。可他也不说话,只是陪着大家一起吃鱼说笑。捕快无奈,只好把手又缩了回去。 这一幕看在齐玥眼里,只觉好笑。就连张老道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诸位兄弟,酒来啦!” 李响儿拎着两坛子黄酒风尘仆仆回到庙里,这一来一回从镇子到庙里往返少说得有四十里路,竟被他提劲一气往返,小半日工夫就回来了。还好还好,时间刚刚好。 “来来来!华阳兄弟,喝!” “老婆婆,你也吃,还有!” “响子快来,刚烤好的一条,给你给你!” 在杨虎的张罗下,一条条烤熟的河鱼被他分散出去,眼瞅着篝火边就剩最后一条。捕快坐不住了,再次将手伸了出去。 可还未触及,又被那杨虎挡住。 “嘶!你……”捕快瞅着他气的说不出话来,直想一刀砍了他。 然而那杨虎楞劲儿一上来,任他气恼,就是不理。 捕快呲牙,半天才朝他吞吞吐吐着几个字:“好兄弟,白天的事的忘了吧,我就当我啥也没说。” 杨虎才重新看向他,“当真?” “我对天发誓!绝对当真!”捕快说着就两指并拢指天。 杨虎突然就换了一副脸,笑呵呵亲自将那最后一串烤鱼递到他手上,还亲自倒满一大碗酒朝他推去,“来,薛御史!以后都是兄弟,喝!” 篝火围子里瞬间欢声笑语起来,而只有捕快薛鸣叹了口气,“唉!食人的嘴短,诚不欺我!” “啥短不短的,来喝!” 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微醺。不知谁借着酒哼起了歌儿,却立马被众人打断,吵吵着难听难听,实在难听! 这时女都督齐玥隔着篝火丛,突然看向了对面的男子,神采奕奕很是期待。 “咋的,华阳兄弟懂曲儿?别客气,来来来,来两句!”杨虎顺着齐玥的目光打趣。 “来来来!来来来!” “来一个!” 经杨虎一撺掇,众人纷纷起哄。 再看那被拢起来的华阳,连连举手求饶,怕是再起哄下去就要被赶跑了。 大家也不好让他难堪,便又各自笑着饮酒,只是没了刚才的哄闹,反而显得清冷起来。 却在这时,一个沙哑沧桑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高亢浑然无我。仔细听去却是那: 大潮碎玉岸, 残阳照连滩。 山水一程, 江湖路漫。 笑苍天, 谁说恩情短, 此去经年, 梦难残。 清风叹, 薄酒烦, 笑饮一杯爱恨离别生死淡。 歌声凄凉悲怆,却别有一番潇洒快意在其间,篝火旁的众人被歌声振动,不由得击打着刀剑金属之背,以铿然鸣响与那歌声相和。再听去,声音愈加高远,却是那: 恨天晚, 一江孤影, 轻鸿飞去了照水两厌。 红尘散, 刀剑也断, 江湖不老期期盼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唱到此处,无人不被那歌声牵扯心神。华阳心里感叹,“好一个刀剑江湖,山长路漫!好一个江湖不老,期期盼盼!”情到此处,已是情难自禁,张起声和着调,随那歌声再次嘹亮唱起。 风月夜里,独老庙里篝火光明歌声远。 不知过了多久,鱼吃完,酒饮尽,歌声断。庙里除了篝火“噼里啪啦”外,没有一个人再张声说话。 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闪闪烁烁。有人紧张,有人轻松。 薛鸣看着对面那个身影,不由得畅快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笑声忽又收敛,一个纵身翻出了庙门,向着野外林子里奔去。 华阳这才慢慢起身,从篝火丛里扒拉出来一个燃着火星子的烧火棍,三尺来长。掂量了一下,勉强趁手。 正当他要往外走,却被所有人拦了下来,目光无不关切,无声胜却有声。张老道看向他,同样投来关切目光。华阳向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示意大家不用担心。 接下来的一幕,倒是让杨虎惊掉了下巴,他看到了这辈子里的第三件奇事。 在十数汉子的目睹下,在杨虎亲眼注视下,眼前那个褴褛衣衫的男子突兀消失在眼前,就连他手上的烧火棍都消失不见。 十数汉子再难抑制内心激动,迎着夜里风雪,向野林子寻去,等终于看到二人身影时,他们已经迎面相向立在林间风雪里。 “金铁寒凉,还是我来吧!”华阳率先张声。 随他声落,手里烧火棒举起照亮一双眼眸。 “呼——” 他用力一吹,棒子顶飞散出无数明亮的火星,亿万星火被无形力量束引,如天上银河束拢一线,绕着二人以火焰长龙之姿旋转落地,燃起地上干草堪堪三丈方圆。 “捕盗御史,薛鸣。佩刀,鸣龙。” “大明儒生,吴华阳。呃……使棒,烧火棒!” 薛鸣知他身怀奇门方术,不敢掉以轻心,心想以敏捷身法快速占取先机才有优势。 狭长刀身翻动,刀鞘向着对方激射而去。捕快脚下猛踩,以刀鞘障眼,寒刀鸣啸紧随其后。 刀鞘及身,那人身形竟融于风雪,只留下一道影子被刀鞘贯透而过,紧随其后的长刀失了目标,刀锋不停速度反增,瞬间朝着身后斜劈而下。 “薛御史尽管施为!” 一刀劈空,捕快寻着耳中细微动静极速横斩,一条条白芒从刀身飞出,将三丈火线内所有可躲闪处全都笼罩在内,白芒“噗簌”深切入地,所遇树木纷纷炸裂。 “不可能!”先机已失,他虽不明白对方是何手段躲过自己攻势,心里反而更加激动。 内息运转全身,内劲激荡,三丈方圆内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感知。 耳朵颤动,他瞬间抬刀拦于头顶,一根漆黑柴棒裹携星火浓烟当头棒下,火星震荡飘散,微弱光亮里,他看到那人在笑。 内劲激迸,一触之下来袭之人被震荡倒飞,时机再现,刀身紧跟而至。 “斩!” 一道寒光瞬间将空中身形一劈两段。 “小先生!”齐玥惊呼出来,捂嘴不敢相信! “你娘的薛鸣!你下死手啊!”杨虎急切不已,恨不得上前跟他拼命,却被张老道含笑拦下。 薛鸣一刀得逞,却并未放轻松,反而更加凝重,刚才那刀上感觉不对,凭他砍杀经验,不该是这个手感,倒像是砍在木柴上。 果然,随他目光看去,地上的两截哪里是那人尸身,分明是两截断木而已。 天上雪花簌簌落下,薛鸣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长刀挽动,刀身鸣啸卷起天空与地上飞雪,风雪越卷越快,在三丈圈内形成一道龙卷。他立于龙卷之中,但凡被卷进来的枯枝顽石,都被这道龙卷切成粉尘。那龙卷不是别的,正是他以长刀振发的无数气劲刀罡。 无拘境,借天时地利为已所用。他想凭此刀罡所凝龙卷旋风将周身三丈全都搅烂,自然不怕他藏身不出。 只是……一点星火光芒悄然卷进,啸鸣声里火光瞬间点燃整条龙卷,三丈圈内,竟如一条钻地火龙被牢牢困缚挣脱不出。 围观之人猛然后退,这眼前景象着实震撼。只是从始至今,他们都不曾看到小先生身形何在,也看不清他到底是如何出手的。 刀身被火焰旋转灼烧已微微发红,在劲风中如有悲鸣。 火龙卷中的薛鸣被灼烤难忍,猛一振刀身,刀罡画圆朝四周激射而去,龙卷火焰被瞬间振散。 当所有焰火都掉落在地,竟如无数流星坠地,点亮点点明光。回身看去,那个鬼魅般的身影仍然站在三丈圈内,不急不喘,定定站立朝他笑着。 “你是人是鬼?”薛鸣看着他恼火不已,事情发展不该反着来么! “我自然是人。”华阳笑道。 薛鸣冷静下来,遇到这样一个对手,着实开了自己的眼界,对方并未怎么攻来,竟令自己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刀刀下去都若砍在了不着力的空气里。 两人各立圈的一头,他不甘心,再次以风雷势提刀席卷而去。 这次华阳未再闪躲,反而运转真灵之气,手挥烧火棒与那寒刀对碰而去。 薛鸣刀身终于传来凝实着力触感,他再次振奋,疾速模糊的身影横劈竖斩,牵动条条光华闪烁。二人身形在三丈圈内翻转腾挪,条条刀罡与烧火木棒相激,震荡出金铁之声。 薛鸣手上微微有些颤抖,如此怪的对手,他是第一次遇到。 二人身形交错而过,各自停手。捕快胸腔起伏,已有些失力。而华阳此时也有些气喘吁吁,打架这种事,他不擅长呀。 捕快提刀,抖了个刀花。正当华阳做好准备应对他再次施展的手段,那捕快竟……后退了一步。 一步之差,已是圈内圈外的差别。 “不打了不打了!他娘的!算你赢了!”捕快捡起落地刀鞘,将长刀重新受于鞘里,可他又不甘心,“不过你能告诉我,你使得都是些什么招吗?” 华阳不知该从何回答,只能挠头朝他傻笑。 捕快看他并不想说,也只好作罢,算了,谁能没一点秘密呢!自己不也还有杀招没使出的么。 “赢了?”杨虎不敢相信般看着那二人,当捕快主动走出圈子时,差点不敢相信。 “好像是赢了!” 一瞬间,人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这大雪夜里,纷纷激动不已。 捕快回转身看向那群人,也笑了起来。他朝着张老道张紫云抱拳道:“张前辈,咋样!满意吧?” 老道也笑了,“有你师父当年风采!” 说完二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老道又朝他说道:“鸣小子,你这刀的用法不对,十层威力,仅被你使出一层不到,不该如此的。” 薛鸣尴尬起来:“这不是还在磨合嘛!张前辈您就奚落我了!” “好了,我走了。你们不要惹事儿啊!惹事儿……算了算了,有张前辈在,你们也难成事儿!” “说什么呢你个死小子!” 捕快薛鸣挥着手扭头告别而去。 “薛御史,你要去哪?”华阳看着那个乘风雪归去的背影。 “听说京城里有个钦天监,我去看看,能不能谋个差事。” 那个身影一脚一个雪窝,慢慢走远。 “大潮碎玉岸,残阳照连滩。” 捕快身后,有歌声突然响起,声音高亢。 “山水一程,江湖路漫。笑苍天,谁说恩情短,此去又经年,梦难残。” 一声起,而数声随,纵使那些不会唱的,都使尽力气去哼。声音远远传出,寂寥天地变得喧闹起来。 那捕快回过头看了看,听了听,突就酣畅大笑起来,再此迈步离去时,继而也接着身后的歌声唱了起来。 “清风叹,薄酒烦,笑饮一杯爱恨离别生死淡。” “恨天晚,一江孤影,轻鸿飞去了照水两厌。” “红尘散,刀剑也断,江湖不老期期盼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前朝遗客 40 圣路易号 巨大的圣路易号帆船破开重重巨浪,以一往无前之姿向着世界的东方驰骋。 海路经验丰富的老船长达·伽马,受葡萄牙国王派遣,执行了来自罗马教皇的神旨。他此行除了往天竺和中国运送贸易往来的货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护送年轻的传教士玛提欧一行前往东方传教。 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哪怕间接奉行着教皇本人的意志,在他认为,这无疑与上帝的神国更近了一步。 在教廷的财力支持下,来自耶稣会的玛提欧神父轻松招募到了数十名健壮的船员水手,这为顺利成行提供了很多便利。这是一个由商人、奴工、水手船员、神使团合计五百余人组成的巨大远洋海船。 虽然这艘巨船由老船长伽马亲自调度指挥,可大家心里都明白,在甲板二层上的一个精致阁房里,有个名为玛提欧的神父才是这条船真正的主人。有意无意之中,船上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尽量避开着那个阁房。 帆船已在深海中航驶了十数个交替的日夜,那些晕船厉害的人,在经过了一日日的剧烈颠簸后,深刻认识到了大海的冷漠与威严,这使他们更加敬畏上帝创世的伟力。 “该死!有没有哪个聪明点儿家伙赶紧告诉我,现在帆速有多少了?”老船长朝着舱室外的的副手着急大喊。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风急浪大。海浪拍击船身溅起无数腥咸水花,船身摇摆剧烈。 “三十五节!”水手站在船尾朝着驾驶舱遥声呐喊,他将浮于水中用以计速的长索浮标迅速拖拽回来。 “桅杆手!降帆!” “甲板上还能喘气儿的,都给我滚回舱里!” “机灵点,听我指令!下锚!” 老伽马一通命令,摇摆剧烈的船身迅速得以平稳,但同时也停止了夜间的航行。 “船长,今夜不走了吗?”负责引航的水手疑惑看着老伽马。 “你的脑子被鲨鱼啃尽了吗?不想死就赶紧滚回去睡觉。”老伽马凭借自己的经验,在这种恶劣天气里若继续扬帆航驶,很有可能落个帆毁船翻的下场。 老伽马离开了驾驶舱,在船身的摇晃中紧抓扶手,一步一步小心地往休息舱挪着。 当他走进了休息舱,忽又将头探了出来,他发现甲板左弦的护栏边仿佛有个影子还立在那里。 “哪个死小子?还不快滚回去。” 那个甲板上的身影不知在思索什么,全然未注意到耳边传来的喝骂。老船长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女人。 女人紧紧抓着扶手,朝着船身外剧烈呕吐。纵使冰冷的海水溅在身上,纵使全身虚软几乎无法站立,她也未曾后退。她看向一波波汹涌无尽的浪头,看向浩瀚渊深的暗黑海底,她像一个无所畏惧的斗士,正在挑战内心深处不知名的敌人。 老船长迎着风向那女子身边靠近,衣领经风抖动拍打得脸上生疼。那女人的长发凌乱地扬在风里,单薄衣衫作响,经冷风勾勒出曼妙完美的身材。 “噢!是苏菲小姐!晕船很正常,最好的方法我建议您安稳地躺下,闭上眼睛睡上一觉,这比很多方法可都见效。” 老伽马知她是神使团成员,据说会医术,便不敢太过放肆,会医术的人在这船上可太难得了。凭他以往的经验,海路漫长动辄三五个月,船上谁若是生了重病往往很难存活下去。那些因病死掉了的船员或者奴工,会直接被抛出船外成为海里鲨鱼的口粮。 被雇佣上了船的水手大多也早有觉悟,他们一辈子从海里谋生计,早已有了死后葬身鱼腹的最坏打算。 然而疾病带来的减员会让行船失去人力,这并不是一个船长期望发生的事情。 “您这样只会让身体更加虚弱,我们可不能失去一个健康美丽的医生呀!”老船长恳切道。 苏菲这才转过头,苍白的嘴唇有些微微打颤,“谢谢您的好意,我这就回去。” 她脚步虚浮轻飘,迈起步来踉踉跄跄。才行了两步,突就腿软欲要晕倒。 就在此时,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的精壮水手及时将她扶住,才免于倒地的磕碰。 “嘶!卓库勒,你小子不冷吗?”老船长没好气地打量着这个孔武有力的水手,打心底里对这个粗鲁而面目狰狞的水手有一种说不清的反感,“快将苏菲小姐送回她的房间,你知道位置的吧?” 水手搀扶女人的臂膀向着甲板一层的寝舱走去,那一层是神使团才有的特殊待遇。 在船长面前,他面上轻蔑不以为意,让身后的老伽马气得破口大骂“该死的家伙!真是反了天了!” 整艘圣路易号帆船共有五层,甲板上是两层,甲板下有三层。 甲板上最高层是神父玛提欧的居室,这里拥有整艘船最开阔的视野,以及最华丽的寝具和装饰,地面铺以柔软的绒毯,每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透过这里的窗户照射进来。 甲板上的第一层是十几名神使团成员们的居所,他们由耶稣会教徒和教皇委派的护卫骑士组成,除此外还有一个懂医术的女人。 这个名为苏菲的女人,在招募船员的酒馆里接连两次得到了玛提欧神父的注意,第一次是她决然不顾海上危险与异国远途,坚定要报名登船时的认真模样,那时她眼睛里仿佛有一团炽烈的焰火。第二次是在问她能为船队做什么时,她说自己会一些医术,并有诊所工作的经验,这让年轻的神父有些吃惊。 在这个年代,祈祷和黑巫术仍然是平民们主要的寻医途径,可效果并不显著。而效果显著并逐渐得到广泛认可的医术,只有从大城市里的某些高校里才有机会接触,且只有虔诚的天主教徒才被准许学习。在病人痛苦的时候,那些医生比教堂里只会洒圣水驱邪的神父,更像上帝派遣人间传递福音的使者。 因着这个原因,这个名为苏菲的女人被特别吸纳为神使团成员,并在船上有着单独的居室。 甲板的下一层是船长和船员们的居室,这里相比上面两层,更容易到达各自的岗位。每每面对突发情况时,集合在一起的船员们可以更快捷迅速地做出应有的判断和操控。这些船员共计五十余人,从船长到舵手、桅杆手、调帆手、引航员等各有其职。这些船员大多是神父在出发前招募而来,也有个别几个船员是跟着老伽马来的。 除此外就是那些货贸商人了,他们是此行最“值钱”的部分,行船的绝大部分收益都是由这些大商人们支付。 再往下两层拥有整条船最大的空间和可装载区域,只是除了少数人知道具体的信息,便再没人知道具体装的是什么了。但大家心里也有数,无非是商人们需要运送往远东贸易往来的货物,和众船员、乘客们日常生活物资所需品。 “多谢您的帮助卓库勒先生。”苏菲在关上居室门前,朝那名水手致谢。 水手点了个头,很无所谓地就回返了自己的所在的舱位。 苏菲知道这个人还是从小酒馆报名时开始的。当神父威吓住了所有装腔作势欲要逞男人的酒客时,只有他们二人义无反顾同时发声报名。她隐约听到那个人在自我介绍时,报出“卓库勒”的名号,而让她印象尤为深刻的,是这个名为卓库勒的水手总是挂着一副凶残的面像,面上肌肉虬结,说话间带动脸上条条狰狞刀疤,如同一个十恶不赦的嗜血魔王。 卓库勒的这副凶残形貌让很多人敬而远之,奇怪的是,年轻的玛提欧神父在仔细观察了他的模样后,却意味深长地笑着允许他上船了。 卓库勒的表现也果然同他面上那样凶残,但凡与别人起了冲突,他精壮的躯体里便爆发出强悍的力量,每每都使对方头破血流。更有甚者,他会抱着对方流血的伤口猛咬,用沾染了满嘴满牙的血淋大口朝着对方呲牙狞笑,每每这时,那些与他起争执或围观之人无不肝胆俱裂,没过几日就再没人敢靠近他了。 除了两个人,一个是玛提欧神父,一个就是苏菲。玛提欧作为整条船的主人,有着平常人难以理解的平淡和从容。而在苏菲心里,自打登上了这条船,这整个世界便再没让她恐惧的东西了,呵!连神都不行。 苏菲按照老船长的建议躺倒下来,闭上眼睛,果然如他所说,头晕得到了不少缓解。 同一层舱室,教徒们开始了他们晚间的祈祷,祈祷今夜能风平浪静,祈祷明日能顺风顺水,祈祷此行得到天主光辉的照耀。祈祷还未完,又有人开始唱起了赞歌,一首一首此起彼伏。 然而没一会儿,整个一层的甲板爆发出震耳的嘶喊。 “闭!嘴!” 位于顶层的神父突然从梦里惊醒,什么动静!当他凝神去听时,那声音又没了,就连那些烦躁的哼哼唧唧的声音也全都消失个干净。呼!终于可以重新睡眠了。 。 前朝遗客 41 魂归尽海 “船长,你真的到过天竺吗?” “船长,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那里的人也是上帝的子民吗?传说都是真的吗?” “传说?什么传说?” “传说在天竺,那里的海滩有随处可见的蓝色宝石!他们任这些宝石躺在水里,每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水里都会闪烁无数宝石的光华。” “切,这算什么!传说比天竺更遥远的中国,可遍地都是黄金咧!” 风雨飘摇之夜,圣路易号的船员们在老船长伽马的指令下停止了继续与风的较力,他们点燃了寝舱里的几处油灯,在昏暗的火光照亮下聚在了一起。他们围拢在船长的跟前,油灯火光映出一双双憧憬的眼眸。 这些船员曾经大多受雇于近海航驶的船东,那些过往的足迹也只围绕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英格兰这些地区之间,对于此行即将去往的遥远东方国度,对那传说里太阳升起的地方心里有无尽的好奇。 船长伽马看大家都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出个正经,得意道:“你们可知道,为何我是船长而你们做不了船长?为什么我能受到葡萄牙国王的亲自指派而你们却只能来打下手?” 众船员听他发声,纷纷转头过来静静听他讲述。 “咋了?那么安静?没人知道?”老船长更加得意了,“哈哈哈哈!要不说你们不是当船长的料呢!” “船长,您就跟我们讲讲呗!为啥?”有船员纷纷轻声疑问,好奇不已。 等众人重新安静下来,老伽马才看向这群围拢过来的年轻船员们,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着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此去海路九万里!这一路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海怪,哪里有海盗,哪里可以补给,哪里顺风,哪里逆流!”伽马严肃道:“你们不知道,而我,可全知道呀!”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额上的发丝夹了无数银丝白发,“呵呵,可都在这儿装着咧!” “海怪?真有海怪?”有船员显然注意到了他口中比较特别的信息。 船长也没急着答他,反而开始估算着日子,他面色严肃,围拢过来的人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忽见他皱眉说道:“这两天,你们眼睛都放亮点儿!我们可能会有一些麻烦。” “什么麻烦?” 老伽马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我们即将进入德雷克的地盘!” “德雷克?他是谁?” “呵,弗朗西斯·德雷克,这片海域的王。” 一个精壮的水手在离着众船员稍远些的角落里,翻身睡去。 …… 清晨。风儿轻柔,船身平稳如行陆地。 “起锚!” “桅杆手扬主帆!” “调帆手就位,时刻注意风向!” “盯着点儿船艏,我们即将进入逆流区!” “今天都机灵点儿!” “愿上帝保佑!” “出发!” 船长一声呼号,甲板上所有的船员们也一同紧随着兴奋起来,“出发!” 桅杆手们默契而灵活的身影从高高的桅杆上一纵而下,一面巨大的白色主帆高高扬起迎风招展。 圣路易号结束了一宿的修整,推开无尽平波,在船尾留下长长的白浪。 甲板上船员们卖力使劲的吆喝声传进神使团所在的寝舱,苏菲蜷缩一夜的身体缓缓伸展开,她从这喧闹声音中醒来。 她起身走到紧闭的门前,门扉经力推开一条细小的缝隙,明亮的朝霞寻着缝隙往里钻,耀得眼睛发涩。她推开门,霞光争涌着扑进来,将原本晦暗的房间照得红彤光亮。 遥远的天际尽头一轮明日缓缓拔升,太阳光辉在海面开出一条粼光万丈的圣路,巨大的白帆上顶苍穹下衔碧海,迎着太阳的方向,仿佛在航驶通向天主的神国。 不知名的水鸟伴舞在舷身两侧,海天澄净,霞云悠远。微冷的风儿拂过苏菲长长的发丝,裙摆飘摇,眸里映满这晨时的光。 这是她自登船来第一次留意到海上的风光,原来这么美丽。她想起了一个人,若是那人还在,若是他也看到了这般天地清明景象,会不会就不再为这人间介怀。 “女士,上帝就如同这太阳,他的辉光会指引每一个人寻找心里的光明。” 年轻神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菲转身看去,他胸前银十字架上反射着刺眼的辉光。 “这是上帝告诉你的?”苏菲扭过头,并不想看到他。 神父越过女人走到船头,他面上映满霞光。 “是呀,这是上帝给我的答案。” “呵!上帝?你见过他?”苏菲有些不屑。 “当然见过!” 苏菲反而皱起眉,在她的印像里,可从来没谁敢如此说谎,她不由得怀疑起眼前的年轻神父是不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上帝融于风里,化在光里,他的身影无处不在,你看那几只飘飞随行的鸥鸟,兴许上帝就是其中一个。你再看这船上每一个卖力的水手,兴许上帝就隐于其间。” “我们吃的粮食,我们饮用的清水,这无不是上帝的恩予。你看……咦?人呢?” 玛提欧转过身,可身后哪里还有年轻女人的身影! …… 在甲板一层的边角一侧有个稍大些的房间,这是只有玛提欧神父和神使团成员可以使用的餐厅。 船上的仆工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切成片的粗面包、烤土豆、番茄羹。这比船员们的伙食要好多了,他们的早餐可没有番茄羹。 面包片太硬,苏菲只能用力把它撕碎泡在番茄羹里,等它泡软了才能下口。 “天主降福我等,以丰盛……阿门!” 苏菲捂着耳朵,等这群神棍们念完了餐前祝文才将手放下,面包此时刚好被浸软。 “看吧女士,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又见面了。” 玛提欧神父同样来到餐厅坐在她的对面,他一进来,耶稣会教徒和圣殿骑士护卫们全部起身朝他行礼,仆工也紧跟着为他端来丰盛的早餐,竟……还有鱼!烤熟的带鱼! 当所有人都站起行礼,苏菲仿佛显得有些特别,她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端坐吃着自己跟前的食物,她的目光偶尔也会被那一盘煎熟散发着肉香的带鱼吸引。 “唰!” 神父朝大家随手示意,众人才又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前享受早餐,那盘带鱼也被推到了苏菲的跟前。 “吃吧,我天天吃,倒是有些腻味了。”神父说完就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餐食之间了,他吃起来很细致。 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份笔记,仿佛在思索推敲什么。 苏菲犹豫了片刻,便果断将装了带鱼的餐盘拨到自己跟前,她可好久都没尝过肉的滋味了。她小心地咬下去,满齿生津。 “如果按照这位尼古拉先生的推演,倒是清晰明了很多呢!” 苏菲猛然抬头看向对面的神父,他的面容正被手里的笔记本挡住。 “呵!听说他是个叛徒,背离了神呢!”苏菲轻声道。 “不不不,我倒不这样认为,他是上帝神辉下勇敢的探索者!他并未背离神。” “可他被处死了!以背离神的名义!”苏菲的声音仿佛有些颤抖。 “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神的旨意若被曲解,无可避免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餐厅里的教徒和骑士们沉浸在美味食物中时,没有人注意到,餐厅里那个唯一的女人已于无声中泪眼潸然。 可很快,甲板上慌忙错乱的脚步声打断了这群专心用餐的神使团成员们。 正当所有人都在疑惑的时候,餐厅门被重重推开,老伽马神情急切,“神父,请您和您的护从们做好战斗准备!” 有骑士起身询问:“发生了什么?” 老船长丢下一句话,就已经急忙回返甲板。 …… 老伽马放下远望镜神情凝重,他盯着船后海面远远跟来的帆船,面色有些惊惧,“上帝啊!怎么就被他给追来了!” “那是谁?”神父不急不缓。 老船长咽了咽口水,紧张道:“弗朗西斯·德雷克!” “他是谁?”苏菲神色也有些凝重。 老船长有些绝望,神情已经有些不自然:“你能看见他们帆上的骷髅图案吗?他是个海盗,是这一片海域所有海盗们的王。” 苏菲赶紧抢过他手里的远望镜,朝着紧追而来同样巨大的黑色帆船望去。 果如他所说,黑色的帆布上招展着巨大的骷髅头图案,船舷两侧吊起数不清的骷髅骨骼,经太阳暴晒变黑的皮肤紧紧贴附在骨骼表面,焦枯的头发像杂草一般胡乱扎在骷髅的头皮,阴森恐怖。船头不知顶着什么动物的巨大头骨,朝着圣路易号狰狞张牙而来。 船身巨大的明示标牌上涂绘着“尽海号”,而在那高高的桅杆上,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海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海上盗匪,他们专在贸易频繁的海域烧杀抢掠。几乎所有的王国都颁布有严惩海盗的律法,然而商船们运载的巨大财富足以让海盗们不顾法律的裁决铤而走险,但凡成功打劫一艘商船,都能让那些穷凶极恶的海上盗贼吃个肥满。而大多惨遭劫掠的商船,船员和水手们往往惨死海上,他们的尸体会被挂在海盗船的船头,成为海盗们标榜自身凶威的装饰。 苏菲放下远望镜,冷冷看向老伽马,“你除了担忧害怕,不该做点什么吗!” 船长这才被点醒了一般,赶紧立于船头,朝着船员们大声狠厉起来。 “桅杆手,升横帆和三角帆,把一切能拉动的帆全给我拉起来!” “所有水手回炮舱装弹,随时听我开火指令!” “其他人去储舱取弓弩火枪!但凡看到试图登船的海盗,全给我打下来!” 在船长的指挥下,甲板上众人瞬时从慌乱变得有序起来,除了主帆已被拉满,船头船尾的副帆也被拉了起来。那些横帆和三角帆原本只起到协助调节主帆的作用,这一刻也管不了太多了,但凡经得了风力的帆全得用上。 远处看去,张满了全部白色风帆的圣路易号,如同海上一只炸了毛的巨大浮水白鸟,正威胁恐吓着身后来者不善的黑色怪物。 神使团的教徒们纷纷跪倒在甲板上祈祷,骑士们握剑在手紧张地关注着海盗船的动向。 而那神父玛提欧,却往最高层的寝舱淡定地走去了。 “海盗马上就要来了,你这是干什么?”苏菲质问道。 “在这里只会给大家添乱,我去看书了。”神父回头看她竟还笑了起来:“你要相信船长,他在应对海盗上总比我们更有经验。” 苏菲看着他淡定从容的背影,回想起他在餐厅随口说的那些话,她突然觉得并非所有上帝信徒都那么面目可憎了。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也迅速朝着自己的寝舱跑去。 纵使圣路易号全速前进,那身后的黑色海盗船仍然在逐渐逼近。 众人心里也明白,圣路易号除了载人,在船舱里还装载有比人更沉的货物,这使得商船和只搭载着暴徒的海盗船在较速中落于下风。遇到海盗船,很少有船长会选择丢弃货物而逃,那意味着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会沉于海底毫无价值,但凡被海盗追上,在没有利益可取的情况下他们只会死得更惨。倘若海盗们只劫掠货品,兴许还有被放生路的希望。 而老伽马,明显没有弃货而逃的打算。 “船长,他们快追上来了!炮手已就位,随时可以开炮!” 老伽马立即将水手按下,“再等等!” 圣路易号作为商船使用,为了获取更大的装载量而减少了许多武器上的排布,船身左右两舷各自仅架设了七门火炮,前三后四,船头和船尾也各架设了一门火炮,合计十六门火炮。 这在面对一些游船海匪时无疑是巨大的威慑力量,可在面对装备有素动辄几十上百门火炮的巨型海盗船,他的这些火炮但凡先开了火,迎来的将是毁灭性的炮火覆盖打击。 近了,更近了。 老伽马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对方船上,那些涂抹满脸兽血的海盗们人人手持铁器张牙舞爪,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像一个扎满毒蜂的巨大蜂窝,蠢蠢欲动。船身吊挂着尸体皮骨的腐烂腥臭经风吹来,惹得圣路易号上船员水手们一阵头晕目胀。 那仅一侧的船身上……足有一百二十门火炮。 黑色长袍的海盗头子德雷克站在桅杆高高的横梁上,他的袍子经风摆动猎猎作响。那微笑着的半边脸上纵满狰狞疤口,而另半面脸藏遮在黑色神秘的面具底下。 “哈,老伙计!我们可又见面了,”两艘船已经逐渐并排靠拢,德雷克恶笑着朝老伽马喊话:“你还算有自知之明,这可以让我省下不少炮弹钱!” “德雷克!我劝你趁早回返!我这趟可是要运送玛提欧神父去往遥远的东方传教,但凡你敢轻举妄动,你将受到整个罗马神廷和所有天主王国的追杀!”老伽马不甘示弱。 那海盗头子突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立于桅杆上笑得浑身颤抖,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分滑稽的事情。 “追杀?哈哈哈!老伙计,你是真的老了,眼神都不好了是吗?你低头看看我的火炮,是不是有些眼熟?”德雷克满脸嘲讽。 老伽马仔细看去,那炮口崭新明显是新铸而出,炮身显赫处印着“罗马”二字,这是……罗马海军制式!这……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神使团的教徒们围在一起默默祈祷,骑士们已经拔出了佩剑,严阵以待。船上的水手们也紧张地持着火枪和弓弩,只等令下。 “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背景都休想得逞,我的炮虽少,可你若挨上几发也别想再回去,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老伽马咬牙狠厉。 “行了,表面的功夫演演就得了,你还入戏了!”那海盗头子反而在高高的桅杆上坐了下来,他举起手,又轻飘落下,声音并不如何响亮,“杀。” 随他声落,骷髅黑帆下的甲板上,几百名狰狞海盗纷纷兴奋欢呼起来,数十根钩索瞬间从海盗船上高高抛起,在一道道破空厉啸声中甩向圣路易号的船舷。 “所有人注意,随时准备开火!”老伽马朝着水手们急吼。 当圣路易号上所有人都心惊胆战时,有一个精壮而面目可怖的水手竟一边笑一边颤抖着,他不是怕,他反而比海盗还要兴奋。 海盗们衔着明晃晃的砍刀,如同草梗上的行军蚂蚁,沿着几十条钩索向圣路易号攀沿而去。 “杀!”老伽马一声令下,火枪手和弓弩手同时击发,那钩索上被击中的海盗们应声掉落,在船底的海波中溅起高高的浪花。 “呼!去,让他杀!”德雷克面无表情坐在高高的桅杆上,欣赏着脚下的战争,他喜欢看这种生死一刻的场景,这比什么戏剧都要刺激精彩,这比什么风景都要舒目好看。 得他号令,那黑帆海盗船上以桅杆吊起十数长索,以摆坠之姿高高荡起,每一根长索的底端都挂坠着一名持刀海盗。 “呼!” “呼!” “呼!” 十数名海盗朝着圣路易号飘荡而去,如同一条条飞射而出狰狞欲咬的蛇口。 “呼啦啦!” 十数名海盗通过引索的摆荡瞬间落在圣路易号的甲板上,打乱了甲板上火枪手和弓弩手的阵型,明晃晃的砍刀砍杀在水手的脖颈,鲜血飞撒一地。可在训练有素圣殿骑士的围攻下,这些海盗没多久就死伤殆尽。 这反而给攀引钩索的海盗们留出更快攀沿而上的机会,不一会儿数十根攀引长索便挂满了抢杀而来的海盗。海盗桅杆上的吊索再次摇摆,呼呼风中又是十数名海盗飘荡跳进圣路易号的甲板。 “杀!” 海盗们彻底愤怒了起来,一攀上船再无所顾及,那些手持枪和弓弩的水手们在近身对抗中瞬间失去了威力,在海盗的阵阵喊杀声中最先遭到冲击,鲜血飞撒,头颅飞扬。 船员们已经死伤十余,教徒也被砍杀了两个,只有圣殿骑士们在这场对抗中展示出了精良的战击水准,他们的脚下倒伏了满地欲要冲杀而来的海盗。 然而如今五十余船员水手及骑士组成的阵营,在四百余凶残海盗面前几乎毫无胜算,圣路易号甲板上的船员们彻底陷入了绝望。 圣殿骑士们将他们围拢在内,慢慢退向神父所在的寝舱,那里是最需要保护的地方。 一名精壮而凶厉的水手在砍杀了几名海盗后含笑踩上船舷边沿,他张开臂向着大海一纵而下。 “哟!还有怕死逃命的,哈哈哈哈!这出戏可越来越精彩了呀。可是这儿距离海岸遥远,又怎么能活!”海盗头子德雷克拉扯出一根长索轻松飘荡而下,落地处恰好在圣路易号的甲板上。 他的皮靴踩在木制的甲板上“咚咚”作响,随他走动,身前的百十余海盗纷纷让出路来。 他停在了通往甲板第二层的台阶前,在圣殿骑士们身后,在船员和水手们的身后,在天主教徒们的身后,被围拢着一个略显清瘦的金发男子。 海盗王德雷克自下而上打量着那个年轻人,那人看着平平无奇,看不出有任何特别,怎么就那么被……重视? “咚!” 一道沉闷的声音夹杂在海盗们登船攀引声中,这引起了德雷克的一丝警觉,“什么声音?” 身后的海盗们并未有何察觉,这使得德雷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也不再管他。 “你就是玛提欧神父?”海盗王打量着对方,继续说道:“可还有什么遗言吗?” 玛提欧也同样打量着阶梯下的海盗王,“你以前是个贵族?” “哦?”神父的话反而让他来了兴致:“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玛提欧微笑着说道:“你的衣服虽然脏破,可你的领口却很干净,只有贵族才总是介意领口干净与否。” “你胸口的纹章虽然已经有些发黑,但我恰好认得,”神父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都铎女王亲自授予的皇家爵士纹章,只是这曾经的贵族爵士怎么流落到海上当起海盗来了?” 德雷克被认出来,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开心地朝着身后的二三百名海盗们得意笑道:“听到没!听到没!老子说了自己是个贵族爵士,你们非不信!这下听清楚了吧!” “哈哈哈哈哈!”海盗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甲板上,神父跟前的护卫团被汹涌而来的二三百海盗手持砍刀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神父是如何知道的呢?”德雷克疑惑。 “我曾有幸跟随老师进入都铎王庭为女王授习神礼,巧合之下看到过许多王室留档的勋爵纹章标记,那时女王手上拿着的,恰好就是你胸口的那个纹章图样。” 海盗王德雷克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他眯起眼,纵满刀伤的半边脸上微微笑了起来。他回忆起来了,那些年轻的时光里,那授勋时女王面上的微笑,那一个个温暖的午后两道漫步在王庭花园里的身影,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呀,惹他无数日夜的思念与倾慕。 德雷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微笑突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满脸的狠厉。他的脑海中回荡着金铁交击的声音。 “都铎王朝可以少一个爵士,但不能少一个女王。” “你是什么身份,竟想逾越王庭规矩。” “德雷克!快跑!我会在海的尽头寻你。” “不要啊!” “我以女王的名义命令你们,放他走!” 德雷克仿佛有些站立不住,他轻声笑了起来,脑海里盘桓不去那个刚烈的女子身影,她用匕首架在自己白皙的脖颈间威胁着王庭骑士,那是脑海里关于她最后的影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德雷克越笑越狂,整个甲板除了他一人在猖狂大笑,没有一个人胆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把手捂在覆着半面脸的面具上,轻轻摘了下来,这半面脸的皮肉深深凹陷而下,眼珠苍白空洞早已失明,与另一边久经风吹日晒的半面脸相比,苍白若死。 “神父,我的面目会不会有些吓到你?”德雷克声音竟轻柔许多,“真想不到,我们之间竟还有如此缘分。” “缘分?”神父不解。 “不管怎么说,我如今也是个王了呀!”德雷克戏谑道:“你曾经为女王授习神礼,此刻遇到的是这片海域的王,最大的王!” “你,要不要也为我授习讲解一番,神礼?”他笑着说道:“我好看看,到底要不要杀你。” “你好像专程为我而来?” 德雷克收敛起笑容,他盯着神父的眼睛,厉声说道:“戏还没演够吗!” “咔擦!” “咔擦!” 仅余的几名耶稣会教徒在锋利剑身的切割下,瞬间倒地成为死尸。 圣殿骑士剑锋瞬间由外转内,竟指向了他们原本护卫的主人。 “嘶!” 几十名船员和水手纷纷倒吸凉气。 “戏,还没演够吗!”德雷克再次重复了一遍。 话音一落,一柄寒刀悄悄搭在了神父的肩上,顺着刀身往上看,竟是……老船长伽马! “对不起了,神父!” “王!