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 “蜀中,何府。 一口枯井已经在庭中孤立百年,井四周寸草不生,可能是这过于可怖的环境,自何祗有记忆以来便从未靠近过它半步。 三月初三这日清晨,何府中人声嘈杂,何祗贪睡方醒,只听得外面的家丁往来,口中念叨着‘咄咄怪事’之类的言语,似乎人心惶惶。于是他披上一件轻裘,出门察看,只见得平日早晒进屋中的阳光今天却被一株巨大的桑树所遮蔽,难怪他以为天色尚早。 ‘院中何来的桑树?’何祗一边诧异一边走近人群,此时,愈加惊奇的景象出现在他面前,那株桑树不是长在别处,正是从井中拔地而起,似乎一夜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他抬头看着这茂密的枝叶,阳光穿过缝隙,直射得他睁不开眼,忽然一阵眩晕,何祗站不住脚,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又是清晨,何祗摸了摸一头的汗。我这是昏迷了几日呢?还有那井里的桑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即使身体还倍感沉重,他还是硬撑着起来,步入到枯井前,可是他看到的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口井,那繁茂的桑树和人们的惊叹,恍如隔世。何祗赶忙抓一个家丁问话,可曾见到那桑树的景象,一连问了十多个,都说没曾见过,再确认了今天还是初三,这才相信了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梦罢了。只是这梦,真实得不可思议。 几日后,对井中生桑一事念念不忘的何祗找到了宫中的占卜师赵真,赵真听罢这井中生桑一事,呷了口茶,闭上了眼睛,低头不语。何祗等了许久未见动静,绷不住了: ‘赵大人?可有什么讲究?’ 赵直努了努嘴,旁边小童端上来笔墨白帛,他缓缓写下了一个篆体的桑字。开口解释道:‘桑非井中物,移植井中,必不持久。你看这桑字,乃四十八意,恐君寿不过此啊。’ 何祗先是一惊,继而大笑:‘得此足矣!得此足矣!哈哈哈哈!’ 多年后的一夜,何祗复梦生桑,夜寝难安,出门散心,堕入井中,年四十八。 是为——生桑之梦。” (2) 五里桥的这家咖啡馆已经开了十五年了。 地处于非CBD的老城区里,这里的年轻人并不多,但是倒并没有影响咖啡馆的生意,上海人赶喝咖啡这个时髦可以说由来已久了,从一百年前开始,区别于老舍和鲁迅笔下的熙熙攘攘的茶馆,喝着咖啡谈事儿就是上海滩的腔调了。“土著”的老克勒和80后们都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他们总是要寻个去处充分地消磨时光的,到旁边如海面馆吃个拌面只不过五分钟的事,再久老板就要催促,是说不了几句话的,倒不如点一杯清咖,半喝半抿地在这咖啡馆里坐上三五个钟头。咖啡馆里的常客们热衷于除了自身以外的任何家事国事天下事,每日有了什么值得一说的新闻就会开始高谈阔论,各抒各的看法,各表各的主张,有时候甚至会因为美国总统选举争个你死我活。如若没有什么新鲜事呢?那就旧事重提,说过的再深度挖掘一下,没说过的那就跟新鲜事一样,也不知是谁会从大脑那些记忆的碎片里扒拉出一块来,每每开了个头,一下午总是飞一般地过去了。不过,不消到第二天早上,只回去的当夜里,就会把今天争到脸红脖子粗的话题给忘得一干二净。 初夏的这一日午后,咖啡馆里几个不睡午觉的早客又开始心痒难耐了。这几天确实奇怪,不是因为怪事迭起,反倒是过于太平了,翻开报纸,除了一些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竟找不出一桩值得说道的新闻来。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从身边最小的芝麻小事说起,也能不停牵扯下去,说到大部队都来了,自然便有了分晓。此时,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先起了头: “欸,昨天我帮儿子看一下作业,册那我都做不来哦。这年头,小学五年级的题就这么难,我们这些家长是辅导不了咯。” “是的呀,数学现在小学都提前学初中的东西,我初中的内容早就还给老师了,怎么教小孩嘛。”一个胖大哥接茬道。 “不是数学,数学我倒还懂一点,以前小时候我数学拿过奖的嘞。” “哦,那就是英语啊,英语么我们这帮人是比不过小孩的呀。多少孩子从小就看英语片子,都可以当母语了。” “也不是英语,是语文!” “要死了,语文你也不会啊,你是中国人伐啦,我们这些还都是读书看报的朋友嘞。你不要跟我们混了以后。”一边一个稍年长的爷叔开口揶揄。 “来来,我考考你们这个题,看你倒是知不知道。” “你尽管说,五年级语文能难到哪里去啊。” 胖大哥一脸的不屑,中年男人倒是一脸自信,看样子他确信胖大哥没有答得出的可能。但是,临开口了,他又表情痛苦了起来。 “生……生,生啥来着,反正一个成语!”他一下子记不起来了,表情越来越窘迫。 “生不如死,是吧。”有人开始起哄,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想起来了!生……生桑之梦!对,就是生桑之梦,我倒是看你们知不知道这什么意思?”他窘迫的脸一下又恢复了先前的得意。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确实不曾听说过这个生僻的成语,这一下似乎尴尬的地位对调了,也没有人敢开口来打破这场尴尬,胖大哥已经准备掏出手机偷偷搜索一下。 “是预言生死的梦吧。”突然有人说出了答案,声音是从咖啡馆最里面的角落传来的,那里空间狭小,被硬塞进了一个座位,以至于只能在一侧放一把椅子。这个位子遗世独立,留给孑然一身之人,坐在这里喝着咖啡,画面未免苍凉。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皮夹克的青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可以面对众人,声音也可更为清晰地传递出去。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他,他们的神情庆幸之中又略带疑惑。 “关于生桑之梦,其实是一个典故。大家如果有兴趣,我可以当是说书,给大家讲一讲。” “讲一讲吧。”年长的爷叔开口,“正愁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呢,也好给大家普及一下知识。” 青年喝了一口咖啡,随后一气呵成地讲完了。在座的人都继续沉默着,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一本正经地听过一个一本正经讲出来的故事,不知道该发表怎样的意见,他们一定暗自钦佩这个青年,但是要一个中国的中年男人开口夸赞另一个男人,着实也是有些难以启齿。 “哦,预言一个人的死哦,算命算得这样准的人现在肯定没有了。”有人打破了沉默,同时也发现了一个新的话头——预言。 “什么现在没有,以前也是没有的,这种故事么本来就是假的,听一听算了啊。”胖大哥对此嗤之以鼻。 “谁说没有的,最近几年就有!两年前那个案子你们没听说过啊,著名作家生前预言了死了以后发生的事情,而且是命案哦!这不是预言是什么啊?”提出生桑之梦的那个中年男人说道。 “好像是听说过啊,那个时候还上新闻了,但是后面怎么没消息了啊。” “后面,唉,说你戆你真是戆,后面出了好几个明星的丑闻,谁还关注这个事情啊。” “哦哟,你们懂什么啦,跟明星没有关系的,这个事情肯定是有人要压下来,粉饰太平晓得吗你们?”说到后半句时,说话人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下来,这还是锦衣卫时期遗留下的习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咖啡馆老板机械地擦着杯子,不知道是一直默默旁听着还是早已屏蔽了这些人的谈话。总之,店里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机。 “这件事情,我是亲身经历过的。”角落的青年站了起来,浑厚而又洪亮的声音使得大家又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的期待。今天,难道要在这一方小店里听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吗?相比于从新闻里看到完整的跟踪报道,他们更想作为接收到第一手资料的少数人,那是特有的殊荣。 “其实,我是一个推理小说作家,那场预言案件以后,我一直在写一本书,希望能还原其中的真相。现在,这本书已经接近完成了,但是唯独还没有冠以一个书名,今天在这里碰巧听见你们提到的成语——生桑之梦,以此作为关于那起预言杀人案的题目想来竟然如此恰当。那么,为了感谢你们提供给我的灵感,大家想知道的现实版的“生桑之梦”的真实内容,今天我就全部公开在这里了,这故事远比你们所想象的更为复杂,你可以说这是一部改编自现实的小说,也可以说,是我在监狱里的,日记。” 咖啡馆里静得如同时间停止,众人面露错愕。接着,“砰”的一声,寂静再度被划破,一本没有标题的书册被摆在桌面上。现在,可以正式称这本书为《生桑之梦》了。 那个打开话头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的扉页。 第一章 推理小说家之死 12月17日 审讯室 我好像是醒了。 但还不能确定,第一是我忘了我清醒时的情境,可能现在还处于梦里,又或者——是濒于死亡。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睁不开眼睛,确切地说是无法拉起我的眼皮,而且眼球感觉到了强烈的压迫感。 不过超过五秒以后,我已确信自己是醒着的了,那么,就是有东西故意遮住我的眼睛。是绑架吗?还是地震后我已躺在残垣断壁之中?也许,我已经瞎了。 “喂,醒醒!”一声大喝。 随之而来的是刺眼的亮光,以及眼球突然失去压力而凸出的难受。好吧,至少我没有瞎。可随后看到的东西也绝不能让我心安,面前出现的是一个封闭昏暗的房间,以及一张可怕又愤怒的面孔,一个警察,不,在我视线的最左边还有一个。他们把我从地上提到了椅子上,顺便浇了一盆冷水,这不是什么比喻,就是实打实冷冰冰的一盆水,冻得我打了好几个寒颤。不过托这盆水的福,也让我清醒了些许,我开始试图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对,想起来了!上午我从编辑部回去的路上,突然被人摁在了电线杆上,就当我以为这是绑架或者抢劫,想要呼救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在几秒钟里就被反拧了过来,戴上了手铐。我别扭地转头看,方才意识到这是警察,刚试图想问些什么,就被两个人推着往车里塞。我拼命想挣脱,暂且不说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只是单纯不喜欢被这样粗暴对待罢了,但是我根本没力气反抗,其中一位警察在我耳边嚷:“大街上这样不好看,动作快点!”然后,我突然像断了片一样,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想到刚才眼球的压迫感,我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因为带着手铐的缘故,这动作有些狼狈。 “啊!”冷不防的刺痛感让我叫了出来,很容易就摸得出来,围绕着左眼的四周肿了一大片。 “你们这是刑讯逼供啊!还用上暴力了!”我捂着眼朝着那个凶相的警察大吼。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警察愣了几秒,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其中那个老实人长相的警察见我气得都尴尬了,才勉强停下了笑声。 “你那是自己发疯给撞的。” 我自己撞的?鬼才信呐! 见我迷茫狐疑的脸,他继续道:“你听到林梓棠的死讯后,突然发了疯一样,我们拉也拉不住,最后你自己发力撞在桌角,晕了半天。” “林梓棠死了!?” 想起来了,是的,慢慢地我恢复了后半部分的记忆,我不敢相信,这两个警察告诉我,我的恩师——林教授竟然死了!被誉为中国推理小说之神的他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林梓棠林教授,就是他带领我进入了推理小说的世界,在大学的时候,我有幸选中他作为我的导师,他对待学生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般,因为我的刻苦努力,即使我的作品还不那么成熟,他却还是在校刊多次推荐我的作品,并把我介绍给了著名推理小说杂志《推理之王》的主编季凡。我仔细的回想上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就是三天前,在他家里和我聊了一整天,虽然因为腿疾躺在床上许久了,但是一谈起推理小说来,表现得可以说是兴奋异常。仅仅相隔数日,便相隔两界,此时我几乎完全忘记自己被列为了最大嫌疑人,即便再次听闻这个噩耗一次,我还是心痛得匍倒在桌上。半晌,我才缓过神来,蠕动着嘴唇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凶相先开口:“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现在怀疑就是你杀的人,你还问我们他是怎么死的?” 什么?林教授之死已然让我心痛如绞,而犯罪嫌疑人竟然是我自己,这样的局面令我近乎崩溃。 “你看我那样子像是装的吗?他是我最敬佩敬仰的人,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恨不得找到凶手,亲手杀了他还差不多!”我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凶狠的语气似乎也让那两个警察有些惊讶。 “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演戏。”凶相的音量比刚才低了许多。 “尸检报告显示林梓棠死于ide中毒,并且随后在北郊工业原料市场查到了你购买ide的签购单,就发生在林逝世前几天,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是你毒杀了林梓棠。”老实人开口道。 “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什么原料市场!而且……”我不记得我买过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来不及质疑,老实人继续说道: “并且,在作案动机方面,你也有很大嫌疑。我们了解到除了死者特别举荐你的杂志《推理之王》会不定期刊登你的小说,其他杂志和出版社根本对你的小说不屑一顾,据说你江湖上人称‘拒稿之王’吧。” “这!这!据谁说的!?”拒稿之王的名号都被翻了出来,算是揭了我的短。 “于是你隔三差五往林海棠家跑,想得到他的当面指教,可惜啊再怎么献殷勤拍马屁,他也没有分享给你一点灵感和技巧。此时,你看到死者诸多手稿尚未面世,想纳为己用,便心生歹意,杀害了他。你看,我说的对吗?”老实人像背台词一般一口气说完,不给一点插话的空。 “等一下!这些毫无根据的推测是哪儿来的?周围人都知道,我和林教授的关系有多好!” “是吗?可是这些推测并非毫无根据,林梓棠长期合作的律师向我们提供了这些信息,林梓棠曾委托他立好了遗嘱,并且透露他还写了一封遗书,将在逝世以后公布。但是我们调查了他的寓所,没有发现所谓的遗书,最后在后院发现了一些未燃烧殆尽的碎片,其中就有疑似遗书的部分,而更重要的是,在上面提取到了你的指纹。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你发现了遗书上有对你不利的部分,随后刻意烧毁,更何况,只有你有充分接近林梓棠的机会。也就是说,无论在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时间方面,你都是第一嫌疑人。至于,你所说的感情深厚,究竟是利益的驱使还是确有其事,谁知道呢?” 说罢,警察把一个装有那部分碎片的证物袋放在我面前,他两眼注视着我,似乎期待以此攻破我的心理防线。但是,这或许只对真正的杀人犯有效,而我到底杀没杀人,自己能不知道吗!? “的确,林教授是让我去烧过一些书信,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里面还夹有他的遗书。”如果遗书还在的话,兴许反而能证我清白,现在偏偏成了我杀人嫌疑之佐证,天意弄人啊。 如我所料,他们也根本不会信我的解释,对他们来说,这是显而易见的狡辩之词。 “那么,你如何解释我们在你家中发现林梓棠未发表的手稿呢,这好像是他长年连载的人气小说《光怪陆离家族》的原始手稿吧,作家郁修?” “那是他有一天突然把这些手稿交给我的,我当时也很疑惑,但是他说这部连载作品他不想写了,他有更重要的作品要优先完成。于是,就存放在我家中。”我情绪低落的回应道,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作何解释。 果然,二人摇了摇头,面露些许的不耐烦,但随即又轻蔑一笑。 警察继续说着一些他们的主观推断,并且用一贯的软硬兼施诱导我承认罪行,可是我就好像在听一场评书,这一切的描述真的是我本人吗?我还想反驳,可是一个个词语突然就如鲠在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恩师死了,最应当悲痛万分急于找出凶手的我反而成了杀死他的头号嫌疑犯。明明是一个写推理小说的人,到了这时候我却无法推得任何有用的信息,失败、失败,仿佛这两个字都要刻画在我脸上一般。不,不,一定要冷静啊,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轻易投降!我艰难地擦干净泪水,打算先好好捋清楚当前的境遇。 至此,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没有直接证据,这些只不过是他们的猜测而已。细想一下,前段时间的林教授确实有一些反常之处,但是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思考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而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拒不认罪,希望后续的调查能证明我无罪。