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是的。 又是汉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哎呀~ 咋说呢…… 执念吧。 不管是《少帝成长计划》,还是折戟沉沙的《大元宰》,其实都是我一个执念。 可能一些老读者知道:在《少帝成长计划》的上架感言里,佐吏就说过,想写一本致敬要离刺荆轲,致敬《我要做皇帝》的西汉皇帝文。 很可惜,由于种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包括我自己的身体啊~心态啊,还有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少帝成长计划》最终并没有完美收尾。 《大元宰》的话,内容其实没啥问题,我个人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后续还有第二条主线,是主角整合墨家的学术部分,本来很精彩。但没办法,就像那个读者朋友所说的:写臣子辅助流,要么得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要么得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不然白手起家,很难保障个人生活。 不出意外,我第一本臣子流书,就这样胎死腹中。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主角惠帝刘盈。 唉~ 都不知道咋说了,百感交集吧。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写皇帝文的不归路。 不过比起《少帝成长计划》,这本刘盈,前期起点会低一些,从太子做起,和《少帝成长计划》相比,前期矛盾也更激烈,更错综复杂。 包括主角和母亲吕雉、母族吕氏外戚短期利益的一致、长期利益的矛盾;开国之后糟糕的国家状况;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尾大不掉的关东诸侯;北方匈奴;南越赵佗;朝鲜卫满;西域;再加上一个想夺皇位的弟弟刘如意,戚夫人……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能写的东西还是非常多,但相应的,也不会和《少帝成长计划》一样,开局就刚陈平周勃,收拾完这两个人就进入爽文环节,而是层层递进,一点点深入,登基之后,也还要进行一小段时间的权力斗争。 大权在握之后的内部治理、外部扩张,也会基本遵循历史史实,严重不符合时代科学水平的东西不会出现(如枪炮火药),稍有不符合的东西,也会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合理出现(如先进冷兵器、先进手工农具)。 总的来说,我对这本书还是满怀信心,也抱有很大期待的。 为了避免有读者长期养书,提前解释一下:新书期两个月,为了避免推荐资源浪费,每天只能更新两章,每章二千字;更新时间定为每日下午14:30和晚上21:00。 上架之后,每日更新保底维持在一万字以上,请假日也不例外(就是不请假)。 上架暴更十万字左右,以感谢长期以来支持我的读者,当然,如果有财大气粗的读者打赏加更,那也来者不拒,但新书期的打赏加更,只能放在上架后加,因为前面说了,新书期每天只能更新四千字,不然会来不及上推荐就上架。 就说这么多吧。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条件的读者尽量正版订阅,好使作者可以尽量少受物质生活的干扰,从而将更多精力投注到写作当中吧。 佐吏在此谢过。 哦,差点忘了。 推荐票、月票什么的…… 哈哈哈哈哈,你们懂的! 第0001章 再次重生 “咚……” “咚……” “咚……” 汉元十年秋七月癸卯,新丰栎阳宫。 随着九声庄严而又低沉的钟鸣,天地之间,嗡时被一阵啜泣所占据。 每个人头上都戴有孝布,身上都披着丝麻,脸上也都挂满眼泪鼻涕, 一尊朴实而厚重的灵柩立于正殿,棺内老者身金缕玉衣,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安详。 除了两位手持长戟,身着甲胄的武士侍立灵柩前,殿内再也不见第三道直立的身影。 编钟六响,诸侯薨;九响国丧,天子崩…… 在这个礼法制度尚未被破坏殆尽的时代,编钟被连续敲响九下,只意味着一件事。 ——帝崩! 但在此刻,栎阳宫内的钟室发出九响丧鸣之时,汉天子刘邦,却生龙活虎的跪在灵柩前,神情哀伤的垂泪。 驾崩的,并不是天子刘邦。 而是刘邦的父亲,青史上唯一一位没做过皇帝,却活着成为太上皇的人:刘太公,刘煓。 在成为皇帝之后,刘邦就将老爹刘煓接到了长安,却发现刘煓总是闷闷不乐。 问过老爹身旁的挚友,刘邦才终于明白:老爹是想念家乡丰邑,所以才不开心。 于是刘邦大笔一挥,下令:在都城长安以东百里的栎阳,建造出一模一样的丰邑出来,给老爹居住! 就这样,前秦时的栎阳邑,便成为了太上皇刘煓的第二个故乡:新丰。 ——新的丰邑。 而今天,在渡过长达八十五年的精彩人生后,太上皇刘煓,在栎阳宫安详的闭上了双眼。 对于太上皇驾崩,朝臣百官心中,其实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能在这个物质匮乏、医学落后的时代活到八十五岁,刘煓纵是死了,也完全可以称之为喜丧。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可在这简易布置出的灵堂之中,却有两个人,明显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自然是莅临神圣不过五年,此时对父亲离世感到哀痛不已的天子刘邦。 另外一人,则是刘邦身后不远处,悄然跪在皇后吕雉身后的青涩少年。 但没有人知道:少年脸色上的不敢置信,并非是因为刘煓驾崩…… “居然!” “又回到了这里!” 强忍着心中激动,不着痕迹的用眼角看看左右,刘盈终是缓缓低下头,强自按捺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穿越了! 准确的说,是在一次极其失败,几乎毫无亮点的穿越生涯之后,再次回到了起点。 偷偷打量着殿内,感受着殿内哀伤的氛围,刘盈迟迟未能从‘游戏重开’的激情中淡定下来。 前一世,刘盈懵懵懂懂来到这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此时眼前的景象。 气质满带着华贵,身穿各式‘奇装异服’,却跪满整个大殿的中老年男子; 古朴而又不失庄严的宫室; 以及,一尊静卧在殿中央的灵柩。 这一切怪异的景象,都让彼时的刘盈误以为自己在做梦! 既是梦境,那自是放浪形骸,左摸摸,右看看。 直到被一位华发老人怒斥,并一巴掌扇飞出去几米开外,刘盈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不是梦! 自己真的穿越到了这陌生的时代,成为了天子刘邦的嫡长子,大汉王朝的第一位太子:刘盈! 但在刘盈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太上皇驾崩,太子于丧礼失仪,坐不孝! 便是这荒诞无比,在这时代又不容置疑的罪名,将刘盈彻底焊死在了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丧礼当天,刘盈就被赶回了长安,在未央宫禁足一年! 等禁足解除,不等刘盈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迎面而来的,就是天子刘邦的手令。 ——淮南王英布谋反,令太子领兵平叛,戴罪立功! 不等刘盈做好心理准备,又是皇后吕雉站出来,将刘邦的命令给驳了回去。 得知此事,刘盈心中大喜,想着:有母亲吕雉在,自己再如何,也不会再有危险吧? 后来的一切表明,刘盈猜得没错。 起码暂时没错。 在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以及其遍布朝野的势力保驾护航下,刘盈安坐太子大位,等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莅临神圣,位登九五,身以为汉祚天子,刘盈又想:这下,没人能拿我怎么样了? 但这一次,刘盈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成为皇帝之后的足足七年时间,刘盈都没能以天子的身份,颁布哪怕一道正式诏令! 成年前的三年,执掌朝堂大权的,始终是身为太后的母亲吕雉。 即便是在成为皇帝的第四年,年满二十的刘盈加冠之后,也没能如愿执掌大权。 到了这时,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在这个世代,一个‘不孝’的罪名,究竟是多么严重…… 就这样,刘盈第一次穿越,在两年心惊胆战的太子生涯,以及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画上了奇丑无比的句号。 如此失败的穿越,说刘盈是穿越者之耻,恐怕也丝毫不为过了。 可让刘盈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太上皇驾崩后的丧葬之礼上! “就算我再幸运,应该也不会有第二枚复活币了……” 暗自思量间,刘盈缓缓抬起头,望向灵柩前,那道仍旧跪地啜泣的年迈背影。 “这一世,我依旧要做皇帝!” “做一个万民敬仰,名垂青史的皇帝!” 暗自许下宏图大志,刘盈便怪笑着侧过头,望向自己的斜前方。 在那里,跪着汉室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吕雉! “母后啊母后……” “前世,儿可是被母后‘照顾’的太过了些……” “母后的宗族子侄,也总是能给儿许多‘惊喜’……” 心语着,刘盈嘴角之上,便缓缓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这一世,儿要凭借自己,坐上那万众瞩目的位置!” “至于儿如何做,就不多劳母亲费心了……” 意味深长的看了吕雉一样,刘盈又是一笑,才缓缓低下头颅。 ——要想靠着自己坐上那神圣之位,刘盈首先要做的,就是安稳度过此次丧礼…… 第0002章 这特么什么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跪的膝盖都有些酸痛起来,灵柩前那道年迈的身影,才缓缓直起身。 没等刘邦转过身,刘盈就见身前的吕雉赶忙起身,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节哀,万要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明明是句再正常不过的关心,却惹得刘邦眉头猛的一皱,将吕雉的手不轻不重的甩开。 “朕还没老呢!” 老皇帝突如其来的暴怒,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包括刘盈在内。 而吕雉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也终是淡然退回刘盈身前,重新面朝灵柩跪了下来。 吕雉身后,即便是匍匐在地,以额触地,刘盈也不难猜测出此刻,吕雉心中是怎样的羞愤。 “唉……” “何必呢?” “都做了皇后,又何必对皇帝的恩宠那般在意?” 如是想着,刘盈暗自摇了摇头,就听刘邦那标志性的粗狂嗓门响起。 “如意吾儿!” “上前来!” 听闻响动,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就看见侧后方的弟弟刘如意从地上起身,缓缓走到了刘邦面前。 “父皇节哀。” 少年青涩的嗓音,终是惹得刘邦紧锁的眉头稍松开些,不由怜爱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麟儿……” “痴儿……” 片刻之后,刘邦又毫不顾及形象的蹲了下来,将爱子抱入怀中,稍稍仰起头。 “太上皇殡天,吾儿如意,当是有话要对皇祖父说的?” 闻言,少年只乖巧地点点头,又揉揉了眼睛。 “皇祖父驾崩,儿臣哀痛不已,确有话相说于皇祖父灵前。” 话音刚落,刘邦就似早就排练过一般,适时将环抱在刘如意身上的手松开,任由刘如意上前。 待跪倒在地,又仰头看了眼身旁的刘邦,刘如意才沉沉一叩首。 “皇祖父万莫担忧。” “得孙儿在,吾大汉社稷必绵延万世,永世不绝!”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嗡而抬起头! 待等看见刘邦那满带着洞悉的双眸,那一个个惊骇的面庞,又悄然低了下去。 但这一次,刘盈却没能从惊诧中回过神。 “什么情况!” “上回没这环节啊?!!” 望着年幼的弟弟孑然跪立着的背影,以及老爹刘邦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刘盈脊背嗡时一凉! 这一刻,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刘邦想做什么了。 ——易储! 废黜现太子刘盈,改立赵王刘如意! 对于这个结果,别说这殿内的满堂朝公了,就连刘盈,都感到惊诧无比! 无论是残存于脑海中的‘前半生’,还是清晰刻在灵魂深处的前一世,刘盈都从未发现老爹刘邦,表现出哪怕丝毫易储之念! 顶天了去,也就是抱怨刘盈几句‘太过仁弱’‘不类己’。 即便是前一世,刘盈在太上皇丧礼上犯下大错,太子生涯也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在宫里关了一年紧闭,又被刘邦骂‘不类己’骂了一年,刘邦就驾崩了。 刘盈也顺利的坐上了皇位,开始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认为:无论如何,自己最终都能坐上皇位。 只是这一世的太子生涯,自己要少接受母族外戚的帮助,尽量在登基之后独掌大权罢了。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刘盈前一世被‘押解’回长安紧闭之后,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了栎阳宫的灵堂之内! 在刘盈长达一年的禁闭期间,天子刘邦更是无数次表现出废黜太子刘盈的意向,却都无一例外的被吕雉所阻止! 甚至连刘邦命令刘盈率军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的举动,都不乏带有一丝‘支开刘盈’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前一世,在母亲吕雉以及母家亲戚们的庇护下,刘盈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太子生涯,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平稳…… 不等刘盈从震惊中回过神,静默无声的殿内,便响起一道苍老无比的拜喏声。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循声回过头,看清那人遍布皱纹的面庞,刘盈不由流露出稍许感激。 而在灵柩前,天子刘邦才刚舒缓的眉头,却是应声皱起。 就见那老者颤巍巍上前,不顾刘邦略带警告的目光,来到了刘盈身前,缓缓跪拜下来。 “陛下~” “赵王如意,母戚氏非为皇后,赵王亦非太子储君!” “今皇后、太子皆在,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此万不合诸侯之礼啊~” “陛下!” 随着萧何声嘶力竭的道出劝谏之语,而后面带决然的叩首在地,刘盈高高悬起的心,终是缓缓落地。 “呼~” “应该没事了……” 前一世的太子生涯,刘盈先是关了一年紧闭,后又是浑浑噩噩挨了一年骂,确实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足够清楚:丞相萧何,在刘邦心中怎样不可取代,占据着怎样无可比拟的地位。 身后一颗颗悄然抬起,面带附和之意的头颅,也让刘盈更安心了些。 ——刘邦,确实是开国皇帝,确实是权势滔天! 但即便如此,刘邦也不可能在整个朝堂的反对下,强行废黜刘盈的太子之位! 正当刘盈长出口气,盘算着要不要出身开口时,刘邦悠然眯起的眼角,再度让刘盈心底一冷。 而刘邦接下里的吩咐,更是让刘盈瞠目结舌,不禁愣在了原地…… “赵王不过自勉于太上皇灵前,此乃皇子当有之志。” “丞相未免过敏了些?” 轻飘飘将刘如意的举动归类为‘自勉之举’,刘邦面色便悄然一正。 “太上皇驾崩,朕甚哀之,无心理政。” “父皇入土之前,朕便留于栎阳宫。” “着: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先行回转长安,暂理朝堂一应事务!”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做下安排,刘邦便不管不顾的俯下身,一把将刘如意抱起。 “嘿!” “不过几日的功夫,可是又沉了些。” 怜爱一笑,刘邦便转过身,向着后殿走去。 只稍走两步,刘邦又身形一滞,面带随意的回过头。 “唔,是了。” “太子、皇后随丞相同归长安。” 第0003章 代相陈豨将乱 刘邦一声令下,栎阳宫外,便立时准备好了三架车。 最靠前的皇后凤辇,由太仆夏侯婴亲自掌鞭。 中间那辆稍显破旧的辇车,则是刘盈的太子辇车,由舞阳侯樊哙护送。 最后那辆供丞相萧何乘坐的车,更是连马都没有,只以四头牛挽车。 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算是最惨的了。 ——萧何是有车没马,只能以牛挽车;阳城延倒是有马,却又没了车,只能骑着马回长安…… 若非是腰间还挂着一条青色绶带,阳城延策马缓行于萧何的牛车旁,怕不是会被认成萧何的护卫…… 没有百官相送,也没有大军随行,三驾马车,近百护卫随行,车队便在天亮前出发,驶向了百里外的长安城。 坐在破旧的辇车之上,刘盈依旧没从先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 倒不是因为刘如意的事。 ——而是刘盈先后两辈子,都被刘邦以两种截然不同的名义,离奇赶出了新丰! 前一世,刘盈‘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丧礼上出了洋相,被刘邦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刘邦觉得丢了面子,索性把刘盈丢回长安,眼不见为净。 可这一世,刘盈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整场丧礼都悄悄跪在地上,却依旧被赶回了长安! 这就有点奇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刘盈感到非常的怪异。 前一世,刘盈因为在太上皇的丧礼上失仪,而被刘邦赶回长安面壁思过,身为丞相的萧何和少府阳城延,也跟刘盈一起回了长安。 这一世,萧何、阳城延二人,也同样没躲过被赶回长安的命运! 如果单单是这两人,那起码还勉强能解释为:长安朝堂确实需要有人坐镇,丞相和少府不能离开长安太久。 但问题就在于: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出新丰的,不止刘盈、萧何、阳城延三人! ——前一世,刘盈被送回长安,正是樊哙领兵护卫,太仆夏侯婴驾车! 这一世,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了返回长安的车队当中! 准确的说:和刘盈一样,萧何、阳城延、夏侯婴、樊哙四人,也都是前后两辈子,均被刘邦赶回了长安! 刘盈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还能理解为巧合,或是刘邦实在不想看到刘盈; 萧何、阳城延二人前后两辈子都被赶回长安,也能理解为客观原因所导致; 但要是在此基础上,再加上根本没法解释的夏侯婴、樊哙二人,这一世甚至还多了个皇后吕雉? 就算刘盈是个傻子,也已经意识到这其中,必然另有隐情了! “新丰……” “太上皇丧礼……” “究竟是什么事,让刘邦非要把我们五个人赶回长安呢……” 都不用刘盈细想:在丧礼之后,新丰必然会发生一件大事。 一件刘盈、夏侯婴、樊哙三人绝不能在场,皇后吕雉最好别在场的事。 回忆着前世的记忆,结合夏侯婴、樊哙二人的身份,以及方才栎阳宫发生的事,刘盈眼角不由微微眯起。 脑海中尘封的记忆,也逐渐在刘盈眼前缓缓展开,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代相陈豨之乱……”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复又长叹一口气。 ——汉元十年秋九月,代相陈豨自立为王,为乱关东。 对于陈豨叛乱,刘盈印象中的记忆并不很多,只记得当时,太上皇驾崩才过了一个多月,自己还在宫中禁足。 陈豨九月叛乱,短短几天之后,老爹刘邦便亲自率军出征,几个月就基本平定了叛乱。 但现在,当刘盈将对比前生今世得出的离奇之处,融合进陈豨叛乱之事来看后,一个非常有趣的可能性,便悄然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之中。 ——对于陈豨叛乱,长安朝堂早有知晓! 甚至很可能现在,距离陈豨叛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点,就已经知晓了! 想来也正常。 陈豨堂堂诸侯王相,秩二千石的高官,长安朝堂能没有防备? 就算真的没有,陈豨最终为乱北墙,可是被淮阴侯韩信怂恿的! 而现在这个时间点,韩信说是‘居住’在长安,但实际上,说是软禁也是毫不为过! 韩信一封封信件飞向代国,朝堂能猜不到陈豨可能出现的举动? 如此说来,刘盈、萧何等五人前生今世的离奇‘遭遇’,也就都解释的通了。 ——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回转长安,正是为了给即将爆发的战争,准备相应的后勤粮草、辎重! 至于樊哙、夏侯婴,看看二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舞阳侯樊哙,正是当今皇后吕雉的妹夫! 太仆夏侯婴,更是曾在彭城之战溃败后,刘邦败亡途中几次将刘盈踹下马车时,将刘盈捡回来的人! 结合此间种种,真相也就浮出水面。 ——刘邦想借着平定陈豨叛乱,为刘如意培养势力,为后续废立太子做准备! 要想完成这个目的,刘邦必须保证:平定陈豨叛乱的将领,必须尽量多的用新兴力量,且绝不能让刘盈身后的吕氏外戚阵营插手进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邦为什么非要把太仆夏侯婴,以及赋闲在家的舞阳侯樊哙赶回长安。 因为只要有战争,这二人都默认具备参战资格! 而一旦让这二人在战争中取得功勋,那对太子刘盈便是一大助力,后续刘邦废黜刘盈,就会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吗……” “为了我的储位,强行从陈豨叛乱中分得一杯羹……”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不由稍有些凝重起来。 记忆中,前世参与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士名单里,是有樊哙的。 不单一个樊哙,吕氏外戚的势力中,还有包括灌婴、傅宽在内的十数位高级将领,都参与到了平定陈豨叛乱的战斗之中。 只不过前世,刘盈穿越后的一整年都在面壁,对于这些事,实在是看不清,摸不透。 直到现在,刘盈才终于意识到: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母亲吕雉,究竟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发动了怎样骇人的力量…… 第0004章 刘邦定帅 “呼~” “穿越者的天真啊……” 自嘲一笑,刘盈便满是愁苦的摇摇头,掀起车帘,看向车队前方的凤辇。 刘盈原以为,自己前一世之所以成了傀儡皇帝,无非就是太子时期受到了母族外戚太多帮助,把权力都送了出去,最后又收不回来而已。 顶破天去,也就是再加一个‘不孝’的罪名。 刘盈以为这一世,只要尽量别沾染上类似‘不孝’这种动摇根基的污名,并靠自己的力量登上皇位,就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至于熬不到刘邦驾崩,乃至于被刘邦废黜太子之位的可能性,却从未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但现在,当认识到小小一个代王陈豨之乱,竟都暗含了如此多的政治斗争,自己前世却丝毫没有看透之后,刘盈才恍然大悟。 ——自己潜意识中‘绝对不会失去太子之位’的安全感,正是母亲吕雉带给自己的! 正是吕雉带领着整个吕氏外戚,以及朝堂之上的势力部旧,将刘盈从深渊边沿一次次拉回,才让刘盈有了‘我必能继承皇位’的错觉!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顿时陷入纠结之中。 前世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沉浸式体验,曾让刘盈立下誓言:要是能重来,我绝不靠任何人! 可现在,刘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要想在刘邦‘废立太子’的恶意下,稳坐太子位直至刘邦驾崩,自己似乎根本离不开母族外戚的帮助。 就拿现在来说,若是没了母族护持,别说熬到两年后刘邦驾崩了,刘盈连这一次代王陈豨之乱都熬不过去! 真要和母族断开瓜葛,禁足一年都先不说,连‘以农户的身份寿终正寝’,都会成为刘盈一厢情愿的奢望。 也就是说:接受母族帮助,未来就大概率是傀儡皇帝;拒绝母族帮助,则根本没有未来…… 对于未来的抉择,刘盈似乎只剩下‘好死’和‘赖活着’这两种选项。 但很快,刘盈便从挫败中振作起来,意味深长的仰起头,眼带深意的望向车队最前方,正缓缓驶向长安城的凤辇。 “帮我坐上皇位,我就要以皇权相报?” “嘿!” “你吕氏,面子也忒大了些……” 暗自想着,刘盈便放下车帘,倚靠在车厢内,冷笑着闭上双眼,闭目假寐起来。 “有些人怕是忘记了……” “我可是刘邦的儿子……” “亲儿子!” ※※※※※※※※※※ 在刘盈一行坐上马车,踏上回转长安的路上时,栎阳宫侧殿,已是被一阵骇人的肃杀之气所充斥。 天子刘邦神臂甲胄,腰系赤霄剑,大刀阔斧坐在上首的御榻之上! 满朝公卿同样甲胄齐备,神情肃穆,凝聚出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 长阶上、石柱上,以及烛台、香炉周围遍布的白色绸纨,更是同殿内众人身上的孝带、丝麻一起,为这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意,更添了一分沉重。 但很快,随着一位身着绸缎,同样披麻戴孝的少年自后殿走出,被刘邦一把抱上大腿,殿内的肃杀之气,便嗡时散去大半…… “这……” 今日,可是军议! 这般重要的场合,别说刘如意一个没满十岁的孩童了,就连食邑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当中,都有好大一部分没资格参加! 便是太子刘盈在此,也顶多是旁听的性质,绝对不会有主动开口的权限! 但看着刘邦脸上的宠溺,以及望向殿内众人时,目光中所带着的那抹强势,殿内众人纵是百般不满,也终是只能俯首称臣。 ——堂堂相国,食邑足万户的丞相萧何,仅仅因为指出‘赵王不该逾矩’,就已经被天子刘邦赶回了长安…… 太子刘盈,更是无缘无故被下令‘随丞相同还(huán)’。 到了这一步,无数人心中都有了猜测:易储一事,只怕为时不远…… “唉……” “陛下欲易储,皇后必无坐以待毙之理。” “龙凤两争,来日只怕朝堂大振,朝局不稳……” “就是苦了家上,往后的日子,要更难过些了……” 暗自盘算着未来的朝局走向,殿内众人不约而同的稍叹口气,旋即将头深深底下,等待着刘邦开启此次军议。 但刘邦第一句话,就让殿内众人心下稍一安,对未来的悲观稍缓解了些。 “诸公不必多虑。” “丞相、少府回转长安,乃先行调转粮草、辎重,以做战备!”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面上,都不由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着众人面上的神情变化,刘邦毫无顾忌的嘿笑一声,将坐在大腿上的刘如意轻轻抱起,随手放在身旁御榻之上,旋即缓缓直起身来。 “前日,燕王卢绾来报:代相陈豨屡遣暗使,北出大幕,似与狄酋冒顿颇有勾连!” “长安亦有风闻,言淮阴侯多有书信送往代地,似同陈豨密谋悖逆!” 说到这里,刘邦面带愠怒的环视一圈,旋即猛地一拍御案! “旬月之内,陈豨必反!” “三月之内,乱必平之!!!” 满是笃定的给出自己的结论,并亲自画下陈豨的最后丧期,刘邦又回过身,重新在御榻上坐了下来。 “诸公以为,平陈豨之乱,当以何人为帅、又何人为将啊?” 语调晦暗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便似无旁人般,重新将爱子刘如意抱上大腿,不顾形象的逗弄起刘如意。 初闻刘邦之语,殿内众人还以为刘邦真是在请将,便下意识纷纷站出了身! 待等看清刘邦逗弄刘如意的举动,以及不时撇向殿内的目光,殿内众人这才回过味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由绛侯周勃率先出班,沉沉一拱手。 “陛下即知陈豨贼子之反意,当已有圣断;臣等恭闻陛下诏谕,又怎敢荐帅、将?” 听闻此言,殿内众人虽心有不甘,也不由纷纷开口附和。 “绛侯所言甚是,臣等附议,恭闻陛下诏谕……” 不出众人所料,周勃话音刚落,刘邦便微笑着望向殿内,以一种买菜似的随意口吻,便将平定陈豨叛乱的将、帅人选给定了下来。 “既如此,便由汾阴侯周昌为帅,将兵十万,以平陈豨之乱!” “曲周侯郦商、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中郎赵尧,皆为将,随汾阴侯厉兵秣马,即刻整备!” 第0005章 周吕令武侯之死 砰!!! 于日暮前后回到长安城,在未央宫外走下辇车,走过数百步宽的广场,刘盈刚踏入宣室殿,就听闻一声刺耳的瓷器破碎声。 “欺人太甚!!!” 循声望向殿内,就见吕雉满脸盛怒的站在御阶上,双肩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起来。 至于是谁‘欺人太甚’,自是不用多猜。 ——当今天下,能让吕雉在破口大骂的同时,又不敢直呼其名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去!” “召郦侯吕台、洨侯吕产……” “不,凡在长安之吕氏子弟,通通召入宫中!” “另着阳都侯丁复、曲成侯虫达、阿绫侯郭亭、东武侯郭蒙、乐成侯丁礼、肥如侯蔡寅、中水侯吕马童,即刻入宫!” 一连喊出近十位食邑上千户,乃至数千户的开国功侯,吕雉终是气呼呼的坐回软榻,直喘着粗气。 见此状况,一旁默然躬立的樊哙不由稍上前,语带劝解道:“阿姊莫怒,莫急……” 砰!!!!!! 又是一声剧烈的破碎声,御案上的玉制砚台,也终是没躲过吕雉的荼毒。 “叫吾如何不怒?!” “兄长过世不过岁余,竟欺压我吕氏至如斯之地!” “吾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将满腔怒火毫无顾忌的喷洒在樊哙身上,吕雉仍不觉怒消,不由目光烦闷的瞪向樊哙。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去,你也别闲着,把灌婴那厮叫来!” “若兄长在,他颍阴侯还敢躲躲藏藏,让吾指望不上分毫?” 见吕雉丝毫没有‘息怒’的架势,樊哙也只能无奈的叹口气,稍一拱手,便低头向殿门处走去。 若非刘盈提前避开了些,闷头疾行的樊哙,甚至险些把刘盈撞个满怀! “毛毛躁躁的……”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整衣冠,做出一副凝重的面色,缓缓来到御阶前。 “母后。” 一声沉稳的拜喏,终是将吕雉的注意力稍稍吸引,面上怒意却丝毫不见减退。 稍一调整坐姿,吕雉便招招手,将刘盈叫到了身旁。 待刘盈爬上御阶,来到吕雉身旁,又被吕雉轻轻拉在身边坐了下来。 “今日之事,盈儿可瞧明白了?” 闻言,刘盈不假思索道:“儿明白。” “父皇不喜儿,欲以三弟为储……” “什么话!” 刘盈话音未落,就见吕雉又是没由来一怒! “区区贱婢所诞之奴生子,便称其曰奴,亦不为过!” 见吕雉被自己一声‘三弟’,激的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狂躁起来,刘盈不由一愣。 “好家伙……” “三言两语,就把刘如意的血脉都否定了?” 不等刘盈回过神,就见吕雉目光中满带着严肃,郑重的直视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记住!” “今日之事,并非是废立储君那么简单!” 一听这话,刘盈便赶忙敛回心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前世,在太上皇丧礼之后的一年当中,刘盈都在宫中面壁思过。 对于一些重要事件,刘盈都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道听途说),并不清楚其中的关键要害。 就如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在前世,就曾被刘盈单纯的认为: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地方割据势力,武装对抗中央的失败案例。 至于刘邦废黜的念头,前世的刘盈更是几乎毫无知觉! 这一世,能有更准确了解事态真相的机会,刘盈自是不愿错过。 ——因为只有全面认识到事物的本质,刘盈才能做出最准确的选择,为未来铺路。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摆出慎重的姿态,吕雉也不由稍冷静下来。 “今日一事,似涉及储君之废立,实却乃后位之争!” “陛下欲废者,不单是盈儿的储位,还有母亲的后位!” 笃定道出自己的判断,吕雉便面色严峻的起身,来到御案前。 “去岁秋,兄长周吕令武侯战殁,本就离奇:兄长堂堂北墙守军之主帅,如何能为北蛮所杀?” 说着,吕雉便从眼前的御案之上,轻轻拿起一卷已被解封的竹简。 “呵,韩王信……” “兄长征战一生,所斩之旷世名将不知凡几!” “纵是项羽,亦未曾在兄长手中,讨得半点便宜!!” “汉楚彭城一战、汉匈白登一战,兄长更每每率军驰援,方有今汉室鼎立。” “韩王信,区区一介丧家之犬,又如何是兄长之敌?”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回过身,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赶忙从榻上起身,接过眼前这份明显是战报的竹简,只稍一扫简上所书,刘盈面庞之上,便渐渐被骇然所充斥! “秋八月,韩王信引部来犯,恰遇周吕侯率亲卫数十游猎山林,遂以重兵围之……” “周吕侯力战数日,终力有不遂;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韩王信及部众,亦已不见踪影……” 只短短两个话,刘盈便猛地瞪大双眼,满脸惊骇的愣在了原地! ——周吕令武侯吕泽,刘汉天下的第一功臣,且没有之一! 如果光按讨伐夺取的地盘计算,如今汉室版图,起码有五成甚至六成,都是吕泽打下来的! 后世口口相传神乎其神的淮阴侯韩信,其绝大多数功绩,实际上也都是吕泽所为! 这也是为什么刘邦,身为堂堂汉祚开国皇帝,却连吕氏这么一家外戚都收拾不了的原因。 ——真要论起来,汉室天下,人老吕家得坐一半! 而现在,看着手中竹简之上记录着‘周吕侯战殁’的战报,刘盈只觉一阵毛骨悚然! ——末将率部援至之时,周吕侯已自刎于林间? 既然支援部队赶到时,只看到吕泽的尸体,又何来前面那段活灵活现的战斗过程? 这份军报的撰写者又从何而知:围剿吕泽的,是逃亡匈奴的韩王信部众,而非某个怀揣圣旨,口呼‘皇命难违’的边防将领? “去岁,兄长战殁北墙;” “今岁,盈儿储位有虞;” “婴儿猜猜,若刘如意那贱婢之子得立为储,明岁,母亲可还能安坐未央,母仪天下?” 正思虑间,吕雉意味深长的话音传入耳中,惹得刘盈猛地一打激灵! 却见吕雉稍叹一口气,复又冷然一笑。 “走吧。” “功侯们当快到了,随母亲出去迎迎。” 第0006章 局面并不乐观 片刻之后,未央宫宣誓殿内,便被十数位大都腰挂金印,身系紫色绶带的功侯贵勋所占据。 汉制:丞相、太尉位比彻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位比关内侯,银印青绶! 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后来的汉室,才会形成‘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 ——你连彻侯都不是,金印紫绶的资格都没有,就想为汉相宰? 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你! 当然,如今的朝堂,还暂时没有‘非侯勿相’的潜规则。 因为在如今,这朝堂卧虎藏龙,开国元勋大都健在的时间点,别说丞相了,就连九卿,都很少有非彻侯之爵的人。 就说现在,去掉暂时闲置的内史和宗正两个职务,九卿中的其他七位,也只有奉常叔孙通、少府阳城延二人,暂时没有彻侯之爵。 即便是这二人,也都是身怀绝技,且几乎不可取代的能人。 ——奉常叔孙通,是如今汉室唯一一位儒家出身的官员,曾为汉室制定一应礼制,建立(发明)了汉室专有的礼法制度! 少府阳城延,更曾一手主建未央、长乐两宫,现在又肩负着建造整座长安城的重担! 这两个位置,一个主掌礼法、祭祀,一个负责建筑、制造,专业针对性都极强,就算是扔给那些开国元勋们,也根本没人玩儿得转。 但很快,刘盈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殿内这十数人此时的身份之上。 ——吕氏子弟,唯有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吕台、吕产二人身有彻侯之爵,其余众人皆白身! 至于被吕雉招来的那几位功侯,虽是人均食邑数千户的顶级贵勋,却无一在朝任职…… “如此说来,刘邦压制吕氏外戚一事,应该是由来已久……” 道理再简单不过:殿内这十数人,撇开年纪尚青的吕氏子弟不谈,那几位功侯元勋当中,甚至不乏曲成侯虫达、阳都侯丁复这样食邑四五千户,在开国元勋中排名前二十的巨擘! 这样一群人,偶尔有几人没能担任三公九卿之职,还能勉强理解为僧多粥少。 可现在,这几人无一例外的赋闲在家,手上更是连千儿八百兵马的兵权都没有! 要说这不是针对吕氏外戚以及其部旧筹谋已久,有计划的阶段性压制,根本就说不通。 最让刘盈感到心惊胆战的是:仔细一想,好像就连当今天刘邦的连襟,皇后吕雉的妹夫樊哙,如今都是赋闲之身……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怪不得易储一事,来的这么突然。” “合着不是突然发难,而是胸有成竹……” 只片刻之间,前世那零零散散,又被迷雾所包裹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在刘盈的脑海中连在一起,拼凑出一副宏伟的蓝图。 “先杀周吕侯吕泽,吕氏群龙无首,剪除其旧部便易如反掌!” “而后次序解除吕氏兵权,一俟时机成熟,便废我储位!”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储位即废,吕雉后位自是不保。” “吕泽暴毙,部旧赋闲,吕氏必当手无兵权;易储废后,吕氏则没有未来可言……” “再借着陈豨之乱,为刘如意培养亲信,在朝中安插党羽,而后捧起戚氏外戚……” 想到这里,刘盈不自在的松了松噤口,却仍不绝窒息之意稍有缓解。 “呼~” “不愧是……” 即便是心语,刘盈也没敢将‘沛公’二字讲出口。 望着殿门处缓缓走来的高大身影,不由稍整衣衫,恭敬的站在了吕雉身侧。 ——今日这场会议,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来了。 · “颍阴侯别来无恙否?” 语意晦暗的一声问候,吕雉脸上,嗡时挂上一抹寒霜。 来人见此,却是不慌不忙的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颍阴侯臣婴,敬拜皇后。” “承蒙皇后挂怀,臣无恙……” 灌婴话音未落,吕雉便突兀的发出一问:“既无恙,今日百官共赴新丰,颍阴侯又因何告假?” 乍一听这话,刘盈还当是吕雉余怒未消,正拿灌婴出气。 但只片刻之后,刘盈便回过味儿来,稍待诧异的抬起头,望向灌婴那明显带有一丝慌乱的面庞! “刘邦意欲易储一事,灌婴早有知晓!” 心中暗自发出一声凄呵,刘盈面色嗡时一紧,望向灌婴的双眸,似是要从灌婴那高达雄武的身躯中透射而过! 在前世,刘盈只大概知道:颍阴侯灌婴,排在汉开国功臣第九位,是汉室不可或缺的一位开国功臣。 与此同时,灌婴还是周吕侯吕泽故旧部将当中,成就仅次于平阳侯曹参的第二人! 但现在,从吕雉明显带有不信任的目光中,刘盈清楚地看见:灌婴,怕是生出了‘弃暗投明’的念头! “局面,真的糟糕到如此地步了吗……” “竟然连灌婴,都萌生出了墙头变幻大王旗的念头?”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灌婴稍不自在的轻咳两声,略带心虚道:“近日初秋,长安骤寒,臣不幸稍染风寒,故今日未往新丰……” 看着灌婴不断躲闪,恨不能直接闭起的眼睛,刘盈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可不就是在后世,刘盈还是孩童之时,骗老师说‘作业忘带了’时的慌乱神情?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谎言,刘盈起码说过不下上百次! 却没有哪怕一次,如愿从老师口中听到那句‘明天带来’‘下不为例’。 而此时此刻,灌婴拙劣的演技,显然也同样没能骗过吕雉的双眼。 “哦?” “竟如此吗……” 悠然一声呢喃,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昂首上前,用下眼角俯视向惶惶不可自得的灌婴。 “若吾没记错,去岁,先兄周吕令武侯薨故,颍阴侯亦言‘稍染风寒’,而未上门吊唁,只遣旁支子侄前来?” “如今,颍阴侯又沾染风寒,而未往新丰,吊唁于太上皇灵前……” “如此看来,颍阴侯是年老体虚,重疾缠身?” 不等灌婴做出解释,吕雉便突然一拍御案,双眼猛的一瞪! “亦或是颍阴侯年老智昏,以为弃我吕氏而投刘,便可得善终邪?!!” 第0007章 红脸白脸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满是惊骇的望向御阶之上,怒目圆睁的吕雉! 只片刻之后,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只当方才的话,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就连灌婴本人,都放弃了为自己辩解,只心虚的低下头,忐忑不安的研究起地板上的纹路。 一时之间,殿内本就不算活跃的氛围,随着吕雉突入起来的暴怒,而愈发沉寂。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淡笑上前,替吕雉揉起双肩来。 “母后莫动怒,万一气急伤了身子,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温声抚慰一番,刘盈便又抬起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御阶下,正揣揣不安的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万莫介怀,实在今日,屡生触怒母后之事,母后怒不可遏,才一时气急了些……” 闻言,灌婴心中不由稍松口气,赶忙向上首一拜。 “家上言重,言重……” “臣年老体弱,确有失当之举,纵为太后怪罪,亦不敢自辩……” 听灌婴毫不违和的说起自己‘年老体弱’,刘盈下意识眼角一抽。 ——在如今朝堂,动辄五六十的开国元勋当中,年方四十余的灌婴,可是少有的‘少壮派了! 这样一个人说自己‘年老体弱’,那已经年过六十的天子刘邦算什么? 今天凌晨刚过世,享年八十五岁的太上皇刘煓,岂不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暗自嘀咕着,刘盈面上却很快调整过来,重新带上了那丝毫不见虚假痕迹的淡笑。 “母后,颍阴侯久行军伍,多有陈年旧疾,便是频频发病,也情有可原……” 听刘盈跟自己唱起反腔,吕雉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看见刘盈不断挤弄的眼睛,再看看灌婴那已然缓过神来,悄然归班殿两侧的模样,终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 “御下之术……” “一不留神,盈儿竟也成了丈夫……”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敛怒容,重新望向殿内。 “今日之事,诸位都已知晓了吧?” 只一句话的功夫,吕雉片刻之间才压回的怒意,便再次出现在那张已显老态的面庞之上。 “太上皇灵前,赵王以志壮之名,言及社稷!” “陛下立于赵王身侧,但不劝阻,凡言其乃‘皇子应有之志’。” “诸位以为,陛下此欲何为?” 闻言,殿内众人不由面色焦急的抬起头,似是欲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今日之事,殿内众人自是知晓。 虽说被刘邦明令赶回长安的,只有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萧何、阳城延、樊哙夏侯婴四人,但除了这六人之外,还是有不少人自发回长安。 别人且先不说: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被赶回来了,以彻侯的身份前往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的吕台、吕产二人,怎还敢留在新丰? 吕雉的兄长吕释之,以及殿内这十数位头顶刻着‘吕氏部旧’的功侯,又怎敢继续滞留?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尤其是在刘邦毫无遮掩的展露出易储之意,并借着敢吕雉、刘盈回长安,表示出‘你们老吕家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的意愿后,这一干人等,还何必留在新丰碍眼? 所以,其实都用不着吕雉开口问,今天新丰,殿内大部分人都在场,丧礼发生的事,也都在这些人亲眼目睹之下。 即便是没‘在场’的那几个小辈,也只是因为灵堂跪不下,才跪到了灵堂外而已。 很显然,吕雉所问的,也并非字面意思上的‘你们知不知道这事儿’,而是: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咱们怎么办。 这,便是众人想开口,却都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的原因。 赵王于太上皇灵前妄言社稷? 乍一听,刘邦给出的解释好像没啥毛病,这只是皇子表露自己志向的寻常举动。 但只需要转换思维,把此事发生的场景稍微一换,这件事,可就全然变味儿了。 太上皇驾崩,当立太庙! 赵王刘如意,哪里是在太上皇灵前‘展露志向’? 这分明是在刘邦的陪同、百官的见证下,在太庙、在祖宗排位面前,做出‘愿意接手江山社稷’的承诺! 至于为什么没在太庙,而是在太上皇灵前,只怕是当今刘邦想借此,来试探朝中百官公卿的反应。 ——爷们儿打算废长立幼,谁赞同,谁反对? 从利益的角度出发,殿内众人,除了颍阴侯灌婴隐隐表现出‘置身事外’的意图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早在楚汉争霸时期,就已经和吕氏外戚绑定在了一起! 而在周吕侯离奇亡故,吕氏外戚利益集团已然势微的当下,唯一能让众人展望未来的,就是皇后吕雉,以及太子刘盈。 现在过的这么苦,众人就指望将来刘盈继位,大家伙好鸡犬升天,跻身朝堂。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的储位,就是整个吕氏外戚利益集团的一致底线! 夸张点说:哪怕拼着再来一场‘掀翻暴秦’的宏图伟业,殿内众人也不可能允许刘盈储位动摇! 但话说回来,归根结底,殿内众人头上的爵位,可都是汉爵…… 而汉祚国姓,又是刘…… 如果是外人要抢刘盈的储位,殿内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必然会毫无顾忌的扑上去,将那人活活咬碎! 但如果这个人,是带着殿内众人立下宏图伟业,建立这刘汉国祚的天子刘邦…… “咦?” 众人正进退两难间,就见御阶之上,吕雉面带疑惑的望向殿左侧,吕氏子弟跪坐的方向。 “阿禄,尔父怎未至?”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循声望去,心下也不由稍一紧! 吕雉口中的阿禄,只是后世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吕禄! 而吕禄的父亲,正是如今吕氏一门唯一的壮年男丁——建成侯:吕释之! “不会吧?” “吕释之,可是吕雉的亲哥哥啊!” “血浓于水的,应该不至于大难临头各自飞?” 恰巧就在众人都纷纷露出疑惑之色时,建成侯吕释之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倚靠在殿门之上。 稍一调整呼吸,吕释之便快步走入殿内,对御阶上方沉沉一拜。 “禀皇后,新丰来报!” 第0008章 刘邦怕不是天蝎座? “陛……陛……陛下,万……万不……不可……” 两个时辰前,新丰邑,栎阳宫。 看着眼前的老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刘邦不由淡而一笑,稍一摆手。 “汾阴侯是想说:朕万不可废长立幼,废太子而立赵王?” 闻言,那老将不由长松一口气,赶忙点了点头:“然……然……也。” 见老将满眼焦急,恨不能把舌头咬断的架势,刘邦不由长叹一口气,望向身侧的侍郎。 “去,取简、笔来。” 那侍郎正要领命而去,却见那老将还没来及的坐下,闻言猛然起身,满目焦急地望向刘邦。 “不……不必!” “臣……臣口……口愚,然……臣……期……期……期知,废……废……废长……立……立幼,期……期……期不……不……不可!” “陛……陛……” “行啦!” 轻轻一声低呵,叫住老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刘邦便稍皱起眉,冷眼望向那老将。 见刘邦如此不耐,那老将更是愈发急躁起来,额头上都渗出些许汗滴,反倒愈急,愈说不出话来。 如此片刻之后,刘邦终是心有不忍,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旋即毫不违和的脸色一变,嘿笑着上前,拉着老将坐了下来。 “来,不急,坐下说话。” 将老将勉强摁回座位,刘邦便顺手拉来一张筵席,毫不顾忌形象的一屁股坐在了老将对面。 “周昌啊周昌。” “让朕说你什么好?” “啊?” “朕何曾说过要废太子?何曾说过要立赵王?” 话还没说完,看着周昌那又急躁起来的面庞,刘邦赶忙止住话头。 “行,先不提这事儿。” “当下之首重,还是陈豨!” 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开,刘邦面上随意之色顿消。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几乎化为实质的杀伐之气,以及喷薄而出的愤恨! “早先,韩王信叛逃匈奴,故韩之地,便化为今之代国。” “又去岁,赵王张敖密谋悖逆,为朕贬为宣平侯。” “代国无宗亲为王,赵王又尚年幼,未及就国;赵、代之兵,今皆掌于陈豨之手!” “一俟陈豨反,则大河以北必乱,北墙,亦有不稳之虞啊……” 听闻此言,周昌也稍冷静下来,思虑片刻,便郑重一拱手:“陛……陛下……勿……勿忧!” “臣……必……必亲…………” 又是一抬手,示意周昌不用多说,刘邦才面带郑重的起身,紧紧捏住周昌的左肩。 “陈豨,不足为虑!” “便是整个关东大乱,朕也丝毫不担心!” “朕担心的,是平灭陈豨之后,代、赵之兵由何人统掌,北墙之防,又以何人为主……” 听着刘邦情真意切的吐露心扉,周昌终是暂时平静下来,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四年前,韩王信在都城马邑,陷入匈奴人的重兵包围,旋即投降匈奴,合兵南下! 消息传来,汉室朝堂无不欢呼雀跃! 几乎人人都以为:借此机会,汉室将一举重创匈奴人,重新恢复战国时期,游牧民族不敢南下牧马的辉煌! 但很快,一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役,犹如一个蒲扇大的巴掌般,在所有汉人脸上,扇出极其响亮的一耳光…… ——匈奴单于冒顿亲自领兵,将汉天子刘邦围困白登山,足足七天七夜! 虽说最终,周吕侯吕泽所率领的援军赶到,摆出反包围的架势,吓跑了匈奴人的兵马; 汉室也趁机增强了对马邑以北,即太原地区的掌控; 但至今为止,也从未有人认为:汉匈平城战役,汉室是胜利方。 因为每每提起平城战役,人们的注意力都不在战役前期,天子刘邦北追千里,杀得匈奴单于冒顿狼狈而逃的神武,以及周吕侯吕泽在白登之役后率军追击,重新夺回太原地区的荣光。 绝大多数人听到‘平城战役’,都只会想起那场堪称国耻的白登之围,旋即面色屈辱的发出一声哀叹…… 汉匈平城战役过后,关东异姓诸侯也逐渐不安分起来,梁王彭越坐守关中门户,淮南王英布雄踞五岭以北! 汉室本就没有余力南、北两线开战,关东即乱,北方只能暂时以稳为主。 为了腾出手来,专心平定内部异姓诸侯,彼时的刘邦只能遣使北上,促成汉室同匈奴互不侵犯的条约。 ——在当时,就连天子刘邦的亲女儿,如今已经嫁给宣平侯张敖的鲁元公主刘乐,都差点被送去匈奴和亲! 到现在,汉匈平城战役已经过去三年,汉室剪除内部异姓诸侯的工作,也已然临近尾声。 若非陈豨突然在代地蠢蠢欲动,汉室接下来的目标,就该是梁王彭越,以及淮南王英布! 即便如今,被陈豨打乱计划,汉室未来几年的主基调也依旧不变:平灭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彻底剪除关东异姓诸侯势力,形成一个稳定的关东! 作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周昌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思虑良久,周昌终是面色凝重的抬起头,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虽未开口说话,刘邦却依旧清晰地看见,在周昌那张脸上,写有怎样纯粹的忠诚。 ——陛下直说,需要臣怎么做! 见此,刘邦只觉心下一暖,面色却也不由严肃起来。 “待陈豨乱平,朕欲顺势举兵南下,以返乡祭祖之名归丰沛,伺机窥英布虚实。” “若其忠,则便依淮阴侯故事;若不忠,则兴仁义之师以平灭之!” “淮南即平,而后便是梁……” 沉声道出自己的打算,刘邦便满带信任的望向周昌。 “今岁平陈豨,明岁灭英布;再除彭越王位,便当是三年之后。” “朕要你汝阴侯以赵相之身,总掌代、赵之兵,在这三年时间里,牢牢把守北墙!” “万不可使匈奴游骑,跨过北墙一兵、一卒!” 说到这里,刘邦苍老的面颊之上,陡然亮起一对满带精光的双眸! “待关东一平,朕便当提兵北上,北逐匈奴三千里,以血当年白登,冒顿困朕之奇耻大辱!” 最后一句雄心壮语,却并没有被刘邦道出,而是和往常那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远大志向般,暂时深埋在了心底…… 第0009章 我,也该行动了! “迁汾阴侯为赵相?” 夜幕降临前的未央宫,听吕释之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下来,说起新丰传来的消息,吕雉面色顿时一冷。 “御史大夫之位,以何人继之!” 吕雉此问一出口,殿内数十双眼睛,便嗡时集中在了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在今日丧礼,明显透露出易储之意后,刘邦又光速任命御史大夫周昌卸任,转而去做赵国相? 只此一旦简简单单的人事任命,便涵盖了海量的政治信息! “母后。” 稍一沉吟,刘盈便面色凝重的上前,对吕雉稍一拜。 “自韩王信叛逃匈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凡大河以北,代、赵二国,及北地、陇右、云中、上四郡之兵,便皆由代相陈豨统掌。” “今父皇突以汾阴侯转任赵相,只怕是代国那边……” 见刘盈如此精准的道出个中要害,吕释之稍点点头,便赶忙上前。 “家上所言甚是!” “据探子回报:皇后、家上随丞相离新丰不久,陛下便遍召朝中功侯、将帅,所谋者甚大!” “夕时前后,汾阴侯入宫觐见,后不久,陛下明颁诏谕: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不日启程,往赵都邯郸履任!”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色之上,已然是一片凝重。 “陛下令丞相、少府回转长安,当乃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谋定而后动之举。” “及遣皇后、家上先行回转长安……” “唉!” 只见吕释之话头悄然一止,愤然一跺脚,将头侧过去,做愤恨不平状。 而众人稍一思虑,便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御阶之上,那已然彻底黑下去的面庞。 “代相陈豨……” “赵相周昌……” “北墙之兵……” 讥笑着呢喃几声,吕雉的面色在片刻之间,便已便成一副极尽淡然,全无喜怒的模样! 见此,刘盈赶忙止住开口的冲动,悄然低下头,退回吕雉身后。 吕雉这个表情,外人看了,或许还会以为吕雉是‘不悲不喜’。 但这个表情,刘盈前世在吕雉脸上,满共就只看过三回。 第一回,是在刘盈刚结束为期一年的禁闭,叛乱的代相陈豨授首时,刘邦不顾百官劝阻,强硬驳回将刘如意的封国迁往内陆的提案,让刘如意就国邯郸。 第二回,是在刘邦驾崩后,匈奴单于冒顿遣使入关,送来一封写满污秽之语的国书。 第三回,则是吕雉在刘盈登基第二提出,让鲁元公主和宣平侯张敖所生之女,年仅九岁的张嫣做皇后时,被刘盈婉言拒绝…… 满打满算,这是刘盈前后两世加在一次,第四次看到这副全然淡定的神情,出现在吕雉脸上。 ——就连凌晨的太上皇丧礼上,被刘邦粗蛮的甩开手,在朝臣百官面前被驳了面子,吕雉都未有如此令人胆战心惊的神情! 而前世足足九年的经历告诉刘盈:这个表情出现在吕雉脸上,只意味着一件事。 怒! 极致到刻骨铭心,直击吕雉灵魂而不再能被外化,不死不休,绵延世世代代的滔天盛怒!!! “呼~” “也不知道这回,倒霉的是谁……” 在前世,吕雉第一次表现出这般‘怒不形于色’的神情,直接导致半年后,赵王刘如意被一杯毒酒送上路,其母戚夫人被做成人彘! 第二次,吕雉没能如愿兴兵北击匈奴,于是,短短数年之间,刘氏宗亲诸侯次序惨死,大河以北,长城以南,遍地诸侯皆吕氏。 第三次,天真的刘盈以‘舅舅怎么能娶外甥女’为由,拒绝立张嫣为后,便错过了唯一一次亲临朝堂,主持朝政的机会…… “御史大夫,以何人继之?” 丝毫不带感情的再次问出这句话,吕雉的目光中,已然再也不见丝毫温度。 不知是不是体会到了这股凝为实质的阴寒,吕释之几乎是想都不敢想,赶忙回道:“中郎,赵尧!” 音落,偌大的宣室殿内,便陷入了一阵极致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吕雉那凛如寒冬的话语,才终于击碎这阵沉凝。 “颍阴侯。” 就见吕雉面无表情的望向右侧,一声轻唤。 “如此,颍阴侯仍以为,还有独善其身之余地吗?” 只此一问,灌婴便面色惨然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对于殿内这群出身草莽,如今却屹立于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的人杰而言,如今的局势,已经不需要再多哪怕一句话去解释了。 ——代相陈豨,旬月必反! 要知道御史大夫,可是三公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在御史大夫周昌不惜降职两级,去担任赵国相的情况下,哪怕陈豨本来是个乖宝宝,也必然会被逼到非反不可的地步! 想明白这一点,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就很容易就被串联在一起了。 陈豨反叛,只是时间问题;只要陈豨反叛,那平叛,也是时间问题。 叛乱平定过后,必然会有一个人,取代陈豨‘总掌北方边防兵马’的位置;从目前来看,这个人,便大概率是新鲜出炉的赵相:周昌! 那在这件事当中,老吕家是个什么境况呢? 首先,便是刘邦意欲废黜一事,让殿内众十数人焦头烂额,不知如何解决。 而作为刘盈的直接竞争对手,刘如意将获得一位威名远扬,功勋卓著,在开国元勋中地位崇高,并在将来掌握所有北墙卫戍部队的国相。 什么意思? ——在如今的局面下,如果殿内这十数号人什么都不做,那陈豨叛乱平定之后,即便刘盈仍旧端坐储位,赵王刘如意,也将名正言顺的掌控汉室一半以上的军队! 而且是久经沙场、卫戍北墙的精悍部队! 到了那时,刘邦哪里还需要易储? 又何需刘如意在谁的棺材前,喊下‘我必带着汉室走向巅峰’的誓言? 光凭着手中兵权,赵王刘如意,就将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到了那时,朝中百官恐怕就不会像前世那般,劝刘邦‘废长立幼不可取’,而是会转过头来劝刘盈:当顾全大局,让位于贤了…… “都退下吧。” “建成侯,至后殿一叙!” 冷声结束这场吕氏外戚的内部会议,吕雉便直起身,面无表情的向后殿走去。 望着吕释之面带歉意对自己一拜,旋即追赶吕雉而去的背影,刘盈不由长出口气,面上也涌现出一抹压制不下的严峻。 “为了我,老娘怕是要操碎了心……” “我,也该行动了!” 人物科普——周吕令武侯吕泽 来咯~ 这本书每100章,会有一次人物科普章节,从历史研究的角度,分析书中出现的热点争议人物,大家可以酌情 上架后的人物科普章为付费章节,请慎重订阅。 友情提示:本章节为文献综述内容,转载不得商用,抄袭必究。 非商用转载、引用请标明出处。 例:《大汉第一太子》第0010章节:人物科普——周吕令武侯吕泽。 ※※※※※※※※※※※※※※※※※※※※ 在开篇部分,有相当一部分读者对‘吕泽’这个人物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有的同学说,吕泽在历史上非常牛逼,只是由于吕后驾崩后的诸吕之乱,而被史家上了春秋笔法; 也有的同学说,吕泽就是个凭着外戚身份,被刘邦提拔起来的小舅子,根本没有多牛逼,不然为什么百官公卿表、开国功臣表都看不到吕泽,《史记》《汉书》也没有他的身影呢? 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汉书》中的绝大多数内容,都是以《史记》作为参考。 