不好了!”此时突然有海盗朝着德雷克大声呼唤,这让原本紧张的氛围产生了些许骚乱。 …… 就在一刻钟前,圣路易号上的一名水手纵跳入海,那水手不但未逃,反而朝着尽海号的海盗船底游去。 他在船底扬起拳头,裸露的臂膀上筋肉坟起,脸上青筋虬结,因奋力而张起的嘴里牙齿突兀……变长! “砰!” 这一拳炸开船身周边无尽海水,在水底形成一个巨大的爆裂气团,拳身所向皆成碎屑。 尽海号船底经这一拳猛击,瞬间碎裂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无尽海水肆意涌进。而随海水涌进的,还有个勇武的身影。 卓库勒! 他顺着海水上涌的方向朝尽海号的上层摸去。 船身甲板下仅有两层,他越过空空的底舱来到了上一层,有人声传来。 “呼!火头别灭了,一会儿听王的指令开火!” “太可惜了,多漂亮的圣路易号!就要被我们给毁了。” “再漂亮也没用,听说有人一定要让它沉!” “谁要让他沉?” “还能有谁,这些铁炮的真正主人呗!” “你是说……罗马……谁!谁在那里?快出来!” 炮舱里,随这名海盗炮手的惊呼,所有的两百余名海盗全都纷纷望了过去。 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筋肉虬结的水手从下层储舱里攀了进来。他是从哪儿进来的!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海盗厉声询问。 那精壮赤裸的汉子并未答他,回应他的反而是满脸的狞笑,他裂开嘴巴,竟露出长长的獠牙! 一阵劲风突起,那离得最近的两名海盗被一条铁臂拦腰打断,自腰身处上下分离,落在地板上俨然已断成四截血肉模糊的散碎肢体! “呕!”这让围观的海盗们惊惧不已,还有些恶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海盗们慌乱起来。 他们在炮舱待命,除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并没有其他锋利的刀斧铁器,一时间人人拔出匕首防卫。 狰狞恐怖的獠牙壮汉触摸着手臂上的血迹,浑身因兴奋而颤栗,他忽地仰头长啸。 “嗷!” 一声未尽,海盗们竟已看不到了他的身影。 在极速游走之中,数不清的头颅炸裂,数不清的臂膀被拽离躯体,数不清的肠节被拉扯而出在柱梁间盘绕。 一名勇武的海盗瞅准时机,朝着飞速的影子一跃而出,将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在那人的胸口,插在了他的心脏。 “呵呵呵!”海盗起身狂笑,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 那人竟只手将匕首从胸口拔出,血液涌流,眨眼间伤口又恢复,皮肤完好如初。勇武的海盗再没了笑容,只有无尽的恐惧。他最终又在恐惧中死亡,散碎成地板上无数的尸身碎块。 整个尽海号炮舱,成了卓库勒一人的杀戮乐园。 仅仅片刻,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站在了尽海号的甲板上,无声而冷漠地看着对面圣路易号上的海盗们。 …… 海盗王德雷克看着那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不就是刚才跳海的那个“戏子”么,在这出生杀大戏里,竟给他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 不过当他看到了那人嘴里的獠牙,他突然又惊悚起来,他想起了某个久远的传说。 “给我杀!抓住它!” 海盗们都有些疑惑,王的嘴里用的是“它”,而并非“他”。 “不好了,船!船!船在下沉!”有海盗惊呼出口。 德雷克顺声看去,尽海号的船身已明显倾斜起来,那船尾的部分“咕噜噜”往外迸着剧烈气泡。他猛然抬头看向对面那个血色身影,这……都是他一人所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拔出腰间佩剑,迅速走到年轻神父的跟前拉扯着玛提欧神父的衣领。 “神父,我本想放过你!只要你能永远不再回到陆地上,你就可以不死,”海盗王将锋利佩剑架在玛提欧的脖子上,“如今,可说不准了!让他收手,不然我们一起死!” 玛提欧小心地在他剑身下挪动着,他看向对面船头立着的浴血杀神,也是心惊。 “你是说那个吸血鬼吗?”神父无奈道:“他只是我招募来的水手,却并不归我管束。” “归谁管?”海盗王凶厉大喊。 神父伸手指了指身后的老伽马。 老伽马抬起头,满脸惊慌不知该如何应对,支支吾吾道:“我……我可管不了他!打第一天上船,我手下的弟兄就被他揍了!” “好好好!我试试!咱是自己人,朝我凶啥!” 老伽马鼓起勇气朝着对面那个血人张声喊着:“那个!好兄弟喂……” 话音未落,那个血人竟猛踩甲板高高跃起,脚下的尽海号船身剧烈抖动。一道结实的身影砰然落地,恰好落在甲板上二三百号海盗的包围里。 那人不但没有紧张害怕,反而张起獠牙笑了起来,发出一道沙哑深沉的低嘶。 “给你们机会,跑吧。” 所有人都为这非人的动静而惊讶,可海盗们见惯了生死,在此时刻只等令下。 “杀!” 王的声音大吼而出,响彻整个甲板。 海盗们在得令之下如蚁军扑咬而去,一柄柄刀身瞬间穿过血人的身躯,片刻间就将那人埋进人堆里,没了声息。 等了片刻见没有动静,海盗王德雷克终于缓了口气,将架在神父脖颈间的剑锋拿下。 他朝着那个传说里的吸血鬼走去,一路过去,海盗们纷纷让开身形。 “砰!” 一拳透胸而过,海盗王德雷克的胸膛被打了个对穿。 德雷克怎么都想不到,仅在眨眼之间,那个被十几名海盗压覆住的血人竟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不但振飞了身上的海盗,又瞬间来到自己的跟前一拳击来。 他看着透胸而进的拳头有些失神,丑陋的脸上反而有了就此解脱般的释然,努力咧着一个微笑。 想不到呵,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 想不到呵,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想不到呵,那一眼竟已是诀别。 他仅余的眼里恍惚间失去神采,口中喷吐着血沫喃喃不知何语。他看向海的尽头,满眼温柔。 “再见了,美丽的姑娘。” 血拳抽出,海盗王的尸身软倒而下。 海盗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血人一拳击杀了自己的王,又一把一把从身上抽出刺穿的刀身,那伤口眨眼便已愈合。 “鬼啊!” 随这一声惊吼所有海盗肝胆俱裂,刀身一扔朝着船舷外就跳海而去。他们心里知道,跳海兴许会死,留在甲板上却是必死。 顷刻间,圣路易号帆船的甲板上,再没了任何海盗的身影。 那个血人孤傲地站在一地尸体跟前,看着满地的血水,终于收敛了隐隐的兴奋。 他走到连接炮舱的进口,拉动了一条长长的绳索。 在安静的甲板上,一阵清脆的铃声“叮铃叮铃”响起。这是甲板衔接炮舱的开火传讯信号! “砰砰砰!” “砰砰砰砰” 船身振动,炮火轰鸣!圣路易号船身一侧的所有炮火瞬间齐鸣,炮弹朝着对面即将沉默的尽海号海盗船呼啸而去! 在一阵阵的惊天爆炸声中,巨大的海盗船炸裂粉碎成无数木屑。剧烈的火焰腾腾燃烧而起,这艘号称这片海域里最大的海盗船就此轰然卷进漫天烟火。 弗朗西斯·德雷克这个名字,也随着尽海号海盗船的燃烧沉没,永远消失在了这片海里。 老船长伽马丢下了手上的长刀,“噗通”一声软倒在地,那些执剑的圣殿骑士们也纷纷丢下手上的利剑,朝着神父跪下。 浑身浴血的卓库勒缓步走到年轻神父的跟前,冷漠道:“你不怕我?” 那一头金发的男子却笑了起来。 “怕,当然怕,”他稍微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不过在上帝的神辉照耀之下,没有不可以克服的恐惧!在上帝的神辉照耀之下,可是连生死……咦?人呢?” 玛提欧神父转过头,看那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已经走到最高处,他的目光看向海的远方,朝着身下软倒的老伽马说道:“继续出发!” 他又看了看甲板上的年轻神父,轻蔑一笑。 “以后,这里改主人了!” 玛提欧疑惑不解朝他喊道:“那我住哪里?” 那高高的身影并未理他,已经转身走了进去。顷刻,一个浑身浴血的精壮身影坐在了柔软的皮椅上,肆意笑着。 “还能住哪!你的神使团住哪你就住哪呀!” 一个靓丽的身影藏在一层的寝舱里,从窗户里探出半边身,长发垂下。她正伸手指着甲板一层的舱室,紧张地朝神父玛提欧示意。 她的怀里藏着一个包裹,那个包裹在招募船员的小酒馆里就被她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 前朝遗客 43 更改中...... 《方寸山!》前朝遗客 4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前朝遗客 42 恩勾怨销 圣路易号在海上继续乘风前行,月余来再未遇到任何胆敢前来劫掠的海盗,船员们提吊着的紧张心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然而自那日风波后,各船员之间多少有些疏离,相互间少了许多袒露心胸的言语。他们看不透海路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为何会突然向神父反戈,不清楚相互间到底还有谁属于那诡诈的老船长一伙儿。 意图不明的老船长还是其次,最让他们隐隐不安的还属那“篡权”成功的水手卓库勒,如今船上人人都知道,他不但是那个最高处最精美阁房的住客,更成为了整条船的主人。他还有一个让所有人只敢放在心里却不敢张声讨论的身份,一个传说中的吸血鬼。那日的景象,让每一个目睹之人终生难忘,也让他们认识到吸血鬼的嗜血残暴和强大力量。 传说里,在奥斯曼帝国有一个名为瓦拉几亚的附庸公国,那里有一支世代受上帝诅咒的该隐后裔,他们无法从土地耕作中获取任何植物成长的果实,经他们手入土的种子会即刻腐烂而不生,族人只能通过与猛兽的搏斗获取血肉食物延续生命。千百年来,他们因诅咒而受人唾弃,却也因诅咒嗜血善战。 传说他们拥有不死之身,世间刀兵不能伤其发肤分毫。他们只受上帝的约束,任何一丝上帝神辉都能轻易将他们致于死地。 只是,如今这船上最大的威胁,那个传说中高高在上的吸血鬼卓库勒,偶尔在阳光下悠然自得的样子倒是让许多人都琢磨不透了。看来传说也并非全是真的,至少这晴天白日里的阳光并不会成为那吸血鬼出行的顾忌。 甲板一层的神使团寝舱,有水手敲开了神父玛提欧的房门。 “神父,我无意打扰您,授大人的意您需要前往上一层,大人说有些事情需要与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大人?他已经成为你们的大人了吗?”玛提欧放下手上的羽笔,在那桌案上摊开着一副尚不完整的新绘海图。 “请您不要让我为难,如今形势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水手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神父知他难处,只摇头笑了笑说道:“走吧,前面带路。” 经水手引领二人来到这最高一层,在神父即将踏进那精致阁房前,水手似乎有些羞愧,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说道:“上帝永远在我心中。” 玛提欧诧异地看向那引路的水手,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水手闭口不言再未应声,转身去忙其他事情了。 当神父走进这熟悉的寝舱,早已有许多人候在这里。除了那个临阵倒戈的老船长伽马,还有那些朝他拔剑相向的圣殿骑士们,他们立在这里各个噤若寒蝉。只有一人是个例外,那人站在人群后方正向着自己摊手,好像在问询如今这一出究竟是何原因,正是那个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苏菲。 “你们自己说说吧!” 卓库勒坐陷在柔软的椅子里,他手持的杯中荡着粘稠的红汤,应他要求,那是水手们从海里新捕获上来收集而成的鲜鱼血,被他饮来如品浆露。 舱内众人知他话中所指,无非是要他们解释清楚前些天遭遇海盗危机的来由,这与老船长伽马脱不开关系,所有人都看向了那个白发老人。 “噗通”一声,老伽马跪了下来。这几日,他虽一直未曾主动提及,但心里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被清算那日的账,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由这条船如今的新主人,一个吸血鬼来亲自过问。事到眼前心里惊恐不安,无数言语堵在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众圣殿骑士也各自低垂着脑袋,没人敢率先张声。 神父玛提欧作为风波追逐而来的目标,心中虽有所猜测,此时却也未作声。 那个率先作出声音的反倒是一名女子,她局促地向着房间里的主人伸手致意道:“抱歉先生们,这里因该没我什么事情吧,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正当她迈步出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峻的声音:“同样是上帝弃民,您对上帝福泽下的子民作为就不感兴趣吗?哥白尼……夫人!” 苏菲猛然回头看向那个吸血鬼,她皱起眉头,这个许久未曾听到的称谓让她瞬间心绪跳动。 除了苏菲本人,这一称谓并未引起其他人的特别留意,只有玛提欧神父朝那女人多看了几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先交个底,只要有我在,只要你们各司其职能让这条船始终向东航行,”卓库勒审视着眼前群人,厉声道:“不管你们过往是何身份,有何过错,我都可以保你们在这里性命无虞。” “你们心里可以不拥护我,也可以尝试挑战我,但谁若失让这条船停滞不前又或后移半寸……” 他一口饮尽杯中红汤,铁铸的杯子被他狠狠掷在桌上,杯壁上留有几道清晰的凹陷指痕。 他的话并未说完,听者却无不感到阵阵寒意。身为船长的老伽马更是瑟瑟发抖,他打内心里本不想继续东行,那前面的海途他此生再不想走第二遍,私下里甚至连偷偷逃跑的伐艇都准备好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再做打算。 “我与那海盗王德雷克并没有直接关系……”老伽马竹筒倒豆般将自己所知一一讲述而出。 原来,他与那德雷克曾同是海上盗匪,他们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誓言与风浪搏击去探寻海的尽头,只是在历经无数风浪与艰险后并未寻找到海的尽头,却意外到达了传说中的东方世界。只是回返以后,老伽马向国王汇报了发现所得,并得到了王庭的丰厚奖赏,而那德雷克却继续漂泊在海上当着盗匪们的王。 “我留意了尽海号的炮身,那上面有明显的罗马海军印记,想来德雷克此行多少和罗马王室沾有关系。” “而我本身虽受西班牙国王的指派,同时却也得了教皇冕下的旨意,让我在时机得当时……诛除背离神的叛徒……玛提欧神父。” 阁房里安静下来,良久之后突然响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这突兀的笑声听得人脊背发凉。 笑了好一阵,吸血鬼卓库勒才止住声音,他看向年轻的神父讥讽道:“叛徒?神父,你怎么就混成个叛徒了?” 神父学着苏菲刚才的样子,只摊了摊手尴尬一笑,却也并未做何辩解。 卓库勒又把目光看向了那群身手不凡的圣殿骑士,“想来,你们同样也是得到尊贵的教皇冕下授意,择机拔剑噬主的吧?” 见这群圣殿骑士并不言语,卓库勒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对着老船长和骑士们说道:“你们奉行神的旨意,到头来却要归从我的指挥,坦白讲是要为一个你们人人都恐惧的吸血鬼效命。” 他又看向年轻的神父,奚落道:“而神,不但没有庇护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却还要判罚这个最虔诚的信徒为……叛徒!哈哈哈,神父,你能否告诉我神的恩泽在哪里?神的庇护又在哪里?我可是一丁点儿都看不到!” “我若说上帝已经死了,想来您更有深刻体会吧!夫人!” 舱内几缕明媚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现出条条可见辉光。吸血鬼把手臂伸出置于光下,那手臂肌肤上反着妖异的暗青光色,条条血线在肌筋之间涌流几若透明。他闭着眼,很享受被阳光照射下的温暖。 “在以前,我们可从不敢这样的。” 对这眼前所见,玛提欧也颇为惊奇,他从圣教的典献里了解过吸血鬼的特性,那原属于极惧阳光的族群,只是大约在一千年前,有关吸血鬼的典献记载被人新增了几行特别注释,“警后吾徒,此类族群生异,非修者神力不能禁锢,非圣火焚灰竭血而不死,若非必杀,遇而避之。” 卓库勒走到年轻的神父跟前,递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冷漠道:“是非曲直已经明了,你可以打他们骂他们,也可以让他们挨痛受点伤,正好我也还从未尝过人血的滋味!” “不过,他们不能死!”吸血鬼在神父耳前缓缓露出狰狞神色,獠牙暴长,“纵是死了,我也会让他们活过来,只是那时活着的便是一个个新生的吸血鬼了!” 玛提欧接过匕首,锋刃在阳光底下闪着耀眼光芒,这使得跪倒在地的老船长心惊胆颤,一众骑士也个个低下头默不作声。 “上帝鉴我真心,我对他们的作为本就没有丝毫怨恨,”神父把匕首重又递还回去,叹息道:“他们只是一群被蒙蔽利用了的可怜虫而已。” “不过……卓库勒大人,出于探究之心您能否让我做个试验?”玛提欧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什么试验?” 玛提欧神父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光洁的玻璃瓶,略一摇晃,肉眼可见的晶莹液体在其中流淌。 他小心翼翼地把瓶盖扭开,照着阳光底下吸血鬼裸露的臂膀……滴了几滴! 一阵白雾瞬间蒸腾而起,如同冷水遭遇烙铁灼蒸,那些滴落的液体在“呲啦”声中,片刻间化作烟雾消散殆尽! 卓库勒呲着牙忍痛,目睹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神父作为!苏菲也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莽撞的金发男子,怀疑他是否真的缺了根筋!而跪倒在地的老伽马更是冷汗淋淋,担心神父这突兀的举动使得吸血鬼杀性暴起。 然而,接下来的眼前所见,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卓库勒从神父手中抢过那个装有晶莹液体的小玻璃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饮而尽! 在他的狰狞笑容中,身上一寸寸肌肤剧烈翻滚起伏着无数脓疱。所有人都远远避开,惶恐中留意那吸血鬼会有何变化。 不一会儿脓疱纷纷炸裂,自那吸血鬼周身迸射出滚滚恶臭浓烟,连通着鼻子、耳朵、眼睛也纷纷往外冒着灼蒸般白色雾气。 过了片刻当所有烟雾消散,一个浑身皮肤寸寸皲裂的男人在所有人的目睹之中,重新恢复完好如同往常,寸寸皮肤在阳光照耀下重新恢复成肌理清晰干净的暗青色。 “圣水?不过如此。”卓库勒打量着臂膀上的皮肤变化,冷笑道:“自今日起,这条船上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昼夜东行!违我者死!” 。 前朝遗客 43 隐秘初开 “你刚才真打算用一小瓶奇怪的液体试图杀死他?” “那是圣水,只是一个试验而已。” “试验?你所谓的‘试验’可能会让那个情绪不定的吸血鬼变成一个屠戮生命的疯子!” “只是为了印证古籍所述是否真实,当然……若是有一些意外的奇效,兴许会减缓不少大家的紧张,你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 苏菲被这思路清奇的金发神父弄得有些焦躁,她拽住神父的肩膀,一把将其拉扯停住。神父有些惊讶,不曾想一个女人竟也有如此强韧劲力。 “恕我直言,我可还不想死在这条船上,也不想半途以尸身碎块的模样被人扔到海里喂鱼!你若再有任何行动,还烦请提前予我告知!否则……否则……” 苏菲努力作出凶狠的面目,可嘴上“否则”了许久,也未能想出一句具备威胁意义的说辞!她呼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装凶作狠并非她所擅长。 “否则,你和你的上帝,会遭受一个非信者的唾弃!” 神父认真打量着眼前怒气腾腾的女人,如果自己的推理得当,她倒真是个可怜人。 “这条船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得不离开家乡的理由,那些船员水手大多因家境窘迫而上船,不上船只能忍饥挨饿,上了船纵使会有危险,却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 “据我所知,卓库勒先生本应被绞死在受刑架上,只是谁也不曾想到他竟是一个吸血鬼,他如此坚定地去往东方,大概是为了逃离天主神修们的追捕,同样也是为了活下去。” “我理解您悲惨遭遇所受痛楚,从您身上我有一些看不太懂的东西,您对生死本身并不像口中示人的那般执着,此行也绝非只为逃离这方让您失望的天主世界,能否告诉我,登船远行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神父一改往常的淡定从容,看向女人的目光透着许多好奇,更像一个等待窃贼进行自行辩解的法官。 苏菲镇静了下来,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需要向人解释这个问题,女人内心的警觉告知她此刻需要与这人保持疏离,她并不想和一个天主神棍产生过多的交情,哪怕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耶稣会神棍。 她抿了抿唇,怒气不减。 “一个本该受万众瞩目的耶稣会领袖,一个虔诚的天主信徒,为何甘愿领受‘叛徒’之名?又为何被教皇抛如弃子?如今远离家乡去往东方,数万里海途生死难测,我可不相信你只为传教的骗人鬼话!你这又是为何?” 话到此处,多少已有些不太投机了。然而神父却并未显露出任何的不耐烦,他举目看向帆船身后拖拽而出的长长白浪,看向白浪逐渐消失的远方,那是家乡的方向。 “如您所见,我们都遭遇了诬陷、欺瞒、恫吓,甚至有不少人为此付出了不必要的生命代价。” “我能做到的不多,简直太少了,可我毕竟是一名神父,总有执迷者需要我的解悟,总有迷途者需要我的引导。” “人活于世,对这世间若无期望,那和木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说是不……诶?人呢?就不能尊重一下表达者的感受吗!” …… 陶炉里冒着“咕嘟”声响,水经炭火烧开蒸腾出阵阵白茫水汽。 苏菲将水手肩背上的绷带解开,道道狭长的愈合伤疤裸露在眼前,触目惊心。她将缝衣线从伤口剪断,一条条抽出来,又用干净的棉布沾湿沸水清理掉干涸的血迹。 “再过两日就彻底好了,这期间仍然需要多多休息”,苏菲声音柔和,这声音落在伤病者眼里有着说不尽的感激。 这群伤者正是前些日在海盗风波中受伤未死的船员,放在以往他们大多是活不了的,活不过三五日也会因伤口溃烂而死去。若非这女医生,他们最终会被处理死尸一般扔进大海。在这几人看来,是这女人赋予了自己新生。 苏菲拾拢了沾满血迹的布条准备离开时,身后接连响起了异样的声响,水手们全部起身向着她弯腰鞠了一礼。 “咳咳……感谢您的救治……咳咳……” 这一刻,苏菲心里却有着别样的感受,她仿佛更加理解了丈夫。他明明可以站在教会信众人群中受人瞩目,却还是选择居身于小小的诊室里为患者诊病。原来救人活命是如此的真实可及,是一件比让人从信飘渺虚无的上帝,更值得开心的事情。 “听你们咳喘应该还是有些后遗症的,这些日子尽量少受风寒吧。” 苏菲离开了船员们的寝舱,她心里轻松许多,连着脚步都有些轻快,心中因神父莽撞行事的不快也全都抛在了脑后。 正当她爬上接往上层的舷梯时,突然发现脚下一侧的船板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窟窿口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她本想离开却又有些好奇,难不成有老鼠咬穿了船板在偷吃粮食!她放缓脚步朝着洞口走去,洞里漆黑一片看不清是何状貌。 正当她抬脚准备离开,洞口里忽又有光色晃动的变化,她重新凝眉去看。 于漆黑孔洞中缓缓现出一抹瘆人的白,那是一只圆睁的眼珠,正恶狠狠地瞪向自己。 苏菲被这恐怖所见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撞在了一名船员的身上才止住身形,身后是她刚才诊治的患者。 那船员手里举着一瓢滚烫热水,朝着漆黑洞口泼去。在“啊”的一声惨叫中,船板下方发出滚落倒地的动静。 “咳咳,有人在和您恶作剧呢,请别放在心上。”船员声音低沉,向着舷梯伸手示意。 苏菲心里惊讶,纵使有人朝自己拌怪,这群船员们对待自己的同伴怎就如此狠手。她不理解这个男人此时为何如此狠戾,在不安之中登上舷梯离开了船员们的寝舱。 清洗完沾满血迹的棉布条后,她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寝舱。 自从克服了登船后的眩晕,在这午后无人打扰的小房间里,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这小小居室里有独属她一人的安静。她常常在此思考很多事情,有时一想就是半天。 阳光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两个部分,她蜷缩在床边阴暗处的一角,手指朝着阳光的边界伸去,原本光洁的指头在这些日子里磨出了一层薄茧。 “哥白尼夫人……那吸血鬼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她琢磨不清,那名为卓库勒的吸血鬼在自己心里更多了一层迷。 苏菲的另一只手覆在小腹,在宽松的裙摆里,日益鼓起的腹部越来越难以遮掩,想来再过些时日,她怀有身孕的模样可就再也瞒不住船上的那群男人了。 她摊开腿上那个有着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细细研读,那是丈夫用生命去痴狂探究的厚厚本子,维多摩笔记。 若是尼古拉重生于此,他会恍然惊叹,原来自己的妻子竟如此聪慧,在数理推测与玄秘探究方面丝毫也不比自己差!甚至在进行诸多玄义符号的罗列组合时,苏菲能凭空记得每一个符号的标记与顺序,随她提手,一个个符文被她从笔记本里摘到虚无的空中。 她盯着室内的虚无空处,于脑海中闪烁着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印记。这与尼古拉涂绘在地板上的符文结构又有些不同,好比把它们从地板上一一拎起,悬在了空中。 符文间的缝隙如同嵌扣之间的裂纹,在苏菲看来仿佛只有这样排列,才更合理。 可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让她弄不清的症结,哪怕这种罗列结构看起来更加美观,如同一个布满孔隙的圆球,这似乎也毫无意义! 时间流转,阳光的轨迹在室内悄然变化。正当苏菲苦思无绪时,那割裂室内阴明的光线堪堪移转到房间里一个特别的位置。 那是她脑海中陈列符文阵列的中心,那个圆球的中心。 脑海中的符文罗列经这阳光切割,恰好一分为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半在明一半在阴。 她皱起眉头,这意外的情形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恍惚间她只觉眼前的虚无空中,那个由符文阵列组成的圆球缓缓转动起来,原本背对着自己的符文在转动中一一正向自己,又在转动中重归原位,周而复始。 数不清的符文结构在密密麻麻的转动中逐渐缩小,孔隙间的裂纹也在一点点消失不见。而这旋转变化已越来不受她意志驱动,反而自行运转起来,速度越转越快,那些符文早已模糊不清,这使她有些目眩神迷。 纵使闭上眼,那圆球仍在脑海中疾速旋转,速度还在持续加快。直到她头痛欲裂,直到她在精神恍惚中看到一个女子模糊的面容,直到那疾速旋转的符文光球形如静止,变成一颗璀璨星球模样。 她的身体终于失去了气力的支撑,在一阵昏厥之中瘫软倒下。 虽疲尽心力,可她脸上却噙起了笑,心里是极欣喜的。 她知道自己就此触开了一扇隐秘世界的大门,那是丈夫曾经到达过的地方。 而恍惚间看到的女子面容,清秀容颜眼角的朱砂一点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可不正是那个曾被当众烧死的女巫,这本笔记……原先的主人。 。 前朝遗客 44 维多利亚 一只离奇出现的蝴蝶穿过寝舱的门隙,扑闪着翅膀飞舞在苏菲的房间里。这个季节、这种地点实难说清它能出现的原因。 蝴蝶全身莹白,在室内快速扇动翅膀,恰飞于室内阴明之间的光线分割处。然而落在苏菲眼里,那只蝴蝶仿佛逐渐陷入了时空的凝滞。它悬于空中,翅膀扇动越来越慢,直至将两片翅膀完全隐于光线分割处的阴暗里,悬停静止凌空不动。 这是苏菲意识昏沉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自己。 “苏菲……” “苏菲……” “苏菲……” 隐约断续的声音在耳间响起,苏菲从眩晕中强打精神,只觉黑暗一点点消散,眼中复有明光亮起。然而当意识越加清醒,就越是有一股奇异的感觉袭来。 经过片刻的适应,她终于觉察出这份异样的来由:光线的明暗变化本应由肉眼观察分辨所知,隐约传来的呼唤声也应以声音震荡传于耳中才能听见,可当她“看”向自己的身体,原本健全的肢体在此刻竟全都消失不见,身躯、手臂、腿脚……全都隐于无形之中,甚至连思绪所依存的头颅都没有丝毫形迹。那自己仅有的、可知的,唯独茫茫虚无之中一团凝而不散的气机。 这意味着此刻的所有知觉,绝非由身体感官得来,仅仅来源于某种身体以外的玄妙感应,而所有感应全都依凭这团气机而闻。 此种状态下的感知拥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清醒,是她过往生活中从未有过的体验。她仿佛抛去了身体所有的桎梏,告别了一切繁重与束缚,进入了奇妙而轻盈的境地。 这团气机便是承托苏菲所有思绪的关键所在,而她所处的环境,无以分方向,难以知高远,无形迹而又无光色,唯独一道为“有”的思绪凝存。 她顺着感知的方向去“看”,在一片明光掩映之中正有个女子向着自己走来。 “苏菲,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声音空灵透彻,蕴含着无限的圣洁温柔,在苏菲灵敏的感知里,只觉世间所有母性生命持有的仁柔,都只是那道身影于人间的投射一般。而这奇妙感应下又自带着一股隐隐的威严,使听者肃然。 那道身影赤着脚,从无尽辉光中徜徉踏步而来,一袭长裙无风自摆衣袂飘然。黑瀑般的长发稍显卷曲,白皙而秀丽的容颜能让世俗所有女子羞愧,一双灵眸温柔注视过来,她眼里神光仿佛蕴藏着世间万物轮转生灭的智慧。眼角一畔恰有朱砂一点,好像天生就应缀在那里。 苏菲依存所在的这团气机有着明显的波动。 “你是……那个女巫?” 这莫名境地里现出的身影极使她极为慌张,在她疼痛的记忆里,被教会以除魔仪式烧死的两个人中,一个是他的丈夫,而另一个就是眼前的这名女子。 可她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苏菲脱口后又忽意识到,所谓的“女巫”称谓本就是教会骗人的鬼话,这一点在托伦市长里奥的口中早已得到证实。可若不是女巫,这眼前所见又会是什么? 她重新整理了自己所知有关灵能异状的词汇,紧张问道:“您是……鬼……还是神?” 女子并未急着应答,反而轻抬手臂朝着苏菲所在的位置微一点指。指尖朝向处,那团凝汇气机瞬间幻化成苏菲的本来模样。 这幻化而出的躯体骨骼、皮发、相貌虽一一具现,却唯独没有披挂丝毫可以遮蔽形体的衣裳。 “我只能依据你的气机所在,推演出你的形貌结构,这应该会使你更舒服一些。” 苏菲打量着自己赤条无遮的身体,眼中所见使得这片虚无境地重又有了色彩与形状的彰显。两道身影相视而立,是这片天地里唯有的可见形体。这让她反而有些不自在,身而为人的羞耻让她很难适应这般以赤裸之躯视人的体貌模样。 仿佛看出了苏菲的不自在,神秘女子随手再次点指,她竟依着自己的衣着样式为苏菲赤裸的身体披上了同样一层裙纱。 说是裙纱,倒更像是由一张完整却不知是何材质的缎料包裹而成,全然没有丝线编织的端倪。苏菲也由此显得自在许多。 “抱歉啦,我在这颗星球虽适应了一段时间,但人类的许多习惯我还是不能灵活来用,在兄长们眼里,我总是显得有些笨拙。”神秘女子缓缓走到苏菲的跟前,做着为其整理衣襟的举动。 苏菲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根本不知她在说着什么,就像一个意外闯入成人世界的年幼孩子,只能试着去接收和消化能使自己“成长”的讯息。 然而有着凡世成人生活经验的她,对这离奇所见,心里也自有一套消化吸收的方法。自从见过了卓库勒那个残暴的吸血鬼,她面对这个世界所持有的怀疑,多少已开始有些松懈。 如今境地,必定和那些神秘符文印记形成的光球有关。 见苏菲还是有些紧张,神秘女子微微笑了起来。 “我不是鬼,也不是神。”女子眼神温柔,含笑看向这个意外来客,她显得有些得意。 “我来自这方宇宙的无垢极,以人类的辨称习惯可称之为维多摩星。” 神秘女子伸手在苏菲跟前,似乎在做着邀请。就像……就像曾经的那些闺阁好友,伸手邀请她去逛狄安娜一号大街一般自然。 苏菲已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伸出手去与那神秘女子作挽。触手温暖,和实质女子身躯一般无二。 那神秘女子微微一笑,率先踏步出去。 只一步,便跨出了这方不知名境地,踏入一片黑暗深邃的星宇之中。在神秘女子的引领下,一步步蹈虚而去。 苏菲经引领,首先看到一颗由无数符文旋转汇聚而成的璀璨星辰,和她脑中想象推演而出的圆球模样一般无二,如今正以肉眼可见姿态明晃晃地闪耀于二人头顶上空。 正当她被眼中所见震惊不已时,那颗璀璨星辰瞬间迸射出一股奇异能量,延着亿万条隐约脉络刹那而至宇宙十方尽头。随那股能量波动伸展,苏菲又发现,于虚空的不可见处竟牵引震荡出不知几亿万粒微光闪烁,似星沙扬散。 “那是什么?”苏菲顺着能量光华逸散的方向追逐看去,心神震动不已。 神秘女子笑了笑,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她不得不用一些拗口的方式来回答:“用人类的语言对它做较为接近性描述的话,可以称之为法义波动,是一批激进派的造物。我虽有些不太看好,但不得不说是目前稳固维摩宇宙最为良好的方案,它本身所具备的意义也远比字面意义多得多。” 苏菲如听天书,哪里晓得她在说什么。 凝目看去,那包裹拢绕在周身并延伸向无尽远方的亿万星沙,每一粒周围又盘桓旋绕着诸多更加细密的微尘,凝聚在一处才堪绽放出纤毫光彩,亿万星沙又以那颗最为璀璨的维多摩星最为耀眼。 “如你所见,这就是维多摩星,你在意识演化的探索中看到的样子,”神秘女子手指那颗璨星,随她手指挥动,周天星沙在模糊中迅速远离,在不知几亿万星沙的飞离后忽又停下,一颗火红而渺小的星沙如尘埃一般浮于二人眼前。 神秘女子见苏菲疑惑,随她点指,这粒火红色尘埃迅速变化,忽如一颗巨大火球翻滚着炎炎火浪在头顶蒸灼。女子翻手间火球“轰隆”飞速远去,最终映入眼中的是一颗水蓝色星体。 “九百年前,我和我的族裔来到这里,却意外陷落于此。未曾想到,这里早已存有其他神奇的力量。” 这颗蓝色星辰不知经何伟力,在缓缓的运转及近中,苏菲看到了许多离奇现象。 眼前这个巨大的水蓝色星体于瞬息间进行了无数次的光影明灭变化,与之伴随演进着海陆沉降、山川迁移,森林在天火中无数次焚成灰烬,又于灰烬中迅速生发,神鸟翱翔异兽奔走。 在漫长的岁月中,具备惊天伟力的神异族群从域外星接连空降临,在留下文明的指引与遗迹后,又陆续离开踏入星空未知深处。同样也有不可知的神秘族群,用近乎无情的手段施展以崩山烂海的能力,让这颗星辰几度近于寂灭。 物种在灭顶之灾中绝了形迹,又在亿万年天地迁变中重焕生机。 在神秘女子的牵引前行中,苏菲每一步都经历着不同的时光与景境变化。 在一条自南向北的大河尽头,有迥异于凡人的巨型异兽,兽首而人躯,经渺小的人类协助垒就恢宏壮观方尖石塔,并赐予人类君王开启通向神秘神国的钥匙。待石塔垒成,异兽仿佛觉察出什么,转身之间朝着虚空之中某个方向看去,只一眼竟散发出勾人心魄的力量。苏菲惊吓中不敢去看,再睁眼时异兽的身形早已溃散无踪。 在一片鼓声震天的荒野,有数以万计的威猛凡人与神鸟异兽组成的联盟军,经连日厮杀,终于将一个牛首巨人消磨耗死,当巨人轰然倒地身亡,荒野里爆发出惊天欢呼,庆祝这场旷世战争的胜利。那巨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竟看着虚无的天空,仿佛有个女子正目睹着他的死亡。 在遍布紫云赤霞的天空之下,于一个荒凉边关之地,有个倒骑青牛的老人悠然自在而行,饮酒唱声之间自他周身逸散出万千光华,以触地青牛为基,那光华瞬间触探向宇宙无尽星空深处。有意无意之中,老人提壶作饮时竟也向着虚无空中看了一眼,恰与一个女子相视。 在一处以白象为坐骑的王国里,有比丘之身的凡子突然浑身绽放出绚烂金光,于天地之外的不可知处正有一方神奇世界与比丘遥相呼应,那里盘桓着一座熠熠生辉的金色国度。当比丘顺利感知到那处金色世界,恰也感知到一个女子投来的目光,比丘不以为奇,反回应以一个和善的微笑。 而在一片草木茂盛的果园里,苏菲又看到了让她惊掉下巴的一幕。一个仿佛从壁画里走出来的男子正啃着仆人新摘而来的果子,那男子满脸愤恨地踩着匍匐在地的牧羊人,将吃剩的果核狠狠地摔在了牧羊人的脸上,怒斥他因嫉妒而杀害自己兄长的罪行,并在一阵响彻云霄的咒语声中,将牧羊男子贬黜成一个世人厌弃的獠牙怪物。 “吸血鬼?”苏菲不由得惊呼出声,那牧羊人的獠牙模样竟然和疯狂时的卓库勒有着七八分相似,可最让她心神震动的,还是那个刚啃完果子却浑身逸散着光华的懒散男人。 苏菲有些不安,她在平称与敬称的选择上有些犹疑,支支吾吾问道:“你……您是……上帝?” 幻象中的懒散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响动一般,转身看向了飘渺虚无的空处,同样有些诧异,诧异后又酣然笑道:“虚名虚名,都是虚名!” 