我是错误的犯罪嫌疑人,随着时间推移,对我来说是有利的,应该是这样吧?嗯,一定是! “快点交待吧,郁修,你继续狡辩只能是对抗调查,抗拒从严你懂的吧。”凶相开始咄咄逼人。 我把皱巴巴的衣服领子整理了一番,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肌肉,以免显出几分心虚,最后确认舌头没有问题,能够吐字清晰。 “我没杀人。” 在这寂静肃杀的审讯室,我只能留下这四个字。 第二章 狱友 12月17日 牢房 由于我的拒不认罪,加之无直接证据证明我杀死林梓棠先生,警方也束手无策,于是我被暂时移送至看守所中。 这是我第一次亲临这个无数次在推理小说结局会出现的地方。 铁门缓缓打开,手铐和狱服加身,我一步步地踱过看守所的长廊,看着旁边十几个犯人挤在一间黑黢黢的牢房中,当你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他们的时候,没有出现电影中那般的情节,没有人对着你吹口哨,也没有人伸出双手喊冤叫屈,你所能看到的,只有如同深渊一样失去生存光彩的麻木的双眼,有的凝望着你,有的凝望着墙。在这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在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景象莫过于此,人群聚集在一起,却徒有一片死寂。 我本以为自己也会被丢进那些人当中,感受人生的迷茫,但是管教突然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号房前停下了脚步,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朝向角落坐着,背对着我们,看样子是个两人间。 “进去吧。”管教打开门,侧身站在门口,对我说道。 管教是一个略显臃肿的男人,鬓角和胡子都刮的很干净,皮肤很白,即便再怎么严肃,这张脸也显得十分稚嫩。他继续伸出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运气不错,我心想,许是其他间都满员了,或者可能我也算是个“文化罪犯”,算是给我的优待吧。不过,哪怕是豪华套间,我也不想以杀人犯的名义在里面多待一天。 简单整理了一下生活用品,我一头靠在墙上。啊,我认真地舒了一口气,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松弛的时候了,因为选择了成为职业作家,我不得不接受十次 、百次的失败,看着几十万字沦为别人眼里的垃圾,这种心情无论怎样都不会好啊。闲余时间还要一直帮林教授打杂,我可以说基本没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时间。现在,到了人生谷底的我却再没有任何需要操心的事了,赶稿、交稿,一次次来往于各个编辑部,被拒绝、贬低,所有这些都可以抛诸脑后了。想到这里,我竟然感到一丝如释重负。 渐渐地我开始注意到同室的这个男人。仔细端详他的背影,年纪三十岁上下,有着日本男明星一样波浪卷的头发,长度大概刚好可以扎一个发髻,由于被关押的关系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洗了,略显凌乱。身上穿着一件高档的大衣,棕褐色的真皮光亮如新,应该没穿过几次。我见过这个牌子,通常在高端的商场都会看到它的广告,但是自己从来没想过花上五位数的价格买一件衣服,光是保养都花销不菲。床边的洗漱用品也都是一些进口货,即使这些东西安安静静地处在原地,我也仿佛能听见传来的炫富声。 虽说看守所没有强制剃发和穿囚服,可是像他这么嚣张的还是不多见呢,想必一定有些身份,搞不好是哪个官二代或星二代。 “猜错了。”这个男人突然开口了,停顿了一会继续道,“我可不是什么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也没有什么特权。” 搞什么鬼!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这让我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从他身上移开,好像担心他用后背就能窥探到我目光底下的东西。 “不必害怕,这只是我经验下的推理而已。如果我说错了的话,你便当我是胡言乱语吧。”他就像个上流社会的绅士一般,语速不紧不慢。 “看到我衣着的光鲜,似乎优于常人的待遇,你的仇富心态暴露无遗,丧失了公平的目光,只会猜测我是特权阶级,可是同样被分配到两人间的你,恐怕对获得的区别对待早已寻找了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吧。我年纪轻轻,所以我的财富来自于父母的可能性更大,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人们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吧,为什么他们生而优越呢,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越是低人一等,正义感就更强一些。” “打住打住,我看你才是优越感爆棚了吧,你觉得每个人都会嫉妒你吗?你这个疯子。”即使被他说中,我也很讨厌这种似乎能看穿所有人的家伙所暴露出的自傲,再温文尔雅的语气在此时也显得做作。 “你觉得我是靠幻想吗?”这个男人突然冷峻了起来,并开始慢慢转身,这种好像惊悚片一样的压迫感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的确,并非所有人都会如我刚才描述的一般,除非……” 此时,他已完全正对着我,原本微驼的背稍稍坐直了一些,这张面庞算得上英俊,却称不上精致,仿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诸多痕迹。两眼都埋在刘海深深的阴影下面,充满了悬念。他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继续说道: “除非这个人的品性,我了如指掌,这个人的心思,没有一点可以隐藏,城府、心机都是他绝对没有的东西,他如此简单就可以被人看透,倒霉,懦弱,又无能,我对此绝不会有错判的可能。而这个人,说的就是你——郁修!” “啊!”震惊,迷茫。静止的空气下只有我的惊愕弥漫,眼前的这个男人,素未谋面,却对我了如指掌。当他念出我的名字,那种感觉就像是上课开小差被后窗偷窥的教导主任点名,顺便他还把你以往的不良表现都列了出来,等一下似乎就要叫家长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竟然还……对我这么了解?” “我是你的忠实粉丝,郁修先生。”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竟然露出了挑逗的笑容来。 开什么玩笑?虽然我并非妄自菲薄到不相信我有什么忠实粉丝,但是没有哪个粉丝会一见到我就如此数落我吧? “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像是你的粉丝吧,也许你觉得刚才都是在揶揄你,但是郁修,我认真的告诉你,真的没有,那些话里还是夸你的成分更多一些。”他挑逗的笑容仍在,看不到有什么认真的神情。 不过,这个家伙是有读心术吗?被人一而再再而三识破的感觉可不太好,我兴许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测试看看,比如让他列举我的所有作品……唉,算了……他一定有所准备,总之,不能再像刚刚那样表现出春晚的观众看魔术般的惊讶了。 “既然如此,你能列举一下我的作品吗,粉丝先生?”他妈的,我还是想问问看。 “唔……我实在不想念出这些名字,不过既然你要求了,我姑且试试看吧。出道作品是2016年的《开学前》,然后是《巫术杀人魔法》、两年后的《嫌疑人Q的牺牲》……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他笑得像个疯子,而此时的我在他眼里就像个傻子。余下的监狱时光里,我都要为我问了这个问题而懊悔不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模仿大师是成功的第一步。”我的音量大小展现了这个解释多么苍白。 “还是做你自己吧,郁修。”他突然停止了笑声,严肃地看着我。我极力躲避着他的目光,没错,我是那么的懦弱,也清楚自己的能力,从不敢面对内心的卑微。 沉默,突然杀将过来。 我不再说话,他也如是。我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怎么就让他变了个人似的。 窗外的阳光逐渐暗淡,几个小时的寂静之后。我看着他的背影,开始有了想了解他的冲动,也许是出于无聊,也许是别的什么吧。 “额,你叫什么名字?”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过一会儿竟传出了微微的鼾声。我搞不懂这是装睡还是真睡,总之我感觉我真就像个傻子,被他颠来倒去地戏耍了。又呆坐约莫半个小时,我也开始犯困了。 “梁择栖。”他瞬间翻了个身,面向我开口了,“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啊……嗨!”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快耷拉的眼皮只好又睁了开来。 “你这反射弧够长的啊。” “刚刚想回答你来着,有点困就先睡了,想着睡醒后再说吧,啊……嗨,嗨!”他这种毫无歉意的样子真是太讨厌了。 什么人啊这是!真的是捉摸不透,这种怪人通常都有着某些特异功能,估计他的就是可以看穿人心吧。不过怎么说呢,至少这个名字还挺特别的,比较符合当下圆滑的社会观。 “很无聊啊,来聊聊你怎么进来的吧,郁修。”他又伸了个懒腰。 “你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吧还是,我已经像裸奔一样的通透了,这样可不公平。”不直视他令我好受了许多。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好的……自我介绍开始……” “……” “你怎么卡住了?” “我记得……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 “是啊,可是光有名字有什么用?自我介绍的话,至少也要说说你的职业吧。”我对这个家伙开始有些恼火了,他到底是聪明过头还是愚蠢至极。 “好吧,说实话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没听说过我,当然当然,我这样说的确有些冒犯。只是真的,当你是一个上街带口罩都难免被人认出来的名人的时候,你真的很难相信一个身处城市的年轻人竟然听到了名字都不认识自己这一事实。”梁择栖语速极快地说完这番话。 “你是个名人?梁择栖?”我的大脑中飞速检阅一切关于这个名字的信息,但是很遗憾,搜寻了任何可能的大脑内部区域,我还是没有找到关于他的半点记忆。 “这可是鼎鼎有名的梁择栖啊!”突然一个雄浑的声音传来。是当时带我进来的监狱管教,不知什么时候他出现在一旁。 “你怎么连梁择栖都不认识?”看上去他也同样惊讶,“梁择栖可是中国天才围棋手啊,转职业以来未尝一败。”说话的语气就像崇拜他的粉丝一样。 怪不得嘛,围棋的东西我不懂也根本不关注,所以也就不会认识什么围棋手。只是没想到现在围棋受众这么广泛了吗?也是,双栖明星比比皆是,看他的外形还是不错的,多半他也参加什么综艺,代言什么大牌吧,可是这些我也一概不关注。这么看来,我也确实与社会脱节了吧,连一个管教都知道的事情……嗨,什么啊,一个管教知道的我一个犯人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嘛,哈哈哈! 笑归笑。不过我想,我真的很久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社会了,这样,的确是很难写出什么好作品吧。 “围棋手嘛,听着就和作家一样人模人样的啊。”我还不服气地辩解了一句,声音小到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当然我很清楚,我如果比作围棋手,那就是个次次惨败的鱼腩选手。 “好了,集合吃饭。”管教声音严厉了许多,可能是意识到刚才的轻浮吧。 原来是饭点到了,想着平日时常为三餐发愁的样子,现在竟有些好笑。 12月17日 食堂 因为心情不好,自然也没什么胃口,我草草吃了几口了事。梁择栖倒是不嫌弃,本以为他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但他津津有味地吃到只留下我们最后两个人。 食堂空空荡荡,方才锅碗瓢盆的叮咚作响刹那间化作寂静。梁择栖呷光了碗里最后一口汤,汤是食堂必有的紫菜蛋花汤,盛的时候,他从底下熟练地深捞一勺,现在嘴里满满的“一口料”是他显赫的战果。我纳闷是不是到时间回去了,吃饭时间是严格规定的,可是梁择栖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 因为不喜欢被人催促的感觉,我担心待会儿会被教训,于是我拿起盆要走,他一把按住我。 “坐着别动,有人要给咱们写生呢。”他的眼睛看着我的背后,让我脊梁一阵发冷。 我转头看去,是那个管教远远地坐在角落。 “你喜欢在监狱聊天还是在这儿。” “啊,这儿吧。”我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我肯定不想回去。 “既然没人赶咱们走,那就在这儿聊吧。”梁择栖把盘子往旁边一推,朝后一靠,仿佛是指挥官正要布置一次作战计划。 “聊什么呢?”我问。 “你先问我三个问题吧,然后轮到我来问你。” 看来他也有不了解我的事啊,光是这一条,我心里就平衡了不少。而且的确,我也对他充满疑惑,知之甚少。逮着现在的机会,绝不会错过的。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 “我喜欢你的作品啊。”梁择栖漫不经心地回答,听着真令人生厌。 “真的吗?这种理由一看就是编的啊,请你认真回答我!” “真的。只剩一个问题了。” “你!我那不是问题啊!再说你也……算了。”我知道和他再争执也是徒劳,巧舌如簧说的就是这种人,仿佛将你说得无法辩驳就代表他所说的是至理名言了,我和口舌之辈没法好好说话。 我只好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进来这里?” 一切似乎都巧合得令人怀疑,他一定有什么目的,我断定。 “啊!”他突然端坐起来,一改刚才散漫的样子,眉头微蹙,“问到点子上了啊,郁修!首先,原谅我刚才的无理取闹,我给你设定三个问题的初衷就是不想你太过执着于我的一些秘密,你只需要知道我出现在这里和你相遇绝不是我的设计,至于我为什么会进来,虽然答应让你问的,但是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的确是犯罪了。” “犯了什么罪也不能透露吗?”我不太满意刚刚的回答。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关在一起?” “你杀人了!?”我震惊不已。 “原来你杀人了?”他反问我。 我再一次震惊。又!又被他戏弄了! “好吧,反正我没杀人。”梁择栖努力憋着笑。 看着他那张老狐狸一般的脸,我真的有点生气,一次次被他戏耍,从小到大,凡是让我显得很蠢的事情我都会记上好久,我想今天一定会牢牢储存在我的脑子里,再到日后不断闪现打击我弱小的心灵。 “我是被冤枉的。”这种古装电视剧风格的台词竟然从我嘴里说出来,此时真的“如梦如幻”。 “我也觉得,来说说怎么回事吧。”原以为他会取笑我一番,没想到却开始严肃起来。 嘭!声音是从旁边桌子突然传来。 一个老干部风格保温杯出现在桌上,它的主人也一屁股在旁边椅子坐下,椅子发出“咕吱”一声哀嚎,诉说着它的年久失修。 “让我也加入吧,好久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事了。”正是那个监视我们许久的管教,“不过用餐时间可是结束了哦。” “你想听有趣的事,却说出了这么扫兴的话呀。”来自梁择栖标志性的讽刺。 “我可以拿我的信息来换,互相分享嘛,说不定可以还你清白呢,郁修,你说是吧?”管教竟然对着我开始暗送秋波。 我有些犹豫,他该不会是被派来套我的话的吧?不过我明明是清白的,这样的话让他听听倒也是好事,得到警察的信任是十分重要的。好吧,我这边没问题了,但是那个人嘛……我偷偷瞥了一眼梁择栖,他好像不置可否的样子。 “走吧,回去啦,这里空荡荡的,说悄悄话也会被放大吧。”说罢,梁择栖站起来就往回走,看来他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 “对了,你的名字?”他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抛下这句话。 “啊,我叫石岭成。”管教在后面几乎是分秒不差地接上。 有粉丝的感觉,真不错。 12月17日 牢房 重新回到铁栅栏的背后,不得不说环境的确影响一个人的感受,心情不免重新忧郁起来。一来是想到自己身陷囹吾的悲惨境遇,二则是林梓棠先生的死于我而言还是那样不可思议,暂时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梁择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神情,用力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用无比阳光的语气说道:“振作起来啊,郁修!股市跌无可跌的时候就是抄底的时候。而人倒霉到了没什么可以失去的地步也就什么都不怕了,现在是你逆势上升的时候到了。” 除了讽刺,他鼓励的本领似乎也不错,这样一想,我确实心情慢慢好了起来。加上那个管教石岭成把我们的门锁上后,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板凳在过道上坐下,这番景象活像个偷跑出来听书的小孩儿,令我哑然失笑。 坐定之后,梁择栖立刻恢复到了严肃的状态,但是他略显急迫的样子似乎也在告诉我,他有许多想知道的事。 “关于你成为嫌疑犯的事情,请详细地说一说吧。” 我知道,我迟早会告诉他的,就算他不问也一样,遇到这种事情,我想换任何人在这个除了聊天什么都干不了的地方都是不吐不快的吧。