而在研究《史记》,弄清楚吕泽的能力,以及在汉室开国前后的贡献、地位之前,我们首先需要达成一致的是:《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并非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中立史官。 这一论点,我有以下几处佐证。 其一:太史公笔下,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在司马迁看来,冯唐、李广二人似乎是怀才不遇,没能得到自己应得的待遇,没能达到自己应该达到的高度,而且是被汉室的体制所压制。 但在司马迁自己所写的《史记》当中,我们就不难发现,冯唐、李广二人并非怀才不遇,而是自作自受。 在《史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汉文帝刘恒的马车行走在道路上,遇到了冯唐;二人聊了几句,刘恒就感叹道:如果我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抵挡匈奴人,该有多好啊? 听闻闻言,冯唐却丝毫不留面子的说:就算廉颇、李牧在世,也根本不会为陛下所用! 一听这话,刘恒便气呼呼的回了皇宫,越想越觉得憋屈,就又把冯唐叫入宫中,说道:如果我有什么错,先生可以私下指出来,为什么要当着大庭广众羞辱我呢? 冯唐的回答是:鄙人不知忌讳。 或许在司马迁看来,这是冯唐率真、刚直的体现,但我们稍一想,就会发现并非如此。 我试着把冯唐和文帝刘恒之间的对话,用现代人的方式重现为下面这段场景。 某官员出行,遇到一位老者,就丝毫不摆谱儿的跟老者聊天下大事,最后感叹了一句:如果有人才帮助建设国家,那该有多好啊?结果老者说:就算有人才,也不会给你效力。 官员很生气,却没发作,之后私下找到老者,说:如果我的工作做的不好,老人家可以给我提意见,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破坏官府的威严呢?老者说: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直。 试问什么样的掌权者,会重用这样一个情商为o的老人? 更何况是在封建君王时期,一个自认为业务水平相当不错的皇帝呢? 冯唐要是放在现代,怕是连村级别的单位都冒不出头。 所以,太史公笔下的冯唐易老,并非是文帝刘恒、景帝刘启让他老,而是他自己绝了自己的仕途;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老人家,路走窄了呀…… 回过头,看李广难封。 冯唐易老,好歹是情商问题,冯唐本身的业务水平未必有什么硬伤,但李广就是纯纯的政治巨婴。 同样是在《史记》中,景帝登基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李广以中央将领的身份驰援梁国,却在平叛过程中接了梁王刘武的将军印。 简单分析一下吴楚之乱,我们就不难发现:景帝一朝的吴楚七国之乱,与其说是地方对抗中央,倒不如说是文帝刘恒旁支入继为嫡的后遗症。 原本皇位应该属于惠帝刘盈一脉,结果在吕后驾崩时,陈平、周勃等大臣内外勾结,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旁支入继。 此举非但使得齐哀王刘襄一脉怀恨在心,更是让其他的刘氏旁支心生邪念:刘恒可以旁支入继,我为什么不可以? 而在这样一场具备‘夺嫡’性质的内部斗争当中,梁王刘武的地位也十分微妙。 作为景帝刘启的同母胞弟,梁王刘武得到了长安中央的大力支持,原因是景帝刘启足够信任刘武,且梁国地处函谷关外,为关中东门户外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在得到如此信任的情况下,梁王刘武却萌生出了不应该有的邪念,一度凭借梁国的重要战略地位,和母亲窦漪房一起要挟景帝刘启,将自己立为储君。 这样一个对景帝刘启皇位产生威胁的人,无论对于景帝刘启,还是长安中央而言,都是暂时不能得罪,且又早晚都要收拾的人。这种情况下,李广接下梁王刘武的将军印,几乎不亚于政治叛逃。 这也就不难解释‘李广难封’的真正原因了:李广武力值接近满格,但政治觉悟几近于零,难堪大用。 在汉室‘为国栋梁’的彻侯敕封标准下,李广终生未得封,其实是必然;我也愿意相信:在当时那个时代,除了司马迁,不会有人认为‘李广难封’有多么令人唏嘘,多么令人难以理解。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是我怀疑司马迁著史中立度的第一个佐证。 第二点:桃李不言,下自成溪。 众所周知,司马迁本人对项羽、李广、李陵这样的悲情英雄怀有主观崇拜,这个主观态度也体现在《史记》当中,司马迁对这些悲情人物的刻画。 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司马迁是史官、是太史公的前提是:司马迁是一名汉官。 作为一名汉室官员,哪怕处在史官这样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司马迁也是需要讲究政治正确的,但从《史记》当中,我们却丝毫不见这样的态度。 对于曾有‘军事叛逃’污点的李广,司马迁的评价是: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乡之。” 这个评价,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李广真的是出色的将领,是一个民族英雄式的悲情人物,但若是结合李广‘私接梁王将军印’的政治污点,无疑是带有极其浓厚的主观色彩的。 对司马迁借此评价,来歪曲后世人对李广的解读,我怀有一定程度的鄙夷。 还有便是司马迁对李陵的评价: “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成,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一句‘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和‘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与历史中判汉降胡的李陵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颇具讽刺意味,也足以看出司马迁意图遮掩李陵判汉,洗白李陵污点,歪曲后世人感官的意图。 第三点:身处时代。 众所周知,司马迁是汉武帝时期的历史人物,大约出生于公元前140年左右,对于李广、李陵等人物,司马迁或许还能勉强谈得上‘亲身经历’‘亲眼见证’,但对于发生在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80年之间的诸吕,司马迁的信息获知渠道,应当是只有‘道听途说’这个来源的。 至于通过皇室档案、帝王起居录获知真相这个渠道,也可以排除。因为和现代人印象中的‘史学世家’不同,司马迁的家族绝算不上什么历史渊源的史家。 从司马迁家族的族谱当中,我们就不难看出这一点。 司马迁八世祖:司马错,秦国武将; 六世祖:司马靳,秦国武将; 高祖:司马昌,秦始皇时期铁官; 曾祖:司马毋怿,汉高祖时期市长(市集吏长); 祖父:司马喜,无官职,五大夫爵位。 直到汉武帝刘彻恢复‘太史令’这一职务,并任命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为西汉第一任太史令,司马家族才和‘史家’一词沾上了关系。 司马谈被武帝刘彻任命为太史令,也基本可以确定为:专门负责记录武帝刘彻的丰功伟绩,传于后人。 在此之前,汉室高皇帝时期、惠帝刘盈时期的皇帝起居录,也是有极大概率在文帝登基之后被‘修正’过。 而在当时,先有秦始皇尽焚六国史书,后有项羽火烧咸阳宫的时代背景下,司马迁却在《史记》中,以‘记史’的名义写下了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这无疑足以让人怀疑司马迁著史的资料来源。 通过这三点,辩证的分析过后,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司马迁著史,总体上保证了对客观事实的阐述,大体历史脉络没有问题,但对于汉武帝之前,尤其是吕后驾崩之前的历史史实,司马迁并没有具备绝对说服力的资料来源,对于部分历史人物的描写,司马迁也没能避免主观情感的影响。 到这里,我们再回过头去看待史书上,似乎毫无存在感的周吕侯吕泽,或许就清晰了许多。 司马迁所处的时期是汉武帝刘彻时期,经过吴楚七国之乱,汉文帝刘恒一脉的皇统合法性已经毋庸置疑,既然如此,那吕氏外戚,乃至于惠帝刘盈一脉的丑化、反派化,自然是当时政治背景下的必要之举。 从《史记》中许多活灵活现,却完全说不通‘司马迁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事件当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对于惠帝刘盈、高后吕雉,以及包括吕台、吕禄、吕产在内的吕氏外戚,太史公是有不同程度的丑化的。 那么,周吕侯吕泽,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同样通过《史记》记载,我们可以得知:吕泽是吕公的长子,是吕雉的长兄。 而在秦始皇在位时期,吕公举家迁至丰邑,是受到了丰邑令的款待的,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吕氏家族,应当是小有名望的名门。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反观刘家,刘邦官职为泗水亭长,长兄刘忡、次兄刘喜务农,四弟刘交就学。 从幼子刘交有钱出门游学可以看出,作为落魄贵族,刘太公刘煓应该是有些家底,但从刘邦‘泗水亭长’的职务,也不难看出:在当时的丰邑,刘家的地位远不及吕家。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泗水亭长刘邦,真的有带领整个丰沛起兵造反的号召力吗? 贩夫樊哙,刘邦或许还能支使的动,那在县衙做官的周勃、曹参、萧何等人,作为下级的刘邦,真的具备‘我们造反,你做我小弟’的人格魅力吗? 或许有,但我个人更倾向于:这些名垂青史的‘小’人物,刘邦凭借泗水亭长的身份还够不上,应该是由丰邑名门吕氏的长子吕泽出面,为刘邦引见的。 这从《史记》当中,汉室鼎立之前,曹参参与的大多数战争,都有吕泽的身影若隐若现,萧何、周勃等丰沛老臣,也屡屡无偿出面维护吕氏,樊哙迎娶吕氏女,众人都颇为亲近吕氏可以看出。 看透这一点,我们不妨大胆猜测:刘邦,会不会是吕氏早起推上明面,以吸引外人注意力,后期却又没能控制住的棋子? 这一点有待考证,但结合刘邦登基之后对吕氏外戚、太子刘盈的莫名厌恶、排斥,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说回周吕侯吕泽,有的读者反对‘吕泽为汉室第一功臣’的主要论点,大都集中在于:吕泽封侯封了多少户? 为什么在功侯排名中看不见身影? 在这里,我们且先不谈吕后驾崩后,汉室丑化、淡化吕氏外戚的政治需要,只需要看一点:惠帝刘盈驾崩之后,吕后第一个封的王爵,正是吕悼武王:吕泽。 从客观角度上分析,吕泽被追封为吕悼武王,应该有很大部分是吕后为封吕泽之子吕台为吕王的原因,但从周吕令武侯吕泽第一个获封为吕氏诸侯,而非建成侯吕释之来看,我们就不难看出:在吕氏家族,吕泽的地位是多么崇高。 因为在遍封诸吕之前,吕雉必然会拿出手中最不容易受人质疑的人选,来试探朝臣百官、开国功侯的态度,而吕雉所选择的人,正是吕泽父子。 再来看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吕泽的部旧势力立下的功勋,光是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就有以下这些。 ——博成侯冯无择,《以悼武王郎中》,兵初起,从高祖起丰,攻雍丘,击项籍,力战,奉卫悼武王出荥阳,功侯。 ——阿陵侯郭亭,以连敖前元年从起单父,以塞疏入汉。汉高帝六年七月庚寅,顷侯郭亭元年。还定三秦,《属周吕侯》,以都尉击项籍,功侯。 ——阳都侯丁复,以赵将从起邺,至霸上,为楼烦将,入汉,定三秦,别降翟王,《属悼武王》,杀龙且彭城,为大司马;破羽军叶,拜为将军,忠臣,侯,七千八百户。 ——东武侯郭蒙,以户卫起薛,《属悼武王》,破秦军杠里,杨熊军曲遇,入汉,为越将军,定三秦,以都尉坚守敖仓,为将军,破籍军,功侯,二千户。 ——曲成侯虫达,以曲城户将卒三十七人初从起砀,至霸上,为执圭,为二队将,《属悼武王》,入汉,定三秦,以都尉破项羽军陈下,功侯,四千户。为将军,击燕、代,拔之。 这五人,是我们当代都能明确查到的‘周吕部旧’,除这五人之外,还有近十位基本明确,但仍有一定争议的‘周吕部旧’。 光是这五人,其封国食邑少则二千户,多则七八千户,且在高皇帝刘邦白马誓盟的‘开国十八功侯’当中,都具有相当高的排名。 到这里,事实的真相便不远了。 ——同为开国十八功侯,为什么萧何、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我们都这么熟悉,反观丁复、虫达、郭蒙等人,我们却觉得听都没听说过呢? 这,就佐证了我前面的观点:在吕氏外戚被血洗,文帝刘恒旁支入嫡的政治背景下,淡化、丑化整个吕氏外戚,乃至于整个吕氏外戚集团,成为了当时的政治需要。经过两汉前后四百年的可以淡化、岁月洗礼,以及独尊儒术后的两千年华夏史,这些人,已经淡出了我们对西汉初年历史的认知。 而周吕侯吕泽究竟有多么利害,从这一点也同样能看出:曾经的部下,都被封为动辄七八千户的顶级彻侯,两个儿子都被封为彻侯,长子吕台的郦侯食邑,更直接就是太上皇刘煓所生活的新丰,吕泽的食邑,真的会少到无法排进开国功侯名单当中吗? 我个人认为,在小弟丁复都能获封七千八百户,儿子吕台都能以新丰作为封国食邑的情况下,周吕侯吕泽的食邑,绝对不会低于万户。 而从吕泽极其少见的双字谥号:‘令武’来看,吕泽在汉初的武勋,也应当是毋庸置疑。(汉开国功侯当中,同为双字谥号者有:酂文终侯萧何、留文成侯张良。) 结合以上论点,我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在建立汉室过程中,无论刘、吕两家是合作关系还是从属关系,周吕侯吕泽,都是刘邦鲸吞天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第二:周吕令武侯吕泽在汉初的地位,很可能与萧何、张良二人平齐;无论是在保住惠帝刘盈储位,还是后续吕后专政十数年的过程中,周吕侯吕泽所遗留的政治遗产,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三:在刻意淡化、丑化,且经历两千多年反复‘修正’、传延后,我们依旧能从史书上看出吕泽耀眼的功绩,那么在真实历史上,吕泽的成就,很有可能比我们所能看到的还要耀眼。 ※※※※※※※※※※※※※※※※※※※※ 以上论断为个人文献综述,不代表任何权威机构,内容只属于作者个人看法。 本书中,对于吕泽、吕氏外戚、周吕部旧的描写,沿用以上内容为背景。 第0010章 屁股决定脑袋 “家上。” 从宣室殿内缓步走出,刚走下长阶,刘盈就见一道人影从一旁走出。 暗自定了定神,细一看,才发现是灌婴在等候。 “家上仗义执言,臣,不知该如何相报……” 看着灌婴面带惭愧的躬身一拜,刘盈不由洒然一笑,暗地里却悄然思量起来。 灌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刘盈再清楚不过了。 无论是在刘盈的前世,还是前半生的记忆当中,颍阴侯灌婴,都是一个十分精通‘趋利避害’的人。 比如说去年,北墙一代传来周吕侯吕泽战殁的消息,朝堂顿起风言。 有人说,是代相陈豨不满于吕泽插手北墙防务,才伙同已经逃到匈奴的韩王信,将吕泽暗害。 也有人说,是故燕王臧荼逃亡至匈奴的儿子臧衍,和同样逃亡匈奴的韩王信怂恿匈奴,对吕泽设下了圈套。 最终,朝堂对于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北墙一事,给出了最终的盖棺定论。 ——死王事。 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阵亡;吕泽成了两汉前后四百余年,在对外战争中阵亡的等级最高的烈士。 朝堂只丢下一句‘死王事’,便不再追查此事前因后果,也丝毫没有报仇雪恨的意图,长安刚刚激烈起来的风论,自然是应声而止。 而彼时,作为周吕侯吕泽部旧势力当中,成就、地位数一数二的拔尖者,灌婴却做出了一件相当不厚道的事。 ——以重病卧榻为由,遣家中旁系子侄前往周吕侯府,代为吊唁。 光从这一件事就能看出,灌婴此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但恰恰也因此,自周吕侯吕泽身死之后,灌婴无论是在丰沛元勋,还是在周吕故旧圈子当中,都遭遇了许多的不待见。 ——聪明人,又不止灌婴一个! 吕泽咋死的,虽然没人能说清楚,但其中透露出的怪异气息,自然躲不过朝堂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精。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保全自身,最明智的选择,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似吕泽真的是战死般,乖乖上门吊唁。 该哭就哭两声,该追悼就追悼一下,一切如常便是。 灌婴可倒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颍阴侯‘已经参透了其中奥义’般,直接不去参加葬礼! 非但自己不去,连嫡子、长子这种具有代表性的子侄也不派一个,就派一个旁系子侄? 在朝臣百官心中,这件事的性质,几乎和后世,举报同学作弊没什么两样。 ——我承认你做得对,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想离你远点。 就这样,短短一年的时间内,颍阴侯灌婴,汉开国功侯第九位的顶级元勋,便混成了如今这个‘举目无友’的地步。 按理来说,对于这样一个趋利避害,只想着保全自身的‘聪明人’,刘盈也应当抱有鄙夷才对。 但前世足足九年的惨淡生涯,让刘盈清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屁股,决定脑袋。 从客观角度,或者说从正义的角度上来讲,灌婴的人生信条,却是算不上多么高尚。 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且几乎只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却是不可多得的,可以为刘盈所招揽的势力了。 ——不然怎么办? 去招揽那些个出身丰沛,和刘邦打儿时起,就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儿到大的汜水元从? 还是招揽曾经和吕泽出生入死,为汉功侯的武夫将领? 很显然:此时的刘盈,别说招揽张良萧何、樊哙夏侯婴了,如果不靠母族帮助,但凡爵位沾个‘侯’字儿的人,刘盈都很难搞定。 在当下,爵位能沾个‘侯’字儿的,那可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上来的狠人儿! 反观刘盈,除了老爹是刘邦、老娘是吕雉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能令人敬佩、让人折服的特质。 所以,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一个懂得趋利避害,可以为了利益而被收买的人,是比那些满脑子战阵杀伐,只服比自己更强者的功侯元勋们,要更容易招揽的。 当然,等大权在握,手下猛将如云、良臣如雨时,刘盈自然也可以毫无心理压力的一脚踹开灌婴,学老爹刘邦喊上一句: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灌婴! 暗自思虑着,刘盈便莞尔一笑,毫无太子威严的拍了拍灌婴的肩侧,示意边走边说。 “今日,母后确有些怒急攻心,但母后所言,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淡然一语,刘盈便面色如常的侧过头,看了看灌婴的面色。 “若孤未记错,颍阴侯初非周吕侯部将,而乃以中涓之职起砀郡,以随父皇伐秦?“ 听刘盈几乎不带丝毫回忆,便直言道出自己的过往,灌婴赶忙一拱手。 “蒙家上挂怀,竟于臣之事了然于胸,臣甚敬……” 嘴上如是说着,暗地里,灌婴却顿时感到有些惊诧。 对于自己的过往,别说当今刘邦了,若非刘盈提起,灌婴自己都有些淡忘了! 那刘盈,这么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储君,又为何会记得这么清楚? 是只有自己的事,刘盈记得这么清楚,还是朝中的每一个功侯,其过往武勋、功绩,都被刘盈记在了心中? 灌婴正思虑间,就听刘盈略带感怀的长叹一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汉二年,汉楚彭城一战,父皇不敌项羽,兵败而逃,彼时有楚将一人,名曰丁固,受项羽之名追击父皇。“ 说着,刘盈面带笑意的侧过头:“颍阴侯可还记得此人?” 见灌婴面色猛的一紧,刘盈只自顾自道:“父皇以养寇自重之说言劝丁固,固果然心怀二意,方使父皇得以逃脱,而后于垓下一战定天下!” “待项羽自刎乌江,父皇立汉国祚,丁固便邀功于父皇驾前,却为父皇所斩”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止住脚步,侧过身正对灌婴,面上依旧是那一抹浅浅的笑容。 “颍阴侯可还记得,父皇令斩丁固之前,所言者何?” 听刘盈又是一问,灌婴终是无法继续沉默,只心虚的低下头。 “陛下言:项羽失天下者,皆丁固为臣不忠;今斩之,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和灌婴闲聊般笑着点点头,旋即稍一拱手。 “酉时已过,孤不便出宫;宫门已至,便送颍阴侯至此 第0011章 我借他两个胆子! “母后。” 回到宣室殿,刚到门口,刘盈就和二舅吕释之打了个照面。 而在刘盈来到后殿时,吕氏的面色已经淡定了许多。 “盈儿,来。” 照例将刘盈喊到身旁坐下来,吕雉便面带和蔼的问道:“颍阴侯……” “盈儿是如何盘算的?” 一听吕雉此言,刘盈便明白过来:老娘吕雉,这是起了考校之意。 “也对。” “现在的吕雉,应该还没有‘架空儿子’的危险想法。”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装出一副组织语言的模样,磨蹭好一会儿,才乖巧一笑。 “儿以为,颍阴侯趋炎附势,朝三暮四,觉危而独善其身,实不可信。” “然今,先舅周吕令武侯部旧多赋闲,便是舞阳侯,亦手无兵丁一人。” “今日太上皇丧礼,父皇又明示易储之意于百官当面。” “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若颍阴侯改换门庭,或当使吕氏子弟、部旧惶惶不可终日,而外朝百官、功侯元勋,则或暗效颍阴侯,投效于赵王帐下。” “如此,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危矣……” 语调沉稳的道出自己的看法,刘盈便稍抬起头,装出一副心绪凝重,面色严峻的模样。 但在内心深处,刘盈却并没有太多担心。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见刘盈这幅如临大敌的架势,吕雉只稍叹一口气,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 “不至于此~” “不过盈儿之所虑,倒也不失为周全。” 见吕雉面色淡然的说出‘不至于此’,刘盈也配合的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父皇意欲易储一事,母后已有应对之策?” 闻言,吕雉只轻笑着点点头,面色淡然,语调随和的说出了一件让刘盈瞠目结舌的话。 “嗯。” “母亲同建成侯议:待陈豨乱平,便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以齐右相傅宽为代相!” “周昌为赵相,傅宽为代县,赵王那奴生子,便无以尽掌代、赵之兵。”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心中,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运作傅宽做代相国,以应对赵相周昌,让刘恒去做代王,来遏制赵王刘如意? 可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妙,且更具有操作性的解决方式了! 阳陵侯傅宽,汉开国功臣第十位,在开国元勋中的地位,几乎不亚于汾阴侯周昌! 而前世的记忆则告诉刘盈:阳陵侯傅宽,也同样是‘周吕部旧’群体的一员! 至于皇四子刘恒? 就算是现在,刘恒已经年满六岁的时间点,刘恒的母亲薄姬,也依旧在吕雉身边伺候! 无论是对于刘盈,还是皇后吕雉而言,四弟刘恒和其母薄姬,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而在这个医疗水平底下,盈儿存活率极其底下的时代,六岁,恰好就是告别脆弱的幼儿期,踏上少年时期的分水岭。 也就是说:无论从年龄,还是从按照往常的惯例而言,皇四子刘恒,确实到了该封王的年纪。 ——也正是在韩王信叛逃匈奴,汉匈大战将起,刘邦的二哥代王刘喜却弃土而逃时,如今的赵王刘如意年满六岁,被当今刘邦封为代王! 至于刘如意被移封为赵王,是因为去年,故赵王张敖‘因罪’被贬为宣平侯,赵王的位置空出来,赵国的战略意义又不同凡响,才让刘如意占了便宜。 皇四子刘恒年满六岁,到了该封王的年纪,而如今关东,燕国有燕王卢绾、赵国有皇三子刘如意,梁国有梁王彭越,齐国有皇长子刘肥; 楚国有刘邦的幼弟刘交,淮南国、长沙国有异姓诸侯英布、吴臣二人,荆(吴)地有宗亲刘贾为王。 放眼望去,整个关东大地,只有曾经被封给刘邦二兄刘喜,后因刘喜临阵脱逃而废黜王位的代国,其王位暂时空缺。 也就是说,运作刘恒为代王一事,甚至根本不需要吕雉做什么,只需要派个朝臣站出来,对刘邦说一句:陛下,皇四子刘恒该封王了,就大功告成。 ——关东只有代国没有诸侯王,刘恒只要获封为王,就必然是代王! 但问题是…… “母后。” 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一声轻唤,便稍有疑惑道:“阳陵侯傅宽,如今不是齐右相吗?” “且阳陵侯,乃周吕令武侯部旧,迁其为代相……”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话头一滞,百般迟疑,终还是直言道:“父皇能答应吗?” “容不得他不答应!” 只刹那之间,吕雉原本温和慈爱的面容,便被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戾所占据! 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又平静下来,可吕雉口中道出的话,却并没有让脊背发毛的刘盈感觉好些。 “易储一事,吾早有所料!” “故前些时日,吾已传书于齐相傅宽、曹参二人,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说到这里,吕雉生怕刘盈听不懂般,补充了一句:“先兄周吕令武侯,同平阳侯曹参,亦颇有渊源……” 听到这里,刘盈已经觉得事态的发展,有点出乎自己的想象力边界了! “在前世,老娘就是这么保下我皇位的?!!” “以齐地大乱、关东糜烂为要挟,逼迫刘邦就范……” 对于刘盈面上骇然,吕雉并没多注意,只继续道:“除此,吾前日亦已遣建成侯求策于留侯;明日,建成侯便会启程,往商山请贤。” “此事,盈儿便莫再多问,母后自不会害盈儿便是。”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骇然更甚。 “商山四皓!!!!!!” 暗自思虑着前世,结束禁闭期后,每天跟在身后的四个耄耋老人,刘盈终于回过味来。 “呼~” “可真是……” 听到吕雉应对刘邦废储之意的对策,刘盈只觉得自己前两辈子都白活了! 见刘盈目光骇然的愣在原地,吕雉似也是福灵心至般,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盈儿莫担忧~” “有母后在,必不会叫盈儿为外人欺了去。” 颇有些霸气的说出这句‘老娘罩着你’,吕雉又轻拍了拍刘盈的脸颊。 “且去吧,时辰不早了。” “近些时日,在宫中安分些,别让外人拾了口舌。” 闻言,刘盈只呆滞的点点头,向着殿外走去。 走到殿门处,刘盈似是想起什么事一般,脚下一停,回过身望向吕雉。 “母后,宫中人多口杂,母后言及父皇,是不是该……” “恭敬些?” “若是叫父皇知晓,再迁怒于母后……” 很可惜,刘盈好心的提醒,却只引来吕雉一句满是豪横的宣示。 “迁怒?!” “我借他刘季两个胆子!!!” · · · · PS:曹参为周吕部旧,非为准确史实,为作者推断;文献综述推理会在后续‘人物解读’部分发布。 文中以‘曹参原则上中立,情感上偏向吕氏’为背景。 封刘恒为代王、任傅宽为代相为史实。 《史记·高祖本纪》:(高皇帝)十一年……于是乃分赵山北,立子恒以为代王,都晋阳。 《史记·傅靳蒯成列传》:阳陵侯傅宽,以魏五大夫骑将从……为齐右丞相,备齐……(高皇帝十二年)一月,徙为代相国。 第0012章 圆月当空 “阿嚏!” “阿嚏!!” “阿~~~~~嚏!!!!!!” 新丰邑,栎阳宫。 没由来的打出三个打喷嚏,刘邦不由摇了摇脑袋,将衣襟拉紧了些。 “唔……” “这才秋七月,怎秋寒来的这么早……” 听闻响动,一旁的御榻之上,应声爬起一位眉眼清秀,五官隐隐透露出些许媚色的女子,起身踩上布履,来到了刘邦身边。 “陛下?” 一声略带担忧的询问,惹得刘邦大咧咧摆摆手,顺势将女子揽入怀中。 “朕无妨。” “唔,许是受了风寒,总觉得今儿这天,莫名冷了些……” 闻言,女子只娇羞的钻入刘邦怀中,稍抬起头,俏皮的将下巴戳在刘邦的胸口上,眼带崇拜的仰望向刘邦。 “陛下万要保重龙体才是。” “如意年方九岁,陛下还要扶着如意,加冠、大婚,坐上那储君之位呢……” 听女子说起宝贝儿子刘如意,刘邦只嘿然一笑,用下颌将女子的小脑袋紧紧压在脖颈处,只抱得更紧了些。 “莫担心。” “朕不会这么早死。” “父皇享年足八十五,朕再如何,也当能亲持如意加冠之礼……” 闻声做出承诺,刘邦心中,却隐隐有些担忧起来。 “吕雉……” 一想起那张久不见笑容,更已显珠黄之色的面孔,刘邦便觉一阵憋屈! 满打满算,刘邦征战一生,真要说起来,只有两次刻骨铭心的失败。 离现在最近的一回,自然是三年前,刘邦御驾亲征,平定叛汉投敌的韩王信叛乱,最终被匈奴单于挛鞮冒顿,给围在了白登山。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另一次,便是汉元二年三月,刘邦联合关东诸侯大军足足五十六万,却在楚都彭城,被项羽三万大军杀了个丢盔卸甲…… 白登之围,起码只是汉匈平城战役的一个小插曲,非但没有对战役走向产生太大影响,反倒是让汉军将士迸发出了更强烈的斗志! 借着白登一战所带来的屈辱,汉军将士在主帅吕泽,将领灌婴、曹参的带领下,将北方防线一路外推,直从平城推到了太原郡以北的武州塞一带! 而彭城战败,却是险些让刘邦自此一蹶不振,乃至于兵败身亡…… 一场彭城战役,刘邦损失了数十万大军,失去了反楚诸侯联盟的主导地位,更沦落到了强制征发关中老弱病残,乃至于未成年男丁的地步! 父亲刘煓、妻子吕雉被项羽所俘,直到垓下一战后,才被刘邦接回长安; 次子刘盈、长女刘乐,更是在刘邦逃亡途中,屡屡被急于奔命的刘邦踹下马车,又屡屡被驾马的夏侯婴捡回…… 好不容易逃到下邑,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援,接踵而来的,便是吕泽恼怒于吕雉被俘; 又听闻刘邦逃亡途中,将刘盈屡屡踢下马车的事,便硬逼着刘邦册立太子,以正名分…… 楚汉彭城一战,是刘邦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心坎! 同时,也是刘邦走向辉煌,奠定帝王基业的开端。 自那之后,楚汉之争中的天平彻底向刘邦倾斜,霸王项羽雄踞荆楚,却还是被一点点蚕食,最终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 而刘如意,便是在刘邦彭城大败那年出身。 如果说,被项羽俘虏足足四年的吕雉,和曾被自己屡次踢下马车的刘盈,对刘邦而言意味着失败,那刘如意,便意味着刘邦的重新崛起。 看到刘如意,刘邦便能想到:哪怕败光诸侯五十六万大军,沦落到将发妻、老夫为敌所缚、子女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地步,我刘邦,也依旧能东山再起! 但即便是现在,已经君临天下足足五年,掌天下万民生杀大权的现在,刘邦也依旧不得不承认:吕雉,并不是那么好惹的…… “唉……” “也不知这回,又要闹出何成场面……” 暗自苦叹一口气,刘邦便负手来到殿门处,昂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父皇。” “保佑皇儿一切顺利,庇佑我大汉,国祚永存吧……” ※※※※※※※※※※ “奴、婢等参见殿下!” 抹黑回到自己的宫殿,刘盈已经彻底从先前,那因惊诧而陷入呆滞的状态中走出。 “嗯。” 只高冷的稍一点头,刘盈脚下丝毫不做停留,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寝殿:凤凰殿。 与后世大多数人所固有的印象不同:作为太子,刘盈至今为止,都还没有一座专属于自己的太子宫。 原因也并不很复杂:如今的汉室中央,已经穷到连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都无力拨款支持的地步了…… 再加上刘盈这个太子,在老爹刘邦那里地位着实不算高,而且年纪也不大,便只能暂住于未央宫东北角,毗邻钟室的一座小殿,名曰:凤凰殿。 对于这座宫殿,刘盈可谓是印象颇深。 在前世,刚来到这个时间的头一年当中,除了第一天在新丰参加太上皇丧礼之外,接下来的一年时间,刘盈都在这座小殿内渡过。 对于这座小殿内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期间,乃至于每一个宫女宦官,刘盈都可谓熟悉无比。 虽然前世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便再也没有来过这处‘太子宫’,但当再次踏进凤凰殿的高槛时,刘盈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一来,是熟悉。 二来,是顾不上‘怀古伤今’…… “平日,殿下总温颜善目,怎今日,如此风风火火?” 见刘盈飞快走向请功,一位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婢女疑惑一问,顿时惹得身旁的小太监靠过来,故作神秘一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昨日夕时,太上皇驾崩,今日于新丰邑举丧;丧礼之上,可是出了大事……” 不等婢女再追问,不远处的寝殿方向,便传来刘盈满是严肃的呼号声。 “来人!” 突闻刘盈这一吼,那婢女和小太监不由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发现周围并无旁人后,二人面上,几乎同时流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短短一个呼吸的功夫,那婢女便似是变戏法般,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角,不管不顾的塞进小太监手中,便快步向刘盈秦殿德方向跑去。 望着婢女半带欣喜,半带忐忑的跑向寝殿,小太监讥笑着掂了掂手上金角,又放在犬齿边轻咬一口。 “嘿!” “这些新来的,还真是不怕死……” 第0013章 还有一年又九个月 片刻之后,凤凰殿寝殿之内,便已灯火通明。 刘盈面带郑重的站在一方木案前,将一张长宽各丈余的巨大堪舆铺开,旋即用手指在堪舆之上比划起来。 至于先前自告奋勇而来的那个婢女,此时则手持一盏油灯,面带幽怨的站在木案旁,充当人肉灯架。 而婢女幽怨的表情,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窈窕身姿,刘盈此时,已然丝毫顾不上了…… “代……” “赵……” “齐……” 看着堪舆上那几处略显晦涩的小篆,刘盈不由稍直起身,跟往常般,将大拇指甲盖放在嘴边,有规律的啃咬起来。 “去,往东厨,取块碳灰来。” 冷然一声吩咐,刘盈便自然地接过婢女手中的油灯,将其放在木案之上。 至于为什么要找碳灰,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惯用的书写材料并非是纸,而是竹简…… 除非特别紧急,或特别隆重的情况,如军报、战报,以及祭文、诏书等,会用到绢布作为书写载体之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乃至于朝堂之上的会议纪要,都是以竹简为主要书写载体。 书写载体是竹简,自然也就意味着此时的书写工具,并非后世人印象中的毛笔,而是用于刻字的刀笔。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很显然:在眼前这张以羊皮为底,上端写有‘关东诸侯国疆域图’的堪舆之上,刘盈并不能用刀笔做什么记号。 很快,那婢女便面带哀怨,衣衫遍布炭灰的回到寝殿,带回了几块黝黑的木炭。 刘盈自是毫不犹豫的接过一块木炭,便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眼前的堪舆之上。 “下去吧。” “把门带上。” 毫不留情的呵退婢女,待殿门缓缓闭合的声音传来,刘盈终是皱起眉,用手中木炭在堪舆靠右的位置,划出了一个黝黑的大圈。 “齐……” 稍一思虑,又在堪舆正中间的位置画下两个圈,又似是不满意的将两个圈合一,刘盈面上,才终于涌上一抹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从齐国下手!” 就刘盈此时所见:堪舆之上,西起函谷关、东邻东海,北至长城,南接五岭的整个关东大地,此时尽为一个个诸侯国所占据! 在堪舆东北角,燕国孤然而立,东接朝鲜半岛,南邻齐国,西为代、西南为赵;北,则为长城,也就是汉匈交界! 而燕国以西的代国、西南方向的赵国,此时都在代相陈豨的掌控当中;一旦陈豨铁心造反,代、赵必将第一时间脱离长安中央掌控! 届时,齐国就将成为汉室唯一通往燕国,可通过陆地直接联络燕国的通道。 也就是说,一旦齐国也脱离长安掌控,那地处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就将彻底成为一块‘飞地’! 代、赵失控,燕国失去联络,齐国再脱离掌控,就等同于大河(黄河)以北的整个关东,都脱离汉室掌控! 那么,吕雉从齐国入手,要挟刘邦打消易储之念,真的只有‘让关东北半部失控’这么简单? 远远不止! 只稍低下头,刘盈便看见:紧邻赵国以南的,便是关中在函谷关外,最后一道隔绝关东的门户:梁国! 梁国以西数百里,便是关中最后一道防线:函谷关! 而梁国,以及梁国以南的淮南国,更南的长沙国,此时皆由异姓诸侯为王! 一旦出现‘半个关东脱离长安中央掌控’的局面,那这几个异姓诸侯为王的诸侯国,也必然会出现变数! 都不用说淮南王英布,也不提长沙王吴臣,就拿梁王彭越来说:如果彭越心软一点,把函谷关一堵,便可以彻底隔绝汉室中央军队东出函谷的道路。 这样一来,彻底失去整个关东,只掌控关中地区的汉室,就将成为尚未统一天下时的秦国! 更有甚者,若是彭越心狠一点,直接引兵攻打函谷关,便会对关中地区直接造成威胁! 而在关东地步北半部全面脱离掌控,南半部的梁国、淮南国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汉室中央插在荆、楚地区的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也只能在东南沿海地区的沼泽地里捏泥巴。 到了那时…… “汉,便会是下一个秦!” “关中,便将成为又一个秦中!” “而我,也会变成汉王太子,而非皇太子……”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猛地一打寒颤。 ——这,就是刘盈在听到老娘吕雉的盘算时,之所以会惊骇欲绝,乃至当场失神的原因! 皇后吕雉,在手无半点兵权,就连自身后位都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仅仅凭借一道送往齐都临淄的书信,就汇聚出了令整个关东地区,在顷刻之间完全脱离汉室中央掌控的能量! 先秦奋六世之余烈,耗费人力财力物力无数,前后花费足足近百年,才由祖龙嬴政彻底统一的关东,如今却在吕雉弹指一挥间,就做好了重新分裂回后战国时代的准备! “如此一来,赵王刘如意,也只能是赵王刘如意了……” “后位、储位,乃至于陈豨之乱的平定,刘邦都只能由着吕雉的意思来,且毫无反制手段……” 暗自心语着,刘盈面上严峻之色丝毫不减,反倒因为得出这个结论,而愈发阴沉了些。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换做前世的刘盈自己,得知母亲有如此滔天权势,都必然会感到欢呼雀跃。 但此刻,在经历了长达七年的傀儡皇帝生涯后,重新回到起点的刘盈,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因为刘盈清楚地明白:吕雉如此老练、狠辣的政治手腕,并不只意味着未来两年,刘盈的储位固若金汤。 这还意味着:两年后,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时,和这样一个手腕老辣,手段阴狠的政治家掰手腕,就会变成刘盈自己的任务…… “呼~” “两年。” “不对,是一年又九个月!” 面色凝重的摇摇头,徒手将堪舆上的几个黑圈抹花,刘盈不由顿感时间紧迫。 “时间不多了啊……” 自语间侧过身,刘盈就觉殿门外的墙角处,似是有一道人影? “谁!!!” 一声厉喝脱出口,只眨眼的功夫,刘盈便推开店门,却见先前那婢女,正满目骇然的瘫坐在地,目光惊惧的摇摇头。 “婢、婢什么也没听到……” “殿下,殿下饶命!” 望着婢女那骇然欲绝,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的恐惧目光,刘盈晦暗不明的双眸,缓缓燃尽了最后一丝温度…… 第0014章 前世故人 “殿下……” 次日清晨,凤凰殿。 刘盈正端着碗,吃着一碗寡淡的粟米粥,就见一个面庞煞白,眉眼略显阴柔的小太监走入殿内,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 “唔……”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自然的咽下口中米粥,将粥碗放回案几之上,随意一摆手,示意一旁侍立着的婢女寺人皆退下。 “都办妥了?” 待殿内只剩主仆二人一坐、一跪的两道身影,刘盈才擦了擦嘴,目光冷峻的望向那小太监。 听闻刘盈此问,小太监愣是头都没敢抬,只惶恐不安的匍匐在地。 “禀殿下,都妥当了……” 闻言,刘盈只稍点了点头,缓缓从餐几前起身。 虽说昨晚,是刘盈这一世第一次在太子宫,也就是凤凰殿过夜,但前世那一年的紧闭生涯,使得刘盈对着殿内的大小事务都了若指掌。 就拿昨夜那个意图探听迷辛的婢女来说,上一世,便是太子宫最典型的‘投机者’。 在刘盈禁闭期间,那婢女几度钻入寝殿,之后不久,又开始筹谋起转换岗位,想跑去长乐宫。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可惜的是,在那婢女如愿调去长乐宫后不久,没等倾国美貌被刘邦发现,就有人在长乐宫长信殿后的枯井内,发现了一具失足落水的女尸。 而这一世,那婢女也依旧没能躲过悲惨的命运……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叹口气,内心深处仅存的那一丝善良,让刘盈不由脱口而出。 “等过段时间,汝亲自去寻那婢女之父母双亲,送上布匹、米粮,以做慰问。” “若其亲长问起,便称其乃病重暴毙便是。” 语调淡然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随口补充一句:“于内,便言其同太子宫中寺人通奸,故杖毙之。” 随口一句交代,不料竟惹得小太监嗡然抬起头,目光骇然的撇了刘盈一眼,旋即剧烈颤抖起来! “殿……” “殿…………” ‘殿下’二字都未能说出口,那小太监突而留下惊恐的泪水,却吓得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看着小太监在自己面前,眨眼间便哭成了泪人,刘盈几近冰冷的目光,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前世,刚刚登上皇位后不久,刘盈便遇到了皇帝生涯的第一个难题。 ——汉十二年四月,刘邦驾崩,刘盈新皇登基;十月年初,关东诸侯入长安觐见新君。 但当赵王刘如意满怀思念的来到长安,请求面见自己的生母戚夫人时,未央宫内的永巷,已然多出了一只‘人彘’…… 一边是必不可能见到生母,又整天嚷嚷着要见生母的弟弟刘如意,一边是不胜其烦,恨不能杀掉刘如意的母亲吕雉。 夹在两方中间,刘盈可谓是被夹了个里外不是人。 委婉劝说吕雉无果,并明确得知老娘吕雉对刘如意动了杀心后,刘盈只能无奈下令:将赵王接入宫中,派人严加保护。 因为彼时的刘盈担心:赵王刘如意死在长安,会让自己沾染上‘不友幼弟’的污名。 但即便刘盈将刘如意接入皇宫,亲自派人保护,也还是没能阻止老娘吕雉痛下杀手,一杯毒酒送刘如意上了路。 事后,刘盈自是不敢向老娘吕雉抱怨,便只能找来那些被刘盈派去,负责保护刘如意的人。 询问的结果,是上百颗默然低下的头颅,以及一块太后吕雉的手令。 前世,刘如意究竟怎么死的,刘盈并不很清楚。 但刘盈知道的是:在刘如意毒发身亡当天,眼前的小太监,便凭空消失在了皇宫之中。 在那之后,刘盈身边更再也不见哪怕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此时此刻,看着上一世凭空现实的小太监完好如初的跪在眼前,刘盈嘴角处,不由稍挂上一抹微不可见的暖笑。 “这一世,可要放机灵点啊……” “可别再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暗自心语一声,刘盈面上却依旧满是淡然。 “至于是同何人通奸,你自己看着办。” 听闻刘盈先前的话,小太监早已是心如死灰,眼泪泉涌而出的双眸,几乎看不见丝毫生机。 直到刘盈说出这句话,那小太监才稍一愣。 反应过来刘盈口中,和那婢女‘通奸’的宦官不是自己后,小太监才终是从恐惧的深渊中回过神。 没有感谢之语,只一张写满忠诚的面庞,一对满带决然的双眸,以及一颗重重叩在地上的头颅。 “且起身吧。” 刘盈话音刚落,小太监应声从地上爬起,顾不上已经破口的额头,只躬身立在了刘盈侧后方。 见此,刘盈终是会心一笑,踱步向殿门外。 “借着此事,查查凤凰殿内的婢女、内侍,可还有通奸之人。” 说着,刘盈脚步稍一停,并未转身,只将脸侧向身后的小太监。 “孤以为,当是另有三两对‘苦命鸳鸯’藏身太子宫,行有伤风化之事的……” “明白了?” 小太监本就身形娇小,再加上躬着身,使得刘盈根本看不见小太监的脸,只看到那应声稍稍下潜的脑袋,以及一声雌雄难辨的应答。 “喏……” 见小太监片刻之内,便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恢复到现在这幅模样,刘盈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还算是个机灵的……” 心中想着,刘盈又重新走起来,来到殿门处,才再度止住脚步。 “查出通奸者,不必审问,不必细查,尽数杖毙!” “无罪之婢女、内寺,凡母后送来的,都留下;余者,皆遣退少府。” “若有人问起,便说:今府库空虚,民食不果腹,太子不敢奢靡过度,故裁撤宫中婢、奴,以彰俭朴之风。” 对日后太子宫内的事务做下交代,刘盈正欲踏出凤凰殿正殿门,又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回过身。 “这几日,或有功侯一人亲至太子宫,或遣人送来请帖。” “若有,速报孤知!” 言罢,刘盈又稍一迟疑,终未再开口,径直向司马门的方向走去。 “赐名……” “还是不急吧。” “嗯,再看看,再看看……” · · · · PS:宫女和太监通奸,乍一看好像是个bug,但其实不是。 非但不是,这种情况在西汉,乃至于整个封建时代的宫廷都从不少见。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搜索引擎输入:对食。 特别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查查古代太监切的具体是什么身体部位。 第0015章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回到长安的第二天,丞相萧何便在自家的酂侯府,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会。 在课堂主宾落座,在阳城延那饱经岁月璀璨的面庞之上,萧何不出意外的看见和自己近乎一致的苦恼之色。 “少府此来,莫非……” 未等萧何音落,阳城延便满是苦涩的长叹口气。 “大战在即,鄙人顷少府之全力,一应弓羽箭矢、剑戈矛戟,总归是十之不离八九。” “但军粮一事,少府实无可调之粮啊……” 言罢,阳城延满脸无奈的摇头叹息着,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碗,缓过神来,却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正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 在这个时代,战争最大,也最具战略意义的物资,便是后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粮食。 除小股部队突袭,或是像巨鹿城下的项羽一般打算背水一战,否则,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在粮草没有得到确切保证的情况下引军出征!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若是一到三个月的军粮没有提前送到,也没有将领敢率军进入阵地。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粮食,几乎是士卒军心唯一的保障。 有了粮食,哪怕战况再恶劣,将士们也总归能以‘大不了光荣了,也好歹是个饱死鬼’来安慰自己。 可若是粮食出现短缺,那无论战况再怎么顺利,哪怕遭遇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失利,军心也会轰然倒塌,大军溃散。 ——十二年前的巨鹿一战,项羽是如何击败回援的秦长城军团的? 在敌我兵力很可能达到3:1,甚至4:1的情况下,项羽仅凭一出破釜沉舟,真就能把号称已知世界最强,最难以战胜的秦长城军团杀了个丢盔卸甲? 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 诚然,项羽破釜沉舟,确实让麾下的楚军将士在短时间内,迸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战意。 但巨鹿一战真正的决定性因素,是项羽大军渡过漳水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攻打负责保护粮道的章邯所部,彻底断了王离所率主力的粮道! 粮道一断,秦军将士自是军心大乱,再加上楚军破釜沉舟的高昂战意,此消彼长之下,这才有了霸王破釜沉舟,大破巨鹿,俘秦卒足二十万余的传说。 除了楚-秦巨鹿一战,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著名战役,也都是以某一方粮道被断作为转折。 如发生在几十年后,即汉景帝一朝的吴楚七国之乱,也同样是在太尉周亚夫奇袭淮泗口,断吴楚联军粮道后,才走向有利于长安中央的方向。 而粮道的安危,之所以能对大军军心起到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外乎将士们唯一关心的事:明天上战场之前,能不能吃顿饱饭? 毕竟杀敌立功、斩将夺旗,只是少数幸运儿才能达成的成就。 对于这个时代大部分普通士卒而言,吃饱喝足,攒足力气,在战场上优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伺机对敌人造成杀伤,才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头等大事。 而现如今,长安中央要派大军出关,平灭尚未爆发的代相陈豨之乱,自然也就需要保障好武器军械、军粮肉食在内的一应后勤工作。 可就是这项大战前最基本的准备工作,便已经让身为丞相的萧何、担任少府的阳城延二人焦头烂额,深感心里憔悴了…… “唉……” “异姓诸侯此起彼伏,关东战火纷乱不休,不知何时,才能有两年太平岁景……” 大战在即,粮食要不要提前准备? 答案自是必然。 但如今的汉室,已经经历了近十年,且几乎从不停歇的征战了…… 十二年前,秦二世胡亥元年,泗水亭长刘邦于沛县起兵抗秦,到十年前的汉元年,秦帝国轰然倒塌。 被秦始皇统一的神州大陆,也在霸王项羽的分封下,再度分裂为十八个诸侯国。 被项羽封为汉王的刘邦,也只能在鸿门宴后狼狈退出三秦之地,前往自己的封地:汉中。 短短半年后,霸王项羽的注意力,便被自立为王的齐王田荣所吸引,汉王刘邦便借机北出汉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平灭了项羽所立的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yì),得以还定三秦! 雄踞三秦、汉中之地后,刘邦麾下的汉军将士几乎是未做丝毫修整,便立刻东出函谷,开启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战争。 到汉五年二月,项羽乌江自刎,刘邦于汜水继位为帝,得以一统天下的汉室,又开始了连绵至今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汉室鼎立短短数月之后,即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率先起兵叛乱! 又数月之后,临江王共尉反; 汉六年秋,韩王信暗结匈奴,直接引发了之后的汉匈平城战役。 也正是在这一场战役当中,御驾亲征的汉天子刘邦,被匈奴单于冒顿围困在白登山,足七天七夜之久…… 汉七年,楚王韩信坐‘谋反未遂’,被贬为淮阴侯; 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逆未遂’,被贬为宣平侯; 到今年,汉室纪元的第十年,便是代相陈豨谋反在即…… 毫不夸张的说:自打汉元年,汉军得以还定三秦开始,到十年后的今年,几乎每年,汉室都爆发了一场持续三个月以上,参战人员达数十万级别的大型战役! 而在这十年时间里,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只做了一件事。 ——穷尽所能,为征战于关东各地的汉军,筹备战斗所需的一应后勤辎重! 就连萧何得封为酂侯时,天子刘邦给出的赞语,都是‘镇国抚民,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着打了十几年仗,汉室好不容易有了去年,一整年没有战争的祥和年景,却又偏偏碰上了前年、去年,以及今年这连续三年的‘粟谷不丰之年’。 尤其现在秋收在即,关中各地百姓已然次序断粮,就等秋收来给家族续命的情况下,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军粮筹备工作,便陷入了极为困难的境地。 ——自家粮食吃都不够吃,又怎会有人把粮食往外卖? 纵是市面上仍旧有粮食流通,也必然是商人囤货居奇,‘限量提供’的高价粮。 那种动辄‘石作价二千钱’的粮食,显然不是如今的汉室所能承担,豪够数以百万石,以作为军粮的…… 第0016章 太子来做什么? 对坐无言,静默许久。 终是萧何试探着开口问道:“少府如今,还有钱几何,金何许?” “若金、钱足用,也只得恳请陛下,出内帑钱购粮于市,以充大军征战之用……”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本就苦恼的面色,顿时显得更加难看起来。 “如今少府,有金数万,然多备于祭祀之用;钱十万万余,亦多为钱三铢……” “及秦半两钱,少府所储不过万万。” 说着,阳城延又是哀叹一气。 “自陛下一意孤行,铸钱三珠行于市,关中粮价便飞涨不止,今已至石千五百钱!” “更甚者,商贾货粮于市,多以秦钱半两行之;若见钱三铢,商贾则多以‘售罄’之由,即刻闭门歇业,三五日不货粮于市……” “若用少府所存之钱半两买粮,所得当不过十万石;及三铢钱,只怕是……” “唉……”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话头一滞,只不住摇头叹息,不再言语。 见此,萧何也满是苦涩的起身,负手来到客堂门口处,扬天长叹。 “陛下,怎就不听劝呢……” 萧何心里很清楚:陈豨只要举旗,那此次战争的规模,就将直接波及代、赵周围的燕、齐、梁等诸侯国,以及代国以西的云中郡、上郡、北地郡!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也必然会学着当年,引发汉匈平城一战的韩王信,引匈奴人以为援。 这样一场战争,汉室不凑出二十到三十万大军,是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完全平定陈豨叛乱的! 便是按中央召集二十万大军、在三个月之内平定的最低标准计算,此番大战,萧何起码要凑出一百万石以上的粮食,才能勉强够用! 而按照如今,市面‘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以及粮商大都只认半两钱,不认三铢钱的情况计算,要想凑出这一百万石粮食,至少需要花费十五万万钱…… 想到这里,萧何便悄然将‘从市场买粮’的方案,归入了‘不可行’一栏。 ——如今汉室,别说十五万万枚半两钱了,连十五万万枚三铢钱,都根本拿不出来! 就算是有…… “陛下不会答应的……” 根据阳城延所言,如今少府内帑,有大约一万万半两钱。 但萧何很确定:即便是这一万万枚半两钱,刘邦也不可能同意全拿出来,在市场购买粮食。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因为一两,便等于二十四铢;秦半两钱,也可以称之为十二铢钱。 也就是说,单论重量,一枚半两钱,足抵四枚三铢钱! 只要把一枚半两钱融了,不用添加任何杂质,原封不动得倒入模具,就能直接得到四枚三铢钱! 而如今少府正在铸造、发行的三铢钱,与其说是往铜里掺铅,倒不如说是往铅里加一点点铜…… 根据萧何的了解,如今少府每融掉一枚半两钱,能得铜约八铢左右。 而这八铢铜,竟然能铸造出上百枚三铢钱…… 半两钱‘铜七、铅三’的比例合不合理,萧何并不很清楚。 但萧何很确定:如今少府正奉诏铸造的三铢钱,其‘铜一、铅九十九’的比例,绝对不合理。 ——铜钱铜钱,起码得泛点铜光吧? 三铢钱可倒好,说是‘铜钱’,拿在手里比珍珠还白,半点看不出铜特有的深黄色光泽。 若非天子刘邦下令:任何人不得拒收三铢钱,这种‘九九九千足铅’的‘铜’钱,只怕诞生当天,就会被市场淘汰! 但让萧何无奈的是,一向愿意听取臣下意见、改良方案的刘邦,在铸造三铢钱一事上,却丝毫听不进旁人的劝! 非但不听劝,甚至还取消了民间私铸铜钱的禁令! 这下好了,百姓看了看左手上,泛着黄色光泽的半两铜钱,又看看右手上,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三铢铅钱; 抬起头,则是官府的公告:三铢钱的购买力,等同于半两钱,末尾还有天子玉玺、丞相金印为证? 稍一琢磨,百姓便嘿嘿一笑,心语着‘你刘邦做的,我xx就做不得?’,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重铸事业。 “如此十载,只怕天下,不复见铜钱矣……” 又是一声长叹,萧何只能摇头叹息着回到座位,稍敛面上苦涩,直视向阳城延。 “老夫意:启奏陛下,暂缓发放秋八月、秋九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待秋收事毕,各地税赋送抵国库,再行补发。” 萧何很清楚,‘三铢钱’这个汉室第一套货币,究竟对货币市场造成了多么严重的打击。 但对此,萧何却毫无办法,只能将其先放在一边,先把军粮的事解决了再说。 而如今汉室,对百姓争取的税只有两项:农税,以及口赋。 农税为百姓当年实际收成的十五分之一,不必,也不能折换成钱,必须上缴自家田里收获的粮食,最终上缴丞相府掌控下的国库。 而口赋,则是按照每年每户一百二十钱的标准,上缴铜钱,最终归入少府内帑。 少府内帑,便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原则上只用于宫廷支出,以及皇帝、太后赏赐所用。 而现如今,少府躺着九万万枚不具备流通能力的三铢铅钱,以及一万枚即将被熔铸成三铢铅钱的秦半两,即便刘邦愿意开内帑,也根本于事无补。 少府内帑指望不上,萧何也只能从自己掌下的国库入手;而国库的存粮,除了被用做各地军队的日常用度,便是作为官员俸禄。 ——大战在即,总不能为了平定陈豨叛乱,就把其他地方的军粮克扣,用作中央军队的平叛军粮。 自然,也就只剩下最后,暂时拖欠官员俸禄这一个办法了。 “也只好如此了……” 思虑良久,阳城延也终是只能无奈的点点头,面带苦涩的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国但可修奏,鄙人自当用印附属。” 见阳城延丝毫没有甩锅的意图,萧何也从座位上起身,面带感激的拱手一拜。 正要送阳城延离去,就见课堂外派来奴仆一人,气喘吁吁地对萧何一拱手。 “禀相国,太子辇车,已至相府外!” 第0017章 请教?发难?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家上。” 待刘盈走入酂侯府的客堂,就见萧何、阳城延二人面带疑惑的一拱手。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亦是稍拱手以作回礼,便毫无顾忌的上前,在萧何让出的主位上安坐下来。 按理来说,在丞相萧何面前,即便是皇子,也断然没有安坐上首主位的道理。 盖因为皇子,在如今汉室的地位是‘宗亲’;未来大概率会被封为诸侯王。 诸侯王金印紫绶,而丞相身以为百官之首,位列三公,比诸侯王,同样金印紫绶。 从秩比、等级来看,丞相似乎是和诸侯王同级,若是加上诸侯王的‘宗亲’身份,丞相似乎还要更低一头。 但事实上,丞相的地位非但不比诸侯王低,甚至要高出好大一截! 因为如今汉室,已经逐渐形成‘诸侯王相兼王太傅’的惯例,就是说,大部分宗亲诸侯的国相,在身为王臣的同时,也都是自家大王的老师。 