胡子拉碴的懒散男人从背后的果树上迅速拽了个果子下来,朝着虚无空中随手一扔。口中张声呼喊着什么,只是那声音迅速变小细如蚊蝇,最终也如风沙一般消散不见。 在苏菲下意识的伸手接应中,手中已捧着一颗鲜红熟透的苹果,实实在在散发着果子的芬芳。 胡子拉碴的男人言语落在苏菲耳里,到头来也仅听到一个“抱歉”的词汇,至于其他倒是全都听不见了。 “他是谁?难道?”苏菲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惊讶地问向引身在前的神秘女人。 而她得到的回应,也仅是神秘女人的微笑,以及一个不易察觉的点头。 苏菲看着手里突兀出现的果子,陷入无声思索。 “这个世界早在亿万年前便有了域外文明来访的痕迹,我们并非最早的一批。” 神秘女子显得有些无奈,甚至有些委屈。 “他们于这里的原始人类有着功不可没的教化之功,却也留下了一个个信义荒谬的烂摊子。” 蓝色星辰持续及近,白云飘渺下逐渐陆海分明。然而仔细看去,陆海之间却有无数光线扭曲的变化,在每一处光线扭曲的中心都仿佛有人影交错,牵扯着山海崩散的迹象。 “按照此处人类的纪年历法,直到九百年前,这个烂摊子才被游历至此的维多摩人重新拾起……直到……呀!” 神秘女子发现眼前客人的神态有些恍惚,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满怀歉意地停下了继续前踏的脚步。 “是我疏忽了,你的神思最多只能支撑一维摩时,该回去了。” 在她挥手之间,苏菲的目光反而移转到这颗星体的一处深蓝海上,一艘迎风满帆的海船正向着世界的东方驶去,船身铭文印刻有“圣路易号”标志。 而苏菲的最后所见,竟看到海途行进的前方,在千百丈深海之下有成片的阴影在暗中涌动。可当她正要仔细去看,视野又迅速被帆船拉伸占满,目光穿透层层船板,直到停落于一个闭目安坐着的熟悉女人跟前,她才从惊骇中脱离出这不知名境地。 圣路易号的神使团寝舱里,苏菲的手指微微振动,意识已从不知名境地回到自身躯体。 一颗鲜红的苹果圆滚滚地躺在自己的手心,无声证实着方才的经历。 知道此时,她脑海里仍然回荡着神秘女子离去时的声音。 “我是来自维多摩星无垢海的维多利亚。” …… 割裂室内阴明的光线依然停在原先位置,并没有丝毫改变。 当苏菲睁眼,那只蝴蝶的翅膀才堪堪从光线所分的阴暗处震荡到明媚的阳光底下。至此,时间才重新流转如常。 她实难臆测究竟是何种力量,能让自己的目光仅于蝴蝶一次扇动翅膀的时间里跨越亿万年时光,遍观山海破碎生灭,历览日月星辰轮转。 若眼中所见皆真实不虚,那关于日月轮转的秘密是否正是丈夫曾经的探索所得? 若眼中所见皆非虚妄,那一个个能调动天地间神奇力量的能人异士又都是谁?他们都做了什么?又去到了哪里? 苏菲在难以思议的猜想中颤栗不已,连她都未曾察觉,那个深深埋藏于内心的某个强烈意念,已如种子一般即将破土而出。 她心力憔悴至极,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自打轻盈飘逸的感觉消失不见,身体重又陷入沉重与疲惫,仿佛灵魂被套以枷锁,并以肉身封死作着牢笼。 纵使此刻知觉凝滞,与以往相比却也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感知里,体内血液涌流的声音好似江河奔走,心脏每次跳动都仿若巨鼓擂鸣,而一呼一吸又如同潮汐拍岸涨落…… 她任由这份敏锐知觉随心潮起伏,虽然心惊,却也只能默默承受。直到那些声响逐渐平息缓落最终消隐不现,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这!怎么会?”眼前所见,凭空生异。 摊开于腿间的笔记本依然厚重,只是那摊开处的纸张上,原本铺满着的无数符文印记此时全部消失不见,所有承载有符文印记的纸张也全部变成一张张干净的白纸。 波兰,托伦市。 在城镇一处靠近城区外围的地方,有一处被推平重建的屋舍。 新主人为了省下些材料钱,依然保留了大部分以往的残砖废料,那些新建的走廊地砖、篱笆小道又或是高耸的烟囱,都有使用曾经的砖瓦材料。 主人家对曾经的女巫传闻虽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可每日看到砖墙上扭曲涂画的残留痕迹,多少有些心烦。 只是这日午后,主人家惊讶发现,那些墙壁上致他心烦的所有黑色扭曲痕迹全都消失不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隐于无痕。 同样是此时刻,在靠近城镇中心的一处紧锁了许久的宅子里,两个翻墙而入的窃贼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寻找着冬日里可以御寒的衣物。 “这……这怎么不见了?” “小点儿声!什么不见了?” “图?字?反正就是有东西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刚才还在这里画着呢,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眼花了吧!哪有什么字,快别说胡话了!” …… 圣路易号自打更换了主人,船上一直笼罩着浓郁的压抑气息,船员之间少了许多偷懒和闲话,帆船除了遇到极为恶劣的天气需要沉锚避险外,大多时光都处于高效快速的行进当中。 这无疑是那间上层精致阁房的住客最乐于见到的事情。 然而今天,他的面色多少有些难看。 吸血鬼卓库勒和“正义化身”玛提欧神父同时现身于甲板船头,二人目睹着一具具尸体从下层甲板拖拽出来,又被水手们用力抛出船外。 船身两侧的海水里也已跟随了许多嗜血的鲨鱼,但凡有新的尸体被抛下,立即在水里引起一阵翻腾哄抢,片刻后又在浪花的隐没中归于平静。 “神父,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卓库勒率先朝着玛提欧张声。 玛提欧却看向了与二人稍远几步的老伽马,眉头微皱。 这目光让老伽马有些不自在,扭捏一阵后终于忍不住辩解道:“您知道的,这艘船最重要的货物之一,就是那六百名奴役!我们可全指着靠那赚一笔呢,怎么可能饿死他们。” “就算是有些不听话的家伙,顶多被鞭打一顿略施惩戒,却决然不会要他们性命的。” 玛提欧的面色这才舒缓不少,他这个过期了的旧主人虽然知晓些内幕,却也不怎情愿去提及商人们的卑劣交易行为。 “他们所属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不让那些商人来亲自看看?”神父皱眉。 老伽马支吾着不愿提及的事情:“死了……上次海盗来袭的时候死掉的。” 就在甲板上的几人皱眉不解时,从船舷一侧的行道里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苏菲同样注意到了这些被抬出舱外的尸体,那些死人有着迥异于常人的肤色和模样,皮肤黝黑,眼眶凹陷,头发精短卷曲。她突然想到了为水手们治疗时,经船板破洞看到的那个眼睛,竟有着一般无二的特征。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不应该征询一下医生的意见吗?” 苏菲看向船头甲板所在的位置,一名神父,一只吸血鬼。这二人站在一处竟融洽地交谈着,相互间竟丝毫都不觉着异样。可落在苏菲眼里,这没有异样反倒成了最大的异样。 只是在她心里,看待这二人的目光又有着新的变化,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变化,总之就是不一样了。若一定要找出一个这内心变化的端倪,她大概要指着这二人的鼻子,掐腰大笑:说起来你们可能不太相信耶!小鬼头,我可是见过你的先祖呐!小神棍,你终日敬拜的神可是实打实地贿赂过我! “你们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其他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疾病!比如瘟疫!” 说话间,苏菲已经站到这船头二人的中间,同样关注着眼前的紧迫情况。 这一幕落在了老伽马的眼里,只觉着在这船上,从此又要多一个需要恭敬远离的对象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区区一名女子,站在那里竟隐隐有着压制二人风头的气势。 。 前朝遗客 45 华阳格火 自打解了水神庙众反贼们的杀身危机,华阳也与传授自己五行隐遁之术的张紫云老道结下了半个师徒的情分,虽有些被迫学艺的意思,华阳却也全不在意,在老道长跟前十分恭敬。 只是因着这帮人的反贼身份,华阳实不愿在国事政见上与他们谈高讲低,唯独与老道长在说经论道上有着聊不完的话头,偶尔几处关于禅机、佛述的妙解每每使得老道长喟然侧目,就连老道长的宝贝徒弟齐玥都听得有滋有味。 时日一晃已过旬日,华阳心里装着事情实在难以继续耽搁下去,便辞别了张紫云老道继续向南而行。临别时老道长携同徒弟齐玥,以及道上弟兄们齐齐站在水神庙前送行。 当华阳牵着驴子与众人作别,除了杨虎有些泪眼模糊,其他也纷有些黯然,只盼着这小先生若能长久留下成为自己人该多好。 临别时,老道张紫云嘴唇无声微动,脸上浮起一阵莫名笑意,惹得华阳蓦然转身看向那个女道姑,正是众人如今的女都督齐玥,经三五息的错愕后,却也仅是赶紧拱手作揖跨上驴子奔走离去。 原来,老道竟以玄妙手段施展心传之音: “锦瑟本自暗中出,泥沙自愧莫争逐。 二十年华浊中洗,一朝见月不觉孤。 常道山中不知岁,春华秋实冬了无。 唯有皓月真常在,清溪畔作宝玥椟。” 华阳纵是蠢笨,在看到女子那双动人却不舍的眼睛时,也明白了张老道这话中意味。只无奈他尚且不会这一手心音秘法,又不好敞开了与老道去聊,只得陪了个不敢当的礼赶紧告走。心想着若他日有缘,自有前程相见吧。 时值冬日,雪水交融之下路途泥泞,依着印象里走过一遍的官道,不知不觉已行了十余日,再前行不远即是镇江府地界。 雪水在白日融化,过了夜重又冻上。藏于新雪覆盖下的车辙、沟壑如同一个个陷阱,使得这个骑在驴背上的破落男子屡屡顿挫摔落,不知踩过了几个冰窟窿,鞋身和衣摆早已被泥雪沾湿。他虽不惧衣潮鞋凉,可这湿凉感觉毕竟也不怎舒服。 看着前行路上那些个同样不时摔跌在泥雪里的贩夫们骂咧模样,华阳心觉着此路果然难走,若是有朝一日能学得那霞举腾云的本事,怎还会在这泥洼地里愁闷。 他左右顾寻,盼着还有些其他路途能干硬些,能少摔些跟头就好,若是能找个地方升起篝火把湿凉的鞋子烤干就更好了。 正想及此,行路上突有行人交谈声起,惹得华阳侧耳。 “这烂泥路,行来颇费劲力,我们可还有其他好路能走?” “此去镇江倒是还有一路,为山林碎岩石道,多是砍柴人行路,只是不知是否被积雪覆没,若是不能通行,恐让老爷折转麻烦。” 问询者短须面慈约么四十,裹着一身简破棉袍,一身平布百姓打扮。那答话者同样一身普通百姓穿着,只是身材魁梧结实皮肤黝黑,举止规整板正。同是一介布衣,又喊“老爷”又寻新路的,这让华阳更多了几分留意。 “既有新路,我们大可去趟一趟,山林石径岂不更有一番野趣,带路吧。”短须人意兴大起。 这布衣二人才方调身准备岔入一条小道,忽被一牵扯驴子的儒生模样男子拦住去路,拱手带笑。 “不知二位能否携上我,这泥洼阻路实在难行,不如同走一程?也好折些干柴把这衣裳烤干。” 拦路者正是华阳,指着自己的湿鞋子有些难为情模样。 被拦二人颇为惊讶,因是这二人谈话声音本不大,与那骑驴人相距三丈有余,按常理实难听到自己谈话,偏偏能被他听了去。 短须人惊讶过后反而捻须道:“你怎知我们要去寻新路?不知小哥此去何方?” “我也就耳力较常人长几分,如有叨扰还请原谅。此去苏州府,恰路过此地。” 捻须人与身后魁壮汉子相视一笑,朝这牵驴小哥道:“倒也同途,正好做伴。” 三人结伴行个二三里,果然见到一条山岩石径蜿蜒向前,万物萧条时节已少有走兽出没觅食,天气寒凉之下更难见奔走行人痕迹。 这山岩铺就石径并无积雪覆盖,行起来果真比那烂泥路要轻便不少。三人边走边聊倒也互通了姓名,这短须人名为王云,自说也曾是个读书人,此来镇江踏雪冬游是为寻那三山胜景。这魁梧汉子倒是其家仆随从,行囊包裹也皆由其挑担。 行了一会儿,三人找了个宽敞地方停下歇息,家仆也随手拾拢了一捆木柴欲要生火取暖,只是木柴被雪水浸湿实难点着,折腾了好一会儿都不见烟火升起。 华阳见此接过火镰,暗中调运心火延经走脉,只随手将燧石一擦,一股浓郁火星喷散开来,瞬间引燃熔丝软草,不一会儿连着那些湿柴也灼干燃烧而起,干燥热腾气息扑面,在这寒凉天气里倒是舒爽许多。 三人伸手展衣、脱鞋烤袜一阵忙活,家仆趁机自背囊里寻出几个地瓜往火堆里一丢,乐呵呵坐等其熟。 “不曾想吴小哥这生火的功夫比我那家仆还要纯熟呐!瞧着端庄斯文谦谦君子模样,怎么一身衣裳如此多的缝补破烂?”王云撑着湿衣裳,水气隐隐蒸腾而出。 华阳托着鞋子坐在火边烘烤,满脸苦涩。 “实不相瞒,此来路上遭了毛贼,一身衣物和随身银钱全被掳了去,索性未曾伤我性命,倒是放我离去了。” 王云扭头打量过来,一阵摇头唏嘘,叹道:“苦世多寒凉,多寒凉呐!” 三人围火取暖,一时间各自无话。 过了一会儿,那王云突又起声,笑着说道:“迷云自有光明散,寒凉还需这火来驱。此时闲来,倒有一个打发时辰的乐子,不知小哥可有意兴?” 此话一出,华阳当然兴趣十足,只等他讲。 “我听小哥也是个读书人,不知可曾听过前宋贤者的‘格物’之说?” 华阳眼中一亮,不曾想这半途结识的行客竟还有如此多的闻识,看来自说的读书人之身果然不假。 “倒是有所耳闻,却不曾穷究其理,王老哥有何见教?” 王云笑了笑摆手道:“见教谈不上,只是年少时甚喜这‘格物’一说,正所谓‘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我们何不趁此闲暇格上一格?” 华阳兴趣大胜,只将半干鞋子扔在篝火一边,探头看那人捻须,好奇道:“怎么个格法?” 王云将烘烤的衣衫放下,看过来说道:“我们就以这丛篝火为象,格一格这火如何?” 篝火噼啪,不时经那家佣添上几根新柴,火势常稳,缕缕暖热扑面。 “只是在格这火之前,还需会一门静坐法,方不乱心意。” 王云边说边盘腿起来如僧道端坐,闭目演示道:“经里曾言,‘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如此如此。” 落话间那王云再不多做解释,已然进入闭目空冥之态。 华阳知他意思,是要以清净无觉心境去参那火之妙义。可观这主仆二人并无丝毫真气流转牵连,想来并不是那山上人,他只觉遇到了趣人趣事,便按着自己独特的致静法,同样盘腿虚静下来。 过不多时诸念收复,只一缕心念行经走脉、穿脏过腑,华阳以内视之法踏入一片火阳宫殿,正是心阳火属之地。 据张老道所言,这般五行运转变化的手段本是练就内丹成以仙胎的丹佐功法,千百年来极具慧根者倒是不少,只是不知为何,超凡入仙者再未有见闻。久而久之,张老道反将这丹佐之术专门拿来钻研,反琢磨出一门五行演化遁术,他自钻研来只摸出五六分功用,不曾想教给了华阳,只一夜功夫就被其精透八九分运用。 若是按照张老道的思觉,只能感慨个“都是缘法”!他却不知,华阳行生真气与其有着本质不同,乃先天地生的混元真一之气,再经无漏果洗经伐脉,使得身如虚室,无论是人间武者功法还是晦涩的仙家秘术,只要有心钻研无不信手拈来。 这盘踞五脏所属的丰沛灵气,除了五行法的导引,更多的还是那颗无漏果的功劳。 自这火阳宫升起的一缕缕火属灵气,如同条条火龙穿经走脉,凡遇侵身淤秽皆焚烧个干净,凡有寒邪沾染也瞬间趋离,使得华阳在这寒冷天气里浑身舒坦自在。 华阳心神在火阳宫的驻留,使得这片宫里火属灵气格外活跃,好似个终能盼主归家。 只是这缕心神却在念着“格物”二字,任心火飞舞绕旋不为所动。若是说起来,这心火虽非那石中火,到底有着相似的功用。能驱寒暖身,能焚污灼秽,能放明致现,能和阳调阴,能烹丹炼药如煮米炊饭,能相济肾水如煎茶止饮,能使生灭,能守正气长。 华阳神念端坐火阳宫,精、气、神于不知觉中汇在一处,经这火阳宫火灵真气煅烧,竟凝出一粒离火真精,与心火混在一处如顽童浴火,好个快活。 按着《圭旨》所述,这大概就是三昧离火真种,只是不知有何神异。端然静坐的华阳真身肤色红润,如个火炉早已把身上湿寒衣物灼个干燥暖和。 他缓缓退出心神睁开眼看,那王云和仆从已穿戴整齐收拾妥当,就连篝火都早已烧成灰烬,二人正扒拉着火丛子里的地瓜出来,显得很是烫手模样。 见华阳自入定中醒来,王云笑呵呵递过来一个烤熟烫手的地瓜,华阳接过告了谢三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真个香气四溢。 “不知吴小哥格出个什么来?”王云手上地瓜十分烫手,但也不挡他大口去咬。 华阳挠挠头,笑着说道:“往常不曾细细寻想这草、木、水、火之妙义,如今内观想来,果然各有其深邃道理。只是我如今虽能看到,却不能行到,实是有苦在心不得奋发。” 王云停下手上动作,凝目过来疑惑道:“哦?吴小哥此话怎讲?” “我观这火,能焚污秽,能趋寒凉,能现光明,好如这沧桑世道里的君子正气,”华阳憋在心中的苦恼终于得以舒展,畅言道:“只是我这一介书生,屡考无功!” “正谓‘达者兼济天下’,如无功名身,纵使心怀苍生忧祸,又何来什么兼济之力!” 华阳黯然垂首,却不曾想那王云和他那家仆同时张狂大笑起来,眼看这二人做起抹眼止泪动作,竟是笑出了眼泪来。 这二人笑了一阵,见旁边这小哥有些不自在,便止了笑,为主的王云道:“都说功名身为读书人在世所谋先,可……我偏要说这是胡扯的鬼话!” “不知老哥有何高见?” 只见那王云将地瓜皮往火丛子里一丢,嘴上嚼咬含糊道:“让我说来,这读书人所谋之先,当是立一颗圣贤心!” 此话一出,落在华阳耳里如醍醐灌顶!终日来所思所想之惑仿佛拨云见日,只觉心气大涨。正待他继续讲来,突然被一道喝叫人声打断。 华阳寻声望去,不知何时三丈开外来了一群蒙面持刀贼匪,正一步步逼近过来。 “好个圣贤心,三位路过我地,只要自作离去本不愿理睬你们,奈何你们偏要在此大放厥词!既如此,免不得要随我兄弟上山走上一遭了!” 说话间七八个蒙面贼匪已将寒铁冷刀架在了三人的脖子上。 那王云神色如常,不理那群贼匪,反倒向着华阳看过来,笑着说道:“巧了,我正想向华阳兄弟说道说道我这格火所得,正缺个言物嘞,不曾想这言物便自己来了!只是不知华阳兄弟可敢随我来听一听?” 华阳哪里惧这几个毛贼,只为这初见的王云老哥极为钦佩,好奇他一个普通百姓人家,在此危机会如何应对,又会向自己做何“格火”言论,便酣然以笑相应。 “有何不敢,我且随王老哥就此一观!” “好!果然好……呜!” 话还未说完,三人嘴上已被贼匪们塞上堵言棉布,连着眼睛也被蒙上了一层黑布。 “废话嫩多,兄弟们全给我绑上!去见大王!” 。 前朝遗客 46 不老泉 却说这三人被蒙了眼堵了嘴,再经花绑起来,一路不知攀过多少岩石,也不知转了几道弯折,终于停落下来。 那蒙眼的黑巾一摘下来三人这才看清,竟被绑到山林深处的一个匪寨里来。这寨子颇大,建有屯马圈,立有演武场,垦有耕地数十顷,多见老弱妇孺忙前忙后,独不见精壮出来耀武扬威。寨子深处一方天然石门洞敞而开,便是这匪寨的总堂。 “这是什么地方?怎就你几个出来逞凶?”王云打量了周围,对着跟前几个贼匪多有嗤笑。 五六个持刀贼匪见回到自家地盘,也不再遮掩,纷纷褪去蒙面黑巾,露出一副副凶厉面目。 “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好叫你等受死前知晓此地名称!别等到死都不知死于何处!” “此山名为仙矶山,此寨唤作驸马寨,寨中天成缚龙洞,我家大王坐其中,统辖文武三百六,人王到此也需恭!” “今日是我家大王的寿辰,二当家领着众兄弟们出去讨彩不刻便回,到时自有人来给你们痛快!” 华阳暗中观览,心里颇是感慨,怪不得贼匪们口里呼着“大王”,果然算得上家大业大。再一想到齐严名那些个走投无路的反贼,真是贼比贼气死贼! 正当华阳三人暗自打量此地形式,忽有贼匪传信使过来与那小领头交头接耳一阵,使得小领头一阵皱眉不解。又见他转身过来,吩咐手下道:“大王要见他们,都看顾好了别出了什么漏子!带他们去不老泉。” 话声一落,三人眼睛重被蒙上,经贼匪牵引七转八绕竟是奔着后山去了。 这仙矶山后山有一处地热泉眼,经年外涌着热腾泉水,泉水不知有何神奇,久浴之下竟能使衰老肌肤焕生新肌,故而得了个“不老泉”的美名。只是自被这伙贼匪圈占了山头,连着那处泉眼也成了此地贼匪头子专有的禁地。 待三人眼上黑布揭开,俨然已被带到一汪泉池跟前。 池中懒坐着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人,面貌是年轻男子模样,可须发眉毛却皆已霜白。一个模样周正貌美的女侍跪在泉池边,正用木梳为其轻柔梳理发丝。 贼匪小领头一阵恼怒,口中呼喝:“见到我家大王还不跪下!” 小领头抬腿就朝身前那个家仆模样男子踢过去,卯足了劲力去踢那人小腿折,本以为那人会吃痛跪下,不曾想区区一名家仆不但没跪,反而小腿硬如精铁,自是站着铮然不动。他再次卯足了力踢了两脚,那人仍不动分毫,反而朝着小领头呲牙而笑。 贼匪领头见踢不动,转而就要去踢居中的王云,正当抬脚却被一道轻声喝住。 “行了,远来是客,给他们换衣服吧。” 说话的正是温泉池中的鹤发男子,声音虽轻,落在贼匪小领头耳里如同圣旨一般果然使其不敢再妄动,赶紧吩咐了一二女侍要领这三人去换衣服。 正当华阳不知是何意思,却听王云张声道:“曾闻大王喜沐,有幸相见果然不虚传言,只是我等身子腌臜,怕脏了这一池的清泉水,就不与大王同沐了吧!” 池中鹤发男子这才微睁开眼,打量一番说话的王云,缓缓说道:“你知道我?” “大王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山野方圆百里皆晓得平天王的威风。” 王云仿佛换了一副脸色,突然变得谄媚起来。可他这番说辞并未让泉池里的鹤发男子改变主意,仍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女侍们反而慌张起来,赶紧扯拽着三人衣袖神情焦急,见三人不为所动反而快急出眼泪来。 王云似有所觉,便朝着同行二人莞尔一笑:“既然大王有如此美意,我兄弟三人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王云率身随一名女侍更换衣裳去了。 华阳寻思既然如此,泡澡而已也无甚难处,便也随着一名女侍去更换衣裳。 经其中一名女侍引领,华阳被引至十余步外的一处草棚子里,草棚里已有女侍捧着一裳轻衣。 华阳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女侍为何也立在此处,问道:“这是何意?我自己来换就是,还请姑娘出去吧。” 草棚紧闭,女侍立于其中不为所动,眼中无声流出泪来,蝇声道:“万万不可,我等说是来服侍更衣,实则为验明公子是否为阉人,若是不能知道仔细,怕是活不过一时三刻。” “这里大王见不得阉人,对阉人有极大恨意,见着一个就要杀掉一个的,而且不会让那阉人好死,会变着法把那阉人折磨致死。” “好叫公子得知,这匪山上的女子皆是贼匪们自山下百姓家中劫掳过来,只为全这山大王的意,效一个山中帝王的快活。” “只是惨了我等姐妹,那些个性子烈的早已身首异处,只留了我这般贪生怕死的不敢违抗,如今被掳上山已有三载,三年来也不知我那爹娘是何伤心可怜模样。” 女子说着说着就要哭出声来,只能自己掩住嘴面不致悲泣声音外露。 正当此时,草棚外突有脚步走近,张声呼喝道:“赶紧的!快一点!” “公子,就让我来吧!”女侍哭着就要去脱他身上衣裳。 华阳赶紧伸手挡住,双指并拢在女侍眼前一晃,瞬间调运水府灵气缚住了女子双眼。 女侍眼睛朦胧只觉泪湿难止,便随手揉搓双眼,再一睁眼时跟前男子竟已换上了一身轻衫。 “我知道了,姑娘暂且隐忍一时,想来出头之日不远了。” 男子说着就欲往外走,可还是被女侍拦下,只伸手指着华阳衣摆。 “我还盼着呼儿唤女呢,哪里是个阉人!” …… 三人着换浴衣后会在温泉池畔,相视一番见那鹤发男子毫无睁眼动静,还是由王云率先探脚下水。一入水中,温暖意盛,只觉水气蒸腾扑面,实有通经活络功效。 到得此时,华阳心里已知这王云主仆哪里是被劫上山,分明早就料到会有这番遭遇,看似被贼匪劫来,实则是主动投身过来。只是不知这王云老哥所谋何事、还有什么后招,也不知这仙矶山驸马寨有什么能异,心想着王老哥若是有心无力,自己定是要出手与这里匪徒大做一场了。 三人在水中泡了一阵,虽是寒冬天气,可个个已蒸腾出汗,好个爽快。 “三位觉着我这不老泉如何?” 鹤发男子闭着眼,意态慵懒。 “好虽好,可论起舒适略显得烫了些,比起那快活泉、琼林泉和逍遥泉,还是差上些意思。” 听闻此语,那男子终于睁了眼睛盯向王云,如同一条毒蛇睁目盯着嘴边的猎物,“哦?这么说这些泉水,你都去过咯?” “我哪里有这等福气,都是书里记载,不曾去过的。” “哼!想来这‘书生在世当立圣贤心’的说辞,也是你从书里看来的?” 大喝间,那鹤发男子突然神貌大变,原瞧着还算年轻的面容瞬间皱纹丛生,仿佛苍老至极。 “若是如此,你们可当不起进我这泉水!来人呐,拖出去全给我斩了!” 华阳只觉这鹤发男子不知是何妙术,竟能掩容貌变化常现年轻容颜,只是在暴怒时便生了破绽,那一瞬间的容颜所现想来已是耄耋年纪了吧! 他正要起手段护住二人性命,不曾想那王云大笑起来:“了遍经典,这话倒是独我一人说得!难不成驸马大人还从别处听过?” 此话一出,鹤发男子立即挥手止住前来拿索的贼匪,面上凝重起来。 “山中不知年月,我早已多年不问世间事!想不到还有人知我身份,只是不知王知县孤身闯我仙矶山所为何事?” 华阳心里振动,原来这王云老哥竟是个有着官身的知县,也不知管辖着哪处地界。而这鹤发男子竟也是个驸马,只是不知是哪朝驸马,娶的谁家公主。如今兵闯匪窝如烈火遇油,怕是难以轻易事了。 “大王此言差矣,我并非孤身前来,这不还有我这二位兄弟在侧着么。” 王云老神在在,全然不惧,“此来是为讨一个人。” 鹤发男子神情微变,眯眼道:“何人?” “昆仑弟子。” 一丈方圆不老泉池,鹤发男子凝目对视对面短须客,见对方气势与己攀峰竟丝毫不减。心中有怒正欲发作,忽有传讯贼匪过来禀报。 “大王,二当家的回来了,各路山王也携礼来拜,已集在寨中门厅,良辰即刻而至!” 鹤发男子忽然大笑道:“今日是我寿辰,王知县若知好歹就留下吃几盅酒,吃罢便走,若是执意寻什么昆仑弟子,就不要怪老朽手段狠辣了。” 话声一落,却见一道鹤发身影拍水冲天而起,径自裹了一身衣裳离去了。 “倒是好个轻身功夫!虬林,比之如何?” 那仆从挠挠头,羞赧道:“老爷又不是不知,我这一身功夫都练在了皮肉筋骨上,倒是不曾练过纵气轻身的功夫。” 王云笑了一阵抬头看天,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他眼中思索,似在等着什么。 “吴兄弟莫怕,此行下来必定护你周全。” “老爷,您瞧着吴公子哪里有惊惧了,分明是您自个刚才气息不稳,有了几分颤音呢!” “放屁放屁!老爷我会怕!哈哈哈,吴兄弟走走走,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去吃酒!” 。 前朝遗客 47 仙矶王 三人稍泡了片刻已觉全身通泰,便利索出了水去寻自家衣裳。 这三人聚在一处整衣弄冠,互相袒露。比较起来,当属这仆从虬林最是结实,臂腿肩胸肌筋坟起,也不知练的什么外家功夫身如铁板钢筋,看得华阳连连暗赞。那王云老哥也是不弱,虽比虬林瘦弱许多,但振衣提裳间也是精肌隐现,见华阳看过来,反咧牙弯臂自秀肱肌。华阳再打量向自己,肌柔皮软全无半点硬货,心里颇不是滋味,赶紧裹了衣裳穿戴整齐。 华阳穿戴最快,过了稍刻王云才穿好,再过稍刻那仆从虬林最后穿戴完毕。 来时遭蒙眼蒙面,这去时倒全无人管了,仅留了个贼匪啰啰引路。三人跟着那啰啰左拐右拐,前拐后拐,弯弯绕绕从不老泉所在的后山往前山寨子里赶。 这时进时退、时快时慢的脚程惹得三人皱眉不已,只以为带路的小贼在故意磨蹭。 “前面引路的兄弟,你若不想让我们吃你家大王的美酒,就此停下即可,何必如此弯来绕去不走正路!” 虬林属实被绕的烦了,自顾停下不走了。王云与华阳也落脚下来,看那引路贼匪是何意思。 那小贼见此,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得意笑了起来。 “好叫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得知,并非是我故意曲折不前,实因这处地方藏着我家二大王的神通手段。” 三人闻言好奇不已,瞧那啰啰细说卖弄。 “我家仙矶山能在世间留下诺大名声,除了大当家平天王威名远扬,二当家手段玄妙伏鬼拿妖,当属我三当家在这山上布下的两个大阵。” “这前山的为八卦迷踪阵,这后山的是九曲桃林阵。” 华阳心中痒痒,“阵法”二字还是头回听说,忍不住探声问道:“敢问何为八卦迷踪,何又为九曲桃林?” 贼匪啰啰打量过来,皱眉道:“你打听这个做甚?这般山上机密岂能让你等外人知晓。” 忽有人越身而出,正是那王云,只听他讥讽道:“看来你在这里的身份也并不怎么高明,想来也是不知道的吧!” 贼匪啰啰听此哪受这气,肩上大刀向地一杵,气道:“放你娘的屁!小爷我在山上受职传音斥候,专司这山上山下消息递送,若是不明白这阵中门道,还怎么穿林过阵守住我这差职!” 还未等王云三人继续去激,这传信斥候便激愤地继续卖弄起来。 “好叫你等得知,为何你们上前山时有五六人押送,下后山时仅我一个引着?” “这是为何?” “上前山时,自是担心你们不服约束,挣脱起来误闯了八卦迷踪阵,这迷踪阵法脱自上古伏羲八卦,进去是一条道,出去时却有六十四路演化,但凡踏错一步便是周繁复始的无穷迷路,若是有幸摸着生门还能逃出去,若是不幸触着了死门定让尔等九死无生。” “这从后山下来时的九曲桃林阵,乃是脱自奇门地盘之九宫,宫宫藏生隐杀,若全依着生路踏出去自是毫发无伤,若是走错进了死路自然也让你等尸骨无存。” “你们若当我是吓唬你们?睁大眼睛看好了。” 贼匪斥候从地上捡起一根尺臂长桃树枯枝,卯足力气往道外一丢,那树枝方一落地便炸成数段,倏忽一道烟火升腾而起,烧成了个灰烬。 三人本还有些轻视,一见此再不敢小觑。王云立马朝着贼匪啰啰拱手道:“想不到贵宝山三大王竟有如此手段,也不知是何名号?可还有什么惊天威能?” 贼匪斥候见终于压下了三人气势,反倒不愿继续多讲,只应付道:“我家大王手段多着呢!你们不是要去吃酒么,一会儿就见着了!” 见那小贼匪不愿继续多说,三人便老实地跟在身后,可是一步也不敢踏错了。 行了柱香功夫,三人终于来到寨子跟前,再不是来时的清冷模样,那屯养马匹的围栏里少说得有百十来头骏马栓着,往来道路上比肩接踵形形色色人物,更有山鹰、黑熊、蟒蛇各类禽兽笼困一旁,人人携刀带枪兵器百样,乍眼看约么有五六百人数。 见这三人也无甚威胁,引路的小贼自去张罗宾客,任他三人闲逛。 正当三人细细观察时,忽有高声呼喝而起: “南海伽陀大师前来贺寿,赠月明宝珠一匣。” “武陵谢桃仙前来贺寿,赠黄金千两。” “缙云铁郎君前来贺寿,赠天外铁精一尺。” “衡山千面候前来贺寿,赠阴阳灵鱼一对。” “西南万佛王前来贺寿,赠铁背神鹰一匹。” ……… 三人凑在寨门跟前,见那门边吆喝声接连响起,宾客鱼贯进入好个热闹。门外还凑着百十汉子,也纷纷各自携捧好礼。 “虬林,可都记下了?” “嘿嘿,记着呢!记着呢!这平天王可真个好威风呐!” 华阳打量过去,那仆从虬林不知何时已经摸出来一个小册子,正用玲珑毫锥分别记下,籍贯如何、名称如何、赠宝如何全都详实清楚了。 过不多时,眼瞅着天已黑透,只见无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诺大寨子照个通明如昼,前来恭贺的宾客也陆续进了宴席,门口也只剩几人还在候着,其中正有这王云、华阳和虬林三人,这三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华阳兄弟,你平日往海了吃,一顿能吃多少银子?”王云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华阳不知他是何意,想了想纵是好酒好肉也花不了多少银钱,便答:“顶多也就二三百文银钱。” “虬林,你呢?” “我倒是要比华阳小兄弟能吃一些,若是多饮上两口,怎么的也得五六百文银钱。” 王云在心中盘算一番,从怀里掏出碎银子和铜钱几许,仔细数了数后慷慨大气道:“这顿饭兄弟们尽管往海了吃,吃好喝好!我们来个把酒看戏!” 华阳、虬林二人只觉着有意思,便跟着他的身影,成为这最后一拨踏入驸马寨大门的宾客。 三人方寻了个边角的桌子坐下,那门口的门报扭扭捏捏,报也不是不报也不是,最后豁出去了才朗声喊起来。 “庐陵知县王云前来贺寿,赠……赠银一两三百文。” 此报一出,瞬时惹得无数宾客哄堂大笑,各路豪杰纷纷盛赞这平天王威风,连一地知县都前来拱手参拜!也笑这知县大人也忒穷酸,不知他何来脸面拿得出手!一时间,有百十号好事的贼匪纷纷伸头探目去找寻这知县大人的身影。 谁知那知县不以为耻,反而从角落里站起来,朝着四方汉子们连连抱拳致意,很是得意。只是苦了华阳和虬林,只得硬着头皮陪笑。 再过得片刻,一道道山珍美味捧到桌上,一坛坛好酒佳酿陈摆桌前。好滋好味已到,却无人率先吃饮,只等这山上主人家发话开宴。 然而又过了片刻,倒还是未见到这主人家到来,眼瞅着菜肴就要变凉,王云三人再不管顾,见无人干涉就自顾吃喝起来,好酒好肉大快朵颐,只他三人胃口快活,倒是惹得同座皱眉不已。 吃了半饱,王云端起酒杯朝华阳举来。 “华阳兄弟这杯我敬你。莫始你我杯中干,英雄无惧虎龙潭。任凭风波卷浪起,稳坐钓台酒一盏!” 华阳抹了嘴上油光,同样举起杯来。 “相逢本是陌路客,一个红薯落贼船。任君使来神仙手,书生自当认棋盘。” 那胡吃海喝的虬林听此意兴大起,也端起酒杯嚼起文来。 “千里相逢会龙潭,天起缘来地作牵。待得明朝龙虎伏,更须三百杯中满。” 这三人举杯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原来他们话中各有意思,王云只觉牵扯这陌路相识的华阳来趟这贼匪山寨,自觉心中有愧,谁知这吴小哥远非面上瘦弱,处变不惊好个英雄气概,自当敬酒赔罪。 不曾想这华阳早已内里清楚明白,知这王云以知县身份来闯匪寨,所谋必定非同一般,但欣赏王云做派,便要瞧一瞧他究竟有何神机妙算,在这凶险匪寨又会如何落子布局,他只当在旁观棋不语。 而这仆从虬林,也远不是表面上的仆从身份,说不准就是这王云的一记暗手,多少道出些目的,竟是要端了这窝贼匪,口气当真不小。 “久闻王知县年少成名,今夜能聚一桌也是幸事,只是实不该讲这般大话。” 这声音突兀传到三人耳朵里,寻声过去竟是对面同桌客。那人一身阴阳法师袍衫,脸上半黑半白怪里怪气。 “这仙矶山可不是什么普通贼匪山寨窝,我劝王知县吃罢就走,若是得罪了这里主人家,他们可不认你是不是什么朝廷命官。” 王云抱拳道:“敢问阁下是哪路好汉?” 那怪人冷冷道:“相逢缘浅,我只是个跑江湖变戏法的,不值当道个名姓。不过我倒是可以跟三位讲讲这间山上传闻。” 王云三人停下酒杯,细听他说。 “这仙矶山大当家远不是面上看着年轻模样,只知习得了一门采阴补阳的手段能返容颜青春,也不知活了多少寿岁,这山上掳来的青春女子专是为他采补所需,每年销焚的女子尸身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这大当家心性喜怒无常,据说早年来此带着一路兵马,本是王公一族的驸马,只是不知为何在此盘踞下来称王做霸,得了个平天王大名,与各路揭竿而起的英雄结交,坐当山王。” “这仙矶山二当家更是了不得,能通鬼弄神,会好些个妖魔手段,有人说这大当家采阴补阳的手段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也因着这二当家性情极为阴毒,这镇江金山寺曾有能人得罪于他,寺下佛徒出来化缘便全被他以歹毒手段捉了去,炼成了人干又囫囵丢送回去。奈何这仙矶山上的迷踪阵法厉害,进的来出不去,这金山寺的大和尚和官府的剿兵只得作罢。” “前些日子有个自命不凡的剑客,据说是昆仑山里来的名门弟子,耀武扬威要来惩恶,还不是被这里二当家以高深手段拿下,穿了琵琶骨挂在刑示台,喏!在那呢。” 华阳顺着那阴阳怪人目光所指这才看见,在匪寨的一角果然有个木架台,十字木架上经铁索缚着个白衫男子,只是此时看来那白衫大多已被污血覆着,一对钢钩横穿肩甲,偶尔因疼痛颤动,已是奄奄一息。 “砰!” 一道闷沉声音响起,却是虬林攥紧了拳头,咬牙捶在了桌子上,两目不知何时已经充满血丝。就连王云也捻了个油炸花生扔在嘴里,嚼起来咬牙切齿,满目怒火。 那阴阳法师袍衫的怪人继续道来。 “至于这三当家就更是神秘了,这山上贼匪一窝人数虽多,见过他老人家面的了没几个。” “据说这前山后山两处大阵便是经他手亲自布下,这些年来不知困杀了多少英雄好汉,也不知有多少人成了这桃林青嶂里的花肥。” “这些年来只听说他出手了两次,甚至连面都未曾见到过。一次是五十年前瓦剌来犯时,他孤身踏入敌营将被掳英宗救出,交于兵部尚书于谦手中。” “再一次便是十五年前,与一个突然冒出的钦天监神机科的官家碰上,二人交手打了个天昏地暗,最终也不知谁胜谁负。只知那钦天监来的官家自此好些年没再露面,而这仙矶山的三当家从那后便也隐身不出。” 听那人一口气讲了许多传闻,华阳对这匪山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本还寻思着若有意外,定要保那王云老哥一保,如今想来若真出了意外怕是自身安危都有些难测了。 王云仔细打量这阴阳法师袍衫怪人,眯眼道:“我瞧阁下言语间对这山上主人毫无半点恭敬,敢问阁下到底是何来路?” 那怪人面上左黑右白,暗暗怪笑并不答话,当真个阴阳怪气。 就在这时,锣鸣鼓响,金擦振动,百号齐鸣。 “好戏开场,三位,既然是不花钱的戏可要好好瞧好好看,别走了眼。” 怪人声音逐渐有些沙哑,不知是激动还是兴奋,眼中多了些不一般的神采。 。 前朝遗客 48 戏法师 十方威王齐会聚,仙矶山上宴群英。 百巧千珍宝来献,龙虎寨里锣鼓鸣。 平天王今增寿岁,好子好孙各殷勤。 江山万里谁为主,还需问我刀与兵。 良辰已到,百余宴桌分列左右,座上宾客探身望向寨门,只见扛刀贼匪威仪开路,仪仗前后分别跟舞着艳色胡姬,中间十数个童男子童女子拥簇一个龙纹黄裳男子,容颜青俊须眉银白,一路走来朝各山威王抱拳致意,正是此间山上大当家平天王。 “龙袍?” 大红灯笼烛焰高照,华阳瞧得清楚,他虽没见过当朝皇帝,却也知道这龙纹黄裳的意味。 王云撇了两眼,自顾满上酒水。 “《注龙经》里曾言,这世上有三种真龙,而他独独哪一种都不是。” 华阳就喜这些玄妙神奇,往日里倒也读过许多奇谈诡论志异文章,倒不曾知晓这龙中门道。 “还请老哥详说说,是哪三种?” 王云咂巴两口酒水,细述道:“这龙分三种,为天龙、地龙、人龙。” “这天龙,感天地神机才生,生来便是天上神仙种,知阴阳晓五行,通幽冥擅变化,若出世则负天地正气定乾坤,若隐世则虚无缥缈遁无踪。” “这地龙,为世间水属族裔吞食日月精、畜养草木气,日久年深脱灾历劫蜕形所化之龙,能呼风唤雨,能镇泽定海。” “这人龙,承三皇气秉圣人听,托以人胎,长人族生业,续道德教化,执兵则平祸乱,执锄则五谷丰,执笔则人开智,执空则世无忧。” “所以呀,若是细细说来,这匪寨里穿着龙袍的平天大王,可是哪一样都不曾占。” 虬林嘿然笑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世上倒是还有一种龙,您没说全咯!” “哦?难道我没记得仔细?” 王云和华阳转头看他,细听他说。 “还有一种龙,叫画龙。这画龙从未见过真龙,却慕天龙神通变化之威,慕地龙百类无忌之淫,慕人龙万民朝跪之尊,故而偷了天龙姿,抹了地龙色,学了人龙态!扭扭捏捏倒也敢在自家窝里称龙王哩!” 听到此处,王云、华阳二人哪里还不晓得他是在胡诌乱侃,各自笑得前仰后合,只是这侃的倒也应景。 “老爷快瞧,这画龙可是朝着我们来了!” 华阳扭头过去,果不其然,那夹在仪仗童子中间的平天王拱手致笑间已经行到这边。人还未到,一股魅惑香气扑鼻而来,十余名妖姿艳舞的胡姬已经扭着曼妙身段拢了过来。 挺乳满臀舞动间有意无意擦碰着座上宾客肩背,好个撩人模样。华阳脸上红晕瞬间生起,环臂抱胸如个遭人调戏的少女左闪右闪。虬林倒是酣然快活,啄着酒迷着眼只觉被挠了痒痒一般笑个不已。只有王云表现最是平静,任凭软柔撩拨,他只嚼着花生只看向那行来的平天匪王。 “华阳兄弟不必拘谨,正所谓君子坐怀而能不乱,区区红粉骷髅,岂能堕了咱读书人的威风。” 华阳本还有些扭捏,一听“骷髅”二字便细去瞧这些个扭转腰身的舞姬,谁成想不看不知,细看之下那舞姬面皮底下未遮全的地方,赫然裸露着森然白骨,哪里是活人,分明是被歹毒手段做成的人皮鬼物,正如提线木偶一般妖娆舞动。 心中羞赧瞬间清醒,不但没有了紧张神色,反而怒气陡生,已悄悄将手探向了袖中。 “王知县,我这满座宾客能文能武者不少,可有着官身的只你一个,你虽只是个区区七品的小官儿,在我这里倒也着实稀罕!” 那寿星公平天王瞬间抵近王云跟前,以白眉对向黑须,压声而狠戾道:“你就不怕我来日宣扬,说你这年少成名的王云,能使匪徒闻声丧胆的剿匪神,是我仙矶山驸马寨的座上宾?” 白眉匪王藏杀机,黑须县令坦然坐。 “王某行得端正,坐得稳当,不怕人说。只是花有岁岁开,人无年年盛,平天大王的威风能否抖到明年还未可知呢吧。” 匪王面上抖动,隐隐又见苍老神态。抖动一阵忽又收了狠戾,转而笑了起来,撩衣展示。 “本王这身衣裳怎么样?你觉着有几分当朝帝王气概!本王是欣赏你的,只要你能投我麾下来助,来日是王是相任你说得算,何必执着如今这区区七品官身!” 不知王云怀着什么心思,探目看他:“当真?” 匪王听此,立即转身回来:“当真!” 王云抖肩笑了起来:“那就祝平天王早日功成。” 匪王看他得意,凝起眉来越看越不对劲。忽地振了衣袖,同样笑道:“我仙矶山不是那么好闯的,王县令的算盘怕是打不响了!休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话声一落,平天王甩袖离去,妖媚舞姬及侍立童男子童女子们拥着匪王向着正间席位去了。 华阳心里当真佩服这王云老哥,果然有圣贤风骨临危不惧,只是此时看来那王云面色突然凝重起来,皱着眉四处观望,也不知在找寻什么。 蓦然间,锣鼓锤停,百号声歇。 平天王朝着席间宾客朗声道:“今日借本王寿辰,邀各位同道千里赶来,来了的本王十分感激,那些没来的本王也都记着。” 匪王顿生豪情。 “有人说我活不过明年,各位兄弟,明年本王的寿宴,就在那皇宫里办!可好!” 一时间宾客鸦雀无声,只不知谁带头忽然喊道:“愿大王武统千秋,万寿无疆!” 此言一出,人群瞬间轩然。 “武统千秋,万寿无疆!” “武统千秋,万寿无疆!” “武统千秋,万寿无疆!” …… “开宴!” 随着一声高呼,匪王宴席正式开启,各路山王推杯换盏酒肉飘香。 王云一直看着天色变化,神情凝重,不知在等什么。 华阳也果真稳当地作着观棋客,看他接下来会如何落子布棋。 虬林倒是实打实地吃喝,只是他的目光却常向着寨子角落里那个被吊缚着的垂死之人瞄去。 鼓乐重起,宴席热闹。从山下请来的杂耍者、戏法师陆续在宴席中间的走廊上表演着绝技,耍刀弄枪接连上,吞刀吐火演纷呈,席间叫好连连。 再看这匪王一桌也全是豪杰作陪,推杯换盏好个热闹。 酒过三巡,突有人起身向着平天王说道:“大哥,这杂耍戏法我也曾学得几个,不如趁大家兴起,我也来给大家露上一手?” 说话的正是这山上二当家,平日里要被匪子匪孙呼喊一声二大王。 见座上起哄,平天王笑道:“二弟任施手段,也让诸位兄弟开开眼界。” 那二当家跳出人外立在一个空处,将嘴上酒水一抹,两手以古怪手势来回做了几个交叠变化,口中一阵念念有词。 正当观者不知何意时,只听他喝了一声:“召!” 那处空地立时现出一具具骷髅鬼怪,细数下来约莫有十七八具,纷纷从地上抱起酒坛穿梭于宾客中间到处献酒。宾客们初看见时还有些惊吓,得知是这二当家的操神弄鬼手段便也不在惧怕,坦然去接骷髅所献之酒。 平天王见二弟施展这般手段甚长自家威风,更是连饮了两碗骷髅所献之酒,醉意渐起。 再看华阳这桌倒是冷清很多,三人早已酒足饭饱,不知在等着什么时机。原本同桌而坐穿着黑白法师袍衫的神秘怪人自打开席,就不知跑去了哪里,已好一会儿没看到他的身影。当华阳再次看到那个怪人身影时,那怪人已经收拾了一身行头立在了匪王跟前。 华阳真气在身神通初成,一通而百通,诸多巧妙术法已能灵活来用,就如这锻运六识的巧术,此时已颇有心得。 这一路上他不断练习真气运用,若将真气牵引以目舒发,那目力所及能较常人数倍长远。若是以耳通达,纵是七八丈外的蚊虫振翅,也听来如鹰啸鹤唳。若是以身圆转,能柔如无骨硬若精钢。若是以意伸展,能诸念并起推因导果,神思妙算复收一心。 他自将耳目朝向匪王那边,果然听看到些新鲜。 “平天王在上,小的预贺大王武统千秋,万寿无疆。” 那黑白法师袍衫怪人走到匪王跟前,却没人认得他。 “你是哪路英雄哪山好汉?可有名号?”匪王捏着杯子已然有些醉了。 “在下只是个跑江湖变戏法的,久慕平天王大名,今番来为大王贺寿,有一二新鲜戏法想在大王寿宴演上一演,添一些好彩头!” 匪王来了兴致,笑道:“你有什么新鲜戏法?能有我二弟的妙法奇术有趣?” “二大王神通自是无人能比,只是小的这一手戏法能召龙唤凤,只为博得大王一乐!” “召龙唤凤!这是何等奇术?” 匪王座上宾客听那戏法师一说,纷纷好奇不已有些期待。 只是二当家的脸面逐渐阴沉了下来,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戏法师。 “好!你且耍来。若是耍得好看,本王有赏!要是耍得不咋地,就滚回去吃酒去吧!” 得了应允,那黑白袍衫的戏法师再不扭捏,将身上行头一股脑卸在地上,瓶瓶罐罐七八个之多,不知装着什么。 见他过来表演,那些从山下请来的杂耍师各自给他让开一处阔地,寿宴宾客也纷纷举目过来瞧稀奇。 只见那戏法师旋身之间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木棒,木棒在他手中蓦地腾火自燃,才一放光亮便引来许多目光。 戏法师规规矩矩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瓶子,将瓶中不知什么东西灌进嘴中,对着手上火棒使力喷出,一条丈长火焰瞬间划破夜空。 “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个会喷火油的!这有什么新鲜可讲!”匪王有些不以为意。 “大王,快瞧!他那火怎么……怎么不灭?” 经人提醒,匪王也瞧出了新的端倪,那喷吐而出的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一直依着喷吐而出时的姿态悬在空中燃烧。再看那戏法师,此时从地上重新取了个瓶子一口闷下,再一吐出时又是一条明亮火蛇冲天而起,同样悬空燃烧放着光明不曾熄灭。 如此反复,顷刻间地上七八个瓶罐已全被他用尽,一条条火焰长舌在空中交错,照得整个寨子明明晃晃。 “快看,那是什么?” “龙?” “凤?” “快看,它们动起来了!” “动起来了,动起来了!这龙和凤在天上打架哩!” 满座宾客无不被这头顶动静吸引目光,就连华阳都睁大了眼睛,细看端倪。只有王云仍皱眉不解模样,口中无声念叨着“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是谁?” 同样的话也在二当家口中念出,他皱眉看着天空中的火焰翻腾变化。 一道道不灭火蛇在空中交错,俨然在空中构了形状,正是一龙一凤模样,被那戏法师不知用何手段分龙离凤,使得火龙和火凤各自在空中盘桓旋绕,互相追逐。 “好!好一个召龙唤凤!” 平天王离了座位,指着天上盘旋的火龙和火凤,兴奋道:“这是什么戏法?可有个叫法?” 那黑白法师袍衫怪人恭敬地朝匪王抱拳拱手道:“这个戏法叫‘龙凤挣珠’!变到这里正缺一丸神珠,这戏法才算完整。” 匪王追问道:“珠子呢?快取过来,变来瞧瞧!” 戏法师两手缓缓下垂,露出一双狰狞眼眸。 “珠子?老驸马可不就是这珠子吗!” 话音一落,那天上飞舞盘旋的火龙火凤忽就加快了追逐速度,越旋越快,越转越低。 忽听一道龙吟凤鸣声凭空响起,那火龙火凤竟以一往无前之姿扑咬向席间的平天王。 “有刺客!” 到得此时各路山王哪里还不晓得这戏法师目的,正是想假借戏法表演来行谋刺。在场护卫拔刀霍霍,将那戏法师围住举刀便砍。 一刀刀结结实实劈砍在身,那怪人浑然不为所动,只全力维持火焰所凝龙凤向着匪王扑咬过去。 宴席气氛忽然变化,再不是热闹喜庆局面,人人神色凝重。 炎炎火浪灼热难挡,遇木则焚,遇水则蒸。这平天王虽有着轻身功夫,也踏入了武道三境的门槛,可此时酒使人迷,慌乱之下提身纵气竟比那袭击而来的火龙火凤慢了一线,瞬间被火焰灼烧了半边脸目。 眼瞅着那火龙火凤就要把他给挣抢吞没,呼听他惨声大呼道:“二弟速速救我!” 一道劲风凭空而起,卷起无数砂石。 火龙火凤以一往无前之姿从天而降,即将焚烧至那平天王身上时,却在一个男人三尺跟前停下,再无寸进。 “我当是什么高明手段,竟是不惜以燃烧真灵精气的法子维持火势不灭,只是这般纵是我不杀你,你也活不长了。你到底是谁?” 二当家每进一步,那天上火焰便削减一分,待进到这满身刀伤的戏法师跟前,那天上数丈火焰已经小如星灯。 到得此时戏法师已然有些后继无力,只苦笑道:“呵!想知我的大名,你倒是要问问你家那没卵的大王!问问他当年土木堡中,是如何偷生怯死陷我大明二十万良兵将马!” 那戏法师眼瞅着神色暗淡,即将气力不支。 “老狗宦!只怪我学艺不精,不能立时诛你!纵你采阴补阳贪生,却早晚有死的一天!我和二十万弟兄们在冥界等你死来!” 戏法师一声说完,蓄全身精气于一口,瞬间喷洒在半空中艰难维持的豆星火种。那火种方一遇上这口气血,瞬间再次腾出炎炎巨火,以丈长火焰长龙之姿扑向那惊坐呆滞的鹤发男子。 所细去看,那须眉皆白的鹤发男子经火一烧,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竟是半边衰老半边枯焦的不人不鬼模样! 见那火焰再次袭来,才从戏法师的话语中惊震过来,滚在地上连连后退。 “哼!玩火自焚,不知死活!” 这火焰纵是凶威,可落在二当家跟前只如个把戏一般,随手一翻凭空生出一股强力气劲倒卷炎炎火浪,将那无力跪倒在地的戏法师裹了进去。 炎炎火中,唯独听到一个男人的竭力嘶吼。 “狗贼!我在地狱里等你!” 不消片刻火势烧尽,这空地上便只余一节枯焦尸碳。 到得此时这宴席算是彻底变了味道,主人家当场蒙羞,也无人再有吃喝心情,无不小心翼翼去看那趴倒在地的平天王。 有匪子匪孙上前去搀,谁料那匪王如得了失心疯,一把夺过利刀将来搀匪小劈砍个两半,那匪小瞬间如同烂泥瘫死在地。 到得此时,再无人胆敢近前。 “哼!搀?我堂堂平天王,需要你们来搀?” 他扭转过脸来,半边衰老半边焦枯的脸面被凌乱银丝遮掩,如个疯魔。他迈步而出,刀尖拖地,擦出条条火花。无人敢阻他脚步,更无人敢拦他身影。直行到寨子一角,行到那个被钢钩铁索穿了肩骨奄奄一息的男子跟前,才立住脚。 他缓缓斜起头,看向这个被缚的男子,怪异地笑了起来。 “哼!哼!哼!” “真当我仙矶山龙虎寨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说剿就来剿的?” “学了两手功夫,懂得三两道义,呵!就来教我做人?” “世人大多本不必死呀!只是落了个蠢!而我断然是见不得蠢的。” “一个如何?二十万又当如何?蠢人,都当死!” 寒刀举起,刀光森然,眼看就要将那被缚男子削首。 正当这时,寨子外忽有响箭嘹亮嘶鸣,场间宾客山王匪王无不惊然而起。 “哈哈哈!哈哈哈!” 众匪寻笑声看去,却是那个庐陵知县王云在张狂大笑。 “你笑个甚?” 王云却不答那贼匪问询,反而起身看向身边华阳。 “好兄弟!可还记得在山下时,我说过要向你说道说道我那格火所得?” 华阳也起了身微笑看他,不出所料这王云老哥要落子了。 “自是记得的!正洗耳恭听,拭目以待!” 王云突就意气风发,仿佛挂了浑身的英雄胆,在这环匪群中怡然不惧。 “我观这火,分君!分臣!分民!” “这君火一燃,能定社稷江山!” “这臣火一燃,能分秩序纲伦!” “这民火一燃,能焚邪惩恶,地狱烧穿!” “华阳兄弟,今日你且瞧好了!看我来借一把民火,把这间污秽焚干!” 。 前朝遗客 49 三般火 常闻海外有十洲三岛,遍地兰芝仙草奇虫异兽,皆是仙家圣地真人居所,十洲为那元洲、长洲、祖洲、生洲、流洲、玄洲、瀛洲、炎洲、聚窟洲和凤麟洲,三岛是那蓬莱山、方丈山、昆仑山。 这般说法无论是西汉东方朔传录的《十洲记》,还是那道家真要的《天宫宝藏》,都有这些仙真圣地的影子。只是千百年来,从来不曾真的见过有谁去得,又有谁从那里来。 就连华阳平日慕好的志怪话本里,也常有仙山福地降仙真惩奸除恶、拿妖捉怪的段子。若说对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地方不感兴趣,定违背他的心意。 如今在这仙矶山的贼匪窝里,遇着了一个被指名为“昆仑弟子”的人物,早就让他放在了心里。只是怕搅了这王县令的谋划,才没伸张心里的好奇。 他心里也一直在猜,若“昆仑弟子”称得当真,这弟子必然也有师父,若是师父不止着一个弟子,说不准这昆仑仙山上就着一个传承有序的仙真宗门。 只是当他打量起那个被吊缚起来的男子,身上血迹斑斑奄奄一息模样,倒是实难让他与“昆仑山”对上关系,着实凄惨了些。 “华阳兄弟,今日你且瞧好了!看我来借一把民火,把这间污秽焚干!” 王云这话仿佛含着天宪法令,声一落便有异象生出!自寨子门外延向整个前山,全被掩映在一片赤霞之中,不消一会儿更有鼎沸喊杀人声传来。 这动静传到匪王跟前,不得已将手上明晃晃的大刀狠狠杵在地上,厉目看向席间王云三人,大声呼喝:“各位道上朋友,今日我家恐有小难!还请诸位助我退敌!” “速速拿下那三人!” 号令一出,各路前来贺寿的山王哪能不给情面,纷纷亮出自家兵器,一时间刀枪剑戟、铜锤宝叉全都朝着华阳三人招呼过来。 在此生死关头,那王云却并不紧张仍然神色自若,却笑看向华阳,朗声而笑。 “我这第一道火,名为破障明火!” 华阳也不明白这王老哥到底有何底气,都到了这般节骨上,还在说着大话。只是瞬间他又变了脸色,迅速转身看向黑隆隆的天际。 原来就在那王云声音落下的须臾之间,华阳伸展神识,在他灵敏的感应下,只觉无数蓄含饱满杀意从远天外疾速飞来。 他凝眉看向漆黑天空,仅一息,那天上忽然落下不知几千几百支锋锐箭矢,更有灼灼火箭裹携其中,排空破气呼啸而来,寻着五六百的贼匪狠狠扎下。 匪群受此变故,各施手段抵挡袭来箭矢,那些武道底子深厚的尚能从容应对,只是可怜了端茶递水、巡逻放哨的匪小们,身中了箭矢惨痛不已。两三息后,寨子里的数百贼匪死的死伤的伤,箭火燃了木宅茅草,放眼看到处都是光明。 匪王已没了嚣张气焰,反而冷静下来。 “唉!到底是怪我没听二弟的劝!你王云贸然上山有恃无恐藏着手段,还枉我敬你,妄想收你入麾下!” 一道玄黄身影如流雾迷烟,以奇诡步法穿过一道道人影,瞬间欺近王云跟前,五指如钩抓向身居二人之中的王云。 “砰!” 忽有一掌握指成拳,瞬间撞向袭来铁爪,爪拳相碰迸出一道爆鸣,袭来身影与出拳人各自翻身后退。 二人落地定身才看得清楚,那来袭的正是这发了狠的平天大王,出拳阻拦的却是王云跟前的仆从虬林。 “你是谁?手劲倒是不小!”平天王侧身揉着手腕。 “老内相,锦衣卫虬林在此,奉命来拿你来啦!哈哈!” “锦衣卫?你奉谁的命?” “自然是皇帝的命!看招!” 平天王不知习的什么招术,招招奇诡刁钻,式式阴狠歹毒,专往虬林铁板横练的短缺处下手。这虬林果然也不是表面上的仆从身份,搬运气血调运内劲,一拳一脚势大力沉,看着敦厚耍起招来倒也极为灵活。 虬林,锦衣卫!到了这一刻终于亮出身份,落在了棋盘。 二人闪转腾挪正在激斗,自寨子外的喊杀声逐渐靠近过来,往那寨们外举目去看,无数火把聚如长龙。 原来是那官府的差役五六十,寺庙的和尚二三十,山下的百姓一二百,占数最多的当属那军营里的官兵,足有七八百之多,片刻间就冲杀了进来集结在匪寨门前,人人携有锋锐利器。火光集结下约么千人之数。 那平天王和锦衣卫虬林一振拳脚,各自离开去看动静。 火光中忽然越出一个官兵,向着寨里匪群询问:“谁是庐陵知县王云!” 一枚铜符高举过头,有人张声大喝。 “庐陵知县王云在此,有兵部特授调兵符牌,来者皆听我令!” 那官兵见了铜符立即屈身参拜。 “末将授南塘将军令,领八百营伍军兵及二百民壮义士,谨听王知县调遣!” 一时间,形势倒转。这仙矶山龙虎寨里的五六百聚义贼匪心里已经怯了,只有几个功夫自视高深的山王还算镇定。 “平天王,我劝你们速速束手就擒,免死伤了你这一窝老小!” 王云振了振衣袖,挺身去看那披头散发的匪王。 可那匪王虽知晓形势严峻,却也并未惧怕,将凌乱的白丝卷在一边,露出狰狞焦枯的半边脸目,终于不再强装威武,反而捏起兰指,声以娇柔:“奴家如你们这般年纪时,就已经是个阉人了,哪里还有这些个子子孙孙。” “这些人呐,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 “只是他们武艺颇高,你们可要当心,别丢了自家性命!” “只是能否告诉奴家,你们是怎么破得了我那前山的八卦迷踪阵?” 看那半人半鬼的平天王妖娆作态,来助的官兵皱眉问道:“大人,还跟他啰嗦做甚!” 时机已到,正是万众一心、人心所向之时。 王云并未理那平天王的疑惑,却从虬林处拿来一本薄册高举过顶,朗声道:“诸山英勇,我知你们其中有人受这匪王威胁不得不来,如今你们的家籍名号俱在我手,倘若放下兵器自行离去,我今日就当没看见诸位!倘若不识好歹被我捕捉,你们的匪山匪窝纵是藏的深远,来日我也定给你连根拔起!” 此话一出,那五六百持兵匪徒惊疑不定,互相张望已有些乱了阵脚。只是他们担心上了这知县的当,并无人离去。 “念!” 王云将薄册递给虬林,一道道名字响在千百人心里。 “南海伽陀大师!” “武陵谢桃仙!” “缙云铁郎君!” “衡山千面候!” “西南万佛王!” …… 才念不多时,贼匪一边就有了波乱。 “还请平天王见谅,我家媳妇即日生产,我老来得子,如此要紧事耽误不得!告辞了!” “呃……还请平天王知悉,我那老家还有着生意需要打理,缺了我便成不了事。告辞!” “呃……告辞!告辞!” …… 华阳看到此处,就差忍不住张声起笑,好一个釜底抽薪!只是他忽又眉头皱起,感觉到了一股浓郁的杀机。 那些个被王云唬住准备迈步离去的,才没走两步,一个个突然跪倒在地,自脚踝到头顶忽然迸出无数血线,无声之中不知被何利刃切成数段!切口平滑,连皮带骨没有一丝钝碎。 “我这仙矶山好上,却不好下呀!” 倏忽间,一道寒芒划破空气从那些被切割成片的尸身里飞出,悬在一名面目阴鸷的灰衣男子掌心!正是此间匪山的二当家。 锋芒无形无迹,纵是火光照射都看不清楚,光线从中穿透而过,只在空气扭曲中知道那人手心里悬托着个能杀人于无形的飞刃。 “还请二弟施展剑仙手段,让这群凡夫们开开眼!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平天王捏兰指杵向对面来犯官兵,满脸猖狂大笑。 “大哥莫急,他们人多,斩杀起来怕钝了我的神兵,小弟这里还有些手段未出,大哥尽管瞧好!” 那二当家往前一抬脚,劲风自鼓。抬第二脚,自袖身衣领鼓荡而出不尽滚滚浓烟。抬第三脚时,浓烟已经拢了整整半个仙矶山头。 这烟雾隐隐透着一股子萧杀阴冷,使得龙虎寨里的一千五六百人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那是什么?” “骷髅?” “死尸?” “哪里来的?怎么都活了?” 原来,这仙矶山的二当家竟以操神弄鬼之术,将历年历月从山下掳到山上折磨惨死的尸骨拢了过来,又以真气凝线提控,充作阴冥鬼军来挡这来袭官兵。 细数下来,这些阴冥死物堪堪也有七八百数,两军对峙势均力敌。 “杀。” 阴冷的命令自二当家口中吐出,七八百骷髅鬼物以狰狞之姿扑向寨门官兵义军。 那二当家跟前无人敢靠近,只他一人不时提臂振腿,如巫婆在跳大神。 “女儿?” “孩子!” 那摇摆起伏的阴冥死物大多腐成了骷髅,只有新近遭了匪王毒手的还尚保留着皮囊,稍能看清些面目。只是这些死尸形容落在了寨门前的武勇百姓眼里,恰被认出是自家遭了毒手的孩子。 那这个原本还有些惊惧的一听如此,哪里还怕!怒火弥漫在整个官兵义军人群,只等令下,要讲那害人的贼匪扒皮抽筋。 鬼物来袭,迫在眉睫。 王云看向华阳,不紧不慢道:“华阳兄弟,我这第二道火,为焚秽怒火!” 此话一出,为首兵将瞬时了义。 “杀!” “杀!” “杀!” 再止不住千百名官兵百姓心中怒火,人人无畏生死,执兵携刃冲杀向贼匪。 那些个前来贺寿的各路山王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活人也就算了,如今连死物都搬到了战场。 更让他们心惊的,还是那些个官兵百姓,也不知是那家将军练出的精兵,五人一组十人一阵,彼此协防拆挡,长刀大枪各施锋利,纵是这七八百的鬼物竟也被冲杀溃阵。 杀了一阵,七八百鬼物已经全都如木偶断线,残断在地。官兵和百姓义军们虽也有几人死伤,但人人杀意盛,继续冲杀向寨中贼匪。 “贼厮!就这点手段?不够看呐!”年轻将领嗤笑一声朝着平天王的身影举刀去砍。 “砰!” 才冲两步,那将领整个身躯不知受何猛里,瞬间倒飞出去,吐了口闷血昏倒在地。 匪寨二当家收回轻飘一掌,再次摆动起诡异姿势跳动起来。 随他跳动,原本被冲杀砍翻在地的数百骷髅阴尸重又立身而起,竟是刀砍不死枪扎不坏,继续以狰狞模样向着官兵们抓咬而去。 “大人,他这邪术怎么这般诡怪,这样下去我们的弟兄们岂不是白白送死。” 虬林焦急不已,出拳打碎几具骷髅后,发觉那骷髅竟重新拼合而起,继续朝他攻来不知疲惫。 王云皱眉看向那个跳着诡异动作的二当家,心里不知在商量什么。 “虬林,擒贼还须擒王!” 虬林一听,立即明白过来。运上内息气劲,脚下猛踩,如同出膛炮弹奔撞向二当家。 谁知那二当家早有感应,旋身停下时只伸手抵挡,只不料竟被虬林以自身铁头硬生生顶撞后退近二丈,牵连着数百骷髅阴尸同时向后跌退二丈。 虬林毫无顾忌任施拳脚,那二当家却因分心顾及数百根真气凝线不断,不得已一直躲闪,连着那些阴冥骷髅鬼也停下了攻势。 “嗨!再吃你爷爷一拳!” 虬林正待得意,不料那匪山二当家突然发狠,舍了一手的真气丝线牵引,以拳对拳。 “咔呲!” 这匪山二当家纹丝不动,虬林却被一股大力冲撞倒飞而出!他落地去看自己手臂,尺骨断裂下撕开皮肤裸露在外,此时整个手臂已颓然无力垂下。 “虬林!” 王云华阳同时奔近这壮汉跟前检查伤势,没想到这汉子一身的钢筋铁骨横练功夫,竟都被摧成这般模样。 华阳抬头看向那个狞笑不已的二当家,缓缓起身,已调运浑身混元气,周天经脉及大小灵穴全被鼓荡充盈,正要迈步出去施展伏魔手段,却被王云赶紧拦了下来。 “好兄弟,虬林都打不过他,你我孱弱身躯更是难抵那恶贼半招!你且勿冲动,既然是观棋客,就看为兄继续落子如何!” 华阳一听,心想他莫非还有奇招未出! “王老哥若是还有手段,就快快使出来吧!免了这些血勇白白牺牲性命!” 王云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上的虬林,复又看了看提刀和贼匪砍在一处的官兵百姓,深深叹了口气。 “不是我故意拖沓,是他们心里的这口气得舒展出来!既如此,我就给华阳兄弟言道言道我这仙第三道火。” “我这第三道火,为天外神火!” “哦?怎么个天外神火?” 见华阳疑惑,王云笑了笑,朝天朗声呼啸。 “既然到了,就请现身吧!” 华阳不知他对谁喊话,便也循着他的目光向天上看去。 忽听有笑声传来,两道身形竟从那天上凌空飞来。 “哈哈哈!让大人久等了,只因我二人方才打赌,看谁参这山上阵法更快,便耽误了些时间。” 华阳凝目看去,这二人神光饱满,卓尔不凡。 一个穿着锦绣袍衫,衣上绣着松林与星月。 一个穿着青色道服,样式古朴。 “在下钦天监神机科,神麟。” “在下昆仑云天宫,忘机。” 。 前朝遗客 50 昆仑客 一个“武”字,千百年来成就无数人的志气,用得好称王做霸成就一代英豪,用不好则死如草芥尸无人收。 世人谋事多为求个长久,一味刚强反而容易折损毁亡,这便有了武学上的圆转如意寻长求久之道。 这世间武学招式纷繁派别也多,从练法上有着练气和练筋之分,从致用上有调养生机和擒拿技击的差别。当今的武学高手,无不内息、外劲同练通达,传闻当今京城里的皇家禁卫军教头林楚狂已踏入武道第四的还真境,与人交起手来以一敌百飞沙走石,若使轻功则能排空踏气凌空虚渡,是许多江湖武修终其一生难都难企及的宗师境界。 只是不同境界仍有着不同境界的烦恼,有一日林楚狂行在街上,遇到了个自称来自钦天监的年轻人,二人兴致一起便要比划比划。 先是比力,林楚狂满力之下一掌碎裂丈长顽石成七八块落下,而那年轻人找了个同样的石头,只朝石头轻一弹指,也不见如何运力,石头竟呼啦啦碎如米粒细盐。 后来比轻身,二人约地十里外城郊晚枫亭,林楚狂纵气蹬身一步三丈率身而去,行了约么盏茶时间便赶到亭外,不曾想那亭子里早就等着了一个年轻人,还寻了空闲打了二两酒,正气定神闲为他满了一杯。 林楚狂不服要和他比拳脚,二话不说张拳便打,只是拳来脚往之间越来越心惊,自己一生笑傲武林,临老竟连个年轻人都拿不下。 自那后他再不觉着自己的武道四境有多超群,反而如个初识人间的蒙童学子,始悟自己花甲一生到底还是行错了道,常暗自感叹“一朝知有神仙术,半生张狂终为摧。” 而那个让他自叹不如的年轻人,如今正以卓绝风姿傲立于阴尸骷髅大军的团团包围中,他无视来袭鬼怪,只伸手自眉心引出一丸红光,曲指弹向头顶半空。 那红光不知遇着了何物,乍然间如烈火遇油灼灼烧了起来,忽又如攀蛛网延丝走线,迅速向着四面八方烧去。 华阳感应真切也看得分明,那锦衣星月袍衫的男子从眉心攒了一丸真灵火种,弹在天上恰把匪山二当家牵引的千百条真气凝丝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焰如焚飞絮燃了即灭,数百个骷髅死尸瞬间成了断线木偶,一个个倒伏在地再没了声响动静。 原有些势颓的官兵义军见此情形精神大振,提起胸中勇武胆,满填心中怒火,朝着剩余贼匪砍杀而去。 匪山二当家虽有些惊讶,却仍然有恃无恐模样,阴鸷面目打量一番来人,抬起一手凌空微举。 “呵!终于来了个有能耐的!” 火光映照下自他手心现出一个透明锋刃,不时搅动空气扭曲变化。 “传闻这京里的钦天监藏着一群能人,但凡有妖魔出世才能见着身影,本以为是好事者的玩笑话,不曾想竟真有其事。” “只是不知在我神兵宝刃之下,你能撑过几个呼吸?” 松纹星月袍衫的锦衣男子神态轻松,并未应他,只等接招。 那匪山二当家没得回应,面上有些难看。他伸出另外一手,以剑指点向手中无形兵刃,忽疾声挥指。 “斩!” 一道剑气飞来无形无迹,破空无影无踪,瞬间朝那年轻人飞斩而去。 华阳瞪大了眼睛去看,这修者与修者之间的杀伐比斗着实让他大开眼界,他甚至设身处地在想,若自己是那迎敌人又该如何接招。 他本以为那个自称神麟的男子会施展什么高深手段去挡,只是接下来这眼中所见着实让他目瞪口呆。 锋芒飞刃凌厉飞斩正中那人胸膛,却迸射而出一道灿烂火星,不能寸近那人体肤分毫。 匪山二当家皱了皱眉,继续牵引真气引神兵飞刃去斩。一道道扭曲光线从那人身上划过,带出条条火星光彩,原本锦衣在利刃切割下早已碎成破絮。 飞刃越斩越快,带出千万条火星把那人映了个通明光亮,至此身上衣物完全破碎燃成飞灰。 “他的身上怎么有鳞!莫不是人!” 华阳运目去看,那人裸露的身体在神秘飞刃疯狂斩击之下,不但没有收到丝毫伤害反而现出无数红色鳞片,自前胸到后背从手臂到脚踝,覆盖了满满一层红色锦鳞,如鱼鳞致密。 “挠痒痒么?不够看不够看!” 那鳞身男子径自朝身边伸手一抓,一团锋芒飞刃瞬间被他握在手中,只是那飞刃也颇有力道,不停地在其手中挣扎。 贼匪二当家见此心中大急,自打得了这件宝贝,斩木石如同切菜,斩金铁如同削泥,更能受他灵气牵引收发自如,斩敌于无形之中。 本以为自此天下无敌,来日好将带着山上匪子匪孙打向皇宫,真正去当王做相,哪里料到会遇上这般鳞身怪物,竟然难伤其分毫。 他心里着急,瞬间掐了个召邪法门,引阴风迷沙直冲那怪人眼睛。一击之下果然得手,那人怕迷沙入眼,伸手做挡间却已失去了手上对飞刃的控制。 飞刃又重回他手。再一放眼,官兵们个个杀疯了一般,将一山的弟兄们砍得七零八落,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功夫高强山王还在做着顽抗。他心里知道大势已去,已经生了遁逃之心。 “二弟,我们拿他们没办法,不是还有着三弟的么!如此危急关头,还不快快把他请出来!” 平山王捏声细语,倒是让这二当家也有些烦躁。 “大哥不知,老三轻易不出来,他若不想出来,谁也请不动他。” 匪王仿佛想到了什么也是叹了口气,那个神通广大的老三,可还真不是他们能请得动的,如非满山灭绝的生死境地,想来他是不会现身的。他拎起刀,身体摇摇晃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不看烟火丛子外的强敌,反而看向了那个吊缚在木架上的血衣人,那个“昆仑弟子”。今日这一切的遭折,可不全因那个天杀的带来的。 他振臂提刀,胸中怒气陡生,“呀呀”呼喝着向那个吊起来的垂死之人砍杀过去,纵是今日身死也要舒了这口霉气。 刀锋离吊缚之人不过寸许,说迟却快,一道宝光铿然出鞘如雷奔掣,晃在天上化作一匹湛光长虹轰隆破空从天而降,如雷光乍现,再看见时已劈在那个垂吊人跟前地上,赫然一柄颤鸣挣纵的锋芒宝剑。 那被钢钩铁索吊缚之人将眼微微睁开一线,喃喃有声。 “纯钧……呵!师兄来了呀。” 那被吊之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劲力,重又昏迷过去。 再看那宝剑剑身之下,原本气焰凶狂的平天匪王,已经被剑身所携无匹剑气就地轰成粉渣,竟是连一丝皮肉都未剩。 二当家纵是有些能异手段,也多是些招神拘鬼的歪门邪法,哪里见过这般出手便携天地之威的剑仙打法。目睹大哥被那宝剑斩得灰飞烟灭,手上已有些颤抖,今日怕是难得善了。 一袭青衣挽指招引,那柄插在地上的湛光宝剑倒飞而出,铮然作鸣重归于鞘。 这一幕别人兴许看不出门道,却在华阳心里掀起了轩波。如此剑仙人物华阳只在那云岩禅寺里见过,此行目的所在,也正是为了去寻那个簪发小神仙,来解自己的幻视幻听幻觉幻梦之迷。今夜现身的这个神秘青衣人,果然大有来头。 “切!” 华阳瞬间警觉,烦扰已久的幻听声音怎么在此时出现! “区区弄剑小术,你可曾见过三千飞剑跨山海,不敌妖王一杆兵!” “这铁疙瘩也就材质还可以,剑术稀烂的狠呢!” 华阳任那声音在心湖响起不为所动,临别时张紫云老道传授了一二趋离心魔的法咒和体会,他虽念来无用,却也得了个平常心。任你妖邪,我只当看不见听不见。 这般处理倒也有用,至少能让他少上许多人前疯癫,自等到时让云岩禅寺的小神仙来解。他整理激动心神,想不到王老哥这手“天外火”果然高妙! 青衣人向前迈出一步,朝着匪山二当家伸手。 “拿来。” 二当家只当不知他在索要什么,朝那青衣人抱了个拳。 “不知上真朝在下索要什么?还请上真知晓,这间是由非我引起,全是我那三弟手段。我这就将人解下给您!” 青衣人并不理他搅混。 “拿来!” 匪山二当家抱拳躬身,额头已渗出许多汗。他自然知道对方索要的是什么,无非是自己手上的这柄飞刃。这柄神兵飞刃得来,倒是要从旬日前说起。 那日山上来了个飘然出尘的年轻人,自称昆仑弟子,不知以何手段竟破解了前山的八卦迷踪阵,安然无恙踏进了寨子山门,又以妙法手段折了自家好些弟兄,任是他和大哥手段用尽都拿那名狂客毫无办法。 那白衫客手持一柄神奇兵刃,能长能短、能大能小,又锋利无匹,叫嚣着要惩奸除恶覆灭这一山老小。 只是也合该那人倒霉,遇到了轻易不出关的三弟,被自家三弟以神奇手段索拿不说,还将那枚神兵以玄妙手段硬生生剥离出养剑穴,随手丢给自己又回到洞中继续闭关去了。 他自得了这枚神兵,翻籍查典问道问真,才终于知道这是一枚宝物,乃千年未曾现过的剑丸!若是锻运得当,据说能千里取人首级,又或脚纵飞剑倏忽千里,当个绝世剑仙。 乍得于手甚是兴奋,便牵引着真气倒也能驱驰飞纵,切石断金锋锐无匹,虽没那白衫客用来玄妙,也让他从此有了个傍身的绝世宝物,寻思着日后慢慢琢磨它的神奇。 谁料还未捂热,就遭到仇家来寻,当真不甘!一想到此,他面上反而现出一抹阴狠。 “上真说的,莫非是这个吧?” 他将手掌伸展,掌心有光影扭曲,正是那枚剑丸。 “既然上真索要,那便给你!” 目光森然下,他以真气驱驰飞芒破空而去!他心中发狠,斩不死那鳞身怪物,还斩不得你的肉身! 飞芒破空而去无形无质,朝着青衣人电射而去。 那名为忘机的青衣人不但没有躲避格挡,反而闭上了眼睛。 “承影,可不是这么用的。” 飞芒不知何故,电射而至眼瞅着就要将那道人头颅洞穿,却堪堪悬停在那人眉心寸许跟前,任此山匪王二当家如何运气驱驰都未有丝毫反应。 “见了故人,怎就这般模样?” 青衣道人睁开眼,看着眼前颤抖不已的锋芒,突然面露厉色。 “护主无功,反助孽害,要你何用!” 道人并指运气,朝着寸长飞芒狠狠点去。刹那间火光四起振声如泣,飞芒瞬间被弹飞至遥远天际无影无踪。 然而呼吸之间,一道破空之声自天外呼啸而来,啸鸣之音如喜如泣,围着青衣人旋转飞旋,与空气摩擦出条条通红轨迹。 青衣人叹了口气,自腰间取出一个葫芦拔开木塞,那飞芒如蒙大赦飞速钻进葫口,自此消隐不见。 “这宝贝可是通了灵?” 华阳心中激动越身而出,张声向那青衣人寻问。他在神奇志异的话本里,可是听过飞剑通灵护主的桥段,倒是没亲眼见过!今日可算是见着了神奇。 青衣人打量了一眼身后那个衣衫破旧的年轻人,见是个柔弱书生模样,想来是这俗世多忧人,在这生杀之地竟也有这般镇定胆色,这份心性倒也不易。 “此顽物置于宗门阆风苑玉树下,经了千年日月精,前些年才初诞灵真,此行出山被我那师弟携走,却并未完全契合心意,只被师弟使了个破障的功用。” “我那师弟又心性秉直,虽仙资尚可,只是人情不通,此番倒也该有这一劫。” 刀砍不伤的鳞身男子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身衣物,趁人不注意已经悄摸披挂上,同样瞧着同行而来的那个青衣人,此时已塞紧了葫芦口。 “瞧着也不咋样嘛!劈砍在我身上如同挠痒儿!” 青衣道人却笑了。 “此剑名为承影,千百年前便是一把世间名剑。自得了灵真蜕了器形,只以剑魂凝了一枚剑丸,能破金身,能斩鬼神。一则神麟兄天生神通,二则那匪人运用的不对。” “那该如何去用?”华阳追问。 道人重又看了他一眼,倒也颇有耐心。 “落到用时并非以灵气驱驰,灵气所趋只能借得剑意锋锐,却使不出剑灵妙法神威。只须心意相通,心只所至,瞬息千里,无物不破。” “若是真有通心达意的用剑人来使,想来神麟兄便没那么从容了。” 这匪山二当家见大势已去,双眼无神腿上无力,瞬间跪倒在地。 数百贼匪均已伏诛,一时间整座仙矶山上灯火通明,欢呼震天。 王云与来援二人抱拳致谢,便命官兵拿来锁具,将剩余贼匪一一捆绑个结实,连那二当家也捆在地上落了个灰头土脸。 那些被强掳来的山下女子闻声终于哭啼着冒头出来,见着了自家爹娘纷纷泣不成声。 虬林被那钦天监神麟寻到,经这钦天监神秘人的大手一搓,断臂重归皮内。看来没有个年月修养,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再用这根臂膀了。 在华阳看来,原以为是个小小山匪风波,未曾想竟牵连诸多势力,官府、军营、锦衣卫、隐秘的钦天监神机科,甚至还有那传说中的昆仑来客,整座匪山竟被那王云神机妙算连根拔除,此时再看那个清点战损照顾伤兵的男人,越看越不简单,当真把读书人所读之书、应读之书,读了个通明活络妙用无方。 木架上虚弱垂危的“昆仑弟子”经人小心翼翼解下来,饮了两口水后又被那青衣道人喂了个丹丸,不一会儿便能睁眼说话。只是他睁眼看着面前师兄,却羞愧不已,纵了泪出来。 “师兄,是师弟学艺不精!那妖王可已伏诛?” 锦衣的神麟恍然想起什么一般,一拍额头。 正在此时,华阳突然向着寨子深处紧锁眉头。 “小心!” 二人朝青衣道人同时张声,谁知那道人反应也快,瞬间拔出背上长剑,手作剑指疾抹剑身,留下一条血色痕迹。 能逼他以灵血祭剑,来敌不容小觑。 宝剑绽放灼灼光华,剑身隐有玄文现示,道人眉头锁眉,剑身铮然劈斩而出。 仙矶山龙虎寨,缚龙洞。 一声高亢龙吟响天彻地。 。 前朝遗客 51 孤勇者 一道亢鸣响天彻地,鬼畜哀嚎遍野山林。 华阳紧捂耳朵蜷倒在地,剧烈的鸣啸声冲击寨中房舍坍然倒塌,更生起狂风卷石飞沙。 他强眯眼观察周遭动静,茅草纷飞砂石拍脸,原本红彤光亮的大红灯笼经狂风卷落,掉在地上灭的灭毁的毁,除了几处散落在地的摇曳火光,整个寨子陷入一片昏黑凌乱之中。 响彻云霄的声音让他有些精神恍惚,分不清是否梦中,交叠错乱的思绪杂乱心头,这鸣啸声仿佛在哪里听过。他晃晃脑袋,被人拉扯躲在一个巨大碾石跟底,是县令王云看他呆愣赶紧拉扯了一把。 “华阳小兄弟,快快躲避藏好。此般境地已不是我辈能出手参和的了。”王云捂着脑袋遮挡风沙。 “王老哥,那天上到底是个啥东西?”华阳同样以手做挡,谨防飞石袭身。 王云也打不准主意,只轻声叹道:“今夜能否安全脱身,全看那二位高人的能耐了。” 顷刻间山摇地动,立站不稳。 既看不明白,华阳索性闭了眼目,运起一门能闭目起觉的妙术神通。这门妙术以心识催发,若细说起来,倒还得从前些日说起。 有一日他于睡前静坐,正盘复各种觉识的妙用,在通了眼、耳、鼻、舌、身此五般身识后,以前看不见的、听不见的又或体感不着的诸多细微渺远景象,纷纷真切起来。这夜,他于冥冥中起念,琢磨念之生发本根,正苦思不得其因时,忽听闻窗外有寒雀振翅声音,原来是这老雀为了过冬,正衔草含枝为一窝幼小缝补窝巢。 这老雀飞来往去倏忽二三里远,或停农人草垛,或停枯藤密林,净挑软草细枝往自家窝里缝补。老雀振翅之间纤毫毛羽如在眼前,一啼一叫如在耳边。华阳惊觉,无论这雀鸟飞到哪里,他都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好奇之心大起,便足足“观”了雀鸟一夜筑巢,待到天光放亮窝巢缝补完整,一窝的雀儿叽叽喳喳欢闹不停,母雀出巢觅食,老雀伏在窝中闭目歇息,华阳这才退出心识。 等他睁眼时已是神思疲竭,肢体酸痛劳累不堪。他恍然得知,自己参悟了一门了不得的神通,与《圭旨》参照之下,赫然就是能外放觉察天地灵妙的神识,纵是闭眼塞听也能万物尽显于心的神通妙术。 待得神思饱满,他重整思觉将神识外放,周身景物无不收纳其中,能细察纹理遍览特征,就连鸟兽虫鱼、道路行人也一一清楚分明。只是这感应也有界限,寻着一个方向探伸神识只二三里便模糊不清,想来是自家这混元引气的法门锻运得还不纯熟所致。 却说这仙矶山上突生变故,华阳暗展神识感应周遭变化,他感应到千百名剿匪官兵、民壮纷纷倒伏在地惶恐不已。 匪山二当家被缚在地,耳朵眼睛渗出血来,狞笑连连,口上大呼着“你们全得死!” 一道青衫身影傲立狂风之中,手上连连掐诀起势,他目光朝向天空层层密布乌云,其间雷光隐隐,更有百丈巨身的妖兽在乌云中翻转腾挪。 忽听那青衣道人疾声厉语。 “神麟兄速退!” 语振云霄,待传到剧烈翻腾的乌云中时,随即有四蹄麟兽从云中摔落,落在山上牵连大地振动,就地一滚竟变成了个赤裸麟身的男子,正是自称钦天监的神秘人物,神麟。 华阳紧锁眉头胸腔起伏不定,那落地麟兽的肖身和《杂俎》里关于麒麟的描述,竟有七八分相似。若这神麟真是传说中的麒麟种,那天上还在翻纵弄云的庞大怪物又是什么!