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我可以把我所有的疑惑都抛给别人,兴许生机就在这里!一个天才围棋手、一个好奇心强大的看守所管教,剧本的走向,所谓的逆势上升恐怕就在此刻吧!这个人高度发达的大脑就是用来拯救我的,一定是这样没错! 于是我把白天审讯室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番,在听我讲述的过程中,梁择栖逐渐将半张脸隐匿在他的刘海中,显得愈加高深莫测。 “林梓棠啊……林梓棠……倒是个厉害的人物。”他应当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厉害,我国推理界的泰斗,也是上海工业大学逻辑学专业的终身教授,他的死绝对是中国……” “那么,关于证据方面,实际上只有购买ide一条吧。”梁择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生硬地打断了我,他略微抬头,用狐疑的眼光看向我。我会了他的意,急忙解释道:“绝对没有的事情!我从来没买过这种东西。” “好的!非常好!”在静默了几秒钟后,梁择栖很大声地说道。“因为我相信你,郁修,所以你的话就是目前唯一的参考。” 我有点被吓了一跳,但是感谢他能够如此信任我,没有这一前提的话我们今天是无法进行下去的。随后梁泽栖继续道:“关于购买ide的事情,无论是否子虚乌有,既然警方声称怀疑你的原因是因为有购买记录,那么为什么没有像出示遗书碎片那样给你展示签购单的签名呢?”他歪了一下头,用疑问的眼光看向我。 是的,警察当时没有给我看到所谓的购买记录,但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我也不够冷静,没有提出质询。 “即使购买记录并不能直接证明是你杀死的林梓棠,但是一旦证实,再审问购买动机等,可以直接击破犯罪嫌疑人的防线。偏偏警察却没有这么做,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梁择栖补充道。 “啊,这么说很可能是警察唬我呢?!”我似乎看见了一线生机。 “笨!怎么可能?”梁择栖满是鄙夷地呵斥,“亏你还是个推理小说作家呢,要知道ide遍布在各种植物之中,如果你不是购买的,而是偷来的,或者可以是自己提炼的,那他们随口说你有购买记录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何况完全没有证据,你又矢口否认犯罪事实的话,是绝没有理由能够拘留你的。” “这件事大致有两种可能。第一是警察确定有购买记录,只是他们也还没有取得直接证物,至于怎么确定的我们无从而知;第二是警察有购买记录,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不能给你展示,比如该证物有关键性破损,或存在很大辩解空间,在他们完善证据链之前,不想让你发现漏洞。” 短短时间,梁择栖所言可以说是直击要害,可是无论哪一种在我看来都是无法自我取证的,我想警察应该也想到了吧,他们在审问我之前已经去查证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提供我购买记录的那个人也应当被详细的调查过吧。啊!真的是越想越头疼,关键在于我根本没做过这件事,所谓的证据又是哪里来的呢? “不过,警方已经明确说了签购单日期是林教授逝世前五天,无论是笔迹还是时间都可以通过笔迹鉴定确认,明显的是目前肯定还没有鉴定结果。这一点,我们静候即可。” “一旦笔迹鉴定出来,那证据可能是有人想陷害你而伪造的,又或者警察查到的购买记录就是一场误会,只需要静静等着警方调查就行了。也许我们今天在这里谈论的一切都是纸上谈兵,明天一早,我们可爱的郁修就会被释放了。” 梁择栖微微一笑,他似乎又洞穿了我心中所思。我看着他的侧脸,讶异于围棋手的大脑,真是不同凡响。他慢慢看像边上的石岭成,“现在,可能需要某人出马了。” “关于这些细节,我可以帮你去打听,我可不希望我管辖下有任何一个人是被冤枉的。以后我就负责把警方的第一手资料提供给你们。”石岭成拍着胸脯,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 “你就不怕助纣为虐吗?哈哈哈!”梁择栖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石岭成也一起笑了起来,“你们已经在牢里,要么自证清白走出来,再坏难道还关你们去坐牢中牢吗?” 我看着他们,感觉自己被困入了一阵旋涡之中,面前的这两个人摩拳擦掌想要将我解救,顿感一股暖流从心头涌出。 “郁修,接下去可就需要你的记忆力助阵了。”梁择栖把双眼从刘海的阴影中露出,这是证明他自信的抬头。不错,我的记忆力绝对没有问题,从两岁开始,我就能够牢牢记住许多细节了,这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一点强项。 “把你跟林梓棠所有的一切,听着,是所有的一切,包括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蛛丝马迹和哪怕你只留意到一瞬间的所有细节,都告诉我吧。现在,我已经做好准备,希望你叙述故事的能力比你写的小说要强上一点。”说罢,他两眼直勾勾看着我,第一次看见他略显饥渴的双眸,我竟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 “所有可能有杀人动机的人你都不要放过,棋子只能落在有气之处,让我看看哪些人身边存在着气。”梁择栖第一次谈到围棋,莫非棋道也可用来破案吗? 我努力回忆了关于林教授的一切,想确认一下从哪里开始的记忆也许对案情有所帮助。但是我无奈地发现,从毕业到现在的点点滴滴都与林梓棠先生不无关系,学业到事业,事业到生活,我没有朋友、父母,林教授已然是我的父亲和朋友。不过要说有异样的话,那就是从他患上腿疾开始,那时候我隔三岔五去他家里,逐渐地他也愈加信任我,托付给我许多秘密。之所以说是托付,那是因为这些秘密,都需要有人去完成,若不是他腿脚不便,是绝无可能轮到我介入的,我只能说是代替了他的双腿吧。 在这段时间里,确实发生了不少事,纵览林教授的身边,固然他以诚待人,清者自清,但是要说杀人动机的话,还真有几个候选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从这里说起吧。 我看了看梁择栖,他怀抱双手靠在墙上,一旁的石岭成也端坐着,神情满怀期待。 于是,我开始叙述回忆。 第三章 回忆(上) 四个月前,我正式从市中心搬到了郊外来,一方面,是因为收入吃紧,出于租金角度的考虑,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更近的照顾我的恩师——林梓棠先生。他已经几乎不能走路了,孑然一身的他虽然在业界赫赫有名,如今却没有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人,因为不喜欢生人,他告诉我说不想二十四小时看着护工,那样他一定会神经衰弱的(哦,关于他家人的相关情况,我曾经多次想询问,但是他都一言不发,面露难色,所以此时我也不好说什么“为何家人不来帮衬一把”的话了)。于是,我便自发地住到了他的附近。 林教授所住的区域位于青浦的“城中村”,周围都是新建的楼盘小区,唯独中间这块,都是没等到拆迁的农户,大家都经常抱怨政府为何迟迟不来眷顾他们,然而只有林教授对拆迁是绝没有什么期待的,他就喜欢这种闲云野鹤的田园风光。 而我租住的地方距离“城中村”大概三公里,是离林教授最近的一个小区,当然因为资金的原因,我是与另外两人合租的。今天因为刚刚搬到新住所,光是整理房间就忙到傍晚,所以我本打算第二天再去拜访林教授,正好听他说护工的合约也是明天到期,再捱一晚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是就在我准备煮晚饭的时候,林教授打来了电话,他问我今天晚上能否就过去,同时骂骂咧咧地说那个护工做了许多他实在看不惯的事,一气之下叫他走人了。虽然我饥肠辘辘又疲惫不堪,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还是懂的,所以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其实我当时就有所疑惑,以我对林教授的了解,他应该不是这么耍性子的人才对,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人老了就像小孩子一般任性,他也许真的很想见我才出此下策。这样一边想着,我一边骑着自行车赶往林老家中。 日暮西山,一入夜农村就显得不如城市了,昏暗的灯光让我数次迷路,最后经一位村民的指路才找到林教授的房子,从外面看去,只有西南侧卧室的灯光亮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林教授家中,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而入,大厅一片漆黑,于是我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大厅中央突然出现一个黑影,差点没让我吓昏过去。回过神来才看见,是林教授端坐在轮椅上,双眼有些空洞,与上一次见面相比,气色差了许多。他好像是盼望已久一样,说话都带有颤音: “郁修……你来啦?” “嗯啊,教授,你身子还好吧,怎么气色这样差。” “不好,不好!那些护工根本都是些蠢瓜,谈不上一句话,只会端屎盆子、烧些难吃的饭菜有甚用?” “唉,你真是越来越任性啊。你还用得起护工,我可是吃了上顿下顿还愁着呢。” “我知道,大家都说人老了就变得古怪了,尤其是老头,那可比老太更怪。唉,要不是有重要的事儿,我再忍他们几天也无妨,可是我找你来,是确实有要紧事情的。我只信得过你,放心,在我这里你一天吃五顿我也管着。” “行啊,哈哈,有教授这句话,你只管交代,我一定尽力完成。” “我,我……唉,这话到嘴边,倒不知怎么说了。”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害羞起来。几番嘟囔,都没能说出一句整句来。于是,我暂时不再追问,且先安顿好了林教授,替他沐浴更衣,再做了一些简单饭菜吃过,最后扶他到了床上躺下,此时,已近深夜了。正当我想替他关灯掩门的时候,林教授突然叫住了我,欲言又止。 “你还是憋不住想说呀!”我揶揄道。 “哼,哼哼,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就行!”他这傲娇的样子,怕是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可笑。 于是,那一天我知道了关于他的第一个秘密。 何茼英 就在前几个月,村里长时间闲置的一块宅基地被人买下了,据说是一个市区来的女人。在上海这块地方,如果不是原来的房东出了什么事急需要钱,是绝对不会有人卖掉宅基地的。可是,卖了不稀奇,稀奇的是买家竟然还住了进去。要知道,这房子已经几年没有人住,破败不堪,就算那些市区炒房客买下了,也不会真的拿来住,而且别说上海人自住,现在这房子要是不修缮一番,连租出去都怕是无人问津。可偏偏这位买家住了,不但住了,还是只身一人,并带着装修队进来好好整修了一番,精装入住。 不过,就算有这样算得上稀奇的事情,倒也不会引起林教授的任何关心,他的确有在院子里听到邻居谈论此事,可每天的时间他都用来潜心创作,家长里短的事情,他是绝无兴趣与人谈论的。用林教授的话说,他已时日无多,每一个脑细胞都要物尽其用。直到,村委会上门进行人口登记的那一天,他的脑细胞开始神游象外了。 三天以前,村委会一如往年派人上门做人口登记,本是例行公事,林教授草草签过字准备送客,却在无意中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何茼英,他又立即确认了旁边标注的地址,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那个市区来的女人。林教授怔在那儿半天功夫没动,直到工作人员在他耳边喊了几次,才回过神来。这个名字,时隔四十多年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让他不得不把尘封已久的回忆打开,里面无论酸甜苦辣,都不惜用他那“物尽其用”的脑细胞一个个尝取一番才好。 关于这个叫何茼英的女人,林教授也是向我描述了个大概。在大学时期,他所在的上海工业大学逻辑学专业一共只有三个人,除了他以外,一个是他高中以来的挚友潘博,而还有一个人就是何茼英。林教授性格内敛但是富有才华,学生时代从来都是专心苦读,无意于谈情说爱。尽管生活没有交集,但也毕竟同室而学,何茼英慢慢喜欢上他这样一个翩翩才子,经常主动表达爱慕之情,二人逐渐成了情侣。整整三年时间,他们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妙的热恋时期。然而,潘博的介入拆散了这对鸳鸯。 林教授不懂得如何讨女孩子开心,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一直是何茼英付出的多,这样形成情侣间的固定模式倒也无妨,但是偏偏潘博也爱上了何茼英,而且不惜竞争,他比林教授更加体贴,情商也更高,嘘寒问暖,端茶送水。何茼英哪儿受过这些好,逐渐地,天平向潘博倾斜,在一次争吵冷战后,何茼英向林教授提出了分手,继而和潘博走到一起。按照我们现在来看,何茼英是有劈腿的嫌疑,但那时林教授甚是自责,觉得自己做不了一个好男人,在伤心过后,沉浸在了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直到后来他也终身未娶,也许是逃避婚姻,也许是仍然惦记着何茼英吧。 哦对了,何茼英大学以后就和潘博结婚了,但不幸的是结婚才没几年,潘博就因病去世,何茼英也就大概守寡至今。至于从那以来的几十年,林教授说他未再关心过,也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是老情人重逢啊!”听完林教授的叙述,我笑道。 但是他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唉,是的……”他似有难言之隐。 “怎么了,林教授?你不想立刻去见见她吗?” “想!但是,不,不,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样子……而且,面对她,我什么话也说不口。” “这有什么呀,我想她知道你住在这里一定也想来见你吧,放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不,”他还是急忙推脱,似乎见面就像是个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样,“郁修啊,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一个邮差。”林教授注视着我说。 “邮差?” “是的,即使在大学里,这也是我们独有的交流方式。你知道的,我离开了纸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那时候我们彼此把信放在对方的宿舍窗口,这是我们之间特别的恋爱模式。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也一样,做我们之间的,专门的邮差。” “这简直是柏拉图式的恋爱。”我不禁感叹道,“送信是没问题,可是林教授,你甚至都没见到她一次,你就断定那是你认识的何茼英吗?” “我前天已经偷偷地见过她了,我路边上的饭馆儿坐了一天,终于见她经过,她的身形消瘦了许多,当然脸也老了许多,但我一眼就可以认出那是她。” “可是难保她不会想来见你啊,若是她执意要见你,我就带她来吧。” “不,不用!我只是确认,那个人是她,就足够了。她若想见,早就来了。” “可她也许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来见你?” “我说了不用呀!”林教授还是断然拒绝了,鼻子紧张得翕动着。听他的意思,他觉得何茼英知道他也在这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搬来的,即便如此,这两个人咫尺天涯,却也互不相见,真是一番奇景。 总之,第二天起,我就做起了林教授和何茼英之间的专属邮差。还记得第一次送信时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间宅子,她似乎花了很多心血来装饰它。各种移栽而来的花花绿绿的植物,整个院子都是我没见过的花草树木,何茼英将这里布置得仿佛是热带植物园。外墙也是整齐得贴了新的墙砖,配合清新的淡绿色大门,对比周围邻居的青砖黑瓦,简直是世外桃源。谁能想到这里不久之前还是破败的老宅呢?一个人也能如此精致地活着,我对何茼英的第一印象还是相当钦佩的。 我慢慢绕到窗前,想看一看里面是否有人,但是被一团绿色的枝叶挡住了一大半,这株植物我一样叫不出名字,但是紧密排列的叶片和一颗颗红色的果实很遮挡光线,着实令人讨厌,我努力寻找角度,隐约可以看到有人伏在案上写着什么,她侧身对着我,温和而友善的面容让人确信第一印象是对的。确定了人在里面,我才退到大门外摁了摁门铃。不知道为何,我就是不喜欢打不通的电话和应不响的门铃,也许被拒绝真的很让我沮丧吧。 过了一会儿,何茼英出来开门了,我虽然轻松接下了任务,但第一次还是有些紧张。 “请问是何女士是吧?”我想我那会儿像极了推销员。 “是啊,你是?” “哦,是林梓棠林教授叫我来的,我是他的学生,名叫郁修。” “啊……林梓棠!”她低头愣了好一会儿,神情略带惊讶,“他叫你来有什么事呢?” “他让我来送信,说这是你们独有的交流方式,他也不敢来见你,担心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哈啊哈,写信啊,真是不错的主意!”何茼英突然笑得像个孩子。 “那这封信就请你收下吧!如果后面回信需要我的话,也可以嘱托我。” “是啊,如果我一个人走到林梓棠的门前被他撞见,他的脸又要憋的通红吧!哈哈!”何茼英已经一扫开始的拘束,笑着收下了信笺。难道写信真的有如此魔力,让他们返老还童了吗? “那么,何女士……这是我的电话。”我递给他一张名片。 “不必了,就像上学时候一样,我放在窗台,你若看见了便取走吧。”何茼英没有接下我的名片,但是似乎觉得不妥,在我要收回的时候又拿了过去,并且认真念了出来,“推理小说作家,真是不错的职业,和你师父一样会有出息的。” “谢谢,我还要继续努力呢!” 