而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普世价值背景下,别说长安中央的丞相了,就连诸侯王们各自的国相,其地位都稳压诸侯王一头。 大概便是:我喊你大王,你喊我老师,咱俩各论各的。 既然诸侯王的国相,都要比诸侯王本人地位要更高一些,就更别提宰执天下,秩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了。 所以,今日登门的但凡不是刘盈,而是赵王刘如意,亦或是其他的皇子,别说端坐上首了,就连能不能进到这个客堂,都得看萧何愿不愿意见! 而当太子刘盈上门拜访时,丞相萧何就没有‘闭门谢客’的特权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太子储君,乃国家之根本,是未来的天子。 丞相再位高权重,也终归是臣;而太子再年幼,也是准君。 只不过…… “太子此来,究竟意欲何为?”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不单困扰着萧何,也同样让一旁的阳城延感到疑惑不已。 安然坐上首位,见二人久久不开口,刘盈面上却丝毫不见尴尬,只淡笑着打量起客堂的装饰。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见刘盈这般架势,纵是不愿主动开口,萧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座位上再次起身。 “家上。” 闻言,刘盈赶忙将飞散的注意力敛回,似是受宠若惊般赶忙起身,与萧何一对拜。 “丞相可有指教?” 一语既出,惹得萧何面色顿时尴尬起来。 ——你自己不请自来,倒问我有何指教? 暗自腹诽一番,萧何终是不得不再拜。 “不敢,不敢……” “只不知今日,家上莅临寒舍,可是有要事,欲与臣相商?”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极力按捺住心中不满,勉强维持住了面上恭敬。 这,也就是萧何脾气好,要是换了那些脾气暴躁的功侯,纵是不至于到敢刘盈出门的地步,也不免要摆脸色。 却见刘盈闻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猛地一拍脑门。 “嗨。” “若丞相不提,孤都差点忘记了。” “丞相莫怪,莫怪……” 一边说着,刘盈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包着什么东西的绢布,起身来到萧何面前,将绢布连同里面的东西递了过去。 “太上皇驾崩,父皇仁孝,执意留栎阳宫守孝,遣丞相、少府,及母后、孤四人先行回转。” 边说边坐回上首,刘盈又面色淡然的端起手边茶碗。 “如今,代相陈豨将乱于北,大战在即。” “父皇遣丞相、少府先归,当乃为战备之事。” “然父皇又令孤先行回转,孤本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个确实很困惑的表情,片刻之后,又将话头一转。 “孤苦思冥想,终是参透父皇之意,或乃遣孤与丞相同归,于丞相身侧熟习治国事?” “故此前来,特向丞相请教:今岁秋收,关中或当不丰,丞相,当如何处置关中粮价鼎沸事?” 听着刘盈表情生动的描述起来由,萧何面色逐渐五味陈杂起来。 对于太子刘盈、皇后吕雉被提前赶回长安的原因,萧何自是心知肚明。 ——不过是大战在即,当今刘邦想借此,为赵王刘如意培养党羽,为将来废储一事铺路而已。 萧何原以为,在这段时间,吕雉、刘盈母子的注意力,应该都会集中在如何应对,或者说阻止刘邦废储之事上。 这也就难怪刘盈不请自来时,萧何、阳城延二人对刘盈的来意,实在是有些拿捏不准。 待刘盈说出‘父皇让我回来,或许是让我在丞相身边,学习治国之道’时,萧何心下稍一紧。 ——莫非,皇后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这才让太子如此有恃无恐,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甚至有闲情雅致登门,学习治国、监国之道? 正当萧何迟疑之时,刘盈最后一问,顿时让萧何面色严峻起来。 原因很简单:刘盈嘴上说自己是‘上门学习’,但从口吻中,却丝毫听不出‘请教’所该有的谦逊! 问话时的神情,也丝毫不像是请教,反倒是带了更多兴师问罪的意味在其中。 “粟谷不丰?” 疑惑地呢喃一声,萧何便低下头,将手中绢布放在案几之上,又缓缓摊开。 而后,便是一杆看上去短小、细瘦,果实极为稀疏的粟苗,被萧何拿了起来。 “色已青黄相间,便为将熟;然苗弱果寡,立而不能弯其秆……” 萧何正对着那杆粟苗自语,就听刘盈那听不出息怒的声音,再次传入萧何耳中。 “昨日,孤乘车自新丰回转长安,无意见道沿之田亩,其粟或不壮。” “孤甚奇之,便下车亲取此苗,以供丞相观。” 说着,刘盈终是微抿碗中茶汤,润了润嗓,似是自语般道:“若孤没记错,昨日,孤自新丰回转长安,沿途之地,尽为渭南?” “啧啧。” “昨日那片田亩,粟苗可皆为如此。” “若关中亦皆如此,今岁秋收,关中恐亩产不过二石……” 言罢,刘盈终是放下手中茶碗,面带清冷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萧何。 “秋收米粮不丰,百姓必食不果腹,粮价亦当鼎沸,乃至民易子相食。” “不知丞相欲行何政,以解今岁关中粮寡之虞?” 第0018章 致命三连 毫不怯场的扔出这句略带责备的话,刘盈便昂起头,等待起萧何做出的答复。 ——粮食! 封建时代,最为重要的物资,且没有之一! 整个华夏文明,从炎黄蚩尤的远古时期,一直到几千年后的新时代,农耕的重要性,始终占据毋庸置疑的首位! 青史之上,形容盛世景象最直观的话语,不过民丰衣足食,夜不闭户,家中粮米满仓。 形容末世、乱世,也终会被总结为:饿殍遍地,赤地千里,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乃至易子相食…… 从民生角度而言,一个时代究竟是盛世还是乱世,完全可以从大多数寻常百姓的身体营养状况,即‘能不能经常性吃饱肚子’得以体现。 而从军事的角度而言,冷兵器时代,评判一个势力或政权的军事力量是否强大,除了看兵力、战斗力之外,最主要的判断因素,也同样是粮食存量、产量。 刘盈至今为止,也依旧对那句不知来由的名言满含认可。 ——封建农耕文明,想在农业基础打好前发展工业、商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个大多数人都吃不饱肚子的社会,是不可能有工业、商业乃至手工业的发展空间的。 而对于如今,依旧没能从秦汉交际的废墟中走出来,社会秩序依旧没有彻底成行的汉室而言,农业,便是毋庸置疑的首要大事。 国库没有粮食,官员俸禄发不下去,就意味着要控制地方官吏数量,从而导致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无法提高; 少府没有粮食,军队粮饷无法足额发放,别提扩军、强军了,就连一场中规模战役,都很可能因为粮食短缺,造成中央不敢派出太多军队。 民间没有粮食,按照供需关系,自然就会导致粮价上升,从而导致百姓幸福指数降低,生活压力增大。 总而言之,对于一个封建帝王来说,维持一个粮食足够自给,且能有盈余的王朝,就足以称得上一声‘贤明’。 反之,即便是文治武功名垂青史,也终不过是为后人所敬仰,为世人唾骂。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至于刘盈今日,为什么要拿粮食的事,来为难丞相萧何,自也不是心血来潮。 前世,刘盈足足九年的穿越生涯,几乎全都是在深宫渡过。 在那九年时间里,耗费刘盈精力最多的,便是石渠阁内那堆积如山的奏报。 ——高皇帝五年,汉祚鼎立,渭南大旱! ——高皇帝七年,关中无洪涝干旱之灾,然蓝田兴蝗灾,渭南亩产不过二石! 到前年、去年,关中粮产更是大幅度降低,从先秦时期,渭北平均亩产四石半、渭南四石,迅速跌到了渭北三石半、渭南三石。 而今年,便是史料记载中的高皇帝十年。 “关中渭北三石,渭南二石半;关东代、赵、上、燕一石半,荆、楚、梁、齐二石……” 在心中莫念出记忆中,前世这一年,天下各地的平均亩产,刘盈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些许严峻之色。 ——如今天下,粮食总产量加在一起,连百姓自家食用都捉襟见肘! ——受粮食产量降低的影响,关中的粮价已经从秦二世元年,每石一百二十钱,暴涨到了如今的一千五百钱! 除此之外,前世令刘盈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一个多月之后,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 在叛乱爆发之初,天子刘邦极具自信的喊出了口号: ——发燕兵十万,齐、梁之兵各五万,北地、陇右军卒十万,外加关中军三十万,共计六十万大军围杀代相陈豨,三月之内,彻底平定代赵之地! 而后,便是从高皇帝十年九月起,一直延续到高皇帝十二年冬十一月的代相陈豨之乱,彻底将汉室在高皇帝一朝的积蓄,给翻了个底朝天…… 陈豨发代、赵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之男丁皆参战,另遣使引匈奴人为外援,在汉室六十余万大军的围追堵截之下,竟然撑了足足十四个月! 到最后,陈豨甚至差点将刘邦从小玩儿到大的把兄弟卢绾策反,将燕国,也拉上自己的战车! 只能说前世,自刘盈穿越到刘邦驾崩,不到两年的时间,一场代相陈豨之乱,便使得刚组建起框架的汉室中央,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到刘邦驾崩的高皇帝十二年七月,关中粮价涨至八千钱一石! 天子脚下、皇城长安,竟也发生了百姓易子相食的惨剧! 接替萧何丞相之位的平阳侯曹参,竟连马都买不起,只能坐牛车上朝! 而后,便是从刘盈汉十二年开始,持续到刘盈黯然离世的汉二十年,一直被汉室所贯彻的最小政府、最低维护成本的‘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不是汉室不想治理地方,也不是汉室不想兴建水利、改善民生,而是没钱! 准确的说,是除了一个统治者头衔之外,中央手上没有任何资源! 在前世,刘盈只是在吕雉淫威下瑟瑟发抖的傀儡皇帝,自然顾不得这些天下大势。 而现如今,刘盈有幸重头再来,自然要拼尽全力,来组织这场即将发生的代相陈豨之乱,将汉室脆弱的财政给拖废! 要想达成这个目的,刘盈便需要做出一些事,从而使得代相陈豨叛乱的平定时间,控制在三到四个月之内。 最长也不能超过半年! 因为按照前世的记忆,陈豨自立为王,是在秋九月,刚好在秋收结束后。 如果到明年春三月,叛乱还不能够平息,那关东整个北半部,明年一整年都将绝收! 输出大量战卒、民夫的关中地区,也必然会受到影响,从而导致粮食产量打折。 所以刘盈此言,严格意义上来讲,并非是想要向丞相萧何视威。 而是想要拿出一个有利于汉室,且更有利于刘盈的方案出来,以尽快解决代相陈豨之乱。 想到这里,刘盈目光中,便嗡然带上了些许强硬。 “于关中粮价事,丞相莫非束手无策?” 语调平淡的发出一问,刘盈面色陡然一变,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责备。 “铅钱三铢之弊,丞相莫非不知?” “父皇行此乱命,丞相为百官之首,但不劝阻,反袖手旁观?” “关中民百余万户、数以百万口,丞相如何对得起这悠悠万民,如何对得起腰间金印、身上紫绶?” “如何对得起万户食邑、万石食禄?” “又如何对得起太上皇在天之灵、父皇之信重、托付?” 第0019章 透支未来的三铢钱 稍待郑重的问出此文,刘盈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其实今天,刘盈不请自来,特地登门找上萧何,就是为了兴师问罪…… 原因也很简单:从汉室建立至今,五年的时间,关中粮食平均亩产,已近腰斩! 若是放在后世,就等同于在萧何这个总理的治理下,天下的gdp在五年的时间内不升反降,以每年超过10%的速度,连续下跌五年! 按理来说,如此确凿的‘证据’在手,刘盈若穷究下去,不说能让朝堂振动,也起码能借此,将朝堂的注意力暂时转移。 但看着萧何目光中,那丝毫不含带杂质的羞愧,刘盈实在不忍太过苛责了。 至于原因,则在片刻之后,被面带羞愧,却丝毫不推卸责任的萧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禀家上。” 确定刘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图,萧何也只好稍一沉吟,便将事情的真相尽数道出。 “汉五年,关中亩产确有四石余;渭北郑国渠一带,更有亩产粮近五石之上田,为陛下视之为祥瑞……” “彼时,汉祚方兴,府库空虚,本当行轻徭薄税之策,许民休养生息,宽以养民,方可百废俱兴。” “然自汉祚鼎立,便屡有异姓诸侯为乱关东,汉五年乃燕王臧荼,六年乃临江王共尉;七年乃韩王信,八年,便为汉匈平城一战……”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色之上,终于出现一抹若隐若现的委屈。 “往五岁,臣实心力憔悴,以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之农税、口赋,以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及朝中百官、关中各郡县官、吏之俸禄,暂发其半已有四岁;唯去岁,关东无乱,放得尽数发派。” “今岁秋收未至,代相陈豨将乱之事,亦已为朝堂闻之;臣此番回转长安,亦乃为筹措大军平叛之粮、饷。” 略带感怀的道出这些‘陈年往事’,萧何终是哀叹一气,将话题引回正题。 “家上问臣:关中田亩,汉五年尚可亩产四石余,今不过五载,因何沦落至亩产不足三石之地?” “此,便乃黄老无为而治之弊!” 说到这里,萧何的情绪不由有些激动起来。 “黄老无为,又无所不为;无为而治者,其本意,本乃法无禁止则无咎。” “然今,朝堂府库空虚,纵朝臣俸禄亦无力给(jǐ)全,无为而治,便为郡县官、吏所曲解,以为慵、怠之政也。” “臣几召关中郡县官,不及相问,便闻地方长吏言:府衙无钱、粮,纵县乡之道亦无力修缮,及各地水利、渠道,更无从谈起……” “臣欲出国库钱,以疏关中各地水渠,然每逢秋税送抵,便是关东战火骤燃。” “臣筹措大军粮饷亦有所不足,关中水利、水渠之疏通、修缮事,便也自汉五年延绵至今,终无钱粮以为之……” 听着萧何面带愁苦的大倒苦水,一旁的阳城延也不由点点头。 “萧相国所言,确无半点谬误。” “家上须知,臣蒙陛下以长安城建造事相托,距今亦已五载,然长安城之四墙,仍不见只转、片瓦……” 听闻萧何诉说着汉室如今的财政困局,刘盈面色本就沉了下去,听闻阳城延的好心补充,就连眉头,也被刘盈下意识皱在了一起。 ——前世,刘盈对‘汉室中央穷’这件事有一定认知,但从未想到情况,居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都城长安的建造工作,早在汉五年就已经被下令启动,但至今为止,长安还是一副大型村庄的既视感! 光是‘中央无力建造首都’这一项,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而在过去五年,关中各地粮产每况愈下的答案,也终于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水利! 在此之前,刘盈只凭借前世粗浅的历史认知,天真的以为:秦始皇建造郑国渠,可是让秦国国力大盛,一举平定了整个中原! 那同样拥有郑国渠,同样雄踞三秦的汉室,也应该是沃土万里才是。 但现在,刘盈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代的水利工程,并非是没有使用寿命、降解周期的塑料袋…… 便是后世举世闻名的三峡大坝,也依旧需要庞大的维护人员交替看守,每年更是要砸进去数以万万计的经费,更何况是如今,那长不过三百余里,全程皆由人力夯土而制成的郑国渠呢? 中央没钱,地方自然更没钱,没钱就无法维护、修缮渠道,如此一来,自秦二世起就不再被人为修缮、维护的郑国渠,其灌溉功能,自然也就年年下降。 青史有名的郑国渠如此,那各地方郡、县的小型水利工程,大到蓄水池、河道,小到乡间田头的水渠,自然也会逐渐折旧。 再加上关东连年征战,关中地区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要肩负起沉重的兵役、徭役等义务,就更无力去修缮、维护这些水利了。 到这里,刘盈此行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摆出‘丝毫不担心储位不稳’的姿态,混淆朝堂试听,尤其是吸引刘邦注意力,顺带弄清楚关中粮产下跌的原因,为今后做准备! 但到最后,刘盈还是没忍住,将心中那个困惑给问了出来。 “即关中如此,父皇又因何执意铸造钱三铢?” “丞相须知,自父皇铸钱三铢,关中之民,便多怨声载道,更有以物易物,勿行铜钱之事……” 听闻此言,萧何却又是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的摇摇头。 “陛下此举,自遗祸无穷,然若不如此,只恐当年,燕王臧荼为乱关东之时,朝堂便无力遣兵东出,以镇叛逆……” “此间事,臣知之,朝臣百官知之,陛下,亦知之…………” 听到这里,刘盈终是放弃了怂恿萧何,向刘邦提出‘废黜三铢钱’的打算,顿时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越想,刘盈的面色就越发难看起来。 赶在心中恼怒涌上面色之前,刘盈便缓缓起身,对萧何、阳城延二人稍一拜,不再言语,径直走向了客堂之外。 ——此间之事,刘盈,已经没有任何开口的必要…… 第0020章 我,要做皇帝! 浑浑噩噩的回到凤凰殿,刘盈只悄然攥紧寝殿,躺在软榻之上,望着顶梁发起了呆。 刘盈原以为,在回到寝殿之后,自己必然会无法遏制住心中恼怒,会在太子宫大肆宣泄怒火,直到怒意退散。 但自尚冠里的酂侯府一路走回宫内,再回到凤凰殿的这段路,刘盈却走的无比艰难,而又无比漫长。 三铢钱,究竟是什么? 但凡对此有所了解的人,都必然会将其,视为汉太祖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没有丝毫争议性的污点! 刘邦发布三铢钱,并规定三铢钱和半两钱的购买力相同,而且允许百姓私自铸造钱币? 在刘盈这个后世人看来,此举,不亚于政府带头印刷面值五块钱的假币,规定其面值等于二十块,并允许任何人印刷假币。 若光是印刷,也就罢了,就如今那些个三铢钱的含铜量,放在后世,那就是用水彩笔,在卫生纸上画了个‘五元’,然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递给别人,说:喏,二十块……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今天,刘盈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亲自上门,借着关中粮食产量连年下跌一事向萧何发难,主要目的,就是为今后,汉室废黜三铢钱做准备。 道理很简单:三铢钱这种含量喜人、分量更喜人的假币,每存在一天,就是从刘汉天下的国运上剔下一块肉! 刘盈本想着,借着粮食产量的事,将问题提升到天下民生、民心的高度,展露出自己废黜三铢钱的决心,为将来废黜三铢钱,统一汉室货币奠定基础,顺带借此告诉刘邦:你要废我太子位,我不怕! 问我为什么不怕,那你就猜去咯~ 但当刘盈从萧何口中,听到那句‘三铢钱的弊端,整个朝堂,乃至天子刘邦都心知肚明’之后,刘盈的心,便彻底沉了下去。 试问一个刚建立不久,民心、民望皆处于巅峰时期的封建王朝,究竟再怎样的情况下,会通过铸造假币、劣币,来缓解中央的财政困局? 刘邦英名一世,从泗水亭长一步步走到现在,爬上了那至尊之位,真就连这点经济常识都不懂? ——过去的刘盈,还真是这么认为的! 在当时的刘盈看了,除了时代局限性,便再也没有任何解释,能解释的通‘三铢钱’这个怪胎的出现。 而现在,通过和萧何短暂的对话,刘盈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即便自己不是个‘菜鸟’,即便自己是第二次穿越,离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呼~” “难啊……” 烦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便嗡然起身,坐在了软榻边沿。 如今的状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此时的汉室,已经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平定关东诸侯,以达成内部统一之上!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以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为首,酂侯萧何等千古名臣所组成的汉室中央,已经到了发行官方假币,以缓解经济困局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已经不想,也绝不能再试图借着中央的困局,来缓解自身储位不稳的压力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汉室的统治崩溃,那刘盈的太子之位,还有什么意义? 到了天下战火纷纭的乱世,‘刘邦嫡子’的头衔,还能有什么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 刘盈的命运,或许没有和父亲刘邦绑在一起,但必然是和汉室社稷死死绑定在一起的! 原则上,哪怕到了储位即将丢失的地步,刘盈也不应该做出不利于汉室统治、稳定的事! 而这其中,包括暂时对粮价暴涨视若无睹、对关中地区水利荒废冷眼旁观,自然,也包括任由三铢钱流通于天下,无情的搜刮着百姓本就不多的财富…… “所以,汉室统一天下,只是将饱经战国百年战乱的百姓,拉入了又一轮新的战争中?” “将百姓从‘暴秦’的荼毒中拯救,如今却又被‘暴汉’所荼毒?” 一时之间,刘盈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秦,真的有那么坏吗? 最起码,刘盈能从皇宫内白纸黑字的文档中查到:即便是在二世胡亥继位之后,秦都咸阳的粮价,也依旧没有涨破三百钱每石。 汉,真的拯救了天下苍生,让天下百姓拥有了安宁、祥和的生活吗? 同样是在皇宫内的档案中,刘盈也能轻易地看见:从老爹刘邦的头衔,从‘汉王’变成‘汉天子’至今,长安附近地区的粮价,从来没有低于过五百钱每石。 到了现如今,更是已经到了每石上千钱的地步,还都有价无市! 光从百姓的生活水平来看,如今的汉室百姓,生活应该比秦始皇时期的老秦人更苦了。 至于后世研究者唾骂秦时,那三句不离口的‘苛捐杂税、繁杂兵役’,其实也并非那么不可理解。 在统一天下的整个过程中,除了秦赵长平一战,秦可从未强制征召兵役! 至于那些被关东各国成为‘虎狼之师’的玄甲锐士,非但能得到充足的粮食补给、饷钱发放,甚至还能借战争完成阶级上升! 反观如今汉室,除了借武勋提升阶级,获得少量象征意义的赏赐之外,百姓从军,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那,刘汉代秦,真的是屠龙勇士,变成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恶龙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有那些饭都吃不饱,一件像样衣服都没有的农夫,会愿意穿上刘汉的赤色军袍,去讨伐那些不臣服于长安的诸侯王呢?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缓缓从软榻边起身,目光中,也重新出现了更甚于往日的光彩。 “当今天下,百姓之所以过的辛苦,正是为了和平,以及和平之后不再痛苦!” “有我在,汉,就绝对不会是暴汉!” “而我,就将是那个带领汉人,走向不绝盛世的人!” 器宇轩昂的立下豪言壮誓,刘盈终是抿紧嘴唇,将最后一句话,悄然咽回了心底。 “我,要做皇帝!” “不为自己,而是为天下,为黎民百姓,为苍生……” “为了汉人!!” “为了华夏!!!!!!” 第0021章 母或慈,子或孝 登门拜访萧何不过数日后,窝在凤凰殿的刘盈,便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母亲吕雉的召见。 看上去,吕雉召见刘盈的理由也非常合理:多日不见,吾思子心切,故召太子共进夕食。 作为临时太子宫的凤凰殿,本就在皇后宫——未央宫①宫殿群内,对于吕雉召儿子刘盈一起吃饭,宫内并未有什么风论或猜测。 但刘盈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此行的首要任务,便是为前日,自己突然拜访丞相萧何,给母亲吕雉一个交代…… “盈儿?” 一声轻唤传入耳中,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 看着眼前摆有一碗素粥,一盏凉水,以及一小碟烹蔬的案几,刘盈不由面色稍一正,望向上首的吕雉。 “儿,吃饱了……” 倒不是刘盈无心就食,而是眼前这顿饭食,实在让刘盈很难提起食欲。 这个时代,本就没有太过高超的食物加工技术,左右不过烹、蒸、炙这三种。 烹,便是煮;炙,则是烤。 而如今,太上皇刘煓丧期未过,刘盈身为宗亲,自是要严守丧戒,不得食肉、饮酒。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再加上这个时代,连调味品都十分匮乏,除了稍带辣味的茱萸、蒜、葱,也就只有盐,便使得这样一桌本就不带丝毫荤腥的烹食,更没了滋味。 虽然一眼就看出刘盈没什么食欲,吕雉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将手中木筷放在案几之上。 “都撤了吧。” 吩咐一旁的宫女、宦官将饭食收走,吕雉便面带微笑的招招手,将刘盈叫到身边坐了下来。 “听闻前些日子,太子宫中,可是出了不少是非?” 似是随意一问,吕雉便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实则却不是侧颜,观察着刘盈面上的神情变化。 听闻此言,刘盈也不由稍一思虑,便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正要禀知母后。” 稍一拱手,刘盈话头悄然一滞,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左右。 见此,吕雉也稍一摆手:“都退下吧。” 待殿内众人皆退去,只剩下自己和吕雉母子二人,刘盈才面露沉声的稍上前些,压低声线道:“母后不知!” “父皇于太子宫内,可谓是遍布眼线耳目!” 做出一副确有其事的严峻面容,刘盈又将声线压低了些。 “那日,儿自宣室回宫,便见宫女一人,似于儿寝殿翻找,儿以此相问,却见那宫女有恃无恐,毫无恭敬可言!” “儿便令人彻查太子宫,竟查得:凤凰殿之宫女、寺人,大半皆为父皇所遣!”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儿本欲,尽杀此等吃里扒外之刁奴!” “然儿以为,今父皇意欲易储,朝臣百官无不柱墙观望,还是不便惹是生非,徒然落人口实。” “故此,儿便令人杖毙那婢女,极其爪牙二三人,余者尽数遣退少府。” 听闻刘盈这番有理有据的解释,吕雉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怜爱。 但只片刻之后,吕雉目光中,便有隐隐带上了些许猜疑。 “陛下遣寺人、婢女事太子宫,或是怜爱吾儿,亦未可知?” “须知吾,亦遣不少奴仆下人,于凤凰殿为侍……”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嗡然一紧! 但只片刻,刘盈便做出一副略显烦躁的模样,使劲摇了摇头。 “母后遣奴仆事凤凰殿,自当是怜儿,断非害儿!” “然父皇……”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段,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如今,宫中可多有风论,言太上皇丧期一过,儿之储位便立时易主……” 见刘盈这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吕雉面色陡然一厉! 但这抹阴狠,却并非是冲刘盈…… “且先不急。” 片刻之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慈爱无比的模样。 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那一抹戒备,也在刘盈只言片语之下悄然退散。 “建成侯往商山请贤,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似是意有所指的一声呢喃,吕雉便温柔的将刘盈的小脑袋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刘盈的肩头。 可明明是这样一副母慈子孝的祥和画面,画面中的二人,却是各有所思,又各有所想…… “听凤凰殿的下人说,盈儿前几日,还曾见过酂侯?” 平静的依靠在吕雉怀中,听闻这一声略显突兀的询问,刘盈面色不由又是稍一紧。 ——戏肉,来了! · · · · PS:可能有读者对此感到奇怪——未央宫,不是西汉皇帝的宫殿吗? 实际上,未央宫之所以会变成皇帝的宫殿,起因正是吕雉。 在最开始,未央、长乐两宫建成时的汉初,天子刘邦是居住在长乐宫内的,未央宫则是开国皇后吕雉的居所。 而事情的转折,便发生在刘邦驾崩之后。 按理来说,刘邦驾崩,惠帝刘盈继位,本该从太子宫搬去长乐宫,毕竟长乐宫才是天子的宫殿。 但历史上的刘盈却并未能住进长乐宫,而是被吕雉以‘天子未冠’为由,留在了未央宫,长乐宫则为临朝称制的吕雉所占。 老娘要住长乐宫,刘盈能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留在未央宫,让吕雉以太后的身份住在长乐宫,代掌天子之权。 这里需要提醒一下各位读者朋友:在当时‘孝大于天’的时代背景下,太后的实际地位是和天子平齐,在礼法中的地位是要略高于天子的;太后口称朕,亡称崩,在天子未成年的情况下临朝称制,都是合乎礼法的,并不存在僭越。 回归正题:未央宫是如何从最初的皇后宫,变成后来的天子宫的? 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前少帝刘恭、后少帝刘弘各在位四年,均居未央,而在这十五年的时间里,吕雉一直住在长乐宫。 公元前180年,吕雉驾崩,陈平、周勃为首的公侯大臣勾连齐王刘襄,掀起了血洗诸吕的武装政变,史称‘诸吕之乱’;血洗吕氏一族之后,陈平、周勃为首的朝臣百官迎代王刘恒入继正统,以承袭帝位。 到了这时,‘天子居未央’的既定事实已经延续了十五年,刘恒自然也就在周勃的引领下,住进了未央宫;之后不久,刘恒的生母薄氏被接至长安,按照过往十五年所形成的‘太后居长乐’的惯例,被尊为太后的薄氏也住进了长乐宫。 自此,西汉才形成天子居未央、太后主长乐的规定,本书中的时间点,刘邦则依旧居住在长乐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都住在未央宫。 第0022章 懂事的太子殿下 历史上的吕雉,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盈第一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毋庸置疑的普罗大众,对此并没有太多了解。 但前一世,前后长达九年,几乎朝夕相处的经历,让刘盈对这一世的老娘吕雉,已然有了称得上全方位、无死角的全面认知。 ——刘邦驾崩之后,吕雉为何那么贪恋权力? 诚然,被项羽囚禁的那段经历,以及后来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同时动摇的危机,都让吕雉的掌控欲膨胀到了一定程度。 但刘盈非常笃定:即便是在前世,对自己这个少年天子失望至极的前提下,老娘吕雉,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想法! 顶天了去,也就是那堪称恐怖的掌控欲,和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而已。 所以这一世,且先不论刘盈要如何处理皇权和母子关系之间的取舍、权衡,起码现在,刘盈还不需要太过激进。 只要不沾染上动摇根基的污名,并时刻扮演好孝子贤孙的角色,天子之位,早晚都是刘盈的囊中之物。 而根据前世的失败经验,刘盈也很明白:要想扮演好这个角色,自己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坦诚。 “禀母后。” 听闻吕雉发问,刘盈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直起身,目光坦然的望向吕雉。 “儿寻萧相,本欲以关中粮产累年递降事,劝萧相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策上奏于父皇。” “儿本欲以此混淆视听,或可使父皇戒于儿,而疏于母后。” “如此,或可使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无虞……” 不带任何迟疑,没有半点疑虑,吕雉似是随口一问,刘盈便将自己的打算合盘道出。 吕雉最讨厌的是什么? 上一世前后足足九年的‘人生’告诉刘盈:吕雉唯一厌恶的,就是欺骗! 尤其是作为儿子,而且还是现在的太子、未来的天子,刘盈必须保证在吕雉心中,自己始终是一个‘说谎话会过敏’的乖宝宝。 只有这样,才能让吕雉为首的整个吕氏外戚、周吕部旧政治集团,都任劳任怨的为刘盈的储位而奔波。 至于卸磨杀驴,好歹也得等到面磨好了、事儿办完了,再做考虑。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吕雉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欣慰。 旁人见吕雉这番神情,或许会以为:皇后这是对太子的作为感到高兴? 但刘盈,或者说当今天下,只有刘盈知道,吕雉面色上那抹欣慰,并非是因为刘盈做了某件让吕雉自豪的事。 而是吕雉已经从刘盈的回答中,得出了‘果然,我儿从不会欺瞒我’的结论…… “痴儿~” 发出一声满是慈爱的感叹,吕雉不由又摸摸刘盈的头,将站起的刘盈再度拉回身边。 “关中粮产累跌、三铢铅钱遗祸之事,若有不解,自可至宣室问于吾当面,何必劳烦萧相?”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已是十万分的小心,面上却似是羞涩的稍低下头。 “嗯……儿担心这些时日,母后忙于阻父皇易储之事……” 见刘盈似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般,在自己身边低下头,甚至颇有些幼稚的抠起指甲缝,吕雉只觉一阵陌生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自秦二世继位,吾身侧,便久无如此暖心之人了……” “嗨,也是糊涂了……” “亲子承欢于膝下,吾又何必去寻暖心、体己之人?” 心口的温暖逐渐上涌,竟让吕雉的嘴角,也在不知觉间悄然翘起。 在外人看来,吕雉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这汉室的半边天,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但再如何,吕雉也终归是肉体凡胎,也终还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 见儿子仅仅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忙碌而不敢打扰,甚至颇有些可爱的想要做些事,想要替自己引开那匹白眼狼的注意力,吕雉怎会不觉得暖心? 又怎会不觉得,这么多年倾注在刘盈身上的心血,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心一暖,随之便是一片柔软。 眼眶泛红间,一把将刘盈揽入怀中,吕雉悄然在刘盈看不见的角度,暗自抹起幸福的泪水。 “吾儿壮矣……” “吾儿,知晓疼母亲,知晓丈夫之责矣……” 听着吕雉语带哽咽的呢喃,刘盈只默然闭上眼。 吕雉却似是自言自语般,开始为刘盈,讲解起‘困惑’。 “关中粮产累跌,乃府库空虚,无以为继,各地水利无以修缮,渭南灌溉所用之水甚缺,渭北亦稍缺之故~” “铸、行铅钱三铢,乃关东战事连年,若不如此,则军费、粮饷无从而得,天下无以一统而安泰~” “及废钱三铢、禁民私铸钱,非不可为,乃当下不可为。” 说到国事,吕雉的语调中,便不由带上了些许郑重。 “行钱三铢,乃国库无钱,非如此无以平关东;许民私铸,则为以利惑民,以使钱三铢行于市。” “若禁民私铸,则少府所铸之钱三铢,天下当无人愿取;若以诏令强制,则或激民变……” 听闻此言,刘盈只觉脑海豁然开朗。 可不就是如此? ——如果只有官方在造伪劣假币,那金融秩序,确实会在一夜之间崩塌! 但若是放开‘许民私铸’的口子,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那就不一样了。 就是说,如今正流通于汉室的三铢钱,其实就好比后世的房地产泡沫。 如果只有官府卖地赚钱,那自然无法长久;可若是所有人,包括底层百姓也都能吃到红利,那在泡沫被刺破之前,所有人都是获利方。 起码看上去,大家都是赚的;并没有特征明显的韭菜。 “诶,母后。”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抬起头,面带疑惑的仰望着吕雉。 “若如此,究竟何时,才可废钱三铢,禁民私铸?” “此事,当宜早不宜迟才是?” 听闻此问,吕雉只莞尔一笑,似是哄婴儿般,摇了摇怀中的刘盈。 “待异姓诸侯皆平,关东再无战乱之虞,三铢钱便当废!” “而欲废钱三铢,便首当禁民私铸;若非如此,盗铸三铢之风,恐百年不绝……” 为刘盈的问题给出答案,吕雉稍抬起头,漫无目的的望向殿外。 还有一句话,吕雉没有告诉刘盈。 ——废钱三铢,禁民私铸,而后,便当行商税! 而收取商税的法律条令,也早已出现在吕雉的脑海当中…… 第0023章 天子归京 汉元十年秋七月甲寅(二十一),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朝臣百官、功侯元勋们,便都来到了长乐宫以东的长安东郊,似是等候着什么。 ——太上皇驾崩后第十一天,滞留新丰的天子刘邦,便决定回转长安! 对于这突如起来的变化,众人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说此时,还没有后世‘父母丧,子守孝三年’的硬性规则,却也有类似的丧葬礼仪标准。 如《仪礼》中的丧服便规定:父母双亲亡故,需披麻三年;兄弟姊妹亡故二年,三服长亲离世一年等。 但这一次的情况,显然特殊到编著礼法的先贤,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步。 ——太上皇驾崩,天子身为儿子,要怎么做,才能合乎理法,才能全孝丧之道? 这个问题,恐怕就连如今的汉室礼法专家:奉常卿叔孙通,都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可再怎么说,毕竟是生父亡故,即便刘邦贵为天子,也应当守孝半月,戴孝半年,才能勉强说得过去。 而如今,太上皇驾崩的第十一天,刘邦的御辇便踏上了回转长安的路。 对于这略显意外的变化,朝臣百官无疑是忧虑重重。 其中,又尤其以少府卿阳城延最为惶恐…… “萧相。” 趁着百官功侯都双手环腹,闭目养神的空挡,阳城延悄悄走到了丞相萧何身边,稍一拱手。 “前日,陛下可还遣人送信,言欲于栎阳宫,留驻至秋收之后啊?” “如今秋七月尚有十日,距秋收,亦尚有近旬……” “陛下这是……?” 听闻阳城延语带迟疑的发出此问,萧何悠然睁开双眼,稍侧过身,却并没有直视向阳城延。 “少府万莫多虑。” “陛下此番回转长安,断非因筹措粮草事。” 萧何看得明白:阳城延这是误以为,刘邦突然提前回长安,是由于不满少府、国库筹措粮饷的进度。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种可能性虽然不高,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 但萧何明白:刘邦的执拗,绝对不会用在这种客观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逼迫臣僚主观加快解决问题进程的地方。 就说现在,大战在即,粮草、军饷筹措不力,刘邦或许会不满,会派人催促,但绝不会严格制定期限。 只要在陈豨为乱的消息传入长安那天,粮草筹措了个八九不离十,刘邦也不会再多过问。 过往十来年,每次关东战起的时候,负责大军后勤粮草辎重的萧何,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至于为了筹措粮草,拼着丧孝不全的嫌疑提前回长安,那就更不可能了。 见萧何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也半信半疑的平静了下来。 粮草、军饷筹措,说是丞相、少府一同搞定,但如今的少府,还远没有发展成为后来,能影响汉室国策的庞大怪兽。 自汉室鼎立至今,阳城延这个少府卿的任务,满共就那几个。 ——由萧何挂名,少府为主,建造长乐、未央两宫; ——拿出长安城的具体建造方案,以及人手、钱粮预算,然后耐心等待拨款; ——将每年缴入少府内帑的口赋核算清楚,并将内帑的半两钱,次序熔铸成三铢钱。 这三项任务,便是阳城延过去数年的全部工作内容。 其中,建造长乐、未央两宫的任务,在国库不遗余力的支持下,总算是在汉五年完成。 将少府内帑的半两钱熔铸为三铢钱,虽然也在进行,但无疑是在让少府的有效财产稳步缩水。 随着近两年,天下各地送入长安的口赋,也大都被少府亲自熔铸,并流入市场的铅钱三铢所占据,如今的少府内帑,实际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经济能力。 ——堆积如山,且稳步增多的劣币,说如今的少府一穷二白,也丝毫不为过! 至于长安城的建造,那就更不用说了。 自汉元五年拿出建造方案,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国库仍旧没能拨出哪怕一枚铜钱的建造款! 国库不拨款,少府本身的钱又都在用来熔铸劣币三铢,长安城的建造工作,自然是遥遥无期。 建造长安城的计划,因为少府、国库空虚而搁置;熔铸三铢钱,又在让少府本就不多的钱币储蓄下跌。 如此说来,如今的少府,其实就是一个无情的三铢钱制造机器。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一穷二白,还没有进项的少府,在‘筹措大军粮草辎重’一事上有所贡献,那无疑是强人所难了。 顶天了去,阳城延也只能分出一部分负责熔铸钱币的人手,去加急锻造一批武器军械,再加上武库的库存,勉强把大军所需的军械给办妥。 至于粮、饷,那就只能靠丞相萧何掌控下的国库来解决。 既然自己负责的军械已经准备妥当,负责粮饷的萧何丝毫不着急,阳城延自也乐得轻松。 但与阳城延专精于本职工作的态度所不同,此时的萧何心中,已满是严峻。 “陛下突而回转长安,当是关东有变……” 暗自心语一声,萧何便稍抬起头,望着天边,随着太阳一同出现的那辆御辇。 “陈豨……” “应当不是。” “秋收在即,陈豨若欲反,也应该等到秋收过后,征集代、赵秋收之粮,方可成行。” “这样一来……” 想到这里,萧何便面带忌惮的侧过头,小心翼翼的望向不远处,暂时停留在丛林边沿的皇后凤辇。 “楚王、荆王奔丧,当是已经过了函谷……” “莫非,皇后已经有了举措……” 轻声呢喃着,萧何便悄然低下头,不由暗自稍叹口气。 “龙凤两争,只怕是一死一伤……” “奈何朝堂为池鱼,又天下何辜?” 正当萧何低头悲叹着,为日后朝堂大势感到忧心忡忡之际,就见一骑自远方飞快驶来,在距离百官数十步的地方勒马止步。 “陛下诏谕:着功侯百官即至长乐,以备朝仪!” 言罢,那骑士便无视众人瞠目结舌的面容,又沿着来路径直驰向远方。 听闻骑士之言,萧何也只能将心中担忧暂时放在一边,率先向身后的长乐宫方向走去。 “怕是楚王、荆王,从关东带回了什么消息……” “唉……” 第0024章 贤士应请出商山 “混账!!” “统统都是混账!!!” 坐在天下仅此一辆的黄屋左纛之上,看着不远处,次序前往长乐宫的朝臣百官,刘邦怒不可遏的发出一声怒号! 天子雷霆震怒,随行侍从、禁军武卒自是面面相觑,将孤疑的目光移向御辇时,却见刘邦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不远处,那辆缓缓驶向长乐宫的凤辇…… 刹那间,随驾众人赶忙低下头,全当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在刘邦的御辇之内,一位年纪轻轻,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正面色皇宫的跪在一旁。 “定是傅宽那厮!” 又一声毫无顾忌的咆哮,刘邦便将手上的竹简扔在车厢之上,任由其散落成一根根竹条。 在散落整个车厢的竹条中,一根写有撩撩十数字的竹条,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显眼。 ——自岁初腊月,齐相傅宽厉兵秣马,操演士卒,更出内库钱,广购淮南之粮! 只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刘邦忘却天子应有的姿态,在这驾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御辇之上,不顾仪态的爆发出滔天怒火。 “吕雉……” 咬牙切齿着道出这个人名,刘邦便双目赤红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男子。 “楚王可还说什么了?” 听闻刘邦此问,那男子自是慌忙一叩首。 “臣临行之前,父王令臣先行,亦托臣以齐国事相告于陛下。” “父王言齐国之异,或当乃战备;父皇遣使相问,得齐右相傅宽言:关东即乱,故厉兵秣马,以备不测。” 言罢,男子只将额头死死贴在车厢内的底板上,等候着刘邦的吩咐。 而此时,刘邦已经稍按捺住心中怒火,盘算起了‘齐国异动’所带来的影响。 “陈豨即反,则代、赵必失;齐国异动,更使燕四面环敌……”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盘踞关东,隔荆、楚于关中以远……” “嗯……” 沉吟片刻,刘邦便缓缓睁开双眼,面带郑重的望向眼前的男子。 “太子即刻启程,往告楚王、荆王:快马加鞭以赴丧!” “一俟太上皇丧事毕,楚王、荆王便当即刻东出函谷,各归其国,整军备战,以戒淮南!” 闻刘邦坐下吩咐,被称为‘太子’的男子稍一抬上半身,旋即又是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应声领命,男子便维持着跪地匍匐的姿势,跪行倒退到了御辇之外。 片刻之后,便是一声响亮的马鞭挥舞声,伴随着一阵迅疾的马蹄跺地声响彻御辇之外。 “嗯……” 望着楚王太子刘辟非策马远去的背影,刘邦目光晦暗的凝望片刻,便余怒未消的将车窗甩下。 “没用的东西!” “堂堂皇长子,竟能让王相欺了去!!!” · 随吕雉一同乘车回到长乐宫,等候在长信殿侧殿,刘盈只觉手心不断冒起了虚汗。 ——真要算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刘邦、吕雉双双在场的朝仪! 前世,刘盈一穿越就是一年禁闭套餐,等‘刑满释放’,便是淮南王英布谋反,老爹刘邦又领兵出去平叛了。 等刘邦平叛归来,已是汉十二年年初,带着伤病回到长安后,刘邦寿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也几乎都是在病榻之上渡过。 而现在,即将参加前后三世第一次有刘邦在的朝仪,刘盈自是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次朝仪,会发生什么? 刘邦会不会大笔一挥,当场废除刘盈的太子位、吕雉的皇后之位? 刘盈不知道。 但刘盈已经明显的预感到:这一次廷议,将是自己整个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转折。 ——赢了,便是储位立闻,帝位唾手可得! 输了,则是一败涂地,从此生不如死…… “母后……” 略有些迟疑的一声轻唤,刘盈便不安的从御榻上起身,来到了吕雉面前。 “父皇因何自新丰早归?” 虽然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但好歹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天子。 刘邦如此突兀的回转长安,刘盈自然能闻出其中的异样。 见刘盈一副忐忑不安,甚至额头都挂上了几滴虚汗,吕雉不由温尔一笑,在刘盈面前蹲了下来。 “莫慌,天塌不下来。” “便是塌下来了,也还有母亲顶着呢……” 意味深长的安抚一番,吕雉又轻轻替刘盈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顺势跪坐在了刘盈面前。 “盈儿记住:今日廷议,无论陛下问什么,都断不可作答!” “便是陛下扬言易储,盈儿也万莫慌乱,一切都有母后在……”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心下一沉,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 “此次廷议,应该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如是想着,刘盈便稍定了定神,强自做出一副坚定的模样。 “母后不必担忧,孩儿知晓了。” “无论父皇问什么,孩儿都不作答;纵是当廷易储,孩儿也绝不慌乱……” 见刘盈乖巧应下,吕雉稍点点头,轻轻将刘盈抱入怀中,又稍叹一口气。 “若今日无有不虞,往后,盈儿之储位,便当安若泰山。” “往后,吾母子二人于宫中,也不必再谨言慎行,唯恐为小人所害……” 低声安抚着刘盈,吕雉便满是怜爱的又紧紧一搂,才将双手缓缓松开,从地上直起身。 “片刻之后,建成侯便会引几位老者至此,盈儿万莫失了礼数。” “待见礼过后,盈儿便带着那几位老者,与今日朝会。” “明白了?” 见刘盈又乖巧一点头,吕雉便直起身,望向殿门的方向一仰头。 “兄长。” 闻言,久侯于殿门内侧的建成侯吕释之稍一正身,对殿内的吕雉摇一拱手,便消失在了殿门处。 片刻之后,便是四位老态龙钟,面带迟疑的老者,在吕释之恭敬的引导下走进侧殿,对吕雉拱手一拜。 “民等,参见皇后。” 看清那四位老者的面容,刘盈不由会心一笑,表面上却是满带恭敬的上前,郑重一拜。 “久闻四位老者之贤名,今朝得见,孤纵亡于夕,亦当无憾!” 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上前,四位老者先是面色一滞。 待听闻刘盈自称‘孤’,又不着痕迹端上一盘彩虹屁,四位老者不由相视一笑,旋即齐齐一拱手。 “拜见殿下……” 第0025章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伴随着一阵悠长的哑语唱喏,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天子刘邦的到来。 “臣等敬拜陛下~” “唯愿陛下长乐未央,万寿无疆~” 殿内百官又齐齐一声拜谒,刘邦的声音,才终于出现在殿门处。 “嗯。” 就见刘邦走入殿内,丝毫不见拱手回礼的意思,在殿内百官朝臣夹道恭迎下,径直从殿门处走到了殿内,于上首的御榻安坐下来。 “都且坐吧。” 又一声不冷不热的吩咐,待朝臣百官在殿内东西两侧分儿落座,刘邦才直起身,望向殿内众人。 与后世朝臣战力恭闻圣训,或是跪地匍匐所不同,汉室的廷议,还是保留了很大一部分战国礼仪。 就拿此时的长信殿来说,天子刘邦坐北朝南,端坐上首。 东西两侧铺设的筵席之上,则是百官功侯分而对坐,每个人面前,都摆有一方长三尺,宽二尺的矮几。 寻常时日,矮几之上一般会放有几卷竹简,或是记录着朝臣要报告的内容,或是供百官记录朝会内容,而准备的空白竹简。 至于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则是在刘邦两侧,稍靠下一点的位置,同样坐北朝南,面朝大殿中央。 略带阴戾的瞥一眼右前方的吕雉,刘邦正要望向殿中央,余光就瞥见左前方,正跪坐筵席之上的筵席之后,似是多了几道年迈的身影? “嗯?” 下意识发出一声低沉的疑惑声,刘邦便不由侧过身,面色略带僵硬的望向那几位老者。 “不知几位……?” 没等刘邦想好该如何发问,就见那四位老者齐齐回过身,面带庄严的一拱手,对刘邦深深一拜。 “民唐秉、崔广、吴实、周术,谨拜陛下。” 沙哑的道出拜谒之语,四位老者便放下手中鸠杖,作势就要跪拜下去。 “嘶!!!” 刘邦正伸手虚扶之际,硕大的长信殿内,百官功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ù)里先生周术……” “商山四皓!!!!!!” 光是听四人名号,殿内百官便不由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要亲睹隐居名士之容!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面色僵硬的从御榻上起身,赶在四位老者膝盖触地之前,分别将四人拉起。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待四位老者略显迟疑地直起身,刘邦才稍整冠帽,正身一拱手。 “四位先生贤名远播,又年近耄耋,朕纵身以为天下王,亦当不起诸位先生行跪拜之礼……” 说着,刘邦便强自按捺下别扭的心情,对四位老者稍一拱手,以表达敬重之意。 见天子刘邦都如此,殿内众人自然没有继续安坐的道理,不由纷纷起身,向御阶下的四位老者遥身一拜。 “末学后进等,谨拜诸位先生!” 片刻之间,硕大的长信殿内,便陡然多出数百道躬身拜礼的功侯朝臣。 见此,刘盈自也已是从筵席上起身,谦逊的让到了一旁。 而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度,天子刘邦稍低下头,看着被四位老者重新从地上捡起,紧握在手中的那四根鸠杖,面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在如今汉室,鸠杖,意味着乡三老,意味着德高望重,可领民向善的老者! 而眼前这四根鸠杖,正是刘邦亲自赐下…… “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在心中眼压切齿的怒骂一声,刘邦也勉强摆出一副还算温和的笑容,示意四位老者坐下。 待刘邦坐回御榻,殿内百官稍环顾一周,便也在各自的座位上跪坐下来。 但在百官朝班之中,尤其是西席的朝臣班列,除了萧何等撩撩数位老臣能保持淡定,其余人都流露出一股掩饰不下的崇敬! 看着这一切,刘邦本就不算美丽的心情,顿时更加糟糕了些…… “四位先生不食秦粟,隐居商山,贤名远播,为天下人所敬。” “朕受命于天,代天伐灭暴秦,后又诛项羽、臧荼等暴戾之君,以立汉祚,至今亦有五载。” 似是随意的说着,刘邦的目光突然眯起,意味深长的望向左前方,正端坐刘盈两侧的四位老者。 “奈何朕屡遣朝中大臣往请,以求四位先生不吝所学,助朕安以养民。” “不知往夕,诸位先生因何屡屡拒朕之请?” “莫非汉之黍米,不及秦粟之香甜?” 说着,刘邦又撇了眼刚坐回筵席的刘盈,再度淡笑着望向四位老者。 “今,诸位先生又何以出山入仕,以助太子左右?” “莫非是朕这个皇帝,不如太子贤明?” “疑惑朕身以为天子,亦不足以代天牧民,以安天下?!!” 说到最后,刘邦的语调已经不自觉拔高,将将达到‘咆哮’的程度。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邦面色稍一滞,不由又飞快的恢复先前,那副谈笑风生的淡然面色。 “诸位先生万莫多虑,朕不过是略心奇,故有此问。” “若诸位不愿作答,朕亦不强求。” 言罢,刘邦便慢条斯理的正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殿内,那些依旧面带崇敬之色的朝臣百官。 听闻刘邦这一连串隐带诛心的提问,刘盈心下不由一急! 正要出身辩解,就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轻咳声。 “咳咳咳……” 循声望去,就见吕雉面色淡然的底起头,趁着擦拭嘴角的功夫,朝着刘盈的方向猛地一瞪眼! “呼~” “不说话,不开口!” “无论刘邦说什么,都不回答……” 暗自平复着焦急地心绪,刘盈悄然正过身,面向朝臣百官,面色木讷的发起了呆。 见此,吕雉也不由暗中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指的看了四位老者一眼,便也学着刘盈的模样,端坐御榻侧下方,装起了泥塑雕像。 也就在此时,那四位老者终是缓过神来,彼此稍一对视,便由号称黄石公的崔广站出身,颤巍巍一拱手。 “陛下此言,差矣。” “陛下屡征民等入仕,民等自诚惶诚恐。” 说着,崔广又颤巍巍抬起手,虚指了指自己的口鼻处。 “然臣等年事已高,纵口齿亦不得全……” “吭哧吭哧,吭吭吭吭吭吭……” 话说一半,黄石公崔广便猛地一止话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0026章 是谓:真名士 发出这么几声咳嗽之后,崔广就不用再多解释了。 ——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四人,可是当今天下难得一见的活化石! 四人无一例外,都见证了秦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的崛起,也见证了二世继位、天下大乱的坠落。 至于这四位精通儒术,曾任秦之博士的老者隐居商山,那都是近二十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候的事了。 相传始皇嬴政一统天下,尽焚六国史书,又禁民私藏百家典故,后于秦咸阳宫内立石渠阁,将故六国史书、百家经典都藏于石渠阁。 藏天下之书于石渠阁之后,始皇嬴政又设立了博士七十人,以作学官。 而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人,便是始皇帝所设七十博士中的四位,分别职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 后来,嬴政自觉命不久矣,便开始沉迷于寻仙问道之术,又是遣徐福出东海寻仙,又是广罗方术之士,为自己炼制仙丹。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 ——带着童男童女三千人的徐福,顺利成为了东瀛小日子的祖宗。 而那些谎称自己能炼取仙丹妙药的方、术之士,则都成为了‘暴君’嬴政的刀下亡魂。 也正是在那个秦廷暗流涌动,动乱初显征兆的时期,唐秉、崔广、吴实、周术四位同事兼好友相约,一同挂印辞去博士之职,隐居到了商雒深山。 从始皇一统天下、设七十博士,到始皇驾崩沙丘,二世继位,再到秦末纷争、楚汉争霸,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曾为秦之博士的四位花甲老人,如今也都到了年近九十的耄耋(mào dié)之年。 而到了这个堪称‘人瑞’的年纪,四位老者,也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继续隐居深山,不复出仕。 但很显然,刘邦心中对这四位拒绝出仕,拒绝为自己效力的老者,还是有不可磨灭的愤恨。 只稍一沉吟,刘邦便故作疑惑地侧过头,望向崔广那张松弛下垂的面容。 “黄石公所言甚是。” “四位先生年事已高,确无力出仕。” 似是好意的为崔广解释一番,刘邦却话头一转。 “既如此,四位先生何不仍隐居商山,反下山入仕,以为太子座上之宾?”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过头,望着刘邦那张喜怒难测的面容,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是了。 现在,可不是表达对商山四皓仰慕之情的时候! 这样四位连当今刘邦都请不来的贤者,如今却出现在了太子刘盈身边,而且还刚好是在刘邦展露出易储之意的当下? “不愧是皇后啊……” “如此手段,戚夫人逊之远矣!” 殿内朝臣暗自感叹一声,便齐齐侧过头,望向御阶之上的刘邦、崔广二人。 听闻刘邦此言,本被刘盈搀扶着轻咳不止的黄石公崔广稍一抬头,目光中那抹对上位者的恭敬,也随着崔广抬起的头而悄然散去。 “陛下即问,民不敢不答!” “老朽年近耄耋,便是为陛下斩于此,纵死而无憾矣!” 铿锵有力的一语,崔广悄然止住咳嗽,不着痕迹的将手中绢布放回怀中,双手拄着手中鸠杖,将年迈的脊背挺得笔直! “陛下言:屡遣使以征请民等,然于老朽等儒门士子,陛下作何念?” “往昔,陛下仍潜邸陈留,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何言以复广野君?” “汉祚立,先秦博士、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以为奉常。” “然只因陛下不喜,叔孙通便脱儒冠、弃儒袍,着楚民之衣讨陛下恩宠;迄今,叔孙通已官至奉常,位列九卿,陛下又欲何言?” 满带决然的道出这席话,崔广不由将本就笔挺的腰脊挺得更直了些。 “广野君郦食其往见陛下,得陛下复言曰:吾以天下事为重,无暇见儒人!” “为事陛下左右,广野君不惜以高阳酒徒之名,方得见陛下也!”① “稷嗣君叔孙通事陛下左右,唯恐为陛下所恶,更至背弃师门,以楚衣邀宠于陛下当面!”② “如此,陛下又从何而言:于民等甚敬之?” “又何言重民等,仰赖老朽助陛下治民,以安苍生黎庶?” 面带凄然的发出数问,崔广不由摇头叹息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民等隐居而不仕,实非不食汉粟,而乃恶高阳酒徒之名、鄙楚衣邀宠之举也。”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然太子尊老敬贤,执弟子礼以请吾老朽四人,更驱安车以征贤。” “民等至长安,太子屈尊降贵,不以老朽等位鄙,以为坐上宾。” “太子以仁义待民等,民等安得隐居不仕之理?” 说到这里,崔广便再度睁开双眼,满是洒然的长出口气:“老朽言尽于此。” “陛下重武勋而轻文儒,然太子仁义,此乃老朽仕太子左右之由。” “陛下若欲斩,民颈于此,恭候陛下赐民一死……” 言罢,崔广便昂起头,将脑袋稍侧向一旁,露出已尽枯糙的脖颈,做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 而在御阶上首,端坐御榻之上的刘邦,此刻却已是面如陈霜,脸颊微不可见的颤抖着,连带腮上咬肌,也是一阵不住起伏…… · · · · ps: 1.高阳酒徒郦食其,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 译:刘邦一向轻视儒生,过去见到儒生,常以儒生帽子当尿盆,以污辱儒生。