他额头出汗,一个隐约模糊的答案已经在他心里有了猜测。 见时机已到,青衣道人口中疾呼。 “雷火速起,电雹速奔,群魔游识,尽解雷霆!疾!” 一声喝出,天上滚滚乌云乍放光明,竟是漫天雷火布天网,闪电交织结樊笼。无数雷电在云中劈闪,电光闪耀穿透朦胧乌云,终于显出那云中翻腾身形,竟是条数十丈长的游空巨兽。 华阳抓了抓发麻的头皮猛搓面目,心里惊骇不已。 “这世间真的龙!” 只是这天上一幕,除了青衣道人忘机,和落地化作人形的神麟,便只有躲在巨碾底下以神识偷偷观察的华阳了,其他人若么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若么被山摇地动轰隆大作的动静吓得昏死过去。 华阳赫然发现,那乌云层中翻腾不休的巨龙不但没有遭受雷劈电击的痛苦,反而如沐汤池,只是巨龙鳞身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光长剑颇为刺眼。 冥冥中华阳生出一道危险感应,胸腔起伏只觉天发杀机。 “噼啪!” 一道炸雷轰然落在耳边,华阳耳膜欲裂。刺目白光闪过随即风雨大作,再看那青衣人,竟被乌云所生雷霆劈震猛击倒飞出去,如个断线风筝飘摇摔落丈外,滚了几滚才停身下来。等他翻身坐起时,七窍已震出血来。 乍见此变,麟身男子双脚猛踩地面直冲天际,冲至半空已再次摇身变成个巨身麒麟,却见他猛吸口气将半天的乌云全吸进腹中,再一喷吐竟放出炎炎火浪烧向云中翻腾的巨龙。 谁知巨龙不甘示弱同样鲸吸云气,再一吐出也是熊熊烈焰朝着麒麟烧去。若仔细看,麒麟全身笼在火中焦灼不堪,而巨龙身躯颇长只被烧了半边。麒麟灼痛难忍率先败阵下来,落下云头就地一滚重又变成了个赤身男子,已被烧灼得面红身赤。 顷刻间乌云散去狂风停歇,龙虎寨里烟火弥散,哀嚎痛哭不绝于耳。 神麟落地护在青衣道人跟前,那道人端坐在地调机理气,一时半会儿怕是没什么抬手之力。 “前辈!且听我一言!” 赤着胸膛的男子护在青衣道人跟前,挡着身前来人。 华阳越过神麟的臂膀看去,在一片烟火中,正有一道身影分散烟雾走了出来。 那人身姿与常人相等,一身衫裙被火焰灼烧已有些焦卷,长发挽束在顶以玉簪扎着,几缕丝发散落下来经风吹拂凌乱飘摇。额心一道神秘印记一闪而逝,才一放彩便隐没不现。俊美面容微微皱起,却是因为一柄贯穿肩头的宝剑拉扯牵动所致。细认面目,竟是个女子形容! 瞧着倒是年轻,只是华阳断然不觉得那人就是这般芳华模样,他心里明白,那人真身可是个传说里的真龙咧!若是按照王云老哥的说辞,也不知她是天龙种,还是那地龙身! “限你三句道明因果,说得差了,纵你天生瑞种便也留下吧。” 那烟雾里现出身形的女子声音清脆,听来如微风抚铃,玉石相击。 她也不作怒,仿佛对遭受的冒犯和肩头伤势并不如何在意,只凝眉拔出肩上宝剑,待整剑拔出肩头已是鲜血淋漓。她举剑略一打量,便随手丢在地上。 神麟整理一番措辞,冷静道:“还请前辈悉知,受我家先生指派,这番前来一为助庐陵知县平治此山匪患,二为助昆仑弟子脱身。我家先生如今身居人朝,统辖一国山水根运,执掌神鬼监察职能,今朝钦天监化名神机是也。” 阴雨随这女子落地便开始下,越下越冷,有凝冰化雪的势头,打在人身上侵染一身寒凉,冻得人直打哆嗦。 “此为第一句,我不在乎你家先生是谁,纵是当朝皇帝来了都不行。” 女子自顾将发丝拢束规整,身上仿佛披了一层朦胧泽光,虽雨水密集,却滴毫不沾裙裳。 神麟想了想,重新说道:“来时我家先生告知,他有一位旧友在仙矶山清修,想来就是前辈了。先生曾言,曾于汉时与您云山赏雪、蟾宫对弈,曾于唐时与您四海探幽、桂下品茗。五十年前,先生还亲身来此会访过您,只是那时因世事牵扯生了些误会。” 说话间,雨水已经变成细密冰珠砸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再顷刻已成鹅毛大雪纷扬落下。那女子伸手出去,汇天地风雪覆满一捧,轻轻按压在肩头流血的剑窟窿上,一抹而过伤口闭合如生新肌。 “这赏雪对弈、探幽品茗,我早已记不得了,只是依稀记得五十年前的确有个泼皮非要跟我攀旧,被我打发走了,没想到他竟诓骗了你这愣种给他卖力!你还有一句。” 大雪落地,没经多久便覆了满地,将地上杂乱的骷髅、尸血、炭火掩进雪里,倒显得干净许多。 神麟有些慌张,已经搬出自家先生那人依然不讲情面,还剩一句辩驳机会,说不好得话怕是要吃苦头,只是自己天生麟甲皮糙肉厚,山上这群凡夫怕是要没了性命。 他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忽有人振声呼道:“你这贼女子能耐颇高却不分善恶,帮助贼匪虐杀人命,纵是化了人形修了人道,怕也是条孽龙吧!” 这张声的正是华阳,他勇气陡生哪管生死,自是言辞振振,只是苦了那神麟慌忙举手捂了他的嘴,暗声叮嘱。 “我们的命此时还捏在人家手里!小兄弟谨言慎行呀!” 那女子仿佛见着了难得一见的事情,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乐笑起来。这些年来,敢与她在言语上争锋的,除了五十年前那个被她打得半死的骗子外,这人倒是头一个。 只是瞧着他身上破烂,看来也只是个爱逞口舌的凡夫而已,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千百年来有多少自以为是的豪杰君子为博美名,在她跟前装腔作势又或吟诗弄赋,徒增她心里笑话。到头来还不如与山风为伴,与虫鱼为邻,与贼匪饮酒直抒爱恨,与亡徒称兄坐谈性真。 她笑了一阵,低头看了看绑缚在地的匪山二当家,这野修阴狠歹毒手段残忍,在她看来不过是蚂蚁争食时,钳镰锋利些而已。她见过太多是非曲直与生杀夺予,也早已厌烦了人间辩论善恶的游戏。 “小乞丐,你们人间法讲求个证据,你何时见过我助贼帮匪虐杀人命?若是说不明白,我倒是要先碎了你!” 女子言出携风裹势,无数飞雪如生锋刃,刮擦在脸立即现出条条血痕。 男子一身褴褛在风中猎猎作响,扬身挺胸迎着女子目光屹然不动。 “你既修了人道,当知人秉天生,因和而立,因养才成!这些贼匪生杀随心罔顾人和,已违了人间法,你非但不制止反而乐见滋长,修的是个什么道!” 华阳挺身而出言辞振振,他却不知此时的这番言论,已牵引了背后的数道目光。就连坐地闭目调理气机的青衣道人,都举目望向那个迎风傲雪的单薄背影。 那女子眉头微蹙,信步踏了过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说辞,重又眉头舒展冷声道:“你既说人秉天生,天之性不悲不喜、不恶不厌,人存于世却因食色所需、喜怒所求、好恶所趋、利欲所向蒙昧心扉,戕害同族杀伐异类的事可少做了?这人呐,在我眼里与那飞羽虫鳞并无不同,当生则生欲灭则灭,这就是我行的道。” 漫天飞雪如锋如刃,随她踏步向前凌厉呼啸飘斩落下,打在石上迸擦火星,打在房屋摧木断舍,打在人身割皮伤筋。那些个暴露在风雪里的官兵和百姓,已经有人难经风雪凌刃切割,满身伤痕如个血人。 而那个迎在风雪最前端的单薄身影,浑身仿若铜皮铁骨,飞雪锋芒除了打碎一身衣衫,落在身上“乒乒嚓嚓”却不能伤其分毫。 “大错特错!人道昌兴能异鸟兽虫鳞,因仁,因义,因道,因德。” 华阳不惧这天地风雪威势,不惧那女子性情僻冷,径自向前迈步出去,与那女子丈远相立。 一时间风雪铺天盖地,几要模糊二人身影。 “我知前辈手段玄妙,可敢与晚辈打个赌?” 女子看向跟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乞儿,无畏无惧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熟悉。 “赌?赌什么?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华阳脸上浮出一抹笑意。 “晚辈上此山前,曾与人论物‘格火’,判研火之真髓,有幸观览了我那朋友的三般火法,甚是精妙!只是我这心里也有一般格火所得,想在前辈面前献献丑。” 王云一拍额头,满脸的羞愧。那三般火法,是他灵机随起的名字,倘若被这华阳小兄弟当了真,岂不白白害了他的性命!想到此处他立即将头探出,迎着下刀子般的风雪朝前张望。 风雪之中,忽有声音远远传来。 “华阳兄弟,我那三般火较不得真,都是唬人的说辞!你快撤身回来,勿丢了性命!” 却说那钦天监的神麟此时护在青衣道人身前,也被这小哥风采折服,纵是凡夫俗子,想不到竟有这般豪杰英雄胆。无奈对手神通广大,连自己都败阵下来,只能谨慎小心地护着这一地人命,却是不敢贸然乱动。 “小兄弟,这天寒地冻纵是有火也难生起,快回来吧!” 还待神麟继续劝阻,身后坐地虚弱的青衣道人却咳喘了起来,看着眼前那道迎风而立的身影,反而突生奕奕神采。 “宗门典籍记载,这世间倒是有一种火,不是天火不是地火,也不是石火!” “嗯?” 神麟转身看向青衣道人,不明所以。 风雪无休天起寒,不敢点引寸火烟。 “我观前辈能吸云半亩,吐息成火纵横千丈,如今我们就在这火法上攀个高低如何?我若赢了,前辈就此罢手,待这满山贼匪缉拿干净,自放他们离去。” 华阳镇定自若模样,惹得女子冷笑不已。 “你若输了呢?” “我若输了,这条命是生是死任前辈处置!” 女子凝眉看着眼前的小乞儿,越看越猜不透他的底气究竟何来。 “你这短命的蠢人,可知本王来历!” “也罢!也罢!这世间有趣的人不多了,倒真是死一个少一个。” “在你死前好让你这狂儿得知,我的前身乃感天地阴阳而生的真龙,虽在千年前应劫陨身,蒙昧之中轮生三世,三百年为飞羽皇,三百年为草木精,直到这一世才重新以金鲤身得脱樊笼,化鱼成龙!这纵火术,更是为龙时的天生神通!你区区凡胎,如何逞能!” 此话一出,华阳喉结滚动也有些拿不准了。他转身看了看身后躺倒一地的伤患,咬牙道:“生死有命!前辈莫不是怕了?” 女子气笑道:“怕?” 一道烈焰凭空而起如圈牢笼,将二人裹了进去。 “本王念你身躯渺小,怕是一口气没烧完就变成灰灰儿了!就让你先来吧!”女子已有些恼怒。 华阳冷静下来,镇定道:“不急,我这火还是第一次起用,不烧无名之人。敢问前辈姓甚名谁?有何名号?” 女子笑个不已快要笑出泪来,笑起来花枝乱颤,身姿飘摇几欲站立不稳。 只是落在华阳眼里,好一个风姿纤巧俏佳人。 “你这小乞丐才真是个颠疯,好话不学,偏学那些狂妄之辈唬人的黑话。” “告诉你也当无妨!本王化龙前,得遇恩人点化,因生在灵泉,泉底有玉石常伴相随,便得了个唤名。” “琳琅。” 风火牢笼包裹二人身形,冰雪如油,落在火上非但不使火灭,反而助长火势越烧越大。 火牢笼外,一道道人影站立而起,紧张不已。 火焰中忽有人声大喝而起。 “恶龙琳琅!见恶不止,与恶同罪!枉直不分,罔求道真!火起三昧,焚尔秽身!” 那女子经这一喝,蹙起眉再没了笑意。一点飞火赤中带黄,黄中带青,青中起白,白极生黑,飘忽飞来。 她退了三步,连着声息都有些不稳,“你究竟是谁?” “在下吴华阳!” “人赠名号,捉妖盟大当家是也!” 风火作笼隔绝内外,这火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说了什么,火笼外的人却无人知道。 火焰牢笼外,青衣道人抹过眼上一缕污血,微笑道:“神麟兄,这世上倒是有一般火,其名‘三昧’。” 火焰牢笼瞬间爆散裂开,一条巨龙痛苦嘶鸣,滚在地上翻腾不休,巨大身躯触石则裂碰土则坑,却无论如何都滚不灭驱不散身上灼烧烈焰,疼痛苦楚直击灵魂。 “嗷!” 巨龙冲天而起,向着后山泉池猛扎坠落,三五息后露身出来火焰依然燃烧不休,悲鸣痛苦之下再次翻腾起身,朝着远天疾驰而去。 仙矶山龙虎寨,就此彻底平成一片废墟。 风雪已停,废墟中的一道道人影缓缓站了出来,却都寂静无声。他们目光交错全在一处,那是一个孤勇的人影。 那人转身朝着人众笑了笑,两眼一黑昏死在地。 。 前朝遗客 52 东霞寺 距镇江五六十里远有座寺院,名为东霞寺。寺院传为唐时所建,鼎盛时香客络绎。近些年常遭山匪袭扰致使许多寺僧丢了性命,寺里的和尚能跑的便全跑了个干净,空留几间没了香火的墙瓦木舍蒙上许多蛛网灰尘。无人打理之下,风霜雨雪一年一年朽了不少梁木,眼瞅着再过两年就要彻底垮塌。 寺里倒还有最后一个守寺人,是个癞头和尚。早两年还有住持与他共同坚守寺里,以证秉佛诚心,后来米缸粮绝,住持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道理,说了句“法不在金宫玉阙,亦不在深山残院”,便披了纳衣离寺去了。看着老住持的背影,癞头和尚忍不住大声问了句“法在哪里”,那山道上老住持离去时朗声笑道:“在万般相里,于修中取,在行中求”。后来一日,这癞头和尚去山里采野果时听到砍柴客歇息时闲聊,说有个大和尚手持法杖上了匪山,毙了十数条贼匪性命,后来气力不支终究还是被贼匪贯穿头颅,丢在了乱尸涧。 癞头和尚法名振泽,趁山雨大作行人稀少时向着匪山摸索过去,在一片乱尸堆叠的谷涧里终于寻到师父遗骨,寻到时老和尚早已面目全非,只因身上的纳衣眼熟才被他辨认出来。他背着师父的遗体在大作风雨中向着来时的路行去,风雨途中,他遇到了个笼在朦胧泽光里滴雨不沾的女子。 “你为何冒死也要来寻这烂尸?” 女子挡住他的去路,风雨不浸神姿奇异。 癞头和尚只瞥了一眼便继续背着尸身前行,与女子擦肩而过。山路经雨水冲刷泥泞湿滑,早已耗了他许多气力,在与女子交错而过时,只低声艰难喘着些话语。 “我背上的在你眼里是个烂尸,可在我眼里是奉法尊,是度世相,是入真门。呵!佛有三宝,谁说死了就不是个宝了。” 女子歪头看着这个风雨中浑身湿透的癞头和尚,丑是丑了些倒着实有趣。她一招手便汇了满天风雨于一处,裹着山上断木残枝和浑浊污泥形成一道山洪,朝着癞头和尚汹涌冲刷过来。她目睹着癞头和尚拼尽全力在泥水里挣扎,又目睹他不得不丢下老和尚的尸身奋力自保性命,任由山洪将那尸身冲走,涌入滚滚河道无影无踪。 “你的法就此丢了呢!” 女子有些隐隐的期待,她很想知道这癞头和尚生气时又会是哪般丑陋模样。 山洪来的快,去的也快。癞头和尚的反应却极出女子的意料,他朝着滚滚涌流的河道跪身拜了三拜,面上无悲也无痛,起身后便一脚一印地回去了。只是女子耳力长远,纵是风雨掩扰也能听到癞头和尚离去时的自言言语。 “人无常形,法却常在,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于修中取,于行中求。” 这日深夜,残败寺院的大门经人敲响,敲了一会儿才有个癞头和尚来应门,这和尚见是熟人引领便大胆放了进来,不一会儿整个寺院庙阁但凡有个能遮蔽的地方,全挤上了呲牙哀痛的伤员。 清晨雾霭未散,癞头和尚便起身清扫院子里骤降了一夜的落雪。天一亮便又放晴,房檐垂吊的排排晶莹冰挂不时滴落冰凉水珠。 房檐底下蹲着个军伍官兵,熟门熟路地寻了木柴给弟兄们生火取暖,虽伤痕累累却难掩他眼里欢喜。这官兵便是昨夜引领数百勇武军卒前往仙矶山应援剿匪的头领,也是夜深时寺门口的敲门人,在从军前还曾是这癞头和尚的同门师兄。 在他看来这一窝山匪尽数剿灭,不但平了民愤也算报了师仇,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振泽师弟,别扫了别扫了,快来烤烤。” 大寒天气,这官兵敞开衣襟往身上涂抹伤药,道道伤疤血肿被他炫耀般朝着癞头和尚尽情展示,惹来火丛跟前围观的军伍弟兄们一阵捧笑。 癞头和尚朝他憨然一笑,待扫尽了院里积雪才停放了扫帚走到跟前,重添了两根干柴。 “师兄当初离走时我还有些埋怨,如今想来着实不该,只是如今山匪尽剿,师兄可想过重回释门?” 那官兵收了面上嬉笑,变得正经起来。 “师弟可知道我如今是何名姓?” 癞头和尚挠了挠头上癣疤,疑惑道:“师兄法名振海,这我还是记得的呀。” “对也不对!师弟,你我上山时都是穷人家遗弃的不记事娃娃,并无名姓,只是受师父和众位师兄恩阳,才得性命有了法名。” “只是如今我这下山,得了个姓!” “姓?什么姓?”癞头和尚疑惑。 那官兵志得意满般,也不言说,只指了指院子里堆陈的武器,那正中立着一杆军旗,旗子上赫然绣着个大字,正是个“戚”字。 “戚?” “不错,如今我得了姓有了全名,戚振海。怎么样?威不威风?”说话间那官兵又开心笑了起来,等笑声歇了才沉声道:“也正应了我这名字,这山匪虽然剿灭,却还有海匪更加猖獗。我自得了这个名姓,这枯林寺院便是与我无缘了。” 癞头和尚起身朝着眼前的师兄躬身行了一礼。 …… 寺院一处禅房有个青衣道人端坐,正是那昆仑来的忘机道人。 他身侧的软草上安躺着一个褴褛乞丐模样的男子,如今不知何故依然昏迷不醒。青衣道人将诊脉的双指收入袖中,凝眉不解。 “怎么样?可有什么发现?” 王云见这道人诊完脉走到道人跟前将他扶起,连着虬林也赶紧凑头过来! “怪!怪!怪!”青衣道人双手笼在袖里,似有想不通的疑惑。 “怪?什么怪?”神麟从打坐调息中睁眼看来。 “我欲以一缕灵气游丝穿走他的经络脏腑,好检明他的身体受损和昏迷因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缕灵气游丝只入得皮肤寸许,若是寻经找脉实在艰难,不得门入。” 神麟起身走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闭目在地的褴褛男子,径自伸手点指在躺地男子的额心。谁知刚一触及那人眉心,又立即缩手回去,疼得他一阵呲牙。 “这是个什么怪物?怎么比我还怪。” 青衣道人苦笑道:“他全身经络脏腑被一股奇怪的浑厚真气裹携,外人无法窥探,你以何力予之便被反以何力。” 神麟凝眉看向身侧的王云,疑惑问道:“王老兄,这小哥不是你带过来的吗?他究竟是何来历?” 王云也是一头雾水,汗颜道:“他名为吴华阳,也没说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认真说起来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只是相见投缘,机缘巧合之下才不得已入了我的谋局,若说起他的真正来历我也是全然不知呀。若不,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 神麟听此忽就无奈笑了起来:“王老兄不知,所谓医道不分家,如忘机兄这般世外求真问仙之人都难解病因,寻常大夫更是束手无策。” 众人凑在一处,也商议不出个什么有效可行的救治办法,各自沉思不语。 正当这时,有官兵整理好衣裳走到门前朝着王云拱手抱了一拳,看向众人道:“王大人,各位大人,此行剿匪顺遂,残余山匪已尽数连夜收押到当地县衙,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云走到官兵身前同样抱了个拳,欣慰道:“振海,这番多亏了你们!我朝军伍若皆如你般儿郎,他敌何胆来犯。” 二人言罢,这戚振海便带着自家兄弟离了寺院,出得门时他深深看了眼东霞寺门,便和众兄弟一道唱着铿然军歌,就此离去重归军伍。 简茶粗饭吃了一日,那忘机道人的师弟已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见到自家师兄安然立在跟前,重又泪眼潸然。 又过一日,见这躺在地上的小哥还未清醒,神麟只好携着忘机师兄弟二人与王云辞别,说是要引领两位昆仑来客去见自家先生。临走时,留了个牌子嘱咐王云转交给昏迷在地的男子,说以后有机会可以让他来京里转转。临走时,三人身后跟了个自绑自缚的黑衣人,仔细辨认才发现竟是那匪山的二当家。 再过了一日,那虬林也与王云辞了行,说得回去复命。这虬林本是锦衣卫出身,此番特意为究捕这匪山大当家而来。原来这匪王是英宗时的内相大太监,五十多年前土木堡一役陷无数英勇身亡,他自觉无颜面对满朝文武官员,便以乍死之计携了一班心腹上山称王。只是到头来那匪王被宝剑劈碎尸骨无存,虬林也只好作罢。 山林寂静,老寺天寒。几日过后,便只有王云和那寺里的癞头和尚还在守着。 “王大人不必焦忧,我观这小先生神光饱满气韵悠长,不像是因病昏厥,更似熟睡未醒。这世间奇人不少,若这小先生身怀能异,只等他睡够了便也自然醒转了。” 王云看向这个添着柴火的癞头和尚,几日来见他也不怎言语,本以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不曾想此时倒主动说起了话。 “哦?你还见过什么奇人?”王云来了兴致,顺着话头聊了起来。 振泽和尚咧嘴笑了笑倒似想到了什么,只是他也说不准,便也不好乱打诳语。 “若说奇,这在世之人从无中来,经一段妄有便又回到了无中去,可不人人天生神奇。” …… 二人聊得兴起,禅房软草铺上的男子眼皮连连滚动,倒是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境地。 这躺倒在地昏迷不醒的男子正是华阳,在仙矶山以一点三昧火精趋走了龙女,时过三日却一直未曾醒转。别人只以为他被那龙女所伤,这般猜测倒是差了。若论因由,全因华阳亲眼目睹那绰约女子腾然变化成一条飞天巨龙,以冲天之姿疾速遁离,龙身之姿近在眼前被他看了个真真切切。 那一瞬,惊骇与纷杂思绪乱在心里,似有许多奇怪的回忆杂陈交错,才使得思竭神衰就此昏厥不醒。 昏厥之中他反而再次进入了那些奇怪的梦境,只是当一个梦境破碎后,却又离奇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每个梦境又各不相同,他只能置身在一个个不同梦境中作那梦中客。 这第一梦,他置身在一片泽国,洪水淹没山川土地与海相接,山林毁塌,水漂人畜。 初一入此梦,他只觉周身四方不着一点力,闭气憋闷竟陷身在一汪深水里,水中幽昏难测其深,纵使他如何扒水上浮都距水面遥遥。 胸中气息老尽,正当他以为就此一命呜呼时,灵光一现忽忆起张老道所传的五行潜遁变化之术。这门玄术能调五行之气,能通五行之易,实为丹田经脉中混元气的分衍显化,为世间万物藏气流转的隐相。身于深水正值坎位,正是危机与生机并存时刻。 一念既起,五脏宫中自癸亥水宫立即生出一滴真水落入甲寅木宫,正所谓阴极而阳生,否极而泰来,华阳体内气机变化竟牵引体外异象,无数枯枝水草在水底生发扎根向上延伸生长,一路将华阳身体向着水面缓缓托举,水底草木又生出无数细小气泡凝汇成巨大气团,将他全身包拢其中。 当他再睁眼时已能通畅呼吸,日光透过水体折射下来,如在深水之中开辟了一方小小水宫,神秘而宁静。草木不断生长却托举缓慢,趁离着水面还有些距离,他端坐草木蓬头赶紧打坐调息。 与那仙矶山相比时境离奇变迁,华阳便觉察出如今身在梦境,只是不知这梦里又会见到何人遇到何事。 过了片刻,一团巨大的气泡破开水面,在几十道讶异至极的目光中,华阳如个浮出水面的老鳖缓缓向着岸边划水游动。 “这龙渊水深千尺,虽通大河却不入东海,竟也有个老鳖?” 众人停了手上撅石凿山的铁器仔细观察,待分辨出这水里是个活人时,岸上忽有人高声呼喊。 “快!那是个人,他还活着。快将他救上来!” 。 前朝遗客 53 梦中梦(一) 梦一。 华阳经人从水里救起,却又被人围在当中左右观看,不时有人朝他身上伸手抓摸好奇不已。 “各位,我是人……真是人呐。” “知道你是人,又没人说你是个猴儿。” 华阳被围了一层又一层,挣脱不出,便索性让他们看个够。 被人团拢围观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这群人。他惊奇发现,这些人大多披散头发长须结辫,仅以兽皮缝制衣裙遮蔽着身体的几处柔弱处,无论男女大多袒胸露乳衣不蔽体。 “你是从哪儿来的?你披的衣服是什么珍种野兽的皮毛,怎个从没见过?”有人壮着胆子靠近,又要伸手探摸,被他及时拦阻。 原来他们是对自己这一身的褴褛衣衫好奇,想不到缝缝补补比那乞丐衣衫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烂衣裳,在这里却被当成个稀奇。这不明之地所见诸人个个如部落野人,他不敢贸然显露,便生出了个心思反问道:“你们又是谁?这是哪里?当今是何年月?” 那问话的“野人”反倒迷惑,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待围观众人一筹莫展又不愿轻易放他走时,这喧哗忽然悄静,人群自发分出一个豁缺,自豁缺处走来一个壮硕的汉子,解下了头上斗笠。 “此地为东夷有虞国,帝舜治下。受我王委命,特遣我等勘察山川水势,解洪水灾患,以保万民生计……” 这汉子方一开口,华阳便满骤眉头,心跳起伏剧烈,他强忍心中波动听那人细说下去。 “我名姒文命,封官司空,统辖九夷水正,是这些人的首领。若论年月……”汉子仰望天际,整理思绪缓缓说道:“春夏秋冬轮转不休,只以今昔作别,以祖孙称异,以人王定期,口耳相传有燧人窃取天火得昌人族,有伏羲堪山定水得传教化,有连山、轩辕趋蛮离凶得定邦居,有玄嚣承德合凤百羽安疆,有高阳维定四时绝分人神,又传喾,又传尧,时至今日乃帝舜治下。” 华阳双腿一软坐倒在地,身上不时滴落水迹湿漉不堪,被他人看来只以为是落水乏力所致,可究竟为何震惊慌乱却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这伏羲乃传说里的人文初祖,又名太昊,那连山、轩辕便是炎黄二帝,更遑论玄嚣、高阳、喾和尧,都是上古传说中的人物。 不出意料的话,曾经梦里会见过那唐时的太宗皇帝,若与史书记载比照,这番梦里竟来到传说中的上古三皇五帝时代,观这些人身披兽皮粗犷野蛮模样,若这人说的不是诳话,当今若真是帝舜治之下,这眼前之人官居司空能领各部水正……应该就是那后世传说中的禹了。 说起“司空”这个官职,华阳多少是知道一些的,那五经其一的《尚书》里就有明确记载,“禹作司空,以平水土”,只是这个官职放在华阳那个年代早已不用了,而是以工部下辖的都水清吏司统管全国各地水利。 他心里激动,所谓文弱书生自有风骨,在这前世贤祖跟前他不愿失了后辈人的礼数,也好让这前人知道后辈子孙的志气。想到此,便振作了精神抬头起身而立,正要朝那人俯身恭礼,只觉着身上被水浸湿滞涩,全身上下湿漉粘滑模样颇是狼狈。 忽见一阵白色雾气蒸腾,自华阳周身有劲风热流鼓满全身衣衫。原来是他调运真气,自巽位捻来一丝风种丢入火脏宫,火借风势蒸腾全身湿水,瞬间身如暖日灼干全身衣衫。三五息后,待蒸腾雾气纷纷散去,才从水雾中露出华阳满意之色,全身干爽舒适。 他振了振衣襟正待躬身下拜,却不料这眼前人率先朝他拱手俯身行礼,连着周围看热闹的人众全都跪拜下来,口中呼着“神人!神人!神人呐!” 华阳赶紧托扶那人起身,不知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是为何?拜我做甚?”华阳疑惑。 那为首的精壮汉子起身道:“自颛顼绝天人交,已经很少见到神人降临世间,今日有幸见到天神降临,实乃幸事。” 华阳恍然间就明白了这些人为何这般作态,原来是把自己当做那下凡的神仙了。他自知身份被人误解,正要解释却听那人并未止下话头。 “如今我受帝命治这洪灾,欲疏理大小河道通流东海以解水患,只是通到此处遇到艰难拦阻,实难继续!尊神此番下界,还请寻个妙策助我!” “还请尊神相助!” 一时间整个龙渊之畔人声齐呼,震得华阳头皮发麻。 华阳皱着眉来回踱了几步,悄悄把那为首的汉子拉扯到一边,耐心解释道:“文命呀,我并不是什么下界的神仙,乃是……乃是约么四千年后的未来人,且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梦,这梦里怕是帮不了你什么呀!” 这话不说倒好,方一说完那汉子再次躬身下拜,慨然道:“尊神遨游太虚行历人神两界,又能穿梭古今未来,以大梦妙法嬉戏人间,如今文命治水受阻,还请尊神体我东夷百族民生艰难,请助我一臂之力!” “还请尊神相助!” 华阳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混乱。他原地来回踱步,思前想后理顺心绪,不得已叹了口气。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在梦里遇着这人皇始祖,既然解释不清倒不如出手相助,正好沾一沾这未来人王的神气。 他停下步子,转身立在汉子跟前,镇定道:“不知司空大人所遇具体是怎个为难?” 天色渐晚,有火官搭起丈高篝火,熊熊烈焰照得龙渊畔边光明如昼,大司空姒文命所领部下及周边沿水居民围着篝火纷纷载歌载舞,有擅狩者猎来虎鹿,有擅渔者捕来肥鱼,有擅种者献来熟黍,有擅酿者取来谷酒,欢声笑语连连,只为宴请那个神秘来客。 这动静很快便惊动了成百上千的部落民众,都是临水居住随时听候司空大人调遣治水的当地居民,无不感慨姒司空此番受阻终被那上苍感动,派了神使来助他。 华阳受这热情喧闹场面感染,心绪同他们牵在一处共同欢喜,不知不觉便多喝了两碟酒。这酒酿工艺颇粗,喝来浑浊略苦后劲也大,却丝毫也不挡他心里激动,能与未来的……前圣同席把酒,属实快哉! 待吃饱喝足,华阳熏然间豪气顿生,心想着他们热情待我,自己定不能让他们失望。 “娰司空还请直言,当下所遇难阻究竟为何?” 那首领放下手中酒碟,沉声道:“说来也不怕上尊笑话,家父也曾受先帝之命行这般疏水事业,只是父亲擅以山石硬土堵塞河道改流,时下虽然可治,可经不起几多年月便被洪水冲毁,造成生民死伤严重,田业荒废。” “如今我受帝命治水,观这河道自西向东昼夜不休,无论大小河流皆通东海,便想着倒不如疏通大小河流汇于一河,直入海去。行工至今已有三载,大小河流或疏或堵果然凑效,只是……” “只是为何?”华阳疑惑。 姒文命起身放目,在青灰色星野天幕下,一重巨山黑影高耸而立。 “只是如今这挡着水路的,是一座险峻大山名为龙门山,周峰相连蓄水成渊,便是那深不可测的龙渊,每每有洪水到来便拥堵难前。” 华阳顺着他的目光放眼看去,果然有一座巨山挡住半边天幕。 “那边拆了这山!”华阳豪气正浓,脱口而出。 姒文命苦笑一声,无奈道:“神尊不知,我早已遣人测定山水,只是这山势险陡高不可攀,山前又有深渊漫水无路通行,这是一难。” “哦?莫非还有二难?”华阳疑惑。 “上尊猜得不错,这第二难便是跟前这处龙渊,渊深不知多少丈,我曾遣麾下水正结绳测深,绳麻结尽都未触底。” “这倒不算什么,这第二难只因这深渊里有个巨鱼怪,每当我遣人铺设引水工事,便出来兴风作浪毁我工事伤我工民,直至今日都难拿下那巨身鱼怪。” 说话间姒司空垂头丧气,只悄然观察这神秘来客的反应。 华阳蓦地笑出声来,大鱼怪?这种怪物他熟悉呀,在收养小四之前可不就同凤九、柏生及众位联盟兄弟一道,在那洪泽湖口诛了条巨鱼怪。 “司空不必担心,明日有我在,定让那鱼怪伏诛!” 姒文命面上大喜,暗道这神人果然不凡,伸手端起酒碟就要与再饮。 “不知神尊大名如何称呼?拙夫能得你相助实属万幸!” 华阳倒也动了番脑筋,悻悻说道:“姒司空心怀苍生百姓我着实钦佩,我名吴华阳,司空若不嫌我名声不显,可唤我为……贤弟,我则呼司空一声……大哥。” 这话说来华阳心里也是忐忑,若是能与大禹称兄道弟,这个梦也算没白做。 娰文命终于收了拘谨,反而真正开心笑了起来,正要道一声“贤弟”,谁知忽有怪风刮起,吹散篝火无数火星迷人眼目,风才一起更有丝丝冰凉及体,却是从天上飘落了无数细密雨水,一时间风雨骤至。 就在众人不明这天气为何如此变化时,忽有一道嗡里嗡气的鸣响从龙渊传来,仔细听去倒也听那嗡鸣连续间似在说着话。 “好个轻狂小儿,才修了几年道行就敢在你家爷爷跟前大放厥词!” 突生的变化打断众人的欢声笑语,篝火不知不觉也已被雨水浇灭大半,星野之下一片寂静人人惶恐。 姒文命拾起平日所用凿斧厉声呼喝麾下防范来袭,正当众人严阵以待时,自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子,神态镇定自若,面上还漾着几许微笑。 “正要去寻你,你倒自己先来了。” 轻风鼓满华阳衣衫,却见他好个英姿神采,竟向着龙渊信步而行,众人拿起武器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 行到湖边,在火把照明之下,隐约看到一个老叟孤身站在岸边背对众人。 华阳两手背后信步游闲,面上带着几分熏然醉意,走到老叟跟前打了个酒嗝。 “你这老头就是水里兴风作浪的大水怪?”华阳说起话里身姿微摇,想来是难胜酒意。 那背身老叟缓缓转过身来,才一现姿容便吓得水工们连连后退,只有姒文命镇定立在华阳身后。仔细看去,那哪里是什么老叟,披在人衣之下分明是一个长尾、鱼身、人头的怪物。 “神……贤弟,这老鱼怪已然有鱼化龙的趋势,看来已经化了一半了!”姒文命立在华阳身后,轻声叮嘱。 华阳转头看了他一眼,颇为诧异:“大哥所言极是,想不到大哥也知晓这鱼化龙的门道!” “龙为我东夷各部守护之神,这世间第一条真龙,相传是太昊先祖为人族开生路称尊时,命各族兽王羽皇献上自家命身宝物,太昊以大神通汇奇各宝生生造化成形,初一成形便感天地阴阳之气而灵生,神龙初一现世便背负人族气运,护人道昌盛,威胜各兽、羽、虫、鱼之族。也由此,这兽、羽、虫、鱼之族无不以神龙为尊,得机缘造化者无不以脱胎化龙为傲。” 一阵冷风携雨打来,阻了姒文命继续说下去。 “姒司空,你几次三番遣人欲坏我道场,我敬你效命人王才不予追究,你非但不知难而退却还请人要来害我,如今你既知我根底,那便受死吧!” 披人衣裳的鱼怪突兀喝啸一声,瞬间腥风肆虐吹得人歪倒斜。再一睁眼,那怪身老叟竟以迅捷身姿朝着姒文命疾速凌空奔袭而来,一张血腥大口自脸部撑开撕裂唇喉腥牙外露,眼看着再有丈许就到了二人跟前。 “还没和我打过招呼,就这般张牙舞爪,比起我见过的那条龙,你属实丑了些呀。” 华阳轻声自喃,双手自背后缓缓伸展而出,两臂微举间有轻风萦绕,自袖口卷出一道道明黄色符箓,十数道符箓在空中仿佛受到风的牵引,一张张如得敕令,寻着袭来老叟的身影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以迅疾之姿贴了上去。 被那来势汹汹的鱼怪气势所迫,姒文命举起武器挡在身前,谁知忽听一道厉声惨叫,再睁眼时跟前不知何时摔落一个身影,手指抽搐两眼上翻,倒在地上怪异扭曲,口吐白沫如个脱水将死之鱼,正是刚才那个气焰嚣张的怪鱼老叟。 “这……这就……结束了?” 众人举起火把也来围观啧啧称奇,连着姒文命都惊叹不已心中大喜,这贤弟果然好神通。 “公子好样的!” “嘿!献丑了献丑了!” 华阳心湖有微微心声响起,正是那萤妖与他欢声庆贺。 华阳打了个嗝,用脚踢了踢躺倒在地的怪老头,他面上虽然镇定,可心里又后怕又心疼。 后怕是因为这还是他首次且独自对阵成了气候的妖精,不免有些心惊,看着老鱼怪身上横七竖八贴着十七八张镇妖符箓果然凑效,便也放下心来。 心疼实属这十七八张符箓是他辛苦制成,每得一张都极不容易,不知浪费了多少朱砂符纸,更不知听了多少句萤儿的好声安慰。此时看来,这老头也恁不经折腾,倒是有些浪费了。他只盼着醒来以后这也只是个梦,那些符箓也都还在。 这老鱼怪一被制住,风雨便立即止歇。 “各部水正速携绳索过来,将这老怪绑了!火官速去点明,来为我贤弟庆功!今夜不醉不休!” 华阳被欢声高呼的众人拥簇着重又回到篝火席间,欢声笑语再次传出,民众放声欢喜再无拘束。 在他不知觉间,一只萤虫悄然得意地趴在华阳发髻放出灼灼光华,如神人当世。 落在姒文命眼里,好一个人神共庆,来日定要让人将今日所见篆在龟甲上,世代珍藏永传佳话。 次日一早,华阳从喧闹中惊醒,正待起身落地,谁知两脚竟踩在了水里,整个茅草搭建的简易屋舍已被水浸没了一半。 此时忽有人惊慌踩水跑到华阳草屋门前,大呼着“不好了!不好了!” 华阳让他将气喘定细说因由,这才知道是那老鱼怪不知以何手段逃脱离去,此刻正现了原形在龙渊里兴风作浪,要起水淹死他们。 他连忙起身跑了出去,连鞋子都丢在了草屋里顾不得穿。 “不该呀!有我符箓镇压,岂能让那鱼怪脱逃!莫非符箓不灵了?” 华阳这般猜测着已经趟着水寻到龙渊畔边,却见姒文命正着人举弓朝那深渊里数十丈长的龙尾鱼身怪物射箭,然而箭力有限,才一触到那怪鱼鳞身便纷纷弹落下来,反而更助长那怪鱼凶焰,不时掀起滔天水势席卷人众,但凡有人被卷落入水便全进了他的腥口。 “贤弟你来的正好,这鱼怪早上还被绑缚得结实,谁知没一会功夫就脱身被他逃离,如今在此兴风作浪,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华阳皱眉道:“可是有人揭了我的符箓?” 那汉子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把黄纸,大多已被水打湿。 “早间听弟兄们好奇这黄符,区区薄片竟有恁大威力,他们倒是从未见过这般材质,好奇之下就被他们揭下来观瞻,如今大半都被我收了过来,只是没想到才一被揭下来那老鱼怪就挣断绳索逃了出来,这……还能用吗?” 一把黄纸被他揉个稀烂破碎,连着朱砂字迹也晕染成片看不分明。华阳吸了口凉气,心疼不已。他索性撇开眼目,眼不见心不烦,只去寻那怪鱼。 那深渊水面翻腾着的再不是矮小瘦弱的怪老叟模样,反而真正变成了一条数十丈长的半鱼半蛟怪物,鱼首而龙尾。 华阳皱眉,虽不怎惧他,却也在想着如何能治住他。摸了摸怀里符箓也没剩几张,他已经舍不得用了。正待他思索时,那老鱼怪弹开一波箭矢,厉声呼喝起来,连大地都为之振动。 “姓姒的,这龙渊是我道场,你铁了心要毁我巢穴,坏我化龙契机!我岂能容你!还有你这不知哪路野神,不分是非便来拿我,如今我翻身出来,看你还能如何耐我!” 华阳被鱼怪以“野神”的称呼给气笑,皱起的眉头忽又展开。他拎了拎打湿的衣袖,多有滞涩,一边气笑着朝那老鱼怪说话,一边脱掉身上衣衫。这褴褛衣衫好歹由麻丝以针线缝制而成,比起这个时代的兽衣,轻盈透气倒是显得珍贵许多。 “你这孽害,口口声声说着化龙化龙!就你这般只顾自家成道,罔顾受水灾肆虐苍生百姓生死,即便化了形怕也是条老蛟而已!真龙以守护人族苍生为责,又岂会冷眼将人死灭。” 除了一条贴身裤,华阳已经将身上衣衫尽数褪去,露出赤裸身躯立在龙渊之畔。 “你既想化龙又不会化龙,那我就教教你,免得你……走上了歧路。” 才一说完,在众人的讶异声中,那道赤裸身影便一个纵跃跳进了龙渊深水之中。 一息过去,二息过去,三五息过去……水面一片平静,再看不见那赤身男子的身影。 “贤弟!” 姒文命惊声呼喊很是担心,就连手持弓箭的千百名水工都看傻了眼,个个凝息屏气慌张起来。这尊神可是他们请来的帮手,若是就此淹死了……他们不敢再想下去,只盼着奇迹发生。 “哈哈哈,这野神怕不是淹死在我家门前了吧,如果就这能耐可……嗷……!” 巨身怪鱼正要继续出声嘲讽,谁知水底忽传来一股巨力,竟狠狠攥着自己化了形的尾巴往水底拖拽,吃痛之下被瞬间拉扯入水。 当鱼怪在水里睁眼朝水底看时,竟迎面看见一个人脸正朝他笑,相形之下那人身材短小微不足道,只是着实让这老怪遍体生寒。 正欲挣起獠牙作狠。 “砰!” 一道凝实拳头破开水体,在水中瞬间爆出一片真空,还未等真空被水充满,那拳身瞬间轰击在巨身鱼怪的獠牙上。 围在岸上的水工们只觉水体忽然猛烈震颤,紧接着便有数十丈长的鱼怪身躯破开水面,溅射无数浪涌,那身躯弹出水面扯得笔直,忽又迅速被巨力拽落入水。 “砰!” 又是一道闷沉巨声自水底传来,水面再次破开现出巨鱼身躯,可眨眼间重又被拉扯进水。 不知不觉,整个龙渊已经变了颜色,原本的墨绿悄然变成了暗红。水下翻滚汹涌,时而自水底生出水龙卷,时而向天空迸射惊天滔浪。 华阳自从通明了水下闭气法门,哪怕长久身于水中也浑然不惧。此时在他周身攀长无数水中藤蔓,藤蔓交扭之下竟比那鱼身怪物还要庞大,如同一条藤木之龙护在华阳周身,但凡鱼怪张口来咬,便被藤木缠绕个结实,被华阳寻到机会反给之一顿饱揍。 不知过了多久约么柱香功夫,水面彻底平静下来,再没了方才的暗流激涌。龙渊畔边集结了千百人众纷纷朝着水面张望。 姒文命也有些心急,急忙呼道:“擅水者速速宽解衣袍,随我入水查看!若见着我那贤弟身影定要将他拖拽上来,生死勿论!” 一众擅水好手听令解了衣带正要入水,那水面忽就起了动静。 自龙渊水面的中心处有微波荡漾,先是露出了个脑袋,紧接着是身腿,再一会竟露出了整个赤身的人影,正是那华阳,除了身上稍有些红肿外,不残不缺。 