我话音刚落,抬起头,何茼英已经转身回到屋内,也许是迫不及待想打开信封了吧。 之后的日子,我就来往于二人之间,有时候林教授还会敦促我去看一看窗台上是否有新的信笺。他每一次写信都十分用心,为此,创作作品的精力大大减少,原本一直在写的小说停了大半个月未动笔,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的热恋一般。而何茼英那边,也是很勤快的回信,基本上第二天就会在窗台上出现,清晰而整齐地盛放在一个小篓子里。某一天,我还发现窗台上加了个大大的雨篷,应该是怕雨水打湿了信纸吧,真是够细心的。她的这些举措让我也感受到了丝丝暖意,同时替林教授感到开心,他已经有足够多出色的作品了,是否继续写作也无关紧要,现在是他享受晚年生活的时候。 只是,似乎热恋期并没有维持多久便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在起初的两个月,林教授他在读完信以后都会深深亲吻信纸,再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里,最后将信封一张张叠放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他告诉我这是过去对待彼此信件的神圣方式,也是彼此情感的体现,即便对方看不到你的动作和神情,你也要见字如面,像亲吻恋人的脸庞一般亲吻信笺。但是有一天起,他不再做这些动作了,每每看完信都是草草装进信封,随后呆坐半天,他的神情也再无甜蜜,而是显得十分僵硬。在我见他的最后几天,他甚至都没有再写信,倒是何茼英主动写过几封,可林教授都没有打开何茼英的信封,便装入了抽屉,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不知望了多久,又伏在案上重新开始殷勤地写作了。 对这一转变,我当然直言不讳,想问问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林教授似乎并不想分享,“老年人了,不要做太多的幻想了。”他这样说道。之后他只和我交流创作方面的事情,闭口不谈何茼英了。我猜想,也许是何茼英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让他绝望了吧。 半个月以前,何茼英就搬走了,住过来仅仅三个多月,看上去就是在躲避着林教授,两个人这么快就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也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据村里人说,她回到了家乡湖南的小城。 一直到三天以前,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主动提起了那些信件。“喂,郁修,把那些东西都烧了吧。”林教授指了指抽屉的方向。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当然不会忤逆他的意思,我把他所指向的抽屉拉开,里面摞着大概有三十多封信,已经将抽屉撑得满满当当的,“全烧了吗?”我有些遗憾地问他,希望他还能回心转意,但是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些信,付之一炬。我现在有些后悔没有偷偷留下一些可以一窥究竟,也许里面暗藏着什么秘密。何茼英的杀人嫌疑的确存在,但是她的远走,也成了几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她和林教授之间的秘密也成了风中的灰烬。 “慢着,先别急着讲下去,”梁泽栖一等我说完就摆了摆手示意我听下,“这里的话对于警察出示的遗书碎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也就是其实是林梓棠让你去烧的是吗?” “的确如此。” “那么,他应该不至于头脑不清醒到忘了遗书写好放在哪儿了吧。所以,你不是误烧了遗书,而是林梓棠有意让你烧毁的。至于为什么要烧毁,也有两种可能,一是对于遗书内容有所改动,所以要把之前的版本处理掉,二是这只是遗书的草稿,真正的遗书另在别处。” “啊!那我们只要找到真正的遗书我应该就可以被还以清白了吧” “对,但是林梓棠的家肯定已经被仔细搜查过了,遗书还可能在哪儿你有什么想法吗?” “唔……暂时好像没有什么想法,如果讲求落叶归根,林教授的老家在盐城,有可能会快递回去什么的吗?” “我觉得不会离开上海。算了,这一点先放着,你接着讲吧。”我看见梁泽栖的眼窝又深深地陷在了阴影里。 路菲菲 在林教授毕业的最初十年里,也是他最为风光的十年。凭借着一本《泗水迷案》,成功拿下中国推理小说年度最佳新人奖后,他和当时资金雄厚的光燿出版公司签约,加之儒雅的外表一举成为颜值加实力的双料红人,风头无量之下,也有许多借机炒作的人涌现。 其中恋爱绯闻是最多的,因为林教授自与何茼英分手后就没再交过女朋友,所以若是传闻谁成了她女友,必然受到大量关注。什么新手女作家、演艺公司素人纷纷借各种活动和林教授接触,有了合照就仿佛坐实了恋情一般,迫不及待泄露一些暧昧的消息,那时候网络不发达,一传十十传百后,从暧昧可以传成结婚生子。但是,即便如此,林教授从来不反击,他向来不关心这些“身外事”,光燿出版公司会适时充当经纪人的角色予以声明,但是由于没有本人的否认,往往谣言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当事人觉得热度够了,再来个假惺惺的辟谣,算是演得一出好戏。然而这种文娱界卑劣的手段却从未影响过林梓棠教授,他一直主张用作品说话,两耳不闻窗外事。 自从上了年纪,这样的绯闻就少了许多,况且林教授长期单身的形象也已经深入人心,他也一直保持着洁身自好,如同君子兰一般,反倒是有声音说他是否喜欢男人,总而言之并无太多感情上的花边新闻。但是就在半年以前,却再次出现了一个借林梓棠教授炒作的女网红。 根据网上资料显示,这是一个叫做路菲菲的平面模特,年仅22岁。她在博客上分享了一张照片,内容是一个背对着她侧身睡觉的中年男人,从背后看,无论是发型发色还是体态都和林梓棠教授十分相像,让不熟悉的人确实难以判断,路菲菲则在镜头前比了个爱心的手势,如同情侣间秀恩爱。加之她配上了一段极具争议性的博文:喜欢树林,喜欢树林从早到晚的任何样子。当媒体看到后立刻开始了捕风捉影,而所有人很快联想到了林梓棠教授身上,话题愈演愈烈,许多人开始质疑林教授老牛吃嫩草,我为此感到愤怒至极,立刻打电话给林教授,想告诉他事情的严重性。没想到林教授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无根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还记得他这样对我说道。 过了两个月,也就是距今四个月前。这段时间里,那个叫路菲菲的模特还算消停,只是时不时感叹一下生活,这些无病而吟的文字让我觉得恶心。 正当舆论渐渐消退,大众的目光转向其他新闻的时候,这个模特又开始了第二轮炒作,在博客上传了第二张照片,照片中她手捧一本林梓棠教授新作《黎明的反击》,背景是一个虚化的男人,穿着贴身睡衣裤,看轮廓又是与林教授相似。她此次配文:桑梓有美意,海棠无俗姿。这句话不知道是他哪个文人墨客朋友提供的,文采尚佳,替她炫了技,但是竟然敢大胆地直指林教授的名字梓棠。媒体再次调转枪头回来,这一句话加上这张照片几乎是要把二人的绯闻给坐实了,舆论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大多是批判林教授的,说他是晚节不保。 我在网上看到众多肮脏的言论甚嚣尘上,实在是无法接受,忍不住告诉了林教授,本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不为所动,所以我已准备好了一大堆理由来说服他反击对方,没想到这次他看过消息,没等我说话呢,就开始雷霆大怒,“这个什么模特啊,欺人太甚了!我以为她见好就收了,没想到还变本加厉,我必须让她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林梓棠教授青筋暴出,嗓门很大,说完他的嘴唇还在微微颤动,眼睛里也布满血丝,看得出已然对路菲菲恨之入骨。 前后反差之大也确实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总算有了维权的意识那是再好不过。好比恋爱中的男人一定会坚定地撇清暧昧关系一样(这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但未必是每一个男人都做得到的),也许正是与何茼英的旧爱重燃让他有了维护自己爱情的本能。林教授立刻联系了最好的律师,甚至请出了私家侦探,一面起诉路菲菲,一面摸清她的底,他担心背后有更大的团队在操控。 起诉书一写,那个模特路菲菲似乎如惊弓之鸟,马上删除了微博,还澄清自己和林梓棠并无关系,是网友的联想能力太强了。她私下写了一封道歉信过来,乞求谅解。难道她真的以为林教授不会来真格的吗?换作任何一个名人,都会立刻对此类谣言予以痛击,我只能说林教授从前太过善良了,让这些蛇虫鼠蚁有恃无恐。 总算这一回林教授没有选择轻易原谅。 侦探确认了路菲菲背后没有团队,她和父亲联手策划了这一起炒作,那个模糊的身影也是她父亲出演的。不过除此以外,侦探发现了她的诸多“黑料”,可以说路菲菲本人简直和“假”沾亲带故。首先是学历造假,初中毕业成了英国留学生,领取了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头衔。可惜其次,就连美貌也是假的,侦探找出了路菲菲的初中毕业照片,和如今相比,明显多处整容,甚至还挖出了她前往韩国填脂隆胸的记录。虽然整形是个人选择,并没有对错之分,但是往往我们还是对天然美女青睐有加,何况这些信息通通被她隐瞒,她可是多次在微博表示自己没有动过刀。最后就是获奖经历造假,微博简介中的模特比赛经核查全都是子虚乌有,不仅没有获奖,路菲菲自称名模,却至今没有登上过任何一本杂志,网络商家才是她的主战场。 林教授大手一挥,让侦探将这些信息公之于众,彻底击溃了路菲菲的人设,也证明了自己的清白,网上的言论开始一边倒地讨伐路菲菲,言辞犀利。我想,他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曾经把同样的污言秽语抛向过林教授呢?当然,对于路菲菲而言,她的人生也注定毁于一旦,在这种情形下,路菲菲应当具备杀人动机,且可以和父亲一起联手作案。不过与何茼英一样,她远在山东,如果没有来过上海的话,不在场证明就是一座不可跨越的高山。 “叮叮叮,叮叮叮……”正当我打算继续讲述的时候,一阵急促地铃声传来,大多数灯都随之熄灭,只有走廊里孤零零地几盏夜灯。 “熄灯号啊。”石岭成看了看表,“同志们,听故事时间就是快啊,但是到点该睡觉了,在这儿是死规矩。哎,我得去巡查了,你们也早点睡吧,少聊天啊,不然给别的管教训斥了我也难办。”说罢,他站起来掖了掖裤腰,提起板凳转身离开。 “正好,我不在你们就别接着讲了,不然这忙我可不帮了啊。”石岭成又回头补了一句,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些许可爱的邪魅。 我转头想看看梁择栖,无奈光线太暗,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慢慢将他的轮廓勾勒出来,他用手指尖托着额头,眉头微蹙,似乎还未消化完我刚刚讲的内容。我想跟他说些什么,却又不便打断他的思考,渐渐地,我的眼皮也感到沉重起来。今天太过疲惫了,眼睛旁边的灼烧感尚未褪去,但是困乏袭来,身体也随之缓缓倒下,前后不过五秒的功夫,我便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过去数月发生的事情越发清晰,我飘忽在空中,用上帝的视角审视着他们。何茼英正坐在窗前殷勤地回信,窗前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遮住了她的脸,但突然她又将手中的信撕个粉碎,在红色的果实缝隙中,露出了血红的双眼; 路菲菲正在傲慢地敲打着键盘,修饰着照片,一番操作以后欢快地点击了发布,但下一秒她却在跪地痛哭,屏幕上每秒都在更新着数以千计对她的口诛笔伐,她握紧双拳砸向了电脑,鲜血顺着双手流下,滴在了那本《黎明的反击》上。 然后出现了两个中年男人,勾肩搭背,一脸的不屑,其中一人手上拿着一本剧本,我用力地去看清上面的字,无论怎么看都那样模糊,只是他们口中囫囵说着:“杀死林梓棠!杀死林梓棠!”我认得他们,这是我本要接着讲述的两个混蛋。 我继续在空中漂浮,更多的画面从我面前闪过,林教授正在兴奋地向我炫耀:“郁修啊,我正在创作一部神作!”他一边说着,两眼放光,慢慢地,光变成了审讯室刺眼的灯光,褪去后,是那两个警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他们嘴里呢喃:“购买记录,购买记录……” 然后,许多写有我的名字的卡片、单据、电脑记录铺天盖地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开始天旋地转,突然越来越多的镜头出现,里面是我正在签名的各个场景,有各种地方,签售会、快递签收单、出入登记、募捐记录表等等,我想定神抓取那些画面,但是我的手一触碰上去,就会消失不见。直到,还剩最后一张画面,里面是一只熟悉的手递给我一张纸,纸上的内容模糊不清,大概是我根本没有仔细看过它吧。 画面里的我随手接过了纸笔签下了名字,我再次没忍住用手想触摸画面,它同样很快消失了。 我马上就要坠入无尽的虚空,再也寻它不见。 第四章 回忆(下) 12月18日(根据石岭成叙述记录) 市公安局 石岭成走进公安局大门的时候,狠狠地深呼吸了几下,一头扎了进去,左转,然后走到底右手边第一个门,他对这里太熟悉了,这条通向侦查大队的路他走了至少八百回,现在,他想用最少的步数快速走进那里,为的是避免经过队长的办公室而被看到。石岭成并非是因为尝试擅自获取情报而紧张,他只是单纯地讨厌这个人,刑事侦查队队长——傅一平,他此刻恰好坐在办公室里翻阅卷宗,石岭成的身影一闪而过。 “岭成!” 傅一平叫住了他,石岭成只差一步就踏入办公室了,他退了一步,回过头但仍保持眼神的回避。 “是你啊,原来我没看错。”傅一平说,“不是说好,经常回来走动走动的嘛,怎么两年也没见你回来一趟。今天是破天荒呀,想到回来走走啦。” “嗯,是,要不是您,我也不会离开这里。” 听到这话,傅一平眼睛里有了些怨气。 “你还没有认清问题吗?不是我要让你离开这里的,是你犯了错误,组织上决定的,两年前你放走的那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案子也至今未破,我为此也吃了处分。岭成,我也没说是你害了我吧?” 石岭成开始直视傅一平,他知道这场对话避免不了,两年前上级通知他接受撤职处分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机会去傅一平那里申辩,傅一平也好像刻意躲着不见。后来傅一平帮他争取了一个看守所的职位,随后愧意全消,甚而以此自矜,将自己说成是爱戴下属、胸襟宽广的代表。这些无不让石岭成感到恶心,他想着今天既然躲不过那就好好说个明白吧。 “当年,已经经过多次讯问了,那个女的犯罪嫌疑已经很小!我们强行拘留她也超过了48小时,本来就没有理由继续扣留,何况当时她的精神已经出现了状况,我放她走也是合乎规定的,难道你敢说当时你不知情吗?最后案子破不了了,推到我身上,你要我什么态度,对你感恩戴德吗?” 傅一平有点楞住了,他没想到那个在他眼里的老实人,竟然早就看透了个中玄机。他不知道,两年前石岭成没有替自己喊冤只是出于知遇之恩,但是没想到傅一平还因此借题发挥,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但即便如此,他也隐忍至今,没有做陈宦之于袁世凯的反戈,今天这番话也只是说给傅一平听听,不为平冤昭雪,只为一吐为快。傅一平还想说点什么缓解此时尴尬的气氛,但是石岭成已经先一步转身走了。 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里,最显眼的是那个形同虚设的禁烟标志,这里永远烟雾缭绕,局长特许这里可以吸烟,他常说一个刑警抽不完几包烟办不出像样的案子来。石岭成穿过烟雾,径直走到办公室最里面,一个寸头叼着烟正盯着屏幕出神,这是他曾经的搭档顾寅,他走上前一把接过烟,塞进了自己嘴里长吸了一口,顾寅有些错愕。 “你怎么来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册那看守所人跑了你负责啊。” 石岭成顾不上顾寅的玩笑,他想尽快找到关于证物的信息。 “我听说最近有个大案子,满城风雨啊。欸!嫌疑人不就关我那儿嘛,我看他不像杀人犯啊,天天在那儿喊冤。” “大成啊,你也是做过几年刑警的,这嫌疑人喊冤就代表他真无罪吗?” “那也不是,我就是嫌他烦,整天叫唤,你们有证据赶紧的给他送监狱里去,我在看守所能清静一些。” “哟,我看你不是嫌烦,你是真觉得他无罪,伸张正义来了啊。”顾寅不愧是老搭档,一语道破,但是他随后又凑近石岭成身边压低了声音,“你别忘了当时你怎么断送刑警生涯的,别老凭着自己想法做事儿。” “当初我是按规定办事儿的,照样背后被捅一刀。今天我不想按什么狗屁规定了,我也实话实说,我就是对这案子有点疑惑,你就给我满足一下好奇心,行吧。” “老傅就在外边,等会我跟你说你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得进来问,所以我也不好给你看什么东西,你有啥问题咱俩以后老地方聊,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不方便,算够意思吧。但是有一点,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行,放心吧。”石岭成拍了拍顾寅的背,他心想,格子画大点,那便出不了格。 12月18日 牢房 “啊!”我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汗水流进眼睛,灼烧感再度袭来。透过一面小窗,天色已经微亮,我看见旁边的梁择栖也坐在角落,一只手搭在撑起的膝盖上,就像杂志上的型男。 “你和我家的边牧一样啊,是不是梦里还在跑步呢,身体颤个不停。”梁择栖见我醒来,又是一顿揶揄。 “去你的。”我拿起枕头就砸向他。 “离早餐还有一段时间呐,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梁择栖揉揉自己的肚子,“用关于林梓棠的故事来垫垫饥吧。” “可石岭成说等他……” “你该不会真的这么听话吧!”梁择栖大声地打断了我。 “我,是的。”虽然在他的声威下显得有些羸弱,但我很坚决地回答了,我只是觉得做人要信守承诺才好。 “那不是承诺,你这个蠢货!”梁择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那是他的命令,你就是个被他吓到的软蛋,居然还觉得这是你们之间的诺言?听着,郁修,如果需要石岭成的帮助,这个故事就必须讲得越快越好,我才能……我们才能从中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尽快让他去调查。” “啊,啊,好的,好的。”我好像也被他吓到了,不过梁择栖说得对,的确,这里可不是什么讨论会,我必须尽早脱罪。 “如果不是你昨天那么快就睡得跟死猪一样,我还想让你讲完呢。” “好吧,我……我现在就说。” 正当我准备开始时,我突然发觉我的嗓子干得很厉害,一大早还没有喝一口水呢。“喏!”梁择栖递过来一个水壶,眼神里带着微光。我赶紧避开对视,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 擦干嘴角的几滴水,我准备好了,下一个要讲的是这个人。 莫群 我的工作可不止邮差那么简单,每个月初,我都会去大学的医院药房,替林教授拿药,他患有顽固的慢性荨麻疹,是一种基本难以根治的皮肤病。发作的时候,皮肤上会凸出一些肿块,瘙痒难忍,持续一周才会慢慢消退,稍有刺激,又会再度复发。荨麻疹已经困扰了林教授十年之久,幸好上海工业大学医院给予所有教授免费医疗,他可以在学校得到免费的治疗和药物。但是自从他又患上腿疾以后,取药不便,我就兼任了他的跑腿快递员,每月送货上门。 尽管荨麻疹完全属于皮肤病的范畴,可林教授总是说这是心病,心病用外绝难治好的。我好奇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林教授只是说这个人的名字,他已不记得了,也不屑于提到他的所作所为。我只好在见到《推理世界》编辑的时候偷偷套了他的话,在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我知道林教授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莫群。 后来,林教授得知我也听说了此事原委,于是也就一不做二不休地向我敞开心扉,更为详细地讲述了一番。 在林梓棠教授最初成名的时候,即签约了当时实力强大的光燿出版公司,那时候他牵涉进许多抄袭纠纷案,当然都是别人抄袭他。以林教授的性格,维权意识绝不会如此强烈,但光燿出版公司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肯定会斗争到底,财力雄厚的他们请的也是最好的法律团队,当时胜诉了几乎所有的案件,并且在胜诉以后还会利用圈内影响力把这些抄袭作家彻底封杀,可谓是坚定地捍卫了林教授的地位。因此,林教授也投桃报李,与光燿签了长约,以示忠诚。 好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年前原来的主编退休离任,光燿没有提拔原来的副主编,而是直接从曲阜孔子出版社挖来了一位新主编,他就是莫群。莫群可以说虽然生长于孔子故里,儒学圣地,但是却是一身的“法家思想”,他联合新任总经理岳罗洋开展了全新的计划。 当时IP一词初露端倪,大量的网络小说影视化使得许多优质人气小说被推上货架,各路影视公司高价收购版权。莫群和岳罗洋看准这条财路,让旗下作家纷纷成为“IP”向作家,无论其中文学价值几何,如果不适合将其影视化的小说他们一概不准出版,而这些作家又因合同限制不得在其他地方发表,这等同于胁迫写作,甚至有违大多数作家的真心,林教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二人真正的决裂就是因为一起违约事件。当时的主流影视沉溺在“耽美”和软色情的包围之中,传统的推理已经无法获得影视公司的青睐,为此光燿和当时影视圈的资本大佬天循文化签订了十年长约,每年按照天循的要求写出各种取向的作品以用于影视改编,其中林梓棠的作品以每部一千万结算,无论能否上映。 不过条件则是每稿都必须按照天循的要求进行删改,主题和结局也要配合他们的想法,这样林教授岂不是成为了他们的写手,而且写出的作品价值观也是和他本人严重不符的,对此林教授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但是莫群在未征求林教授的意见下就擅自签下长约,他觉得这个价格没有人会拒绝吧。 然而林教授得知后,自然是拒绝得非常果断,莫群多次上门好说歹说,软磨硬泡都无功而返,然后大概是提了一嘴不写的话按违约处理,这句话出口算是撞了林教授的枪口了,随后他不但不要这一千万一部的天价稿酬,甚至自掏了数百万违约金和光燿正式解约。这一下莫群可就不好过了,他面临天循的违约金是三千万,对于出版公司而言可谓巨款。 最后光燿多次商谈,又掏了老底儿赔了一千万,总算了事。可是莫群还是因为擅自签订合同被光燿给告了,成了业界弃儿不说,前前后后也判赔了数百万给老东家,算是几十年的钱白挣了。后来他被一家冷门的激进报社请去当了主编,天天就是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不过因为没啥影响力,国家也没取缔它。要说恨林梓棠,莫群肯定不比路菲菲差。 但是,从作案可能来说莫群同样概率不大,不仅好多年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了,而且他常年呆在山东,应该也不至于时隔多年突然跑来上海就为杀了林教授吧。 “咳咳,你们也不等等我就说起来了啊。”背后传来了石岭成的声音,他的手上拿着早餐,是那种一看就没有食欲的馒头。 “啊,抱歉抱歉,都是梁泽栖呀,他急着要听,我可是说要等你的。”我赶紧甩锅出去。 “哈,那你要不要再听一遍?”梁泽栖问道,顺便看了我一眼。 嘿,这小子,自己要抢先听,还要我再说一遍,你就不能转述一下嘛! “啊,这……”我略显犹豫。 “没事儿,后半部分我听着了,总之回头我去查查这个莫群的行踪。你还有人要讲吗,讲完我几个人一并去查。” “哦哦,还有一个,不过不知道能不能讲啊,这个……” “讲啊,就是国家……,就是天王老子,你也得讲,无非就是我不敢抓罢了嘛!”石岭成笑着说。 “好吧,那我可就说了。” “把早饭先吃了。”石岭成把馒头丢到我身上。 孟千泉 林教授曾给我讲过一件义愤填膺的往事,这事我记得很牢,当时听得我一腔愤懑,而这事的对象就是孟千泉。 闵江市是二十五年前设立的新区,属于江苏连云港辖内新设的县级市,目的是为了在山东和江苏之间有一个国际性的自由贸易区,来带动这一块较为贫瘠的地区的发展。而第一任市委书记就是孟千泉,没人知道他有着什么神通,得以平步青云,从一个警察一路高升成了市委书记。 但是时间总能揭开伪君子的面纱,在其后的几年里,孟千泉根本没有把闵江发展成一个合格的自贸区,我对经济了解的不多,但是听说GDP年年负增长,后面靠一些港口建设工程才勉强维持纸面数据。 当然,只是政绩不佳的领导并不鲜见,更为重要的是,他与黑恶势力勾结的事儿,在闵江市民间那是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据说当初这书记的位置和这么多年政绩不佳也不被撤换的背后就是黑社会给站的台。那孟千泉既被保着位置,自然少不了照顾这些黑恶势力,各大产业和财政拨款都被这些人操控着,导致整个闵江经济疲软,流进来的钱生不出更多的钱来,只会流进黑社会和孟千泉的口袋里。 但是退一万步说,光是吃拿卡要,赚这些黑钱也便罢了,人们看的贪官还少吗?可是偏偏他还不是个低调的官,想要效仿领导人上任,提出一些看法观点,以为群众效仿之至理。他伸的触手极多,各领域都涵盖,主要思想便是抵制外来文化,作为一个自贸地区的领导,竟以“排外”为荣,岂不荒谬?抵制的具体细节更是不堪入目,过洋节不行,公众场合放外国歌不行,漫展、推理小说也被认为是日本文化入侵予以严格监管,上不符国家政策,下不合人民民意,闵江市俨然成了他的小朝廷。不过他既有办法抵制思潮,就会想办法应对百姓反抗的思潮,黑社会成了控制反抗的手段。数年以来,无论走上访道路还是媒体道路,最后均不了了之,闵江一地的混乱情况始终得不到众人的关注。 后来孟千泉成为过街老鼠还是托了林教授的功劳,林教授从连云港的文人圈子里耳闻了不少黑幕,义愤填膺的他立即前往闵江市了解情况,他一面向纪委举报,一面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小说《浊江》影射孟千泉的勾当。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事终于在媒体发酵,引发众人声讨,孟千泉也因舆论影响之恶劣被重判无期徒刑。 虽然孟千泉落网,其背后的黑恶势力却铲除不尽,后面林教授也多次收到恐吓信,索性没有真正实施的。就作案动机和作案可能来说,是有充分的理由来怀疑孟千泉利用黑社会同党作案。 “孟千泉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利用黑社会杀人的确不存在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只是孟在狱中已二十年,要报复林教授也不至于等到现在吧,况且如今司法完备,他是政治犯,真的有机会通知到当初黑社会的余党吗?”梁泽栖提出他的质疑。 “这样说的话……我们不也在钻司法的空子吗?”我小声的回应,同时偷偷看向旁边的石岭成。 “咳,总之,我来帮你们调查上述这些人的情况。”石岭成故意回避我的眼神,“没想到,林教授素以温文尔雅著称,竟然也有这么多潜在的仇家。” “人红是非多,林教授又是仗义执言之士,因为说真话树敌,这不是说话者的错!”我极力为林教授辩驳,不过虽然事实如此,若不找出真正的凶手将他绳之以法,也会导致更多有力量发声的人不敢发声,于我被冤枉而言那将是更严重的后果。 “好啦好啦,我没有说林教授不是的意思,我也是真心想找出杀害林教授的凶手,不过郁修,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你的嫌疑可是又加重了。”石岭成的表情很凝重。 “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 “我来其实是告诉你们最新的调查进展的。昨天梁泽栖说到关于警方没有出示签购单这一证物给郁修,所以我特意去询问了此事,果不其然被他言中,该证物因为保存不善已经严重破损了,所以不能轻易向嫌疑人出示。” “那么,也就是说这个证据并不严谨,那我不应该减轻嫌疑才对吗?” “不不,虽然严重破损,但也只是在鉴定上多费了一些周章,上面的确还是留存着你的签名,今天一早,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确认是……郁修本人笔迹。”石岭成说完转而凝视着我。 “啊,这,怎么会这样?”我对此结果感到不可思议。 梁泽栖在一边却突然抬起了头,“笔迹时间呢?鉴定结果也有吗?”他从刚才就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 “啊,有,有的,只是因为受损的缘故,笔迹鉴定的时间无法精准在同一日,而是从12月9日到12月11日都有可能,具体的概率是12月9日34%、12月10日45%、12月11日20%以及1%的其他可能。”石岭成获得的情报非常详尽。 “警方所说的签购时间是哪一天呢?” “是12月10日。” 果然是最大概率的那天,那么也就是说我真的在那天在那个什么化工原料市场在所谓的签购单上签了名字?这不可能啊! “岭成,你所说的的受损实际是受潮吧?只有受潮才会在笔迹存有的情况下影响形成时间的鉴定。”梁泽栖突然问道。 “啊,不愧是梁择栖,真是一语中的,确实是沾水了,整本签购单其实都湿了,后来登记的职员用吹风机烘干过,所以才在时间鉴定上无法准确了。不过,我之所以说受损是因为也存在物理上的破损,由于泡水的缘故,半本签购单都脱落了,甚至也缺了好多页,不过幸运的是这一页的关键部分还在。” “幸运的是?对我而言这可是不幸才对。”我忿忿地驳斥道。 “对真正的犯人来说,证物是不幸的。对于冤屈者而言,这些反而是最有利的证据,只不过现在表面上看起来,利刃指着的是你罢了。”梁泽栖揶揄人的手段有一套,安慰人的手段也高明得很。 “浸水达到这个程度,那可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啊。”梁泽栖仍然存有疑问。 “是的,根据笔录,那个职员表示,出去和别人闲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回来发现泡在水桶里的签购单,马上拿起来却因为纸张已经泡烂一下断裂了大半本。对该回答的可能性方面警察也询问了其他员工,因为市场里经常要制作溶液,备有很多水,不小心掉东西进去也是说得通的。” “即便如此,这个员工还是不能排除怀疑,比如他可以利用郁修的签名变造,毕竟他是目前最有力证据的提供者,在假定郁修无罪的情况下,他在我们这里却是最大的嫌疑人。另一点,签名本身已经鉴定过了,那么要变造也需要获得真正的郁修签名,关于此一项,你还记得这三天里所有签过字的地方吗?”梁泽栖看向我,他迫切需要我的答案,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行着,仿佛我的任何迟滞都在浪费着他的高功率。 “我刚才想过了,12月10日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签售会的日子,虽然我没什么名气,可是《推理之王》杂志还是有着相当一批拥趸,那天我和几个签约作者出席了一年一度的《推理之王》签售会,他们可以拿着各种东西让我们签名,当然绝大多数就是杂志扉页,不过也有自己的笔记本甚至白纸什么的。我想,如果真有那个嫁祸我的人,应该就混在书迷里,也许他看了我的书,实在太讨厌我了吧,呵呵。”我苦笑。 “其他的呢?”梁泽栖面无表情,我想他听到这个结果应该大失所望,很难找到混在人群里的犯人吧。 “其他的,从12月9日说起吧,上午家里出发给林教授拿药,临走前有一个快递包裹送上门,应该签收了一下,然后就是在医院取药处例行签字取药。之后一整天都没有再签过名字了。12月10日的话应该就只有签售会了,因为签了太多字,不想再多写任何一次名字了。12月11日,在前一天签售会的书城,进入作家读书会的地方有出入登记,签过字。下午在银行办业务,理所当然也签字了。就是以上这些。” “这就是你讲述的情况吗?”梁泽栖冷冷地问我。 “啊,是的,我再想想,嗯……的确没有了。” “你清楚目前什么状况吗?你已经大难临头了郁修!但是你看看你的回答都是些什么?快递是什么快递?笔迹有没有比平时更潦草?同理,签售会的签名有没有比平时更花哨?银行办什么业务,为什么选在那一天?还有每一次签字用的是什么笔?这些你不说清楚的话我们怎么帮你!?”梁泽栖突然发怒。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不冷静的样子,我羞愧难当,也许是感觉希望渺茫,根本没有指望提供的线索有帮助吧,所以草草了事一般的回答,的确让他感到敷衍。与此同时,这种渺茫与无助也蔓延到了梁泽栖的心里吧,他的愤怒是否也含有对于当下严峻局势的不乐观。可归根结底,犯罪嫌疑人现在是我,面临牢狱之灾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两个,林教授被杀的真相如果尘封,最痛心疾首的人也是我,我又有什么理由消极对待呢?针对梁泽栖的质问,我重新给出了回答: “12月9日,是我买的盆栽送上门,所以必须在确保没有损坏后签收,字迹比平时潦草一些,用的是普通中性笔。取药处签字因为排队的人比较多,也比较急,略有一些潦草,也是用普通中性笔签的。12月10日签售会的笔迹并无花哨,只是后面有些累了签的已经有些变形,前半程用的是马克笔,后来墨水用完了,也是用的中性笔代替。12月11日,因为14日是发稿费的日子,原来的银行卡丢了,想着去补卡,因此提前三天跟银行打了电话确认需要带的材料,去的是一直往来的A银行,在编辑部附近那个网点,所签的凭证除了给我的那一张被我扔进了垃圾桶,剩下的应该在银行归档了,用的……还是普通中性笔。”我说完喘了一口气,这下应该是没有漏掉什么细节吧。 石岭成也叹了一口气,“这么看来的话,都是类似的情况,很难排除什么答案啊,当然签售会依然还是最有可能的。” “不……不对,签售会其实应该是最后考虑的才对。”梁泽栖的声音很轻微,分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们说话。 “啊,为什么?”我问道,这明明是样本数量最多,也是时间鉴定结果显示最大概率的一天啊。 “很简单,如果说12月10日签售会的签名被用于伪造的话,疑犯就没有必要让签购单泡水,来模糊时间鉴定的结果。所以12月10日反而是可能性最低的。”梁泽栖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他的大脑似乎还在想别的东西,刚才这番逻辑推理只占用了他极少的“内存”。 “什么?泡水是有意为之?可是,目前看来受潮破损也许确实是个巧合。关于这个职员的调查还在继续,他的人际关系和行踪好像并不复杂,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石岭成说。 “巧合的概率虽不是零,但既然被称之为巧合,则是偶然事件,概率远低于1/2,在用逻辑推导问题的时候绝不可以作为已知条件。”梁泽栖又化身成了数学老师,“问题的根本还是在那个破损的签购单上,变造的话可以利用纸张嫁接,但是必然留有痕迹,如今其破损是否到了无法分辨有无变造的程度呢?” “我没有权限看到证物,但是据收集到的信息来看,是的,鉴证科的人也很头疼。”石岭成马上接上了话。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直接让郁修在签购单上签字,只要利用了时间紧迫、人员嘈杂或者在签名时折起大部分信息就可以办到。但是无论哪一种,既然鉴证科的人无法鉴明,那么最起码该证物就不能证郁修有罪。”梁泽栖似乎没有把石岭成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无论怎么说,目前的情况并没有不利于我,是这样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梁泽栖又说着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假设诬陷你的人和杀害林教授的是同一人,那么你就非常危险了。你要么被证有罪牢底坐穿,要么清白出狱,但是如果诡计没有得逞,他会放过你吗?到时候你可能有生命危险。” “啊,这看守所倒还成了我的避难所。”听闻这进退两难的处境,我惶恐不安。 “警察可能很快对你展开第二次审讯,在案件进展遇到困难的时候,再次从嫌疑人突破是常用的办法,至少他们现在还是比第一次掌握了更多信息。”