忽听有儒生求见,盛怒之下,叫人谢绝接见,并说:“我以天下大事为重,没有时间接见儒人。”在外等候已久的郦食其听罢,立即瞋目案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 2.楚衣邀宠叔孙通,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译:叔孙通总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装,汉王见了非常讨厌;他就换了服装,穿上短袄,而且是按楚地习俗裁制的,汉王见了很是高兴。 书中关于商山四皓的描述,分别考自《史记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汉书卷四十·张陈王周传第十》,细节内容系二次创作。 崔广,商山四皓之一,字仲庆,号夏黄公,又称黄石公。 第0027章 都要反了! 崔广机关枪般发出一连串灵魂质问,又将脖子一伸出,长信殿内,便顿时陷入诡异的宁静当中。 看着崔广一副‘我这把年纪还怕死不成?’的架势,刘邦心中明明已是滔天震怒,却又始终无法让怒火喷涌而出。 “唉……” “黄石公脾性刚烈,陛下又素来不喜儒士……” “这可如何收场啊……” 一时间,殿内百官朝臣不由默然低下头,在暗地里摇头叹息起来。 见气氛逐渐有些剑拔弩张,刘盈自也是再度从座位上起身,面向身后的刘邦和四位老者,双手环抱于腹前,躬身立于一旁。 “嘿!” “崔广这老家伙,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此时的刘盈,已经完全从先前的紧张情绪中走出,看着眼前这场好戏,竟稍带上了些许吃瓜看戏的心情。 见刘盈没有再流露出‘为四位老者出头’的意图,吕雉也安心的闭上双眼,端坐刘邦右前方,竟朝着朝臣百官的闭目养神起来。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殿门附近的末席,才传来一声并不很苍老,却时刻透露出虚弱的声调。 “陛下~” “陛下…………” 静默无声的大殿突然响起声音,殿内众人自是不由循声望去,却见朝班末席,竟走出一位步履蹒跚,腰背如满弓般弯曲,面色一片灰白的老者。 刹那间,包括丞相萧何在内的殿内朝臣百官,都赶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拱手躬身,目送老者走向御阶的方向。 就连皇后吕雉,在看清那人的面目之后,都不由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对那老者稍一躬身。 而在那老者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刘盈的目光中,也已满带上了轻松。 “留侯臣良,顿首顿首,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在殿内众人无不崇敬的目光中,张良极其缓慢,极其费力的走到御阶下,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待直起身时,张良那张已显病态的苍白面颊之上,已带上了无尽歉意。 “黄石公及诸位先生,乃应臣之所请,方出山入仕,以事太子左右……” 只此一语,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就从神龙见首不见尾,消失在朝堂视野多年的张良本人,转移到了张良口中之语。 几乎在张良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殿内百官便无不面色变幻起来,望向张良的目光中,更纷纷带上了惊诧之色。 “自社稷鼎立,留侯便淡退,坊间久无风闻。” “怎如今,陛下意欲易储之时,留侯竟又……” 暗自思虑着,众人不由次序抬起头,逐渐将目光汇集在刘邦身旁,那道满面雍容,又极尽淡然的身影之上。 “皇后……” 随着刘邦逐渐攥紧,更不住颤抖起来的右拳,殿内众人终是面色各异的低下头。 便在这一个个神情、面貌各异的面庞之上,刘盈欣喜的发现:已经有将近一半的朝臣功侯脸上,流露出了决然之色! 而在殿中央,留侯张良却并未从陈木地板上站起身,只跪地一拱手,望向刘邦那阴云密布的面容。 “陛下……” “臣本客卿,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彻侯之贵。” “陛下之隆恩,臣实三生七世,亦无以报之十一……” 语带沧桑的表明心迹,张良望向刘邦的目光在片刻之间,便由先前的亏欠,缓缓转变为决然! “自陛下立汉国祚,底定社稷,臣便偷闲于山野,以寻老庄仙梦之道;于朝中之事,臣盖无知、闻。” “然今,陛下意欲废长立幼,以赵王之年弱,易太子之年壮……” “臣蒙陛下大恩,实无以坐视陛下行此乱策,以动摇宗庙、社稷之根本呐……” “陛下~~~” 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嘶鸣,张良顺势将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之上,任由鲜血自额头与地板间缓缓流出,也迟迟不愿起身。 只稍过片刻,酂侯萧何也从西席朝臣班列的最前沿走出,来到张良侧后方,满是庄严的跪倒在地。 “陛下。” “秦庄襄王嬴楚之时,秦之储位便曾有疑,秦王楚欲立长子政,然华阳太后欲立幼子成蛟。” “秦王楚欲立政而不得,又不敢悖逆华阳太后,如此虚度三载,秦王楚临薨。” “秦王楚临薨,遗诏欲立公子政,然华阳太后恶政母赵姬,便以甲兵软缚秦王楚于华阳宫,以迫秦王楚更遗诏,以立公子成蛟。”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幸得秦相吕不韦,携同嬴秦宗室入华阳宫,方解秦王楚之缚。” “此,便乃秦王政即立之时,秦咸阳所生之华阳宫变也……” 意有所指的道出这段前朝往事,萧何便直起上半身,满目严肃的朝刘邦身侧,那四位‘引颈就戮’的老者一拱手。 “今太子仁义之名,已至商山四皓闻之,亦为之神往,而仕太子左右之地。” “且夫社稷者,自古便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理。” “太子身以为皇后子,便为陛下嫡子;又为皇后独子,便为嫡长子!” “赵王岁幼于太子,既非嫡,亦非长;陛下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此诚于社稷传延、宗庙传续之理不合!” “故!” “丞相酂侯臣何,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民心,以安社稷、宗庙!” 铿锵有力的谏言道出,萧何亦是在张良身后一些的位置,朝御阶上的刘邦沉沉一叩首。 不等刘盈从萧何计划外的冒头中缓过神,朝臣班列中,便走出一道又一道年迈的身影,将殿中央的空地跪满。 “计相北平侯臣苍!” “太仆汝阴侯臣婴!” “安国侯臣陵!” “舞阳侯臣哙!” “颍阴侯臣婴!” “棘蒲侯臣武!” “阳都侯臣复!” “曲成侯臣达!” … 一连数十位功侯贵勋出列,在张良、萧何二人身后跪作一片。 而后,便是众人齐齐一声震天谏言,响彻长乐宫长信殿上空。 “建武侯臣歙(xī)等,昧死百拜,以谏陛下:请消易储以立赵王之念,即令赵王如意就国,以安朝堂、天下,以安社稷、宗庙!” 见殿内嗡时之间,便被一道道匍匐在地的身影所占据,刘盈自也赶忙到一旁跪下,悄然叩首匍匐在地。 而在御榻之上,看着这满朝被自己亲手提拔上来,从贩狗、马夫之地,一步步走上列汉贵勋之位,此时却又跪地叩首,劝谏自己不要易储的功侯朝臣,刘邦面色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 “呵……” ······ ······ “噗!” 就见刘邦身躯猛地一前倾,御案之上,便被一抹刺眼的殷红所渲染。 “陛下?” “陛下!!!!” “快,快传太医!!!!” 看着片刻之间便乱作一团的大殿,刘邦只陡然瞪大双眼,猛地拍下手,紧紧攥住御案边沿,将上半身缓缓撑起。 “反了……” “都要反了!!!!!!!!!!!!!!” 第0028章 陛下并无大恙 经过约半刻的忙碌,原本因天子刘邦吐血昏厥,而陷入短暂混乱的未央宫,便再度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除萧何、张良等不到十位朝臣功侯,其余众臣皆面露焦急之色的站在长信殿外,等候着殿内传出消息。 至于今日这场乱局的‘罪魁祸首’,即黄石公崔广为首的商山四皓,则被众人暂时冷落在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周围十步竟无一人敢靠近…… “家上!” 突闻一声焦急的轻呼,众人赶忙抬起头,就见刘盈自大殿外的长阶拾级而下,百官朝臣自也是不由分说的围了上去。 “家上,陛下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带歉意的一拱手,对众人稍一拜。 “诸公不必过于担忧。” “太医言:父皇大动肝火,气急攻心,这才咳血昏厥。” “此刻,父皇已然转醒,正召萧相、留侯等,于寝殿奏议……” 听闻刘盈此言,众人不由纷纷长出口气,慌乱忧虑的氛围也稍散了些。 ——天子刘邦,今年可已经满六十了! 这把年纪的老人,别说咳血昏厥了,便是偶感风寒,也有不小的概率一病不起! 万一刘邦有个三长两短,且先不提易储一事是何结果,便是刘盈顺理成章的继承皇位,对如今的汉室而言,也将会是巨大的打击! 在现如今,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依旧雄踞关东,代相陈豨更逆反在即的时间点,刘邦绝不能出问题! 自然,听到刘盈说刘邦并无大碍,众人也长松了口气。 至于刘盈此言是否可信,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 ——如果刘邦真出了什么问题,刘盈作为太子,必然会时刻不离病榻左右! 这不单单关乎孝道,更关乎到皇位交接的那一时刻,继承者不在场,所可能造成的巨大隐患。 既然刘盈能抽空出来,跟朝公大臣透个气,那就说明没什么大事。 “家上。” 众人正思虑间,就见朝臣当中,走出一位壮年男子,对刘盈稍一拱手。 “陛下龙体有恙,为防宵小作祟,恐当即刻戒严长安,以行宵禁,方为万全之策啊?” 闻言,众人片刻之前才转危为安的面容,立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天子刘邦昏厥卧榻,萧何等老臣也没见到人影儿,要是再戒严长安…… 一瞬间,众人不由齐齐侧过身,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色变化,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却见刘盈面色淡然的上前,对出声那人稍一拱手,目光中,却并不见多少担忧之色。 “安国侯国之柱石,孤甚敬之。” 稍称赞一声,刘盈便稍抬起头,虽还是看着王陵,但嘴里的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 “然孤临出殿之时,父皇只言:令朝公百官各归衙、府,一切如故。” “父皇无恙,又未令长安戒严,便暂且如此吧。” “待父皇转安,再亲定长安当否戒严,或更为妥当?” 语调平稳的道出这几句话,刘盈便稍一正身,对王陵又是一拜。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百官朝臣才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 刘盈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一切,都由陛下做主! 这就够了。 只要这天下,还是天子刘邦做主,那就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不由纷纷整理起衣冠,而后在王陵的带领下,向刘盈齐齐一拱手。 “既如此,臣等谨遵陛下诏谕,即刻出宫,以各司职……” 见此,刘盈也只能再拜:“辛劳诸公。” 待百官朝臣次序向宫门方向走去,刘盈不由稍松口气,便赶忙来到一旁。 “见过诸位先生。” 见刘盈依旧对自己这些老家伙如此恭敬,本就面露羞愧之色的崔广四人,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家上……” 看出崔广等四位老者的愧意,刘盈不由稍一正身,对四人沉沉一拱手。 稍直起身,才面带亏欠的望向四人。 “诸位先生不必心怀愧意,今日之事,本因孤而起……” 轻轻一声之责,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身以为人子,孤本当恭顺长亲,今竟使君父气急咯血……” “孤实孝道有缺,不当人子……” 说着,刘盈不忘稍挤出两滴泪水,还‘悔恨’的擦了擦眼眶。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对视一番,终还是由崔广上前。 “家上不必如此,不必过于自咎。” “费嫡立长、废长立幼,此自古,便乃天家之大忌。” “今家上储位得稳,虽于孝道稍缺,然天下因此而大安,苍生黎庶自此而得太平!” “家上缺于私孝,而天下安泰得以保全;此,便乃大行不顾细谨,忠孝两难全呐……” 听闻崔广为自己的‘不孝’行为做出辩解,刘盈心下自是连连点头,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悔恨不已的神情。 ‘哭’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稍一吸溜鼻涕,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四位先生不以孤年弱,不惜以耄耋之年出商山,车马劳顿以至长安,孤本当亲力亲为,全尽主宾之谊。” “然今,父皇突而昏厥,虽无大恙,孤身以为人子,亦当日夜守候与病榻左右,亲尝汤药,以稍全孝道。” “且今太子宫,亦于未央皇后之宫,若邀诸位先生至,恐多有不便……” 说着,刘盈稍侧过身,就见等候于刘盈身后的吕释之赶忙上前,恭敬的对四位老者一拱手。 就见刘盈继续道:“孤留于宫中,以侍父皇病榻前,便劳诸位先生,暂于建成侯府短住几日。” “待父皇龙体转安,孤再邀诸位先生至太子宫,以请教仲尼仁孝之道……” 言罢,刘盈又是沉沉一拱手,对四人一拜。 见此,崔广四人不由感动的眼眶泛红,终是稍叹一口气,齐身向刘盈一拱手。 “家上但去,不必忧于民等。” “老朽等本就隐居山野,粗茶淡饭数十载,今得居于建成侯府,当自无不虞……” 言罢,崔广便稍侧过身,望向一旁的吕释之。 “如此,老朽等便叨扰建成侯……” 闻言,吕释之自是赶忙笑着上前:“黄石公此言,羞煞小子……” “诸位先生请,请……” 第0029章 来!斩了朕这暴君! “陛下……” “太子殿下已令朝臣功侯各归其位,此时,百官功侯皆已出了宫……” 长信殿寝殿之内,半个时辰前才吐血昏厥的刘邦,此刻已是直起身,身着内衫坐在了御榻边沿。 听闻寺人的回禀,刘邦只随意一摆手,旋即将那双锐利的双眸,直刺向跪在御榻前的几人。 见刘邦示意自己退下,那寺人嗡时便犯了难。 “陛下……” 迟疑的一开口,寺人便硬着头皮道:“陛下可要召太子……” “滚!!!!!!” 突然一声暴呵,顿时惹得寺人下意识匍匐在地,片刻之后,便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顺着来路倒爬出了寝殿。 待寝殿内重归宁静,刘邦便从御榻上站起身,赤脚走上前,在留侯张良面前停了下来。 “旬月未见,留侯可真是给朕,准备了好大一个惊喜啊?” “嗯?” 听闻刘邦此言,张良面上顿时涌上一抹苦楚,正欲开口,就见刘邦又是一声暴呵。 “天家社稷之事,也是尔一介外臣能妄议的?!!” “这江山,这社稷,这天下苍生、万千黎庶,究竟是我刘邦做主,还是你留侯!!!!!!” 丝毫不留情面的一声怒斥,刘邦又转过头,踱步来到萧何的面前。 “还有尔酂侯,啊?” “堂堂汉相,于百官当面,竟敢拿秦始皇那暴君说事!” “莫非朕,也是嬴政那等暴君?!!” “莫非这汉室天下,乃又一暴秦呼!!!!!!” 愤怒的咆哮一阵,刘邦仍不觉得觉得解气,便嗡然直起身:“来人呐!” “取铡刀来!!!” 呵罢,刘邦便回过身,气冲冲来到御榻前两步的位置,竟直接在地板上趴了下来。 “今日,怕是酂侯萧胜、留侯张广二人,要替天行道,斩了朕这暴君!” “但斩无妨!” “朕要是眨一下眼睛,就妄为魏丰公之孙、赤帝神农氏之后!!!” “来!斩!!!!!!” 见刘邦做出一副‘我杀我自己’的架势,殿内的郎官寺人们自是不敢领命,只连忙跪作一地,将头深深埋在地板之上。 至于御榻前跪着的张良、萧何二人,更是各自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么多年过去,陛下可真是……” “一点没变呐……” 暗自腹诽一声,张良便侧过头,与萧何对视一番,便唉声叹气的稍自起上半身。 “陛下容禀……” 满是苦涩的一声轻语,终是让刘邦停止了‘撒泼打滚’,从地板上稍坐起身,却依旧是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 而张良见此,却是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才又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今日与朝仪,更当庭力谏陛下以消易储之意,实事出有因。” 说着,萧何便面带苦楚的抬起头,目光中亦略带上了祈求。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确乃自古昏聩残暴之君,方所为之举。” “臣恐陛下英明一世,只因易立赵王,而徒留骂名于青史……” 不出张良所料,对于自己提出的第一个事由,刘邦一点都不在乎。 “说,其二!” 见刘邦面上仍挂着愠怒,张良只好又一低头。 “其二,乃太子年稍壮,而赵王年稍弱……” “少弱之君,自古便多为社稷断绝之君。” “今虽太子稍仁弱,而赵王稍聪睿,然臣以为,如今朝堂,恐无比拟周公、召公之圣贤……“ 这一下,刘邦的面色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但很快,便又重归先前,那见人吃人的凶狠模样。 “其三!” 见刘邦这番架势,张良心里便明白过来:刘邦的耐心,已接近耗尽…… “其三。” 仍是语调平和,惭愧中带着些许祈求的语调,但当张良说出第三条事由,却也总算是让刘邦敛回怒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思。 “其三,便乃皇后寻臣以固太子储位时,明告于臣:若陛下夺太子储位,则齐国必乱……” 先前在朝仪咯血昏厥,方才又肆意宣泄了一番,刘邦的怒火本就已经消散大半。 听闻张良此语,就连最后那一点愤怒,也在一阵憋闷中,被刘邦收回了心底。 就见刘邦稍低下头,思虑片刻,便侧目望向一旁的萧何。 “酂侯呢?” “酂侯也得了消息,早知朕若易储,则齐国恐有变数?” 闻刘邦此言,萧何只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知。” “然臣稍有猜测:陛下自新丰早归,恐或关东有变。” 说着,萧何又看了看身侧的张良,继续道:“且留侯,自汉室鼎立便淡退朝堂,久不理国政大事。” “臣以为,既留侯亦入朝,当为关东有大变。” “故前时廷议,臣与附留侯之谏,以劝陛下消易储之意……” 听着萧何的解释,又回想起今日凌晨,才从楚王刘交手中得来的消息,刘邦终于是收敛怒容,从地上爬了起来。 走到张良面前,颇有些霸道的将张良从地上拉起,又将张良推到御榻旁的筵席上,摁着张良跪坐下来。 回过身,见萧何以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悄然走到张良身边,刘邦不由嗤笑一声。 “嘿!” “酂侯可真是毫不见外啊?” 见刘邦笑语着回到御榻边,大刀阔斧的坐上御榻边沿,萧何也不由稍咧嘴一笑。 “国祚鼎立之时,陛下曾言:留侯、酂侯,家臣也。” “即为陛下之家臣,臣若再自见外,岂不辜负了陛下之恩宠……” 听闻此言,刘邦呆愣片刻,随后便是一阵喜怒参半的畅笑。 殿内原本压抑的氛围,也随着这阵畅笑声,而逐渐回归正常。 “嗨!!!” 就见刘邦大腿一拍,长叹一口气,面上便带上了些许凝重。 “既如此,易储一事,便暂且搁置!” “且先议一议,齐国之乱,究竟乱从何来。” 见刘邦摆出讨论正事的架势,张良、萧何二人不由稍正了正身。 静默片刻,见张良还不出身对奏,萧何便疑惑的侧过头。 待看见张良一副闭目养神,与殿内浑然一体的气质,萧何感叹之余,也不由在暗地里摇了摇头。 “唉……” “今日这一遭,陛下可是把留侯伤的深了些……” 第0030章 当年圯上,何人授书于留侯? “母后。” “父皇咳血昏厥,纵未召见儿,儿也不能就此回宫吧?” “万一叫有心人知晓,再以‘不孝’之命污儿……” 宣室殿外,刚跟上母亲吕雉的脚步,刘盈便面露难色的发出一问。 孝或不孝,在这个世代,只能说是玄学。 某些人,一辈子坏事做尽,临了侍奉于父母病榻之前,就能被称为‘浪子回头’。 也有一些人,一辈子两袖清风,大公无私,只因某一件涉嫌不孝,却又谈不上不孝的事,便沦落到晚节不保之地。 再加上前一世,刘盈被‘不孝’的罪名掣肘多年,就对类似的事更加警惕了起来。 诚然,孝或不孝,全凭围观者上下两张嘴皮。 只要刘盈能保证将来,可以不犯任何错误,那‘不孝’的罪名,也顶多不过是文人儒士的无病呻吟,根本伤不到刘盈的根本。 可万一呢? 万一以后刘盈在什么地方栽了跟头,某些敌对势力再拿着‘不孝皇父’做文章,刘盈岂不是又要跟前世一样坐蜡? “有心人?” 却见吕雉闻言,只莫名嗤笑一声。 正要开口,却似是突然发现什么一般,稍昂起头,朝宫门的方向努了努嘴。 “喏。” “盈儿说的有心人,已被陛下召入宫。” 闻言,刘盈不由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宫门,出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小的那个,自是当今刘邦的心尖尖,赵王刘如意无疑。 至于大的那个妇人…… “妾参见皇后,拜见太子殿下。” 刘盈正恍惚间,就见那妇人拉着赵王刘如意,来到了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前,盈盈一福身。 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见此,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蠕蠕一拱手。 “儿臣参见母后,拜见太子长兄。” 待刘如意行过礼,刘盈也微微躬身,对那妇人稍一拱手:“戚夫人。” 行礼过后,刘盈便稍抬起眼,不着痕迹的打量起眼前,这位‘名垂青史’的汉太祖宠妾。 “不愧是能让刘邦神魂颠倒,不惜废储易后的女人啊……” 就刘盈此时所见,虽已年近三十,但从眼前这位戚夫人的面容之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娇小婀娜的躯体,皓白紧致的脸颊,自肩上‘流下’,于后背处被束起的青丝,以及被胭脂轻轻点在嘴唇中央的红点。 用这个时代的审美来看,即便已过了最美的青春年华,但此时的戚夫人,却也依然当得起一声‘倾国倾城’。 更让刘盈感到啧啧称奇的,是戚夫人身上那柔和、温善,丝毫不带棱角的温润气质。 与这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相比,气场中满是盛气逼人,目光中时刻带着倔强和强势,还比戚夫人年长近十岁的吕雉,自是很难讨得天子刘邦的欢心。 但很显然,此时的吕雉,已经对‘圣眷’这个东西,不抱任何期望了。 “哦?” 就见吕雉面无讥讽的稍上前些,直接无视一旁的赵王刘如意,目光阴冷的望向眼前的妇人。 “戚姬竟还知道,吾身以为汉皇后?” “哟,今儿可真是怪了。” “若戚姬不如此,吾还险些以为,传闻中受陛下恩宠,风头无两的幸妾戚姬,是哪家贩夫屠狗之户养出的‘大家闺秀’呢……” 吕雉话音刚落,刘盈就见戚夫人面上神色肉眼可见的一紧! 又只片刻,戚夫人便似是变戏法般,从那干涩无比的眼眶中,‘变’出来了两行清泪! “皇后何必如此刁难,妾不过……” “够了!!!” 怎料戚夫人娇弱的冤屈倾诉尚未倒进,吕雉便冷然一声亲呵,尽又使得那两行热泪,神奇的消失在了戚夫人脸上! “且让你母子俩妖言媚宠几日。” “待来日,看你戚姬还能不能如此较弱,竟还能与吾当面垂泪!”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警告’,吕雉便冷然一拂袖,向着宫门处走去。 见此,刘盈也不好再多停留,赶忙快步跟上母亲的脚步。 · “母后。” 走在吕雉侧后方约一步的位置,感受着吕雉仍旧未能平息的怒火,刘盈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好让这摄人的阴寒稍离散些。 听闻刘盈一声轻唤,吕雉便稍减缓脚步,微微测过头:“何事?” 见母亲还愿意打理自己,刘盈赶忙摆出一副疑惑地面庞。 “母后,商山四皓,果真是母后托请留侯请来的?” “留侯竟果真愿意助母后、助孩儿?” 听闻此问,吕雉面上恼怒稍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限慈爱。 “痴儿~” 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对刘盈,吕雉便轻笑着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留侯因何愿意助吾母子二人,盈儿不必多问。” “及留侯同商山四皓……” 稍一止话头,吕雉便鼓励的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可知,留侯初从陛下,所凭着何?” 听闻此问,刘盈面色一滞,也不由思索起来。 “留侯从父皇……” “军阵之能,谋略之长……” “太公六韬?” 见刘盈这么快便想出答案,吕雉便面带认可的点点头,又问道:“那盈儿可知《六韬》,乃何人授与留侯?” 闻言,刘盈却顿时陷入了沉思。 “留侯得《六韬》,乃早年遇一老者,老者三次以拾履相试,留侯皆不恼而往,故得授《六韬》。” “此,便乃留侯张良圯上受书;及那老者,则乃隐居高士……” 自语着,刘盈不由缓缓瞪大双眼,瞳孔也猛地一缩! “莫非……” 就见吕雉轻笑着点点头,弯腰尊在了刘盈面前。 “授留侯《六韬》者,便乃商山四皓之首:黄石公崔广!” 听到此言,刘盈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怪不得!” “怪不得商山四皓能有那么大名气,张良还能请得动!” 不能怪刘盈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兵法《六韬》,在历史上太具传奇色彩了。 在后世,《六韬》有另外一个名字。 ——太公兵法! 正当刘盈深陷于兵法《六韬》,以及黄石公崔广的身份、商山四皓的来头时,却被吕雉轻轻揽入了怀中。 耳边响起吕雉低微呢喃声,更是让刘盈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今日,吾母子二人,胜了。” “盈儿之储位,母亲之后位,皆自此稳若山川。” 语调平和的两声呢喃,吕雉便放开刘盈,轻轻抓着刘盈的双肩,侧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长信殿。 “胜者,此时站着;败者,已经倒了。” “又有多少人,能在败倒过后,顺利爬起来呢……”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自语,吕雉便直起身,拉起刘盈的手,直向着长乐宫宫门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那高昂起的头颅,以及蔑视一切的高调神情之中,刘盈终于体会到一种前世从未清晰感受到的情绪。 ——安心。 亿点小小的请求 嗯~ 怎么说呢。 还是先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不遗余力的支持,目前《大汉第一太子》成绩非常不错,在新书榜历史分类排名第一,总榜排名第三十,孤相当非常以及螺旋满意! 但是孤还是厚着脸皮,给众多支持孤,喜欢孤的读者提亿点小请求。 是这么回事:按照起点目前的推荐机制,推荐是从低到高,从pie到好,一级一级往上升的,就像游戏打boss一样。 目前来说,孤的推荐晋级还是比较稳,这有赖于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 但是呢,现在这些还都是小boss,大家随便支持一下就通关了,在上架之前,有有一个终极大boss等着孤,这玩意儿叫《三江》。 可能有读者不知道三江,孤也不是特别了解,但据说是整个起点最好的推荐,一周能增长好几千收藏。 而且上了三江,后面一周就可以上全站强推,连着两周顶级曝光,对于书的成绩有很大帮助。 作为一个有志向的作者,孤自然是想要争取三江的名额,所以特意问了一下编辑,什么样的成绩能上三江? 编辑回答:全站不论分类,同期新书排进前十七位,就能上。 孤自然就好奇了,又问:这个排名是以什么为参考呢?是 收藏的多少,还是推荐票,月票的多少? 这个时候,编辑就说出了一个孤不是很熟悉的概念:《追读》。 追读者,乃是最新发布的章节,在更新后二十四小时内,被看过本书前面所有内容的读者点开,并阅读三十秒以上。 也就是说,每有一个读者看完了本书前面所有内容,并在最新章节发布二十四小时内阅读了该章节三十秒以上,就算做追读+1。 而上架之前,都是免费章节,网站无法判断书的商业价值,所以无论是分析书的潜力,还是权衡推荐资源的分配,网站的主要参考数据都是追读。 嗯…… 这其实就有点痛苦了。 因为新书推荐期大概为6-8周,算上最开始的几万字,新书期就是接近两个月,又有二十多万还是三十万字上架的字数要求,所以新书期只能每天更两章,每章更两千字。 《大汉第一太子》目前七万字,才走到第一个推荐的最后一天,周日中午开始推荐期第二周,后续还有至少5周的推荐期。 孤也知道,就这几万字,每天就四千字的更新,去恳求大家每天点开最新章节追读,确实很难为诸位。 但孤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评定规则就是追读。 为了追求更好的成绩,孤只能厚着脸皮,祈求大家能每天抽出1-2分钟的时间,点开最新更新的章节,哪怕暂时养着不看,也在阅读界面停留一分钟左右,然后把章节翻完,这会对本书的《未来》和《上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希望大家可以结合自身状况,尽量支持孤,尽量追读,好让我稳稳走完新书期。 上架之后的更新,孤‘君无戏言’——上架《五十更》,后续每日最低更新《1w字》。 · (手动分割号) · 说到上架之后,就不得不提一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打赏加更…… 唉~ 这个东西,孤本身是比较不提倡的。 一个是这两年,大家伙都不容易,能花钱在正版看书就已经很捧场了,孤没脸再求打赏;二是孤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虽说小有成就,却也还没到求读者打赏的高度。 但是,这又是一件很操蛋的事:孤是全职写手…… 自《少帝成长计划》在七月初完结,孤八月、九月的月收入,分别为660.44元和423.75元。 注意,是《月度总收入》…… 八月底开始连载《大元宰》,本以为熬过两个月新书期,十月中就能上架,十一月就能拿上稿费,却不料《大元宰》被编辑叫停,才有了现在这本《大汉第一太子》。 《大元宰》写了一个多月,最终没上架就被叫停,而《大汉第一太子》上架得到十二月初,拿到第一笔稿费,得到明年一月中旬…… 作为一个全职写手,孤除了稿费别无收入来源,而从《少帝成长计划》八月、九月的稿费收入来看,未来2-3个月,孤的月收入也基本可以确定低于300元(九月份的423.75元当中,81.26元为《大元宰》打赏分成,《少帝成长计划》只有342.49元)。 如果有读者对这个收入有怀疑,可添加孤的企鹅号:416851598,孤可以发出稿费汇总截图(添加好友请备注孤的笔名)。 唉~ 苦也~ 八月、九月收入1100元,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收入可能也就在900元。 也就是说,在这五个月的时间里,孤的总收入大概在2000元左右,平均每个月400元。 很显然,对于全职写作,收入全靠稿费,且生活在蜀都的孤而言,每月400元的收入,是远远不足以维持生活的。 在过去这段时间,孤靠着父母双亲的支持、亲朋好友的通财之义,勉强维持住了最基本的生活(从9月7日开始至今,孤每天两顿饭,每顿两包袋装方便面,不加肠,不加蛋)。 但正所谓远水接不了近渴:长期低收入,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隐患浮出水面——下个月,孤要交房租了…… 孤的原计划,是《大元宰》十月上架,十一月能拿到稿费,应该能应付数千元的房租,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汉第一太子》上架要等到十二月,拿到稿费要一月。 支出和收入出现前后两个月的错位时间差,自然也就很难通过跟房东协商得到解决,房租问题就成了孤肩上的重担。 要想十一月不被房东赶上大街,孤只能趁着这个月还剩几天,来邀请大家提前参加本书上架后的打赏加更活动。 因为只有这样,孤才能在十一月拿到打赏分成,好应付那几千元房租。 活动规则如下: 自《大汉第一太子》连载之日起,直到第一个收费章节发布截止,这段时间内,所有打赏均视为打赏加更,累计入《奖池》。 上架第二日起,开始在默认每日一万字更新的基础上,额外发布打赏加更,加更数以《奖池》的累计打赏金额,按以下比例兑换发布。 ①号奖池:10月31日23:59之前的打赏,每累计一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②号奖池:11月1日0:00之后的打赏,每累计二百元,上架后加更一章。 累计打赏不为兑换比例整数时,以向上凑整为原则。 如:目前为止,《大汉第一太子》累计获得打赏178.08元,则向上凑整为200元,按照①号奖池1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又如:假设11月1日0:00之后,累计得到打赏270元,则向上凑整为400元,按照②号奖池200:1的兑换比例,上架后加更二章。 大概就是这么个活动,用现在的打赏,让孤得以缓解燃眉之急,待上架之后,以额外加更来作为对大家的回馈。 和刘邦不得不打消易储念头一样,孤也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又不想空手套白狼,白求读者打赏却不给回报,才不得不想出这么一个还算有尊严的方式,来试着缓解孤的燃眉之急。 希望大家踊跃参与,打赏加更没有上限,就算真有人敢在十一月到来之前砸个白银盟,孤自也敢在上架后额外加更一百章! 最后重申:此次活动绝不强制,全凭自愿参加,且奖池不设上限!!! 就这两件事,一个希望大家追读,好让这本书有更好的未来,一个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打赏加更活动,好让孤能熬过这段艰难的当下。 孤再次手动抱拳,顿首顿首,长身以拜诸公大义! · · · · 哦对了,月票、推荐票啥的,不投就浪费了…… 嗯…… 孤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 · · 怎~么~会~~~~呢~~~~~~ 孤的读者啊~~~ 那可是个~顶~个~吴彦祖~~~~~~~ 肯定会包~~~容~~~孤~~~的~~~~~~~~~~~ 摊牌了,孤就是个谄媚之徒! 第0031章 确实别无他法 “禀陛下。” 长信殿内,从刘邦、张良二人口中,得到‘齐国恐将乱’的确切消息后,丞相萧何便分析起了如今的局势。 “代、赵者,乃北御匈奴之重地,梁位处关中门户,淮南则南绝越王赵佗、长沙王吴臣。” “今陈豨将乱,则代、赵或顷刻沦陷;梁、淮南者,今皆为异姓诸侯之土,恐亦生变。” 说着,萧何的面容便稍严肃了起来。 “今关东诸侯亲长安者,乃故长安侯卢绾所辖之燕、皇长子刘肥之齐、陛下庶弟刘交之楚,宗亲刘贾之荆四国。” “然此四国,皆远关中而临海,朝堂欲交联此四国,皆需东出函谷,穿越梁国,方可抵达。” 言及此处,萧何不由话头一滞,沉吟片刻,才又道:“臣以为,梁王彭越位处关中门户,除非关东大乱,否则断不会轻举妄动。” “然齐国若生变,燕国便当三面环敌,非但无力助陛下平定代、赵,更或为陈豨、匈奴,乃至齐卒所围攻。” “齐国道绝,则关中通往楚、荆之徒,亦只剩淮南。” “然若陈豨为乱代赵,燕王困居三面重围,齐国又生变,淮南王英布,恐或毁道绝涧,以行割据自立事,亦未可知。” “如此,陈豨乱代赵,傅宽绝齐,卢绾困于燕,英布起淮南,荆王、楚王困局东南。” “若果真至此地步,梁王彭越轻则兵绝函谷,以塞关中东出之道,重则引兵攻关,叩击函谷……”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稍打了个寒颤,站起身,对上首的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若果真如此,轻则关东尽失,天下重归秦王政之时,七国并列之地!” “重则,便乃江山飘摇,天下大乱呐……” 听闻萧何此言,刘邦面上并没有多少担忧之色,只望着萧何稍一挑眉。 “区区一个齐国,果真关乎关东之稳、天下之安?” 一听刘邦这话,萧何就知道:这位陛下,又开始装糊涂了…… 憨然嘿笑一声,萧何便面带惭愧的抬起头。 “齐国之重,陛下自是比臣更明白。” “若非如此,国祚初立之时,陛下也不至废淮阴侯齐王之位,以徙为楚王。” “更不至以皇长子刘肥亲王(wàng)齐地,更以平阳侯为齐相。”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面色一滞,语调中,稍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当年,周吕令武侯闻知皇长子王齐之事,亦不至‘力谏’陛下,以左右相国之制行于齐,以平阳侯为左相,另遣周吕侯部旧,阳陵侯傅宽为右相……” 闻萧何提及‘周吕令武侯’几字,刘邦面色顿时一滞,旋即略有些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殿内刚恢复正常的氛围,也随着萧何逐步低下去的音量,而再度陷入沉寂。 齐国有多重要,刘邦当然知道! 若非如此,刘邦也不会凌晨才接到楚王刘交的密奏,凌晨便从新丰启程,天亮后不久就回到长安。 但知道该知道,此事的关键,还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让齐国安定下来。 最起码,也要在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扫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汉室彻底掌控大半关东之前,让齐国暂时平定。 想到这里,刘邦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吕雉……” “哼!” 暗自又是咬牙切齿的一番咒骂,刘邦便从榻上起身,负手踱步到一旁。 “既如此,那依丞相之见,朕该当如何,方可使齐国暂稳,朕方得以全力平定陈豨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手上不忘漫无目的在木制竹简架上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又似是随性而为。 见刘邦此举,萧何不由稍打量片刻,又侧过头,见留侯张良依旧是双目紧闭,归纳吐息的模样。 无奈的摇了摇头,萧何自也从筵席上起身,来到刘邦身后三步的位置,稍一拱手。 “臣以为,齐国之或乱,皆出右相傅宽之手!” “而阳都侯傅宽,自陛下引兵入关,夺秦咸阳时起,便乃周吕令武侯麾下大将。” “今周吕令武侯已亡,能支使傅宽为乱齐地者,恐唯皇后……”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对刘邦深深一拜。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萧何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话里暗含的深意,刘邦肯定能明白。 就见刘邦似是呆愣片刻,便略带懊恼的侧过身,眼带深意的直视向萧何目光深处。 “别无二策?” 闻言,萧何满带郑重的摇摇头:“别无二策……” 见萧何面上满是笃定,刘邦不由稍仰起头,撇了言远处,依旧入老僧入定般跪坐在御榻边的张良。 “嗯……” “即无他法,便且如此吧。” 并没有太多思考,刘邦便稍点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书架之上。 “出宫之后,丞相告知百官:明日卯时,于长信殿朝议,朝臣百官、功侯贵勋皆至。” “议主,乃兵讨代相陈豨之帅、将。” 言罢,刘邦便头都不回,翻看着一卷陈年竹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萧何、张良二人退下。 见此,萧何稍一迟疑,终是拱手向刘邦告辞。 没等萧何转过身去,就见御榻边的张良,像是刚从昏厥状态中转醒般悠然睁开眼,向刘邦遥一拱手,便缓步向殿门外走去。 “修仙之人,不也免不了俗世凡尘?” 望着张良默然离去的背影,刘邦戏谑一笑,将手中竹简放回书架,将双眼微微眯起。 “易储废后,可暂不急。” “那四个老不死的,倒是让朕丢了好大颜面!” “竟还看不起叔孙通……” “真真是腐儒!!!” 暗自心语着,刘邦没由来的一怒,只稍一思虑,便背负双手,气冲冲走回御榻边。 “来人!” “召奉常叔孙通,即刻入宫觐见!” 以近乎咆哮的语调做下交代,待宫中郎官领命离去,刘邦便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 不知是想到什么,刘邦又诡异一笑,顺势躺了下去。 “嘿嘿嘿嘿……” “看不起叔孙通?” “想教那逆子孔丘仁义之道?” “哼!!!” “好叫尔等腐儒知晓:这江山,这社稷,这黎庶万民、天地万物,究竟乃何人做主!!!!!!” 第0032章 孤储位大稳! 次日午时,刘盈终于在自己的太子宫,等来了建成侯吕释之。 不得不提的是,如今的汉室,还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朝议规则。 想来也正常:无论是汉室鼎立之前还是之后,刘邦不是在关东打仗,就是在前往关东打仗的路上。 朝中事务,基本都是由丞相萧何做主,朝臣百官有什么政务要办理,只需要到丞相府跟萧何碰一下就行,根本没有朝议的必要。 再加上天子刘邦在长安的时间,着实算不上有什么规律,便使得如今汉室的朝议,基本遵从‘有事要讨论就开,提前一天下通知’的潜规则。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刘邦驾崩,吕后把持朝政之后,以‘高皇帝五日一朝太上皇’为根据,制定汉室五日一早朝,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朝的明确规定,这种‘临时组织朝议’的情况才基本宣告结束。 而在现如今,朝仪依旧遵从‘有事就开,没事就不开’的规则,就使得每一次朝会,都意味着朝堂要做出重要的决策。 在昨日,天子刘邦才刚从新丰回来,又在昨日临时朝议中,因群臣共谏‘不要废储’而咳血昏厥的前提下,今日早朝的议题,自然也不必多想。 “还请建成侯直言。” 以标准的晚辈之礼将吕释之请入侧殿,又略带愧意的落座上首,刘盈便直入正题。 “禀家上。” 自走进太子宫,吕释之的面上便已挂上了毫无顾忌的喜悦,听闻刘盈问起,便也没多绕弯子。 “今日早朝,陛下拟议征讨陈豨之将、帅!” “终以陛下之意,论定:以赵相汾阴侯周昌为右将军,合燕王卢绾之国兵,自东北向西南击陈豨!“ ”齐相阳陵侯傅宽为左将军,合齐国、楚国兵至齐,自东南向西北以功陈豨!“ “陛下则坐镇中军,亲率关中卒东出函谷,沿途合梁王彭越之国兵,自南向北讨陈豨!” “如此,陈豨但反关东,则东北、东、东南、南皆受敌;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乱必平也!” 眉飞色舞的叙述着今日早朝的主要内容,吕释之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 “陛下还言:待陈豨乱平,便封皇四子恒以为代王;若阳陵侯傅宽讨陈豨得力,便徙傅宽为代相!” “除阳陵侯傅宽,陛下亦多以已故周吕令武侯部旧为将;颍阴侯灌婴、信武侯靳歙、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陛下左右!” “另舞阳侯樊哙、太仆汝阴侯夏侯婴亦随军!” “自朝议起,陛下于易储之事只字不提,只隐言:赵王年幼,今陈豨将乱代、赵,暂不可使赵王就国……” 机关枪似的道出这一连串重大决策,吕释之早已笑的见牙不见眼,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朵边。 “家上之储位、皇后之后位,皆稳矣!!!” 说着,吕释之便欣喜难耐的站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见此,刘盈却只淡笑着上前,轻手将吕释之扶起。 待吕释之飞快的撇了眼左右,才将上半身稍前倾,连声线也压低了些。 “此间事,舅父实居功至伟,甥谨记于心……” 听闻刘盈颇有些不合礼法的称呼自己为舅父,吕释之下意识就要劝刘盈‘注意礼仪’。 待听到刘盈整句话,吕释之稍一迟疑,终是会心一笑,暗自欣喜的坐回了座位。 待刘盈也回到上首坐下来,便不由稍叹口气,与吕释之相视一笑。 今日早朝,说一千道一万,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 ——在吕雉的奋力抗争下,天子刘邦,妥协了。 在吕雉既往齐都临淄,且极具‘杀伤力’的一封书信威胁之下,本打算借陈豨之乱,为宝贝儿子刘如意培植党羽,好日后废储易后的刘邦,无奈的放弃了原计划。 很显然:在刘盈、吕雉阵营人员大都参战的情况下,无论刘邦再怎么搞幕后操作,刘如意也不可能借着一场陈豨叛乱,培养出足以和刘盈抗衡的势力阵营。 甚至哪怕是单单比较刘盈、刘如意双方阵营成员,在此次平叛过程中立下的功劳、武勋,刘邦为刘如意培养的那些毛头小孩,如新晋御史大夫赵尧之类,也很难和刘盈阵营的樊哙、灌婴,乃至傅宽等人抗衡。 至于立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立刘盈阵营成员傅宽为准代相,就更是刘邦将‘我妥协’几个字,写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君无戏言! 既然是在朝议这种正式场合说下的话,那刘邦就必须履行承诺! 而傅宽只要顺利成为代国相,刘如意凭借国相周昌统掌北墙之兵的心愿,就会如数化成泡影。 待战事毕,刘盈阵营的樊哙、夏侯婴、灌婴等本就功勋卓著的成员,便会带着更大的武勋回到长安。 加上在自北钳制赵国的代相傅宽,从东南方向钳制赵国的齐相曹参,以及梁王彭越被扫除后,刘盈(吕雉)运作去把守关中门户的梁国相…… 至此,刘盈储位大定! 吕雉后位大稳! 除非是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发生类似‘刘盈阵营成员全都惨败,甚至战死大半,同时刘如意阵营成员全部大胜’的灵异事件,否则刘盈的储位,便从此不可动摇! 刘盈也相信:历史上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绝不会为了把宝贝儿子刘如意扶上皇位,就冒着关东大乱、天下大乱的风险,把大半开国功侯推向死路。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尚未掉以轻心。 “赵王年幼,暂不就国?” 回想起吕释之所转述的这句话,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挂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看来我这老爹,还是没死心啊……” 饶有趣味的一笑,刘盈便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吕释之竟呈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建成侯?” 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释之直起上半身,稍一沉吟,便略待忧虑道:“今日早朝,还有一事……” “陛下诏令:免叔孙通奉常之职,徙以为太子太傅,即日入住太子宫,以教家上经书。”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望向刘盈。 “臣担心,陛下此举,或使黄石公等四皓心生恼怒,愤归商山……” · · · PS:《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第七(下)》:汉七年(前200年),博士叔孙通为奉常,三年(后的汉十年)徙为太子太傅。 第0033章 纯粹恶心人? 在太子宫凤凰殿告别母舅吕释之,刘盈便踏上了前往宣室殿的路。 回想起方才,吕释之面带疑虑的道出今日早朝,刘邦所颁布的另一道人事任命,刘盈也不由无奈一笑。 “好歹也六十好几的人了······” “咋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此番易储,刘邦最终妥协,并打消易储废后之意,和商山四皓究竟有没有关系? 若说没有,无疑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非要说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紧密的因果关系。 商山四皓劝刘邦别换太子,所以刘邦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 ——要知道天子刘邦,可是能在儒生的帽子里撒尿,再将乘满尿液的冠帽扣回别人脑袋上的主! 面对儒生,尤其是一下面对四个,刘邦能不当场发明什么新的精神折磨法,就已经很难得了! 别看昨日朝议,刘邦对四位老先生谦卑有礼,但实际上,这与商山四皓的名声、学识毫无关系。 刘邦之所以会如此谦逊的对待这四位老者,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老者。 换做是二十年前,年仅六十余岁的商山四皓来试试? 真让刘邦碰到四个所谓‘贤名远播’,实际上却和自己同龄的老儒,昨日的长乐宫,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典故! 所以刘邦废黜一事,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必然是皇后吕雉拿出了什么撒手锏,才让刘邦投鼠忌器,不得不低头,打消了废黜刘盈太子位的念头。 至于商山四皓,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给外人看的表象,以及吕雉给刘邦留的台阶罢了。 毕竟刘邦贵为天子,基本的皇帝尊严,还是要留的。 若是发生堂堂天子向皇后低头,或生出‘帝后不合’的风闻,那无论是对刘邦的天子威严,还是对汉室,都会造成不小的打击。 但若是把‘天子被皇后逼得认怂’,包装成‘天子差点犯错,幸好被商山四皓劝回’,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简单地一包装,商山四皓便成了‘忠言直谏’的贤者,刘邦则成了虚心纳谏的明君,朝臣百官也多少能捞到‘刚正不阿’‘谏君立嫡’的美名。 刘盈储位、吕雉后位得保,所有人各取所需,朝堂表面上一片祥和,谁都不会轮为丑角。 在天下人眼中,自也是一副汉室君臣和睦、帝后相敬如宾,太子恭顺仁孝,朝中贤良之士层出不穷的美好景象。 事实也证明,对于吕雉准备的这个台阶,刘邦确实很喜欢。 ——在早朝明确向吕雉低头,表示打消,起码是暂时打消易储废后之念后,刘邦在朝议结束后的第一时间颁下赏赐:商山四皓,闻名天下之贤者也,各赐布、缎二匹,金十金! 赏赐不多,相较于实际价值,更具有象征意义;真正关键的,还是刘邦对四位名士的评价,以及此举所表明的态度。 ——我,汉天子刘邦,亲自作证:就是这四个老家伙,让我打消了换太子的想法! ——没有人逼我,就是他们四个巧舌如簧,把我给劝动了! 如果事情到这里就结束,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刘邦偏偏明面上‘褒赏’,暗地里又偷摸将奉常叔孙通,任命为了太子太傅······ “嘿······” “也不知道现在,四位老先生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摇头苦笑一声,刘盈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苦涩。 作为名扬天下的隐士,崔广在内的四位老先生,均是以‘不媚权贵’作为自我标榜。 对于‘楚衣献媚于天子当面,以图谋荣华富贵’的奉常叔孙通,四位老先生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怕看了叔孙通一眼,都恨不得洗眼睛洗上个三天三夜! 而此番,四位老者被请到长安,在昨日朝议为刘盈冲锋陷阵,据理力争,更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当庭触怒了天子刘邦! 且不论此番事件中,商山四皓起到了多大的决定性作用,光是人家肯来长安,拼着掉脑袋帮忙,刘盈就该投桃报李,好好感谢这四位天下闻名的隐居名士。 而作为太子,刘盈能给出的报答,其实也不过就是尊四位老者为学师,好让四位老者在青史之上,能挂上个‘傅教xx皇帝’的美名。 现在可倒好:在刘邦不怀好意的报复下,四位老先生最鄙夷、最不屑的‘楚衣邀媚’之徒叔孙通,成了刘盈的太子太傅。 要想完成傅教刘盈的目标,四位老先生便只能忍着恶心,和新晋太子太傅叔孙通朝夕相处······ “真记仇啊~” 很明显:叔孙通被任命为太子太傅,就是天子刘邦因昨日之事,而对四位老者做出的报复! ——你们年纪大,名望高,朕杀不了你们,还不能恶心死你们? 一想到老爹刘邦那杀意滔天,却又投鼠忌器,只能如孩童般耍点性子,恶心别人时的得意神色,刘盈便不由觉得一阵好笑。 但很快,刘盈面上的轻松之色,便被一股突然涌上的郑重所取代。 因为刘盈从刘邦的此举之中,体悟到了另外一层用意。 “敲打······” “告诫······” 微一声呢喃,刘盈便在宣室殿外的长阶下停下脚步,稍侧过头,遥望向与未央宫东西相邻的长乐宫。 “还是冲我来的啊······” 暗自感叹着,刘盈的目光中,已满带上了凝重。 ——刘邦,绝对没有彻底打消废储之念! 只不过吕雉手握齐国,齐国的稳定与否,又直接关乎的整个关东的平稳,这才让刘邦暂时收起了獠牙。 但在未来,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易储之事,必然会被刘邦再次拿到朝堂之上! 而到了那时······ 面色忧虑的回过身,稍仰起头,望着眼前的宣室殿,只片刻,刘盈便又轻松一笑。 “怕什么呢。” “前世,我可是全程躺赢的啊······” 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便笑着摇了摇头,拾阶而上。 在这座宫殿内,居住着一位纵观人类历史,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强大女性。 幸运的是:这位强大的女性,刘盈的生母,会在未来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内,像一只炸毛的老母鸡一样,保护刘盈安稳度过脆弱的发育期。 至于渡过发育期之后······ 面色晦暗不明的爬上长阶,刘盈稍整面色,重新带上那人畜无害的标志性淡笑,踏入了宣室殿内。 第0034章 孤的好弟弟啊 “母后~” 伴随一声略带撒娇意味的呼号,刘盈便走入殿内,只稍一抬头,面色便有些僵硬起来。 “呃······” 就见殿内,老娘吕雉面带微笑的坐在上首,在吕雉身侧,则坐着一对衣衫稍显朴素,眉宇间尽是温良恭顺的母子。 见刘盈走入殿内,那妇人赶忙起身,对刘盈微一福身。 “见过太子殿下。”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整面容,略有些尴尬的上前,稍一拱手。 “薄夫人。” 见礼过罢,不待刘盈再开口,那妇人身侧的少年便走上前,一板一眼的整理好衣冠,将上半身弯下几乎九十度,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弟恒,参见太子长兄!” 看着年仅六岁的庶弟刘恒,满带着稚嫩的音色,宛如小老头般规规矩矩行礼,刘盈不由莞尔一笑,蹲下身,将小刘恒一把抱了起来。 “嘿!哟。” “许久不见,阿恒怎还如此瘦弱?” 毫不费力的将刘恒抱起,刘盈便面带笑容的走上前,来到吕雉面前。 见此番兄友弟恭的祥和景象,吕雉面上笑容不由更深了些,也不由语带调侃道:“是了。” “老四都到封王的年纪了,可还是稍瘦弱了些。” 说着,吕雉便侧过头,满带和善望向身侧的妇人。 “久养于薄姬膝下,老四倒尽得温润和善之风,就是稍缺了些雄武阳刚之气?” 明明是一句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不想那妇人闻言,却是大惊失色的站起身,顺势在吕雉面前跪倒下来。 “妾教子无方,恳请皇后降罪!” 见此突变,正被刘盈抱在怀中,略有些不自在的刘恒也不由面色一滞,迷茫的看了眼刘盈。 稍有些失礼的从刘盈怀中挣扎下来,刘恒便迈着小短腿上前,也学着母亲的模样跪倒在地。 “母后,是儿臣自己不争气,母后若要怪罪,降罪于恒儿便是……” 嘴上说着,小刘恒不忘面带严肃的一叩首,匍匐在地,竟久久不愿起身。 见片刻之间,母子二人就因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语,而双双跪倒在面前,吕雉的面色,顿时也有些尴尬起来。 见此,刘盈稍一思虑,便略显刻意的轻笑一声,走上前,将刘恒从地上拉起来,来到吕雉身侧坐了下来。 “薄夫人,当是误解母后了。” 重新将小刘恒抱起来,放在腿上坐下,刘盈便笑意盈盈的侧过头,与吕雉稍一对视。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点点头,刘盈才又望向依旧跪地躬身,面带惊惧的薄夫人。 “今日早朝,父皇拟议:待代相陈豨乱平,便敕封阿恒王代地。” “若不出差错,待明岁夏、秋,阿恒便当就国晋阳,以为吾汉家之代王!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刘恒。 “阿恒可愿为王代地,替父皇坐镇边关,以御外敌?” 闻言,刘恒面带忧虑的看了看母亲,这才蠕蠕点点头。 “太子长兄怎么说,臣弟就怎么做……” 听闻刘恒乖巧的回答,刘盈又是一声轻笑,友爱的摸了摸刘恒的小脑袋,同时侧过头,对老娘吕雉稍一点头。 回过味来,吕雉也不由轻笑着起身,将面前的薄夫人亲手扶起,拉到身旁坐了下来。 “来,坐。” 待戚夫人面带迟疑的坐下,却依旧只敢半边屁股挨着软榻边沿,吕雉面色不由更温和了些。 “如今关东之地,异姓诸侯为王之事,必不能长久。” “待来日,关东当为宗亲诸侯镇守,如此,才可得安。” 说着,吕雉的语调之中,便稍带上了惆怅。 “现如今,齐国有阿肥坐镇,楚国有陛下幼弟为王,都不用太担忧。” “北墙左近,燕国有卢绾,也当无大碍。” “但代、赵两国,不单单关乎北墙之安稳,更事关江山、社稷之安稳!” 说到这里,吕雉稍敛面色,轻轻拉过薄夫人的双手,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恳求。 “薄姬应该知晓,太子的兄弟昆季,老大刘肥王齐地,无以镇守北墙。” “至于赵王……” 话说一半,吕雉便略有些不自在的将话头一断。 “老大、老三指望不上,老五老六又都年幼。” “唯老四年岁稍长,可为王代地,身太子手足而坐镇北墙。” 语调温和的道出‘以刘恒为代王’的内因外有,吕雉又轻轻拍了拍薄夫人的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意味深长。 “今老三身以为赵王,戚姬更屡有窥伺神圣之心!” “日后,太子能指望的手足昆季,可就剩下老四一人啦······” 听着吕雉语带深意的话语,薄夫人情绪稍平静了些。 几乎不带丝毫犹豫,便眉宇和善的点点头。 “恒儿身以为刘氏子,自当为王边地,以戍边墙。” “及王何地,自听凭皇后、陛下做主······” 听闻此言,吕雉终是恢复先前那副满带温笑的面容,将薄夫人的手紧紧握住,不住的拍打起来。 见此,刘盈也不忘适时颠了颠怀中的幼弟刘恒,语带鼓舞道:“日后,阿恒便当为代王,若有北蛮来攻,可万要替父皇击退来敌啊?” 闻言,刘恒只目光呆然的看了看母亲,然后蠕蠕的点点头。 “臣弟为王代地,必为国戍边,击退来犯之敌!” 少年满是稚气的承诺,顿时惹得吕雉、刘盈纷纷轻笑起来,殿内略有些尴尬的氛围,也不由稍归于正常。 如此片刻,就见薄夫人面带忧虑的侧过身,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自咎。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皇后仁善,许恒儿养于妾膝下,然妾有负皇后信重,竟使恒儿只知温良恭顺,而不知雄武阳刚······” 说着,薄夫人不由看了刘盈一样,又面带愧疚的回过头。 “太子方才言:恒儿封王就国,当是明岁夏、秋,距今尚有一载。” “莫如,便将恒儿养于皇后膝下,习学为王诸侯之余,也好稍尽孝道于皇后?” 言罢,薄夫人便忐忑不安的低下头,偷偷打量起吕雉的面色变化。 第0035章 老实人? “老实人呐……” 望着薄夫人、皇四子刘恒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却不料吕雉闻言,只冷不丁嗤笑一声,面上温容也在片刻间消失。 “老实人?” “天家深宫,怎可能有老实人?” 听闻吕雉略带戾气的一声轻斥,刘盈不由稍回过头,若有所思的坐回吕雉身边。 “母后的意思……?” 见刘盈问起,吕雉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盈儿莫不以为,母后这皇后之位,坐着有多舒坦?” “若非往昔,吕氏子侄、部旧屡有功于社稷,先兄周吕令武侯,更持底定汉祚之功,今日,母亲纵身以为皇后,亦恐比之薄姬还不如!” 说着,吕雉的眼角便微微眯起,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天家深宫之内,凡得以身怀龙子凤孙,又母子平安至今的,能有几人好相与?” “若不行之以狠辣手段,这深宫,只怕早就把那母子二人,吃的渣都不剩……” 说到这里,吕雉便面带凝色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些期翼。 “薄姬诞老四刘恒,母子平安至今,薄姬便绝无可能是什么‘老实人’。” “只薄姬深讳自保之道,通晓尊卑之道,拿得大小轻重,至多,也只能算是聪明人。” “待日后,吾儿莅临神圣,当谨记!” “——后宫姬妾妃嫔,尤其得诞皇子之妇,绝无良善之人!” “其中,又尤以戚姬那般以媚色侍君、尽做娇柔之态者,最为险恶!!!” 说着说着,吕雉面色之上,竟陡然多出了一丝狠厉! “此辈多手无长技,胸无韬略,只以娇柔做作蛊惑圣听,欲凭子贵,以图谋鸡犬升天!” “岂不闻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江山社稷,又岂能因一姬之美色,而定其归属?!!” 