众人为眼中所见纷纷欢呼起来,欢呼时又颇为惊讶。 只见那龙渊水面的男子履水如行平地,一脚一脚往岸边走来。若仔细看,随他走动身后竟牵扯出数十丈长的波纹,他手中攥着一根长须,臂膀下拖拽着的逐渐显露出一条巨身鱼怪身姿,如今已然如条死鱼般任他施为。 待他走上岸,反而失去了气力一般,无论如何都拖拽不动那鱼怪庞大的身躯。围在水岸上的千百人众纷纷跳跃过来,结绳的结绳,拉拽的拉拽,经了一番折腾倒也把那水底的巨身鱼怪拖了上来。 倒不是华阳无力,实是因为华阳在水中还能巧借水力能刚能柔,刚时凝水成冰坚硬锋利,柔时水流涌动随心意变化,纵这老鱼怪在水里成了精,在怪才华阳跟前玩弄水法真意,也会失算!可一但到了水面,这老怪物巨大身躯陈在地上,便难借水流涌动之力推波助澜,眼上看起来倒像是脱了劲力罢了。 这水怪才一被拉扯出水,便惊得围观者胆颤。倒不是因为这水怪丑陋,实是因为被那尊神手段所骇。 巨鱼怪身上片片坚硬鳞甲全无,口上獠牙纷纷碎裂,身上不时涌流斑驳血迹,巨大身躯虚弱喘气,眼瞅着已是奄奄一息模样。 华阳看人众投来诧异目光,他也着实无奈,在水里他也打得十分憋屈,不是打不过,而是怕收不住力一拳把这鱼怪给打死了。毕竟,自家这能破一切实有的“破”字令,这第一层的功夫已经被他琢磨个七七八八,区区未化龙的鱼怪说到底也还是个鱼怪,经不起他全力一拳。 他径自一边休息,却忙坏了姒文命麾下的千百号人,寻常绳索已经难以捆缚这条巨大鱼怪,索性寻来青铜索穿了巨鱼下颚牢牢定在地里,又搬来巨石压覆。且不说它如今奄奄一息,想来任它力盛折腾也再难逃脱。 “有贤弟如此手段,何愁我计不成!” 姒文命乍解胸中困顿,忽就生出一番别样神采,这般风采若仔细寻思起来,他倒是从那唐王太宗身上看到过。 “贤弟既然能降伏这鱼怪,为何不直接诛杀此獠,它吃我好些兄弟,实该剐了除害!” 华阳叹了口气,安抚道:“大哥请勿动怒,且看我问他一问。” 见贤弟既然这般说话想来自有道理,便安声坐在一边看他如何施为。 华阳打坐调理一番后,厉声道:“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正当姒文命不知所以时,那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巨大鱼怪缓缓扬起尾巴,再落下时俨然已收敛了凶恶形象,重新化作一个精悍的赤身老汉面容,仰身躺倒时两眼观天,眼中含泪似有想不通的问题。 “苍天呐,我究竟招谁惹谁了,却要来遭这番折磨。” 一滴滚烫热泪从老汉眼角滑落,看得围观人众挤眉捂嘴笑个不已。 华阳揉着眉心以手掩面,他倒也想放声而笑,又担心在这老怪面前失了威严,便冷起脸。 “我这儿有个传说,你要不要听。” “老汉我一把年纪了,自己过了不知多少载,早就成为许多人的传说了,还听什么传说。” 华阳也不管他,径自讲述自己在话本里看到的故事。 “传说,这世间有座山高千丈,无数水族争相跳跃……” 还未等华阳继续讲下去,便被那无力躺倒在地的老鱼怪出言打断。 “你是想说鱼跃龙门化身为龙的传说吧。” “咦!你知道?”华阳反而有些惊讶了。 老鱼怪艰难翻了个身不去看他,脸上不知是何神情,接着华阳的话头自己讲了下去。 “传说……凡有水族能跳跃龙门,便能迎风化龙,对吧……哈哈哈……” 看水怪忽然笑了起来,笑起来难忍身上疼痛,反而抽搐起来。 “这个故事,本就是我编的呀!我怎么会不知道!” 华阳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个故事竟不是后人胡口编纂,竟真有此来头。 “哈哈哈……如今即将身死,我就将这个故事的真相告知你等吧!” “龙?哈哈哈,全是我瞎编骗人的……不不不,准确来说,只是为了骗那群愚蠢的万千水族能溯水聚来……哈哈哈……” 姒文命忍不住皱眉问道:“骗他们做甚!” “做甚?哈哈哈,人以灵慧称尊,我仅学得那人族一二狡黠,便编了这个传说故事,你们猜怎么着,我的这些个水族同裔果然天生愚蠢,但凡开了些许灵智的纷纷赶来此地跃那龙门。” “老祖我年纪大了口量却也大了,平常鱼儿虾米什么我看不上,那些个有能耐跃了龙门的鱼啊虾啊的,才合我胃口……哈哈哈……哎,要杀要剐随你们,干嘛拿拳脚打人哩!” 华阳难遏心中愤怒,努力压制手上力道,看这手底下的老鱼怪要被打死了才停了手。若没有这番拳脚,实难泄他心里气愤。世间美好传说,曾激励了多少贫寒之子在苦中挣扎,到头来竟藏着这般邪恶阴谋,此般倒真想依着刚认的大哥性子,亲手剐了这恶怪。 一时间他倒不知如何继续自己心中的谋划了。 “我修了一辈子,才堪堪化出个不伦不类的尾巴出来!如今跟个怪物一般,说到底这世间哪有什么龙,全是骗人的罢了!呵,又有谁见过!” 老鱼怪被打得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 华阳却笑了起来。 “你这蠢怪,我若说我见过真龙想来你也不信。你作恶多端既然心存死志,便去死好了,也算人间就此少了一害。” 华阳起身便欲离开去寻自己衣衫,刚才脱下时随手丢在一边,被水浪一冲也不知卷到了哪里。 可刚迈开步,那老鱼怪不知从哪借来力气,忽然滚身过来,堪堪滚到他脚下才堪停下。 “上尊!且留步!您刚才说什么?您见过真龙?” “没见过没见过!是我看岔眼了!是条蚯蚓,被我看成了龙。”华阳踢开鱼怪的身躯。 “上尊别看玩笑呀!那龙究竟长什么模样?有何能异?” “上尊你看我神气起来是不是还有几分气力!我受您驱驰为奴为隶怎么样?” “上尊,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吧,我的时间不多啦!有什么吩咐您尽管招呼我,但凡我有一丝得您满意的地方,还请您垂怜老奴,泄露些真龙道理吧。” 这老鱼怪死缠烂打眼泪滚滚模样惹得围观众人啧啧称奇,与方才凶焰嚣张模样对比判若两人。再观这神秘尊神,铁了心不愿搭理那老怪祈求。 华阳用脚再次踢开老怪头颅,也不言语,自顾去寻自己衣衫。 噗通! 老鱼怪全身伏倒在地,泪眼纵横:“人亦有过,有过能改亦能成圣成贤!老敖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求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华阳忽然想起了身在方寸山中,白须白发的传艺老祖曾对他说过“人性本饿”,这般想来倒和这鱼怪极为相似。心有触动,他便停下脚步转身回来。 “说到底,你秉性狡诈我信不过你。你如何让我信你能为我所用?” 那跪倒在地的老鱼怪见有了转机,才缓缓将俯下的身子从地上抬起,他只稍作犹豫,便断然咬牙忍着巨痛从身上剥离一粒鳞片,托在掌心双手颤抖地贡献在华阳跟前。 “你这老鱼怪,身上鳞片不是被我打落干净了么!怎么还有一片!” “上尊不知,这是我的魂鳞,俗称逆鳞,是上次化形时的意外所得,我虽未成功化形,却也得了这个宝贝,能护我魂魄不散。平日收在身中并不外显,但凡被触及便会撕扯魂魄疼痛难忍,常言不可触龙逆鳞便是这般原因。” 华阳看他说的真挚却仍担心有诈,悄么看见那姒大哥朝自己暗暗点头,这才放心把那片魂鳞从他手心捻起,把玩片刻后却交到了姒文命手中。 “既如此,我便指点你一二!” 华阳哪里知晓水族化龙的玄妙,全仰着后世所传的志怪话本传达方法。 “若想化龙,须走水过江,历峰岩刮身之劫,此为脱胎换骨劫!此劫一过,纵你骨肉销陨,也能立时再造脊骨,重或仙躯。” “脱胎换骨劫只为其一,这其二,走水通途不可伤人性命,不可毁人田居,不可残害水裔同族,此为应心劫,真龙为人族图腾,天性昌生,若心性不坚肆虐妄为必然半途殒命。” “其三,走水过江以通达入海为终,半途放弃则前功尽弃,入了海方能体会这一路行来万千磨难滋味,达成真我,此为通明劫。” “此三般劫数若尽数历成,则真身永固,脱胎换骨,成就仙躯,化龙脱凡,是为真龙。” 华阳满口胡诌,只想为自家新认的大哥寻一员得力干将。不曾想那老鱼怪听得认认真真,一个字都不敢落下。 忽见那老鱼怪“噗通”跪在姒文命跟前,两眼老泪纵横。 “曾经有眼无珠,这千载难逢的机缘就在眼前却没发觉!还请娰司空赎罪,老敖愿以罪身助司空大人开水通山事业!” 姒文命瞪大了眼睛,看那贤弟果然在朝自己挤弄眉眼,多少明白了他的这番苦心。 “你……可有名姓?” “老汉敖广。” “你能如何助我?” 那老鱼怪抬头看了一眼远天边的连山叠障,一咬牙忽显露了原形真身,身上绑缚的青铜铁索瞬间断裂,只见那数十丈长的巨鱼怪身生出一股绝死无生的气势,朝着万仞高山狠狠撞去。 在千百人的呆目之中,伴随着一道轰隆巨响,万仞龙门高山竟被撞出一个巨大豁口。 …… 在往后的许多年,据说这娰司空身边多了个得力水官,名为敖广。 据说那姒司空结识的贤弟自龙渊之畔一别已好多年再未见过,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据说娰司空从那尊神贤弟处得授一门五行潜易的奇门变化之术,此门奇术到他手里,深喜其中的精金潜易之道。后来机缘巧合得了一块天外神铁,经他锻造,在测山定水上屡建奇功。 只是这般后话华阳却是全然不知了,恍然间迷离大梦散了又聚,游走时空真真幻幻。 再睁眼时,却端身坐在东临沧海的一方巨石上,观日升月降,观潮起潮落。 “小和尚!你在这里已经端坐好些日了,饿不饿?我给你抓些鱼虾来解解馋呀?” “小和尚!我父王说你是个傻子,让我不要和你搭话耶!” “小和尚!你不会真是个傻子吧?” 。 前朝遗客 54 梦中梦(二) 梦二。 连着几日下来,总有个活泼俏丽的姑娘围着华阳打转,看相貌约么十七八岁年纪,东问询西打听搅闹不已。华阳心里埋着些心事,并无心情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就任她围着自己坐下大石晃来晃去,颠言倒语。 华阳心事有三,这其一是他助禹收服了大鱼怪后,本以为醒来时会回到仙矶山,可没想到睁眼时却立身在苍茫海边,观自己形容竟是个和尚模样,光秃秃的脑袋顶着戒疤,一身简袍纳衣。梦中复梦的情形他倒是头回遇着,让他险些分辨不清究竟哪个是梦,哪个又是真实。曾有庄公梦蝶传说,如今这般情形多少也有几分相似,他甚至猜测和尚模样的自己才是自己的真身,那些个书生赶考……莫非都是自己的梦!一如此想,他更加头痛了。 这其二,他往日曾梦见自己被勾魂使勾魂至阴冥鬼府,与那鬼殿阎君理论善恶业报、因果轮回,又一怒之下展神威捣毁了鬼殿,他本以为是自己行事,谁知经那小小照妖镜一照竟现出个猴子脸。自那才知道,原来这梦里并非照他本能意志行事,倒像是一段回忆再现梦中。如今和尚模样的自己,脑海中有关这个和尚的身份经历一一涌现,着实让他愁眉不已。 这其三便是脑海中涌现的诸多关于和尚的经历和身份,对于为何现身在临近沧海的一方巨石边,他已然心中明会,只是自己也着实愁闷,属实难解。 “小和尚,看你脸上皱皱巴巴像个苦瓜耶,你再不吃点儿可就要饿死了。” 这声音再次传到耳边,华阳恍然脱离忧郁心境,乍闻山果清香只觉肚中饥饿不已,原来是那姑娘用花木藤编了个小篮筐,筐里采来了各色奇异果子。他再不扭捏,抓起果子便往嘴里塞,好一个香甜可口。 看这和尚狼吞虎咽的模样,倒让跟前的姑娘看傻了眼,忽而又捂嘴笑个不已。 “你这小和尚,怪不得给你捉来鱼虾不吃,原来真的不吃荤腥的呀!” “鱼虾?哪里有?” 华阳瞬间觉着口中的果子不再香甜,若真有那好鱼好虾摆在跟前岂不肠肚就此快活! “咦?你吃荤的呀!哈哈哈,原来是个假和尚!我还以为你在装模作样戒酒戒荤哩!如此才好,这人嘛吃喝无忌才是饱腹生存长久之道。” 姑娘天真烂漫转身就蹦跳起来,见这和尚终于开口说话很是开心。 “我去给你捉来肥鱼大虾,你若不着急我再把父王的美酒给你偷来一壶!你等着!” 华阳脑中一阵疼痛,忽有纷飞往事撞在心口郁郁难抒,他连忙喊住蹦跳着就要离开的姑娘。 “姑娘且慢!小僧又不想吃那鱼呀虾呀的活物了。”华阳起身朝她呼喊,两腿一阵虚软。 “嗯?这又是为何?你这小和尚怎么比女儿家还婆妈纠结哩!” “我口上倒是快活了,只是那鱼子虾孙的难免要记恨我,徒增咒骂是非。”他苦着脸不得已道:“这些果子就很好吃,有劳姑娘费心了。” 谁知那姑娘忽就笑了起来,两手掐腰道:“小和尚不用怕,当着本公主的面那些个鱼啊虾啊的没谁敢有丝毫怨骂!都不用我去抓,它们会把自己煮熟烤好了,再让鱼子虾孙们心甘情愿献过来!” 听她大话,华阳同样忍不住笑道:“公主?还敢请问你是哪家皇帝的公主呀?莫非是这靠海一国人王家的公主?” 谁知那小姑娘只莞尔一笑,转身间腾然变化成一条白色长龙,扭转龙身曲折盘绕在和尚所立那方巨石,龙首居高临下向着身底的矮小人躯。 只见那和尚刚揭开果皮,张大嘴巴将果肉含在嘴里,可嘴巴无论怎么使力都闭咬不上,任由果子从嘴里滑落在地。 “咳……咳咳……” 华阳胸腔里仿佛有只惊兔在心口奔走撞击,他抹了抹嘴上残留的果浆,颤着手重新捡起一个果子朝前递去。 “原来是龙王家的公主,姑娘快快收了神通吧,吃……吃个果子呀?” 正经说起来这龙姿他并非没见过,仙矶山百丈长龙腾空弄云的神威还历历在目,只因那时心里顾及山上千百号人的性命才挺身而出浑不怕死,只是此时巨龙盘绕坐下大石,龙首凌空姿态倨傲,与其双目对视就在丈身距离,怎不惊惧。 举起的手中忽地一轻,那果子被人拿了去。他抬头看,跟前正有个姑娘啃着果子朝他嬉笑。如此距离近了,华阳才仔细打量她的穿着容貌,奇纹锦缎也不知是何材质,洁白轻盈不染尘埃,领口不挂珍珠,反而缀着一串奇巧螺贝串成的项链,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悦耳动听。 他恍然觉得这姑娘姿容竟有些熟悉,若仔细比较起来竟和仙矶山上那条恶龙化作的女子有着七八分的相似,额心隐隐印着一道隽细纹络,颇为神异。 “你这小和尚倒还有些见识,竟能识得本公主的家历,那些个渔夫们见着了我不是吓得逃离,就是跪呀拜呀的,很是没趣。” 女子只三两口就啃完了手里的果子,拍拍手疑惑道:“小和尚,你究竟是谁呀?叫什么名字?” 华阳举手抹过自己光头,梦境错综之下不由得感慨道:“我是谁……连我自己都有些迷糊!若计较起来,如今的我只是凡人国里的一个愁苦和尚罢了。我俗家姓陈,法名玄奘。” “玄奘,这名字听着不赖哩。”那女子收敛了脸上笑意,凑到和尚跟前细声道:“小和尚你有什么愁苦,本公主来给你解一解。” 华阳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模样,无奈苦笑。 “回想起来,我十三岁便入了释门,至此已七八载过去,和尚我一心参经悟佛寻求世间真理,探微了义苦寻解脱妙法。只是地分南北法有异同,佛国昭昭在远,通途却迷路丛生。” “曾听闻古有神禹崩潭裂渊、通河汇流入海而解百姓所受洪水之灾,和尚我愿效仿前圣,立誓求遍世间所传妙法,统汇经义,以明佛国通途。” “只是,哎!只是我走遍了国中南北寺院,见全了东西庙堂僧首,也没能统汇经义为一,说到底……我是吵不过那些和尚,他们各认各的理,各求个的佛,全不觉得自己所在已是歧路。” 白衣女子来回踱了两步,贝壳项链叮当微响。 “这佛嘛我倒是听过一些,昔日有个名叫达摩的和尚为了召集众听宣传佛门教义,曾到我父王那里借了避水宝,在人间耍了个一苇渡江的神通,也曾是我家父王座上宾。只是小和尚,你所说的歧路又是什么呢?又为何愁苦呢?” 华阳揉了揉眉心,依着这个和尚的经历继续说道:“姑娘可曾见过那些市井里的庙观?庙里左边贡着佛陀菩萨,右边贡着三清神仙,拐角里贡着送子的观音,旮旯里贡着送宝的财神,庙观若有新建房阁还能塞下个文曲星官相,又或土地爷相、灶王神相!” “庙观里的和尚们认不得几个经里的道理,反而对那香油、供奉的账本珠算极为熟稔,更可笑的是那些庙观里的跪拜香客,磕个头许个愿,念一声‘阿弥陀佛’就以为能够往生佛国。” “我与那庙观里的和尚们讨论经义,他们虽也能说道个一二,却只是照搬背诵经文内容,全无自家理解,便也谈不上什么辩经论义了。” “当我走遍国中东西南北,只觉经义残缺佛法难全,好比这河水东行岔分无数细流,佛国遥远难及岂不愁苦。” 那姑娘看他唉声叹气模样惹得自己竟也有些心情郁郁,她转了转眼睛,皱眉的脸上忽地灵光一现,开心道:“常言‘话传三家而成非’,既如此何不去找一找这撰写佛经的本家?不就迷惑尽数消解了吗!” 华阳恍然一拍光秃的脑袋,心中豁然开朗,是呀!怎就没有这般想过呢!只是一念及此,他又有些苦闷起来,他哪里知道这撰写佛经的传法人究竟是谁!又岂知该去哪里找寻! “小和尚,俗语言‘万般愁苦皆不必,还需逢春尽欢颜’,此番见着了本公主不管你有何愁苦全都可以放下。”那女子围着华阳才有些一本正经,忽又嬉笑起来,想到了什么般开心道:“我知道一个地方,是这傲来国的一处秘境,且随本公主一同前去玩耍吧!” “傲来国?” 和尚皱眉不解,此番顺着河流自西向东一路通行至海边,在这巨石上打坐心有所感,观沧海浩瀚,只觉万法通途亦如涓流入海。纵使自己走遍国中南北东西,也不曾听过傲来国这个名字,那国境往北是突厥,往西是吐蕃,往南和往东皆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倒不曾听过这东方还有一处傲来国。 “就猜到你心里疑惑,这傲来国乃海外岛国,小和尚你哪里不坐,偏偏坐在了这块石头上。你立身所在的这座山名为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你脚底下的这块巨石受不知几千几万年的风雨也不曾消磨半寸,正是人类国度通往海外十洲三岛的一处秘境枢机之石。” “这石头本无神奇,只是万年来寸许不消,我父王说这石头生了一颗顽心,不服天管不受地束,倒像是在等一道机缘。” “机缘?什么机缘?”华阳用力踩了踩脚底的石头,也并未觉得有何奇异。 “那我就不知道啦,管他什么机缘都不如我今日的开心。小和尚,快闭上眼睛,本公主带你去长长见识。” “敢问姑娘名姓?” “哈哈,家父敖广,为我取名琳琅。” 一阵风突兀刮起,由不得华阳不闭上眼。等他再睁眼时,只觉草木山川飞速后退远离,天上白云瞬息而至,放眼看一方海岛孤立苍茫海中,岛中自成山河,亦有凡人城邦,想来就是那傲来国了。 “小和尚,抓稳喽!快憋着气。” 华阳这才留意,紧张之下手上正牢牢抓着一对犄角,屁股底下片片白鳞,所猜不错的话怕就是那白龙的脖颈了。敖广……怎会是他的……女儿,有其女如此,想来那敖广早已化形为龙了吧。只是这琳琅……和那仙矶山的恶龙琳琅又有着什么牵扯! “啊!咕噜!” 还未待惊呼出声,那白龙一头扎进海底,寻着地底水脉一路往岩石溶洞里快速游动。紧张之下华阳也未使上避水的法门,正当胸中气尽难忍时忽又觉天光大亮,竟朝着天空冲驰而去。 “啊!慢一些慢一些!” “啪!” “哎哟哎!摔死我了!” 华阳在地上翻了两滚在躺倒在地,大口呼气!往日里他无数次遐想过这上天入地的神通,此番被这白龙牵引,才纵驰了一会儿便只觉着胆颤心惊。待呼吸喘定他才回过神来……好妹子!一会儿有机会倒是要继续耍耍。 “我们到啦!” “到了?到了哪里?” “你吃的果子就是从这片山林里摘来的,这里就是花果山。” 华阳放目去看,果然是万花竞色百果争香,泉潭清澈溪水泠泠,一挂白虹般的瀑布从千丈高耸的青山崖畔之间飞流泄下,落至低处已在水潭中掀起高高的浪花。这……这景象他仿佛在梦里见过。 越往里走他越觉着惊讶,那山岩跟脚的天然石路越来越熟悉,一路通向瀑布之中。他心里越法确定了,这地方他曾在梦里来过。 “姑娘,这是哪家仙人洞府?”华阳心里有些忐忑。 谁知那姑娘也觉着奇妙,“仙人?哈哈,这地方我常来哪里有什么仙人,林子里倒是有几个岁数大成了精的猴子。喏,前面水瀑底下有个天然石洞,天气热时我常在其中避暑,我带你去耍耍。” 那女子坦步在前华阳紧跟在后,越往里走越觉着熟悉。待耳边轰隆水声越来越大,二人已经跨过瀑布向着石洞里行去。 越往里走华阳越觉着熟悉,石洞通左通右厅室分明全在他心里,只是唯一不同的,倒是没有那两个对念 “姑娘,这石洞可有来头?” 华阳四处张望打量,果然内里自有乾坤,耳边幽幽传来龙女声音。 “这石洞天然形就自成厅室,内里灵泉涌生,气清神怡,倒是不曾有其他来头。若说来头这里面倒是有一奇宝。” “奇宝?奇宝在哪里?” 华阳有些好奇,转身去看那龙女,谁知才一转头便落得个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不已。 那龙女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身上白裳,叮当作响的螺贝项链也挂在石岩一边,身姿曼妙只披一层朦胧薄纱,曲陈柔体躺在一方天然玉床,看过来的目光含情脉脉。 “我……可算得上一件奇宝么?” 华阳心神荡漾转过身不敢再看,那龙女芳华柔情春色撩人,纵是情浓也丝毫不觉媚俗,仿佛这世间的萌动情意落到真处,本就该如此一般。只是他万没想到,这龙女口中所说的“逢春尽欢”竟是这个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方才飞纵兴许是累了身子,就此好好歇息吧,我自去寻些果子充作斋饭。” 这和尚立过具足戒,落在华阳心里但凡沾染杀、盗、淫、妄便都是破戒,如今美色横陈在前,却也不能坏了这和尚的修行。刚要起身到别处,身臂却被一双柔荑攀附。 “小和尚,我自感天地阴阳而胎成落地,打小被父王母后养在龙宫未曾出得闺阁一步,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怕我的人,也是第一个我见着模样喜欢之人。都说龙性好淫,难道你也这么看我么?” 华阳心中打乱暗道不好,这般下去怕是要毁这和尚的向佛之心。 “姑娘请自重……若仔细论起来,你怕是要唤我一声叔叔。” “叔叔?” 那身后的龙女忽就笑了起来,笑起来花枝乱颤。 “小和尚,我爱慕你,你却要占我辈分上的便宜!我家父亲有三个兄弟我都是见过的,你倒说来听听,你是我哪方的叔叔?” 华阳任那软语吹拂在耳也不为所动,心中思量一番后镇定说道:“你若不信,可以回去问询你家父亲,当年龙渊一别可还安好。” 龙女听他说来认真不像作伪,悄一招手便披衣附体。 “小和尚,我这就回家去问父亲,倘若你骗了我,哼!” 华阳目睹之下,那女子瞬间化身一条白龙飞天而去,沿着瀑布深潭一扎而下,就此隐没身影。 “呼!好险!差点贞洁不保。” 他在洞中四处打量一番,心里装着事情不敢久留,便沿着来时的路寻了出去。正要起身出去时,那一串明光白亮的螺贝珠串挂在岩楞上泛着宝光,原来是那龙女走得匆忙遗落了。 轻一摇晃,螺贝珠串便碰撞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华阳将珠串收在怀中,心想着若是再见面了也好还给她。 这一出洞口天光放亮,好一个世外洞天清幽福地。再回身一看石洞两侧,也没个楹联门头表证来头,既如此他便大胆琢磨起来,这番梦里身入此处,留个凭证全当游览观光了。 这石洞天然形成隐迹在水瀑之后,站在洞中向外观去,瀑布正如一道水帘垂下。他两指并拢瞬间鼓动肺属庚金之气,在洞门门头正中镌刻“水帘洞”三字,又分别在石洞两侧刻下一行门联,正是那“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好一个水帘洞,还敢请问大师可是这间福地洞天的主人?” 华阳正为镌刻的门楹得意,忽闻身后有个男子声音传来。他转身去看,那人一身儒衫打扮,相貌阴柔俊美,难分男女。这花果山地处海外山岛奇林之间,怎么还能有人探寻到此?莫非是个仙人! “不知先生哪里人氏?如何称呼?”华阳初入此地不敢太多暴露自家身份,只觉着还是多听少说的好。 那儒衫男子抖了抖衣服,模样规矩地朝着华阳恭了一礼。 “在下走踏九州遍行海外,只为访仙慕道而来。俗世间的名头已有多年未曾使用不提也罢,如今为自己取了个山上名号,大师可以唤我名神机。” “神机?” 这名号……他听过,不就是仙矶山上那神麟自报来历时口中所说的自家先生么。 “正是在下,还敢请教大师名讳?”那儒衫男子直起身子,正眼打量起跟前的光头和尚来。 华阳回了一礼说道:“我就是普普通通一和尚,意外来到海外奇山宝地,正要寻个回去的出路。” 此话一出,那身前的儒衫男子突然就变得凶厉起来,一时间凭空生出一股狂风,吹得华阳衣袖猎猎作响,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你这秃子,既然是来访的游客,怎么擅自毁改他人洞府门庭!”儒衫人满脸气愤,突生凶厉,伸手一招自手中凭空现出一柄湛光宝剑指向华阳。 华阳心里暗道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石洞既然没有来头,还不许他立个名号不成。 “那你想怎样?”华阳凝眉。 “实不相瞒,这福地仙山我早就来过,这洞里盘住着的是东海龙王的幼女,早已有了主人。你这狂僧擅自改换他家洞府名号,看我不教训你!” 还未等华阳说话,一柄宝剑破空刺来,眼瞅着就要刺中华阳心口。 “叮!” 华阳指头硬若金钢,拇指中指互相扣合,用力之下狠狠弹在刺来剑身,发出一道刺耳鸣音。那剑尖瞬间崩碎,连着前刺的剑身也被斜弹一边。 儒衫人面上虽惊,收势不及探出手掌就要朝那和尚劈去,谁知那和尚同样伸出一掌与自己结实碰了一记。 “砰!” 掌风相触爆出一道破空鸣啸,二人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谁?怎么和尚也修起了道家的真气来!” 华阳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指掌,指缝间已隐隐裂了几处血迹。第一次与修行人交手,让他有些拿不准力道。 “我说过了,我只是个意外来到此地僧人,你怎么出手就欲伤人!” “僧人?僧人可没那么大的能耐!” 那儒衫人忽然放声大笑,自他领口袖身倏忽蹿出无数黑毛红眼的细鼠,磨牙霍霍向着华阳袭来。 却见那儒衫人冷声道:“我这都天十二神煞的术法虽未修齐煞神,却也还未曾使过,今日正好拿你试手!” 才不一会,那黑毛老鼠便压了一层又一层,层叠踩踏朝着华阳袭咬过来。 华阳惊惧之下连连后退,不知这是什么招数,他倒是从未见过。情急之下他手上掐诀,自离位捻来一粒火种,深吸口气,朝着袭来鼠群瞬间喷吐而去。 “吱——嗷——” 一团巨大的火焰朝着鼠群喷吐焚烧,奔走疾跑的鼠群包裹在一片火海之中,皮毛焦灼腥臭气味弥漫整个山野。鼠群经那大火灼烧,片刻间就死了大半,只是那鼠群仿若不畏生死,纵是皮毛烧焦仍然张牙朝着华阳追咬过来。 再袭身过来,秃了毛的鼠群们忽然变化了形态,四条短腿和尾巴纷纷收进了身体,体态奔走间越拉越长,赫然变成一条条獠牙毒蛇,扭拐着身躯就朝华阳咬来。 华阳突见此遭变化也是心惊,大意之下被蛇牙狠狠咬在了皮肉,他只能暗运真气行那自保手段,使得一身皮肉硬若金钢,无数细小蛇牙咬在身上发出“咯呲”声响,虽未咬进肌肤,却也使得身上一阵阵酥麻痛痒。 蛇群缠身撕咬与他消磨,一时间倒也无法挣脱,只是两足立地为那高山跟角,为山为石正合少阴艮位变化。他手上再次起诀,整个身形忽然裂碎,落在地上变成一堆散砂,倏忽隐没不现。 无数獠牙毒蛇忽然失去了缠裹的目标,盘在地上立身探头四处闻嗅张望。 那儒衫人也皱起了眉头,突然失去了目标,心中气恼又忙变法,只见无数毒蛇扭结一处,又化成个蛮牛,角冲天蹄如铁。落在地上发疯了般踢撞山石,阵阵蛮力撞击之下使得山上落石滚滚,这人未找着,怕是要先把这处山头给撞散。 “你这狂徒,怎个如此无礼!这洞天福地被你继续撞下去,可就要毁在你手里!” 华阳自那儒衫人身后现出身形,焦急不已,他纵然可以一直隐匿下去,只是被那头蛮牛坏了这里的山根水运毕竟不美。他突一现身,那蛮牛立即寻到了目标,响鼻踢蹄之下顶着尖角就朝华阳冲身撞去! 他心里气恼,这人一言不合就起杀心,表面看着儒雅文弱,怎个心里就如此变态阴暗,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已暗暗握紧。 蛮牛冲撞而来,……十步……五步……三步……就是此时!华阳五指紧握成拳,混元真气瞬间游走全身,心中默念“破”字令诀! “给我退下!” “砰!” 瀑布下的整个山谷瞬间膨胀散开一团巨大血雾,一呼一吸间满是血腥气味。拳罡不止,一路遥遥撞击在远方瀑布,整片瀑布瞬间炸散断流,过了三息才断水复流。 华阳收起拳头,轻轻在衣摆上弹了弹泥尘。这一拳竟将整头冲撞而来的蛮牛打成一团虚无血气,仅余下些许骨肉渣子散落在地。 而立在丈身外的儒衫男子面色铁青,一口郁结之气顶冲四肢百骸,呆目之中瞬间喷吐一口鲜血。这蛮牛是他精气所化,受他法力与神魂驱使哪料就此毁亡,不但让他失去了一尊煞神,还就此伤了他的神魂。 比拼到此他哪里还不晓得是遇到了高人,只是心中郁闷恼恨,这都天十二神煞功法是他辛苦得来,修齐十二煞神更有替死改生的神威,每一煞的修成都极为不易,至此他隐隐已生了些必杀心。 眼看着那和尚朝他信步逼来,他却软了语气。 “大师且慢!刚才比试全怪我没个分寸,我并无责难您的意思,只是怕这间主人生气才想提醒一二,一时冲动还请大师见谅!” 华阳举手就要朝他劈砍挥打,只是落到他身上时,已成了前辈向着晚辈拍肩模样。呵,若真如他所说倒也不必再受他一掌。方才全力之下,可是连自己都有些心惊。 只是这话他也并未全信,心里还有疑惑。 “你说这里主人是那龙王女儿,你是她什么人?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咳咳,我……只是个慕仙之人,机缘之下学了几手自保的神通,倒是不认得她,也不知晓她的本名。” 华阳心里明悟几分,原来是个沽名钓誉的好事人,已不想再与他生出因果是非。此番出行心中疑惑已经解开,自有日后去寻那真佛时候,只是当今得先离了这般地界才是。可恨他不会那霞举腾挪纵跃之术,来时被那龙女“掳”来,此时若想回到那方巨石倒是不知得攀越多少山石了。 “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华阳心里疑惑。 “我侥幸会得一门飞纵爬云的手段,纵身提气之下一个纵跃二三里不在话下,从那枢机奇石纵到这里也只盏茶功夫而已。” “哦?你能否助我回到那方奇石,我正要就此离去。” “大师不会这纵身的手段?”那儒衫人神色变化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不会,你能教我?”华阳心慕这般神通已久,若能学会这般手段他睡梦都得笑醒。 “这纵身飞跃的手段是我师门绝学,家师曾叮咛告嘱法不可外传。”儒衫男子连连挥手。 华阳听此也只好作罢,别人不愿教他倒也不好强迫。 “不过,只要大师愿意保密答应绝不外传,我倒是能教予一二,就当是与大师交流玄功心得了。” 华阳欣喜,保密而已这又有什么做不到,他自然满口答应。 待二人俯身交头一阵传音密语,华阳已经暗暗领会。灵诀默念暗行真气,只见他一个纵跳,翻转腾挪冲向天空有数十丈高远。 儒衫人瞋目呲牙,这人初学之下就能纵身腾飞而起,当真妖异。 华阳心中才喜了片刻又瞬间惊吓起来,他如今身在空中,只学了个纵起的法门,却未学那落地的法门,灵诀默运只能越纵跃高越纵越远,却不能安然落地岂不摔个粉骨碎身,这可如何是好! “那个……神机先生,你这纵身的法门是不是没教全呀!这落地的诀窍又是什么呀!我如今落不下来呀!”华阳在空中高声呼喊,眼瞅着地上那道人影越来越小,已逐渐变成个蚂蚁黑点。他目光长远尖锐,竟瞧见那儒衫人不但没有开口,反而在地面朝着自己讪笑。 “糟糕!上了他的当了!这厮要摔死我!” 华阳也是无奈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那纵身灵诀运了第七遍后,白云已近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运了第十遍后身体俨然已高出云外,海岛全貌尽数收纳眼中。运了第十三遍,已到这门纵身法的极限,飞鸟绝迹高无可高。华阳在这过程里不知想过多少隐遁变化,却全然无解。 他心里暗恼,恼自己没能在梦里方寸山认真学法!那猴子变化的小神仙无论是何经义文章,无论是何神通手段,仿若天心通彻一学就会,而他却只能挑拣些起手简易、立身实用的来学。想来那小神仙七十二般变化若学全了,纵是遇到这般境地也游刃有余绝不会身陷险境吧。 他心中默起一卦,天下大风!正是个天风姤卦。怪不得这梦里会有桃花运,阳消阴涨之下诸事不顺。想来自身若求个安然无事,还需从这阴上得解。 身体从千百丈高空掉落下来,眼瞅着就要摔成肉泥,哪怕如今身在梦里,可毕竟眼耳二识在身,一切感受变化真真切切。 “我命休噫!”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一条白龙自海底破开重重海水疾速涌身而出,朝着加速坠落的男子身影飞卷而去,在泄了下坠冲击的劲力后,才驼载着男子身形安然落地。 “哼,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要来害你!”龙女才一落地便怒不可揭,朝着四处打量。 华阳万没想到,生死关头竟是被这龙女救下性命,他心里感激,看向龙女眼神已柔和许多。 “哼!是哪个不知好歹的要来害我兄弟!” 忽地狂风大作,更有风雨袭来。一道嗡里嗡气的鸣吼响天彻地而来,滚滚乌云在天集结,云中隐雷阵阵,一条百丈巨龙从乌云中翻滚而下,腾身到华阳跟前时已化身为个老叟模样。 “可是华阳兄弟?” 那老叟朝他打量过来,眼中满是惊讶,瞧着眼前容貌模样有八九分相似,怎么却变成了个和尚! “嗐!该咋说呢!敖广兄弟,龙渊一别可还安好?” 那老叟浑身颤抖,自他成了道行化身成龙,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答感激昔日传道恩人,只是行遍天宫四海,寻了足有三千年,也未曾打听到一个名叫吴华阳的神仙,那些往来好友纷纷劝他莫再找寻,想来是个未入仙籍不愿出世的海外散仙。 那老叟忽朝他跪下,却被华阳赶紧扶起。 “恩人,你如今怎么这般模样?莫非此番出世,是为了解救万千苍生脱离红尘业障苦海?” 华阳也是唏嘘不已,紧紧两个梦境,竟跨越了三千年之久! “该咋说呢!想来姒文命已经告知你了,上次会面是我的一个梦,这番相见……我还在梦里未醒呢!” 那老叟遏制不住手上激动,这般大梦千秋的神通手段,这天下之大怕也没有几个,这眼前恩人却独占一个。他提衣振气,抹下一把鼻涕眼泪,愤恨地看向身后呆若木鸡的儒衫男子! 只见这老叟伸手一召,一道迅疾阴雷从天而降,将那呆愣的儒衫男子劈了个全身焦黑,口中再次吐出一口鲜血。 正当老叟还要继续召雷时,远天忽有人声远远传来。 “还请龙王手下留情!” 那人落到近身才看清容貌,一身玄衫法师姿容。 “原来是赤松真人!真人来此有何贵干呐!”老叟心里知道个大概,却并未给之以好脸色。 “此行正是为了我这劣徒而来,他学艺不精还喜惹是非,在人间操纵机算也就罢了,不曾想在得道高人跟前还喜卖弄手段。还请老龙王看我几分薄面,饶他一回吧。”玄衫法师满脸赔笑。 “真人不知,你那徒儿若是惹了我也便罢了!可他惹的却是我的再世恩人!别说我不讲情面,你若想我饶他,还需问问我这恩公答不答应!”老龙王甩手不去看他。 玄衫法师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净头和尚,脉不存三清真气,体不修释家神通,却能引气驭气妙法自如,也不知他那脉里存的是何真气,他躬身朝那和尚行了一礼。 “想来您就是老敖口中常常念叨的那位恩公了!他念了您两三千年,我可是足足听他絮叨了两三千年!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我那劣徒冲撞了高人,还请您饶他这次,老汉我给您稽礼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华阳瞧着跟前这个老好人给那儒衫男子求情,想来这师父护徒弟就如那老牛护犊一般,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他这和尚身本就以嗔、杀为戒,倒也想得开。 “真人飞纵而来无声而至果然神仙风采,只是你那徒儿性子瞋怒难收,还需多加磨练心性呐。”华阳装被他称作高人,索性便装一回高人风采。 “高人说的极是,我这徒儿所修乃是一门叫做十二都天神煞的功法,本是一门隐身遁世的功法,却被他偏偏钻研煞神逞凶的门道,心性受到影响变化,我日后定然严加管教。” 玄衫法师从怀里掏出一块晶玉,继续说道:“我这里有一篇完整的纵气蹈虚玉诀,轻易不传他人,觉察事由知高人今番出世之身不善纵身腾挪,这便送给您全当赔罪。” “纵气蹈虚?区区纵身功法有什么稀罕!老龙那宫里的宝贝哪一件拿出来不比这值钱!”老龙王在一旁不由插话。 那玄衫法师无奈笑道:“我不比你老龙身家,能直佐人皇收敛无数宝贝,想我前朝为官时更是穷酸!如此也罢,我这还有个伴身的玉佩,时常挂戴能避尘清净,便一并送予,还请高人笑纳。” “嗐!怪不好意思嘞!看这弄的……”华阳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倒十分诚实:“真人心意诚恳,和尚我却之反显不恭,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 一枚晶玉一枚环佩被他迅速塞进怀里,落袋为安。 “诸位,此间事了,老朽这就告辞了!” 那玄衫法师单手攥起徒弟衣领,纵气乘云欲离,纵至半空忽又转身停顿回顾,敞声叹息。 “老敖,我那兜率天的师尊前日向门下弟子广传法旨,只言大劫将至……你们要多加保重呀!” 老龙王这才神色认真,朝着纵云远飞而去的昔年老友挥手送别。 在离了这方海岛不知几千里,那赤松子按下云头,向着身边的儒衫徒弟破口大骂:“你也太心急了,这都天十二神煞岂是那么容易修的!你如今十二煞神只齐七八,就敢去打那真龙的主意?大劫将至,为师能不能活已经难测,你若继续贸然冲动,便随为师一起应劫去吧。” 师徒二人的这番情形海岛诸人并不知晓,而此时那龙女也不情不愿俯身拜下。 “叔叔……” 这一声“叔叔”声幽而微,显得有些不情不愿,若仔细看龙女眼侧还浸着些泪痕。 老龙王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叹息,这儿女情长的他也不好过问,他倒无所谓自家闺女是否爱恋自己恩公,若是好事成双自然喜上加喜。只是他也知道,恩公每次出现都携负救世使命而来,这般大梦而来大梦而去的神秘手段,若真撮合了他俩,怕自家闺女日后难免也是个常年守活寡的寡妇。更何况此番恩公化身个和尚,这“色”之一字更是修行大忌,他哪里还张得出口。 老友相见老龙王自然欢喜,得他号令,一众子孙在龙宫洞天大宴三日,知道恩公如今和尚身不染荤酒,便特意搜罗来珍植灵果琼浆玉露备成素斋,华阳也好滋好味美享了三天。 华阳行使真气探进那枚晶玉,一篇《踏云宝诀》瞬间涌进识海,简简单单百余十字精短简要阐明纵气蹈虚的根本诀要,字诀虽精短,却章句涉猎三洞百经诸多真义,所幸华阳早有涉猎,一学便会。 这日,华阳掐弄云诀乘风御气,来回升降迁跃个几回便全都了然于胸。他踏着一朵慢云飘在半空,好一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心里得意欢喜,心想着从此倒是又多了一般自保手段。 他飘在半空朝下张望,却瞧见一个女子斜依石边哭泣,那女子哭泣间不敢张声只悄悄抹着眼泪,正是那龙女琳琅。 “你这是怎么了?” 女子听闻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抹净了眼泪起身朝那人强颜欢笑,艰难唤了声“叔叔”便化形龙身扎进了海里。 华阳再没了弄云的兴致,便独自端身坐在那块石上,一如几日前的愁思模样。 他一坐之下又是三日,似有想不通的症结。这红尘俗世滚滚烟尘,想不到竟也这般汹涌。 他摸着自己的光头,呵!一个受了具足戒的和尚,与这俗世红尘又岂能留下丝毫牵连,更何况心中立了大志,不管千山万水,他也要亲自找寻到那为佛经立言的佛陀本人,问一问传世真法究竟,问一问佛国大道通途。 