石岭成提醒我,同时,另一个管教的脚步声渐近,他急忙使了个眼色,“接下去,你就想想如何面对审讯吧,不过切记,不要把我告诉你们的给说漏嘴。”说罢,他立即离开去巡视别处了。 一个奇怪但是聪明的家伙和一个正义感满满的管教,被卷入我这趟浑水里,如果我表现地继续像个废物,不但会越弄越糟,甚至会连累到他们。虽然梁泽栖已经分析得足够透彻,但是杀死林教授的凶手依然不甚明朗,一想到这里,头痛又再度袭来。抬头看看窗外的阳光,已经日上三竿了,在看守所不用像在监狱那样劳动出操,这一上午如何打发呢? 梁泽栖在一旁好像“运行过度”,开始闭上眼瞌睡。一个小飞虫落在他刘海的发梢上,我不知怎么想上前把虫子赶走,就在我的手即将靠近的时候,梁择栖睁开了眼睛,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嘟囔着:“有……有小飞虫,我想……” “有问题。”梁择栖冷不防冒出来这三个字。 “什么问题,我没问题,我不是同……” “你讲的故事里,有一个人有问题。” “是谁?” “暂时还不能确定问题在哪里,还有说不通的地方,必须等到石岭成对这些人的调查结果出来。” “所以,到底是谁有问题?” “走,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阅览室看看。”梁择栖完全忽略了我的问题,如果说和高智商的人聊天很困难,和高情商的人聊天很轻松,那这个家伙一定是高智商加低情商无疑了。 第五章 寻找线索 12月18日 阅览室 以往看守所的在押人员只能在床板上看看自带的书,但现在作为上海的示范性看守所,这里刚刚落成了一个崭新的阅览室,在晚上熄灯以前都可以来这里看书。梁择栖说他在今天的新闻联播开始之前都不会离开这里,因为要找到线索必须从林教授本身入手,他要找出这里能找到的所有的林梓棠的作品加以研读。 林教授的书并不难找,在推理悬疑的区域就和东野圭吾的书一样显眼,没一会儿,我和他一起找到了六七本小说,都是代表作品,梁择栖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开始了阅读,他读得很快,没几十秒就能听见翻页的声音。 而我也开始搜寻一些乐趣,我用余光看着那些“嫌疑犯”们读书的样子,最受欢迎的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偶有一两个读海子和三毛的,便不自觉地想打量他们的长相,凑近过去,端详一番。不像,不像读海子和三毛的样子呀,但是这个想法刚刚出现,又觉得自己好笑,读书是最公平的事情了,不挑长相也不挑身份,在社会里挣扎的每一天他们都没有机会看看书,来了这里翻开海子和三毛的他们是否真正认识了自己呢?思及此,我涌现了迫切的读书的欲望,我赶忙去寻觅一本书来,勿负了这“大好时光”。 我巡了几排书架,只有古典文学那里无人来往,难得这一僻静之处,我便想好好找一本书。随便扫视了一圈,《左传》、《鬼谷子》、《道德经》,都是些知名的经典之作,大概是考虑到看守所的文化层次吧,这些统统都是青少年插图版。忽然,一本老版的《山海经》映入眼帘,这是林教授生前最喜爱的典籍之一,时常在床上捧读,但是说来惭愧,我连看都没有看过。相比于其他古籍的光亮,此书显得破旧不堪,我小心地抽出来,用一只手护着,生怕封面跟着掉落。里面同样配有丰富的彩色插图,看的出来,这是此地为数不多受欢迎的古典文学书籍,究其原因,无非鬼神志怪,满足人们猎奇的心理吧。鲁迅先生评价其为“盖古之巫书”,想必也是将其归于脱离现实之行列了,因为从来没有好好研究过它,今天我且试读之。于是,我就地靠着书架坐下,便看了起来。 既然这是依照地理方位描写的,我就想直接看看江浙这边有何珍奇异兽,但是细细翻找也只有东山经稍稍符合,描述的乃是华东地区。从东次二经始,便从山东一路向下穿越江苏,我在这里放慢了速度。 “东次二经之首,曰空桑之山……其状如牛而虎文,其音如钦,其名曰軨軨,其鸣自叫,见则天下大水。”这山东有牛是不稀奇,虎文即是虎纹,相比是什么特殊品种,也不算珍奇异兽吧。如此看来,《山海经》也当有颇多纪实的内容,无非最后一鸣叫则引发大水,有些天方夜谭,兴许是碰巧将二者联系了起来。 再往后,就愈发显得神话色彩,什么珠蟞鱼、犰狳尚可从现实中找到原型,但是獙獙(有翅膀的狐狸)、蠪侄(长有虎爪的九尾狐)就再难自圆其说了。 慢慢地,头顶的日光灯显得越来越亮,天色渐晚,“开目为昼,闭目为夜”,这是其中的烛龙,它“赤地万里”,我也在书中沉浸了许久,一如跟随《山海经》行了万里路,而现在也由昼至夜,时间在读书中竟然可以过得飞快,这也是评价一本好书的准则吧。 我合上书,想去看看梁择栖的情况。偌大的阅览室里,只剩下三个人,除了我俩,还有一个戴着眼镜却面目粗犷的地中海男人,他捧着一本《博物大百科》,看得非常吃力,眼睛就差怼到书上去了。 我不敢多看他一眼,赶紧去叫梁择栖,再过不久就要饭点了,我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梁择栖歪着头靠在墙上,旁边的书散乱的堆放着,看样子似乎都已经翻过一遍了,他把最后一本书合上,长出了一口气。 “你都看完了?” “算是吧,有些注水的地方跳过了。”梁择栖的声音有气无力。 “啥?林教授写的书哪有注水的地方?我看是你不懂吧。”我面露愠色。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只是跟岛田庄司一样描述某些新领域的时候,感觉有些长篇大论了。也许是我看不出其中的用意吧。”梁择栖显然不想与我争论。 “算了,算了,快到集合吃饭的时候了,走吧。” “服了你了,牢里的饭你也馋。”梁择栖揶揄的同时还是起身了。 但是,正要走过那个面目粗犷的男人身边时,梁择栖似乎是用余光瞟见书里的内容,随之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用闪电一样的速度退到能看清封面的位置,然后极其不礼貌地用一只手搭住了那个男人的肩膀。 “这本书给我看一下!”他开口说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唐突的请求。 “干嘛给你?”男人下意识用手护住了书。 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同意啊!这个梁择栖难道真没有一点情商可言吗? “我就看一下。” “一下也不给。” 两个人僵在那里,就像小时候听妈妈和店员砍价时候的尴尬扑面而来,我已然有了抛弃他一个人赶快走的念头。但是沉默数秒以后,梁择栖低头到那个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霎时男人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接着主动把书递给了梁择栖,这一幕把我看得是目瞪口呆。 此时饭点的铃声响起,面目粗犷的男人兴冲冲地去吃饭了。梁择栖顺势坐在了他的座位上,我捂着正在“严正抗议”的肚子看了看他,也只好一并坐下。 “给我几分钟就好。”梁择栖说。 “唔,好,不急。” 我当然会等他,他此刻“用功”的每一秒都是为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博物大百科》有了兴趣,也不知道他在林教授的书里发现了什么,但是我相信他。 我正坐在梁择栖的对面,偷偷盯着他看,他的刘海干枯了许多,但是依然挡不住英俊的面庞,尤其是沉浸在思考中的样子,我吞了吞口水——还是有点饿了。 “砰”的一声,梁择栖把书重重地合上,大叫了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紧接着,他拉上我奔向食堂,“赶紧找到石岭成!”他嘴上念叨着,看来是对案情有所发现了,我的心情也随之好了起来。 12月18日 食堂 此刻的食堂已是人满为患,我们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石岭成的踪影,原本他站岗的位置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管教的面孔。 也罢,先吃饭吧。这一回,梁择栖没有像昨天那么对饭菜有兴趣了,他连汤都没有盛,放下餐盘以后仍旧四处环顾,迫切地寻觅着石岭成。我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好奇心也蠢蠢欲动。 “那个……你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吗?” “有用无用只一步之遥,如果经过验证,杀死林梓棠的凶手就昭然若揭了。” “真的吗?是谁?”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但是泪水也逐渐充盈了双眼。 “保密。”梁择栖卖弄关子,“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解决,我只会讲完整的答案。” 我无可奈何,扒拉了几口饭菜,虽然肚子很饿,却也不觉得好吃。 “那你告诉我刚才那个大汉怎么就突然把书给你了,你对他说了些什么?”今天我总得满足一处好奇。 “来,我告诉你。”他做了个让我凑近些的手势。 我把头稍稍向他靠近。 “此人右手腕隐约露出‘笑面恶魔’的纹身,这是此前本地被严打的黑恶势力‘平齐会’的成员标志,他一下午数次翘起二郎腿又立刻放下,这是因为会规对老大近侍行站坐的姿势有严格要求,他已经习惯性地不敢放松身体,由此判断他是个老大身边的喽啰。” “结合他高度近视,身材走样,因此不太可能是保镖,大概率是会计或者参谋一类的身份,从依然遵守会规可以看得出他对‘平齐会’感情深厚,于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报出了他们老大的名号‘金天鸿’,说是他的老朋友了,没想到果然一击命中。”梁泽栖说完拿过我的碗猛呷了一口汤,面露一丝得意的笑容。 一番话说完,听得我是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他知识面涉猎竟然如此广泛,我连“平齐会”这三个字都没听说过,他却连成员标志都那么清楚,想着我对本市的消息都如此闭目塞听,唉,也只能自叹自息了。 鸡腿、青椒炒蛋、冬瓜虾皮汤,我全部吃得干干净净,这时候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正归拢着最后几粒米饭,梁择栖用筷子敲敲了我的盘,“那家伙来了,在这儿说还是回去?” “随便。”我把饭粒用勺子舀尽一口吞掉。 石岭成火急火燎地向我们跑过来,拽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重要情报,你们先回房间,洗完澡等我过来。”随后他又走到那个陌生管教身边,似乎是准备换班。我总觉得“洗完澡等我过来”这句话怪怪的,石岭成站定以后再度用眼神示意我们回去,梁择栖接受到此信息也显得有些神色紧张。 “看来今晚有不少有趣的东西了。”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准备回去。 我立即跟了上去。 12月18日 澡堂 看守所对于洗澡并不强制,昨天又投入在回忆的讨论中,所以没有洗澡。我闻了身上的味道,确实有不可名状的怪味,便拉着梁择栖一块去澡堂。 他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被我拎着走,双眼没有聚焦,我知道他一定还在思考着什么。等到我早已脱个精光,梁择栖还呆立在更衣箱前,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不好意思脱啊?” 他看了看我松垮的身体,不屑地说:“你都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先去吧,我马上来。” “切,你有八块腹肌还是怎么着?”我悻悻地扭头走了。 呼……久违的热水浇淋在身上,有着说不出的痛快,我张开嘴巴让水从嘴里溢出,流经身上每一个毛孔。 在雾气弥漫里,几分钟过去了,依然不见梁择栖的身影,我来回巡视,这里没有隔间,一个个光溜溜的屁股就摆在面前。突然,我发现身边那个熟悉的面庞,粗犷的地中海男人,即使洗澡也依然戴着眼镜,镜片上满是水汽,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混黑道的人果然特立独行。 地中海男人关了水,拿起沐浴用品准备撤离。 “嘿,兄弟!”我突然叫住了他,梁择栖也真是的,在看守所多一个朋友就是多一条路,我想顺势拉拢他,兴许能帮上什么忙,最不济也可以提供一些小说素材吧。 男人回头瞥了我一眼,“哦……”,他若有所思,“你是阅览室一起的那个?” “没错。对了,金天鸿也是我老朋友了,以后咱们互相照应。” “金天鸿?谁啊?” “嘿,你们平齐会老大啊,别藏着掖着了。你手上纹的笑面恶魔,我懂。” “神经病,你在说什么东西?”他无语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等等,刚刚阅览室里,你不是因为金天鸿的名号才把书给那个男人的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跟我装什么呢。 “有空哦,是那个人说给我二百块钱,让我给他个面子。”地中海男人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我在原地,神情呆滞,嘴巴也合不拢。 梁择栖啊梁择栖,我以为你是福尔摩斯,谁知道你是江湖骗子! 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循声看去,是梁择栖在捂嘴偷笑,我立马抄起肥皂扔了过去,“你有毛病啊你!耍我好玩儿是吧!”肥皂砸在了他肚子上,弹落在地上。 他还在笑着,越笑越大声,我越看越生气。 更令人生气的是,他还真的有八块腹肌。 第六章 岭成的调查 12月18日(根据石岭成叙述记录) 9:30快递站 对于我提供的签名线索,石岭成之后去了鉴证科再次询问了同事,签购单上的植物纤维走向有变化,确实不排除用白纸变造的可能,因此他决定亲自出马调查。为此,石岭成特意找了新来的实习生换了一天班。化工原料市场的职员公安局的人正在调查,不方便他再出面,因此他打算从几个我签过名的地方入手。 首先要找到的就是送盆栽的快递员。通常一个片区的快递员经年累月派送快递,对于各住户的信息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略知一二,所以想要拿到我的签名,对他们来说并不难。虽然不代表快递员就是直接嫁祸我的凶手,却也不能排除被人收买的可能。 石岭成在九点半的时候到达了我家附近的快递站,有两个穿着“顺邦快递”工作服的员工正在分拣快递,他掏出了自己的管教证件潦草地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民警查案。”石岭成说得有些心虚。 但两人还是很容易地被忽悠了过去,一齐停下了手里的活,等待着问话。 “12月9日负责福南小区的快递员是哪一个?” “12月9号?喂礼拜几啊?”其中一人用河南话问另一人。 “礼拜四撒。”同事用四川口音应声而答。 “那就是罗民,他只有礼拜六休息。” 石岭成掏出本子准备记录。“哪个民?” “人民的民。”河南口音的人迟疑了几秒,又补充了一句,“人民万岁的民。” “你们那天的快递底单还有吗?”石岭成询问道,只要对比底单的笔迹和警方所存签购单笔迹是否一致就可以确定快递员的,他手机里偷偷拍了签购单的照片。 “有,我给你找找。” 很快,厚厚一沓快递底单递给了石岭成,他们二人很快又回到工作状态里,似乎这并不是个特别有意思的案子。石岭成认真翻找起来,大多数签字的快递单都很潦草,但是并没有找到郁修的名字。 突然四川口音叫了起来,“欸,罗民来了!” 石岭成抬头一看,一个黑黢黢的小伙子迎面走来,到墙角放下了几个快递。他的身材矮小,但是看着孔武有力。 “警察找你欸。” 那个叫罗民的小伙突然抬起头,几滴汗水从额头滑下,眼神打量起眼前的这个“警察”。 “十二月的天里,也只有劳动人民还能流这么多汗哦。”石岭成微笑着说道。 “有啥事儿不?”罗民直截了当地问。 “这里,底单好像不全啊。”石岭成拍了拍这沓快递单,笑容依旧保持。 “哪可能所有快递都有底单嘛,现在大多数都不签咯。有的人不在,有的自提的,咋个签吗?”罗民回过头,忙碌了起来,语气有些不耐烦。 “可是,客户明确说签过啊。” “那也可能搞丢咯,现在快递公司都不查这个咯,签了说明他收到了,我确保他收到就行了嘛。你看看这里的底单,大多数都不是我的,我没留存底单的这个习惯。”罗民依然头也不回,一边忙活着一边回答。 他难道不好奇是哪个客户吗?毕竟连警察都上门了。 “是嘚,罗民这个娃娃是这样子的。而且哈,倔得很,说一句顶一句,警察同志你也莫怪他。”四川口音替他解围。 “好的,谢谢你们配合调查。”石岭成预感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一句弄丢了就搪塞过去确实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看着罗民忙碌的身影,汗珠在额头挂得越来越多。石岭成又四处翻了翻,默默地离开了。 12月18日(根据石岭成叙述记录) 11:00医院 第二处我签名的地方是医院的取药处,石岭成是坐公交车过来的,当中坐过了站,稍花费了一些时间,到达大学附属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林梓棠教授即便退休以后也是终身名誉教授,享有这个医院的免费额度,医院的人对他都很熟悉。 石岭成先环视了一下医院的四周,运输药品的车辆正在卸货,这比一般的搬运货物更累,工人穿着特制的衣服,谨慎地将药品分门别类归置好,一旁有医生核对清单,容不得半点差池。过了一会儿,总算完成任务的工人大舒一口气,来到墙角点了一支烟。 “警察查案,你认识林梓棠林教授吗?”石岭成向工人走过来,晃了晃证件,他喜欢从外围切入。 “哦!查林老死的案子是吧,我当然认识啊!他以前老来这里看病,经常有粉丝在这里等他。他娘的,要是我早就不耐烦了,老子是来看病的,又不是参加活动的,但是林老总是很客气的,要签名这种要求一般都会满足。里面总是混有几个书贩子,签了名能多卖点钱,我提醒他,他还是照签不误,唉。”工人晃了晃脑袋,吐了一口烟,但是眼神始终回避着石岭成。 “唉,大牛,该走了!你抽完没?”运输车的司机突然探出半个脑袋,斑秃的头皮把石岭成吓了一跳,这个叫大牛的工人不耐烦地把烟一掐,回应道:“来了,来了,催屁啊!” 石岭成还想问点什么,却再也拿不出以前做刑警的霸气来,不敢叫住他们。他站在原地,内心思绪万千。 如果说林教授是被毒杀的,那医院当然有着很大嫌疑,只要把荨麻疹的药掉包就可以简单的达到目的,可是这其中也有说不通的地方,照理说取药回去的当日林教授就应该服药了,最迟也不过第二天再吃,可是法医检验结果显示他最早也是12月14日才可能中毒,更何况药瓶的检查也没有发现问题,里面确实是荨麻疹药物。 