见吕雉愈发暴躁起来,刘盈也不由稍敛面容,坐到吕雉身边,温和的拍了拍吕雉的手。 “儿明白……” “母后万莫动怒,可别再气坏了身子。” 刘盈满是恭顺的安抚,终是让吕雉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稍缓和了些,只那目光中,依旧满带着不知道针对谁人的恨恶。 见母亲怒火依旧不消,刘盈稍一思虑,便尝试着转移吕雉的注意力来。 “母后。” “既薄夫人非为良善之辈,母后又因何拒薄夫人之议,仍许阿恒养于薄夫人膝下?” 嘴上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好似确实很疑惑地表情,满是求知欲的仰头看向吕雉。 见此,吕雉纵是心中恼怒,锐利的目光也不由在顷刻之间柔和了下来,轻轻爱抚起刘盈的后脑。 “盈儿年弱,不知深宫之险恶~” “于百姓农户之家,庶出子养于正室膝下,自是题中应有之理。” “然于天家,皇后纵身以为正室,亦不便强留庶出皇子,养于膝下。” 说着,吕雉的语调也终是缓缓归于平静,只语调中,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感叹。 “薄姬虽言:暂以老四养于母后膝下,然此言,实非为言之本意。” “薄姬欲告母后者,乃老四为王代地后,代国大小事务,皆听凭母后,也便是盈儿做主。”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温尔一笑。 “所以母后才说,薄姬虽非良善,却也知晓轻重利害,深讳自保于天家、自保于深宫之道……”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也不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只片刻之后,刘盈又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母后。” “有一事,孩儿还略有不解。” 说着,刘盈便在吕雉鼓励的目光中,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薄夫人非良善,然知晓轻重。” “以儿之见,知晓轻重之人,当可信用;然其非良善,又不可尽信。” “既如此,于薄夫人这般之人,儿当信否?” “若信而重之,待来日,可有反噬之虞?” 听闻此问,吕雉稍一思虑,便萧然一声长叹。 “盈儿,要记住。” “不单单后宫之争,亦不单单朝堂政斗,凡欲成大事之人,其首当去者,便乃妇人之仁!” “无论后宫嫔妃姬妾,亦或朝臣百官功侯、郡县官吏,若只一腔良善,皆无可大用!” “——为吏者仁善,则为刁恶之民所欺;为官者敦厚,则多为同僚所愚弄。” “为君之嫔妃姬妾,仁弱者必无得善终;入朝为官,位列公卿之位者,仁则必为奸人所暗害!”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稍叹一口气,才面带凝重的望向刘盈。 “故单长于仁善,而无有韬略者,可尽信,而不可重用;独有办事之能,而胸无仁义者,可用,又绝不可信!” “唯以仁善之面示与人,又怀佐治江山之能者,方可信,而用之。” 听闻吕雉掰开揉碎的道出这番用人之道,刘盈的面色也不由逐渐严肃了起来。 刘盈发出此问,原本只是看吕雉怒意难消,这才找个话题,转移一下老娘的注意力。 但让刘盈意外的是:老娘吕雉,竟然对御下、用人之道,竟也有如此精准老辣的见解。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略带感激的一笑。 “儿明白。” “谢母后教诲。” 却见吕雉闻言,略有些迟疑的刘盈拉回身边坐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方才,母后言老四长于仁善,而短于雄武阳刚。” “然老四终归庶出,待来日,不过又一关东宗亲诸侯;其长于仁善,便足矣。” “但盈儿将来,可是要······” “母后那一番话,面似说与老四,实则,亦有以此警醒吾儿之意······” 言罢,吕雉终是略带担忧的拍拍刘盈的手,语调中,尽是语重心长。 “盈儿今日前来,是为叔孙通任太子太傅之事吧?” 见刘盈默然点点头,吕雉便抢在刘盈开口前,将自己的担忧隐晦道出。 “往后数岁,商山四皓当伴于盈儿左右。” “叔孙通身以为太子太傅,更当日日傅教于太子宫。” “盈儿当时刻谨记:此五者,可尽为儒门之士……” “儒士之言,不可尽信啊?” 第0036章 自作自受的儒家 若有所思的告别吕雉,从宣室殿走出,站在殿外的长阶顶,刘盈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吕雉······” “竟也讨厌儒生?” 略有些诧异的心语一声,刘盈便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走下长街。 方才,吕雉那番隐晦的提醒,几乎可以说是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吾儿! ——可千万别被这些个腐儒拐瘸了脑子! 对于吕雉的担忧,刘盈倒并不很在意,儒家那一套,刘盈也并不是很认同。 刘盈真正感到诧异的,是吕雉对儒生的负面感官,似乎完全不亚于青史第一儒黑刘邦! 如果只是天子刘邦鄙视儒生,那还可以理解为个人喜好不同。 作为刘邦的发妻,吕雉也不喜欢儒家,也还能勉强解释为夫妻二人互相影响,三观比较契合。 但在现如今,吕雉与刘邦几乎水火不容,恨不能一辈子都不再相见的情况下,吕雉却依旧和刘邦一样讨厌儒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个针锋相对,且坐拥天下的人,同时对一个群体表现出如此程度的厌恶,恐怕就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所能解释的了。 “想来也是。” “就儒家做出来的那些个事儿,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觉得喜欢。” 想想过去这几十年,儒家都干了些什么? ——秦始皇在位,天下儒生几乎全都跑去了咸阳;始皇帝建石渠阁,立博士七十人,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位置被儒家所占据! 承蒙嬴秦如此恩惠,儒家再如何,也该仗义死节,以捍卫嬴秦了? 不! 在秦二世继位,天下一夜之间燃起熊熊战火之时,第一个跳出来抹黑秦王朝的,便是儒家! 什么欺压六国百姓啦~ 官吏严酷,律法非人啦~ 甚至于什么贪官污吏遍布天下…… 为撇清自己,儒家甚至撒下了‘焚书坑儒’这样的弥天大谎,试图将那些前仆后继前往咸阳,给始皇嬴政舔脚趾的儒士,塑造成嬴秦暴政的受害者! 只能说,在搬弄是非这方面,后世的棒槌国,真正是儒家最优秀的嫡系传人。 如果光是这样,那倒也就罢了。 良禽择木而息,秦亡之大势不可阻挡,儒家以此举谋求生存,虽然不太道德,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结果到了秦灭亡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楚汉争霸时期,以项王乌江自刎画上句号后,曾经连夜抛弃秦廷的儒家,这会居然长良心了! ——项羽自刎乌江的消息传出,天下无不传檄而定,唯有项羽的大本营楚国,居然冒出来一群儒生,说要为项羽仗义死节,披麻戴孝…… 见儒家难得硬气一回,刘邦也少有的涌现出些许敬佩,正要召集大军围剿楚地,给儒家一个痛快,结果儒家看到大军压境,就当场跪了…… 就这样,在短短5年的时间之内,儒家先后在秦、楚两个前主子身上,分别上演了‘连夜跑路’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好戏。 也就难过国祚鼎立之后,身天子之贵的刘邦,还会在儒生帽子里尿尿…… “唉~” “自作自受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些‘光荣历史’铺垫下,起码五十年之内,儒家都不可能在汉室冒出头! 至于吕雉为何会担心自己被拐阙,刘盈自也清楚原因。 ——过去的那个‘刘盈’,其行为举止,实在是太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了······ “也就难怪前世,刘邦整天在我耳边嚷嚷不类己、不肖父······” 不过对于自己被忽悠瘸,刘盈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毕竟前世,刘盈也做了两年太子、七年皇帝,即便是傀儡皇帝,也让刘盈初步具备了对‘皇帝’这个职业的心得。 可此刻,回身望向宣室殿的刘盈,面上也依旧满带着苦笑。 “今天来,明明是要问叔孙通和那四个老家伙,该怎么处理······” “结果可倒好,问题没问出来,倒是被教训了一通······” 自嘲一笑,刘盈便洒然的回过身,向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按照前世的规律,距离刘邦驾崩,只剩下一年零八个月。 要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天子,而不是像前一世那般成为傀儡,刘盈确实应该开始学着,如何自己解决一些事情了。 比如眼下,到底怎样才能均衡四个年过八十的理想主义者,和一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之间的关系,无疑便是刘盈难得的练手机会。 ※※※※※※※※※※※※※※※※※※※※ “陛下慢些,小心烫。”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在戚夫人的伺候下灌下汤药,刘邦便面色扭曲的侧过头,赶忙用水漱了漱口。 “甚苦!!!” 见刘邦仍旧扭曲的表情,戚夫人不由娇媚一笑。 “近几日,陛下可是愈像幼童了呢。” 听闻此言,刘邦也不由老脸一红,略有些尴尬的嘿笑一声,便将手递到御榻前的太医面前。 太医正扶上刘邦的腕脉之处,刚闭上眼,刘邦那苍老而又粗狂的声音,便再度响彻寝殿之内。 “朕知道,良药苦口。” “但知道归知道,药喝下去,还是苦甚难忍。” 闻言,戚夫人又是一笑,满是爱意的摇了摇头。 一旁的少年见此,只稍一思虑,便也哈笑着爬上御榻,钻入刘邦腋下。 “父皇怕苦~羞!” 刘如意一语,刘邦扭曲的面色顿时一变,褶皱遍布的面皮顿时揉在了一起,笑的眼睛都被盖在耸拉的眼皮之后。 “嘿!敢揭短!” 满是俏皮的发出一声‘威胁’,刘邦便用左手抓挠起刘如意,不忘佯怒的威胁着:“还敢不敢!敢不敢!” 父子二人玩闹起来,正替刘邦把脉的老太医下意识一皱眉,待睁开眼,终是默默低下头。 “陛下体魄健壮,甚为雄武,已好了许多。” “再食药三日,便当可愈大半……” 言罢,老太医便抬起头,见刘邦依旧在和刘如意玩闹,也只能默然一躬身,便向殿外走去。 第0037章 逆子! 待老太医默然退出寝殿,刘邦又和宝贝儿子刘如意玩闹一番,便略有些疲惫的喘起了气。 “好好好,父皇认降,认降······” 气息略有些急促的制止刘如意即将到来的‘反击’,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呼~” “不服老不行啦~” “嘿!” 闻言,一旁的戚夫人轻笑着走上前,将刘如意从榻上抱了下来。 “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妾瞧着,陛下还是和往常一样雄武伟岸,好似弱冠儿郎呢!” 说着,戚夫人便坐在御榻边沿,小心的替刘邦拭去额角的汗珠。 “陛下不过偶卧病榻,身子骨这才虚了些。” “待陛下病愈,必又是妾心慕的伟岸丈夫!” 听闻此言,刘邦不由畅笑一阵,轻轻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 “怎么?” “此番易储未能成行,戚姬就没有丝毫怨气?” 刘邦说话得功夫,小刘如意也在御榻前蹲坐下来,满脸崇拜的望向榻上的父亲刘邦。 就见戚夫人温尔一笑,从刘邦怀中直起身,千娇百媚的白了刘邦一眼。 “陛下眼里,妾就是那等不识好歹,不顾大局的妒妇?” “皇后之位有什么好的?” “妾才不在乎呢!” “能久伴于陛下身侧,一起看着如意一点点长大,妾已然知足,怎敢妄求更多······” 说着,戚夫人便又是一笑,轻轻躺在刘邦的胸膛之上,爱扶起自己心爱的男人。 御榻前,小刘如意也没闲着,赶忙从地上站起身,一股脑冲上前,用前胸撞在了御榻边,顺势扒了上去。 “儿也是!” “太子之位有什么好,儿才不在乎!” “有父皇、母亲在,儿就欢喜!” 看着爱子古灵精怪的在身侧玩闹,再看看静静趴在胸前的美妾,刘邦脸上,顿时涌上一抹深达眼底的笑容。 “好啊······” “好······” 轻声呢喃着,刘邦不忘伸手摸摸刘如意的脑袋,面上满是幸福和甜蜜。 “若那逆子和妒妇,也如你母子二人这般知晓轻重,朕也不至身以为天下王,还如此憋闷······” 听着刘邦略带深意的自语,戚夫人不由将身下的男人抱的更紧了些。 “陛下莫动气。” “此番,那母子二人以天下为筹,方迫陛下暂退。” “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在刘邦看不到的角度,戚夫人的目光之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凶狠之色! “是啊······” “好日子,还长着呢·······” 二人正温存间,就见殿外走进郎官一人,只将头深深低着,目不斜视的一拱手。 “陛下。” “御史大夫赵尧请见。” 闻言,刘邦不由轻拍拍戚夫人,待其起身,刘邦才从榻上坐起来。 “召进来吧。” 待那郎官领命而去,刘邦便侧过头,闻言望向一侧的刘如意、戚夫人母子。 “且先去侧殿吧。” “待日暮,再前来便是。” · “如何?” “得朕之赏赐,那四个老不死的,是作何态?” 待殿内指向下赵尧和自己二人,刘邦的面色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幸福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狠厉,以及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 听闻此问,赵尧不由稍抬起头,面带浅笑的一拱手。 “禀陛下。” “臣携陛下所赐之金、布,于建成侯府正门宣读诏书,四老皆感恩戴德,深拜以谢陛下皇恩。” 闻言,刘邦眼角微不可见的一抽搐,目光中的狠厉之色,终是逐渐凝为实质。 “深拜······” “皇诏当面,竟敢不跪······” 暗自心语着,刘邦面色陡然一凝,从御榻之上愤而起身。 “哼!” “倚老卖老!!!” 突入起来的一声怒喝,刘邦便面色狰狞的望向赵尧。 “朕活足一甲子,素敬年老之人,只从未见过此等为老不尊之徒!” “隐居名士如何?” “名扬天下又如何?!” “谁给他们狗胆,竟敢皇诏当面而不跪?!!” 愤恨的宣泄出胸中恼怒,刘邦不顾烛蜡烫手,一把抓起手边的灯台,狠狠摔在了地上。 “腐儒!” “尽皆蝇营狗苟之腐儒!!!” “若非叔孙通,朕必当颁天子诏,尽杀天下儒冠之士!!!!!!” 看着刘邦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滔天怒火,赵尧只面色惊疑的低下头。 “陛下息怒······” 微不可闻的劝解声,却丝毫没有打断刘邦疯狂打砸的节奏。 如此歇斯底里许久,待殿内终于不再有能抓起来的东西,刘邦才略带疲惫的停下,喘着粗气,扶额坐回了御塌边。 “叔孙通,如何了。” “可已送去太子宫?” 见刘邦终于冷静了些,赵尧不由定定神,稍走上前,在御榻前深深弓腰。 “已送去了。” “只叔孙太傅往时,太子未在宫中······” 只此一语,刘邦才因疲惫而消下去的怒火,顿时又被点燃。 “混账东西!!!” “学师至,竟敢不亲迎!!!” 又是一声暴喝,刘邦的嘴角之上,已然挂上些许殷红。 对此,盛怒中的刘邦却置若罔闻,只愤恨不平的一拳砸下,双眼陡然瞪大,活脱一副鹰隼捕猎前的凶狠模样。 “那逆子先前,就敢杀朕所派之婢女寺人!” “更以‘国库空虚’为由,尽散朕所遣之眼线耳目归少府!!!” “好啊······” “好!” “有皇后撑腰,那逆子真是愈发猖狂!!!!!!” 怒火中烧的咆哮着,刘邦便猛地抬起头,满带杀气的望向赵尧。 “你即刻往少府,择精干之宫女寺人五十,遣入太子宫!” 说着,刘邦面色狰狞的站起身,牙槽都被咬的咯咯作响。 “告诉那逆子!” “朕,还没死呢!!!” “朕在一天,那逆子就一天是臣!!!” “朕百年不死,那逆子就当为臣百年!!!” 用全身的力气发出咆哮,刘邦又满是狠厉的咬了咬牙,丝毫不顾嘴角的血滴,已缓缓流至下颌,在胸前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朵。 “逆子······” “逆子!!!!!!!!!!!!!” 第0038章 还是得小心 “父皇,真是这般说的?” 片刻之后,未央宫内,凤凰殿。 听着御史大夫赵尧满是惊疑的‘转述’,刘盈面色不由稍一紧。 看着赵尧身后,几乎将正殿塞了个满的宫女、寺人,刘盈面色便更沉了些。 静默许久,刘盈终是从思虑中缓过神,对眼前的赵尧稍一拱手。 “还请赵大夫禀告父皇: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先前见刘盈面色晦暗的看着自己,赵尧心中已是有些慌乱,此时,见刘盈终是俯首应命,赵尧不由如蒙大赦般一拱手。 “喏······” “此间事毕,臣告退······” 言罢,赵尧又是一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凤凰殿。 看着赵尧离去的背影,刘盈不由苦笑着一声长叹,又微微摇了摇头。 “家上······” 见吕释之面带忧虑的来到身边,刘盈不由稍一抬手,示意吕释之稍等。 “春陀。” 一声轻唤,将太子宫的太监头子春陀叫到身边,刘盈便苦涩的指了指塞满整个正殿的宫女宦官。 “带下去,妥善安置······” 闻言,小太监春陀稍抬起头,略带疑惑的看了眼刘盈。 待刘盈满是无奈的轻摇了摇头,春陀终是躬身领命,带着宫女宦官们退出了正殿。 待殿内再次空旷起来,吕释之终是忍不住上前,满是忧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 “如此看来,陛下易储之念,恐仍未消?” 闻言,刘盈下意识微点了点头,又稍摇了摇头。 “除非万不得已,父皇易储之念,便恐无疑尽消。” “只如今,陈豨将乱于代、赵,母后掌齐国之安稳,方使父皇暂置易储一事于旁,以全力平息陈豨之乱。” 说着,刘盈又是苦涩一笑,朝方才宫女、宦官们离去的方向努努嘴。 “此,则为父皇恼于母后,又不敢迁怒母后,这才拿我泄怒。” “唉~” “无妄之灾啊~” 语带惆怅的自嘲一笑,刘盈便回过身,到殿侧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待吕释之也落座于身侧,刘盈才稍敛面容,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严肃。 “近日,朝堂可有风闻,以言陈豨之动?”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道:“前时,陛下六百里加急往代,召陈豨奔太上皇之丧。” “后长乐宫探子回禀,陈豨似以抱病为由,拒归长安。”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一沉吟,便笃定道:“臣以为,陈豨乱相已现!” “此时暂不动,当是待秋收之后,粮草丰足,再行悖逆之事。” 听闻吕释之提起‘长乐宫探子’,刘盈不由下意识眉角一扬。 片刻之后,也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了。” “丞相、少府筹措征战之军粮,应该也差不多了。” “都在等啊~” 长出一口气,刘盈便面带唏嘘的侧过头:“待秋收一过,关东,只怕又是战火纷纭,民不聊生······” 闻言,吕释之也满目萧瑟的哀叹一声,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自汉兴,关东之乱便从未停歇。” “唯异姓诸侯皆无,关东之苍生黎庶,方可有一夕太平年景啊······” 舅甥二人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由吕释之开口,将话题移向眼前的当下。 “家上,陛下令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如今,叔孙太傅可已于太子宫啊?” “家上可要前去拜会?” 说着,吕释之生怕刘盈没听懂般,若有所指道:“那四位,可还在臣府上······” 看着吕释之若有深意的目光望向自己,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又是苦笑连连。 “唉······” “父皇可真是······” 苦笑着摇摇头,刘盈便侧过身,对吕释之微一拱手。 “近几日,还请建成侯多用些心,款待四老于府上。” “秋收将近,父皇即欲御驾亲征,则大军出征之日亦当不远。” “待父皇离京,孤在登门,以拜会四老。” 闻言,吕释之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言重,言重······” “此皆臣敢为之事,家上但可无忧······” 一想到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觉得一阵气闷。 一边是被老爹强塞过来,需要刘盈恭敬以待的太子太傅; 另一边,又是四位年过八九十,还不远前来长安,替自己稳住储位的天下名士。 若双方没什么矛盾,倒也罢了。 偏偏商山四皓不屑于叔孙通‘谄媚图贵’,叔孙通又对四位老者心怀不满,认为其‘不识好歹’‘刻板迂腐’。 夹在这么两拨人中间,刘盈真真是二师兄照镜子,活脱一片肉夹馍。 不过对此,刘盈倒也没有太过担忧。 ——此时的刘盈,又不是过去那个满脑子仁义良善,张口闭口孔夫子曰的太子殿下! 无论是即将成为学师的叔孙通,还是对自己有‘重恩’的商山四皓,在刘盈的心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若非‘尊师’‘尊老’的社会风气,刘盈恨不能连这点谦恭的姿态都不做。 至于儒家那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刘盈更是全然无感。 “如果能两相安好,就好生养你们到刘邦驾崩······” “要是闹腾······” “嘿!” 心想着,刘盈不由冷然一笑,抬起头,却见吕释之依旧一副坐立不安的面色,在身旁做欲言又止状。 见此,刘盈也只好面色稍一正:“建成侯,可另有要事?” 听闻刘盈问起,吕释之百般迟疑,终是安置一咬牙,从座位上稍抬起屁股,将上本身附于刘盈耳边。 “陛下如此堂而皇之遣眼线耳目,家上居太子宫,恐多有不便啊······”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莫如,家上暂迁于宣室,‘短住’旬月?”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稍一犹豫,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 见吕释之面露急色,刘盈不由稍一伸手,将吕释之安抚着坐回座位。 “一者,孤年已十四。” “如此年纪,若是民间农户子,也该到了婚假的年纪。” “如此,孤居于宣室,便为不妥。” 说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深意。 “至于其二······” “呵······” “建成侯以为,父皇安插耳目于太子宫,为何如此堂而皇之,毫不遮掩?” 言罢,刘盈一声苦笑,旋即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目光注视下起身,整了整冠帽,向吕释之正身一拜。 “往后,孤恐还当如履薄冰,以避明枪暗箭。” “宫外之事,便尽托于舅父······” 第0039章 宽宏大量刘老三 在太上皇刘煓驾崩后的第十七日,也就是汉十年秋八月初二,长安城东郊,出现了三道身着孝衣的年迈身影。 一人走在前面,看上去年纪更长些,起码年过花甲;其余二人紧随其后,年纪不超过五十。 三人身上的孝衣也略有不同。 走在最前的老者和身后的其中一人,均身着斩衰(zhǎn cuī)之服,若仔细看,甚至可以发现二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神似。 而另一人,则为齐衰(zī cuī)之服。 《仪礼·丧服》曰:丧分五服,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 根据丧服等级的不同,分别对应三年、一年、九月、五月、三月的服丧期。 在后世,根据丧五服所对应的亲缘关系远近,也以‘五服’作为形容亲缘关系的名词。 而后世之所以会用‘五服’来形容亲缘关系,便是由于丧五服,是严格对应逝者和服丧者的血缘关系的。 拿第一等级,服孝期长达三年的斩衰来说,便是逝者的直系至亲才可以穿。 斩衰之服,乃自一片最最粗糙的粗麻布之上,直接用刀割取一大片,再以麻绳系在服丧者身上。 不裁剪,不缝边,只从整片粗麻布上‘斩’下一片,故称斩衰,也作‘毫不修饰以尽哀痛’,或‘哀痛如刀斩于心’之意。 相比较之下,穿第二等级齐衰的人,和逝者的关系自然就稍远一些。 虽同样是粗麻孝衣,但齐衰可裁剪缝边,故得‘齐衰’之名。 而斩哀和齐哀之所以要有一个裁剪、缝边的区别,主要就是用以区分服丧者和逝者的亲缘远近亲疏。 用后世的话来说,斩衰,便是‘关系近到丧服都顾不上裁剪缝边’,而齐衰,则是‘虽然也很亲近,却也还顾得上裁剪、缝边于丧服’。 再结合这三人身后,跟着足足两辆华贵的诸侯王车辇,也就不难猜测出三人的身份了。 当今天下,刘氏宗亲诸侯只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四位。 同时满足‘直系亲属’和‘壮年’这两个要求的,便只有楚王刘交一人。 而刘煓又无兄弟昆季,表亲也只有一人。 如此一来,跟在那位年长者身后,与刘交并行,身着齐衰丧服的人,其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刘氏宗亲——荆王:刘贾。 至于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按照‘年过花甲’‘非为诸侯王’‘为刘煓直系亲属’这几个要求,也不难猜测出其身份。 “仲兄。” 在距离长乐宫数百步的东郊走下辇车,刘交不由稍上前,拉了拉老者身上的粗麻,示意稍走慢些。 而此刻,无论是被刘交称为‘仲兄’的男子,亦或是刘交、刘贾二人,面上都不见多少父丧的哀苦,反倒是多了些许疑虑。 听闻身后传来轻唤,那老者便缓缓回过身,露出一个疑惑地表情。 见此,刘交面上稍流露出些许同情,低声问道:“当年那件事······” “陛下还未宽恕仲兄?” 听闻此问,那老者只面带苦涩的笑着摇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贬吾为合阳侯至今,为兄未得幕天颜,已足有三载……” 听闻此言,刘交面色不由一滞,似是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待说出口,话中却莫名带上些些许抱怨的意味。 “当年那事,仲兄确有些孟浪了······” 话说出口,刘交又是哀叹一气,见‘仲兄’苦笑着回过身,便也缓缓跟了上去。 被刘交称呼为‘仲兄’者不是旁人,正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次子,当今天子刘邦的二哥:刘喜! 按理来说,在弟弟刘交都得封楚王的情况下,对二哥刘喜,天子刘邦应该也会有所照顾。 但事实上,刘喜如今的‘糟糕’待遇,非是弟弟刘邦不够照顾,而是刘喜自己不够争气。 三年前,也就是汉七年,韩王信于王都马邑投降匈奴,旋即调转枪头,直奔代地! 而彼时的刘喜,便是刘邦亲自敕封的代王。 但身为代国的掌控者,面对气势汹汹的匈奴人,以及临阵投敌的韩王信,彼时的刘喜,做出了一件让整个刘氏蒙羞的事。 ——韩王信与匈奴人的联军刚突破马邑,还没到赵长城缺口处的楼烦县,远在数百里外,安居都城晋阳的代王刘喜,居然带着老婆孩子跑了! 等韩王信率大军赶到晋阳,刘喜居然已经跑到了东都洛阳! 望着刘喜‘一骑绝尘’的背影,就连临阵反水,反过头来攻汉的韩王信,都只能望尘莫及······ 身为刘邦派去驻守边疆的诸侯王,却在敌人影子都没出现时就做了逃兵,刘喜纵是身为天子之兄,自也是难逃追责。 甚至若非是‘天子仲兄’的身份,光是临阵脱逃,抛弃国土这一项,刘喜便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刘邦砍的! 自那之后,刘喜便被贬为合阳侯,至今,居然都没能得到刘邦的召见…… “前岁,父皇曾苦求于陛下,以分封于亡兄之后。” 刘交正思虑间,就听刘喜低沉的声音响起,不由赶忙敛回心神。 就见刘喜稍停下脚步,侧过身,意味深长的望向刘交。 “楚王可知,陛下封亡兄子之爵号?” 见刘交面露茫然,刘喜不由又是惨然一笑。 “羹颉侯······” “羹颉侯啊~” “啧啧······” 听闻刘喜略带怨气的唏嘘,刘交也不由稍摇了摇头。 “陛下怎这般······” “唉······” ‘记仇’二字,刘交终是没敢说出口,只那稍显儒雅的面容之上,更多了一分愁云惨淡。 “往后,当谨言慎行。” “万莫于何处,得罪了皇兄才是······” 正思虑间,就见刘喜又停下脚步。 抬起头,刘交这才发现:长乐宫,到了。 “楚王、荆王且入宫。” “为兄便先行归府,扫榻以待。” 说着,刘喜稍一拱手,竟做出折道回家的架势。 见此,刘交赶忙上前一拦,片刻之后,又想起刘喜方才说:天子刘邦,已经三年没有召见刘喜了······ “既如此,仲兄且自去,待得见陛下,弟自会为仲兄求情。” 听闻弟弟刘交之言,刘喜面上却丝毫不见感激之色,只又是一声苦笑,便默然离去······ 第0040章 天家无情 “弟楚王臣交、侄荆王臣贾,参见陛下!” 走入长乐宫,对上首沉沉一叩首,刘交和刘贾便抬起头,望向刘邦那略显虚弱的面庞。 “陛下这是······?” 终还是刘交先开口,将刘邦略有些飞散的注意力稍稍拉回,稍轻咳两声,才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咳咳咳咳······” “呃,无妨,无妨······” 来到御阶下,随意的一摆手,示意刘交、刘贾二人落座于殿内,刘邦便也在刘交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驾崩,陛下还当节哀,万要保重才是啊?” 正用绢布擦拭着口鼻,听闻刘交又是一声关怀,刘邦不由眉角一扬。 “朕无碍。” “父皇虽崩,然年至耄耋,朕虽哀痛者甚,亦不至如此之地。” 闻言,悄然观望于一侧的刘贾不由稍一沉吟,试探着道:“可是陈豨之事,惹得陛下心力憔悴?”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一听这话,刘邦面上不羁更甚一分。 “就凭他陈豨?” “嘿!” “朕便是让他两手两脚,单凭这项上人头,也能将那吃里扒外的贼子撞死!” 言罢,刘邦便将手中绢布收回怀中,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此事且先不提。” “折返一丝,楚太子可曾已道明?” 说着,刘邦便稍侧过身,目光严肃地望向身旁的幼弟刘交。 闻言,刘交只稍点了点头,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之意,太子大致告于臣知;然于细微之处,臣仍略有不解······” 刘交说话的功夫,刘贾也是不住点头,面带疑惑的望向刘邦。 “敢问陛下:今关东,究竟是何局面?” “往后,臣等当以何为刚略?” 不得不说,在刘交、刘贾二人奔赴长安,才刚抵达函谷关时,刘邦便派人告诉二人‘赶紧奔丧,完事儿立马回去’,着实是让二人有些惊疑。 若非刘交身为天子幼弟,荆王刘贾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陛下不愿让我去长安’的念头。 此刻,二人已至新丰吊唁,又来到长安,自然是想听刘邦细说下详情,才好安心。 见二人面上都有些疑惑,刘邦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陈豨欲行逆反事,当已成定居。” “钱氏,父皇驾崩,朕遣使以召陈豨入关奔丧,陈豨称病未至。” “朝堂亦以拟定征讨陈豨之将帅、兵马,只待秋收事吧,粮草筹足,便当出征!” 说着,刘邦便再度望向身旁的刘交。 “陈豨所掌,乃代、赵之地,幅员几近千里,又地处北墙要害之所!” “故朕意,发燕、齐、梁、楚之郡国兵为佐,以关东兵为主,朕亲挂帅,立求速平陈豨之乱!” “燕王自为一路,朕率关中卒、梁国郡兵为一路,齐、楚之兵,则由齐相傅宽执掌,以为一路。” “如此三路并行,方可趁其不备而速生,以免战事绵延,再惹来匈奴人南下,徒生事端。” 稍解读一番,刘邦不由又是轻咳两声,旋即将衣领紧了紧。 “待回转楚地,楚王当速行战备,遣精悍卒二万,猛将数人往临淄,同傅宽汇合。” 听着刘邦的吩咐,刘交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皇帝哥哥的举动,只面带疑虑的跪坐一旁。 “怎么?” “楚王以为,有何不妥?” 突闻刘邦发出此问,刘交赶忙摇摇头,又略有些纠结道:“傅宽······” “过往岁余,傅宽可是于齐国厉兵秣马,举止颇有些未明啊?” “以傅宽掌齐、楚之兵……” “莫不兵行险着了些?” 听闻此言,刘邦却只是稍一仰头。 “无妨。” “傅宽过往一岁之所为,皆乃皇······” “唔,皆奉朕诏谕为之。” “所图者,本乃南戒淮南王英布,以伺机除之;不料英布未乱,反倒是陈豨欲反代赵······” 不动声色的将过去一年当中,齐国厉兵秣马的怪异举动贵为‘皇命难违’,刘邦便赶忙将话题移开。 “及傅宽兵权过重之虞,亦不必忧虑。” “待陈豨乱平,傅宽便当迁以为代相;齐国,则只留平阳侯为国相。” 听到这里,刘交终是稍敛面上忧容,对刘邦拱手一拜。 “即无不妥,臣自奉陛下诏谕,不日回转彭城,速遴精悍之卒二万,以交付齐相之手!” 言罢,刘交便腼腆一笑,望向刘邦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讨好。 “精悍之卒,臣倒无忧,只骁勇之猛将······” “皇兄知,臣长于诗书、文赋,而略短于行伍、军阵。” “嘿嘿······” 看着刘交憨笑着望向自己,刘邦不由稍一眯眼,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戏谑。 “楚王的意思,是让朕遣将,以率楚国之卒?” “陛下慧眼如炬~” 刘邦话音刚落,刘交便赶忙拱手应下,好似是刘邦已经答应一般,安心一笑。 看着弟弟这番模样,刘邦好笑之余,不由觉得这大殿之内,又更冷清了些。 “父皇崩不过旬月,吾兄弟昆季之间,竟已有如此隔阂······” 刘邦如何看不出,刘交口中‘楚国没什么好将领’的说辞,分明是在表明自己没有二意? 真要连个领军之将都没有,那刘交又哪来的底气,敢拍着胸脯答应拨出两万精兵,以助傅宽平定代赵? 说白了,刘交根本不是真的没有可用之将,也不是想保留实力。 刘交是想借此举,光明正大的将兵权交出来,好让刘邦知道:喏,弟弟我一点都不稀罕兵权,三哥你可千万别怀疑我。 不得不说,从客观角度上而言,刘交这种随时抱着把台阶的态度,刘邦非常受用。 但作为兄长,作为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刘邦感受着这一抹肉眼可见的防备,和所谓的‘忠诚’,根本高兴不起来。 “唉······” “天家无亲,皇家无情啊······” 暗自感叹一声,刘邦便轻笑着摇摇头,试探着开口道:“楚王可有心属之将?” 却见刘交闻言,又是淡雅一笑。 “陛下说笑······” “若陛下以诗、书相问,臣弟或有可言,然于军阵之事,臣弟,实可谓一窍不通。” 说着,刘交不由‘惭愧’的摇摇头,对刘邦又一拱手。 “还请陛下钦定良帅,臣弟唯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第0041章 平代赵,戒淮南 就这样,关中军事实力排名第三的楚国,便被楚王刘交谈笑间,将兵权交到了刘邦手中。 弟弟如此乖巧,作为兄长,刘邦自也不好再板着脸,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便是趁着这个功夫,刘交稍一转话头。 “陛下。” “臣弟方才听闻陛下言:齐国之兵马异动,本乃图谋淮南?” 刘交此言一出,一旁的荆王刘贾便赶忙抬起头,略有些唐突的打量起刘邦的面色。 看着刘邦、刘交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丝毫不提及自己的荆国,此时的刘贾,只觉一块千钧巨石压在心头! 如今的刘汉宗亲,有刘喜、刘交这样的天子昆季,有刘信、刘濞这样的旁系二代,也有太子刘盈、齐王刘肥、赵王刘如意这样的嫡系二代。 而荆王刘贾,算是刘汉宗亲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在如今这数十位刘氏宗亲子弟当中,刘贾是唯一一个和太上皇刘煓,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的人! 刘贾和刘煓、刘邦这一脉的交联,还得追溯到刘煓的父亲,梁丰公那一代。 准确的说,刘贾的曾祖父,是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兄长;刘贾的父亲,则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堂兄。 如此疏远的血缘交联下,刘贾在宗亲中本就处于边缘,若非楚汉相争时立下不少武勋,刘贾根本就没有封王关东的可能。 可即便已经得封,以为汉家荆王,刘贾心中,也是有一定的危机感的。 远的不说,就说方才——刘邦、刘交二人交谈许久,话题言及代、赵、燕、齐、梁、楚、淮南七国,唯独没有提到刘贾的荆国! 这,就已经足够让刘贾惊疑不定,感到心惊肉跳了!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贾心中的疑虑,刘邦只稍一思虑,便向身侧的刘交微点点头。 “然!” “齐国之军备,本乃朕欲谋淮南!” “朕本想着今岁秋后,借祭祖之名归丰沛,以召英布觐见。” “若其应召,便依淮阴侯故事;不召,则兴兵伐之!” 说到这里,刘邦的眉宇间,嗡时爬上些许疲惫。 “唉~” “怎料未及厘治淮南,陈豨那贼子便作乱代、赵!” “朕这才暂置淮南于不顾,先平代、赵,而后再徐图淮南。” 听到这句话,刘贾惊疑不定的心,才算是稍稍踏实了些。 与后世人脑海中的固有印象所不同,铲除异姓诸侯,其实是汉室初年,朝臣、宗室之间的共识。 因为在开国初,刘邦大肆分封异姓诸侯,其实算不上‘因功而封’,而是有更多的‘以王位稳住夕日反楚联盟各方势力’的意味在其中。 既然是暂且稳住,那后来自然是要逐个击破。 再者说了——关东就那么大点地方,多一个异姓诸侯,那就会少一片封给宗亲诸侯的国土。 作为刘氏宗亲,刘贾在内的亲戚们自然希望关东,最好一个异姓诸侯都没有。 但和刘贾‘自扫门前雪’的短视所不同,楚王刘交却在刘邦这个话语中,提炼出了一点非常关键的信息。 “嗯······” 就见刘交稍一沉吟,便略带试探道:“陛下令臣弟、荆王速毕丧事,以归国,莫非是戒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沉沉的点了点头。 “代、赵之变虽略有突兀,然朝堂扫灭异姓诸侯,乃早有定论之事。” “今关东,除燕王卢绾忠心耿耿、长沙王吴臣南绝五岭,便唯有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两家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稍压低声线,望向刘交、刘贾二人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狠厉。 “此番,朕亲率大军东出函谷,其一者,便欲于途中召彭越出兵!” “但彭越应召,便可于平乱之时,将彭越所掌之梁国郡兵折损大半,梁国,便当不足为虑。” “其二者,则乃陈豨乱平之后,朕仍当返乡祭祖,以窥英布之志······” 听闻刘邦丝毫不做隐瞒,便将草堂对关东异姓诸侯的大致方针道出,刘交、刘贾二人先是心下一安。 互相一对视,刘贾便也跟着刘交从座次上起身,来到刘邦面前,满是郑重的一拜。 “既如此,臣当不日回转封国,厉兵秣马,以备淮南!!!” 听闻此言,刘邦先是微点点头,又开口道:“速归封国便是。” “及厉兵秣马,暂且不急。” 见刘交、刘贾二人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刘邦也不由稍叹口气。 “唉~” “代、赵乱起,为乱牵连者甚广。” “凡大河以北,燕、赵、代、齐、梁、楚等国,云中、北地、陇右、上等郡,皆或为战事所波及。” “及南,还当以稳妥为首重。” 稍解释一番,刘邦便稍抬起头,望向若有所思的刘交。 “回转封国之后,楚王当谨记:暗筹兵马,暗蓄力量,暗戒淮南!” “万万不可陈列大军于西境,以免打草惊蛇。” 将自己的安排尽数道出,刘邦才终是望向一旁,面色稍有些焦急的刘贾。 “荆王长于阵列,然短于筹谋;归国之后,凡事皆从楚王之意,便可。” 见刘邦终于肯对自己说话,刘贾心中可谓是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的沉沉一叩首。 “臣,谨遵陛下诏谕!” ——作为宗亲诸侯中的边缘人物,刘贾最担心的,就是被天子刘邦所无视! 能被天子使唤,且先不论活计的好坏,起码,还能证明刘贾有用,有存在的必要。 行过礼,刘交、刘贾二人便又坐回座位,静默片刻,终又是刘交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季兄······” 突闻刘交以‘兄’称呼自己,刘邦眉头下意识一皱,片刻之后,目光却又顿时带上了些许暖意。 “嘿!” “阿交不以季兄为称,可有些年头了吧?” 却见刘交笑着点了点头,再度抬起头时,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哀求。 “不几日,弟便当折返彭城。” “长兄早亡,臣弟又为王关东多年,于宗亲昆季、侄甥,皆多有生疏。” 说着,刘交悄然侧过眼角,语带试探道:“莫如今晚,弟于王府设宴,吾兄弟昆季几人稍聚,以述说久别之情谊?” 第0042章 各有所思的堂叔侄 在入京赴丧的第四日,也就是抵达长安的次日清晨,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二人,便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是要东出长安,直奔函谷,以求最快速度回到封国。 按常理看来,刘交身为已故太上皇刘煓亲子,父丧只守孝数日便走,颇有些不合礼法纲常。 但对于如今的汉室,对于即将风雨飘渺的关东而言,身为宗室的刘交,也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唉······” “不过数年不见,皇兄之威严,可谓愈发摄人心魄啊······” 与堂侄刘贾同坐于王驾之上,回想起昨晚,在长乐宫举行的家宴,刘交仍感心有余悸。 听闻此言,刘贾也不由稍点点头,却并未开口附和。 却见刘交丝毫不顾刘贾明摆在脸上的忌讳,自顾自侧过头:“昨日家宴,陛下虽召合阳侯共至,然于宴中,却毫无心软之意。” “合阳侯屡屡举杯邀酒,陛下也是面如烛蜡,丝毫不见亲近之意。” “荆王以为,陛下此何意?” 听闻刘交此问,刘贾纵是不愿对这些稍有敏感的事发表看法,也不由稍一沉吟。 “昨日,陛下虽无于合阳侯亲近之意,然亦未有不喜之色。” “寡人以为,陛下不过仍挂怀于当年,合阳侯弃国而逃,以使陛下颜面大失之事,故余怒未消而已。” “待日后,陛下复念起兄弟情谊,或当再行分封,亦未可知?” 含糊其辞的丢下见解,刘贾便稍有不自在的调整了一下坐姿。 按理来说,这些话,作为至亲的刘交说了,倒没什么。 作为如今,刘氏宗亲中唯一的旁支表亲,刘贾原本是不太适合就此事发表言论的。 但没办法,刘贾的封地荆过,在汉室最东南的角落······ 于东,刘贾遥望东海;于南,则是百越;于西,更是与英布的淮南国直接接壤! 自战国之时起,荆、越之地,便已是被天下公认为开化程度不高、粮米不丰,又遍地沼池的荒凉之所。 即便到了现如今,刘贾的荆国,也仍旧有一半以上的国土,被深林、沼池所占据。 本身就贫穷,地理位置又不好,还颇有些‘四面环敌’的意味,就使得北邻荆的楚国,成为了刘贾唯一的依仗。 ——要是和楚王刘交闹得不愉快,回头楚国的道路一绝,来自楚国本土,以及齐国、赵国、梁国,乃至于关中各地的商队,都无法踏上荆国的领土! 即便是刘交仗义,不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刘贾也必须讨好刘交。 原因无他:刘交为如今的宗亲嫡系,更是辈分崇高到和天子刘邦同辈! 而刘贾,非但比楚王刘交、天子刘邦,乃至于合阳侯刘喜低了一个辈分,还是旁支别脉······ 出于这种种考虑,刘贾才不得不在这个稍有些敏感的话题上,对刘交稍作附和。 听闻刘贾这番言论,刘交稍一思虑,也是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确当如是。” “再如何,也终归是兄长,陛下当不至于寡恩至如斯地步······” “便再不济,也当行分封于合阳侯子?” 说着,刘交便面色一明,将身体朝刘贾的方向稍倾了些。 “陛下不是说,彭越、英布之流,皆当废王为侯吗?” “今刘氏宗亲,年壮而未得封为王者,唯合阳侯、羹颉侯二人;羹颉侯恐无以为王。” “陛下八子,初齐王、太子、赵王,其余五者皆年弱;至多,便当是陈豨乱平之时,以四皇子恒为代王。” “如此说来,待梁国、淮南皆无主,便当是合阳侯一脉复得封为王之日。” 听着刘交自语般分析着日后,关中各诸侯国的归属,刘贾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见此,刘交也终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未再言及诸侯之事。 稍睁开眼,确定刘交看出了自己的难处,刘贾这才睁开眼,面带感激的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将话题转移开。 “寡人尚还记得,太子孩提之时,于楚王颇有些亲近?” 闻言,刘交也感觉到了刘贾刻意转移话题的意思,便也顺着接了下去。 “是啊~” 略有些得意的应一声,刘交便轻笑一声,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之中。 “遥想当年,太子还尚年幼,整日寻寡人,扬言曰:雄辩孔孟仁义之道!” “于诗、书之大义,太子更屡有不俗之见解。” “嘿嘿!” “也不知这些年,太子可曾仍喜夫子之言?” 说着,刘交便轻笑着摇了摇头,面上也缓缓涌上些许遗憾。 “只可惜,此番离京颇有些仓皇,竟无暇得见太子······” 听着刘交的感叹,刘贾面色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感怀。 “是啊~” “自得封为诸侯,难得归长安,不料只留此数日。” “也不知下回入朝,又当是何年······” 听着刘贾的感叹,刘贾却是面色微微一暗,若有所思的掀起车帘,望向了远处,已逐渐模糊的长乐宫。 “就怕不二年,寡人同荆王,便当复朝长安啊······” 闻言,刘贾面色也不由一变,望向刘交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惶恐。 “楚王是说······?” 却见刘交只望着窗外,微点了点头,却又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 “唉······” “不可说,不可说啊······” 语意晦暗的几声呢喃,刘交便面带唏嘘得摇摇头,放下车窗帘,闭目倚靠在了车厢边。 刘交猜得没错。 短短一年多之后,刘交在内的关东宗亲诸侯,便会回到长安,以赴国丧。 但令刘交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那时,眼前的堂侄刘贾,已成了淮南王英布的刀下亡魂。 而被刘交猜测为‘应该能得封于梁、淮南之地’的合阳侯刘喜一脉,却是在荆王刘贾战死沙场之后,得到了刘贾的靖国。 那个得到荆国以为封土的人,在青史之上,也是如雷贯耳。 ——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之亲侄,代顷王刘喜嫡长子,刘汉宗亲:吴王刘濞! 第0043章 劝君少骂秦始皇 “恭送太傅。” “家上留步,留步······” 未央宫,凤凰殿。 在日暮前后结束当天的‘学业’,刘盈终是恭敬的送走了学师:故奉常卿,叔孙通。 不等刘盈活动活动筋骨,就见吕释之出现在殿门处,与叔孙通稍客套一番,便径直走入殿内。 “家上。” 见吕释之拱手拜礼,刘盈只淡笑着活动起酸涩的脖颈,随意的指了指殿侧的筵席。 “既无外人,建成侯便不必太在意那些虚礼,自便就是了。” 轻笑着坐回座位,刘盈便面带温和的抬起头,望向嘴角已经咧到嘴边的舅父吕释之。 自叔孙通被老爹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这些天,刘盈可谓是被深困在了宫中。 每日卯时刚到,太子太傅叔孙通便会出现在凤凰殿侧躺,静候刘盈。 刘盈也曾隐晦的问过:又不是什么大事,太傅何必如此早来? 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刚听到刘盈此问,叔孙通便一言不发的跑去了长乐宫,从刘邦手中,得到了‘代为教训太子慵怠’的许可! 挨了叔孙通一顿板子,刘盈也只好乖乖坐上客堂,放弃心中摸鱼的打算,规规矩矩上起了课。 而作为刘盈的母舅,吕释之则每日都会来到凤凰殿,陪刘盈聊天解闷之余,稍讲讲宫外、朝中发生的大事。 每天都如此,刘盈自然就有些习惯了吕释之的到来,相应的礼数方面,自然也随意了许多。 满怀欣喜的坐回座位,见刘盈面上尽显疲惫,吕释之不由轻笑一声,似是打趣般问道:“今日,叔孙太傅以何教于家上?” 一听此问,刘盈便满是苦涩的摇头一笑。 “建成侯不妨猜猜?” 见刘盈还有如此‘雅兴’,吕释之也不由稍一沉吟,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叔孙太傅自从陛下,便长于《仪礼》,更曾亲定汉室一应礼法、制度。” “莫非今日,太傅以《仪礼》相教?” 说着,吕释之的面色之上,便缓缓涌上些许同情。 《仪礼》,作为儒家六经之一,算是儒家经典当中,最为枯燥乏味的一门。 尤其叔孙通所擅长的,还是以儒家《仪礼》脑补加二次创作,所‘发明’出来的《汉礼》! 按照叔孙通所制定的《汉礼》,天子之前上朝,光是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就有足足两个时辰! 吕释之自问:面对手持《汉礼》侃侃而谈的叔孙通,自己最多最多能坚持半个时辰。 ——盖因为《汉礼》,用后世常用的话来形容,就是又臭,又双叒叕长······ 出乎吕释之意料的是,听闻自己回答的刘盈,只苦涩一笑。 “嗯?” 见此,吕释之不由又是一沉吟,才面带疑惑道:“久闻叔孙太傅长于《仪礼》,从未听闻其曾习学《诗》《书》啊?” 见吕释之面上写满了困惑,刘盈终是长长一声哀叹,心有余悸的望向吕释之。 “今日,太傅以前秦焚书、杀儒之故事,苦诉于孤······” 闻言,吕释之顿时流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明明是满满的同情。 “噗······” 看着吕释之辛苦憋笑的样子,刘盈面色稍一滞,不由面色一瘫。 “建成侯不必强自忍耐,欲笑,便笑吧·····” “噗嗤!” 刘盈话音未落,吕释之便忍无可忍噗笑一声,旋即赶忙一拱手:“臣失礼······” 嘴上虽然说着失礼,但吕释之的目光中,却丝毫看不出‘抱歉’的意思,反倒是颇有一丝幸灾乐祸? “嗨······” 不由摇头一笑,刘盈便无奈的低下了头,任由吕释之在一旁偷笑。 刘盈依稀还记得:焚书坑儒这个典故在后世,基础成为了妇孺皆知的‘史实’。 最开始,刘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经过前世那九年的淬炼,刘盈早就不是什么人云亦云的小白了。 ——焚书坑儒,压根就是儒家为了洗白自己,好把自己扮成受害者而撒下的谎言! 事情的真相,是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后,为了加快思想统一的步伐,施行了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行同伦的文化统一政策。 而‘焚书’,也是为了消除故六国的历史,以求原六国遗民尽快忘记本国历史,尽早成为‘秦人’,这才将六国各自的史书焚毁。 再有,便是为了文化思想的统一,和部分‘愚民’的政治需求,禁止百姓私藏典故而已。 传言被焚烧殆尽的六国史书、百家典故,都有一份完整的拓抄般,被放在咸阳宫内的石渠阁收藏。 真要说起来,让六国史书、百家经典绝传大半的,是焚烧秦咸阳宫的霸王项羽才对! 至于‘坑儒’,那就更扯淡了。 就刘盈所了解,始皇帝前后三十七年的统治生涯,从未以欲加之罪残杀官员,也从未以某个群体为目标,进行大规模的肉体毁灭。 始皇帝一朝,唯一一次百人以上的坑杀活动,是在嬴政晚年,被一大批号称‘能炼取长生不老药’的方、术之士所欺骗。 欺君之罪,还是在这么大的事上欺君,那自然是死一户口本,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非要说始皇帝‘坑儒’,也就是秦统一天下之后,老有一些弄不清状况的老儒跳出来告诉嬴政:皇帝应该这样~皇帝应该那样~你这是错的~你要听我们的~我们才是专家~ 此间种种,在此时的汉室虽谈不上人尽皆知,但起码作为太子的刘盈,也还是能毫无保留的接触到。 至于‘始皇帝焚书坑儒’的传说,也并没有出现在如今的汉室。 当然,在对外宣传上,朝堂还是秉承‘嬴政乃千古第一暴君,纵商纣亦不可比之十一’来宣传。 待吕释之笑意稍艾,刘盈也稍敛面上疲惫,略带严肃的望向吕释之。 “近些时日,朝中可有大动?” 见刘盈问起正事,吕释之也不由坐正了些,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家上。” “昨日,萧相入长乐宫陛见,晚间传令朝中功侯:八月、九月、十月之俸禄,暂发其半。” “臣以为,萧相此举,当为筹措大军出征所需之军粮。” “即军粮已备齐,大军出征,当或旬日之间。” 第0044章 大军出征在即 “旬日?”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不由面色一滞。 旬,便是十日,旬月大意为‘十天半个月’,而旬日,便是十日之内! 可现如今······ “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且陈豨虽有叛逆之相,然仍未行叛逆之实啊?” “父皇此时出征,岂不有逼反陈豨之疑?” 闻言,吕释之只微点点头,面色也稍严肃了起来。 “确如是。” “然此,恐亦乃陛下无奈之所为。” “想当初,韩王信作乱代北,便已近秋后,陛下仍执意出征,终落得白登之陷。” 说到这里,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感伤。 “当是时,臣亦随已故周吕令武侯,率军驰援,以解陛下之围。” “然至白登,臣却见陛下所携之将士,中刀枪、将士而战殁者不过数百,亡于饥寒者,却累近万!” “便是幸存之将士,亦多因凛寒所伤,失去手、脚之指,只得黯然归乡,以为乡野农夫······” 说着,吕释之便稍红了眼眶,略有不自在的松了松衣襟。 “次年,北军八部校尉,凡将士一万六千余人,竟有过半归乡为农。” “霸上民数千户,更几家家戴孝······” 看着吕释之满目疮痍的叙说着这些陈年往事,纵是从未曾亲眼目睹,刘盈也不由有些感伤。 吕释之口中所言,正是三年前,由于韩王信临阵投敌,从而导致汉匈大规模武装对峙的平城一战! 而在平城一战中最为关键的战役,即汉匈史无前例上演‘王对王’的白登战役中,汉室的损失,几乎全都是将士饿死、冻死。 刘盈还记得前世,自己做傀儡皇帝的那段日子,还曾在石渠阁翻看到白登战役的战报。 而在那封长几近数丈的竹简之上,刘盈看到了一个个令人沉默结社的数据! ——战殁,百七十一人! ——伤重不治,六十九人! ——亡于冻疮者,近七千人;伤、残者倍! ——饥亡,几近千七百余人! 只白登一战,汉军便多出了将近九千名烈士,以及一万四千多名因白登一战,而冻伤、冻残的将士! 在战后,就连长安两军之一的北军,都有至少一半骨干生员,无奈面临退役。 便是在如此痛彻心扉的巨大损失之下,明明由汉室得到更大战略优势、取得更大战略成果的汉匈平城战役,非但没有成为汉室的荣光,反倒被整个汉室视为了绝不可或忘的巨大耻辱! 在原本的历史上,直到几十年后,登上未央宫北阙的武帝刘彻,更是以‘雪朕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作为对匈奴全面开战的大义旗帜!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汉室将明明取得胜利的汉匈平城战役,视作国朝前所未有的耻辱,多少有点矫情。 但刘盈知道:这不是矫情,这是骄傲! 是已知世界唯一的文化中心,人类文明史上最耀眼的文明古国,所特有的天朝上国的尊严! 杀敌十万,不过是杀了十万个茹毛饮血的蛮夷,没什么值得夸耀! 而被此等蛮夷杀一人,就是耻辱! 被蛮夷围困一隅,导致数万华夏贵胄伤残、死去,更是整个民族的奇耻大辱! 也正是在这等不容置喙的无上尊严加持下,华夏文明,才连绵不绝上下五千年! ——周王朝末期,天下七分,在中原,秦、韩、楚、魏、燕、齐、赵七国恨不能打出彼此的狗脑子。 但即便如此,这七个战国诸侯随便拎一个赵国出来,也照样能北拓国土数千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但见汉骑便望风而逃,不敢弯弓相向! 东汉末年,天下三分,魏、蜀、吴三国分据天下,可即便如此,曹魏也依旧能在以一敌二,直面孙刘两家联盟的同时,将北方草原的蛮族杀的丢盔卸甲。 自姬周至曹魏,华夏大地每一个统一政权,都从未在外蛮入侵下落得下风! 与这等民族尊严、这等血性相比,后世篡夺曹魏的司马家族,乃至于更后的宋、明,不知要羞愧到何等地步。 后世如何,且先不论,起码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对于外蛮,依旧只有一种处理方式。 要么臣服于我,要么被我毁灭! 这一点,从未曾改变。 无论是现如今,断壁残垣、百废待兴的刘邦在位时期,亦或是历史上对外虚与委蛇,于内潜心建设的文景之治,汉室的最终目的,始终都只有一个。 ——积蓄力量,北出长城,以文明之名惩戒野蛮的游牧民族,重夺天朝上国的荣光!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有些气血上涌,鼻息粗重起来! 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汉人,刘盈是骄傲的,自豪的。 但与此同时,作为汉人未来的唯一领袖,刘盈也感到肩上,陡然被压上了一股千钧重担。 “呼~” 悄然呼出一口气,刘盈却并未觉得肩上重担,有丝毫减轻的趋势。 但当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舅父吕释之的时候,吕释之却陡然发现:刘盈的气质中,竟莫名多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威严。 而这抹威严,吕释之在过去几十年当中,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孤知矣。” 就见刘盈面色淡然的点点头,旋即轻笑着从座位上起身。 “今八月过半,秋收在即。” “便是即刻出征,待大军抵达代、赵之地,亦当至九月,冬十月不远。” “又今秋收未毕,国库空虚。” “既丞相已令八月、九月、十月之朝臣俸禄减半,大军不日出征,便当为定局。” 这并不难理解:汉室中央的官员俸禄,早在前一年的秋收过后,便会提前藏在国库。 就拿这几个月来说,丞相府下令俸禄减半,绝不可能是因为国库没有粮食,而是因为原本留作发放俸禄的粮食,如今有了别的用处。 比如说:供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大军,使其得以在秋收前出征! 听闻刘盈之言,吕释之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殿门处,御史大夫赵尧的身影便再次出现。 “禀家上,陛下诏谕。” “明日辰时,于长信殿举朝仪,着太子朝服与会,不得来迟。” 第0045章 女子本弱 次日清晨,寅时三刻。 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刘盈身穿太子袀玄,头戴诸侯远游冠①,已然做好了参与早朝的准备,吕雉只眉头紧锁,焦怒的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陛下召盈儿与早朝,为何不速禀?!!” 见吕雉满是愠怒的一声轻斥,吕释之稍有些委屈的低下头。 “陛下诏谕,乃昨日日暮时分,方送至太子宫。” “彼时,宫禁已近,臣只得速速出宫,无暇前来禀告······” “哼!!!” 又是一声冷哼,吕雉便愤然起身,面色阴沉的走上前。 “吾随盈儿同去!”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殿内的吕释之、吕台、吕产等吕氏子侄猛一抬头,旋即面面相觑起来。 最终,还是由吕雉的故人,辟阳侯审食其站出身,闻言劝解道:“皇后欲虽家上同去,恐有不妥啊······” 听闻此言,吕雉下意识就要开口,待看清开口的是审食其,不由稍止住暴怒的冲动。 “不同去,又能如何?!!” “早不召晚不召,偏偏昨日临近宫禁才召,分明就是要支开吾,好使盈儿独赴朝议!”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说着,吕雉便忧心忡忡的望向刘盈,眉宇间,尽是一片焦急之色。 “自国祚鼎立,陛下便久不在长安,于盈儿更少有关切。” “今陈豨将乱代、赵,大战在即,今日举朝仪,必是议平乱之举!” “吾不在,万一陛下令盈儿挂帅出征,以平陈豨之乱,该当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吕雉才因审食其的劝说,而稍稍平静下来的情绪,陡然便再度高涨起来。 “吾必须同去!” “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奸吝之臣,于陛下耳侧妖言蛊惑!!!” 说着,吕雉便快步上前,拉起刘盈的手,就要往殿外走去。 见吕雉这番架势,殿内众人仍旧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没人敢出身劝阻。 见此状况,终还是审食其站出身,拦在了吕雉面前。 “闪开!” “今日,谁劝都没用!!” 见吕雉满脸怒容,目光中,尽是护犊母牛遭遇野兽时的戒备,审食其不由苦涩着叹口气,缓缓在吕雉面前跪了下来。 “臣蒙皇后之恩,才得今日岁二千石之俸禄,身彻侯之高爵。” “皇后欲行自乱之举,臣,实不敢视若无睹······” 说着,审食其便面带哀苦的一叩首。 “皇后若要去,便先将臣踩死在这大殿之上,再跨臣之尸而过······” “审食其!!!” 审食其话音未落,吕雉便是一声凄厉的暴喝! “尔别以为吾不敢!” “旁事都好说,但若谁要欺盈儿,不行!” “谁都不行!” “别说是国祚之主,便是赤帝再世,但吾在,就别想编排吾儿!!!” 满是嚣张的扔下一句宣誓,吕雉便面色扭曲的瞪向眼前,仍旧跪地不起的审食其。 “可还要拦?” 三息过后,见审食其仍旧不愿起身,吕雉便昂起头,目光中,竟已不见丝毫属于温血动物的温度。 “来人!!!” “叉出去!!!!!!” ※※※※※※※※※※※※※※※※※※※※ 与此同时,长乐宫寝殿。 为了今日的早朝,刘邦也特地起了个大早。 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一番,再穿戴整齐,刘邦便走到了长信殿侧殿。 “御史大夫臣尧,参见陛下~” 不等刘邦落座,便见一道身影出现在殿中央,向上首的位置沉沉一拜。 “嘿!” “赵大夫,可是比朕还急于今日早朝?” 稍调侃一声,刘邦便龙行虎步走到御榻前,接过一旁的宦官捧于托盘之上的药碗。 “怎么?” “怕了?” 轻声一问,刘邦便也索性不坐下,拿着药碗猛灌一通,又大咧咧用衣袖一擦嘴,便走到了赵尧面前。 “父皇驾崩之时,朕以赵王之事相问,彼时,让朕迁周昌为赵相的,可就是御史大夫吧?” “怎的,御史大夫的位置都还没做热,就想打退堂鼓了?” 嘴上说着,刘邦面上神色虽还算随意,但目光中,却已隐隐带上了冰冷。 听闻刘邦发问,赵尧才刚直起身,待看清那双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眸,不由又赶忙跪了下去。 “臣,臣纵万死,亦不敢蒙陛下圣恩而不报!!!” “臣,臣······” 看着赵尧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地,嘴都有些不利索,刘邦又深深看了赵尧一样,旋即嘿然一笑。 “行啦行啦!” “有一个周昌整日在耳边期期期期,朕就够闹心了!” “起来说话!” 语调满是强硬的将赵尧喊起来,刘邦便轻笑着走回御榻前坐下,随手将手中空碗放回御案之上。 “能记着朕捡拔之恩,待来日,朕也随父皇去了,能帮朕看顾着些赵王,便足矣。” 听闻此言,赵尧顿时如蒙大赦般一拜。 “臣,纵万死,亦不敢有负陛下恩德!” 这一回,刘邦并没有打断赵尧表忠心的流程,只微微一点头。 “都准备妥当了?” 冷不丁一问,赵尧想都不想便点点头。 “都已备妥。” “功侯百官,此刻也已在宫外候着了······” 说着,赵尧话头一滞,稍一纠结,终还是稍走上前些,意味深长道:“就是萧相·······” “呃·······” “寅时不到,萧相便自尚冠里出,直赴未央宫而去······” PS:秦始皇一统天下,废冕服,以袀玄为天子服饰。 汉承秦制,叔孙通以五德终始定《汉礼》,以袀玄作为大朝服,而四季常朝服以五色:立春-青色,立夏-赤色,季夏-黄色,立秋-白色,立冬-黑色。 皇帝的冠帽也并不是后世常见的十二旒冠,而是在大朝佩戴刘氏冠(竹皮长冠),常朝配通天冠;诸侯佩戴远游冠,朝臣进贤冠,功侯武将貂蝉冠。 至于身份、品秩等级则都以绶(带)、印(章)作为参考物,如丞相、太尉,金印紫绶,御史大夫、九卿银印青绶;诸侯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等等。(考自《汉书·百官公卿表》)。 太子储君虽为‘君’,但一应礼法比同诸侯王,故文中,刘盈着袀玄,头佩远游冠。 第0046章 为母则刚 “来人!!!” “叉出去!!!!!!” 未央宫,宣室殿。 吕雉一声厉喝,殿门外便顿时涌入甲士数人,对吕雉猛地一拱手。 “喏!” 粗狂的一声应诺,那几名甲士便要上前拿人,待看清吕雉面前跪着的,竟是身系紫绶、腰挂金印的审食其,又稍有些纠结起来。 “怎么?” “莫非这未央宫,非汉皇后之寝宫?!” “皇后之谕令,竟也支使不动尔等了吗!!!” 又是一声包含怒火的呼号,宣室殿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见此,那几名甲士终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上前,正要向审食其拱手以表歉意,就听殿门处,传来一声老态龙钟的拜谒。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皇后~” 音色嘶哑的一声拜谒,萧何便自顾自走入殿内,又对吕雉身旁的刘盈稍一拱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见过家上。” 随着萧何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吕雉面上的滔天怒意,终是被极力的敛回些许。 “萧相。” 刘盈也对萧何稍一拱手以做回礼,便面带忧虑的侧过身,背对着萧何,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吕雉微摇了摇头。 会过意来,吕雉也终是深吸一空气,而后极力按捺住胸中怒火,将恼怒合着口中浊气缓缓吐出。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到萧何不请自来的声音,吕雉却并没有按照礼数,退回上首端坐下来,而是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微昂起头。 “旭日未升,皓月当空,萧相不往长乐与朝议,竟还有雅兴至未央?”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吕雉便稍眯起眼,略带疏离的望向萧何。 见此,萧何不由暗自一阵苦笑,面上却是略带笑意的走上前,稍有些废立的将审食其扶起。 待审食其面带迟疑的退回殿侧,萧何才来到吕雉面前,面色也随之一正。 “昨日日暮时分,陛下诏谕:今日辰时,举早朝于长信殿。” “后臣又闻,御史大夫赵尧曾入未央,当为召太子与会。” 说着,萧何便目光坦然的看了眼一旁的刘盈,旋即对吕雉沉沉一拜。 “臣疑测:今日朝议,陛下当未召皇后,然皇后闻之,亦必当亲语。” “故臣此前来,乃欲谏皇后,万不可与今日朝会······” 听着萧何语调平缓的解释,又看了看萧何那满是坦然,丝毫不带假意的目光,吕雉不由稍止住开口的冲动,若有所思的侧过头。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的祈求,吕雉才暗中稍叹一口气,紧锁的眉头也稍松了些。 “今日举朝议一事,丞相果真于昨日日暮方得知?” 闻言,萧何只苦笑着点点头:“然。” “非独臣,除御史大夫赵尧奉陛下之命,以告朝臣百官外,其余功侯公卿,皆于昨日宵禁前后,方知今日举朝议一事······” 听闻此言,吕雉心中虽还是忧心忡忡,但面上焦急之色,在片刻之间便缓解了许多。 稍一思虑,吕雉便略显刻意的侧过身,似是随意道:“萧相以为,今日陛下举朝议,所议者何?” “陛下又因何独召太子与会?” 听闻此问,萧何都不用抬头,心里便已有了猜测。 ——皇后吕雉,只怕是对自己,都起了些许戒备之心······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几乎不假思索道:“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令臣同少府归长安,以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 “今粮草筹措已近完,陛下举朝议,便当为底定出征之将帅,及出征之日。” 说着,萧何飞快的撇了眼刘盈,旋即赶忙收回目光。 “及陛下独召家上······” “臣虽不知,然亦感其不妥。” 说到这里,萧何稍一止话头,若有所指的看了看殿内众人,示意吕雉遣退旁人。 却见吕雉像是丝毫没看见萧何的暗示,只面色沉凝的抬起头。 “既萧相知今日朝议,太子与会有所不妥,又因何前来,以谏吾不可同往?”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吕雉的语气当中,已然听不出多少戒备和试探。 倒也不是萧何三言两语,便取得了吕雉的信任,而是此时,吕雉的大脑已经进入飞速轮转模式。 重重忧虑,各方权衡之下,吕雉已然顾不上面上功夫了。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倒是暗自松了口气,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吕雉面前。 “其一:朝议者,乃天子所举,百官功侯所与,以商国政之会也;皇后身以为后宫主,未得陛下召而私往,恐有不妥。” 面色古井无波的道出此言,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庄严。 “皇后当知,纵民间亦有言:男耕于田而主外,女织于室而主内,男不问后宅,女不问户外。” “民间农户如此,国朝亦如此:陛下执朝权而治天下万民,皇后掌后宫而母仪天下,于后宫家事,陛下多不过问;于外朝政事,皇后亦不便插手。” 隐晦的道出‘后宫不得干政’的看法,萧何稍观察一番吕雉的面色,果然看到吕雉眉宇间,嗡时便爬上了些许愠恼。 见此,萧何赶忙又是一拜。 “其二。” “太上皇驾崩之时,陛下曾起易储之念,然为皇后所力阻。” “今大军出征,以平讨陈豨之事,陛下亦已让步于皇后;凡诸吕、周吕将帅,皆为陛下任以为平叛之将。” “陛下已让步,然若皇后逼迫太甚,恐于陛下威严有损。”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直起身,一抹深深地忧虑挂上面庞。 “当今天下,全知陛下之脾性者,无有出皇后之右。” “若恼陛下过甚,皇后当知,会酿何恶果······”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色才终于缓和了些,但语调中,却依然隐隐带着些许戾气。 “萧相所言所有理,然今日朝议,举之过于突兀!” “若陛下于朝议突而发难,更或以太子为帅,代陛下出征,以平陈豨之乱,又该当若何?” “果真如此,吾便有心回护,恐亦阻于长乐之外,鞭长莫及?” 说着,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那双锐意十足的眼眸中,不由挂上了深深地担忧。 第0047章 皇后在,太子何其幸哉 看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毫不加以掩饰的忧虑和爱怜,萧何不由暗自一感叹。 “得皇后在,家上何其幸邪······” 腹语一声,萧何便轻笑一声,面带笃定的望向吕雉。 “皇后之虑,臣知之。” “然臣私以为,陛下纵如何,也不会以家上为帅,着家上率军出征,以平讨陈豨。” 说着,萧何便再度低下头,若有所指的撇了撇左右。 见吕雉仍旧无动于衷,萧何终是打消了‘屏退左右’的打算,只稍隐晦道:“前世陛下欲易储,然皇后几以一己之力,便促陛下消易储之念。” “陛下欲征讨陈豨于代、赵,则梁、齐、燕等国,皆当以稳为重。” “故今,家上储位虽似不稳,然暂无虞。” “再如何,陈豨败亡、代赵得安之前,陛下当无暇重提易储一事。”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又一笑,面色坦然的望向刘盈。 “且搁置易储一事,虽非陛下亲口之允诺,然亦已默许。” “陛下虽偶有执拗,然尚不至左右反复、朝令夕改之地······” 听萧何说起最后这一句,吕雉面上终是挂上了些许安心。 对于天子刘邦,即便是身为发妻,吕雉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 但有一点,萧何说的没错。 ——作为天子,刘邦虽然执拗、固执,但与此同时,也极具原则。 一旦某事被刘邦认定为‘正确’,除非此事最终取得巨大的失败,否则刘邦便绝不会轻易作出变动。 比如,以丞相萧何长时间担任大后方的实际掌控者,便是自刘邦起于丰沛之时,便一直在施行的策略。 再比如,以秦半两熔炼、重铸三铢钱,也同样是一旦确定,刘邦便再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 至于出尔反尔,先分封异姓诸侯,后又兴兵讨伐,也算不上‘不信守承诺’。 ——遍封异姓诸侯,本来就是当时不得不为的权宜之策! 在敕封诏书发往关东各地,送到每家异姓诸侯手中的同时,长安朝堂,便已经开始制定各个击破,扫除异姓诸侯的方案了。 再者,萧何说的也确实有道理:之前,就‘易储’一事的争斗,吕雉、刘盈是胜利的一方。 但朝堂政斗,尤其是‘皇后与皇帝’‘天子与储君’这一层面的权谋之争,绝不像是武装战争那般,胜利者可以嚣张的摆出‘赢家通吃’的姿态。 只要双方不打算完全撕破脸,来一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大乱斗,胜利方就必须摆出一个谦逊的姿态,好给失败一方留些体面。 尤其是在失败一方,是汉室的开国皇帝刘邦时,这份体面,无论如何都要留。 “嗯······” 迟疑的思虑许久,吕雉终是暗自定了定神,走到刘盈面前,面带和蔼的蹲坐下来。 “既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 温言交代一声,吕雉便轻手抱住刘盈,在刘盈耳边低语道:“切记:无论陛下以何相诱,亦万不可沾片甲兵权!” “若陛下强令出征,也万不可答应,只噤口默然,以待百官相护便是!” 闻言,刘盈只乖巧的点点头,同样装作拥抱母亲的模样,将嘴贴上吕雉耳边。 “儿明白,母亲勿忧······” 母子相用片刻,吕雉终是略带不舍的松开手,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 待吕雉直起身时,那蔑视一切的强大气场,便重新回到了吕雉身上。 “建成侯!” 一声语调平和,却又极尽强势,令人生不出丝毫反抗之意的轻呼,吕雉便望向殿侧的吕释之。 “即刻自东阙门出未央,往告颍阴侯、舞阳侯等诸公:今日朝议,太子绝不可领兵出征!” 做下吩咐,待吕释之默然领命而去,吕雉又回过头,目光锐利的望向萧何,缓缓走上前。 “看在往日情分,吾,便再信酂侯一回。” “然今日朝议,若太子有什么差错······” 意味深长的呓语一声,吕雉嘴角之上,便出现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 “当今天下,全知吾之脾性者,无人出酂侯之右。” “若恼吾过甚,酂侯亦当知,会酿何恶果······” 将萧何先前的话语几乎原封不动的如数奉还,吕雉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了些,将声音压低到了只有萧何、吕雉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汉祚未立,吾便丧父;后国祚鼎立,吾又痛失长兄。” “若太子再有差错,这天下,可就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吕雉投鼠忌器,欲为而不敢为了······” 意味深长的丢下一句‘忠告’,吕雉便稍退回了些,目光虽还紧紧盯着萧何眼眸深处,嘴上却不忘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其余事宜。 “吕台、吕产,汝二人为功侯之后,今日朝议,当与之!” “吕禄,身建成侯世子,亦当随父与朝议!” 满是不容置喙的丢下这两句话,吕雉便转过身,走回了上首的软榻前,安坐下来。 “如此,盈儿便随萧相同去,与今日早朝。” 闻言,刘盈纵是心中已激情澎湃,也不由做出一副乖顺的表情,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儿臣,谨遵母后诏谕······” 待刘盈行礼过罢,萧何也终是从短暂的失神中缓过神,同样朝吕雉一拱手。 “臣,领旨。” 行过礼,直起身,与刘盈稍客套一番,萧何便在刘盈身前,率先走向了殿外。 也便是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萧何每踏下一步,都觉得脚上绑着千钧重物。 因为这十几步的距离,萧何的注意力,全都被躬身立于殿内,分立两侧的吕氏子弟、部旧所吸引。 最让萧何感到忧心忡忡的是:从自己走入宣室,一直到此刻,吕雉都没有哪怕一瞬间,表现出‘这些话,是不是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的态度。 “待陛下百年,只怕吕氏一族,便当为汉大患呐······” 满是忧虑的暗自感叹一声,走出宣室殿,萧何便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唉······” “行将就木之人,也顾不得这般长远之事啦······” 第0048章 七日后,大军出征! “诶?” “方才宫外,家上可是随丞相同来?” 长乐宫,长信殿。 在靠近殿门的角落,两位朝臣趁着天子刘邦尚未入殿的功夫,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身旁同僚发出此问,身旁的官员稍点点头。 “许是路上碰见,便同来了吧。” 漠然给出自己的看法,那官员便暗自稍叹一口气。 “前时陛下易储一事,可是险使朝野震荡呢。” “又或许,是皇后召丞相入宫,面表谢意之语,另做下了吩咐?” 说着,官员又摇了摇头,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 ——唱喏的谒者,已经站在了御榻边沿。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殿内悠然响起一声稍拖长音的雅语唱喏声,殿内朝臣、百官应声来到殿中央,对御榻的方向拱手一拜。 “臣等,恭迎陛下~” 便在这百官齐齐躬身见礼的时刻,天子刘邦从御阶侧走出,来到御榻前,对殿中央的百官稍一拱手,腰背却并未弯曲丝毫。 “陛下礼谢~” “公卿礼罢~~~” 那谒者又是一声唱喏,殿内百官这才直起身。 待天子刘邦落座于御榻之上,面色温和的稍一摆手,百官才回到殿两侧,在各自的位置对而跪坐下来。 作为太子,刘盈自是不用和百官那般,坐在殿内朝臣班列,而是在御榻左前方,比御榻稍矮的位置,坐西朝东跪坐下来。 该说不说,这种感觉,刘盈还是蛮熟悉的。 ——在后世,刘盈还在上学的时候,老师给刘盈安排的座位,就是类似此时的‘刺儿头专座’。 全班同学都是面向讲台,只有刘盈在讲台一侧,侧对着黑板。 此时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殿内的‘同学们’也和刘盈一样,侧对刘邦所在的‘将台’。 不过此时,刘盈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自己的座位之上。 “嗯?” “这是,心情不错?” 就见刘邦端坐御榻之上,眉宇间虽仍显刚毅,但无论是目光还是面色,都莫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 错觉! “陛下这是······” 不只是刘盈对刘邦的‘怪异神情’感到疑惑,就连御阶下的朝臣百官,都莫名感到一丝惊疑。 “陛下上一次做如此温和之面相,恐还是五年之前,国祚鼎立之时吧?” 身后传来一声低微的疑惑声,顿时惹得樊哙暗自摇了摇头。 “彼时登基大典,陛下尽显天子威严,何曾温颜以对朝臣?” “俺······吾觉着上一回,应当是淮阴侯还定三秦之时。” 见殿内响起低微的交谈声,刘邦却并未多理会,而是直接看向西席朝拜。 “丞相、少府,大军出征之粮草,可都置备妥当了?” 听刘邦叫到自己,阳城延赶忙从座位上起身,见萧何起身有点费力,又上前扶了一把。 被阳城延虚扶着来到殿中央,萧何便稍一拜。 “禀陛下,已大致备妥。” “今秋收未毕,国库余粮无多,为筹措大军出征之粮草,臣只得暂扣百官俸禄之半,以充足大军出征的粮草。 说着,萧何便面带歉意的侧过身,又对左右两侧的朝臣百官一拱手。 “幸赖诸公卿曹胸怀大义,但无怨念,更有十数功侯以封国所储之粮相借,方使臣得筹米粮百二十万石。” “本相在此,谢诸公卿曹、百官功侯大义!” 言罢,萧何便分别对着左右两侧的朝臣班列沉沉一拜。 见此,两侧的百官自是连忙起身,对萧何拱手回礼。 “丞相言重,此,皆臣等之本分······” 看着殿内正上演着‘众志成城’的感人画面,御榻左侧的刘盈也不由稍一感叹。 “啧啧啧。” “这官员质量。”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历史上,有太多因为朝堂内部无法统一,而断送国运的朝代了。 秦桧和岳飞的恩怨情仇,自是不必赘述,到了朱明末期,朝堂更是变成了东林党线下pk的舞台。 虽然刘盈知道,对于殿内这百十来号人而言,三个月的俸禄减半,左右不过几百石粟米,根本就不算什么。 起码比起这些功侯贵勋,各自封国每年上万石的粮食产出,别说三个月的俸禄暂时减半了,便是罚掉几年俸禄,也根本无伤大雅。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刘盈,对殿内这些开国元勋功侯肃然起敬。 “好啊~” “好!” 很显然,御阶上的天子刘邦,同样也对功侯百官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感到十分满意。 “朝臣众志成城,此番出征,必当万无一失!” 见刘邦器宇轩昂的发出这声赞扬,殿内百官自也对御阶上一拜。 “此皆赖陛下洪福,臣等不过各尽本分,以效陛下而已······” 闻言,刘邦畅笑一阵,终是猛地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 “既如此,出征平叛一事,便可速行!” 说着,刘邦便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绕到了御案靠近百官的一侧。 “诏命!” “着:曲周侯郦寄迁右丞相,绛侯周勃为太尉,信武侯靳歙任车骑将军,各领北军二部校尉!” “另,御史大夫赵尧、舞阳侯樊哙、颍阴侯灌婴、曲逆侯陈平、东武侯郭蒙等,皆随驾出征!” 将早就确定好的出征将帅名单重新强调一番,刘邦便望向殿中央的萧何。 “散朝过后,还请丞相广发露布,召关中年二十四上、三十五下之青壮,以充军!” 说着,刘邦便侧过身,示意身旁郎官将一封装在木盒内的诏书,交给殿中央的萧何。 结果诏书,萧何赶忙细细查看一番,旋即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旨!” 出征之事大致安排完毕,刘邦便面带坚毅的望向殿内百官。 “朝议罢,凡出征之将帅,皆当速备甲胄辎重,合家兵家将,以做战备!” “五日之后,朕当于霸水以西,阅吾汉家将帅之军容!” “七日后,朕当御驾亲征,率大军十万东出函谷,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 闻言,殿内百官不带丝毫犹豫,齐齐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第0049章 太子监国? 看着刘邦满是豪情壮志的站在御案前,朝臣百官拱手躬身于御阶之下,刘盈起身行礼之余,不由有些困惑起来。 “这······” “没我事儿?” ——看刘邦这雷里分明的架势,不过半刻钟的功夫,这场朝议分明已经临近尾声了! 刘盈很难相信,光是这样一场平平无奇的‘出征事务商讨会’,会让刘邦神神秘秘的在昨日日暮时分,派人统治刘盈来参加。 果不其然,看了看殿内朝臣百官,刘邦只笑着点点头,却并没有就此宣布朝议结束,而是重新回到御榻前坐了下来。 见此,重新回到座位坐下的萧何,面色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分坐朝班两侧的吕氏子侄、周吕部旧,面上更是不约而同的出现凝重之色。 舞阳侯樊哙、建成侯吕释之二人,更是做好了随时出班拜喏,劝阻刘邦的准备! 至于其他朝臣,虽然并未流露出什么怪异的表情,却也是各自微微低下头。 光是从刘盈被叫来参加这次朝议,朝臣百官就很难看不出不对劲! 要知道刘邦易储,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真要说刘邦的想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从‘易储废后’转变成了‘带太子参加朝议,好熟知军国之事’,这殿内没有一个人相信! 却见刘邦面色淡然的坐回御榻,似是想起什么非常纠结的事一般,望向西席的朝臣班列。 “嗯······” “前些时日,楚王、荆王入长安,朕令楚王出兵二万,以随齐相傅宽,共讨陈豨。” “然楚王言朕曰:楚国无悍勇之将,欲请将以领楚国兵。” 说着,刘邦便轻笑着望向萧何身后:“莫如,便由廷尉卿走一趟?” 听闻此言,朝臣班列走出一位身形略显矮壮,眉宇间略带阴戾的武将,对刘邦拱手一拜。 “陛下使臣往,臣便往!” 闻言,刘邦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武将坐回去。 而对于这个安排,殿内朝臣百官都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中央派将领去领懈诸侯国兵,虽然不算常有的事,但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楚王刘交,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整个关东,对长安向心力最强大的,便是刘邦唯一的亲弟弟楚王刘交? 便是和刘邦从小玩到大,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燕王卢绾,恐怕都没有刘交那么让刘邦安心! 至于刘交嘴上说的‘楚国无善战之间’,显然也只是给天子刘邦,递上一架可以名正言顺掌握楚国兵马的台阶。 但相应的,这个‘台阶’,也必然会让楚国的将领不满。 这就使得中央派去执掌楚国军队的主将,必须拥有让每一个楚人都不敢望其项背的功勋,以及崇高的地位。 与此同时,为了表明中央没有霸占楚国军队,或戒备楚国的意思,派出的将领也不能是樊哙、周勃这种名闻天下的名将。 如此一来,对派去掌握楚国军队的将领,要求也就很简单了。 ——某一位军事手段合格,且不算太有名的九卿,足矣。 廷尉卿公上不害,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和朝臣百官的淡然所不同,在听到‘廷尉’这两个字的刹那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警惕。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此刻,只觉心中涌上一阵危险来临前的心悸! 自觉告诉刘盈:刘邦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就要出现了! 却见刘邦又是轻轻一拍大腿,面上嗡时现出纠结之色。 “嗨呀~” “如此一来,廷尉便当领楚国兵马。” “曲周侯虽身以为卫尉,亦当独领一军,以为朕先锋大将!” “朕御驾亲征,郎中令、太仆又当随行。” 说着,刘邦便略带迟疑的望向萧何。 “朝中九卿,宗正、内史本就有缺,今朕又带走廷尉、卫尉、太仆、郎中令,只留少府、典客、奉常于长安······” “朝中之事,只怕要劳烦萧相多操心了啊?”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潜意识中,便觉此事并不简单。 但稍一思虑,萧何便也只能望向御阶之上,对刘邦遥一拱手。 “陛下但可无忧。” “凡大军所需之粮草、军械,臣同少府自当速备,次序发往邯郸。” 说着,萧何还不忘自嘲一笑。 “自陛下还定三秦,便久征战于关东,彼时,臣可是连少府、典客都无以为助力呢······” 闻言,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对萧何一拱手,以表敬重。 只不过刘邦还没来得及开口,紧挨着萧何身后的赵尧却站起身,来到殿中央,拱手一拜。 “陛下。” “大军出征之后,朝堂九卿缺其六,萧相又年事已高,气力不比当年。” “臣以为,萧相恐无以全掌朝中事务!” 只此一言,殿内朝臣百官便纷纷侧过头,眼带鄙夷的望向殿中央,正躬身奏对的赵尧。 “幸妄之徒!” 不能怪朝臣百官小气,任谁作为开国元勋,拼死拼活爬上功侯的位置,都不可能对一个毫无功勋可言,只凭天子喜欢便一飞冲天,位列三公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脸色! 就连萧何,听闻赵尧说自己‘年事已高’,面上也难得一见的流露出了不愉。 却见刘邦依旧是先前那副温言悦色,目光中略带鼓励的望向赵尧。 “怎么?” “御史大夫莫不欲留守长安,以随丞相习学治国之道?” “前些时日,御史大夫不还言:要随朕出征,斩将夺旗于邯郸之下,以塞朝堂悠悠众口?” 刘邦话音刚落,殿内朝臣便纷纷低下头去,研究起了指甲缝里的污泥。 却见赵尧满是洒然的轻笑一声,目不斜视的微一躬身。 “臣得陛下恩信,简拔以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自当报效于阵前。” “及朝中大事······” 说着,赵尧又稍侧过身,轻笑着望向刘邦身侧的刘盈,似是邀功般一拜,才有面向刘邦。 “臣以为,太子虽尚年弱,然口齿已足;长安更屡有风闻,以言太子仁义无双,待来日,必当无堕陛下威名。” “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何不以太子监国,以助萧相厘政之余,稍熟知朝务?” 第0050章 这根本就是阳谋! 走在长信殿外的宫道之上,刘盈面色之上满是凝重!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朝着宫门走去的朝臣百官,那无一例外挂在脸上的安心,以及刘盈身后,吕释之、吕台等人面上的的喜悦。 “诶?” “叔父。” “怎看家上,面色似是不甚欢喜?” 听闻侄子吕台的询问声,吕释之面上笑容稍敛,语调随意道:“许是监国之任过重,方使家上面呈凝色?” “嘿!也好啊~” “总好过得意忘形,日后监国之时行差就错,使吾等功亏一篑······” 闻言,吕台也不由赞同的点点头,旋即眉飞色舞的看了看身后的胞弟吕产、表弟吕禄。 “也不知此番,家上得以监国,吾等可得任何等官职!” 一听这话,吕产、吕禄二人本就欢喜的面庞,顿时也有些红润了起来。 ——作为吕氏外戚最核心的三个二代子侄,吕台、吕产、吕禄三人,在爵位方面已然没有追求。 吕台、吕产兄弟二人,作为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的两个儿子,早就被当今刘邦封为彻侯。 有气势的吕泽的嫡长子吕台,更是被封为郦侯! 什么意思? ——郦侯国所在地郦邑,恰恰是已故太上皇的私人活动场所,现在的新丰! 在太上皇刘煓已经驾崩的现在,毫不夸张的说:居住在新丰的那些‘太上皇亲朋好友’,统统都是郦侯吕台治下之民! 吕产虽稍差一些,但也在去年得封洨侯,封国虽算不上多好,却也是食邑数千户。 至于吕禄,那就更不用说了。 ——作为建成侯吕释之最小的儿子,吕禄虽然无法直接沿袭建成侯爵,但按照‘周吕令武侯吕泽亡故,二子分别得封彻侯’的惯例,在未来,吕禄也大概率会被恩封为彻侯。 而在如今汉室‘异姓诸侯不应该存在’的普遍价值观下,彻侯之爵,已然是非刘姓所能得封的最高爵位。 自然而然,吕台、吕产、吕禄这三位或已经封侯,或未来必将得封为侯的吕氏子弟,也就转移到了在朝堂、在政治层面有所成就之上。 先前,别说这三个二代了,在天子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下,就连建成侯吕释之,都已经被排挤成了朝堂边缘人物。 至于樊哙、灌婴等部旧,那更是无一例外的在家赋闲,只身彻侯之爵,却无寸尺权柄。 现在好了,刘盈得以太子监国,就算不能太明目张胆的安插亲信,也多少能挤出点差不多的位置,来犒劳犒劳这些‘功勋卓著’的母族外戚了。 ——兄弟几个这么些年忙前忙后,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 “嘿!若太子不嫌,吾怎也能做个司马门卫尉!” 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吕台不由稍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前面的刘盈,以及叔父吕释之。 现在,吕台只想立刻回到未央宫,从皇后吕雉或太子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郦侯功勋卓著,当任xx之职’! ※※※※※※※※※※※※※※※※※※※※ “恭喜皇后,贺喜家上!” “经此一着,陛下当全无易储之意,家上更得以行监国之权,储位更万无一失!” 乌泱泱来到未央宫,在刘盈、吕释之的带领下走进宣室殿,吕雉-刘盈阵营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狂喜,面色涨红的对吕雉齐齐一拱手。 见此,原本稍有些疑虑的吕雉,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笑意。 “全无易储之意······” “恐还尚早。” “然吾儿之储位,当已无大碍。” 听闻吕雉此言,众人纷纷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种极尽复杂的感情。 但很快,众人便发现:整个大殿之内,有那么一张满带忧虑的面孔,与这满堂的喜悦格格不入。 “这·······?” 不等众人开口,终还是吕雉先望向刘盈,看出刘盈面上忧虑,吕雉面上却反倒是更和蔼了些。 “得以太子监国,吾儿怎还面呈阴郁之色?” “莫非吾儿,也看透了陛下的险恶用心?” 吕雉话音刚落,殿内众人面上喜悦顿时凝固在脸上,只满目惊疑的望向吕雉,又带着不解之色,望向刘盈那写满忧虑的面庞。 见吕雉一语,便道破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刘盈的面色却并没有好看些许,抬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仍旧是极尽纠结和迟疑。 “呵······” “莫非那叔孙太傅,竟真有些本事?” 没头没尾的自语一声,吕雉便招招手,示意刘盈上前。 待刘盈来到面前,吕雉又温柔的将刘盈啦在身边坐下来,却并没有看向刘盈,而是正身之面殿内众人,淡而一笑。 “吾儿储位得故,诸公皆功不可没。” “然此番,陛下令太子行监国事,诸位却皆利令智昏,让那功名利禄蒙了眼······” 语调平和的一语,吕雉侧过头望向刘盈,又是一笑。 只是相比起之前流于表面的一笑,这一笑才终于直达眼底。 “既诸公未参透,吾儿何不试言,以解诸公之惑?” 闻言,刘盈再度带着纠结的目光,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带鼓励的点点头,刘盈才面色阴郁的起身,对殿内众人稍一拜。 “母后言诸公利令智昏,受蔽于功名利禄,孤以为尚不至此。” “只诸公日理万机,于些许细微之处有所遗漏,孤又碰巧念及此。” 语调平稳的照顾一番众人的面子,刘盈便稍直起身,面上竟带上了些许忌惮之色。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看似信重,实则,乃为离间!” “间者何?” 说着,刘盈便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者:以重权赋于孤,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 义正言辞的丢出自己的核心观念,刘盈便满是忧虑的一叹气。 “方才,自长乐至未央之徒,诸公心中所念者何?” “若孤未猜错,当为朝中要职。” “然诸公试想:若孤大肆任母族亲长、故旧之人,以任朝中要害之位,待父皇班师,当作何念?” “任人唯亲呼?”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笃定的摇摇头。 “恐待彼时,父皇所念者,乃孤欲插手朝政,以抢班夺权!” 第0051章 论阳谋,唯离间最佳 面色决然的丢出这句话,刘盈的目光中,已满是凝重。 ——太子监国? 如果放在后世,或是刘盈年岁稍长些,刘邦此举倒还真有可能是让刘盈‘借机掌控朝堂,培养羽翼’,好为将来的政权平稳交接做准备。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身为太子的刘盈,压根就没成年! 别说按照周礼的‘男二十年弱,加冠’的标准了,便是按照汉室如今‘民男十七始傅’的纳税人标准,刘盈离成年也还差足足三岁! 在这个年纪,以太子的身份监国? 都不用说旁人,就看看祖龙嬴政在刘盈这个年纪,是怎样的状态就可以了。 ——十二岁继位为秦王之后,就连始皇嬴政,那也是在太后赵氏、相国吕不韦的yin威下一直苟到二十二岁,才艰难得以加冠亲政! 若非借着嫪毐谋反一事,一举夺回太后赵氏手中的权力,之后又让相国吕不韦‘告老还乡’,嬴政甚至很可能在加冠亲政之后,都无法彻底掌握秦国大权! 若无嫪毐谋反一事,身秦王之贵的嬴政,在历史上未必就不会成为又一个秦昭襄王;秦太后赵氏,也未必就不会变成又一个芈八子! 就连顺利继位,成为秦王的祖龙嬴政,在成年之前都只能困居深宫,将朝权放给母亲赵太后、相国吕不韦,和彼时的嬴政同样未成年,且还仅仅只是太子的刘盈,又怎可能顺利掌握权力? 光凭刘邦一句‘其令太子监国’,刘盈就能在这个十四岁不到的年纪,从满朝开国元勋功侯手中抢夺权力了? ——与其说刘邦这是在培养刘盈,倒不如说,是将刘盈架在火上烤! 想到这里,刘盈目光之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暗恼。 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刘盈的面色也不由更沉了些。 “此番,父皇令孤监国,可若是孤大肆安插亲信于朝堂之上,待陈豨乱平,父皇班师,便可以‘悖上’‘谋权’‘欲篡’之名,废孤太子之位!” “可若孤不如此,诸公当作何念?”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看一眼母亲吕雉,便继续道:“母后明见万里,知父皇从等用意,自也当劝孤谨言慎行,以静制动。” “若如此,诸公于母后,又当有怨恨、不满?”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父皇离京,朝堂九卿出缺者六!” “若孤不与官爵于诸公,诸公必以为孤刻薄寡恩!” “若母后阻孤大行恩赏于诸公,诸公更或以为母后吝于赏赐,而心怀不满!” “如此,待父皇来日复提易储一事,无诸公之回护,孤于朝堂,便再无助力可言!” 说着,刘盈不顾殿内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再次伸出右手食指。 “此,便乃其一:以大权交于孤之手,以离间孤同母后,于诸公之情谊!” “孤若以九卿之位酬与诸公,便为悖上、欲篡;若不酬,则来日再有事端,诸公当以孤寡恩,而不助于孤!” 言罢,刘盈稍一止话头,待殿内众人消化一番,才又伸出第二个指头。 “其二:离间诸公,于朝臣百官功侯!”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头,望向舅父吕释之身后的吕禄,若有所指的轻一笑。 “坊间多有传闻:建成侯幼子吕禄,于曲周侯世子郦寄私交甚笃?” 丢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刘盈便将笑容敛回,望向舅父吕释之。 “此番,卫尉曲周侯郦商随驾出征,为父皇任之以右丞相之职,卫尉一职,便已出缺。” “而卫尉一职,又负长乐、未央两宫之宿禁,非亲信不可任;若是让孤任择,孤当任亲舅建成侯为卫尉,心方可得安。” 听闻此言,吕禄不由眼前一亮,略带欣喜的望向身前的父亲吕释之。 而吕释之闻言,却是眉头嗡而皱起,似是想到了什么。 就见刘盈继续道:“然若如此,待曲周侯班师回朝,却见卫尉一职为建成侯所有,当作何念?” “曲周侯世子郦寄,可还会于建成侯子吕禄情同手足,来日于朝堂守望相助?” 见吕释之缓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盈稍叹一口气,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其余职位,亦同理。” “太仆夏侯婴、廷尉公上不害、郎中令武虎,皆往日与母后、于孤颇有往来情谊之人。” “然若孤以亲信肱骨之臣,以夺太仆、廷尉、郎中令等职,此数人,来日可还能为孤之储位奔走?” “为此数人所厌恶,诸公纵得以位列九卿之贵,于朝堂之上可能安然自处,保政令畅通?” 言罢,刘盈便忧心忡忡的对殿内众人一拱手,似是欲再开口,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摇头叹息着回到了吕雉身边。 而此刻的吕雉,面上却丝毫不见沉凝之色,只满带赞赏的望向刘盈,毫不掩饰满意的笑着点了点头,才又望向殿内。 “其三!” “陛下此举,乃欲使诸位自乱于内!” 冷不丁一声轻咤,吕雉便缓缓站起身,虽还是满脸淡笑,气质中,却陡然带上了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强势! “九卿出缺者六,然吕雉子弟、周吕部旧,何止数十人?” “便是有半数随驾出征,余者,仍不下十数人!” “十数人,皆吾吕氏之臂膀肱骨,然九卿之缺只六;宗正之职,更非刘氏所不能任!” “但太子择选五人,以填九卿之缺,余未得任九卿者,便当怨吾母子二人厚此薄彼。” “此,便乃不患寡,而患不均······” 意味深长的补充上此番,刘邦让刘盈太子监国的第三层险恶用意,吕雉仍不改面上温和,重新做回御榻,轻轻抱住了刘盈的肩膀。 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众人时,吕雉面上明明是雍容温和之色,但那双目光中,却带上了摄人锐意! “如此,诸位可明白了?” “待陛下出征,诸公可要大闹于后宫未央,以怨九卿出缺者五,而吾母子二人刻薄寡恩,竟连一官半职,都吝与诸位,以酬诸位护储之功?”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第0052章 吕氏,等得起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面上,无一不是讳莫如深的惊疑。 “陛下令太子监国,竟有如此用意······” 很显然,殿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并未放在接下来,刘盈太子监国的这段时间,自己无法得任朝中要职之上。 原因很简单:殿内这数十好人,但凡有点本事的,几乎都要准备七日之后,随天子刘邦出征代、赵,以平代相陈豨之乱! 如信武侯靳歙(jìn xī),已经被天子刘邦任为车骑将军,将担任刘邦所辖军队三路兵马其中一支的主帅! 至于远在齐都临淄的阳陵侯傅宽,也将在此次平乱当中,独领齐、楚之兵,以功陈豨。 樊哙、夏侯婴、灌婴等名将,那更是不用多提,必然会被刘邦带在身边,以做参赞。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刘盈打算在朝中大肆安插亲信、党羽,也根本轮不到这些即将出征的人。 真正有机会在刘盈这段监国生涯中,得任为朝中九卿的,其实就剩下几个边缘人物,以及吕氏子侄。 而相较于那些或许还有回头路的周吕部旧功侯,吕氏子弟显然毫无选择的余地,无论对吕雉和刘盈是否有不满,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原因无法:氏吕尔。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吕氏外戚的领头人——建成侯吕释之身上。 就见吕释之面色沉凝的思虑良久,终是面带决然的出身,对上首的吕雉、刘盈二人一拜。 “禀皇后!” “臣私以为,陛下此番出征,令家上以太子身行监国事,家上唯谨言慎行,万勿插手九卿之选,方为上策!” 只此一语,吕释之便表明了整个吕氏外戚群体的态度。 ——无条件支持刘盈!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吕氏子弟,都有吕释之这般高瞻远瞩的目光,能看透如今出缺的九卿之位,实则都是烫手山芋。 可即便看不透,吕氏众人也并不急于跻身朝堂,一展胸中报复。 因为此时的刘盈,才不过十三岁。 在未来,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大把大把的‘朝中要职’,等着吕雉,等着刘盈,当然,也包括吕氏子弟、周吕部旧。 简单来说:这些人,并非是不馋高官要职,而是他们知道:自己,等得起。 吕释之话音刚落,吕雉便笑着点点头,侧目望向其余众人。 见此,其余人也都不带丝毫犹豫,便齐身一拜。 “臣等,附建成侯之议,家上监国,当谨言慎行,朝中一切如故,以待陛下班师归朝,方为上策!” 看着殿内齐齐弯下的身躯,吕雉终是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侧过身,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头。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吾说什么来着?” “吾吕氏,断无鼠目寸光,只知谋私而无远视之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嗤笑一声,面上却是一副惊喜至极,对吕雉之言满是赞同的神情。 “孤,谢过诸公!” 就见刘盈从软榻上起身,对殿内众人郑重的一拱手,面上先前带着的忧虑,也终是被一抹安心所取代。 “昔者,齐相晏婴二桃杀三士,今父皇,亦欲以九卿之五缺,以乱吕氏!” “幸诸公慧眼如炬,方使吕氏免蹈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士之旧辙。” “此恩,孤铭记于心!” “待来日,孤比涌泉以报诸公大义!!” 语调铿锵有力的做出承诺,刘盈便面色转眼的弯下腰,竟对殿内众人深深一拜! 见此,殿内众人亦是赶忙躬身,就连年近花甲的吕释之,都将身体弯成了接近九十度的直角!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万万不敢当······” 看着刘盈这番无师自通的表态,吕雉端坐于刘盈身后,目光中尽是赞赏和欣慰。 待片刻之后,刘盈缓缓直起身,又对殿内众人一拱手,才回到吕雉身边,乖巧的坐了下来。 吕雉也只对刘盈微微一点头,便拉着刘盈的手,面带温和的望向殿内众人。 “既如此,九卿之缺,便莫再复言。” “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再另做筹谋。” 闻言,殿内众人自又是一拱手。 “臣等,谨遵皇后之意······” 就见吕雉温笑着望向吕释之身后,那几位神情仍带有些许遗憾的年轻子侄。 “吕台、吕产、吕禄。” “此番,汝三人随大军出征。” 听闻召唤,三人刚走到殿中央,听闻吕雉此言,面色不有齐齐一滞。 却见吕雉缓缓从榻上起身,俯视向殿内的三位年轻后辈,又笑着看了眼殿侧的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子吕禄,既与曲周侯世子郦寄有旧,便随曲周侯出征。” “待出宫,建成侯还当往曲周侯府,同曲周侯叙述旧谊?” 此言,吕释之自是沉沉一拱手:“喏。” 见吕释之、吕禄父子分别拱手应命,吕雉微点了点头,又望向另一侧的靳歙。 “此番,信武侯为陛下任以为车骑将军,郦侯吕台,便交由信武侯差遣。” “郦侯台,乃亡兄周吕令武侯嫡长子,吕氏青壮之中,唯吕台稍得亡兄之姿,还望信武侯念在已故周吕令武侯之面,稍提携于郦侯台。” 闻言,另一侧的班列中,一位身形修长,虽算不得魁梧,却也精壮有力的壮年男子微一拱手。 “皇后勿忧!” “已故周吕令武侯,往昔于臣多有提携,今周吕侯薨,臣自当视周吕侯子若己出!” 见靳歙此番表态,吕雉面上稍涌上些许感怀,终是叹息着一点头。 “及洨侯吕产,便随绛侯周勃出征。” “出宫之后,舞阳侯亲往绛侯府,于周太尉一叙。” 又一声吩咐,便将樊哙赶忙拍着胸脯走上前,紧紧攥住吕产的手,对上首的吕雉嘿然一笑。 “皇后放心!” “有俺在,必无差错!” 见此,吕雉终是缓缓点点头,面上逐渐涌上些许凝重。 “汝三人,乃吾吕氏青壮之翘楚;往后,当为太子肱骨之臣!” “此番出证,当切记:少说,少问,多看,多学。” “若非万不得已,切莫沾染兵权,只于周太尉、靳车骑、郦丞相身侧,习学军阵战列之法,便足矣。” 第0053章 天下唯二的棋手之一 听闻吕雉这一番吩咐,吕台、吕产、吕禄三人齐齐一拱手。 “臣等,领命!” 安排好三位年轻后辈,吕雉便昂起头,再度望向殿内众人时,那专属于吕雉的强势气质,便再次散发出来。 “此番,陈豨作乱于代、赵,吾吕氏凡出征之将士,务当奋勇杀敌,身先士卒!” “万不可有临敌怯战、畏敌不前之举,以堕吾吕氏、以故周吕令武侯之威严!” 明明是女人才会有的尖细音色,待吕雉这番话说出口,却又莫名戴上了些许杀伐之气! 一声令下,殿内嗡时便有十数位爵列彻侯、功勋卓著的武将出身,轰然一声拜喏! 而当吕雉稍侧过头,望向那些此番留守长安,并不随大军出战的部旧成员时,吕雉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凡此番不随大军出征,留守长安者,无论吕氏子侄,亦或周吕部旧,自明日起,皆闭门谢客!” “不得设宴、不得见客;无吾所召,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略带阴戾的一声呼号,吕雉生怕有人不相信自己的决心般,再度望向兄长吕释之。 “建成侯,亦不例外!” 此言一出,别说当事人吕释之了,就连吕雉身旁的刘盈,都不由稍睁大双眼。 自然,那些本打算出身,再争取一下的人,也都只能悻悻然低下头,不情不愿的一拱手,表示领命。 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稍一思虑,确定没有遗漏,便回过身,拉着刘盈的小手,走向殿后的寝殿方向。 看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殿内众人稍一环视周围,终是再一俯首。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盈儿以为,母亲这番筹措,可还妥当?” 回到寝殿,刚拉着刘盈坐下来,吕雉便发出此问,惹得刘盈赶忙笑着一低头。 “母后算无遗策,自是妥当的······”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随还算淡定,但大脑早已开始飞速流转,尽量从方才发生在宣室殿内的谈话中,摄取着庞大的信息量。 对于老爹刘邦这一手‘二桃杀三士’,刘盈自是看得透,也有具体的应对策略。 准确的说:刘盈今天之所以会一如反常的打破自己‘懵懂少年’的人设,不惜亲自下场,向吕氏阵营的成员陈说利害,就是为了破解此番,老爹刘邦为自己量身定做的阳谋! 在后世,人们一听到‘谋略’,第一个想到的,基本都是阴谋诡计、取巧投机。 类似于‘站在风口上,猪都能起飞’的俗谚,更是将这种风气推到了顶峰。 但实际上,相较于取巧、偷懒,凭借欺骗才得以成行的阴谋,正大光明的阳谋,才是更让人无奈,更让人无法解决的。 在历史上,有许多这种一眼就能看透前因后果,却让当事人不得不跳进坑里的阳谋。 如二桃杀三士、围魏救赵,以及历史上,由汉武帝刘彻施行的推恩令,都是精彩绝伦,且毫无解局之法的阳谋。 再有,便是在后世传的神乎其神,被称为‘屠龙术’的十面埋伏,实际上也是阳谋在军事战术中的具体体现。 而此番,刘邦一纸诏令甩过来,让刘盈‘太子监国’,便是典型的阳谋。 ——我摊牌了,我要让你吕氏自相残杀,内部破裂,但人性贪婪,你就算知道我的目的,你也没办法。 不得不说,这一出离间计,着实让刘盈有些心力憔悴。 人性,绝对是人类历史上永恒不绝,且永无解决方案的难题。 盖因为人性最典型的一个特征,就是一个‘贪’字。 为了保住储位,顺利撑到老爹刘邦驾鹤西行的那一天,刘盈也只好用一张张名为‘来日必有厚报’的空头支票,才得以稳住此番,已被刘邦勾起权利欲的母家亲舅、母族势力。 应付、破解,就已经是刘盈的极限了,至于反击、扭转,刘盈根本想都没想。 而与刘盈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稚嫩手段相比,吕雉的安排,无疑算是精妙绝伦。 ——郦商出征,卫尉出缺,吕氏唯一合适的卫尉人选,就是吕释之! 一旦吕释之被刘盈(吕雉)任为卫尉,那曲周侯郦商家族,就将彻底站在刘盈、吕雉阵营的对立面! 刘盈想的,只是不任命吕释之为卫尉,将卫尉一职留给郦商,以避免曲周侯家族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而吕雉,却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直接把吕释之的儿子吕禄,给塞到了郦商身边,一起出征! 这样一来,建成侯吕释之家族和曲周侯郦商家族之间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卫尉一职产生破裂,反倒因为吕雉这番巧妙地安排,更近了一步! 至于吕台、吕产二人,也是同理。 ——吕泽的长子吕台去靳歙身边,可以维系一下自吕泽阵亡以来,靳歙同周吕侯家族逐渐淡漠的情谊。 而太尉周勃,本就是自沛县就跟随刘邦的老人,跟嫂嫂吕雉、义侄刘盈,以及往日的周吕侯吕泽,也都颇有交情。 将吕泽的次子吕产送到周勃身边,也同样能将周勃稍争取到刘盈这边,待将来刘盈继位,便又是一大助力。 至于让吕氏阵营其余成员,在刘邦离京期间闭门谢客,更是将‘太子任人唯亲’的隐患彻底杜绝。 “这大局观·······” “啧啧。” 到了此刻,刘盈甚至有些动摇起来,在想着要不要继续藏拙,继续保持呆萌太子的人设了。 ——跟吕雉比起来,刘盈这点计谋、手腕,实在是连被称为三脚猫,都还差两脚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洞悉。 “方才宣室,吾儿当还有话没说完吧?” 故作随意的发出一问,吕雉便若无其事的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的拍了拍小腿肚子,低着头,嘴上却又是一问。 “陛下想要离间的,除了吾母子二人和吕氏部旧、朝臣百官和吕氏,以及吕氏内自相争执,恐还有······” “盈儿,和母亲?” 语调淡然无比的一言,却顿时惹得刘盈心中警铃大震! 惊诧之余,宽大的衣袍下,刘盈的后腿独自,竟都有些颤抖起来······ 第0054章 涧夹之草 “呼~” “如履薄冰啊······” 恭敬的告别母亲吕雉,走出宣室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旋即又缓缓吐出。 脑海中,吕雉那句似有所指的‘提醒’,却并没有随着刘盈吐出的浊气,而消失在刘盈的脑海当中。 “盈儿当知,谁人才是倚柱,又何人为臂膀,嗯?” 回想起方才,吕雉道出这句话时的神情,以及望向自己时的那双尖锐目光,刘盈即便已出了宣室,却仍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刘邦这次名为‘太子监国’的阳谋之所图,没有哪怕一丁半点,躲过吕雉那双火眼金睛。 ——除了离间吕氏阵营的‘君臣’、离间吕氏与朝臣,以及挑起吕氏内部的矛盾外,还有一点,也同样被吕雉看在了眼里! ——离间刘盈-吕雉二人! 道理再简单不过:无论刘盈选择如何渡过这段‘监国太子’生涯,只要有吕雉在,那吕氏,便将稳若泰山! 此番出关平叛,吕氏阵营本就有大半成员随大军出征,吕雉又另外加派了吕台、吕产、吕禄三人。 这就使得‘吕氏阵营怨怼刘盈不任其为九卿’的隐患,已然不复存在。 话说的再透彻点,吕氏阵营真正有能力的功侯一代,或有潜力、未来能重用的功侯二代,都要随军出征;留在长安的吕氏阵营成员,实际上都是边缘人物。 这些人,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是地位太低,又或是两者兼具。 如果连这么些人都压不住,闹出‘外朝抱怨吕氏嚣扬跋扈’‘吕氏内部为了几个九卿位置打出了狗脑子’的事儿,那吕雉,也就不是吕雉了。 刘邦此番‘发难’,对于刘盈而言的真正关键点在于:太子监国,皇后当如何自处? 作为监国太子,刘盈是否能抵抗住‘代掌朝政大权’的诱惑? 如果刘盈没能抵抗住,那作为刘盈最大助力,甚至是唯一靠山的皇后吕雉,又算什么? 出了事儿,是监国太子刘盈说了算,还是太子生母吕雉说了算? “恐怕这,才是我那便宜老爹的真实目的啊······” “擒贼先擒王······” 心有余悸的长出口气,刘盈头都不敢回,径直沿着宣室殿外的长街走下。 幸运的是:刘邦意图离间刘盈-吕雉母子的图谋,在‘先知者’刘盈的戒备下,同样没能得逞。 皇后吕雉,也在刘盈不算拙劣的演技下,暂时没有对刘盈提起防备。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愈发觉得心力憔悴,乃至有些心里发毛。 此刻,刘盈身后的宣室殿,居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在刘盈正对着的未央宫东城墙外,皇宫长乐,居住着有汉一朝最为尊贵的一个男人。 天地万物、天下万民,在这两个人之间,罗织出了一块不知有多少纵、多少横的巨大棋盘。 而身为太子的刘盈,在这盘棋局中却犹如一枚棋子,被这对棋手、这对夫妻夫妻,被自己的父母反复从棋篓中拿起,却不知最终,要被落于何处······ · “殿下。” 当刘盈面色疲惫的回到凤凰殿,就见小太监春陀已在殿门处等候。 下意识要开口,刘盈便反应过来场合不对,便悄然低下头,径直向店内走去。 待刘盈回到自己的寝殿,小太监又跟了进来,将殿内宫女、寺人尽皆遣退,刘盈才面色凝郁的抬起头。 “如何?” “父皇送来的婢女寺人,可都还本分?” 听闻刘盈问起,小太监面色稍一滞,措辞许久,终还是认输般低下了头。 “禀殿下。” “自赵大夫送那些个婢女、内宦入太子宫,甲观侧堂,便多有‘窃鼠’啃食······” “奴欲寻些狸奴、犬以驱食之,然终不敢自作主张······” 听闻此言,刘盈本就不算明朗的面色,便更阴沉了一分。 凤凰殿甲观,正是刘盈藏书、读书的书房! 在此之前,别说是宫女、宦官了,整个太子宫,只有刘盈能出入甲观! 而现在,堪称刘盈最为私密之所的凤凰殿甲观,竟然都没能逃过老爹刘邦正大光明的监视······ “呼~” 缓缓吐出一口气,极力按捺住胸中烦闷,刘盈便面带屈辱的侧过头。 “不必理会。” “既甲观多窃鼠,孤便不往甲观便是。” 心中满带着恼怒,做下‘放任刘邦所派眼线肆意查探’的吩咐,刘盈便烦躁的起身,来到了卧榻旁的木案前。 在碗中倒上满满一碗凉水,一股脑灌进肚中,刘盈终是觉得发烫的额角稍冷却了下来。 “还有什么?” 头都不回的发出一问,刘盈便丝毫不顾仪态的把自己扔在软榻之上,四仰八叉的躺了下去。 见此,小太监不由稍稍上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拜帖。 “先前,殿下吩咐奴,或有一贵客登门。” “半个时辰前,贵客来过了······” 闻言,刘盈刚闭上的双眼又缓缓打开,思虑片刻,终开始撑着手肘,从榻上稍抬起上半身。 接过小太监递过的拜帖,大致扫一眼内容,刘盈又若有所思的问道:“贵客临行前,可说了些什么?” 就见小太监想都不想,便上前俯身,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贵客言,本欲面殿下当面,然出征在即,不便多留。” “待班师回朝,再邀殿下登门,把酒言欢······” 听着小太监的转述,刘盈面色百般变幻,终还是有气无力的瘫回了软榻之上,朝小太监挥了挥手。 待小太监领命退下,寝殿内只剩自己,刘盈才满是疲惫的摇了摇头,再次将双眼闭合。 “颍阴侯啊颍阴侯······” “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观望?” “嘿,回朝之后······” 暗自思虑着,刘盈藏在被窝下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冷意。 “等你颍阴侯回朝,且看孤还缺不缺一个‘识时务之俊杰’吧······”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哼哼!!!” 第0055章 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五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实在算不上长。 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讨伐陈豨的倒数第二天。 日中正午,长安城以东的开阔地,便被一阵阵低沉的战鼓声,以及将士雷鸣般的呼号声所充斥。 “杀!” “杀!” “杀!!!” 一个个头戴青铜胄,身披赤色军袍,手中或持短剑、或持长戟的北军锐士,在各自的什长、伍长高亢的口令指挥下,进行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军事演习。 ——戟阵前推! 或许在后世人眼中,数以千计的轻甲步兵列成前后十数列,平举长数丈的长戟,随着呼号声一下下刺向前方的空气,看着多少有些傻。 可实际上,在马镫、马鞍出现,骑兵真正成为‘离合之兵’,成为冷兵器时代主要兵种之前,华夏文明的绝大多数战争,都是类似的场面。 双方列阵于战场两侧,派出数量庞大的长戟阵列,一步步前移,直到和敌方长戟阵接触,便停下脚步,开始远距离刺击。 当最前排的长戟兵中创倒下,身后的战友就会补上去,继续重复着刺出-收回-刺出-收回的战术动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戟阵列对刺,与后世的排队枪毙时代,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此时此刻,正站在将台之上‘阅兵’的天子刘邦,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眼前,正‘奋力刺杀’的北军将士身上。 “闭门谢客?” 一声略带诧异的询问,刘邦便稍侧过头,望向身旁的曲逆侯陈平。 见此,陈平也只好微点点头:“然。” “自陛下令太子监国,凡吕氏子弟、部旧,除随驾出征者,皆闭门谢客。” “太子亦自困于宫中,无急于掌权之意;朝中九卿之缺,亦未有以吕氏暂代之风论······” 听着陈平的陈述,刘邦稍一思虑,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嘿!” “果然。” “果然还是那个谨言慎行,面面俱到的皇后啊~” “哼哼······” 心语着发出又一声哼笑,刘邦便抬起头,望向正在操演的北军将士。 而刘邦身旁的陈平,面上却顿时涌上一丝忧虑。 “陛下·······” “嗯?” 见刘邦再度望向自己,陈平稍一纠结,冲还是稍躬身,压低声量道:“此番,陛下以太子监国,恐有些不妥啊······” “须知如今,朝中九卿出缺者六;若再算上奉常叔孙通迁太子太傅,便是九缺其七。” “如今,陛下尚未出征,皇后自不敢于朝中大肆安插党羽,然待陛下离京······”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将话头悄然一止,面色忧虑的望向刘邦。 闻言,刘邦只古怪一笑,便意味深长的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的意思,是待朕班师回朝,朝中九卿之位,或有七者为皇后爪牙?” 言罢,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反应,便又追问道:“那曲逆侯以为,若朕不以太子监国,此番离京平叛,皇后可会在朝中安插党羽?” “皇后于朝中大布亲信,于外便言‘丰太子之羽翼’,可有人能力阻皇后?” 听闻此问,陈平下意识要开口,思虑良久,终还是无奈的低下头,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说着,陈平却又话头一转:“然此,正乃臣之不解!” “即太子无论监国与否,皇后皆当遍插党羽于朝,陛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太子得以监国,皇后岂不可肆意揽收朝权,而无有后虑?” 言罢,陈平不忘做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等候着刘邦的解答。 