再一日,华阳躺身巨石早早睡下,左右翻转为求入梦。 再一日,华阳躺在巨石上,龙女抵身在巨石畔边,二人默默无声,华阳眼角却满被泪水浸湿。 再一日,华阳终于起身,艰难爬下巨大的石头,落身下来时未攀引牢固摔了个仰面朝天,他满口血迹耳青目肿地朝着龙女躬身行了一礼,就此辞别离去。 在龙女的迷惑之中,这位心里爱慕的“叔叔”是有着神通在身的,从巨石上落身下来摔个鼻青脸肿倒属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不知道的是,这个法名玄奘的和尚连日来辗转反侧为求一梦,在梦里他到了那方寸山,见着了一位神秘莫测的传法老祖,求得了一门能斩红尘顽心的妙术,只是这红尘顽心一斩,便也就此失去了浑身所学神通,再次化为了一个普通至极的世间比丘,一个真正橙心求妙法的世间和尚。 自那和尚走后,这龙女日夜落身在这方巨石上,看那和尚曾看过的方向,任潮起潮落。 直到一日顽石解开,她忽就落在石胎的碎石丛中,她忽然喜笑颜开起来! “小和尚?叔叔?” “谁是你家叔叔?你这小泥鳅倒是可以唤我一声猴儿哥哥。” 。 前朝遗客 55 梦中梦(三) 梦三。 “快点的,再晚可就连个靠站的地儿都没了!” “别拽我呀,不就是个马戏么,陆八两那些戏猫弄犬的杂耍年年都一样。” “你没听说吗,今年陆八两可花了大钱了!他从一个黑脸卷毛儿的海商手里买回来两头野兽,都争着要去瞧稀奇嘞。” “野兽?啥样的野兽?” “这其中一头鼻子眼睛和富户老爷门前的石雕长的一模一样,应该就是个鬃毛狮。” “哟!这可真新鲜,倒是不曾见过!那另外一头是什么?” “这另外一个是头大象,单说它那一条腿都要比你我还粗呢!这一狮一象平日里受陆老八的调驯,杂耍起来可比那阿猫阿狗钻笼圈精彩多了!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个更稀罕的事呢!” “你倒是一口气说囫囵了,还有什么稀罕事?” “据说这陆八两买来这两头野兽时候,那黑脸卷毛儿的海商送了只毛猴子给他做添头。” “猴子?” “可不是么,就是个猴子,还是个少见的金丝皮发珍种毛猴儿。” “为什么要送他猴子?” “这猴子陆八两本不打算要的。嘿!你猜怎么着,不要还不行。那海商说他若不要猴子,干脆连两头野兽也不卖他了。不得已,陆八两只好把那猴子一并带回来了。” “说来也奇,这鬃毛狮和那巨象原本还不怕陆老八的皮鞭,可偏偏被那猴子一瞪眼儿,纵你狮子大象再凶狠都要乖乖听陆八两的话。你说稀奇不稀奇!” “你不早说,走走走!快瞅瞅去!” 几个要去瞧新鲜的年轻人赶紧结了餐酒钱,朝街上热闹的地方涌去了。 店小二收拾了桌上杯盘,看见门口站着个叫花子,正要起身挥赶,那叫花子却径直走了进来,好酒好肉各点了一样。 “小哥,不是我不想招呼你,这吃饭可是要花钱的,你可有银钱?” 那人从怀里一摸,“啪”就拍在桌面上。 “你这小二怎么只认衣冠不认人,我穿的是破落些,可银钱一分也不会差你!” 店小二瞧见桌上拍了铜钱和碎银粒,这才欠身赔了个罪,放心去厨房报菜。 这落座的不是别人,正是饥肠辘辘的华阳本人。大梦诡奇难寻根由,面对这再次的移换天地,他已经见怪不怪。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好还好,不是个秃子了!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衫,倒还是那副叫花子百衲衣模样。 只是他仍然有想不通的疑惑,这梦境怕没那么简单,单说手里多出的这条螺贝项串……怎么就跑到自己怀里了,他记得是被身为玄奘时的和尚拾走了呀。 螺贝项串只是其一,这其二……经他翻找,袖袋里的符箓也缺了不少,这符箓只在协助姒文命降伏大鱼怪敖广时用过,其他时候并不曾动用。 一多一少的两样物件让他心里有些发毛,如果那些个梦境都是……真的……他不敢再想下去,只盼着真正的梦醒,盼着醒来时自己还是那个落榜的书生,他还得去那云岩禅寺去寻小神仙解惑,他心里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 “客官,您的酒菜上齐了!请慢用。” 小二看这男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一阵鄙夷,心想这叫花子也不知从哪里偷摸来的银钱,不知俭省节约却来吃酒吃肉,只怕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 华阳胃口大开,终于不用吃什么野生瓜果,还是这人间酒肉香。待他一顿风卷残云杯盘舔尽,才呼喝着小二过来结账。 “小二,吃了多少银钱你自拿去。” “客官,一共三百文钱。” 小二从桌角拾起一粒碎银子,掂量了份量就要去给他找零,谁知他眼尖,瞅见了散落在碎银子跟前的几枚铜钱,皱着眉似有不解。 “客官,您这银子倒是不假,怎么这铜钱样式却没见过?如今使唤最多的是淳熙通宝,您这……嘉靖通宝是哪国的?往前数也没听过哪朝皇帝是那嘉靖的年号呀!” 华阳赶紧把那些铜钱收进怀里免得惹起事端,这币制造式哪朝哪代都是官家严把严控的大事,若是有造假做假嫌疑,免不得一番牢狱之灾。 “淳熙?小二,当今是何年月?当朝的皇帝又是哪家?” 小二找换了铜钱,将多出的十几枚放在桌上,果然是那“淳熙通宝”。 “客官您可别说笑了,当今天子姓赵,天下谁人不知!” “赵?那都城可是在汴京?”华阳皱眉思索,这皇帝姓赵,当下莫不是宋朝。 “汴京?客官莫不是海外来的,您说的可都是些老黄历了,当今都城在临安,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那天子赵昚。” 赵昚!南宋! 华阳不再与他言语,收了找换过来的铜钱便踏门出去。他心里暗暗惊异,这梦境移天换地也忒离奇。 行在路上正当愁思不解时,忽听闻身后有人疾步而来吆喝着“小贼别跑”,回身去看原来是衙门的缉捕官人在追捕贼盗。他心中苦笑,这历朝历代的圣贤君子难见,这当贼做匪的却一点都不曾少了。 正当他要让出路来又忽生警觉,那数名缉捕官人不是冲着别人,倒正像是朝着自己扑身过来。华阳身体迅速腾挪,眨眼间移形换位,只几个步伐便把那些个缉捕官人全扑了个空。 “哟!倒还是个练家子!” 缉捕们被晃了个趔趄脸上过意不去,纷纷抽拔出腰间佩刀。 “我劝你老实点儿,与官家作对纵你有些本领也逃不出这铅山地界!” 华阳被几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中间,他虽不惧这几人,却也想把事由弄清。正要辩解时,从那缉捕官人们的身后蹿进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倌儿,正是方才那餐馆儿里的小二。 “官爷,就是这人!他私铸钱币!” 华阳气笑,原来是这小二捣鬼报了官,他无奈辩解道:“几位吏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哪有那私铸假币的本事!” “是不是让老爷们一搜便知。”小二伸手指着华阳尖声吆喝。 几名缉捕官人作势便要去搜他的身。 “慢着!你们说的是铜钱的事吧!不劳吏爷们动手,我自己给你们取出来!” 华阳从怀里摸索来摸索去,摸索一番倒也掏出了十几枚铜钱,一个一个排在手心儿里,果然全是那熙宁通宝的制样。 缉捕官人们伸手就要拿来勘验,却被他立即挡住,:“各位吏爷,这些铜钱放在我手心儿上看就成,你们若拿去可能会有些烫手!” 为首的缉捕也笑了起来,区区几枚铜钱能有什么烫手,他怕是心里有鬼才如此装模作样。 “我倒要看看有多烫手!” 说话间那缉捕头领便伸手去抓,谁知刚一触碰却立即缩手回来。 “嘶!你这铜钱莫非被火烧过,怎个如此灼烫!” 华阳神秘笑道:“我这铜钱贴身放置,兴许是沾了身上温热。” “呸!说什么大话,纵是热也不该如此烫手!” 那缉捕头领抬手一看,指头上已经烙出了几个燎泡,疼痛不已。他却不死心,呼喝着随行取来水瓢,就近从摊贩水缸里舀了半瓢的凉水。 “你把这些铜钱扔进来,我再仔细瞧瞧。” 华阳一笑,便把铜钱挨个扔进水瓢里,“呲啦”声中白色水汽蒸腾而出,过了好一会儿那些铜钱才安稳沉在瓢底。为首的缉捕官人从瓢里捞出来一一查验,果然都是熙宁通宝的制式。 “你这小二为了讨赏怎就胡言乱语,这些分明就是官家钱,哪里是什么私铸的假钱?” 小二挠着脸也疑惑起来,情急之下忽就嚷道:“肯定还在他怀里,老爷们不信去搜他的身!” 谁知那男子坦然伸展双臂,朝着众人道:“各位吏爷不信,那便来搜。” 为首的缉捕也怕错漏便朝他身上摸索,摸索来去,除了几张黄符和一条没甚出奇的螺贝珠串,却什么也没搜出来,不得已又将一应物什连着十几枚铜钱一并还给了他。 “小哥怕是有些热症,你这身上也忒热了些,还是赶紧请大夫抓几副祛热的药草为好!我名狄三,是这铅山县衙的捕头,小哥若遇疑难可来寻我。我等搅扰了,告辞!” “好说好说,告辞。” 华阳目睹这些人离去才长呼口气,刚才情急之下不得已使了个手法,暗中调动离阳真火凝蓄两指,两个指头在怀里将那些个嘉靖通宝挨个一搓,依着熙宁通宝的模样给这些铜钱重新塑定纹络,任那些缉捕如何查验也都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缉捕官人们离去后也在相互议论。 “头儿,我们还未仔细问询过他的籍贯来历,怎么就放他走了?” 那狄三瞪了他一眼说道:“这人怕没那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是个轻易不出世的高人,当下问询太过仔细怕对你我没什么好处。” “听我吩咐,让腿脚麻利点的弟兄远远盯着点,有什么情况及时来报,如今鹅湖寺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别让那人在此地惹出什么是非。” 这些事华阳倒是不知,只觉这春秋大梦果然离奇,情境迁移却也自有一番妙趣。 行在街上见人流涌动,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走,有说有笑像是去瞧什么热闹,好奇之下他便也随着大流方向去寻热闹。 行的急忽有人慌不择路与其撞个满怀,那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竟是个十一二岁的顽童。 顽童起身拍打了身上泥灰满嘴骂骂咧咧。 “你这汉子,走起路来怎么也不看路!岂不白顶两只硕大眼睛!” 华阳气不打一出来,明明是这小鬼头慌里慌张贴身撞了过来,怎么还恶人先告状。正要说教他一顿,那小鬼却又立即换了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 “算了算了!小爷我还有正事,下次你走路看着点儿。” 话一说完,小鬼头便钻进人群没了身影。 华阳气笑一声,继续向着人群涌动的方向行去。可才走两步便觉不对,探手往怀里一摸,那些个铜钱连着螺贝项串哪里还有影子。 “这小鬼!竟是个贼!” 他返身就去追寻,可街道人群涌动,再加这地界人生地不熟,那小鬼如个泥鳅遁泥哪里还有踪影。若论起遁逃他如今手段倒有不少,可论起追索寻踪的功夫,却属实是个门外汉了。 寻了半晌,这周边街道巷弄全给寻了遍,也丝毫没寻到那小鬼身影,气恼之下就差要去报官。可一想到才和那几个衙署官差打过交道,便又放下了这般想法,毕竟才在他们跟前装模作样神气一回,如今若去求人,岂不被人家施以脸色。 无奈之下只好作罢,还是继续向着人流涌行的方向去看热闹吧。 在市集的一处偏僻处被人特意开辟出一方长宽各五六丈的场地,中间低洼四周渐高,场地周围经竹篾木桩圈了围栏,围栏外垒就数层看台,早已挤满了前来瞧热闹的人众,一层一层往外铺开足有几千人之多。 离着老远便有锣鼓、锤擦振响齐鸣,叫好声、欢笑声连绵不断。华阳心里好奇,这要是一层层硬往里钻不知得到何年月,既然使劲力气都挤不进去,也只好在附近寻了棵高挑粗壮的树干,三爬两蹬倒也上了一条枝头,视线开阔正好观瞻。 再往旁边一瞧,树上相临一条岔枝上早已有看客在了,瞧形容是个模样干净的小道士,看见自己爬上来便笑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自顾看热闹了。 华阳目力敏锐,原来是个表演杂耍马戏的场子,喧闹场间的表演全能被他看个清楚。 一时间喷火的、变脸儿的、玩那仙人归洞的,又或耍刀弄枪胸口碎大石的……纷纷轮番上演,观众叫好不断,自人众里间或些许铜钱儿投向表演场地,全当打赏了。 表演的间歇里,忽有人高声呼道:“陆八两,快把你的新鲜玩意儿亮一亮,大伙儿都等着瞧稀奇咧!” 这一吆喝瞬间带动千百观众,纷纷嚷嚷着让那陆八两展露新活儿。 华阳凝目过去,这一看差些坐立不稳摔了跟头。 待一应杂耍的戏法师退了场,才从甬道里走进一个人来,这人光头之上疤痕累累,袒露着肥胖臃肿身材,一手攥着绳子一手执条皮鞭,绳子的一头或拖拽着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 “啪!” 见这猴子不肯配合,那光头汉子扬起鞭子狠狠抽在猴子身上,皮毛顿时多出一道渗血伤口。 华阳心神突就一阵刺痛,一时间抓扶不稳倒头摔落下来。虽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却全不知痛,满心想的都是那只猴子……怎么就是那只猴子!那猴子,他认得呀。 “小哥,你没事儿吧?” 华阳手脚并用爬了上来,朝那小道长拱手致意。 “无事无事,一时没坐稳。” 见他没甚大碍,那小道长便继续瞧热闹。 “各位乡亲,承蒙大家捧场!有钱的您捧个钱场,没钱的您吆喝几声,不枉我陆八两身上身上挨的几条疤!” “各位,瞧好了!” “呼哧!” 一道丈长火焰从他嘴里喷吐而出,纵是大白天里这火油光亮也极其耀目,惹得周围看客纷纷举手捂眼。才一举起手那火光又立时消散,有眼尖的纷纷惊叫出声,原来自那火焰里跃跳而出一条凶猛野兽,正是那鬃毛狮兽。 狮兽绕着栅栏行了两圈,距离人群仅咫尺距离,惹得近处的看客惊吓之中纷纷后倒。狮背上端坐着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正扬着毛手向栅栏外的看客挥手。 随那陆八两操动,十数道火圈排空悬立,鬃毛狮兽厉吼一声,驼着毛猴纵跃跳过一道道燃着烈火的铁圈。一时间看客们或惶恐或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无数铜钱打赏落下如雨挥洒。 而在层层看客外围的一颗大树上,一“乞”一道却紧皱眉头。 “各位乡亲,今天倒是要让各位饱个眼福!瞧好了!” 陆八两猛然一拉玄关绳索,围遮布幔瞬时纷飞离散,一只庞然巨兽现出身形,竟真是头丈高蛮象。只是这大象慵懒散漫,趴在地并无表演兴致,惹得看客朝那陆八两阵阵嘲讽讥笑。 “哈哈哈!我说你个陆八两,这巨兽不会是不听你的使唤吧!” “想来是吃不饱还天天挨他的打,这会儿撂了挑子不干了嘞!” 在阵阵嘘声之中,陆八两也显得有些焦躁,他使劲抽了大象两鞭,可那象皮糙肉厚任他挥打就是无动于衷。 气急之下陆老八再次扬起鞭子,这次抽打的不是那憨倔的大象,反而狠狠抽在了毛猴身上。 在一阵“吱嗷”痛声之中,那金丝毛猴朝着庞然巨象呲牙逞狠。谁知那大象果然听话,不但连滚带爬立即起身,且卖弄起乖巧,前蹄高扬后蹄站立,长鼻卷着个火圈旋转不停,这滑稽表演再次赢得千百看客叫好连连。 只是那皮鞭落时,看客外围的一颗大树上再次掉落一个身影。华阳躺在树下心头刺痛,仿佛那皮鞭不但抽在了猴子身上,也实打实地抽在了他的心上。他着急那猴子安危,三爬两蹬再次立在高高的树枝上,朝着人多处张望。 “你……真的没事儿吧?”小道士再次量目过来。 “咳咳,有劳关切,无事无事!” 谁知这遥远的场外动静忽就惹了骑在狮背上毛猴子的注意,猴子目光越过重重看客,凝目看向了立在高高树枝上的那道身影。 猴子不知受了何种刺激,瞬间从狮背摔落下来。巨象在场中卖力表演,鬃毛狮围着栅栏绕圈,独那猴子跌坐在地,向着场外注目发呆。 “吱嗷!” 又一道皮鞭震响,猴子吃痛赶紧跃上了狮背,只是环场绕行之中目光一直锁在那场外看客身上。 随那鞭子落下,华阳心头再次抽痛,闷咳之中竟喘出一口鲜血。 “你娘的陆老八!”华阳不知这伤势为何而来,只觉那猴子每挨一鞭,他的心脏便要抽痛一番。 这动静被旁边的小道士看在眼里,也是皱眉不解。 “小兄弟,可是遇到什么不适之症?” 华阳扭头看了看那小道士,十七八岁年纪,怎么说起话来口气倒是不小。 “小兄弟?小道长是在和我说话么?” 见这年轻人无甚大碍,那小道士便继续把目光看向杂耍场间,只是嘴上却还在疑惑喃声。 “小兄弟魂思有漏、心相不全,这种情形倒是奇哉怪哉!比杂耍场里那两只妖兽要神奇少见得多。” 华阳心神振动凝眉看去,这小道士眉目清秀眼敛神光,一身道衫扎束在身,也不知是哪个道观里跑出来的小道士,怎么就能瞧出他身上的问题来。 “小道长说我魂思有漏、心相不全,何以见得?”华阳疑惑道。 “仔细说起来你这般处境有两种相似,一种是那将死之人魂魄游离体外,浑噩之中自然魂思残缺不全。这另外一种就是得道高真以神通妙法出阳神遨游广阔天地,只留阴神傍身。” “只是这两种情形都只是与你相似,却又有细别。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姓吴,道长称我华阳便是。” 那小道士手指一掐,忽又一掐,满眼的皱眉不解。 “天地阴阳、水火风雷、山川大泽……竟全无你一丝来历,怎会如此!小兄弟,莫非你不属于这方世界?” 华阳听他谈玄立时认真起来,这小道士随手掐指居然道出七八分门道,不由得刮目相看。 “敢问道长名姓?仙乡何处?” 那小道长笑道:“老道姓贾,道号火龙,常修在终南山野。我极少出走世间,听说近期这鹅湖寺会有些热闹,顺道来瞧一瞧。” 听他自称“老道”,莫不是个道术有成返老还童的得道高真!华阳恭敬道:“道长,您说这里有两只妖兽?在哪里?” 那小道长伸手朝着杂耍喧闹的场间一指,:“喏,一个是成了精的狮兽,一个是成了精的象兽。这二兽虽都已成了气候,却不知是何原因故意压制着浑身的能耐不显不露。” 杂耍场里,一狮一象还在卖力表演,独那猴子有些心不在焉,连连向场外张望。 “若这二兽都已成精,为何还甘心受那杂耍师驱使!”华阳有些疑惑。 “老道我连日观察也在寻其破绽,不过小哥无需担心,有我在自然能保你周全。” 华阳抱拳顿了个首,且不说这道长能耐究竟如何,单是这份心意就值得感谢。 一狮一象耍了几遍把式,在赢得了无数喝彩后重被关进笼里,这场杂耍表演才正式结束,千百看客这才纷纷离散。 不过这陆八两也忒会钻营,知道大多数人没见过这般异兽,便围了栅栏卖售观瞻门票,一票十文,有意进场观瞻的大可花钱瞧个仔细。 “小兄弟,可要随老道一同瞧瞧稀奇?” 华阳捉了一番空瘪的衣襟,难为情道:“道长,我心里倒是想去瞧瞧,可身上银钱被个小贼偷了去,现在身无分文呀。” 那小道士朝他一笑,旋身间两腿倒挂树枝,在空中一个倒悬便稳稳立在地上。 “小兄弟不是普通人,和老道说这些岂不没趣!如果想来瞧瞧跟上我便是。” 小道士伸展了一番筋骨口上念念有词,趁售卖观票的陆老八不注意,抬脚便迈了出去,一步踏落便已迈进了十数丈外竹篾木桩围拢的栅栏里,他置身在看客之间,还不忘朝树上的华阳微笑致意。 瞧华阳还在树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小道士不再管他,转身便要去仔细打量笼子里的两头野兽。谁知才一转身,却见那个刚才还在枝头上无奈抓头的年轻人,已经立在身后朝他抱拳相笑了。 小道士原本会心的笑容,此时再看起来多少已有些僵硬。 “小兄弟好俊的一手五行潜易变化遁术!” “道长客气了,道长这缩地成寸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 二人互拍一顿马屁,便向着笼子里的野兽走去。小道人围在两只野兽跟前左看右看,华阳却蹲在一方稍小的笼子跟前沉默不语。 “你二兽何故行走人间?意欲何为?” 小道人说起话来神情严肃,惹得周遭看客嗤笑不已,寻思这小道长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然和野兽问起话来。相比起来这小道人倒算还好,那个关着金丝皮发毛猴的笼子前,一众看客更是啼笑皆非,原来正有个破落户蹲在猴子跟前,一人一猴二目相对。 “小神仙,是你吗?你这是怎么了?” 猴子神情呆滞迷离,似在努力记忆这眼前人的容貌,它的目光一直聚在这人身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知觉间猴子眼角有些湿润,将一只疤痕累累的毛手探向笼外,探到那个年轻人脸上。 咫尺之遥即将触探到他的脸颊,一道厉啸破风之声瞬间挥来,却是陆八两为了管教这猴儿,再次举鞭挥打起来。 “啪!” 一道结实的鞭声响起,那小道士寻声看过来,这皮鞭并未落在猴子身上,反而堪堪被华阳攥在手里,任那陆八两如何抽扯都抽不出。 他观这年轻人与猴子似有说不清的牵连,便也不去张声问询,只隐在人群里暗暗观察。 “你叫陆八两?” “咋的,是我!你为何阻我教训这野猴子!” 一道火焰沿着皮鞭迅速攀缘燃起,陆八两手上灼痛,不得已赶紧将之丟掷地上,眨眼间间整条皮鞭已焚成灰烬。 “你会妖术?”陆八两不由得退撤几步,连着围观看热闹的都有些讶异。 那乞丐搓拍掉手中灰烬:“我也不为难你,这猴子作价几何?卖予我吧。” 听见这边动静,好热闹的看客纷纷围了过来。 陆老八有些吃不准这人意求,见围观的人多起来他心里反而不再惧怕,只敷衍道:“我这猴子价值千金,你可出得起?” “千金?” “千金。” “倒是……出不起。” 陆八两不由讥讽道:“出不起你装个什么阔户!也不怕告诉你,这猴子是我生意的根本,纵你凑足千金过来,我也不稀罕。” 华阳皱眉,他当了二十多年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就是没当过逞凶作狠的泼皮,此番倒是要装一回无赖了。 “你要看就看,不想看就滚开,别碍着老子做生意!你是怎么进来的?你的票呢,拿来验一验……啊!” 恍惚间只觉一道迅疾灰影扑身而来,陆八两硕大肥躯立时贯倒在地,待回过神来那乞丐已压坐在自身后背。 “我混梦魔王向来只打小人不打君子,只打恶人不打好人,陆八两,你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恶人还是好人?” 陆八两被压伏在地全身动弹不得,身上虽然吃痛,可心里却一直在寻想这混梦魔王的名号,自己何曾招惹过这厮。 “我自然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好人!大君子!” 那乞丐一听如此恍然觉悟一般,朝着屁股底下的陆八两说道:“陆君子,陆大善人!实不相瞒,我混梦魔王今日瞧见了你这猴子很是喜欢,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重新问你,你这猴子我瞧着喜欢,就送予我可好?” 那陆八两被压制在地,却也脑筋急转,见围观人多反而不再畏惧。 “你要干什么?买卖不成还要明抢不成!打人了呀!救命呀!打人了呀!” 陆八两吆喝起来吸引许多目光,看客们瞧这年轻人买卖不成却还要作势出手打人,纷纷朝他指指点点。 华阳心里无奈,果然在泼皮无赖的道行上,自己差得太远了! 正当此时忽有人分散人众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缉捕官人狄三。只是他也未曾厉色严辞,只好言劝着两人有话好好说,莫伤和气。 见有官家人现身,隐在人群中的小道人赶紧入场解围,先是把华阳拉扯一边,又出言安抚那气盛的陆老八,拽着华阳的胳膊赶紧走了出去。 见这年轻人目光不舍,心神依然牵绊在那只猴子身上,小道人沉声问道:“小兄弟,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且你我都是求真问道之人,如今你有何难处且与我说,老道能搭上手的自然搭上一手。” 华阳知道这道人好心,可与这猴子的关系又怎么轻易说的清道的明,他寻想半天,心里盘念着“这猴子是我梦里同窗,算得上半个师兄弟,也是我梦外想要去找寻的一位小仙人,那小仙人就是这个猴儿,如今它……哎!这些说出来谁信嘛!” 纠结半天不得已才出言道:“这猴子我瞧着可怜,想救它出来!道长可有方法教我?” 小道士捏着下巴沉吟一番道:“不救不可?” “不救不可!” “既如此,你我且静等天黑。” …… 是夜,马戏场外的一颗高树上,两道身影悄然蹲伏。只是这会儿蚊虫颇多,不时发出“噼啪”拍打脸颊的声响。 “道长究竟有何计策?” “小兄弟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在吃肉饮酒。” “我们就等他饮个酩酊大醉!” “咦!妙!” 戏场驻地,那陆八两白日里赚了个满盆满钵,到了夜晚好酒好肉摆了两桌,说是要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八两哥!今日你遇着那会妖术的魔王也丝毫不惧,小弟我着实佩服!这碗我敬你!” “来,干!” “八两哥连那两头凶猛野兽都不怕,岂会怕这区区装神弄鬼的怪人!八两哥,我也来敬你!” “来,干!” “趁着酒兴冒昧问大哥一句,为啥大哥名字叫八两?莫非喝酒只能喝八两?” “嘿!兄弟你有所不知,我家兄弟姊妹十个,我在家排行老八!若论起喝酒,哥哥我别说八两,就是八缸也喝不醉!” 远处树枝上一阵颤动,差些又有人要摔落下来。所幸有天黑遮掩,也不知那小道士脸上是何变化。 “道长,您可听着了?” “嗯,听着了。” “可还有对策?” “呃……小兄弟无需担心,且看我做法!” 天地黑寂且有树荫遮蔽,瞧不清那小道人如何施展,只听他猛吸口气似要喷吐气息,却忽然半途中断咳吐连连。 “咳咳!这该死的蚊子可真多,吸到鼻子里了!再来再来。” 华阳捂脸不去看他,只盼他做法顺遂。 随他吸气喷吐忽有一阵大风刮起,风吹树叶簌簌作响,风势不止卷起地上茅草到处扬散,一时间烟尘纷起土灰迷眼。 “道长好手段!” “正是此时,趁那些人忙乱,快去吧。” 小道人话还未落,这身侧哪里还有华阳身影。 华阳掐准时机赶紧往戏场驻地的兽笼跟前探寻,只是才刚落身便看见有个人影在兽笼跟前鬼祟晃动,他只好矮身先藏起来。 稍一观察,他脸上却浮出笑来。在兽笼跟前鬼祟晃悠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偷了他身上银钱的那个少年,趁此狂风大作视听模糊,竟也打起这戏场的主意来。 那少年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在兽笼跟前稍一捣弄,一把铁锁机簧便悄然打开。他引着笼里的毛猴跳进背后竹箱,便手脚轻盈朝着戏场驻地外翻身纵跃而出。他心里得意一路向远奔行,却不知自己的举动被人以玄妙神识牢牢锁定,纵是夜色迷蒙也始终有道身影紧跟不坠。 一路往东出了人稠街区,再行了约么三五里,这小鬼见四下无人才终于寻了个僻静丛林,放下竹箱歇息。 “小爷我果然神机妙算,就猜那陆八两赚了银钱就要摆阔,好一阵奇风,我这走起运来连老天都来相助。小猴儿,得亏你遇到了我,不然可有的你日日受罪吃苦的了!” “哦?那我还得谢你咯?” 少年惊跃而起如蚂蚱惊弹,瞬间离开猴子丈远距离。 “猴子……是……是你在说话吗?” “这荒野之地,除了我还能有谁?小鬼,看你细皮嫩肉想来香甜可口,也不知是煮熟了好吃,还是油炸着好吃!我劝你勿做挣扎,切莫扯花了一身皮相影响了爷爷胃口。” 乍听之下少年只觉头皮发麻,惊叫一声“妖怪呀”便两腿发着软朝远了跑去。谁知情急之下那地上藤木仿佛生了眼,哪里不拦偏偏拦在他抬足的间歇,“啪叽”一声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惨痛哀呼之中才一抬眼,一道宽大的影子立在头顶身前。 “猴爷爷饶命呀!念在我好心救您出来的份上,放我一马吧!我还小不经吃,身上几天没洗澡也熏臭得很!猴爷爷放过我吧!” “抬起头来,瞧瞧你家爷爷是谁!” 那少年这才敢抬头,见眼前竟是个人,忽就大起胆双手向地猛拍,整个身躯凌空翻滚,或拳或爪或腿或脚朝着眼前人狂风骤雨般迅疾打去。 谁知那人挨了两脚却也并不惊慌,手起诀指向着少年一点,周边林木如获敕令,藤条荆棘纷纷迅速生长,如长蛇如巨蟒迅速缠绕席卷而来。 “呀!妖术?” 少年全身上下被藤蔓捆绑束缚,凌空之中丝毫动弹不得,如被蛛网缠裹悬空,稍一挣扎便被尖刺扎痛。 “爷爷!你是我真爷爷!我知道错了,还请放过我吧!白日里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快放我下来吧。” 少年被芒刺扎痛,疼得眼上流出泪来。 “拿来。” “大爷要什么?嘶,爷爷饶命啊,这猴子就此送予大爷了!” “拿来!” “嗷嗷嗷!爷爷您快收了神通吧,再勒我真就要疼死了!您的那些铜钱已经被我花掉了,还有个没甚用的螺串儿在我怀里,您放我下来,我这就给您取来。” 华阳不担心他捣鬼,便催动藤木纷纷离去。 “啪!”“哎哟!疼死小爷了!” 少年呲牙作痛不已,揉搓缓痛片刻见那人仍厉目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发紧。他两眼一转,将螺贝项串朝着天上高高抛起,便迅速蹬地抽身离退。 “小爷我不奉陪了!算我倒霉,告辞!” 华阳伸手接过螺贝项串,失而复得心情大好便也不再管那小鬼,任他逃离。转身再看那小竹箱,月光映照下自箱口露出一双明亮眼眸。 一人一猴互相凝视,华阳只觉如故人重逢,见这猴子无恙才心里安稳踏实。 “小神仙,你还记得我吗?” 那猴子定定注视着华阳面容,眼中眸光闪烁。 见这猴子没有反应,华阳这才拍额醒悟。果然是自己犯了傻,仔细论较起来自己与这小神仙真正的首次相见,是在约么三百年后的云岩禅寺!而在那梦里的方寸山上,虽不知跟随老仙长学习道法道术是何年月,自己虽能看到他的模样,可那小神仙却是瞧不见自己的。 也不知这小神仙究竟遇到了什么,怎就落个如此处境。 他想了想激动道:“小神仙,可还记得方寸山?可还记得那匹跑得飞快的白马?可还记得那个白胡子老师?” 猴子终于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只是两眼空洞迷离。忽而一道凄声嘶吼,猴子两爪狠狠撕扯头皮毛发,只觉痛苦难忍。 华阳忽生出一股莫名悲切,心中也极痛楚,不知小神仙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关。待那金丝皮发的毛猴稍显平静,他才将小竹箱轻轻挎在背上,向着来时的方向返身归去。 …… 返身行了三里多路,原本还灯火寥寥的铅山县地界此时竟通明光亮起来。华阳运长目力仔细去看,那前方哪里是灯火光亮,百姓房屋不知为何纷纷燃起连排大火,火光映照天上云层,天地一片红光。 “小神仙,我们得去救火,可能会有些颠簸。” 他勒紧了竹箱背带,那毛猴便也安稳趴在竹箱里任他来去。 才行不久,果然看到人稠街区鸡飞狗跳行人慌乱,无论男女老弱纷纷从自家水缸舀水扑火,只是这火势忒大当真是杯水难功。 “老天爷开开眼吧,当下只有下场雨才能解这大火呀!” 几名妇人抱着自家孩童目睹房屋烧毁,不由得涕泗直流。 华阳皱眉,心有所动。忽而两道疾驰身影在燃起大火的房顶快速奔走腾挪,一个是满脸络腮火红头发的赤身魁梧大汉,一个却是身形消瘦的小道士,只是这小道长此时颇显狼狈,与那红发汉子在燃起烈火的房顶奔走追逐。眼瞅着就要被那汉子追上,可每在关键时刻又总能被他以诡奇身法躲闪。 小道人眼睛一亮,也瞧见了火势蔓延下的华阳,顿时喜上眉梢。 “小兄弟,我与这妖精缠斗无暇分心灭火,你可有纵水的手段!” 华阳高声呼道:“粗懂一些不甚精通,我怕力不能及呀!” “这妖兽是头火云狮颇能纵火,可老道我偏偏最擅火法,一时技痒难分上下,只是可怜了这帮无辜百姓遭殃,小兄弟能有多少手段还请尽数施为。呀,你这畜牲搞偷袭!” 小道士一身衣衫燃了数道火焰,又迅速被他卷灭,他忽而认真起来不再处处避退。只见他迅速起手掐诀,周身上下立时包裹一层炽白焰火,直如火神当世,再一蹬身,身后拖拽出一道长长焰光,狠狠朝着红发络腮汉子贴身撞去。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闪转腾挪间火光四溅。 火势危急,华阳也不再继续看他们缠斗,只伸展了神识去感应一切水属气息。他忽睁眼喜上眉梢,县域往北里许外可不就有一条江水滚滚涌流。 他瞬间隐没身形,再一现身已立身在涌流不息的江水畔边。 往日避水、遁水他倒有些心得手段,可这调水、运水的神通情急之下竟不知从何处着手。他立身江水畔边,只觉水脏肾宫所蕴水灵精气格外活跃,颇有一番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朝着江心缓缓伸出指掌,掌心翻转向上微抬。 一条水柱自江心缓缓上涌,他面上一喜,手势再次变化朝天扬,那水柱蓦然变大如条水龙冲天而起。 “有门儿!” 华阳面露喜色手势再变,遥指火焰滔天之处,那水柱忽就离了水面朝着火光明亮处飞驰,飞到火势蔓延出,瞬时化散成无数水滴落下。 “好手段!” 小道人头回瞧见这般水法调运,只觉新奇。只是分心之下面门上立时挨了结实一拳,整个身躯冲撞倒塌一片砖瓦房舍。 正当那红发络腮的大汉瞧向天上离奇落雨,一道诡奇身影迅疾贴身,火掌狠狠贴在汉子头颅迸出金铁振鸣,焰火四射之下汉子整个身躯倒飞而出,原地停落处却还是那个道袍被灼烧残缺了的小道士。 这般缠斗华阳尚不知晓,见调水建功便再次依法施为,一时间自水面冲腾而起数十条丈长水龙,经他敕指纷纷向火焰凶猛处扑去,不消片刻整座火海已被他扑灭大半。 华阳在岸边连连挥指手舞足蹈,正暗自得意,殊不知这调水运水的离奇手段却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背后小竹箱里的猴子伸手捂眼,似不忍直视,只是在那毛手指缝儿的江心,正有条丈长的大鲤鱼嘴巴上下开合,开合间激射出条条冲天水流向着火海蔓延处飞去,倒也与河畔的华阳“施法”节奏有些巧合。 “呀!小心!” 突兀的惊叫声自江面响起,还未等华阳去寻这声音来源,水中却忽起轩然变化,一条丈长触手遥伸上岸,卷着华阳连同背上猴子一道落在江水之中。 华阳被那巨大触手用力裹缠在水翻腾不休,这突然的变化让他毫无防备,浑身上下不着一点气力,情急之下呛了几口浑水只觉头脑浑胀。 正当不知所措时,一股柔和大力将其整个身躯向上托扶,待出了水面华阳才得以喘息。他着急背上猴子安危,扭身去看,那猴子正朝他挤眉眨眼嘞。 “小神仙,你扶稳了!” 华阳伸展神识去辨水下动静,这才发现方才托扶自己出水的竟是条大鲤鱼精,想来那出言提醒自己的也是它了。而缠绕自己入水的巨大触手,居然是头沉在水中的巨象长鼻,此时正与那鲤鱼精在水中缠斗。 巨象以长鼻裹卷了鲤鱼精的身躯,鲤鱼精却也身背滑溜,在脱褪了几片巨鳞后安然从象鼻逃离。 华阳哪里容这巨象在水底逞凶,稳定气息悄然施了个避水诀,可才一入水,一道急流竟将他整个身躯冲出水面直入数十丈高空。 眼瞅着即将狠狠摔落,华阳凌空掐动诀指,一朵浓云凭空生起,将其稳稳托扶半空。 “好险,这畜牲鼻子竟还能喷水!还好还好,我这手纵气蹈虚的神通也算没白学。” 巨象在水中作怪,一身水法运用竟比华阳高明许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华阳悬在半空愁眉不已,一边是大火还未曾尽数扑灭,一边是象精作怪阻他施法调水,真是两头为难焦急。水底的鲤鱼精也被那巨象折腾掉了许多鳞片,眼看就要气力不支翻仰肚身了。 “这鲤鱼精舍命相救,我也不能任它受难。小神仙,还得继续委屈你随我入水了。” 华阳从云头立身而起,扎起膀子就要往水里纵身跃下,悬在半空的华阳忽有一道怪异感觉袭来,周身万千景象迅速变慢,身形高跃久落不下,连着思维运转都有些迟钝。 自铅山县地界往北,整条江水以南,华阳立身所在的云头,直至江水之底,莫名陷入时空的凝滞之中。 他努力睁大眼眸,身下水面浪花皆悬空静止,原本搅动江水翻腾不休的巨象如被定身形,浸在江水中纹丝不动。 “瞧这缘分,你一出现这小泥鳅竟也跟着现身了。” 一只猴子从背后的小竹箱里爬了出来,踩着华阳肩头一步步落在云端。天地静极,独这猴子不受时空凝滞拘束。它面上再不是迷蒙模样,一张毛脸上反而有了为人的神情变化。 华阳心中又惊又喜,心中急切呼着“小神仙!小神仙!”,只是嘴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难张分毫。 “别喊了别喊了,我都听到了!被你喊了那么多年猢狲,乍听你这么一喊倒有些不适应。” “你说你当年何必硬逞英勇,明明不会打架,却偏摆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那些本来就是我的活儿呀,非要被你抢了去!” “我找了你足足六百年呀,你都不知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一张毛脸抵近华阳跟前,只与华阳双目咫尺距离。 “倒是你,如今可还记得我吗?玄奘!” 那猴子立在虚空之中看向身侧作势纵跃的华阳,一张毛脸忽就笑了起来。 “不管你如今是何形貌,也不管你在人间兜转几年,重生了几世,对付个不入流的精怪竟如此为难,给俺……丢脸了呀。” 那猴子一步踏出,再一现身竟直冲江底,静滞江水经它冲击撞散直露水底淤泥,连亘江水就此断裂分形两段,十数丈的巨象精被它拉着长鼻拽出江面,再一蹬身,一猴一象迅速向着天空冲驰而去。 万丈高空之中,猴子骤然抵膝,庞然巨象身躯破开重重凝滞时空如陨石轰然砸落。 “砰!” 大地急剧振动,岸边数十丈土地瞬间深凹陷落,就此再无动静。 猴子缓身落在水边,伸手朝着水中掬一捧水,另一手自水底一捞,捻起鱼尾竟将丈长鱼身拖拽出水面,才一出水巨大的鲤鱼身竟化成指头大小,安稳落在猴子的手心。 “我去给小泥鳅找个疗伤的地儿,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猴子往远走了几步,忽又转头回来看向凝滞半空的人影。 “你能搞定的吧?” 华阳使尽全身气力眨了下眼睛,这才见那猴子缓缓转身离去。 “啪!” 一道响指从身后传来,江水瞬时波涛汹涌重新合拢续流,大浪拍岸。只是苦了半空之中的华阳,径直栽落在江水淤泥之中。 …… 铅山县城百姓居舍,天上落下的无数水花浇灭大半火势,还余着些零星火头被人瓢浇桶泼也再难燃起,千百人众欢欣之下纷纷朝天跪拜,只道这好一场及时雨。 只是这其中有个臃肿身材的秃头汉子满脸凶厉,正是那气恼至极的陆八两。这突起的大火不但烧毁他辛苦搭建的杂耍戏场,还惊脱了他用以赚钱的宝贝。那一狮一象一猴如今都不知去向,他已着人四处找寻,任大火蔓延也与他全然无干,如今火头一灭街头又重昏暗下来,他反而气恼这该死的火焰怎么就灭了。当真是不该烧的时候无端烧起,此刻不该灭的时候却无端灭了! 他忽而想起白日里起争执的那个破落年轻人,这突起的火焰和那人凭空生出的火焰一样,都透着股邪气儿! “这该死的大火,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畜牲干的好事!哟,你这人眼睛瞎了?走路不能看着点!” 陆八两本就身材魁梧壮硕,此时行在巷弄拐角天光黑晦无明,竟与个满脸络腮火红头发却更加壮硕的汉子撞在了一处,身形不稳不由得跌倒在地。 那络腮汉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臂上的几条鞭痕,忽就狰狞笑了起来。 …… 华阳见火势已被止住,便架起云朵朝着县城飘去,他目力敏锐,远远瞧见一个浑身浴火的男子在巷弄里东奔西走,似在找寻什么。 “道长,你在找什么?” 小道士闻声立即止了步伐朝天望去,这一看不要紧,身上驭使的护身火焰瞬间散灭,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我的乖乖,小兄弟你成仙了?” 华阳瞧他模样才后知后觉,立即撤了云头落身下来,“道长说什么胡话,这区区驾云的术法你不会么?” “会什么会!老道我活了一百四十余载,这能驾云的倒是头回见!”小道士挤眉弄眼,多少显得有些谄媚:“小兄弟,待此间事了……教教我可好,我给你做徒弟都成呀!” “好说好说,我看道长匆急,在追寻什么?”华阳有意岔开话题。 小道士忽摔起袖子气恼道:“那火云狮子精也忒狡猾,尽钻阴沟暗渠,真个难找!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作怪呢!你说它能蹿……咦,那草盖里怎么藏着个人?” 华阳顺他目光看去,果然在巷弄拐角的草棚里瞧见一个人影,正瞪大了眼睛朝这边看过来,仔细看去……可不就是那白日里气焰嚣张的陆八两! “陆八两!你藏在那里做什么!” 二人走到近前,只觉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再一细看,那完整的头颅底下哪里还是活人身躯,肠身散落一地,皮肉内脏均被扒落啃食个干净,嚼碎的散骨掉落一地。 “呕!” 纵使华阳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也没见过这般凄惨景象,所幸肚中酒肉早已消化干净,却也免不得阵阵干呕。 小道士倒是镇定许多,只是他那脸色也极不好看,冷声道:“我们得速速拿下那只凶兽,若再晚些,只怕他造下更多杀业。” 忽有一道厉啸破空传来,华阳耳目清明神识敏锐,立即挥臂格挡。一股巨力瞬间袭来,将其撞得连连后退。那袭来身影也不好受,只觉身体撞在金铁之上,头脑一阵眩晕。 “来得正好,正要去寻你!华阳小兄弟当心,这络腮汉子就是那头火云狮子精。” 话声一落,小道士浑身上下再次被明火包裹,手掐剑指疾速捏下几道咒印,只见他伸手在空中虚拔,一柄红彤灼热的铜钱法剑凭空现出形迹。 “道长,你这又是什么手段?没见过呀!” 小道士脸上微笑有些得意,忽见他两臂一挥,那柄铜钱法剑裹携风雷之势朝着络腮汉子凌空疾斩,只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焰光长线。 那络腮汉子生挨一记刺扎,法剑立时穿身而过带出条条血线。那汉子疼痛难忍忽而发出一道震吼,就地一滚现出丈长狮兽真身。巨狮扬身朝那铜钱法剑狠狠拍落,剑身瞬时崩散,掉落一地铜钱。 狮兽浑身毛发硬若钢针,再一抖肩颈,脚下凭空生起道道火焰,每踩一步都如踏火莲。 “嘶!你这畜牲!”这法剑崩毁惹得小道士心疼不已,忽见他手上再次掐诀五指成渊,掌心雷光隐隐。 火云狮兽凌空扑咬而来,正此千钧一发时刻,一点红光如流星疾驰,瞬间点燃狮兽全身。 忽而一道耀目落雷自万丈高空直劈而下,堪堪击中飞扑半空的火云狮兽。 “掌心雷!道长好手段,这一手能不能教教我?” “好一个火中三昧!小兄弟可真是深藏不露呀!” 神雷天落,万妖伏诛。这火云狮兽还未现出泼天的凶威,便被从天而降的落雷劈了个魂飞魄散,细瞧之下脏腑焦黑如碳,就此绝了性命。 …… 铅山县向东三十余里有座老寺,相传这寺院是自唐时传下来的,因位于鹅湖镇,当地人便习惯称之为鹅湖寺。 这几日寺里人迹比以往多了许多,不但有县里来的官吏,还有慕名而来的诸多书生学子,只为一睹当世高儒风采。 寺里一处僻静凉亭内,有个小道士围着只金丝皮发的毛猴左看右看,又不时掐指算来算去,却看不出丝毫门道,只道“怪哉!怪哉!” “小兄弟,当真是奇了怪了!老道我走南经北,还从未遇到过你这般无法测度的怪人!还有这怪猴!能否与我交个底,你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这……你倒不如问它。” 华阳捧着脑袋端看身前猴子,他也犯了迷糊。这猴子昨夜还与他心声言语来着,怎么今日却又陷入愚蒙之中,无论他如何言语提醒却全无半点反馈。 夜间半睡时,心识之中莫名其妙显露“鹅湖寺”三字,此后便再无睡意。他心里反复忆起那猴子的一言一语,迷惑反而更多了!辗转反侧既睡不着,便索性起身趁夜而行。小道士瞧他有心事,竟也一路跟随过来。几处打听之下,才终于寻到这鹅湖镇,凭着一种玄妙的牵连感应,见到了趴在寺庙房檐呼呼大睡的猴子。 有个端送茶水的小和尚被道士拦了下来。 “小师父,这寺里何故那么热闹?我听说来了什么大儒,究竟是谁?” 小和尚看这几人面貌,想来也是前来瞧热闹的,他身为寺里和尚也自觉沾光,便有些得意。 “寺里来了两家高儒,一个是那大名鼎鼎的晦庵先生,一个是那名声不俗的象山先生,因在治学上存了分歧,便来此相会辨一个高低真伪,如今两方已经辩罢,师父唤我给他们续茶水呢。” 道士眼睛放亮,好奇道:“哟!那倒是稀奇。这两家却是谁胜了?谁又负了?” 小和尚有些着急,只简略说道:“倒是不曾见谁辩过了谁,两家虽各不服气,却也果如那斯文君子未曾伤了和气。施主,我还得送茶水过去,就不在此耽误了。” 小道士本想再多打听一些过程,见这小和尚有些为难,便也让他离去。只是自己却就此皱着眉,似有想不通的症结。 华阳瞧他模样,不由笑道:“道长居然还关心起儒家书生的事来?” 小道士被他打断思绪,叹气解释道:“这晦庵、象山可是当世名人,老道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他二人各执道理却互有不同,我也很是关切,只因关系到我修行的前途!” “哟!这是为何?”华阳起了兴致,这道长能耐颇高,竟也有这般忧扰。 小道士怅然道:“儒家奉行一个‘理’字,教化世人仁义礼智无不遵着‘理’字,擅长以‘理’服人。” “这晦庵认为读书人要想通明圣人之学,书需得一本一本地读,道理得一个一个地知晓,好的书要读,不好的书也要读,才能就此辨别好坏通明高低,才能一步一个足迹通往圣人境界。” “这象山认为圣人之学只在‘有理’之中,不在‘无理’之内,只在‘高理’之上,不在‘浅理’之下。书分好坏优劣,也分有用无用,圣人之学只须取有用道理入怀,一理明会则百理通晓,多读书、读闲书反而是浪费光阴。” 华阳挠头不解,仿佛都有些道理,疑惑道:“这和你修行有什么关系?” 小道士叹息道:“这儒家奉行的‘理’,在我看来与我道家之‘道’有相似相通之处。我辈道人炼精化炁、通经明穴,所求亦是为了他日成仙得道不死长存。” “这晦庵先生之学,好比我辈修行路上一经一穴挨个捶打磨韧,待全身经穴全部劳稳坚韧,如此行走真气才能长久不衰,他日才有机缘通往神仙逍遥不朽境界。” “这象山先生之学,好比我辈修行时导引真气贯通全身,一经一穴在真气通行之时自发开拓锤炼,如此自然通晓经向、明会穴用,才能通晓成仙了道真义。” 这般说法华阳倒是首次听说,认真道:“道长依的是哪般修法?” 小道士叹了口气,只伸出两根指头在他跟前晃了晃,有气无力道:“小兄弟又是哪般修法?” 华阳认真想了想那《混元引气圭旨》中的法门,当初并未留意点穴明经与导引真气的次序,只是此时仔细想来,却也是引气在先,明经通穴在后。 “巧了,我好像也是这般。” 小道士愁苦的脸上忽就缓和欣喜起来,如在大道追寻之中觅得同途道友,就此有了天涯同命人。 “呵!可笑!” 华阳与小道士同时呆目,一道嗤笑声音自二人心湖响起,只是华阳看向的是那猴子,而小道士却弹身惊坐而起,朝着四处张望戒备。 “是谁在以密语传音?还请现身一见。” 小道士神情紧张,华阳见他如此只觉有趣,便也不去点破。 “云天仙宫不复在,道途长夜六百年。人间再无神仙种,从此逍遥是笑谈。” 此话一出,纵是玩笑心态的华阳也有些惊骇。 那小道人更显失态,急切道:“还请高人现身!何为仙宫不复?何又为道途长夜?还请高人为我解惑,我这般修法可通仙途?” “兄弟为饱吞米粮,一碗米来一碗汤。老大米汤一口尽,老二嘴小细品尝。若说饱来全说饱,茅厕相见屁屎脏。却比穷人好度日,富贵门里寿岁长。吃饭炊丹通一途,人间百年命数光。地狱已空绝神鬼,也无地藏去西方。” 小道人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心神久久难以平静。他左右顾寻张声,却始终不见那神秘高人现身,心湖之中也再无密语传音响起。 “小兄弟,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若真如此,我们修真问道,又意义何在。” 华阳揉搓了一番脸颊,只看向身前金丝皮发的毛猴,也极为不解。 “我修引真气时日不多,倒也未曾细想长不长生,学习潜遁术法本只为趋吉避凶,后来遇着些作祟妖鬼便也出手管上一管。” 他看了看虚无缥缈的天空,忽就笑道:“成不成仙倒是其次,我辈既得了能耐,倘若能平不平事、能决未了患,也算不愧对人生百年,岂不快哉!” 那小道人仿佛全身无力一般,一个劲儿的捶打胸口,只觉气闷。他辛苦修仙问道,可不是为了当什么英雄豪杰来的,这‘道友’眼瞅着就要与自己岔路别途! “不过……” 小道人忽就转身两眼放光,骐骥道:“不过怎样?” “不过大道风光,谁不想去看一看。若是有机会,倒是要去观瞻观瞻。” 那小道人瞬间鲤鱼打挺,落地绷直了身体,立了脚尖才拍到华阳肩头,欣慰道:“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呀!” 这二人互表志向时,那亭里的猴子却不时翻起了白眼。 华阳踱步到寺里一处泉池跟前,一尾金鲤在其中自在游动。泉池由许多通身透亮的奇异石头铺就,普通人看不出这石头端倪,他却能感知到这石头的奇异,一个个落在水底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清灵之气。 “如果你就是她,那这项串本就属于你,如此便还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华阳看了看手里的螺贝项串,脑海中回忆起龙女的音容,他笑了笑,坦然将项串投掷进泉池,落在许多细小的灵石旁边。 “她如今还没有名字,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名字?我观这泉池灵玉映日灼灼生辉,活水溪流泠泠如生环佩之音,就叫她琳琅吧。” 华阳后知后觉,恍然再看身侧之人,一身玄青色袍衫,长发盘结以木簪扎着…… “小仙人?” 一时间乌云密布风雨大作,整个铅山县地界雷光轰鸣电闪耀目。 后来有人传说,这铅山鹅湖地界因两位当世大儒辩圣人学,被天地感应就此生就一条真龙。这般美谈一直流传,也不知真假。 可对于华阳来说,这番雷雨下得也忒长,直如下了足足三百年春秋,才终得停。 再醒来时,山寺寂静,雷雨声歇。 篝火噼啪中一道白衣女子身影正在身前忙来忙去,他越瞧越觉着眼熟,久睡眼神迷蒙之中低声喃语。 “九儿?” 女子恍然回身,白衣一上纹星绣月。 。 前朝遗客 56 昔日之神 一只黑毛鼠寻着缝隙穿过层层甲板,趁无人迹从厨仓偷到一片残缺的干硬面包,它衔咬面包立在桌角张望,见没有危险重又沿着无人注意的角落返回巢穴所在的下层甲板。 主甲板往下的二层甲板是它最不敢停留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活人都试图置它于死地,平日里得亏它奔走敏捷,才能多次避开夺命的棍棒与锋刺。它也曾在找寻食物的过程中目睹随行子孙被人类撕开皮肉,捻起一撮莹白肉身塞进嘴里嚼咬,这是它最痛苦恐惧的记忆。只是今日这些人类脚步凌乱,脸面上全都裹缠着一层棉巾,无暇顾及它的存在。 再往下去是三层甲板,这里堆放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物品,有用石头雕琢而成的人类半身像,踩在上面冰冰凉凉。也有精致的木匣机关箱,不时发出刺耳的鸣响。它最喜欢经过的是一条由致密木齿排列而成的平整短道,随它依次踩落,那些木齿便逐个凹陷下去,伴随发出悦耳的声音,这里就像它的天堂,能在愉悦中短暂忘记饥饿的烦恼,可它却不敢久留,这悦耳的声响也时常招惹来向它索命的人类。 它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缩在黑暗的阴影里不敢妄动。透过重重排架缝隙,在一道昏暗的油火灯光下,两道人类身影正在轻声细语交谈。 “女士,我想知道这对您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图在大家散伙儿之前,我还不能死在这条船上!” “我曾从您的目光里看到慨然赴死的勇气,可您对生同样有着强烈的执着,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神父,您也有许多秘密不是吗!我可不相信一个前途光明的崇神者会被无端流放到偏远世界的角落。不管如何,你是人,我也是人,在目的地未到达前,我们的生死都不该由一个生杀不定的吸血鬼来掌握。” 男子停下脚步回头沉默了片刻,油灯映照下,身后女子一双眼眸蕴藏着别样神采。 “您想怎么做?我……又能帮到您什么?” “堂堂玛提欧神父总不至于穷到只有几瓶圣水吧,您若还有其他手段,还请不要再藏着掖着了。那些传说里的驱魔术、圣降术、役鬼术您总会几手吧?” “这个……倒属实不会,实不相瞒我也就只剩下几瓶圣水而已,别的可再没了!” “你……哎呀!什么声音!” “女士别怕,老鼠而已!我们继续跟上吧,卓库勒先生已经下到最底层了。” 黑毛鼠叼着面包一角迅速蹿进底层甲板,这里有它最熟悉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腐烂的尸体、堆砌的粪便、淋洒的尿液以及发病人类的呕吐物,这些浓烈的恶臭气味每每惹得前来检视的船员们头晕目胀,却也恰到好处成为黑毛鼠最好的保护屏障,那些凶恶的人类每每追及至此便皱着眉头停下脚步,放任它离去。 这一层原有六百名黑奴,他们手脚捆束不得自由,他们是商品。连日来,这些浑身赤条的黑奴受未知疫病感染,陆续死了许多。 底仓没有灯火,哪怕在最明亮的白昼也极其幽森昏暗,对于习惯了黑暗的奴隶们来说,他们早已适应这方狭小、闷热、骚臭的环境,每天最大的期盼便是等待上层甲板的仓盖打开,那一刻,站在舱口前来投送食物的船员就像他们的神,他们会开心地趴伏在地板挣抢发酸发臭的食物,一边干呕一边吞咽。 黑毛鼠沿着熟悉的路线一路奔走爬行,最终停在一名浑身绑满绷带的奴隶跟前,绷带被血水浸湿干结成暗红色硬布条,时刻散发着血腥气味。将面包放在男人手心后,黑毛鼠挣开绷带的一条缝隙向那人身体里钻了进去,就此隐没踪迹。 男人抬手将干硬面包放在嘴里咀嚼,双目的猩红瞳光是这片漆黑里唯一可见的光芒。 他的周身围满了层层赤条的躯体,人人都眼馋他那一口散发着香甜气味的干面包,却无一人胆敢靠近半步。 这个男人总能通过一些奇怪的方法弄到可口的食物,也曾有人试图争夺,而那些胆敢前来抢夺的早已全死了,是被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无数蛇虫鼠蚁活活咬死的。 “忒!” 干面包被他吃剩仅余个边角,那是烤干烤糊的部分,他随口吐在地上,却立即引来黑奴们的哄抢。 男人仰头,目光穿透层层甲板看向遥远的天际,苦笑一声才喃喃自语。 “这就是你们承诺的世界么!呵,上当了呀。” 正当他还想继续抱怨些什么时,头顶隐约传来舱门打开的声音,这动静打断了他的回思,也让所有黑奴瞬间安静下来。 一束油火灯光远远照射而来,昏暗光线下,那些受尽鞭具折磨的黑奴们纷纷匍匐在地。 执灯人一改往日粗略探视的习惯,丝毫不受舱室恶臭阻拦,迈着沉稳的步子跨过一名名匍匐在地的黑奴身躯。油灯昏暗的光线映出执灯人精壮结实的躯臂,以及纵满疤痕的半扇脸庞。 咳喘声不时响起,想来这里已有不少人被疫病感染。 忽有铁链挣动声响,条条铁索从地上拉起,那些原本老实安分的黑奴瞬间狂躁暴起,将手中铁索扯得绷直,狠狠朝着执灯人脖颈勒去。 “快放我们出去!” “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快放我们出去!” 条条铁索狠狠勒在精壮男人身上,肢体、脖颈“咯吱”作响,油灯在黑奴们的喧声突变中掉落在地瞬间熄灭,整个底舱重又陷入彻底的黑暗。 “砰!” 在铁索的铿然断裂声中,缠裹周身上下的十数名黑奴被一股巨大力量瞬间震退,喧闹的声响重新静寂下来。 油灯被再次点亮,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弥散开来,那些最先暴起的黑奴或四肢断裂或头颅崩碎,围着执灯人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碎块。 随着执灯人迈进的步伐,再没有人胆敢靠前,那些被铁索捆缚的黑奴纷纷匍匐在地朝后退却。 只有一人例外,全身裹满绷带的男人两手后撑坐在地上,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熟悉而可笑的事情。 “哟,我这是看到了什么!哈哈哈,你不会是个吸血鬼吧,哈哈哈!” 那人笑得咳喘连连,两臂仿佛无力继续支撑沉重的身体,只好将全身都躺在地板上,又侧弓起身笑个不已。 执灯人脚步沉稳,一步步走到怪异男人的身前,他蹲下身仔细打量全身裹满绷带的怪人。 “你是谁?” 那怪人躺在地上的身体终于止住了因笑牵连而起的颤抖,绷带下的面容也逐渐平复下来。 “我是谁……时光太久了,我都快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呀……我只记得我的故乡在黄沙之渊,在圣河之畔,太阳是我父的慈光,月亮是我儿时的野园,我是谁……” 那个浑身裹满血色布条的怪异男子坐起身,与咫尺处的精壮汉子隔着油灯的光火四目相对。 “我是谁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倒是知道你是谁!” 卓库勒皱着的眉反而舒展开来,纵满疤痕的粗糙脸颊咧出一个微笑的弧度,“哦?那你觉得我是谁?” 一双猩眼凑得更近了。 “你的先祖拥有许多响当当的称号,杀亲者……窃生者……无论你逃亡到哪里,你将永远遭受神的诅咒,承袭来自你家先祖永世的罪,神赐予你族永生不死,却是为罚你族饱尝永生不死的苦。我说的对不对……小吸血鬼!” 灯火一侧,卓库勒浑身颤抖。 一条铁臂瞬间超前抓去,在木屑碎裂声中二人身影才堪停落,浑身绑满绷带的怪异男人被攥紧脖颈高高举起,背靠廊柱呼吸困难。他不但没有显露出被制的惊恐,反而在嘶哑的喘息中继续狞笑。 灯火斜倒在地,时明时暗。 “你究竟是谁?船上的疫病与你可有干系?” 那怪异的男人猩瞳之中流出泪来,幽幽火光映照中泛着血色。 “我是谁……我也是个该死的人呐!小家伙,你能了结我吗!求求你,了结了我吧!只有了结了我,这条船上的疫病才能就此终结。” 卓库勒紧皱眉头,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他若想索人性命,没人能从他的指掌之中逃逸。只是,他手指间紧实的抓握感忽而变得空空荡荡,一条沾满血迹的冗长布条轻飘飘地挂在指间。 他猛然转身,却被身后迅速袭来的粘稠液体裹满全身,眼耳口鼻经血腥浆液封堵与空气彻底隔绝。他倒在地上奋力扒扯糊在脸上的粘稠液体,急喘之中原本还是青灰的肤色眨眼间变得潮红。 这血腥的气味让他极为兴奋,再不顾这些粘稠的液体是否危险,他反而大口吞咽起来,欲将这该死的怪物吞进腹中,化作支撑他得以永生所需的能量。 一束新的油火灯光亮起,自上层甲板的舱口缓缓攀沿而下两道身影。 “天呐!他这是怎么了!” “呕!神父,这里面究竟是些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卓库勒先生,您又在吃什么!” 刺鼻的恶臭熏得苏菲一阵眩晕,借助油灯幽昏的光线,一道道黝黑的身影牵动身上锁链向后退散。 苏菲表现得镇定许多,面对一地的残肢断体,她虽有些厌恶看到这般景象,却也没了惊悚害怕。 此番三人探身下来是为寻找疫病的根源,这是身在最高层船楼精致阁房里卓库勒的提议,他目睹一具具尸体被抬出船舱扔入海中,眼看着船员们身处惊惧惶恐之中,便召来玛提欧神父与全船唯一的女医生苏菲,共同调查这场疫病的来源。 苏菲不但不怕,反而对这性情怪异莫测的吸血鬼有了几分赞赏,由此想来他也并非毫无人性。只是此刻,她仿佛有着一丝担忧。 “诶!卓库勒,你没事儿吧!你的眼睛里怎么在流血?别吓我啊!” 苏菲被眼前的怪异所见弄得有些紧张,她听到下层的剧烈声响才赶紧寻着声音找了过来,却看到吸血鬼卓库勒立在幽暗之中一动不动,眼睛、耳朵、嘴巴甚至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渗出一股猩红的液体。 一条臂膀将她拦在身后,阻止了她更进一步的探查。 “我们还是不要靠近的好,这反而会影响他解决麻烦,如果连他都解决不了……” 苏菲急切道:“连他都解决不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神父无奈道:“那我们就得跑了。” 无数鲜红液体自吸血鬼身体涌出,牵连着身体的阵阵痛苦颤动,只是在他眸里有着无数光华闪烁,那是一个个来自遥远年代的记忆,每一道光华闪烁中都有无数身影在其中幻灭。 待最后一滴猩红液体涌流而出,这滩液体自发涌动,在卷起散落地板的条条布带后,重新化作一个全身裹满绷带稍显佝偻的怪异男子。 “你是……孔苏?” 怪异男子突然镇静下来,将脖颈扭了一个离奇的角度,一双猩眼盯向处正是那个挡身在苏菲跟前的神父。 “哦?你知道我?可你……怎么可以直呼神的名字!” 那怪异男人瞬间崩散身上裹缠的无数布条,自布条中挣脱而出一只黑色绒毛的巨大蝙蝠,两翼一扇在舱内掀起一阵巨风,刮得数百名黑奴东倒西歪。眨眼之间,巨大蝙蝠在舱内疾速飞驰,朝着神父所在的方向扑咬而去。 苏菲睁大眼睛目睹这突然生起的变化,她心思急转已想好了抽身的退路,可身体的僵滞感却无论如何都难动分毫,她想不通怎么突然就现出一条如此巨大的蝙蝠。 “要死了么……” 她闭上眼睛,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反而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小花园里读诗的丈夫面容。 只是在这紧张关头,又有一些震耳的嘶吼打碎了她的回忆,将其重又拉扯回圣路易号阴冷的底仓里。 “一个丢失了为神权柄可怜家伙,还有什么资格妄自称神!” 疾驰在空的蝙蝠巨身被一股大力猛然拉扯坠地,长长的尾翼被卓库勒牢牢锁在手里,来自尾部的剧烈疼痛使其发出震耳嘶嚎。 “全能的上帝呀,请您倾注仁慈的目光,您的子民需要从恐惧与折磨中脱离,请赐予……” 一手紧抓胸前纯银十字架,一手高举起瓶装圣水正在吟唱驱魔祷文的玛提欧神父突然一个趔趄,手中抓握的圣水已被身后的女人抢了过去。 “来不及啦神父!” 女人将圣水瞬间泼洒而出,撞在银十字架上又裂散成无数晶莹水珠继续前扑。 万千水珠泼溅在巨大的蝙蝠身躯,巨身蝙蝠突然露出一丝焦急惊惧,如同破布裂成碎絮,瞬间又化散成无数巴掌大小的蝙蝠,那些但凡沾染了圣水喷洒的蝙蝠无不落在地上抽搐身躯,在阵阵突起的焰火之中燃烧成灰烬。 整个底舱凌乱飞舞着数不清的蝙蝠,最终寻着敞开的舱盖,向着甲板上层逃窜而去。 前朝遗客 57 塞壬的歌 毛月亮藏在乌云之后,风卷云走,云层薄时才显露几分月光,云层厚时海天漆黑一色。海天之间唯有一点孤渺暖光,在无尽风波中时隐时现。 一只迷途欧鸟寻着暖色灯光飞去,越飞越近,它已能看清迎风鼓满巨帆的海船趁夜疾驰,高高的桅杆近在眼前,这即将是它今夜唯一可以歇脚的地方。那一点暖光也变得愈加明亮,数不清的火炬在帆船甲板点燃,在夜色里来回挥动,似在驱赶着什么。 “嘎——” 一道凄厉哀鸣响彻船头,船员们寻声望去,又一只海鸟遭到蝙蝠袭击,凌空之中毛羽纷裂血肉散落,掉入海中立时引来无数海鲨挣抢。整条帆船上空,一群密密麻麻的蝙蝠来回盘桓旋绕,船舷两侧的海波里,不时有鲨鱼与船身猛烈碰撞。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苏菲紧抓绑在船舷一侧的绳索以避免在剧烈的颠簸中摔倒,风裹碎浪冰冷地打在她的肩头,火炬辉光里她的一双眼眸却格外明亮。 她面上有些惊恐却更像难掩的激动,那些埋藏于平凡世界里的隐秘正朝她显露着不平凡的一面。 “如果我在神学院秘典记载里看到的都是真实不虚,这群夜月蝙蝠的真身来历可不是什么怪物!” 玛提欧一手紧攥胸前的纯银十字架,一手高举火炬驱赶来袭蝙蝠。 “神学院?你说的不会是那所神棍扎堆的罗马神学院吧!” 神父扭头看了眼神情冷淡的女士,从她的眼里看不到丝毫对于教廷的敬畏,他无奈叹了口气。 “是的女士,正是您意会中的那所学院。不过学院里的秘史典籍还是有几分可信的,远的不说就近的讲,对于卓库勒先生真实身份的堪定,秘典里就有着详实的记载。” 说话间玛提欧面上不由浮出微笑,他脑海中想到的却是自己青春时期的学院生活中,那一个个潜藏在圣经阁里偷偷翻阅秘史典籍的夜晚。 他忽而严肃起来,看着漫天飞舞的夜月蝙蝠解释道:“女士,如果您参与过教堂礼拜,就必定知晓一个教徒所知的共识。” “共识?什么共识?” “我主上帝,是世间全知、全善、全能的唯一真神。” 苏菲皱眉道:“这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吗?神棍们天天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可与这里的蝙蝠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您就没有质疑过这一说法的真实性吗?” 女人听岔了一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不由笑道:“你是神父诶!我都有些怀疑你神父身份的真实性了!这不是渎神者才敢进行的肆意猜测么?” “我当然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但我对历史同样拥有浓厚的兴趣。而关于真神唯一的认定,是信徒们坐在一起商讨得出的结果,上帝自己可没有亲口承认过。” 苏菲长吸口气,在确定眼前的神父神智清醒后才缓缓道:“你在……质疑你的神?你说的历史又是什么?” “我们耶稣会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维护上帝荣光不受改革派的毁损,同时还要联合各国的骑士共同反抗来自异教的侵略。可是历史上那些已经被终结且难以考证的教派就没那么好运了。” “在更加久远的过去,每当国家王权在战争中覆灭,往往牵连着其治下子民敬仰的诸神也消隐于历史时光之中,古罗马、古希腊,甚至是古埃及皆是如此。” “如今的佛罗伦萨正逐渐吸引越来越多的艺术青年汇集,那是一个充满对过往历史艺术美学探究的城市,而那些美学的兴复,却主要归功于对久远历史中古罗马、古希腊神话的探究。说起来您可能不太相信,据说就连当今教皇冕下都花下一笔不菲的资金资助文艺美学的兴复事业。” 苏菲听他越讲越不着边际,不耐烦道:“你说的这些与这些天上成群的蝙蝠究竟有什么关系?” 神父会心一笑缓缓说道:“除了我主上帝以外,兴许您还听过一些其他神祇的名号,喏!您看,这艘圣路易号的船头所雕的美丽女人,不是哪国的女王,却正是航海者的庇护神维纳斯女神,若是在古希腊时代,她则被唤做阿佛洛狄忒女神。” “而乌云之后的那轮月亮,据说狄安娜女神的王宫便立于其中,可在古希腊时代,那位执掌月宫的神祇则被唤做阿尔忒弥斯女神。” 苏菲瞪大眼睛看向神父,海风凌乱着她的发丝,她心中隐隐猜到眼前这神棍想告诉她什么了。 果然如她所料,神父毫无顾忌袒露内心的猜想道:“人类文明在战争中更替,连着神的权柄也随年代变化更迭。倘若……神皆永生长存,那除我主之外的祂们又都去哪儿了?” 苏菲揉了揉眉心,眼前这个神父的虔诚……值得怀疑。 “而在比古希腊更早的年代,在南大陆所在的埃及,有位传说中最早执掌光与月权柄之神。” 苏菲想起了他在底舱中脱口喊出的那个名字,不由皱眉道:“孔苏?” 头顶盘旋的无数月夜蝙蝠在“孔苏”二字响起时发出阵阵尖锐嘶鸣,这声波以搅浑心智的奇异能力使得船头甲板数十名手持火炬的船员痛苦不堪,纷纷伏倒在地。 “卓库勒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时下情形危急,苏菲再无心情与神父回溯历史遗留的谜题,若是活不过今日,纵是真神当面讲述时光隐秘也全无意义。 她向着船舷外探目望去,海水深处幽暗深邃。一刻钟前,那个上身赤裸的吸血鬼纵身跃入海中,也自那时起,发狂一般的不明海兽才停下了凶猛的撞船攻势。 船头火炬是黑夜里唯一闪烁的光彩,借助这昏黄的光线,老船长伽马与水手们时刻注意着来自水里的动静。 “快看!那些是什么?” 顺着船员所指凝目去看,那些原本还追随在船身左右的凶猛鲨鱼此刻再没了生命的活力,在翻如血涌的海水里,一个个反仰肚身被甩在船尾的长波中。 老伽马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忙从怀里寻出一个星盘。他的一双老手在颤抖之中几拿不稳,在一番皱眉摆弄后长吸口气,又一屁股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完了……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 海雾不知从何时生起,逐渐弥散开来,在风的裹携中与天上乌云相接。 忽有一阵飘渺歌声幽幽传来,甲板上凌乱的脚步逐渐停了下来,手执火炬的水手们无不被这歌声吸引,纷纷寻着美妙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火炬昏黄光线下,在迷雾分散之际,圣路易号的甲板船头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娇美至极的女子,一头乌黑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莹白肩上,柔软的双乳经神异鳞片覆盖,如月色般的薄纱随意裹在身下私密之间,却难掩她修长双腿凌空交错摆动。 她轻轻捏着发梢,试图挤下发丝间的水滴,抬眸之间双唇张合,悦耳动听的歌声娓娓传来: 古老的传说都已随风远去, 只有沧海无言, 埋藏无尽秘密。 英雄啊英雄为何如此无情, 那些人国里的荣耀, 何比与我欢愉。 风儿做伴夜有繁星, 不归家的人, 你何时随我遨游, 不归家的人, 你何时与我共守月明。 夜色深沉,再没有人去管头顶盘旋不休的蝙蝠群,海风卷雾“呼呼”作响,甲板上每一个人都被这美妙的歌声吸引,一个个痴迷地看向船头柔美的女人,就连身为女人的苏菲都被那女子绝美的容颜身姿吸引。 只有老船长表现得极为痛苦,他极力捂着耳朵不愿去听,背对着船头的女子不愿去看,朝着一个个痴迷呆滞的目光大声嘶吼。 “快堵上你们的耳朵,不要去听!闭上眼睛,不要去看!快呀!你们一个个都想去死吗!” 老伽马急出泪来,见一道道身影神情呆滞,甚至有人迈出步伐朝船头绝美女子缓缓走去,他心中发狠,使尽全身力气撞向迈步出去的水手。跌撞之中脚下不稳,却意外摔在玛提欧神父跟前。 “神父,您醒一醒呀!那可不是真人,那是海妖呀!” 玛提欧缓过神来,打量着老伽马颤抖的身体,这才皱着眉头看清事态不对。 “什么海妖!她多漂亮呀,你不觉得她的歌声很美吗?”苏菲话才脱口便觉不妥,她忽又紧皱眉头,疑惑道:“呀!她从哪里上来的?你的这些水手们都怎么了?” 坐在船头美丽动人的裸身女子同样注意到了这边动静,她神秘一笑,反而更加沉醉于展露歌喉: 故乡的花儿永不凋谢, 故乡的姊妹笑语欢声。 九百年风啊雨, 哪里寻圣山与神国。 英雄们化归时光里的枯骨, 沧海月明。 谁来与我共守永恒, 谁来与我共度孤独。 这悦耳的声音此时听来再无兴致,苏菲浑身起满数不清的鸡皮疙瘩,她目睹一名水手不受控制地走向船头的美丽女人,在痴笑中挥起匕首割开自己的喉咙,又丝毫不顾脖颈喷洒的血液,呆滞朝着女子身后的大海纵去。 一个、两个、三个…… “诶!你是哪家的姑娘,快别唱了呀!该回家……就回家吧。” 苏菲鼓起勇气朝那女子走去,却立即被身后两道力量紧紧攥住手臂,一个是玛提欧神父,一个是那老船长伽马,她从二人紧张的神情感受到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神父,这又是哪位呀?你那神学院里的神史秘典里可有记载?”苏菲焦急道。 玛提欧仔细寻想后才皱眉望向老伽马,猜测道:“这条航路只有你真正走通过,难道传说是真的?” 老伽马愁苦道:“我可是一直在算着日子与星位的,只是这些天船上闹疫病才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如您所猜,我虽不能确定是真的,但也不敢认定就是假的,上一次路过这里,可是死了我半船的弟兄才逃过一劫。” “上次你是怎么应对的?”神父迅速捋出事情的关键。 老伽马指着自己的耳朵道:“用蜡油灌耳!只是我这耳朵如今也算半聋了。” 苏菲听他们交谈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切道:“怎么着,需要我去把蜡油都找过来吗?” “呵!也不知是不幸还是有幸,有生之年竟真的见到了传说里的海妖!对了,你们听过海妖的故事吗?”神父想卖弄学识,却立即被急切的女士打断,不得已说道:“简言之,海妖的歌声会使人陷入迷幻,使人心甘情愿献出生命,传说伟大的冒险家在横渡海妖所辖水域时,用蜡油封堵耳朵才得以逃过劫难。二位,如今我们若想逃过一劫,倒是有一个办法!走,跟我来。” 话声一落神父再不管顾甲板上的离奇诡异,埋头向着下层甲板钻去。苏菲与老伽马相互对视,见甲板的瘆人景象此时自己无能为力,而唯一拥有超凡力量的吸血鬼却还在深水里与海鲨搏斗,他二人极为默契,寻着神父的背影同样钻了进去。 “传说?你就直说是来自你读过的神史秘典的记载嘛!” “那倒真不是,我除了乐于阅读神史,还乐于阅读伟大的文艺作品,这传说里顺利通过海妖歌声考验的据我所知只有三位!” “哪三位?怎么通过的?” “这第一位是女神缪斯,诗歌音乐正是其所司权柄,她不但用美妙的歌声赢了海妖,还将海妖的翅膀拔下,做成装饰用的皇冠。” “这第二位是女神缪斯的儿子俄尔甫斯,拥有良好的家庭艺术熏陶,凭借一把竖琴所奏美妙乐曲,顺利胜过女妖的歌喉。” 苏菲瘪瘪嘴,插话道:“这……怎么听起来另有隐情,这海妖不会是怕了俄什么斯的母亲才故意藏拙的吧!” 神父不理她的猜想继续说道:“这第三位则是一位凡人,英雄人物奥德修斯,他在经过海妖的领地时以蜡油封堵耳朵,才得以逃脱海妖歌声的诱惑。想来伽马船长的方法便是借鉴于此。” “可不是嘛,难道还要我去跟她比唱歌儿!我老了,可不比当年了。”老伽马在玛提欧的指引下,搬起一架木制手工艺品,喘息道:“嘿,您让我们搬的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沉?” 神父同样累得气喘吁吁,直到三人将这架沉重的手工艺品搬到甲板上时,他才寻了个木椅端然坐下。 他拍了拍手,又取出两个精巧的木锤,将木锤在排列致密的弦齿上有序划过,抑扬轻快的悦耳声音如溪流泠泠鸣响,划过每一个听者的心扉。 这乐器美妙的鸣响同样传到了船头女子耳畔,她的歌声立时停了下来,抬起一双美眸好奇看过来,一时间船头甲板重归宁静。 苏菲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种乐器她倒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不到世间竟还有如此美妙的声音。 “女士,如有所感,还请不吝献声一曲。” 也不等苏菲作何反应,玛提欧双手已各自拎起一柄精致木锤,以奇妙的节奏奏响了极为动听的曲子。 “诶!神父,你不是想让我和她比唱吧!我不行啊,那可是只有传说里的女神才能做到的呀。” 玛提欧并不管她焦躁无措的模样,敲奏的同时反而回应以温暖的微笑。在他的妙手演奏中,曲子由起初的轻缓柔和逐渐变得热情喜悦,忽而又由低声婉转变得急切凄楚,忽而又肆意奔放如江河奔涌一往无前。 听着听着苏菲不由得流出泪来,她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记忆里的画面,从教堂的婚礼到一个个诊所的夜晚,从维斯瓦河畔到周末午后的花园,最终停留在那场永生难忘的火焰……自永别了记忆里的那个男人,她从未再展露过自己的歌声。她嘴唇微动,声音凄切: 还记得那日的夕阳, 粼波轻轻荡。 还记得那晚的月光, 花儿悄绽放。 飞驰的流星带走你我的诺言, 只有神知道, 那些娇羞的秘密。 你常说风儿的温柔, 你常说夏天的色彩, 你常说我的美丽, 也常说神的胸怀。 我最爱的人呀你究竟在何方, 我最爱的人呀你何时不惆怅。 苏菲的歌声聚来甲板所有人的目光,这歌声或欢快轻扬或婉转凄切,不知觉中竟与绝妙的扬琴乐曲浑然配合,听者无不动容。再仔细听,歌声已由凄切变得振奋高亢: 是谁放下了笔。 是谁执起了剑, 是谁说着爱与信义, 谁又操起了渎神的镰。 余生辛苦何必担背叛者的罪, 岁月短短何管他愚痴且冥顽。 你说你选了一条路, 我将陪你一起走完。 管他刀剑锋芒, 管他神魔凶狂, 管他高高在上, 管他何方躲藏。 一曲声落,甲板陷入一片安静,唯有风雾呼啸。这曲调与歌声里的悲泣毫不掩饰地感染着每一个听众,也将一个个被海妖迷的船员水手们从离魂之中拉扯回来,众人的眼眶早已挤满泪光。 船头裸着身躯的娇美女子同样挥手划过眼角,挥抹过丝丝晶莹泪珠,这才朝着天上飞舞盘旋的夜月蝙蝠群缓缓说道:“应你的召唤,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我如今拿他们没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若是把剩余的半条命彻底丢掉了,便也是你的命了。” 那女子从船头站立而起,显露出绝美的身姿与容颜,她忽然朝着甲板人群密集处笑道:“小姑娘,我可不是没你唱得好听哟,我只是期待你究竟会如何坚持你的选择。” 她又朝着金发的神父嗤笑道:“你这乐器耍得倒是不错,只是以后别称我为海妖了,可真难听!我有名字,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塞壬。” “老家伙,你还没死呀!” “塞壬”二字悠扬飘荡于海天之间,声音落时,女子身影早已如雾散去。 老伽马无力跌坐在地,心中狂跳。这……算不算是被海妖惦记上了。 苏菲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在迷雾中隐去身形,又在雾散中失去踪影。她心中感叹,如果这就是海妖,可真是个神奇的妖精呢! 只是从那海妖塞壬的话中得知,恐怕这场风波的来由,全与头顶盘旋飞舞的蝙蝠群有关。 船身之外突有“哗啦”的出水动静,垂在船身一侧的绳索被拉得绷直,绳索低端向上攀缘着一个精壮汉子,正是吸血鬼卓库勒。这个暴力倾向严重的男人才一落船头,众人心头便轻松许多,那些原本该有的紧张情绪反而纷纷消失不见,这种感觉倒颇为怪异。 举目向船尾看去,那些原本在水底疯狂撞击船身的海鲨此时已全部漂浮出水,条条尸体逐渐被甩在遥远的船后,想来全是这吸血鬼的手段使然了。 卓库勒身上的道道狰狞伤口在众人的目睹下重新愈合,他打量了一番船上情况,疑惑道:“刚才听到有人在唱歌儿?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