他看见负责清点药品的医生从后门走了进去。 不管怎么说,还是去询问一下吧,石岭成也跟随着来到了药房。 他用老办法表明自己是警察,想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同时,石岭成也用一贯的眼神观察着所有被问话的人,医生胸前挂着的工作证上显示他名叫杨敬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从他口中得知这里负责取药的人经常调换,最近轮班的有两个人,一人叫于童,是今年新来的女大学生,尚未转正。另一人叫王际向,四十岁老光棍,在基层干着取药、看病房、打石膏的活,因为性格孤僻,就是不往上升。 因为医生都戴着口罩,我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容貌,每一次的人也不尽相同,根据排班表,石岭成确认12月9日是王际向当值。他立刻到取药处找到王际向,探听当日的取药记录。 “这东西不留底。”王际向听闻来意,显得很不配合,“我们不是什么大医院,规章制度的事儿你去问院长,病人有取药单,其实签不签字无所谓,我签可以,不签也可以。” “所以你签的那部分呢?”石岭成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敌视自己,是否因为心虚有所回避。 “我那天都没签,你自己看。”他扔过来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没一张取药单是对齐的,看得石岭成很不舒服。 翻看了一下,确实没有12月9日的记录,除了这一天还有很多他当班的日期也都缺了。 “你为什么有几天就是不签呢?怎么,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吗?”石岭成有些厌恶面前这个不认真对待工作的家伙,难怪光棍至今。 “我心情不好的日子我就不爱签,可以不?”他没好气地回应。 “可是林梓棠的药呢?他学生说他那天签了。” “啊?林梓棠的?荨麻疹的药呗,你说签了那就签了吧,反正我也不记得了。”王际向摇头晃脑的,眼神空洞,石岭成恨不得让他去验个尿。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违抗调查。” “你特么谁啊,单独出警啊,证件给我看看来。”王际向突然提高了嗓门。 心虚的石岭成不敢继续质问,“我找你们院长去,都什么制度,散漫成性!”说罢,他只好准备撤退了。 “切。”王际向歪了歪脖子,他眼神突然看向石岭成的身后,“阿六,咋又回来了?”石岭成回身看去,是刚刚运输车的司机刚好走过,斑秃的头皮依然扎眼,普通人肯定会找个帽子戴上。 “哦,感觉车里货不对,回来再看看。”他边说边后退。 “那现在对不对啦?” “对的对的,是我弄错了”他走出大门,跳上了停在门外的运输车。 一个上午,石岭成处处受阻,一无所获。没有人能逃脱嫌疑,但是也没有人有着充分的嫌疑,这让他十分苦恼。 12月18日(根据石岭成叙述记录) 12:30书城 石岭成并不想浪费时间吃饭,但是一上午的走访加上滴水未进,令他有些眩晕。不过他还是先来到了下一个调查重点——福州路的上海书城,在书城对面他找了一家小笼馆,还是先填饱肚子要紧。 两笼小笼包、一碗葱油面下肚,石岭成酒足饭饱。出于职业的习惯,他开始向老板打探消息。 “老板,还记得12月10日在对面上海书城有一个签售会吗?” 老板忙碌地端着盘子走来走去,并不搭茬,这种小饭馆老板也兼任服务员,无暇顾及闲聊。但是一旁的一位老人接过了话:“我记得,我天天在这里吃中饭,但是每次有签售会我就头痛,那天人多得要命,都过来吃饭了,我只好回家自己烧。” “你有没有看到什么穿着可疑的人?” “穿着可疑……倒是没有,大冬天的都裹得不少。倒是有个人站在店门口老半天了,一直望着对面,我住楼上能看到。” “大概站了多久?” “至少一个小时,一步没动过,这个孙子倒是脚也不酸的。后来我没看了,反正到中午就不见了”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吗?” “不记得了。”老人也没兴趣继续聊了,他把最后一个小笼包塞进嘴里,抽了一张纸巾准备离开。 石岭成也向着书城走去,根据梁择栖的分析,这一天的嫌疑较小,但是也不得疏忽大意。只是那么多人参加了签售会,找到可疑份子就如同大海捞针。 接待石岭成的是书城的副经理梅漪艳,她对当天的情形已经不大记得,但是对于石岭成的警察身份深信不疑,所以打开了监控室让他查看监控录像。 从12月10日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三十分结束,签售会持续了两个半小时,起初正如我所说是用马克笔签名,所以石岭成用倍速跳过,但是接下去的画面让他一下子神经紧绷了起来。 画面中,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引起了石岭成的注意,轮到他的时候,碰巧我的笔写不出来了,此时我呼叫工作人员换笔,在监控的左下角,工作人员接过来了一盒中性水笔,但可疑的行为发生了,这个男人将桌上的书放进包里,又拿了一本新的出来,看起来有些紧张。 感觉有问题!石岭成赶紧拿出手机把这一段录了下来。 他又花了一个小时看完了所有后面的录像,还有一些穿着可疑的人物他也一一记录了下来,但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收获了。 石岭成看了看表,两点了,他得赶紧去最后一个地方,不然就要关门了。 12月18日(根据石岭成叙述记录) 14:30银行 到银行门口的时候,石岭成叹了口气,里面人也太多了。取号机上显示的等待人数有37人,他费力地挤到了柜台前,所有人都抱以嫌恶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我是警察,因为一件案子牵涉我们银行,我想问几个问题可以吗?”石岭成向窗口里的柜员试探性地询问。 “大堂经理!”里面的柜员用话筒大叫着,显然石岭成打断了她清点钞票的节奏。 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就是这里的大堂经理。 “有什么事可以帮您?” “警察查案,有几个问题咨询一下。” “请说。” “柜台取款签字的回单,会留存吗?” “当然会,而且还会有专门的审计人员审核后再归档。” “能给我看一下回单的样子吗?” 与此同时,旁边的阿姨爷叔不断有问题朝着这个大堂经理狂轰滥炸,他有些力不从心,看得石岭成也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了。 “稍等我一会儿。”大堂经理对石岭成说。 过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的拿着回单过来了,然后转头又去招呼其他客户。石岭成仔细看了回单,长约15厘米,宽约5厘米,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根本没有变造的空间,而且还要归档审计,实在太难了。 他抬头看向柜台,AI智慧银行推广后,偌大的网点现在只有两个柜台,除了刚刚那个女柜员,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工牌上写着一个仙气十足的名字——江风遥,石岭成看着他收进了一大捆钞票,剪开捆带,准备清点。视线向他的脸上看去,却无意中和那个面庞清秀的小伙子交汇了眼神,小伙子立刻回避了目光,手上一刀钞票掉到了桌子下面。石岭成继续向上看去,柜员的头顶就是监控设备,在这里做猫腻的可能性很低,何况今天自己根本无权查看监控。身边大爷大妈的声音愈发嘈杂,心烦意乱的石岭成走出了银行,这时他才听见手机的铃声一直在响。 是顾寅。他赶忙接通。 “大成,你那天让我查的几个人,有进展了。老大正准备开会,这案子,复杂啦!”顾寅说完,石岭成立马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市公安局!快!” 第七章 罪影重重 12月18日 牢房 梁择栖捋了一把还在滴水的刘海,然后抱腿哼着小曲,我则赌气地把头歪向一边,不想看他贱兮兮的样子。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被他“”智商了。 新闻联播在优美的音乐中结束,七点半了。 石岭成急促的脚步声如约而至。 “乱套了,乱套了,乱成一锅粥了!”看得出他很想大喊却压低了声音。 “别急别急,慢慢说,离睡觉还有一小时二十七分钟。”梁择栖瘫软的身子慢慢坐直了。 我也心跳加速,攥紧了手心,如同等待着高考分数的公布。 “先说说我调查的事儿吧,今天白天我去查了郁修说的签过名的四个地方……” 石岭成一口气说完了他的调查内容,只花费了几分钟时间,很显然他想马上说下一部分了,但是梁择栖还是制止了他。 “等等,所以说,你觉得快递员、取药处的医生、书城的那个男人,这几个都有嫌疑?” “没错,除了银行柜员。”石岭成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梁择栖追问。 “因为银行签字的回单上面都是字,签名的地方就一块豆腐干大,纸张也是专用纸,纸质比较硬,客户签字的时候不可能让他签在白纸上啊。更何况头顶就是监控,应该没人会顶风作案吧?”石岭成很不解梁择栖凡事都必须质疑的态度,毕竟自己也是刑警出身,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未必。”梁择栖看向石岭成,继续说道,“假设我之前的推理正确,嫌疑人在12月10日签售会套取签名的可能性最低,那么疑问就来了,为什么他不在签售会这么做呢?以至于后面还要破坏签购单,影响笔迹时间的鉴定,如此大费周章,倒不如就在签售会拥挤的人群中实施计划。” 我盯着梁择栖,若有所悟地频频点头。 “慢着,很可能是因为他知道签售会用的是马克笔签字,所以才不选择这个场合吧。”石岭成也有独到的见解。 “的确有可能,如果他足够笨的话。”梁择栖说的这句话令我摸不着头脑,他随后补充道,“为什么他需要伪造签购单上的名字就不能是马克笔所签呢?不要陷入中性笔的误区里。” “可是马克笔很快就会暴露那是在签售会获得的!” “那又如何!签售会有那么多人!” 两人的语速越来越快,此时的石岭成应该忘记作为梁择栖粉丝的身份了,当他刑警的直觉受到质疑,内心定然会生出些许不服。我来回看向他们,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么,这还是不代表银行职员有嫌疑吧。”石岭成率先放慢了语速,“他怎么才能让客户签在专用纸回单上的同时,又获得足够大的一张普通白纸去嫁接签购单。” “很简单。”梁择栖微微一笑,“只要用刀把签字的地方切割掉,在底下再粘一张白纸就可以做到。”说罢,他还用笔在墙上比划了一下。 “不,不,那他如何留底归档呢?” “仿冒签名。你说他和你眼神接触的时候表现得很慌张,也许他正心虚着呢。可以去调档查一下留底的签名,很快就有定论了。” “哈哈,你替他连手法都想过了。好吧,即使他可以这么做,但是为什么他就会这么做呢?相比前两个人我觉得他的嫌疑还是不够大。”石岭成仍然不认同。 “唉!”梁择栖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刚才说了,如果要获取签名,嫌疑人不太可能笨到不去参加签售会,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当他想到要嫁祸给郁修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售会的时间。也就是,12月10日的下午,他才有了要套取签名的计划。” “你是那天下午打银行电话告知要去办理业务的吗,郁修?”梁择栖问我。 “额……是的,是下午两点左右。”我轻声作答。 石岭成听罢,也哑口无言,他应该也蛰伏于梁择栖的反应能力了。 “不过,我也并非一定要指向他,只是说他的嫌疑不能轻易排除罢了。” “那书城那个男人按照你说的,嫌疑应该最小,看来是我多疑了吧。”石岭成有些丧气。 “真不是我为了反驳而反驳,岭成,也并非如此。”梁择栖有些谨慎地发言,大概是为了照顾石岭成的情绪,“就像你说的,签购单泡水也有巧合的可能,那么嫌疑人自然就会选择这一天行动。而更重要的是,听了你的描述,我也觉得那个男人,哦不,那两个人男人都很可疑。” “真的吗?”石岭成眼睛一亮,好像又重拾了信心。 “只是,我也说不清问题在哪里,如果能看一下监控就更好了。” “哎呀,我给忘了,我拍了呀!”石岭成这才想起来自己录下了监控,他赶紧拿出手机给梁择栖看。 我也凑上去看看,也许能想起一点什么。 视频播放完毕,梁择栖一言不发,一手托腮沉思着。我们除了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喘。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哈哈!原来如此!”他的声音高亢,石岭成赶紧做出“嘘”的手势,整个看守所估计都能听见了! “怎样?你倒是说呀!”我都快急死了。 “还差点什么,还差点什么……”梁择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你不会是想不出来,故弄玄虚吧?”我故意挑衅他。 “不,就差一样东西了,你手机能上网吗?快借给我。”他饥渴地问石岭成。 “能啊,但是……” 没等石岭成说完,他已经一把抓过手机搜索着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郁修,那天你拿到的马克笔是新的吗?” “是的,是杂志社内勤在书城楼下文具店新买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但是,杂志社其他作家并没有出现中途换笔的情况吧。” “唔……好像确实是这样,只有我而已。” “那不奇怪吗?你的名字笔划并不比别人复杂,读者也没有更多地来找你签名。”他停顿了一秒,“这里抱歉。” 还不如不停顿。 他继续说道: “所以,怎么偏偏你的笔就会写不出了呢?” “难道是有人掉包?”石岭成插了一句。 “不可能,笔一直握在我手里,连厕所我都没有去过。”我回应。 “当然不可能,那样的话也不会那么巧,偏偏就在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写不出了。”梁择栖点开石岭成拍的视频,“答案就藏在监控录像里。视频中的男子之所以拿出一本新书是因为这才是他真正想让你签的地方,而一开始那本书,只不过是工具罢了。” “什么?”他说的话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 “因为他第一本书的扉页被他替换成了特制的砂纸,看起来与普通纸张无异,但是一般的水笔、记号笔一旦写上去,都会被损坏。那时候,你是不是写了几笔以后才发现写不出了?”梁择栖看着我问道。 经他这么一分析,我才回想起当时的情境确实如此。 “可是,真的有这种纸吗?”石岭成补充提问。 梁择栖打开手机网页,指着一张图片说道: “我刚刚查过了,确实有这种纸——A14特制砂纸,市区里只有一个地方有卖,就是书城旁边的文具店。因为它主要用于一类特殊的铅笔画,也需要配合特殊的铅笔,所以买这种纸的人很少,只要警察去查一下那几日的销售情况就知道了。” “可是,如此大费周章,万一换来的还是马克笔怎么办呢?还有你不是说马克笔签的名本来就也可以用吗,他为何还要去换成中性笔?”石岭成不愧是前刑警,问题确实切中要害。 “问得好。先说第一个问题,你看这个工作人员,她似乎在桌上找什么东西。”梁择栖指着手机屏幕的左下角,“她找不到以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注意看,有人递给他了一盒中性笔。” “她在找什么呢?”我也有所疑问。 “我猜测在这个桌子上还备有新的马克笔,但是有人偷偷拿掉了,为了确保她用中性笔给到你,那个人就等在边上,直到她发现笔不见了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再递给她,这时候她肯定不会再想办法去弄来新的马克笔,而是将就着用吧。至于是否真的拿走了放在桌上的马克笔也只要再重温一下监控录像就可以发现。” “需要两个人配合啊,那这么说是团伙作案咯!”石岭成说道。 “不,我想这两个人都只是花钱请的‘群众演员’,真正的幕后主使者可能就是书城外那个站了许久的男人吧,他正在紧张地等待两个陌生人能否顺利完成任务。” “那第二个问题呢?为什么他一定要中性笔的签名?”石岭成继续问道。 “这就更加有趣了,只有一种可能。”梁择栖又将眼睛深深埋在刘海下,只留下至暗的阴影,“他已经拿到了一份郁修本人的中性笔签名,而对计划极度严格他还需要一份作为备份,书城的签售会是他获得备份的绝佳时机,只要——能够解决笔的问题!” “你……你的意思是说!快递站或者医院,在那个地方嫌疑人很可能已经拿到了一份郁修的签名?!” “没错,也正如你讲述的,他们都表现得不太正常,或许,真凶就藏在这里。”梁择栖抬起头,深邃的眼窝再度从阴影里浮现,从瞳孔深处放射出光芒,那是一种极度的自信,以及饥渴。 “等一下,也就是说,这样我们一个嫌疑人也没法排除。而就是在日常生活里,我接触过的……那些人,每一个……每一个都可能是嫁祸于我,甚至就是杀死林教授的凶手!”我感到强烈的恐惧,一股胃酸的烧灼感沿着食道冲上来,被我极力遏制住。 梁择栖看向我,他觉察到我的不适,用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坚持住,郁修。你要记住刚才我说的那些需要确认的地方,等到下一次警察审讯你的时候,请拜托让警察务必去调查。”梁择栖霎时变得很温柔。 “嗯……好的,可不知道什么才会……” “明天。”石岭成突然打断了我的话,“局长指示,明天就会二次审问你了,郁修。” “发生了什么吗?”我有些猝不及防。 “这也许比刚才的内容,更令人害怕,你做好准备。”石岭成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设法控制住了,“我让我的老搭档去查了你说的那几个人,没想到……没想到除了何茼英以外,其余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了。” “什么意思?”梁择栖直接站了起来,直面着石岭成,他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之前的不在场证明,已经接近天衣无缝了啊!” “先从路菲菲说起吧。在林教授死亡前三天,她来过上海参加了一场活动,好巧不巧……还是一场推理读书会活动。” “她难道还想着蹭林教授热度呢?”我感到压抑不住的愤怒。 “更加不可以思议的是,组织这场读书会的人里有谁,你一定想不到,就是莫群!他当天也出现了。但是读书会结束以后,他们当天就返程了。” “什么?!”我和梁择栖异口同声地惊叹道。这种巧合已然不是单纯低于二分之一的概率了,同时出现的二人,简直无法不让人有所联想。 “那孟千泉呢?他还在牢里呢!难道真的是买凶杀人?”梁择栖也急躁了起来。 “不,孟千泉提前出狱了。”石岭成淡淡地说道,“而且他原本就不是在闵江市坐的牢,由于害怕当地势力干扰司法程序,当初他是在上海接受的判决,最后自然也就在上海坐的牢。更巧合的是出狱的日子就是读书会当日,当然他并没有去参加读书会,孟千泉在上海逗留了一天,然后回的老家。” “有趣还是可怕?”梁择栖冷笑起来,他对头脑风暴的热情也敌不过如此复杂的事态。 “这三人虽然停留上海时间不长,却都有了作案的可能,甚至有可能其中某些人是协同作案。”石岭成说罢,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至于何茼英,一直呆在老家没有离开过。”石岭成补充道。 梁择栖还在一旁,缓缓摇着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而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今天爆炸的信息量已然快把我压垮了,虽然嫌疑人越多,我分得的嫌疑越少,可是谁也想不到情况竟然能变得如此复杂。 假设把嫁祸给我,骗取我签名的三个嫌疑人(假定书城男子是前二者之一)放在左侧;有可能杀害林教授的三个嫌疑人放在右侧。在左侧与右侧之间我甚至画不出一条线可以将之关联,六个嫌疑人——又存在多少种排列组合? 我该如何成功脱罪?又该如何找出真凶?看着一旁神神叨叨的梁择栖和满脸愁容的石岭成,熄灯号不合时宜地响起。 这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但此时我不知道的是,更加可怕的事情尚未来临。 第八章 雾起之日 12月19日(根据12月20日徐州日报记录) 徐州市紫庄镇 12月19日清晨的紫庄镇,一如往常,充满小县城所独有的生活气息。这里唯一一条通向的徐州市区的路叫农谷大道,贯穿整个紫庄镇,只要由东到西以60码的速度开上十分钟,就可以览遍紫庄镇了。而农谷大道的最西头,连接着310国道的地方,就是徐台村了,这里依河建造着一排整齐的三层楼民房,当地人称这排房子叫大普宅,这是村民自建的农家民房,但是里面却没住着一个本村人,而是徐州城里的穷苦打工人。 其实,就算是徐州城里的房租也并不算贵,三五百就能租个老旧小区的单间。但是偌大的中国,富庶的江苏,也生存着成千上万罹患“穷癌”的百姓,他们为了家庭生计,只能选择这里,五十到一百就能租上一个月。 贫民之地,不讲规矩,所以也不签合同、不问身世,每个月月头先付后住,若是哪一天身无分文,付不起房租了,无需惦念押金,但也不要奢望能宽限三五日,默默卷上铺盖走人吧。而房东第二天便会在街头巷尾张贴起新的出租广告。 就在这日清晨,天方拂晓,鸡鸣三遍,大普宅楼下的早餐铺子早已是锅炉生烟,饭香四溢。老板娘熟练的把烙馍糊在铁板上,打上一个鸡蛋,用剪刀划开一根火腿肠,没有一丝顿挫,蛋、肠瞬间相会,最后抓上一把生菜,刷上甜面酱,一个带着灵魂的鸡蛋饼就大功告成。此刻,已经有早起的打工仔排起了三三两两的队伍,一切,都宣示着这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作日。 又一个年方十七八九的小姑娘来买早餐,她的脸上布满冬风刻划的皴裂,但是她的声音异常甜美:“老板娘,两个蛋不要辣。多少钱?” “五块五。扫这里。”虽是农村,扫码支付也早已普及。 小姑娘大约是因为天冷,抽抽着鼻子,她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赶忙提醒老板娘:“你这蛋饼烤焦了呀!” 老板娘一听,抄起蛋饼翻了个面,但是白里透黄,没有一点焦黑。 “我做了十几年蛋饼,没糊过一个,姑娘。”老板娘有些得意地说道。 但是,越来越多的人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路过的年轻人、路边卖菜的老太太和老板娘自己,都不约而同的捏住了鼻子,他们寻着气味,慢慢抬头。 “要死咯!着火咯!”一个中年女人率先大叫出来。 就在早餐铺子的正上方,大普宅的三楼,一扇窗户的缝隙里正不断窜出浓浓的黑烟,就在大家四散而去,准备报警的时候,玻璃猛烈地破碎,碎片飞溅而出,落在刚刚还香气扑鼻的蛋饼上,这应该是老板娘这辈子第一个做糊的蛋饼,但她无暇顾及,赶紧抱头鼠窜。 但没过多久,更加剧烈地震动打破了整个紫庄镇的平静,起火房间的楼板断裂,在一声爆炸的巨响过后,大普宅一分为二,成了南北两栋,而中间三层单间——连同早餐铺子,彻底成了一片废墟,大火仍在熊熊燃烧,而很快,不远处消防车的警铃也响彻农谷大道。 上午十点左右,大火被彻底扑灭,这里每家每户都使用液化气罐,是造成爆炸的重要因素。消防队员开始有序地入场勘察,在确保不会复燃的同时寻找可能的幸存者,突然,又一声嘶叫划破长空。 “队长,这里发现一具尸体!” 几个消防员循声而去,在一块焦黑的木板之下,发现了同样焦黑的尸体,如若是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这具尸体与焦木何异。 下午一点,经过彻底搜查,除此人以外,并无其他伤亡。 很快,此事惊动了徐州市刑警大队,他们立刻将尸体送往检验,并在徐台村展开排查。 这里人员流动复杂,对警察的调查有着很大阻碍,首先是该租户的信息基本为零,而且根据房东所说,这间房间12月13日才租给一个男人,在仅有的一个摄像头监控录像里,他每次出门都穿着深色卫衣戴着口罩,令警方几乎难以画出肖像。 至于身份证和其他证件更是没有提供,这样一来死者的身份信息很难确认,令调查的刑警头疼不已。大普宅的房东们知道,此案一出,这里很快就要被整治了。 其次,周围其他租户的关系也非常复杂,光凭走访排摸,似乎没有一个人与死者有过联系,即便是就住在隔壁的租户,也表示没有碰过一次面。 下午四点,消防部门确认了起火源头,是床板的电热毯着火,但究竟是人为还是自燃,因为火势强烈已不可分辨。 12月19日(根据石岭成提供警局期刊记录) 徐州市公安局 晚上八点,原本应该坐在家里的沙发陪孩子看着电视的刑警大队队长蒋旗,此刻却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发呆。一旁还坐着一个青年,是他的部下袁云,他用脚划地,一圈圈地转着办公椅。 “因为这场火灾,我约会又泡汤了,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了。”袁云抱怨起来,但是他知道这只是一逞口舌之快,该加班还得加。 “那你应该早就习惯了。”蒋旗点起一根烟,淡淡地吸了一口,“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还能怎么看,不是意外就是他杀,看鉴证科等会怎么说咯。”袁云停顿了几秒又嘟囔了一句,“最好是意外,能早点结案。” 这时,法医和鉴证科第一次的报告几乎同时发送到了蒋旗的邮箱,传来“滴嘟”两声清脆的提示音,他一下子直起了身子,把才抽了两口的烟掐灭,紧盯着屏幕。 袁云看到蒋旗不断扭曲的面容,也逐渐紧张起来,他把椅子挪到了蒋旗身边。 “队长,什么情况?” “尸体的烧焦程度,相当严重,严重到我从警二十多年以来从未见过,可以说尸体跟火化差不多了,碳化得很厉害。” “这怎么可能,这么一间破房子,烧十几分钟外面的人应该早就发现了。” “这一点需要消防部门的报告,但是对我们而言,这具尸体很难找到什么线索了。”说话间,他又点起一支新的烟,“你觉得,这像是意外吗?” 12月19日(根据石岭成讲述记录) 梁择栖的嘱托 在我被二次提审的时间里,石岭成赶赴了林教授所在的城中村,他经过林教授寓所的时候,禁不住驻足观望。 这里依然被警戒线封锁,但透过窗,依然可见林梓棠平日伏案写作的书桌,桌面上空空如也。据说,人死以后五十年便不会留存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仿佛曾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记录轻轻地消失了,但是林梓棠这个名字,将有幸继续存在下去,也许百年、千年,亦未可知,石岭成想到这里,心里总算好受一些,林教授也算是留名青史了。 但他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他接受了梁择栖两个嘱托。 石岭成在何茼英买下的住所停下了脚步,这里又被租了出去,租客似乎是个二房东,将好好的宅子隔成了多间,院子里满是各家人晾晒的衣物。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之前何茼英所栽植的藤蔓大多已经枯萎,后院尤其破败不堪。但是,他慢慢靠近后窗,似乎有所发现,紧接着拿出了一个保鲜盒,捡起了地上一样东西,抖落了尘土,放进盒中。 他放眼四顾,并没有更多的线索了,抬起手表看了一下,十一点十分。 十二点差两分钟,石岭成已经离开青浦到了嘉定。 嘉定老城区的主干道俗称银行一条街,这里马路宽阔,人行道密布着许多台阶,没有一间商铺吃得开这样的布局,所以只能让银行券商之类的气派大楼来装点门面。 就在两家银行高楼的夹缝之中,有一家不起眼的出版社已开在这里几十载,比那些银行的历史更为久远,布满灰尘的招牌上提着五个大字——新远出版社。石岭成站在门口反复确认,就是这里,他深吸一口气,随后踏阶而入。 难道梁择栖要查的那个人,就在其中? 第九章 消失的仇人 12月19日 牢房 下午两点,当我从审讯室被带回牢房的时候,梁择栖正双腿盘坐,盯着一副画出来的棋盘发呆。 二次审讯的过程波澜不惊,警方似乎采信了我的说辞,答应去调查梁择栖指出的那几个疑点,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对我审问了将近四个小时,使我疲惫不堪。因此,看见梁择栖的时候,我并没有和他说话,只是坐在床铺上,闭目养神。 “还顺利吗?”在我就快要睡着的时候,传来了他的声音。 “嗯,他们应该会去调查的,只是不知道结果到底如何?”我发现我的声音有些嘶哑,由于昨天彻夜无眠,现在身体诚实地做出了反应。 “昨晚没休息好吧,但是你的担心是没有任何帮助的。”我睁开眼,才发现梁择栖正在凝视着我。 “我知道没用,但是……” “你不知道。”没等我说完,梁择栖打断了我,“你不知道宝贵的失眠到底该用来思考什么,也不知道你的恩师——林梓棠究竟写过什么。” 听到这话,我有些恼怒,心想着,他可真喜欢教育人啊。 “林教授所有的书我都看过,我当然知道他写过什么。而你,只是用一个下午恶补了几本书,所以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你知道?那倒好,我来问问你,你知道林梓棠哪本书描写的是对爱情的深刻吗?” “哈哈,他没有任何一本书写过爱情。因为他说过,他没有拥有过爱情,便没有资格去写。”我反唇相讥,对于林教授,我不可能没有梁择栖了解的多。 “你错了,郁修。”梁择栖缓缓地从身后拿出了三本书,分别是《神的指教》、《南方雨林》和《塌方》都是林教授的代表作,看样子是在阅览室拿的,“这三本书里就都包含着浓浓的爱情啊。” 我仔细回忆书中的内容,根本没有一丝一毫与爱情有关。 “你是不是故意诈我呢?看我对书的内容熟不熟?我可告诉你,这三本书的情节我是了如指掌。” “我相信你真的很熟悉这些书了,郁修。”梁择栖一边翻阅着其中一册书,一边用平静的语气回应我,“《神的指教》里面那个清纯的女孩,逻辑能力出众,对待生活一丝不苟,热爱推理小说,可以说这是书中唯一一个全程幸福的人物。” “没错,这个女孩叫林人可,但是全书并没有一点恋爱情节,何谈爱情呢?” “《南方雨林》里的女配角潘一苘,遭人迷惑,背叛誓约,但最后迷途知返。”梁择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讲着。 “《塌方》里面的小角色,中年妇女段水渶,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梁择栖似乎是说完了,他看向我,带着挑衅的神色。 “这些人我都有印象,但是我还是找到一点点有关她们与爱情之间的联系。” 梁择栖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后他指向棋盘。 “你知道我刚才在干什么吗?”他问我。 “想围棋什么的吧。” “我在自弈,在心中自弈。只有能够学会左右互博之术,才能真正地审视自己,发现其中的弱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开始有些恐惧于梁择栖说出的话,他总在无声处起杀气,因此他必然也能在围棋赛场的平静无声之下令人胆寒,普通的强手在他面前难保不失一子。 “林人可,人可为何,林是林梓棠的林,在书中是一幸福少女;潘一苘,一苘为茼,潘是潘博的潘,在书中背信弃义,弃明投暗,虽然最后迷途知返,最后也难说结局团圆;段水渶,渶断水则为英,中年谪居,似乎看破红尘。” 经梁择栖这么一说,这三人岂不就组成“何茼英”的名字?! “你知道的,在我这里没有巧合一说。可遗憾的是,这么简单的拆字法你也看不出奥妙。” “你的意思是说……林教授一直在想着何茼英,他从未放下过……”我知道自己有多么差劲,可我不知道我比我认知的失败更为失败,从来没有读出过背后林教授所表达的感情。 “不仅如此,一开始她喜欢的那个何茼英,姓林。后来,背叛的何茼英,又姓了潘,三个角色呼应了他人生的三段时光,我想,林梓棠始终深爱着这个女人吧。”梁择栖也流露出一些深情。 “何茼英……她是否曾经领会到林教授如此含蓄的示爱?最后他们之间的重逢还是无疾而终,实在令人唏嘘啊。”我的眼眶已然有些湿润,但是突然有些疑惑,梁择栖今天为何对我说这些呢? “我想……也许,林教授比你认识的他更为坚定……”梁择栖说罢,转过身去,竟然开始睡觉了,“在石岭成来之前,别和我说话。” 他果真嫌弃我了,是我的原因,唉。 12月19日(根据石岭成叙述记录) 看守所附近 还有一个转弯就到看守所了,坐在出租车上的石岭成时不时看一下表,下午四点整,来得及。他迫切地想把获取到的线索告诉梁择栖,一切和他所预料的一致,或许,今天就能揭开谜底了! 红灯变绿,最后一个左转弯了,还有五百米。石岭成从未如此期待,不,是等待,结局或好或坏,但是今天,就要有个结局了吗?我的二次审问肯定已经结束,关于获取的签名的几个疑点,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得以核实,真相就在眼前了,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边,他走路的姿势很怪,是夸张的外八字。 是顾寅! “靠边停车,师傅!”石岭成大叫一声,把司机吓得一脚急刹。 一下车,他便冲到顾寅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呀,你怎么不在看守所里?”顾寅看到石岭成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些疑惑。 “这个一会儿再说,你说你的。”石岭成叉着腰喘着粗气,才跑个两百米就得缓一缓,年轻时候可没这么虚。 顾寅只好停下脚步,招呼石岭成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 “那天,不是查到三个林梓棠的仇人,都有了作案嫌疑吗?老傅也很重视这个情况,安排我们去调查这三个人,最好能传唤回来,及早审讯。” “的确应该如此,他们三个有协同作案的可能,时间拉得越长,他们会串供甚至毁灭证据,于我们是不利的。”石岭成对顾寅所说表示认同。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但是不查不要紧,一查呀,这回真是风谲云诡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你可别让老傅知道。”顾寅把石岭成拉得更靠近了一些,左右张望了一番,伏在他的耳边说道,“那三个人,都失踪啦。” “什么?!”石岭成听罢,一个大后仰,差点没有摔倒,他顾不上暴露身份,放大了音量,“详细说说!” “你先别慌,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呢没有申请直接到外地查案,就是根据火车票确定了行踪,莫群12月12日晚活动结束以后就返回了在山东曲阜的家,路菲菲呢也在随后一班火车回了临沂,孟千泉则是12月13日早上坐飞机回了家乡连云港。” 顾寅有些焦渴,下意识摸了摸手里的包,又看了看石岭成,两手空空,都没带水,他只好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继续说道: “莫群是孤家寡人一个,但是同事说他15日以后就没来上过班了;路菲菲和他爸住在一起,她父亲说16日开始就没再回家,18日他就去报了失踪;孟千泉同样也是16日以后就没回家,家人也联系不上他。根据通讯部门和交通部门查询,他们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也没有任何交通记录,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不清楚他们的动向。” 石岭成拉着顾寅走向旁边一家甜品店,顾寅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难道说,是协同作案,然后畏罪潜逃?”石岭成冷静了下来,试图去分析这变化多端的局面,同时他走进店里,指着门口招牌上的大字说,“两杯噗噗咩咩茶,半糖少冰。” “但是,如何解释他们分开回到各自家中呢,为什么不在上海一起跑?” “也许就是为了兵分三路,扰乱警方视听。” “不管了,在这里瞎分析也分析不出什么。我们已经申请异地联合办案了,等调查结果吧。”顾寅接过饮料,费力地吸管,猛嘬了一口,“啊……爽!欸,该你说了,你去干嘛了,不好好上班,管教也出外勤啊?” “你想不想去见一个天才?”石岭成突然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 “我今天正是去见一个天才的。”顾寅故作姿态地回应。 “哦?难道你今天来,不是为了见我,而是为了见……” “梁择栖!”二人异口同声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你竟然也知道他?”石岭成还是有些惊讶。 “哈哈,应该我说这话才对吧。”顾寅又猛吸了一口这杯噗噗咩咩茶,一下子杯中已所剩无几,“毕竟——就是我把他送进去的。” 嗉噜嗉噜……杯中已完全见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