却见刘邦闻言,似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般嗤笑一声,畅笑着连连摇头。 “无有后虑?” “只不过太子监国,皇后便无有后虑?”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鄙夷的讥笑一声,神情中,陡然带上了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 “朕虽老,然未崩也······” “朕在,皇后便绝无‘无有后虑’可言!” “监国太子又如何?” “敢乱伸手,便是监国太子,朕也还能挥的动帝剑赤霄!” 只不过这句话,刘邦却并未说出口。 见刘邦这般态度,陈平也不由稍敛心神,做出一副思虑的神情。 而在陈平身前,刘邦只望向遍布原野,一下下反复着长戟刺击动作的北军将士,嘴角不由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嘿,以为朕老了,就开始在朕面前装起糊涂了······” “黄口小儿!” 刘邦正暗自腹诽着,就见绛侯周勃的身影自阵列中钻出,向着刘邦所在的点将台走来。 见此,刘邦心下一动,便慢条斯理的回过身,面色淡然的看向陈平。 “太子自困深宫,朕以为,甚不可取。” “朕托之以监国大任,太子不思为君分忧,反谨小慎微,一副垂拱而治的架势?” “近几日,曲逆侯替朕想想,朕离京平叛这段时日,太子当做些什么。” 说话得功夫,周勃也已经走上将台,见刘邦正对陈平吩咐着什么,便略显刻意的止住脚步,停在了将台边沿。 见此,刘邦只大咧咧招招手,示意周勃上前。 “陛下。” 待周勃拱手一拜,刘邦却只微点了点头,便似无旁人般再度望向陈平。 “此事,曲逆侯务必尽快!” “后日,朕便当引军出征,以讨陈豨贼子!” “临行之时,朕当于百官之面,以曲逆侯所拟之策付于太子。” 突兀的对陈平做出‘给太子找点事做’的指令,刘邦便啧啧称奇的回过身,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八卦。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嘿,绛侯不知,为整治太子,曲逆侯可是给朕出了好几个良策!” “此番令太子监国,以促吕氏自相残杀,亦乃曲逆侯所限之策!” 眉飞色舞的道出这句让陈平骇然欲绝,一时间双目猛然瞪大的话,刘邦又拍了拍周勃的肩膀,目光晦暗的撇了眼陈平。 “你周勃也是,别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好好学学陈平。” “正所谓上兵伐谋,次伐交,下伐兵。” “曲逆侯,可是朕伐谋之良才啊~” “啊?” 语带调侃的说着,刘邦目光片刻不离面前的周勃,但字字句句,却都直戳向陈平灵魂深处。 第0056章 求你别往外说啊 大致观摩一番北军的操演状况,刘邦便乘上了黄屋左纛,回到了长乐宫。 而作为此番出征的先锋,已经被任命为太尉的周勃,自然是留在了长安城东郊的临时校场。 恭送御辇驶离校场,缓缓向着不远处的长乐宫驶去,周勃不由赶忙回过身,将目光锁定在了同样打算离去的陈平。 “曲逆侯。” 爽朗的一声呼号,周勃便快步奔上前,对陈平大咧咧一拱手。 “曲逆侯暂不忙走。” 闻言,陈平稍敛面上惊骇,惴惴不安的一拱手,旋即面带疑惑的望向周勃。 见陈平这般反应,周勃又是嘿嘿一笑,略显憨厚的挠了挠头,似是做错事的孩童般,尬笑着望向陈平。 “莫非当年之事,曲逆侯仍挂怀于心?” 闻言,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旋即略有些别扭的一拱手,面上稍带上了些许儒雅。 “绛侯这是哪里话。” “当年之事,不过是些许误会,绛侯为人率真,鄙人自亦非斤斤计较之人。” 嘴上如是说着,陈平心中,却已涌上些许羞恼。 周勃口中所说的‘往事’,还得追溯到将近八年前,时为汉王的刘邦还定三秦之时。 彼时的曲逆候陈平,还是项羽账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客卿谋士。 八年前,也就是汉元二年,雄踞关中三秦之地的刘邦率军东出,正式开启了为期四年的楚汉争霸时期。 是年春,殷王司马卬背楚降汉,项羽便封陈平为信武君,令陈平率魏王咎留在楚国的宾客出征,攻打跳槽至刘汉阵营的殷王司马卬。 不知是陈平军事素质太过扎实,还是殷王司马卬太过草包,初次为将出征的陈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为项羽重新夺回了殷地。 为了勉励陈平,项羽还派族亲项悍前去,拜陈平为都尉,并赐金二十镒(斤),让陈平暂时驻守殷地。 但很快,刘邦亲自率领的汉军主力东出函谷,同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见殷地全部收入囊中。 得到殷地得而复失的消息,项羽嗡然大怒,下令:凡驻守殷地之楚国官吏、将领,皆坐死罪! 就这样,因为丢失殷地而担心被杀害的陈平,只能灰溜溜逃走,最终在汉将魏无知①的引荐下,投身到了汉王刘邦身边。 与楚王项羽高高在上的冷漠所不同,在刘邦身边,陈平可谓是受到了相当高等级的礼遇。 为了彰显重视,彼时的刘邦便拜陈平为都尉,任命为参乘,并代刘邦监护三军将校! 见陈平区区一介降将,还是个没什么名气的降将,刘邦的老班底、老兄弟们自然是心怀不满,认为陈平‘德不配位’。 于是,作为刘邦元从班底的周勃等将领,便开始在刘邦身边说陈平坏话。 什么收受将校贿赂,不行贿就不委以重任啦~ 甚至于‘盗嫂’这种在这个世代极具杀伤力的脏水,都被周勃等人泼在了陈平身上! 虽然最终,陈平还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打消了刘邦对自己的怀疑,但这件事,自然是被陈平牢牢铭记于心。 只不过苦主周勃,终归是自丰沛时,便追随当今天子刘邦的元从,又刚被任命为太尉,风头正盛。 周勃主动问起,陈平即便是心有恼怒,也只能做出一副大度的姿态,表示自己丝毫没有介怀。 很显然,周勃的注意力,也并没有在‘陈平是否还在生我气’这一点上多做停留。 陈平刚做出一个‘我没事’的姿态,周勃便毫不见外的将手臂打赏了陈平的将头,似是久别重逢的多年好友般,将陈平拉向没人的角落。 “诶,曲逆侯。” “陛下此番,究竟是何用意啊?”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周勃便停下脚步,毫不掩饰的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有人,才又看向陈平。 “陛下令太子监国,不应当是好事儿吗?” “令太子监国,便是陛下栽培之意,太子之位当大稳才是。” “但近些时日,朝中公卿却多言:陛下令太子监国,实乃易储之念未消?” 说到这里,周勃不由又一笑,略带腼腆的挠了挠头。 “嘿,不怕曲逆侯笑话,某一介粗鄙武夫,实在是看不透这里面的弯弯绕。” “太子得以监国,不就可以在朝中安插亲信、培养羽翼了吗?” “这分明是陛下无意易储,为太子铺路之举才是啊?” 听闻周勃此问,陈平不由稍一迟疑,片刻之后,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 “唉,罢了罢了~” “就当是留个善缘,日后有事,也不至在朝中举目无朋······” 如是想着,陈平便缓缓踱步向前,待周勃也缓缓跟上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 “绛侯所知、所想、所见,皆不过表相。” “太子得监国之权,看似是陛下信重,太子可名准延顺安插党羽,培养亲信。” “实则,却恰恰相反······” 说着,陈平便稍侧过头,见周勃面上疑惑更甚,不由再一笑。 “绛侯以为,若陛下平陈豨之乱,班师回朝,却见朝中公卿尽为太子之肱骨臂膀,当作何念?” “到那时,陛下,可还是陛下?” “朝政大权,当由陛下做主,还是太子?”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下意识抬起头,侧目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声线,意味深长道:“须知当年,陛下继位为帝,太公纵身以为陛下生父,亦不过为陛下尊之以为太上皇。” “朝政大权,更无一日不尽掌于陛下之手;太上皇虽位尊,亦只得陛下以孝待之,从未得掌朝权。” “此,便乃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呐······” 听闻陈平这番稍待隐晦的提醒,周勃不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是了。” “陛下与太子监国之权,陛下也终归是陛下。” 听闻周勃这句似是自语般的话,陈平稍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见周勃冷不丁靠了上来,又亲密的将陈平的脑袋夹在了腋下。 “诶,曲逆侯。” “此番,陛下令太子监国,果真乃君所献之谋?” 听闻此问,陈平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顿时被再次高高悬起。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才面带苦涩的摇摇头,望向周勃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些许恳求。 “陛下说是,吾等身以为人臣,又怎敢非议······” “只望今日之事,绛侯可看在鄙人之薄面,万莫道与外人知。” 说着,陈平便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旋即对周勃郑重一拜。 “鄙人,且先谢过绛侯!” · · · · PS:汉将魏无知,故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之孙。 信陵君魏无忌就不用多说了吧? ——‘门客三千’,说的就是魏信陵君魏无忌,魏无忌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 其余三人分别是: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春申君黄歇。 第0057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汉十年秋八月戊子(二十五),长安东郊。 天刚大亮,长安城内的大半人,便都聚集在了这里。 因为今天,正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东出函谷,讨伐代相陈豨的日子。 皇帝御驾亲征,朝中公卿百官,乃至于长安左近的郡县官吏,自是早早感到了长安东郊。 至于长安城内的百姓,也已在数日前次序结束了秋收,自也乐得亲自来到这里,一睹天子阵容。 自长乐宫东宫墙,到数里外的霸水,更是被已经应召入伍,即将随军出征的十数万关中良家子弟所占据。 而作为皇后的吕雉,以及身为太子的刘盈,也出现在了东郊。 只不过皇后吕雉,是站在天子刘邦身侧,满是雍容。 而太子刘盈,则是屹立于百官之前,眉宇间尽是恭顺。 与后世大多数封建时代所不同,此时的汉室,还并没有太多关于‘大军出征’的礼法规定。 尤其是此次出征的,是青史第一流氓刘邦,战略目标又是一个叛逆之臣时,天子御驾亲征的出行仪式,也就变成了这番毫无逼格,似是出门游猎般随性的模样。 当刘邦身着甲胄,肩系一张赤色披风,腰系帝剑赤霄身影出现在以木架设的高台之上,长安城东郊,便嗡时响起三声震天齐吼! “唔!” “唔!” “唔!!!” 只片刻间,原本略显嘈杂的长安东郊,便在这三声轰鸣之后,陷入绝对的沉寂。 “陛下年过花甲,竟仍如此神武!” 感受着这阵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不由纷纷踮起脚尖,面色涨红的望向那道明明只八尺不足,此刻却显得格外高大的身影。 而在万众瞩目之下,天子刘邦也面色庄严的稍走上前,缓缓将手扶上腰间的剑柄。 锵!!! 一声尖锐的剑鸣声响起,那柄极具神话色彩,且已被装饰的耀眼夺目的帝剑赤霄,便被刘邦拔出剑鞘。 “将士们!” 一声略显苍老,却又极具穿透力的呼号声响起,就见刘邦持剑而立,眉宇间,尽显帝王威仪。 “代相陈豨,得朕以北墙安稳之托,但不思卫戍国边,反密谋叛逆!” “朕,当纵乎?!!” “当伐乎?!!” 又是一声高亢的呼号,静默无声的长安城东郊,再度响起一阵直冲天际的怒吼。 “杀!” “杀!” “杀!!!” 伴随着又一阵震天齐吼,刘邦也不由有些面色涨红起来。 唰!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刘邦握着斜朝下的赤霄剑,便被指向了东方,太阳正冉冉升起的方向。 “将士们!” “随朕,东出函谷!” “随朕,奋勇拼杀!!!” “随朕,尽屠天下不臣!!!!!!” 刹那间,自长安至霸水的数里区域,便被一阵骇人的杀伐之气所充斥。 “誓死拱卫陛下,随陛下尽屠天下不臣!” 此起彼伏的呼号上响起,虽略显嘈杂,却又那么的令人胆寒。 “马!” 刘邦又一声高呵,便见一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被太仆夏侯婴亲自牵到了高台前。 就见刘邦略带得以的环视一圈,却并未从高台侧面的木阶走下,只朝夏侯婴一招手。 待夏侯婴将战马拉进站台,长安城东郊十数万双眼睛,便看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面。 ——刚年满六十岁的天子刘邦,竟然直接从近一丈高的将台一跃,直接跳上了马背! 就在这十数万人瞠目结舌,将嘴巴张成一个大写的‘O’字形时,刘邦便稍昂起头,将眼角微微眯起,暗含警告的望向仍立于将台上的吕雉。 “嘿!” “连长乐宫的御医,竟也是你吕皇后的人······” “如何?” “且看朕,可有命数无多之兆?!!” 略带得意的腹诽一番,刘邦便从夏侯婴手中接过缰绳,望向将台下的朝臣百官。 “朕御驾亲征,朝中大小事务,便皆由萧相厘治。” 又着重强调一句,刘邦便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雉。 “朕离京这段时日,宫内事务,便皆付皇后操劳。” 听闻刘邦丝毫不带感情,又极尽做作的表态,吕雉只心下嗤笑一声,面带暖意,却又眼带冰冷的望向刘邦,微一福身。 “陛下但可无忧。” “得妾在,长安必出不得差错······” 闻言,刘邦只漠然点点头,又望向朝臣百官的方向。 待刘盈双手环抱于腹前,微躬身屹立的声音进入视野,刘邦心下一笑,却面带严肃的昂起头。 “朕此番出征,太子代朕监国。” “凡大小事务不绝,皆可相问于太子;太子之令,便乃朕之诏谕!” 好似确有其事的吩咐一声,刘邦又望向刘盈身后,紧贴着刘盈的丞相萧何。 “哦,是了。” “此番大军出征,丞相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实心力憔悴。” “内帑、国库,更可谓捉襟见肘。” 说着,刘邦便稍叹口气,面带凝重的摇了摇头。 “今岁如此,待明岁,只恐关中粮产,或更无丰。” “即如此······” 做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的目光,终于在刘盈的身上停下。 “嗯,曲逆侯之策,确为万全。” “太子既得以监国,朕离京这段时日,便由太子为首,重修关中渠道、水利。” “丞相、少府当竭力相助于太子,万莫因太子年幼,便踌躇不前!” 言罢,刘邦便面色晦暗的看向刘盈,那双冰冷的双眸中,尽是老猫戏鼠的惬意。 “关中水利······” “嘿嘿!” “萧何都没办成的事,要真让你办成了,朕便是让你坐这天下,又有何妨?” 暗自心语着,刘邦便微微一笑,面带鼓励的对刘盈唯一点头。 待刘邦策马回过身,再度望向朝臣百官之时,方才那股直令人俯首称臣的强大气息,再次出现在了刘邦身上。 “出征!!!” 一声呼号,刘邦便轻轻一挥马鞭,策马缓持向前。 而在刘邦身后,随驾出征的将帅功侯当中,太尉周勃不住侧过头,望向早已面如死灰的曲逆侯陈平。 “这下,曲逆侯总怪不到某身上了吧?” 第0058章 太子的变化 随着刘邦的天子法驾渐行渐远,长安城东郊聚集的人群,便也缓缓散去。 ——秋收刚结束,长安百姓的农税、口赋都已缴纳,接下来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一个好买家,将今年的收获尽量多卖些钱。 而在毗邻长乐宫东宫墙外的临时将台周围,无论是皇后吕雉,还是太子刘盈,亦或是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少府阳城延等人,面上都不见多少喜悦之情。 倒也不是担心此番,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会出什么问题。 而是刘邦临行前,将一个棘手至极的任务,甩给了刚刚得以监国不过七日的太子刘盈。 “整修水利?” “这······” “可如何是好啊?” 望着吕雉隐隐有些端不住的神情,再看看刘盈看不出息怒的面色,围聚在将台周围的朝臣、官员,无不面面相觑着,在心中发起牢骚。 很快,周遭众人便将复杂的目光,缓缓聚集在了此时,长安朝堂理论上的一把手——监国太子刘盈身上。 就见刘盈静默片刻,旋即在众目癸癸之下,向天子刘邦远去的方向摇一拱手。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色之上,便陡然带上一抹莫名的庄重。 “陈豨贼子作乱于代赵,父皇不吝以天罚相赐,亲率吾大汉锐士讨之,壮哉!” 听闻此言,众臣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回过身,学着刘盈的模样,对天子法驾离去的方向沉沉一拱手。 “陛下英明神武,至刚至烈,此臣等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不带丝毫虚情假意的一声赞拜,待众臣回过身,就见刘盈小跑向将台,来到皇后吕雉身边,唯一拱手。 而后,刘盈才正过身,再度面向百官朝臣。 “此番,父皇御驾亲征于外,孤蒙父皇信重,以监国之大权相托。” “然孤年尚弱,于朝政事多无知解······” 说着,刘盈便淡笑着唯一拱手。 “自即日起,至父皇班师归朝,朝中事务,还当仰赖诸位朝公!” 见刘盈此番作态,众臣不由赶忙一还礼:“家上言重,言重······” “其皆臣等之本分,怎敢当家上以‘仰赖’赞之?”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又一拱手,才望向距离将台最近的丞相萧何。 “父皇出征在外,大军所需之粮草辎重,便劳萧相筹措。” “凡出征将士之所需,萧相皆可自理,不必问请于孤。” 听闻刘盈此言,众臣面色不由微微一变。 “此事不必问请······” “那岂不是说,除却此事,皆当请示于太子当面?” 心中思虑着,众臣不由偷偷撇了眼丞相萧何,旋即悄然低下头去。 萧何却只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一拱手,表示领命。 就见刘盈满意一笑,稍昂起头:“及关中水利整修之事······” 说着,刘盈不忘稍侧过身,面带请示的看向吕雉,待吕雉略有疑虑的一点头,才又回身望向众臣。 “孤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亦不知忧;于朝中大事,更可谓无丝毫知解。” “然孤亦知:农者,吾汉国本也;水利,农之根基也;凡涉及水利,皆国之大事也!” “便是水利整修翻护,亦非一日之功。” 说着,刘盈便再次望向萧何,以及萧何身后的少府阳城延。 “午时过后,还请萧相、阳少府至未央宫,同母后、同孤细商此番,关中水利修护事。” “三日过后,由萧相为首,于长信殿举朝议,百官共议此事。” 说到这里,刘盈又面带温和的扫视想朝臣百官,谦逊的一拱手。 “除萧相、少府,其余诸公若有整修水利之良策,亦可于此三日之内修撰奏书。” “及奏策,可亲送至未央,供母后览阅;可递往丞相府邸,由萧相过目;亦可于三日后,于朝议之上亲奏,复由百官共商。” 见刘盈按部就班的做下安排,朝臣百官纵是心有疑虑,也不由齐齐一拜。 “臣等,领命······” 就见刘盈又是微微一笑,回过身,扶着吕雉的胳膊,向着将台侧面的木阶走去。 见此,百官自是又一拜:“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 目送刘盈、吕雉二人乘上凤辇,其余众臣稍作停留,便也成群结队的,向着未央宫、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走去。 倒也不是下班回家,而是此时的朝堂,除少府之外的大部分九卿属衙,都在长乐宫和未央宫之间的章台街之上,距离尚冠里并不很远。 至于众臣为何不乘车,而是徒步走向各自的办公场所,自是有一些话,需要与朝中的好友挚朋做一下沟通。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相公。” 不出意外,出现在萧何身边的,正式此时长安城内仅有的两位九卿之一:少府卿,阳城延。 听闻呼唤,萧何只礼貌性的稍侧过身,待阳城延来到身边,二人便以几乎一致的速度,缓步向前走去。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一点头,才侧目望向身旁的萧何。 “相公可曾知觉,今日之家上,于往日之家上,可颇有些不同啊?” 听闻阳城延此问,萧何不由稍一止步,略有些疑虑的侧过身。 待看清阳城延目光中的担忧,萧何又不由洒然一笑。 “确实如此。” “今日之家上,确与往日大有不同。” 见萧何面上丝毫不见担忧之色,阳城延面色不由稍一急。 “鄙人隐约知觉,家上今日之所言,颇有抢班夺权,执朝堂大权之意啊?” “相公竟不担忧?” 闻言,萧何儒雅一笑,面上尽是从容自若。 “得陛下以水利之事相托,若家上再如往常一般唯唯诺诺······” 话说一半,萧何又苦叹着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若方才,家上尽让监国之权于皇后之手,老夫免不得要寝食难安。” “家上如此作态,老夫反安心了些。”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面色不由一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萧何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苦涩。 “少府与其猜疑家上今日之异,倒不如想想午后,吾二人于皇后、家上当面,当以何策为献。” “须知关中水利事,乃自国朝鼎立,便屡欲为,而久未能行之大难呐······” 第0059章 吾儿,壮矣 坐在母亲吕雉的皇后凤辇之上,刘盈飞速运转的脑海当中,不断出现一个个看似可行,却并不符合当下条件的方案。 不得不说:刘邦临行前这一招‘整修水利’,真真是结结实实砸在了刘盈的侧肋之上。 准确的说,刘邦是将一个此时的汉室都无法轻松完成的任务,扔到了刘盈的头上。 诚然,这个时代的水利,并非是后世三峡大坝那般气势宏伟,震惊世界的大型工程。 便是在后世,被历史研究者称为‘秦统一天下的最后一块拼图’的郑国渠,实际上也不过是一条长三百余里,宽不过十数丈的人工水渠。 在后世,类似郑国渠规模的水渠,在相见田野不说遍地都是,也起码是每乡、每村都有那么一两条。 但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生产力极度落后的世代,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平平无奇,和乡间水渠别无二致的水利攻城,也需要发动国家的力量,耗费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才有那么些许成功的可能。 ——战国末期,秦为了修建郑国渠,几乎是将过去百十年的家底掏空了大半! 彼时的秦人,凡是有二两腱子肉的青壮,几乎都曾在郑国渠的建造过程中出力! 可即便如此,一条长三百余里的郑国渠,在整个秦国全力支持,物资大力倾斜之下,也花费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才得以建成。 从这就足以看出,‘水利’二字对这个时代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世代,一条百公里长,二十米宽的人造水渠,意味着整个中央都要因此穷上三年五载! 而如今的汉室,即便是在‘黄老无为’的小政府、低成本运作之下,也已是穷到了都城长安,都因为没钱而修不起的程度了······ “唉~” “可真是······” 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刚抬起头,就见母亲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满是惊喜和欢欣。 “呃······” 略有些僵硬的一笑,刘盈便规规矩矩跪坐向吕雉,恭顺的一拱手。 “儿自作主张,万望母后勿怪······” 略有些忐忑的一叩首,见吕雉毫无反应,刘盈不由心虚的抬起头。 却见吕雉似是对刘盈之语充耳未闻,仍旧是一副惊喜和赞叹的目光,对刘盈连连点头不止。 被吕雉这么直勾勾盯着,刘盈都有些不自在起来,才停吕雉温而一笑。 “吾儿往日之柔弱,莫非是藏拙?” 冷不丁发出一问,吕雉看向刘盈的目光中,赞赏之色只更深一份。 “身储君之高位而不骄,藏拙以安陛下之心·······” “竟连母后,都让吾儿骗了去?” 听出吕雉语调中那些许调侃,刘盈紧绷着的心弦稍一松,面上只憨厚一笑。 “母后说笑······” “儿自幼长于母后膝下,怎会于母后当面故作痴愚之姿,以欺瞒母后?” “只今日,父皇突以水利事发难,儿一时心慌不能自已,又恐百官轻儿,这才不得不强作淡然之姿······”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只洒然一笑,顺势将刘盈的手拉过来,满是慈爱的将刘盈的头摁在腿上,不住爱抚起来。 “欺也好,瞒也罢,终是吾怀胎九月所诞之亲儿。” “于吾,又能有何恶念?”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柔和了起来。 “这么些年,只苦了盈儿身立储位,木秀于林······” “唉~” 心中长叹一口气,吕雉面上便满带着感怀,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刘盈则侧躺在车厢内,将头枕在吕雉腿上,心下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在经过前一世,那长达七年的傀儡生涯之后,重回太上皇葬礼的刘盈,其实将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母亲吕雉身上。 原因很简单: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刘盈无论如何,都能登上储位,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担心。 刘盈原以为,自己真正需要提前布局,早做准备的,是在一年半以后,天子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时,张牙舞爪来到刘盈面前,伸手要权力的吕氏外戚。 但经过这一世的亲身经历,刘盈却后知后觉的发现:离了吕氏外戚,尤其是离了母亲吕雉,刘盈根本没有保住太子之位的可能性! 若是为了将来不受制吕氏外戚,就拒绝吕氏外戚在当下,对保住刘盈储君之位而提供的帮助,刘盈就根本不会有继承帝位的那一天!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曾一度将帮助自己,维护自己的母亲吕雉,以及吕雉身后的吕氏外戚,看做‘短期的朋友,长期的敌人’。 但直到此刻,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吕雉,似乎并没有害刘盈的动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刘盈不行,吕雉自然是乐得忙前忙后,一手将刘盈扶上皇位。 但若是刘盈表现出不俗的能力,那作为皇后的吕雉,似乎也并没有对此感到担忧,或因此对刘盈产生戒备的必要。 再结合刘邦此法,愈发咄咄逼人的‘连环计’,这才迫使刘盈取消‘低调苟到刘邦驾崩’的计划,一反常态的展露出出自己的真实面目。 而从结果来看,对于儿子愈发出息,吕雉,果然满怀欣喜,而没有丝毫忌惮······ “嗨~” “终归是亲娘啊~” “又怎么会害我呢······”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侧身平躺下来,仰视向慈爱的母亲。 “母后。” “父皇以水利之事相托,儿虽已令萧相、少府于午后入宫,于整修水利一事却毫无头绪。” “具体该当如何,恐还当母后筹集舅父、堂兄等吕氏子弟,共商良策才是啊?” 闻言,吕雉只温笑着低下头,慈爱的抚摸起刘盈的脸庞。 “无妨~” “区区水利之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重召吕氏子弟共商。” “待回宫,母亲便以整修之策相告,午后,盈儿独与萧相、少府商讨便是。” 说着,吕雉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眼眸之中,竟莫名涌出些许温露。 “吾儿,壮矣~” “壮矣······” 第0060章 沧海桑田,郑国作古 “丞相酂侯臣何、少府臣城延,参见皇后,参见家上。” 午时刚过,萧何、阳城延二人便应约来到未央宫宣室殿,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郑重一拜。 趁着二人躬身行礼的功夫,就见大殿之外,次序涌入十数位孔武有力的禁军武卒,将一个个木箱抬入殿中,又悄然退去。 见此,刘盈不由稍叹口气,旋即温笑间扶着母亲吕雉,在上首软榻端坐下来。 上午送别御驾亲征的天子老爹,刘盈回到宫中之后,便在宣室殿后殿,与母亲吕雉探讨了许久。 大致议定水利整修之事的解决方案,吕雉便再度重提先前那句话:吾儿自去便是,母亲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即便如此,刘盈还是软磨硬泡着将吕雉拉来,参与这场堪称汉室权力金字塔最顶尖级别的政治讨论。 倒也不是刘盈太过小心,而是有老娘吕雉在身边,刘盈总是莫名感觉心里更有底一些。 再者说,老娘虽然摆出了一副‘爱咋闹咋闹,有出息就行’的架势,但经过前世近十年的朝夕相处,对于老娘吕雉,刘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朝中大事,可以不是吕雉敲板决定,但绝不能让吕雉不知情! 这一点,不单单在尚未成年的监国太子刘盈身上有效,在已年过六十,土埋半截脖子的当今天子刘邦身上,也同样有效! 自刘邦从‘泗水亭长’的职务跳槽,改行做土匪开始算起,满打满算,满共就三件事,是在吕雉不知情的情况下成行的。 第一件,便是尚未起事之时,沛县第一流氓刘邦跑到了隔壁村,和寡妇曹氏生下了一个私生子。 这个私生子,便是天子刘邦的庶长子,如今的齐王:刘肥。 可千万别因为如今的刘肥得入刘氏宗谱,得了名分,就以为吕雉脾气好! ——齐王刘肥出生之后,在生母身边一直到将近十岁,都始终没能入沛县刘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垂青史的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竟然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愿意认? 错! 不是不愿,是不敢!!! 屌丝逆袭,抱得吕氏贵女的老流氓刘邦,根本不敢告诉吕雉,自己在外面有了儿子! 一直到刘邦起事之后,刘肥生母曹氏因病亡故,年不到十岁的刘肥沿街乞讨,恰巧被吕雉撞上,这才得入刘氏宗谱,摘到了‘私生子’的污名,成为了沛县刘氏三房的‘庶子’。 即便如此,吕雉对庶子刘肥的关照,也并未就此停止。 刘盈直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前世,老爹刘邦驾崩,关东的兄弟叔伯们到长安赴丧,刘盈本着长幼有序的原则,单独请刘肥到未央宫赴宴。 怎料不过喝顿酒的功夫,齐王刘肥,便险些因‘君前失仪’,被彼时的太后吕雉一杯毒酒送上路! 齐王刘肥,还只是第一件。 第二件,就更不用赘述了。 ——楚汉彭城一战,刘邦抛妻弃子而逃,堂堂汉王后吕雉,竟被霸王项羽一直囚禁到了垓下之战前夕。 而在吕雉满怀希望的回到东都洛阳,找到爱郎刘邦之时,刘邦身边,多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那对母子,便是在刘盈的记忆中,于老爹刘邦驾崩后不过数月,便也追随刘邦而去的戚夫人、赵王刘如意母子。 第三件,距离当下就跟近了。 ——两个月前,太上皇驾崩,刘邦于丧礼之上突然发难,扬言易储! 堂堂开国皇帝要废立储君,结果却是吕雉一封书信送往齐都临淄,齐相傅宽带着几千兵马‘负重越野’了几个月,刘邦就怂了。 从这三件事就不难看出,汉高后吕雉对权力,尤其是知情权的重视程度,到了怎样骇人听闻的程度。 实际上,在刘盈前世,也曾有一件因吕雉未事先知情,而导致严重后果的事件。 ——身为太后的吕雉,安排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刘乐所生之女张嫣,做刘盈的皇后,比刘盈婉言相拒······ “如果没那件事,前一世,也不至于闹到那般田地······” 暗自唏嘘感叹一番,刘盈便见皇后吕雉,已经半带欣慰,又佯装恼怒的坐上了上首。 那欲拒还迎的模样,像极了后世,子女送来贵重物品时,嘴上骂着‘浪费钱’,心里却盘算起要不要穿这件衣服出门,跟邻居大娘显摆一下的老母亲。 见吕雉这番模样,刘盈微微一笑,便回过神,毫不别扭的在吕雉身侧跪坐下来。 “父皇临行之事,只言‘整修关中水利’事,及具体何处水利、何方水渠,却并未详言。” 神情淡然的开启话题,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严肃了起来。 “还请萧相、少府以关中水利、沟渠之事,略述于孤知。”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向身侧的阳城延眼神示意一番,阳城延那粗矮壮实的身影,便来到了宣室殿中央。 “还请家上移步。” 对刘盈稍一拱手,阳城延便从殿侧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坨被连续对折成块状的皮制堪舆。 待刘盈踱步上前,低头望向那张长近四丈,宽亦近三丈的巨型堪舆,关中的水流、沟渠,片刻之间便被刘盈在脑海中还原。 “家上。” 就见阳城延将堪舆平铺在地,起身又一拱手,才从堪舆一侧拿起了一杆四五寸长的木杆,在堪舆左右比划了一番。 “今关中,除宽不足丈、深不足四寸之乡野私渠,堪以‘水利’称之者,不过寥寥。” “修则可使粮丰、勿则粮产骤减者,更只一处。” 说着,阳城延手中的长棍,便从堪舆上写有‘泾水’二字的竖线出发,沿着一条明显更为粗,更为显眼的双实线,一直向右划到写有‘洛水’二字的竖线才止住。 见此,刘盈纵是已有预料,也忍不住稍上前,便将那条东西横接泾水、洛水的双实线之上,写有三个巴掌大小的秦篆。 而刘盈的思绪,也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而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之中。 “郑······” “郑国渠?” 第0061章 明明就有钱! 即便在后世学历并不高,对历史也没什么了解,刘盈也很难忘记‘郑国渠’这般,在青史上享有赫赫威名的史前水利工程! 说来,秦国当年兴建郑国渠,还颇有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整整五十年前,也就是秦王政元年,秦国东出函谷,统一关东的意图愈发强烈。 而对于堵在函谷关外,正面面对老秦锐士的韩国而言,秦国愈发强烈的东出之势,自是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危难。 彼时,刚从稷下学成归来的公子非提议:在韩国内部进行改革,从而强大自身,以应对秦国愈发强烈的攻讨意图。 但很可惜,公子韩非的提议,却并没有被彼时的韩王然所接纳,反倒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水工,成为了韩王然挫灭秦国狼子野心的‘谋士’。 这个被韩王然引为‘国士’的水工,便是韩人郑国。 根据郑国的计谋,韩国要想阻止秦国东出的步伐,就必须把秦国的注意力,从关东吸引回关内,即三秦之地。 于是,一个名为‘拖你发育’的荒唐计谋,便被韩王然采纳,用在了嬴政为王、吕不韦为相的秦国身上。 对于韩国的图谋,时年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君王嬴政,或许没看出来,但也终未能躲过吕不韦那老辣的政治视野。 郑国渠好不好? 好! 好到根本挑不出错! 一旦郑国渠通水,并得以灌溉沿岸田亩,秦统一天下的脚步,便再也没人能阻拦。 但好归好,能被韩国以‘疲秦、乏秦、伤秦’为目的运用,郑国渠所需要的物资消耗,也同样是令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如此,郑国渠,还是修了! 自秦王政元年,直到秦王政九年,秦国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注意力,以及九成以上的人力、物力、财力,都集中在在了那条背负嬴秦国运的郑国渠之上。 皇宫内,秦王嬴政只食八分饱,后宫嫔妃裙不拖地! 秦都咸阳,几乎再也不见往来不绝的关东商贾,举目望去,尽是背着锄头,身着短打的赳赳秦人! 便是在这般众志成城的团结之下,郑国渠最终建成,灌溉沿岸四万余顷荒田。 在郑国渠通水第二年秋,郑国渠沿岸田亩,黍米平均产量达到了惊人的六石四两! 而后,便是秦锐士雄赳赳,气昂昂,几乎是以平推的架势一举扫灭关东六国,秦奋六世之余烈,终得以一统天下。 不得不说,即便到了如今的汉室,郑国渠级的水利工程,也依旧是一个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巨坑。 现如今,建成通水已近四十年的秦郑国渠,也已经在岁月、战火,以及天下纷乱不修十数载的侵蚀之下,失去了大半效能······ “秦王政十年,郑国渠成,沿岸田亩卤泽之地,不过一岁便为良田!” “然自秦王政亡,二世即立至今,郑国渠,便再无精通水工之匠人修护。” 语调略显沉重的道出郑国渠如今的状况,阳城延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些。 “先是陛下夺秦咸阳,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三秦之地,竟为章邯、司马欣等辈所具。” “待陛下还定三秦,关东又纷乱不止,先是灭楚,后又是诛灭异姓诸侯;至今,郑国渠失修,已经十数载······” 听闻阳城延此言,萧何也不由叹息着点点头。 “自汉元年,陛下拟以长安为都,至今,长安城亦未及筑建。” “及郑国渠,臣虽有心修护,怎奈府库空虚,纵支给大军出征之耗费,亦有捉襟见肘······” “故往数岁,郑国渠,皆乃地方郡县之官吏,以乡勇稍行拓宽。” “然渠之宽窄,直关水流之多寡;地方郡县拓郑国渠愈宽,郑国渠之水,便愈缓而稀······” 听闻此言,刘盈纵是胸有成竹,面色也不由稍郑重起来。 “秦举国之力,耗费十年才建成的郑国渠,短短十几年,便几乎失去了作用······” 略有些惊诧的思虑着,刘盈稍定了定神,满是郑重的望向萧何。 “即如此,依萧相之间,此番整修水利事,该当如何为之?” 此时,刘盈也已经全然明白过来:老爹刘邦口中的‘关中水利’,其实就是郑国渠。 只需要搞定郑国渠,甚至都不需要使其恢复先秦之时,让沿岸田亩亩产六石余的程度,哪怕做到明年,渭北的粮产较之今年没有继续下降,就足够了。 反之,若是郑国渠没搞定,那无论刘盈修好了多少条及膝小渠,疏通了多少道及腰小溪,也都于事无补。 这样一来,刘盈在老爹刘邦回来之前,所需要完成的任务,也就很明确了。 ——郑国渠! 就算不能让郑国渠的状况好转,也必须要想办法,阻止郑国渠的状况继续恶化下去。 “唉,可惜,时间紧了些。” “若是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倒是可以先把水泥弄出来。” “再如何,也好过如今,全是以土夯实的渠道?” 暗自腹诽着,将‘水泥’一事悄然记在心中,刘盈再度抬起头时,气质中,已全然不见十三岁少年的稚嫩。 “还请萧相直言。” “郑国渠整修之事,其阻者何?”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萧何也不由坐正了些,只稍一思虑,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钱!” “府库空虚,国库、内帑皆无钱粮之余!” “无钱,便无以置备水工所需之物;无粮,则无以征调卒、民往修。” “再者,此番陛下出征,关中民三户,便有一户出男为卒,又一户输壮为民夫。” “纵不论钱粮之缺,今关中无人,郑国渠之整修事,恐当无从说起······” 听着萧何唉声叹气的道出苦水,刘盈面色稍一滞,下意识回过身,望向端坐于身后的母亲吕雉。 待吕雉满是和蔼的微一点头,刘盈才正过身,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透露出些许疑惑。 “无钱?” 面色做作的发出一问,刘盈便将写有‘我不信’三个字的额头,转向了萧何身侧的阳城延。 “若孤所料无措,今之少府,当还有钱十数万万?” “少府又何言府库空虚,萧相又谈何‘内帑无钱’?” 第0062章 有钱,但又不完全有 听闻刘盈此问,萧何、阳城延二人双双一愣。 少府到底有没有钱? 真论起来,其实是有的。 ——汉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天子刘邦正式颁布诏谕,许民私铸钱,并为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 自那时至今,短短两年时间内,少府就已经用原有的库存,以及每年收上来的口赋,熔铸了上百万万枚三铢钱。 在最开始,少府在这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铸钱模式下,确实极大程度改善了汉室中央的财政状况。 汉八年初,前一年的口赋送抵少府之后,短短半年时间内,那三万万枚秦半两,便被熔铸成了近七十万万三铢钱! 凭着那笔巨款从市面上购买的粮食等物资,少府才得以一扫先前颓势,积累了原始家底。 但很快,三铢钱的破坏性,便在汉室显现出来。 因为三铢钱,不单单是少府能熔铸! ——在刘邦发布天子诏书,为私铸三铢钱的合法性背书之后,民间的百姓自己架个火炉子,也同样可以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 可以说,自天子刘邦允许百姓私铸三铢钱时起,几乎每个汉人手里的钱,价值都变成了原本的30-50倍。 市场上的钱便多了,但市场上的货物数量,依旧是原先那么多,并没有通货自然膨胀的客观条件。 自然而然,为了应对货币价值提高,市场物价便也相应的,自然上涨到原来的三十倍以上。 简单来说就是:你拿一枚半两钱,原本能从我手里买一斤粮食; 但现在你拿一枚半两钱,就熔铸出了好几十枚三铢钱,这几十枚三铢钱,也还是只能买一斤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无论是一枚秦半两,还是三五十枚汉三铢,其铜含量就在那里摆着:加在一起大概七到八铢。 盖因为铜钱,并非是后世的纸币,而是以本身贵金属属性为自身价值的金属钱币。 在市场规律之下,决定一枚铜钱价值的因素,便只能是钱币本身的铜含量。 即便天子刘邦规定‘一枚三铢钱价值等于一枚秦半两’,也根本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那少府也还是赚的。 毕竟在最开始,少府拿着‘面值半两的三铢钱’,从市场上买回了不少东西。 哪怕如今物价上涨,货币和货物的交换比例被市场自动平衡,也不过是以后没得赚了而已,最开始赚得那部分,已经被少府收进了腰包。 但问题就在于:如今的一枚三铢钱,连‘三十分之一枚半两钱’的购买力,都已经不具备了······ “这······” 欲言又止的望向刘盈,却丝毫不见刘盈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萧何、阳城延二人便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刘盈身后的皇后吕雉。 二人生动的双眼,似乎是在急切的恳求吕雉:皇后,快跟你的傻儿子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啊! 不料吕雉见此,只淡笑着望向萧何,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前些时日,陛下拟以‘太子监国’举朝议,吾欲同太子同往,萧相不是说:皇后当母仪天下,主操后宫事务,不当干涉外朝政务?” “吾以为,萧相所言,确有理。” 说着,吕雉不由撇了眼萧何身侧的阳城延,又看了看身侧的刘盈,才再度抬起头。 “酂侯、少府自可直言,不必忧虑于吾。” “若非太子非要吾亲至此,吾本欲使太子独至,同二位商议呢。” “便是来了,吾也只是旁听。” 淡笑着道出此言,吕雉便低下头,随手从面前的小几上拿起一卷竹简,嘴上不忘嘀咕一声:“陛下临行前,说的是太子监国,又不是皇后监国······” 言罢,吕雉便似是极为认真的阅览起手中竹简,竟真摆出了一副‘我是透明人’的架势。 见吕雉这番架势,萧何只短暂一愣,便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 倒是一旁的阳城延,见吕雉不愿开口,冷汗立刻从额角流下,面色惶恐的望向刘盈。 “臣,臣······” 哼哼唧唧半天,‘知罪’二字,也终是没能被阳城延道出口。 如此片刻之后,终还是萧何侧过头,同情的看了眼阳城延,暗自摇了摇头。 “唉·······” “也是难为少府······” 心中哀叹着,萧何便稍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或有所不知。” “今少府,却有三铢钱十数万万;且少府钱匠仍日夜不断,以铸钱三铢。” “然今,无论少府所铸,亦或民私铸之三铢钱,皆已难为百姓所信······” 这,就是先前,萧何、阳城延二人无视少府所存的十数万万三铢钱,下意识说‘府库空虚’的原因。 ——三铢钱的购买力,已经不是高或低的问题,而是有和没有的问题了! 长安及周边地区还好些,有刘邦‘三铢钱等于半两钱’的金口玉律,没人敢光明正大拒收三铢钱;商户见到三铢钱,只能另找借口,如售罄、闭门歇业,亦或是‘我不想卖’之类。 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哪怕是关中,只要距离长安够远,都已经出现‘以物易物作为默认交易手段’的情况了! 至于少府当年赚到的便宜,也随着每年,以‘口赋’之名上缴少府的三铢钱,而一点点吐了出去。 说白了,如今的三铢钱,别说三十枚换一枚秦半两了,就算了堆成小山,也没人愿意将其视为‘钱’! 三铢钱失去所有购买力,自然也就使得少府那十数万万三铢钱,变成了铅储粮。 而刘盈听闻萧何此言,却是心下一喜! “等的就是这句话!” 暗自振奋一呼,刘盈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佯做疑惑的望向萧何。 “萧相之意,乃少府今得钱十数万万,却无以行于市?” 见萧何满带着讳莫如深,几乎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刘盈终是图穷匕见,面色疑惑地望向阳城延。 “既少府之钱,无以行于民市,少府又为何要熔钱半两,而铸三铢?” “此,莫不以可用之钱,熔铸以无?” 第0063章 决然,和担当 刘盈一语,阳城延嗡时低下头,面如死灰的闭上双眼,放弃了挣扎。 ——三铢钱不值钱,百姓不认,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汉七年开始熔铸五铢钱,到汉八年中,短短半年的时间,三铢钱就已经失去了大半公信力! 可即便知道自己掌下的少府,是在将一枚枚有购买力的半两钱,熔铸成看上去数量很多,实则就是一堆废铅的汉三铢,阳城延也只能照办。 谁让阳城延是少府卿,是天子刘邦的私人管家呢? 对于刘邦‘继续铸造三铢钱,天塌了都不许停’的命令,阳城延又能怎么办? 而现在,刘邦亲自定下的继承人刘盈,却在略带责备的质问阳城延:为什么要把值钱的半两钱,熔铸成不值钱的三铢钱······ 让做的是你老刘家,现在来问罪的,也还是你老刘家? 在阳城延看来,老刘家,这是要对自己动手了。 正当阳城延目光空洞的抬起头,作势要脱毛谢罪,辞官告老时,一道宛如天籁的声音响起,将刘盈的注意力从阳城延身上引开。 “家上。” “此间事,非三言两语,便可言明。” 面色凝重的道出一语,萧何便面色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满带着欲言又止的纠结。 见萧何再一次站出身,刘盈心中,对萧何的崇敬之意不由更甚一分。 “论担当,纵观千古,怕也难再见第二个萧何了啊······” 暗自一声赞叹,刘盈便面色淡然的低下头,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少府用秦半两铸钱三铢,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满朝功侯百官,看不出三铢钱的弊端? 是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知道铸造出来的三铢钱,其实就是一堆废铅? 都不是! 少府至今为止,仍日夜不休的用秦半两熔铸汉三铢,唯一的原因,就是天子刘邦的命令! 刘盈以‘为什么这么做’质问阳城延,也并非是想要借此刁难阳城延,亦或是谋夺阳城延屁股底下的少府之位。 刘盈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从萧何口中,听到‘三铢钱没法用’这三个字。 如此而已。 既然目的达到了,刘盈也没再多绕弯子,省得再给少府卿阳城延吓出个好歹。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摇头,目光中满是深意的望向萧何。 “孤只一问于萧相当面。” “今少府所存之铅钱三铢,可还能行于市?” “少府日夜不修,所熔之秦钱半两,可能行于市?” 见刘盈在‘三铢钱到底还能不能流通’这个问题上死咬着不放,萧何终只得万般无奈的摇了摇头。 “秦半两,可行于市。” “然铅钱三铢,于市或勿······” “呃·······难,难行。” 听闻萧何给出肯定的答复,刘盈只当没听见萧何将‘勿能’偷偷换成‘难’,猛地起身一拂袖! “既如此,少府铸三铢之事,便当休矣!” 以毋庸置疑的语调道出这句话,刘盈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已尽是决绝。 “自今日起,少府熔秦半两,铸汉三铢之事,即止!” “凡少府用作铸钱之匠人,皆歇停五日;官奴凡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①,皆集而待!” “待朝堂议定郑国渠整修之事,便皆往而修护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一语,嗡时惹得阳城延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 萧何面上倒还算淡然,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忌惮。 “家上。” “少府铸钱三铢,乃奉······” 话说一半,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望向刘盈,终是稍待疑虑的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见萧何如此郑重其事,刘盈纵是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由趁着萧何拱手低头的功夫,侧身望向母亲吕雉。 见吕雉仍旧看着手中书卷,似是无意的缓缓一点头,刘盈才再度望向萧何,面上也终于出现些许笑容。 “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议。” “三铢钱铸之无用,又损少府本有之半两钱,更徒废少府人力!” “既无用,三铢钱便不必再铸,事铸钱之匠人、官奴,皆可另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丝毫不带躲闪的看向萧何。 “父皇临行前令孤监国,此间事,便由孤做主。” “若来日,父皇因此事而降罪,自由孤请罪于父皇当面!” 听闻刘盈这番表态,萧何终是暗自长叹一口气,微一拱手,默然表示领命。 直起身,看着刘盈朝气蓬勃的面庞,萧何心中,竟隐隐涌起些许期待! “年不过十四,便有如此见地······”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由稍侧过头,试探着望向吕雉。 “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家上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呢?” 只片刻之后,萧何便没由来的一笑,面上也涌上些许愉悦。 且先不论‘停止铸造三铢钱,将负责铸造三铢钱的人力用来修整郑国渠’这个方法是不是刘盈想出,光是刘盈最后那句‘出事儿我担着’的表态,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决然和担当,就足以令萧何刮目相看! 毕竟再怎么说,能力,是能随着岁月的积累培养出来的,但决然、担当,却都更多取决于脾性,很难被改变。 正思虑间,萧何就见身旁的阳城延抬起头,方才遍布眉眼之上的颓然,此刻已被稍许困惑所取代。 “家上。” 稍一拱手,阳城延便迟疑的望向刘盈。 “少府铸钱三铢,所用之匠不过数百,官奴更不过万。” “若欲单驱此众,以全主修整郑国渠事,恐非三岁、五载之功啊?” · · · · PS:官奴,指由于犯罪而被罚,成为政权所有的奴隶,也就是国有奴隶的刑徒。 城旦,鬼薪、白粲、隶臣、隶妾等,皆为官奴的种类。 城旦:服刑者要参与筑城,还要兼及田间劳动、手工业劳动(如:青铜器制作),‘城旦’之名来源于服刑者主要从事建筑相关的劳动; 鬼薪: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伐木。 白粲:特指男性,服刑者负责淘米。 隶臣妾:又称耐隶臣妾,指因连坐而受牵连,被罚为官奴的罪犯家属,隶臣指男性,隶妾指女性。从事的工作不定,哪儿需要人,就会被派去作为劳动力补充。 顺嘴提一句:EDG牛逼!!!!!!!! 第0064章 史前劳务派遣 听闻此言,刘盈面色稍一紧,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说到底,按如今汉室所具有的技术水平,凡是涉及建筑类的工程,其实都很难通过技术手段加快速度。 无论是建造城池,还是挖掘、修缮水利水渠,乃至于和战国列强那般,分别铸造北方长城,加快工程进度的唯一办法,其实就是堆人。 道理很简单:同一段渠道,用千人挖掘需要耗时百年,万人挖则要十年,那若是有十万人去挖,就可以将时间缩短到一年。 就好比秦万里长城,按照正常的速度,没个百八十年,根本就不可能修建完成。 奈何始皇嬴政魄力十足,拼着劳民伤财,大范围征发劳役,也硬要往建造长城之事上疯狂堆人。 堆得人够多了,被后世人评价为世界建筑奇迹的秦长城,自然也就在很短的时间内修建完成。 但相应的,秦王朝的民望、国运,也随着长城的建造速度而光速下降,最终导致嬴秦二世而亡。 再比如,隋炀帝杨广修建隋唐大运河,光是为了一段永济渠,便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如此骇人程度的‘码人’,隋唐大运河自然是短短几年时间,便近乎彻底完工,但隋帝杨广,也因为征发劳役过重,而断送了大隋国运。 如果彼时,杨广不急于求成,而是徐徐图谋,花个30-50年时间,由两代甚至三代人完成隋唐大运河的建造工作,也不至于断送了社稷,平白让关陇李氏摘了桃子。 杨广死后,也不至于被谥之曰:炀。 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无论是连影子都不见的长安城,亦或是即将进行的郑国渠整修工作,都需要汉室朝堂在‘堆人提高建筑速度’,和‘控制劳役数量,以免劳民伤财’之间做权衡。 而在过去,汉室的选择是:哪怕都城长安都不修了,也绝不能劳民伤财! 毕竟秦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断送国运,颠覆社稷的反面案例,距今才不过十几年。 有‘暴秦’这么个教训,再加上战火不断,府库空虚,中央确实无力维持庞大的行政支出,汉室自也就拉起‘黄老无为’的大旗,玩儿起了小政府低成本运作,美其名曰:休养生息。 许民休养生息,其实就是指能不征劳役,就尽量不征劳役,让百姓全身心投入到农业耕作当中,将天下惶惶人心尽快安定下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盈要想通过码人,通过征发免费劳役来提高郑国渠整修工作的进度,无疑是痴人说梦。 ——你老刘家说许民休息,总得说话算话吧? 陛下征发军卒、民夫,那是关东有叛贼作乱,俺们老百姓想要和平,想要天下早日安定,也就忍了。 咋修个水渠子,还想征发劳役? 你老刘家,怕不是江山坐的太安稳,想玩儿点刺激的了吧? 当然,百姓不希望被征发劳役,这还只是次要的。 最关键的是······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面色忧虑的一拱手,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涩。 “陛下此番出征,诏发关中青壮乡勇,光为军卒者,便不下二十万!” “及庖厨、民夫之类,更数以倍之。” 说着,萧何便抿紧嘴唇,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今之关中,民不过百万户,数以百万口;去其妇孺、老幼,恐青壮不足百万。” “然此番,陛下出征,发关中青壮几近六十万!” “关中此时,只恐无可用之劳役啊······” 听闻萧何此言,一旁的阳城延也赶忙点头附和。 “是极!” “且过往百年,天下战火纷纭,生民疾苦又疲;汉国祚方立,当许民修养生息,无为而治。” “若再发劳役以修渠,恐民心祸乱,社稷不稳啊······” 随着萧何、阳城延二人争相出口劝阻,殿内的氛围,便稍有些沉寂了下来。 萧何、阳城延二人说的没错。 如今的汉室,只要不是发生战争,就应该极力避免征发劳役。 但听到二人这番劝阻,刘盈却只满怀着崇敬之情,望向端坐上首,正‘认真读书’的母亲吕雉。 “这都能猜到!”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说辞,皇后吕雉早有预料! 甚至连应对这套说辞的方法,都已经在方才回宫后,尽数告诉了刘盈! 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惊诧,刘盈只感激的看了眼母亲吕雉。 待刘盈再度抬起头,望向萧何、阳城延二人时,刘盈的目光中,已尽是胸有成竹。 “此事,萧相、少府不必过忧。” “孤之意:此番,整护郑国渠之事,不发关中劳役!”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又自信一笑,侧目望向阳城延。 “孤已查阅石渠阁之藏书,得知郑国渠之整护,当需力役五万人,劳三月可成行!” “今少府,铸钱之官奴,便近万;及其余各司属衙,亦可得万!” “如此,便是劳役二万。” “其余三万,孤欲广发行文于关中,以征力役;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之民,无论男女,皆许以每日百钱。” 说着,刘盈不由再度瞥一眼身侧的吕雉,心中再度涌出些许敬佩。 “另。” “长安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家中之私奴、家丁,亦可送往而修渠,亦许每日百钱!”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瞪大双眼,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刘盈! 不凭借政府权力强制征发劳役,而是以酬劳引导百姓,自愿参与郑国渠的修整工作? 这一点,萧何并不十分看好。 但关于‘私人奴隶参加郑国渠修整,给予钱财酬劳’这一条,在萧何看来,却相当具有可行性! 只这样一来,整修郑国渠的人力,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功侯贵勋、朝臣百官,及民之私奴,若足数,便当发奴三万;每日百钱,便为钱三百万。” “郑国渠之整护,又当劳三月之久;如此,便需钱近三万万!” 将此番征发关中私奴,以整修郑国渠的力役酬劳预算,阳城延便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敢请问家上。” “——此钱三万万,当从何而来?” 第0065章 少府说的对 用给予酬劳的方式,换取百姓自发参与,或派遣家中奴隶参与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到底可不可行? 阳城延很确定:只要此事正式决定,那光是朝中功侯百官、朝臣勋贵,就能凑出起码一万人的奴隶队伍,以换取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 都不用说别人,就光说阳城延自己家中,壮年男奴,便有起码二十人。 ——这还是因为阳城延不是彻侯,没有封地产出,只有九卿每年二千一百六十石的俸禄,养不起太多奴隶的缘故! 若是换成那些食邑数千户,乃至于萧何这样食邑万户,每年从封国能收获十几万石粮食作为租税的彻侯,家中更是奴仆成群! 就拿此时跪坐一旁,食邑酂县一万户的萧何来说,在秋收已经结束的农闲时期,从家里送百十来号奴仆去整修郑国渠,根本就跟玩儿一样! 也不得不说,刘盈这个‘每人每日一百钱’的酬劳,确实足够令人心动。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太子刘盈,从哪去找这么多钱? 想到这里,阳城延面色微微一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戒备。 “家上莫不是盯上了少府?” 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目光直勾勾盯向阳城延,只笑而不语。 见此,阳城延嗡而大惊,双手赶忙撑住面前的地板,作势就要叩首。 “家上!” “今少府,只得秦半两不足万万,远不足三万万之多!” “且此钱万万,乃陛下令臣尽数熔炼,以铸钱三铢之用,万万不可用于另处啊!!” 见阳城延被自己一个平a,就把大招闪现全交了出来,刘盈不由洒然一笑,略带调侃的看了看阳城延。 “嘿!” “少府慌什么?” “孤这都还没开口呢······” 不等刘盈脚边,阳城延便面色焦急地重重一叩首! “家上!!!” “铸三铢钱,乃陛下亲令臣速行之事!” “今家上于整修郑国渠,以铸钱所用之匠人、官奴暂作修渠之用,臣尚可遵命。” “然少府······” 说到这里,阳城延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决绝! “少府者,天子家臣也!” “凡少府之物,尤钱粮之类,除天子不可挪用!” “万望家上,三思!!” 说着,阳城延又是重重一叩首,以低沉,却又笃定的语调道:“若家上执意挪用少府所存之秦钱半两······” “恕臣,不敢奉命!!!” 阳城延突如其来的炸毛,惹得殿内原本还算平和的氛围,顿时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连在一旁袖手旁观的丞相萧何,都略有些诧异的侧过头,不解的望向阳城延匍匐在地的身影。 至于端坐吕雉身侧的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僵,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诡异的沉寂,才终于被一声突兀的轻呼所打破。 “咦?” “参?” 稍有些诧异的一声惊呼,吕雉目光仍锁定在手中的竹简之上,将上身稍侧向刘盈。 “盈儿来瞧瞧。” “参,多长于上党郡,味甘,性平;具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养血生津之效!” 略带些欣喜的念出这段话,吕雉终于侧过脸望向刘盈。 “此物,岂不正合陛下之症?” “近些年,太医每言陛下气血两虚,脾肺或有隐患。” “陛下年老体弱,盈儿身以为太子,既知有‘参’这等补血益气之物,自当献于陛下,以尽全孝道啊?” 说着,吕雉不由正过身,若无其事的望向跪地叩首,仍匍匐不起的阳城延。 “此事,少府还当多上心,派人往上党郡,多寻些‘参’来。” 言罢,吕雉又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竹简,甚至将身体侧向了离刘盈远的那一方。 而对吕雉这莫名其妙的乱入,在一旁观望的萧何,面上嗡时涌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此片刻,回过未来的刘盈也不由一声轻笑,从软榻上起身,踱步上前,将阳城延从地板上拉起。 待阳城延面色迟疑,目光中又满带坚定的站起身,刘盈不由深深凝望着阳城延的眼眸深处,旋即突而一笑。 “呵·······” “少府说的是。”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身,意有所指的瞥一眼萧何。 “少府,确当以‘天子’之令唯命是从,其余任何人,都不当干涉少府之事务。” 在‘天子’二字上轻轻咬重语调,刘盈便温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上首软榻坐了下来。 寓意不明的望向阳城延,又片刻之后,刘盈才一敛面上怪笑,萧然长叹口气。 “今日,便且如此吧。” “近几日,少府筹算一番:凡少府之官奴、匠人,除长陵所用之外,余者几何。” “另,郑国渠整护之法,少府也查问、修措一番,后日朝议,言于朝议之上。” 吩咐完阳城延的任务,刘盈又望向一旁的萧何。 “及萧相,则稍查郑国渠整护一事,除力役之外,另需钱几许、粮几何;整修所用之器件,库存足用否。” 听闻此言,萧何自是拱手领命,只一旁的少府阳城延,仍有些没缓过神。 刘盈却并没在注意阳城延的怪异,略有些疲惫的叹口气,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其余事务,便皆于三日之后,朝议之上,同百官共议。” 言罢,刘盈便侧过身,来到吕雉身边,恭敬的将吕雉由手臂扶起,向宣室殿后殿走去。 见此,萧何自是赶忙起身,又不着痕迹的用手肘碰一下阳城延,二人才齐齐一拱手。 “恭送皇后,恭送家上······” 对于二人的拜别,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似是全然没有知觉。 被刘盈扶着走向后殿,吕雉仍滋滋有味的低着头,阅览着手中那卷似是‘奇妙无穷’,实则却空无一字的竹简。 “上党之参,补血益气,更或可延年益寿······” “好东西!” “盈儿看,好东西啊!” 兴致盎然的看着手中空简,吕雉不忘指着竹简上的‘文字’,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嘀咕着。 第0066章 太子给,谁敢要? 从宣室殿内走出,一直到未央宫北宫门——司马门附近,阳城延也依旧没能从方才的骇然中缓过神。 萧何则走在阳城延侧前方,自从出了宣室,一路上皆是面露沉思之色,似是悟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从司马门走出,看着宫门外不远处,正静候着自己的车夫,阳城延思虑片刻,终还是微一挥手,示意车夫驱车自行回家。 见此,萧何也不由轻笑一声,同样示意自家的马车先回去。 待阳城延面色纠结的走上前,萧何也并未多言,只自然地转过身,缓缓向尚冠里方向走去。 只片刻之后,萧何预料之中的那声轻唤,便在身后响起。 “相公。” “家上今日这番······” “究竟何意?” 嘴上说着,阳城延稍加快脚步,跟在萧何身后一步的位置,不由稍一皱眉,将声线更压低了些。 “皇后异举频频,又是为何?” 见阳城延惊疑之余,仍面带困惑之色,萧何不由淡而一笑,微摇了摇头。 “少府之疑,可乃家上或调用少府之秦半两,以作郑国渠之整修事所用?” 闻言,阳城延面色又是一紧,却并没有开口或点头,权当默认了萧何的说法。 见此,萧何只长叹口气,却并未停下脚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萧瑟。 “嗯······” “少府既有困惑,老夫便以此相问吧。” 说着,萧何便侧过身,面带轻松的望向阳城延。 “若后日朝议,家上明令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以供郑国渠整修之用,少府当从否?” “若家上欲出少府之秦半两,以酬少府遣奴之功,少府当受否?” 听闻萧何此问,阳城延低头稍一思虑,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郑国渠修整之事,乃陛下之亲令,更乃关中农耕之重!” “若家上开口,鄙人自当竭尽所能,尽遣家中壮奴,以为囊助。”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一滞,面色之上,再次出现些许惊慌。 “及家上以少府之前为酬,鄙人阻亦不及,又怎敢受?” “若果真如此,鄙人自当直谏家上于百官当面,以消家上调用少府秦钱之念!” 见阳城延片刻之内,又摆出这幅一毛不拔的架势,萧何不由嗤而一笑,面带戏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以内帑托于阳公,实可谓万全!” 半开玩笑的调侃一番,萧何便继续问道:“那依少府之见,家上欲出朝臣百官家中侍奴,老夫当如何?” 被萧何满是善意的调侃一番,阳城延面上忧虑稍去些许,听萧何又一问,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 “少府不必过虑,直言便是。”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也只好微微一点头,若有所思道:“萧相身百官之首,位丞相之贵,更食酂邑一万户。” “若家上开口,萧何当身以为百官之表率,出奴百人?” 见阳城延给出这个略有些不确定的答案,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复杂的眺望向远方。 “少府所言,差之无多。” “老夫享汉食邑万户,又身百官之首,自当以身作则,尽出家中私奴,以助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及家上以少府钱为酬,老夫受汉隆恩,亦无颜受之啊······” 毫不作伪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沉默片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目光中,不由出现些许敬佩。 只不过这抹敬佩,并不是针对眼前的阳城延。 “究竟是家上之计,还是皇后之谋呢······”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轻笑着摇了摇头,在武库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 “少府且试想。” “家上以郑国渠整护之事,征百官家中私奴,然老夫同少府二人,一为汉相,一为九卿,皆只敢出私奴,而于酬钱不敢受。” “吾二人如此,朝臣百官如何?” “功侯贵戚如何?” 似是自语般发出两问,不等阳城延作答,萧何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整护郑国渠,本就乃得民望、政望之善政!” “遣家中私奴以助修郑国渠,纵家上不开口,亦或有投机之人为之。” “待后日朝议,家上以‘私奴’明问百官当面,恐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更或争相出私奴,而勿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如此,家上不费一铜、一金,便可自功侯贵勋之家,得私奴数以千······”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顿时一愣,脸上满是不敢置信。 “不费一铜、一金?” 满是惊诧的自问一声,阳城延思虑良久,终是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但很快,方才那一抹疑惑,便再次出现在了阳城延的面容之上。 “可即便如此,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也不过数以千啊?” “方才,家上言郑国渠之修护,当力役劳三月而成;然少府之官奴,纵尽发之,亦不足两万。” “便是加之以私奴数千,亦于事无补啊?” 听闻此问,萧何又是一摇头,看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语重心长。 “老夫身以为汉相,公位列汉九卿之贵,亦不敢受家上所酬之钱。” “及外朝百官功侯、朝臣贵戚,亦同。” “家上以钱为酬,满朝贵勋功侯皆不敢受,试问关中,富甲一方之豪强、家赀万贯之贾人,可敢不出奴?” “又可敢受酬钱?” “知家上之所欲为,乃整护郑国渠,而善关中民之农耕,寒门农户,又可会不出奴相助?” “今长安粮食,粮米作价几近二千钱每石,出奴之农户,又安能贪恋那每日百钱之酬?” 机关枪般一连发出数问,萧何便满是感怀的长叹口气,安抚阳城延的语调中,也带上了全然笃定。 “少府不必过虑。” “家上虽言:与修郑国渠之民、奴,皆以日百钱相酬,然家上之酬钱,纵观天下,亦恐无人胆敢坦而受之······” 听到萧何这最句话,阳城延又思虑良久,才终于安心的点了点头,旋即对萧何郑重一拱手,以表谢意。 看着阳城延终于平静下来的脸色,萧何稍一思虑,终还是将感到嘴边的话,给强行咽回了肚中。 ——还有一点,萧何没敢说出口。 “陛下,已年过花甲啊······” “短则三二年,长则五六岁,一俟宫车晏驾,立时便是改天换地,新皇登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回想起方才,皇后吕雉在宣室殿几近明示的怪异举动,萧何不由哀叹一气,若有所思的望向阳城延。 “朝堂之上,几人可抵潜邸、从龙之功相诱?“ “又能有几人,如少府这般憨直、纯善呢······” 第0067章 妈,你真厉害! “都退下吧。” 在刘盈的搀扶下回到宣室殿后殿,吕雉只冷然吩咐一声,便略有些疲惫的坐上了上首的软榻。 “呼~” 稍出一口气,随手将手中那卷拿了一路的竹简扔到一旁,吕雉便朝身侧的刘盈温尔一笑。 “短短不过数日,盈儿可是愈发熟讳为政之要了?” 听闻老娘满是怜爱的调侃,刘盈不由嘿嘿一笑,夸张的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 “母后此言,差矣!”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若无母后耳提面命,儿从何习得此等筹谋之术?” “此非儿天资聪慧,乃是母后倾囊相授,方得儿今日之所成!” 见刘盈做作的在自己面前搞怪,吕雉不由稍一佯怒。 “年近十四,还如此顽劣!” 似是恼怒的一声轻斥,怒容只又维持了不到半秒,吕雉便哑然失笑,一时间,竟笑的见牙不见眼。 见老娘心情愉悦,刘盈也赔笑着跪坐下来,顺势将头靠在了老娘的膝侧。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每当刘盈以这般模样,将头依靠在老娘的膝侧时,吕雉纵是有再大的怒火,也总能在片刻之间消下去。 至于今天,刘盈乖巧的将头靠在老娘的膝侧,却并不是为了让老娘息怒。 而是此时的刘盈,心中竟没由来的涌上一阵对老娘吕雉的依赖,以及极致心安的安全感。 这种感觉,刘盈前后三世加在一起,都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感受着这股有些陌生,却又令人十分迷恋的温情,刘盈不由缓缓闭上了双眼,享受起这短暂的幸福时光。 见此,吕雉也不由温声一笑,爱怜的将手抚上那颗依靠在膝侧的小脑袋,不住地抚摸着。 母子二人一端坐于榻上,一跪坐于榻下,一时之间,竟使得稍显冷清的殿堂,都逐渐温暖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微闭着的双眸,被自殿侧映射而来的夕阳一照,旋即缓缓睁开。 只不过刘盈却并不打算就此起身,而是侧昂起头,将下巴撑在老娘的膝盖之上,慵懒的仰视向母亲吕雉。 “母后。” “此番以奴冲役,当真不需耗费少府之钱?”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真会倾囊相助于儿?” 语调随意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稍眨巴两下眼睛,摆出一副好奇宝宝的表情。 见此,吕雉不由又一笑,轻手摸了摸刘盈的侧脸,满是慈蔼的点点头。 “盈儿可还记得,午时之前,母后说了什么?” 闻言,刘盈稍一思虑,便笃定道:“母后言:父皇得立汉祚,乃以仁德得天下民心,得天下之共助,方得以成行。” “故今,天下虽残破,府库虽贫虚,生民虽疾苦,天下万民仍敬父皇,而人心向汉。” 听闻刘盈丝毫不做迟疑的回答,吕雉笑着点了点头,温柔的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摁坐在了身侧。 “然。” “国祚、社稷之重,首当其冲者,便为天下人心!” “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又失民心者失天下。” “秦之所亡,便乃亡于民心之失;汉祚得立,则乃立之于众望所归。” 说着,吕雉不由稍一捏手中攥着的小手,示意刘盈注意下面这句话。 “日后,盈儿得王天下,亦当时刻谨记:无论国祚有何疑、何难,只需民心在汉,江山、社稷便稳若泰山!” “反之,若民心尽失,生民哀声哉道,那即便国富兵强,亦亡国不远。” “始皇一统寰宇,独扫六合,国不富乎?兵不强乎?” 自语般发出一问,吕雉便又摇了摇头。 “皆非也。” “秦府库之富、兵甲之利,纵观过往千百载,亦无有出其右者!” “然始皇大兴土木,劳民过甚;又二世昏聩无能,横征暴敛。” “如此,便使生民怨声载道,民生凋敝;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故秦尽失天下人心,纵国富而强,兵壮而利,终不过社稷颠覆,二世而亡······” 听着吕雉逐渐带上唏嘘的语调,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正,乖巧地点点头。 “母后勿忧。” “儿必当时刻谨记:纵天塌地陷,日月颠覆,亦当以民之生计为首重!” 见刘盈面上,满是许下诺言般的庄严,吕雉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此,便乃母后言:以奴修渠,而无须靡费钱粮之因!” 面色决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望向刘盈那张充满求知欲的面庞。 “其一者:郑国渠,乃关中水利之命脉;郑国渠之修整事,乃民心所望!” “即为民心所望,朝臣功侯、贵勋,便必不敢逆势而为,自当全力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而勿敢求酬劳。” “及豪强富贾······”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摇头一笑。 “莫说不出私奴,或出奴以求酬了,便是盈儿一声令下,持商籍而尽杀关中之贾,亦无人挑的出错。” “此,便乃其二——恶商、贬商,乃天下之共望。” 言罢,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终是出现一股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翼。 “其三:刘氏,乃天下人心之所向!” “吾儿身以为刘汉储君,自得天下生民之所望;凡吾儿之所举,但非靡费铺张,大兴土木,便皆当为天下所民心所向!” 略有些激动地道出这句话,吕雉终是稍止话头,将胸中豪情收敛了些。 再度抬起头时,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重新带上了那一抹如沐春风的暖意。 “所以,吾儿此番力主以民之私奴,以全郑国渠之整护事,必可成行。” “盖因趋奴,便不必劳民;修渠,乃民心所向。” 听着吕雉这一连串深层次的剖析,刘盈只觉心中,对老娘的钦佩之情愈发强烈。 “不愧是吕后啊······” “嗯,辛亏是我老娘!” 暗自心语着,刘盈便乖巧的点点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满带上了无尽的崇拜。 “母后真厉害!” “待日后,儿也想和母亲这般厉害!” 突闻刘盈没由来的一声夸赞,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哑然失笑。 “盈儿想学,母亲便教。” “不教盈儿,莫不还能教外人?” 第0068章 最好都‘病’了 秋收方过,半个月前还郁郁葱葱的田野,此刻已尽显萧瑟。 一年的辛苦劳作结束,百姓也终于迎来了一年当中,最舒适的一段时光。 将今年的收获带回家中,留够过冬所需,将其与部分卖给粮商,再把买粮所得的钱藏在家里的地窖,关中百姓,便已做好了迎接冬天的所有准备。 而百姓得以安歇,身为天子的刘邦,却并没有得到休息的机会、 在刘盈即将举行得以监国后,长安朝堂第一次朝议的前一天,在长安议论纷纷,朝臣百官在私下争相讨论‘如何整修郑国渠’的具体方案之时,自长安出发的刘邦大军,也终是磨磨蹭蹭抵达了长安以东近百里的新丰邑。 似乎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新军速度有些慢的离奇。 ——太上皇刘煓举丧之日,刘盈、吕雉一行自新丰回转长安,可是早上出发,晚上就到了的! 至于刘邦前些时日,于新丰得到‘傅宽厉兵秣马,似有异动’的消息时,更是只用了不到四个时辰,便从新丰奔回了长安。 按理来说,长安到新丰,不过百余里的距离,便是常人徒步走,也不过一昼,五六时辰的功夫。 但在冷兵器时代,一个人、一群人出行,和一支十万数量级的大军出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单独出门,或是一行人接班出行,那自然是不管不顾,往前走就是。 但大军出行,尤其是天子刘邦御驾亲征的大军,从国都长安出征,规矩自然也就多了许多。 为了避免队伍脱节,队伍前端要控制速度吧? 为避免发生骚乱,各部校尉之间,还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吧? 再加上必要的外围戒备、阵列队形保持,以及自出发时起,沿途源源不断出现,自带干粮加入队伍的‘忠义之士’,大军的推进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从长安到新丰,原本只须五到七个时辰的路程,便也就耗费了足一昼一夜。 大军抵达新丰一带,刘邦也并未着急行军,而是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并吩咐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右相国郦商三人,将那些自发前来,加入大军的忠义之士妥善安置。 而刘邦自己,则是来到了为了新丰以南数里处,那座刚建成不足月,此时屹立于万年山下的太庙。 ——太上皇刘煓,已经在近一个月之前下葬。 如今,刘邦率大军御驾亲征,沿途路过万年山,自也是应当祭奠一下亡父,以祈求刘煓在天之灵的庇佑。 只不过,出乎周勃、樊哙等元从老臣意料的是:此次祭祖告庙,刘邦却并没有让人陪同······ · “陛下。” 在走入太庙约莫半刻之后,刘邦那遍布泪痕的面庞,便再次出现在了于庙外恭候的周勃面前。 待刘邦走上前,看清刘邦仍旧泛红的眼眶,以及面上那抹即便极力压制,也依旧清晰可见的哀痛,周勃只拜喏一声,并未再开口。 对于周勃的反应,刘邦倒是没太注意,只萧然长叹一口气,便缓缓走向御辇的方向。 待周勃小跑的跟上去,刘邦不由身形一滞,若有所思的回过头。 不明所以的盯着周勃好了好一会儿,刘邦才又面色沉凝的对身旁御辇一摆手。 “上来吧。” 闻言,周勃面色稍一变,正要开口婉拒,就见刘邦眉角微微一皱。 “有事相商!” 感觉到刘邦心中烦闷,周勃终是打消了婉拒的念头,略显拘谨的一拱手,将刘邦扶上辇车,这才跟着跪坐上去。 见周勃坐稳,刘邦轻轻一叩车厢边沿,示意车夫出发,便直勾勾看向周勃。 “出征前夕,朕传淮阴侯入宫,淮阴侯称病不至。” “后朕又遣宫中内史,令淮阴侯随驾出征,淮阴侯仍告病······” 语带阴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稍咬紧牙槽,眼角也被稍眯起了些。 “绛侯以为,淮阴侯此欲何为?” 当刘邦口中,吐出‘淮阴侯’这几个字的时候,周勃瞳孔猛地一缩,面色也陡然大变! 只稍一思虑,周勃便猛地一拱手。 “陛下!” “陈豨乱代、赵在即,淮阴侯但不助陛下平叛,反同陈豨书信不断!” “此,诚非人臣之所为啊!!” 说着,周勃不由稍抬起手,用衣袖擦擦额角,鼻息也不由稍有些粗重起来。 见周勃这般架势,刘邦面色晦暗不明的抬起头,盯着看了周勃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口气。 “莫慌。” “尔绛侯,朕还不至信不过。” 淡然一语,刘邦便稍侧过身,将车厢侧那块二尺见方的小窗推开,若有所思的望向荒芜的田野。 只片刻之后,刘邦面色又陡然一凝,将车窗重新怪好,示意周勃靠前些。 待周勃面色孤疑的上前,几乎紧贴在刘邦身前一尺的位置,刘邦才抬手附于周勃耳边。 “陈豨此番作乱,淮阴侯称病以留长安,恐有所谋!” “朕要尔绛侯易服而折,即返长安,以此囊献于萧何当面!” “囊中所书,万不可叫二人知之!!” 言罢,刘邦便收回手,稍待戒备的看了看辇车前端,正专心驱车的夏侯婴。 “绛侯,可明白了?” 刻意提高音量发出此问,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看向周勃。 见此,周勃自是赶忙一拱手,并未开口,只默然表示领命。 待刘邦缓缓点下头,周勃稍一思虑,不由迟疑道:“如此重任,陛下何不令舞阳侯前去?” 听闻周勃此言,刘邦先是下意识一瞪眼! 待回过身,刘邦才又略带戒备的看了看夏侯婴所在的方向,面色之上,也带上了一分真假难辨的恼怒。 “哼!” “自打娶了吕氏女,樊哙那厮,怕是都分不清自己是姓樊,亦或姓吕了!” 意有所指的一声怒斥,刘邦便朝面前的周勃一摆头,示意周勃即刻出发。 待周勃恭敬退出天子御辇,刘邦思虑良久,缓缓闭上双眼的同时,悠然爆发出一股摄人寒意。 “病了······” “好······” “很好!” 在心中发出一声轻呵,刘邦不由睁开双眼,低下头,望向面前矮几之上,那封尚未写好的诏书。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韩信重疾缠身,已然命不久矣。” “最好连你梁王彭越,也给朕来一出‘称病不来’,也省的明岁,朕还得跑梁国一遭!” 第0069章 朝议初体验 “臣等,恭迎家上~” 汉十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长乐宫,长信殿。 在百官朝臣瞩目之下走入长信殿,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呼~” 说来,今日这场朝议,对刘盈算是头一遭。 ——这是刘盈前生今世加在一起,第一次在刘邦、吕雉二人均不在场的情况下,独自在长乐宫举朝议。 前世,刘盈九年的穿越生涯,第一年在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关禁闭,之后一年也基本在凤凰殿没挪窝。 等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为帝,摄政太后吕雉搬去了帝宫长乐,刘盈则留在了后宫未央。 在那七年的皇帝生涯当中,刘盈别说是独自举行朝议了,就连吕雉被召至长乐,到老娘吕雉举行的朝议之上旁听,都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事。 更多的时候,吕雉则都是以‘天子年幼’为由,将刘盈扔在未央宫‘读书’,自己独自召集朝臣百官,在长乐宫商议朝中大事。 而这一世,亲身经历过去这段时间的‘易储风波’之后,刘盈却有些奇怪的发现:和前世相比,母亲吕雉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更宽和了些? “郑国渠整修一事,力役为首重!” “力役之难即解,余者,如如何整修、何时整修等,皆为粗枝末节。” “吾儿但可独往长乐,及郑国渠整修之末节,只须以少府之意为主,百官朝臣之议为辅,便可。” 回想着清晨,老娘拒绝陪同刘盈参加此次朝议时所说的话,即便对这前所未有的‘太子独举之朝议’感到些许紧张,刘盈也不由心下稍一安。 将心中的紧张情绪稍抚平些,刘盈便一步步走上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阶,来带天子刘邦御用的矮榻前,缓缓回过身。 稍一打量殿内众人,刘盈便发现:与往常的朝议相比,今日长信殿内的百官座次,有了些许变化。 在往日,若天子刘邦在长安,那朝议自是文武百官分而对坐于殿内东、西两侧。 天子刘邦则端坐御榻之上,坐北朝南,正对殿内朝臣。 若刘邦不在,百官也依旧是分儿对坐,只是丞相萧何,会坐在御阶中段靠右侧的位置,同样正对朝臣。 ——坐在御阶中段,是为朝议虽由萧何为主,但萧何仍旧为臣; 靠右,则是因汉尚右、尊右;丞相为百官之首,天子不在,便为朝议之最尊。 而今天,天子刘邦不在长安,丞相萧何主朝议,且监国太子刘盈与会的情况下,御榻与朝臣之间的御阶之上,竟多了两处座位。 其中一处,是丞相萧何‘代主朝议’的座位,依旧在御阶中段,依旧正对向百官,只不过不在靠右的位置,而是刻意靠左了些。 另一处,则是和过去,萧何所坐的位置一样,在靠右一些的位置,却又比萧何所坐的御阶中段稍高了些。 见此,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明白过来:那个比萧何稍高一些,且位于右侧的位置,应该就是自己的座位了。 这也正常。 太子即便是‘君’,那也是储君! 就算刘盈身为太子,甚至是理论上执掌朝政的监国太子,在天子刘邦尚在世的情况下,刘盈再如何,也不能坐上那方象征天子权柄的御榻! 对于这种关乎上下尊卑,秩序底线的细节,刘盈自是看得明白。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便一板一眼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将上身稍弯曲,对殿内朝臣百官郑重一拜。 待直起身时,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容。 “父皇御驾亲征,令孤代为监国,以主朝中大小事务。” “然孤年齿未满,年不及冠,骤担如此重任,实如履薄冰,惶恐不可自得。”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侧过身,对萧何微一拜,才又再度针对向殿内忠臣。 “孤不讳政事,恐乱国之大策;故今日朝议,仍以萧相为主,孤只以为旁听。” “诸公可自如往常,父皇不在、萧相主掌朝政时之朝议,一切如故便是。” 言罢,刘盈不由再一拱手,小心翼翼的御阶顶端走下几阶,来到自己的座位面前,对萧何稍一拱手,才悄然跪坐下来。 听闻此言,萧何不由略显诧异的侧过身。 见刘盈端坐于自己斜后侧,比自己稍高几阶的御阶之上,萧何不由淡雅一笑,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有令,臣自不敢不从。” 闻萧何此言,刘盈也只温尔一笑,将面前早就备好的空白竹简摊开,竟真摆出了一副旁听的架势。 见此,殿内朝臣百官纵是对刘盈‘我只是旁听’的说法有所质疑,也终是暗自长舒口气。 殿内原本略显诡异的氛围,也因刘盈谦逊的姿态,而逐渐轻松了一些。 见刘盈不似作伪,果真一副旁听的架势,萧何稍一思虑,便回身面向对内百官。 “陛下临出征之前,已令太子暂为监国,又以整修关中水利之事相托。” “今日朝议,诸公卿曹当就关中水利之整修、缮护一事,畅述己见。” 当萧何以一股几乎刻进气质中的庄重,道出这段开场白,今日这场朝议,便也正式拉开序幕。 只不过,与刘盈预料中,朝臣百官争相出班纳拜有所不同:在萧何道出那段开场白之后,首先从朝臣摆列站出来的,只是一个腰系铜制官印、黑色绶带,秩禄在六百至一千石之间的小官? 刘盈正思虑间,那小官便来到殿中央,对御阶方向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拱手。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参拜萧相。” 听闻那小官自报家门,刘盈这才恍然大悟,微点了点头。 少府丞,秩千石,为少府之副,有六人。 行礼过罢,那位自称为‘离’的少府丞之一,便将腰杆挺得笔直,似是要在刘盈面前留个好印象。 见刘盈正面带温笑的看着自己,那少府丞不由暗自一喜,却也没忘记正事。 “关中之水利,多乡野之渠、溪,其缮护整修事,由县官主之便可。” “及关中水利之巨,乃需朝堂共议以修、护者,唯郑国渠一处。” “今家上承陛下之令,以整护关中水利,臣私以为,当以郑国渠为先。” 嘹亮的道出阳城延先前交代的措辞,那少府丞便又一拱手,悄然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而御阶之上,感受着殿内这股颇大些民煮气息的朝议氛围,刘盈面上,也缓缓涌上一抹兴致盎然。 第0070章 轻松愉快的氛围 此次朝议的核心议题被确定,殿内朝臣众人也终于一改先前,那副皱眉思索的模样,纷纷拿起笏板,做出欲要出身奏拜的架势。 只不过,看到朝臣百官这般架势,萧何却并未点头表示默认,而是稍侧过身,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端坐于侧后方,兴致盎然看着殿内众人的刘盈。 “家上?” 听闻萧何稍压低声量,对自己发出一声轻唤,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似是恍然大悟般,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兔毫。 “郑~” “国~” “渠~” 在面前竹简上‘低声’默念着写下‘郑国渠’三字,刘盈便满意的点点头,将笔放回原位,才又微笑着抬起头。 “萧相不必事事相问于孤,今日朝议,诸事照旧便是。” 言罢,刘盈不忘面带温笑着对殿内众人又一拱手。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朝臣百官终是对刘盈‘只是旁听’的自我标榜不再有疑虑,纷纷用试探的目光,侧目望向御阶另一侧的丞相萧何。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稍一思虑,终是面带微笑的对刘盈拱手一还礼,才重新望向殿内朝臣百官。 “既如此,诸公便就郑国渠之整修、缮护之事一议。” 闻言,殿内众人无不淡笑着点了点头,互相观望着,等候起出班奏拜的机会。 而从百官朝臣面上神情就可以看出,今日这场朝议的氛围,是多么令人身心愉悦。 ——今日这场朝议,几乎可以说是自汉开国以来,氛围最为轻松地一次了! 在过去,无论是天子刘邦力主,亦或是丞相萧何所举,朝议都是昏昏沉沉,隐隐让人心悸的诡异氛围。 天子刘邦就不用说了,凡举朝议,那就必是战事,出班奏对的朝臣,也基本都是开国功侯元勋! 凡是天子刘邦所举之朝议,与其说是朝议,倒不如说是军议。 别说是千石左右的小鱼小虾了,哪怕就是没彻侯之爵的九卿、二千石,那也都是只能陪个笑脸,重在参与。 至于丞相萧何所举的朝仪,虽稍好一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何此人,虽然平日里待人、待物,大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一旦说起正事,其强势程度丝毫不亚于当今刘邦! 丞相萧何所主之朝议,议题虽大都是内政之事,但与其说是商讨、议论会议,倒不如说是工作安排会议。 萧何往御阶中段的座位一坐,挨个叫出相关九卿、二千石,具体交代一下工作任务,然后问一句‘可还有异议’,朝议也就该结束了。 像今日这般,充分体现民煮,充分采纳百官意见的朝议,无疑也是有汉以来得头一遭。 对此,朝臣百官虽有些诧异,却也并没有感到不自在,反倒是对监国太子刘盈,涌出了一抹不知来由的莫名好感。 ——在朝堂中枢为官,要的不就是这种畅抒己见,指点江山的参与感? 若是连这种参政、议政的机会都没有,那纵是贵为九卿,食禄二千石,和郡县刀笔吏又有什么区别? 如是想着,朝臣百官便环顾一周,彼此交换一番眼神,终还是由一名腰系青色绶带的中年人出身,面单温笑的对上首一拜。 “中郎将臣布,谨拜家上,拜见萧相。” 中年人只此一语,顿时惹得刘盈稍瞪大眼睛,面带好奇的望向殿内,正躬身而立的中年人。 ——中郎将季布! 典故‘一诺千金’的主人公! 在前世,刘盈虽也曾远远见过季布几眼,但却并没能有多少交集。 毕竟彼时,刘盈只是个傀儡天子,和手握兵权,肩负两宫宫禁之责的中郎将,也着实不好走的太近。 这一世,终于得以近距离一睹历史名人之姿,刘盈自是兴趣满满,看向季布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鼓励。 见此,季布只心下一喜,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客套性质的温笑,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的萧何。 “丞相以郑国渠整修之事,相问于百官朝臣,然臣私以为,朝中诸公卿曹,多出于草莽,长于军政。” “纵有讳知政务者,于水工之事,恐亦知之无多?” 说着,季布不忘面带歉意的转过身,对两侧的百官朝臣稍一拱手,以表自己并无恶意。 待殿内忠臣面带善意的点点头,季布才又重新正过身,望向上首的萧何。 “既如此,郑国渠整修之法,恐当少府精熟水工之人献策。” “臣等当议者,当乃修渠所需之钱粮、力役者,及抚民、防贼之事。” 听闻此言,纵是对季布此人好感报缺,萧何也不由赞同的点了点头。 就见季布稍直起身,面带笑意的扫视一圈殿内众人,语调轻松道:“故某以为,诸公卿曹所当议者,乃整修郑国渠之钱粮、力役,从何而来。” “于整修郑国渠一事,诸公当可为何事,以为助力。” 言罢,季布便又对上首的刘盈、萧何二人分别一拜,便面带温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不忘对殿内朝臣百官又是一拱手。 看着季布这一番作态,回味着季布口中所言之话语,刘盈不由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下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还以为中郎将季布,只是个举止豪爽的武人,不曾想,竟连内政参赞之事,也能有如此见解?”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萧何稍一思虑,终是起身对刘盈一拜,才来到御阶中间,正面向百官朝臣。 “中郎将所言,确有理。” “郑国渠整护之方略,恐当少府水工之匠为之。” “吾等当议者,乃各司属衙所能为之事,及郑国渠整修之钱粮、力役,当从何而得。” 说着,萧何便低头稍一沉吟,抬起头时,气质中便猛然迸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陛下御驾亲征,以伐陈豨不臣,今长安八部校尉,留守长安者只两部。” “故老夫之意:陛下班师之前,备盗贼都尉倍发役卒,以防宵小作乱于长安左近。” “另,中郎将所布于长乐、未央两宫之禁卒守备,亦当倍之!” 听闻萧何此言,季布和身旁一位同样腰系银印、青绶①的官员赶忙起身,对萧何拱手一拜。 “臣等,谨遵萧相之令!” · · · · PS:印绶制度,关系到秦汉官制,但有一点容易混淆:印绶不单单与官职秩禄等级关联,同样也与爵位关联。 目前能查到最权威的资料是《汉书·百官公卿表》中的记载—— 爵位:诸侯王金玺赤绶,彻侯金印紫绶,关内侯银印青绶。 官秩:丞相、太尉位比彻侯,金印紫绶;比二千石以上,银印青绶;比六百石以上,铜印墨(黑)绶;比二百石以上,铜印黄绶。 有个问题需要交代一下:丞相金印紫绶,和彻侯对应,但丞相并不是位比彻侯,而是位比诸侯王。 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丞相属于彻侯级干部,但享受诸侯王级别的待遇。 至于文中,九卿大都金印紫绶,不是因为九卿应该金印紫绶,而是因为这个时间点的九卿,大都是彻侯的爵位,所以能金印紫绶;阳城延、叔孙通等没有彻侯爵位的九卿,仍然是银印青绶。 文中中郎将秩比二千石,当银印青绶。 备盗贼都尉算是西汉比较特殊的一个官职,隶属内史,在汉初秩比二千石,职责是长安周边地区治安,也就是‘备盗贼’。 但随着刘汉政权逐步稳定,关中地区的治安水平逐渐恢复正常,备盗贼都尉的作用逐渐下降,在文帝年间,备盗贼都尉降格为千石,景帝降为六百石。 第0071章 绝不能插手兵权! 听闻萧何对长安城周边地区治安工作,以及长乐、未央两宫恭敬做下‘加强戒备’的安排,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刘邦此番率军出征,虽从关中各地抽调了十数万人青壮充军,以及数以十万的运粮民夫,但刘邦大军的核心骨干,还是由右相国郦商、车骑将军靳歙、太尉周勃各自带走的北军两部校尉,共六部校尉,一万二千余人。 此番出征,刘邦大军的人员构成,便大致是这一万两千余北军将士人均官升一级,以作为军官骨干;再以临时从关中征召的十数万青壮为军卒。 而在往常,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拱卫及防务,便是由北军八部校尉,共计一万六千余人,以及南军六部校尉,共万余人来负责。 其中,南军俱是由丰沛元从子弟组成,算是天子刘邦毋庸置疑的天子亲军! 而北军也不逞多让,其人员构成,皆由关中良家子弟所充,同样是长安中央常设军事力量。 若是单论战斗力,人数更多,且兵源更充足的北军,甚至比刘邦的元从亲军——南军,都还要稍胜一筹。 通常情况下,南军作为天子亲军,都是由卫尉直接指挥,以负责长乐、未央两宫的宫廷拱卫。 而北军作为关中子弟兵,则是由负责关中,主要是长安及周边地区治安的中尉统辖,负责守卫长安及附近地区。 除了南、北两军这两只精锐武装力量,自然也有负责日常巡逻、维护治安的准武装力量。 如中郎将季布麾下,那支不足千人的中郎队伍,便大都是自天子各地选拔而来,皆为战功赫赫,且极具潜力的青年将官。 通常情况下,中郎们在都城长安的主要工作,是长安、未央两宫宫门的守卫,以及在未来,长安城建成之后,负责长安各处城门的守卫。 至于备盗贼都尉,顾名思义,是朝堂专门针对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治安工作,而设立的专职属衙。 简单来说就是: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人,皆属中尉管辖。 其中,中尉亲掌北军,拱卫长安城; 中郎将掌中郎,负责皇宫宫门守卫; 而备盗贼都尉掌数千‘缉盗’役卒,负责长安城内日常的治安巡逻,以及对周边地区的匪盗、流寇进行围剿。 想明白这些,再看萧何针对中郎将、备盗贼都尉的安排,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负责拱卫长安城的北军八部校尉,被天子刘邦带走了足足六部! 作为天子亲军,负责拱卫长乐、未央两宫的南军六部校尉,也被带走了将近三分之一,以作为天子刘邦的亲卫队。 这也使得朝堂中枢在长安,及长安周边地区的防备力量,一下降低了一半以上! 在这种情况下,令中郎将加强长乐、未央两宫的守备力量,让被盗贼都尉加强长安地区的治安力度,自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至于这件事,萧何为什么要亲自安排,而不是让太子刘盈安排,那就更容易理解了。 ——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而言,在天子刘邦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最不能插手的东西,就是兵权! 哪怕刘盈在朝中安插党羽,肆意任免公卿百官,亦或是动用少府内帑的自愿,都还勉强有辩解的余地。 可若是天子刘邦一走,刘盈就着急忙慌要执掌长安地区的兵权,那作为丞相的萧何,也免不得要动用开国第一相的特权,替刘邦管教管教‘密谋不轨’的太子了! 而今日,刘盈特意摆出一副‘我只旁听’的架势,显然是让萧何放下了心中那一抹淡淡的忧虑。 萧何自是看得明白,刘盈那副‘你们商量就行,我就看看不说话’的姿态,并不是针对即将进行的关中水利,即郑国渠的整修工作,而是针对天子刘邦离京之后,长安及周围地区的守卫工作。 刘盈摆出这副‘该管的我管,不该管的不管’的态度,萧何自也乐得出身,将关于‘兵权’这种稍有些敏感,刘盈不便插手的调动安排妥当。 而刘盈今日这一番表现,无疑是让萧何对刘盈的评价,在悄然无息间又上了一个台阶。 “久居皇后身侧,太子可真是······” “愈发老练啊~” 心中稍发出一声赞叹,萧何便回过身,重新面对朝臣百官。 “除备盗贼都尉、中郎将二属,其余诸司、衙,亦当恪守本分;不可因陛下离京,而心生懈怠!” 萧何面带郑重的吩咐,自是惹得殿内百官纷纷起身,齐齐拱手一拜。 “喏。” “臣等必各司其职,恪守本分······” 至此,萧何在今日朝议中的任务便大体完成。 对殿内百官稍一点头,示意众人回位,萧何便再度回过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及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钱粮一事,家上前日同臣、少府已有所商。” “莫如,家上亲言之于诸公卿曹?” 闻言,刘盈面带温笑的起身,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辛劳萧相。” 说着,刘盈由侧过身,正对向殿内朝臣百官,又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试言。” “若孤所言有不妥,诸公皆可直指孤言之弊,孤自当兼听而采之。” 见刘盈这番谦逊有礼的作态,殿内众人自是连连拱手,口称不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直起身,郎朗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郑国渠者,乃渭北水利之根本,更关乎泾水以东、洛水以西之田亩十数万顷灌溉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然自秦二世元年,郑国渠便久未得缮护,至今,已有十数载。” “渠之南北,的田亩十数万顷;然其米粮之产出,竟自二世元年之亩产五石,至今岁秋收,只亩产三石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昂起头,对最先出身的那位少府丞微一点头。 “孤亦以为,关中水利整修、缮护事,其首重者,当乃郑国渠!” 铿锵有力的道出自己的观点,刘盈稍一止话头,望向朝班左侧,端坐于最靠前位置的少府阳城延。 “还请少府言于诸公:郑国渠之整修、疏塞事,当需钱粮几许,力役几何?” 第0072章 计划之外的变数 “禀家上、萧相。” 就见阳城延悠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竹简,慢条斯理的摊开来。 “郑国渠,修于秦王政元年,至王政十年毕。” “渠首自泾水分于谷口对岸,沿三原、富平直流向东,过莲勺,于重泉北十里处汇入洛水。” “渠长共三百一十七里,原顶宽十五丈,底九丈。” 说到这里,阳城延便将手中竹简合拢,面带稍显凝重的抬起头。 “然近年,郑国渠之水累年渐少;沿岸郡县、农户欲疏渠,而不知如何为之,只得拓宽渠之道。” “故今,郑国渠顶宽近二十丈,底宽,更几近十六丈······” 听闻阳城延这番介绍,刘盈的面色也不由稍沉了下来。 阳城延所说的‘郡县农户欲疏渠,而不知如何为之’,其实就是百姓看着郑国渠之水越来越少,心里着急,想做些什么,却又好心帮了倒忙。 盖因为水渠的宽度,会直接影响到水流的流速,和对某些浅洼渠段的冲击能力。 就拿郑国渠来说:原本郑国渠底宽九丈,水流湍急,即便是某些渠段被淤泥、垃圾所堵塞,郑国渠所具有的水量和水压,也有通过水流冲击,从而疏通阻塞河段的能力。 但如今渠道拓宽,水流就变得迟缓,原本可以被水流冲开的阻塞段,也就不再能被郑国渠‘自动冲通’。 再加上水流变缓,使得水中的泥沙更容易沉淀,就更加剧了郑国渠下游的阻塞。 就这样,郑国渠每年都更堵一些,又被百姓每年拓宽一些; 反过来,渠道的拓宽,又使得郑国渠因水流减缓而越来越堵。 恶性循环之下,郑国渠便也成了如今这般,明明存在,却又几乎失去效用的模样。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缓缓直起身,望向御阶中段的萧何。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关中水利;而关中水利,由尤以郑国渠为先。” “如此,郑国渠之整护,便不单需疏通堵塞之处,还当填土于渠内两侧,以减其宽。” 听闻此言,刘盈原本还算轻松地面色终是一沉,流露出了些许凝重。 ——先前,刘盈得出‘五万人,三个月’的力役人数和工期,只考虑到了河道疏通,却并没有将填土减款这一项算进去! 思量着,刘盈便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望向少府卿阳城延。 “还请少府直言。” “若欲使郑国渠疏塞、减宽,需力役几何,又需耗时多久?” 闻言,阳城延面上顿露难色,纠结沉吟片刻,终还是拱手一拜。 “禀家上。” “若只疏塞,当需力役四万,劳二月;然加渠道减宽事,恐当倍之······” “且今,秋八月已近末,不数日,便入秋九月。” “以往年之例,郑国渠之水结冻,多为十月中、下旬;距今不过月半。” 说到这里,阳城延终是长叹一口气,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故郑国渠整修事,若欲于今冬内毕,当速断流于渠首,驱力役六万以挖渠内阻塞之泥。” “若不如此,待关中初雪,郑国渠结冻,渠底皆为冻土之时,恐纵力役十万,亦难以尽毕渠道疏通事······”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的轻松惬意尽数消失,面色也终是凝重起来。 阳城延话里的意思,刘盈自然听得明白。 如今秋收已过,距离凛冬,只剩下大概40-50天的时间。 若想在郑国渠冰封,底部泥沙结为冻土之前,完成对淤塞部分的挖掘清理,则必须立刻马上从郑国渠上游阻断水流,并立即开始挖掘渠底淤积的泥沙。 只是这样一来,要想从现在到冬天来临之前,这4、50天内完成郑国渠淤塞部分的挖掘清理,就需要至少六万人,才能保证完成。 “六万······”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便稍一抿嘴唇,语带凝重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之意,乃郑国渠疏通之事,当于冬至前尽毕;然渠道减宽一事,可暂不急?” 闻言,阳城延只微微点了点头。 “待冬至,渠底湿泥,便当立为冻土,挖之极为废力,故务当于初冬未至而尽毕!” “及填土于渠道以减宽一事,于冬至之后亦可······” “需力役几何?!” 话音未落,就见刘盈急忙又是一追问,阳城延只稍一沉吟。 “填土二十日,夯实二十日······” 心中稍一盘算,阳城延便暗自点点头,旋即稍一拱手:“亦六万,劳月余即可。”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稍松了口气,面色沉凝之色也稍缓和下来。 “六万人,三个多月······” 和刘盈先前‘五万人,三个月’的预测相比,只是多了一万人。 虽然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但刘盈心中,还是没有太过放松。 ——先前,刘盈得出‘五万人,三个月’的预测,是按最高标准算的! 即:最多不超过五万人,最长不超过三个月。 而阳城延口中的‘六万人,三个多月’,显然是以最乐观的情况估算。 即:最少要六万人,最短要三个月以上。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虽不算沉凝,却也是满带着郑重。 心绪沉重之下,刘盈便也顾不上‘谦逊’,只对萧何一拜,便来到了御阶中央。 “此番,郑国渠整修一事,当需力役六万,劳三月余,方得以成行。” “然父皇御驾亲征,发民青壮、乡勇几逾数十万。” “故孤之意,不可再征劳役于关中,以加民之疲苦。” 说着,刘盈便稍侧过身,望向阳城延:“前日,孤令少府清查少府城旦、鬼薪、隶臣等官奴。” “不知少府可曾查明?” 听闻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旋即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卷竹简,并将其摊开。 “禀家上。” “今少府得官奴,城旦七千四百九十一,鬼薪三千一百三十六,隶臣万五千六百二十五,共男奴二万六千二百五十二人。” “除长陵筑建所需之官奴,另加之以白粲、隶妾,当有三万二千······” 闻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再度望向殿内百官时,嘴角不由涌上一抹令人心生戒备的‘温暖’笑意。 第0073章 我反正没脸要 “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六万,便由少府出官奴三万!” 以不容置喙的语调做下吩咐,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些许强势!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自是赶忙低头拱手,拜喏应是。 见此,刘盈稍敛回目光中的锐利,望向殿内百官时,神情重新带上了些许怪异的温和。 “及余三万,孤意,出少府内帑钱,以求朝中诸公出家中私奴,与力郑国渠之整护事。” 温颜道出这句话,刘盈不由淡而一笑,旋即向东方摇一拱手。 “孤今岁十四,为储更已五载有余。” “此番,父皇信重于孤,以行太子监国事,更以关中水利整护事相托!” “孤得父皇信重,实不敢于郑国渠一事之上稍有差池。” 说着,刘盈不由稍整衣冠,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此番,还赖诸公相助,诸公之仁义,孤必当铭记于心!” 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殿内百官赶忙起身,齐齐弯腰拱手。 “家上万莫如此,臣等实不敢受之!” “郑国渠整护一事,本就乃利国利民之事,臣等更受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 “纵家上不问,臣等亦当倾尽所有,以全郑国渠整护之事······” 看着殿内百官朝臣争相出身奏拜,刘盈不由满带感激的一笑,又是一拱手。 “孤,在此谢过诸公大义!” 言罢,不等刘盈直起身,却闻某处偏僻的角落,传出一声略有些不合时宜的嘀咕。 待看清那人面目,刘盈不由面色一僵,旋即强笑稍昂起头。 “汁方侯,可是另有高见?”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望向那道略显臃肿的身影。 见此,被刘盈称呼为‘汁方侯’的老者不由赶忙起身,呼哧呼哧来到殿中央。 “汁方侯臣齿,拜见家上~” 略有些费力的一拱手,雍齿不由稍直起身,调整一番错乱的鼻息,才略有些孤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臣等出私奴,以作整修郑国渠之力役,臣等食汉之爵禄,自当全力以襄助。” “然臣方听闻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 说着,雍齿便做出一副好似真的很疑惑地模样,对刘盈又一拱手。 “臣等出私奴,自当亦出役奴所需之粮米,不知家上言‘出少府内帑钱’,乃何意?”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望向雍齿的目光中,嗡时带上了深深地鄙夷。 “蠢货!” “合该为陛下污封以为汁方侯!” 感受着朝臣百官毫不掩饰的鄙夷,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长安朝臣百官,虽说最精英者,大半都已随刘邦出征,但留下的人,也并非都是短视之辈。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可还是将星璀璨,名臣遍地,巨擘不知凡几的开国初! 此时跪坐于殿内的这百十来号朝臣,虽比不上留守长安的丞相萧何,以及随刘邦出征的靳歙、郦商、周勃等元勋功侯,但也并非是这些人不够强。 而是萧何、靳歙、郦商等人太耀眼,对比之下,才显得其他人稍有些普通。 可即便如此,此时端坐于殿内的百官功侯,但凡千石以上者,放在往后随便一个时代,都足以担任国之相宰! 就说此时,西席朝臣班列,紧贴着少府阳城延、典客薛欧身后坐着的,便是丞相萧何的副手:计相北平侯张苍! 东席的功侯班列,也不乏安国侯王陵这样功勋卓著,即便在整个功侯元勋群体中,都受人敬仰的元勋功侯。 除去这些巨擘,以及中郎将季布这样的新生代,与会的千石、六百石的官员当中,也有不少能力不俗,天资上架,只稍欠缺政治资历的年轻一代。 如此高质量的官僚群体,如何看出此时的状况? ——要知道天子刘邦意欲易储,才不过是个把月前的事! 而此次,刘盈得到这份名为‘太子监国’的大考,整修郑国渠,便是整张试卷中唯一的大题! 这件事办好了,刘盈储君之位的最后一丝隐患,便将彻底被消除! 此时帮助刘盈完成郑国渠的整护工作,除了卖刘盈一个天大的人情,为自己的履历浓墨重彩的添上一笔‘与修郑国渠’之外,更是能在刘盈心中,留下一个‘这人不错’的好印象! 和‘在太子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太子承自己一个人情’的机会相比,奴隶算什么? 别说出奴隶去充当力役了,就算是送出去的奴隶全都被用死,这笔投资也绝对值得! 结果雍齿可倒好,对这层深意视若无睹不说,竟还隐晦的问起报酬? “一俟宫车晏驾,汁方侯一族,恐当绝矣······” 暗自为雍齿一族做出‘死期不远’的预测,百官众臣便纷纷低下头,不愿再看雍齿一眼。 ——和这样的蠢货同为朝臣,百官朝臣无一不觉得丢人! 与殿内朝臣相比,刘盈则相对淡定一些。 片刻之内便调整好面容,刘盈便温笑着望向雍齿。 “孤求助于诸公,自不能凭空口。” 言罢,刘盈便稍昂起头,温笑着望向殿内百官。 “此番,出私奴以整修郑国渠一事,凡朝中公卿百官,每出奴一人,皆酬之以每日百钱!” 果不其然,听到刘盈此语,雍齿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正要躬身拜喏,认领‘出奴得酬’的名额,就见刘盈身侧,一道面色阴冷的身影拔地而起。 就见萧何略带警告的瞪了雍齿一眼,便从御阶之上走下,回过身,面带谦恭的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欲以朝臣功侯家中私奴充力役,便无须征劳役于民,此诚仁善之举!” “臣谨为百官贺,为天下贺······” 听闻萧何此言,百官朝臣面上不由纷纷流露出‘该当如是’的神情,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对刘盈齐齐一拜。 “家上仁义爱民,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闻此言,刘盈心下不由一紧! 百般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坦然接受朝臣百官的行礼,旋即稍一拱手,以做回礼。 如果只是个皇子,那刘盈得到这等赞扬,确实多少有些犯忌讳。 但刘盈觉得,作为太子储君,作为刘汉社稷未来的接班人,一个‘为天下贺’的赞美,自己还是受得起的。 待朝臣百官再度坐回座位,萧何不由再面色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臣蒙陛下信重,任之以为丞相,身百官之首,更食邑万户、禄万石,当率公卿、百官先。” “臣愿尽出家中壮年男奴百二十人,以充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言罢,萧何稍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示好。 “及家上欲以少府内帑钱为酬······” 故作迟疑的拖一个长音,萧何便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 “农为国本,更乃黎庶安身立命之根本、大军征讨于外之命脉!” “然臣身以为汉相,奉陛下令以掌关中事务,却使郑国渠塞堵近十载,无以灌溉田亩,致使关中田产累年递降·····” “臣更受陛下隆恩,食酂县之邑万户,丞相之禄万石,纵为奴十世,亦不能还陛下恩德之十一······” 面带悲愤到道出自己的‘罪状’,萧何便满是决然的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臣自当倾家中私奴、钱金以为助!” “然家上欲以钱为酬······” “恕臣万死,亦不敢受也!!!” 第0074章 认领名额 俯视向御阶下,正面带悲痛的做着‘自我检讨’的萧何,刘盈纵是对‘萧何会配合自己,给百官做表率’一事有所预料,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敬重。 萧何对自己的示好,刘盈自然看得出来。 但刘盈也同样看得出:萧何所做出的这一番‘检讨’,绝对不是说出来装装样子! 丞相萧何,是真的觉得郑国渠累年失修一事,自己要负有很大责任! 且先不提这些年,连都城长安都没钱修的汉室中央,能对郑国渠的修缮维护提供多大的帮助,也不论萧何究竟应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 光是萧何这一副‘不管应不应该负责,这锅我都主动背’的担当,就足以让刘盈暂时放下所有的筹谋、作态,对萧何满带崇敬的一拜! “丞相国之柱石,不愧为百官之首,开国第一侯!” 毫不吝啬的道出称赞称赞,刘盈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面上也涌上一抹唏嘘。 “然孤以为,郑国渠年久失修,恐非为丞相之责。” “自姬周末,天下诸侯分以数百家,及秦前天下七分;后秦一统寰宇,又二世而亡······” “秦灭,更先有项羽鱼肉生民,后又异姓诸侯为乱关东。” “天下战火纷纭上百年,实可谓生灵涂炭,百废待兴。” “父皇应天之道,立汉国祚,赐民田爵,更许民以休养生息;然异姓诸侯作乱关东,致使战火、纷争仍不绝于天下。” 说到这里,刘盈便悠然一声长叹,旋即面带赞赏的望向萧何,唯一点头。 “往近十载,萧相力主关中大小事务,更肩大军征战所需粮饷、军械之筹措。” “国库、内帑空虚,萧相得以全输粮草于父皇,已实属不易;纵郑国渠年久失修,亦乃无奈之举······”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那满带着真挚、敬重的目光,萧何只觉心下一暖。 可即便如此,萧何还是略带自愧的低下头,对刘盈微一拱手,却并未再言语。 而在刘盈看不到的角度,看着刘盈、萧何二人之间的互动,殿内众人无不在心下连连点头,将赞赏的目光,投向那道屹立于御阶之上,身形还仍显得有些瘦弱的身影。 “较之于陛下,家上似更长于仁厚,无待臣以严苛?” 暗自将刘盈和天子刘邦做一番比较,众人无不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且不论刘盈比之乃父如何,光是对萧何的这一番敬重、宽仁,便足以让殿内百官从刘盈身上,看出仁厚之君的雏形! 对于百官朝臣面上赞赏之色,刘盈却似是毫无知觉,只微笑着走下御阶,将萧何扶回御阶中段的座位,安抚着让萧何坐下来,才又来到御阶中央。 “萧相身以为百官先,愿出私奴百二十人,更勿受孤所酬之钱。” “然萧相不受酬钱,乃高风亮节,诸公不必如此。” 面色如常的道出这句话,刘盈便稍清了清嗓。 “正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孤虽不敢以‘君子’自榜,然亦愿效君子之所为。” “凡朝臣百官,每出家中私奴一人,劳于郑国渠一日,便酬以百钱!” 重新强调一番自己并没有‘白嫖免费劳动力’的意图,刘盈又温笑着侧过头,望向西席首位的阳城延。 “待朝议毕,朝臣百官凡愿出私奴者,皆当携奴至少府,以换得酬钱。” “还劳少府立一册,以录百官功侯所献之私奴几何。” 言罢,刘盈重新抬起头,望向殿内百官时,面上又稍带上了些许感激。 “待父皇班师,孤当以此‘忠臣册’为献,以带诸公,请功于父皇当面!” 言罢,刘盈对殿内百官又是唯一拱手,才淡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而汁方侯雍齿,也在殿内百官不屑一顾的侧目之下,悻悻回到那片专属于自己的角落。 殿内静默片刻,殿内朝臣百官的心中,不由出现了另一个疑惑。 ——此番整修郑国渠,需要力役六万人;除去刘盈强制少府认领的三万个名额,也还要三万人!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们的私奴,能凑够这三万人吗?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望向端坐于御阶中段,面上仍带着些许自愧之色的萧何。 作为百官之首,萧何已经认领了一百二十人的名额,其实也算是为其余众臣,给出了一个参考。 作为丞相的萧何出一百二十人,那凡是食邑在五千户以上的功侯贵勋,便都该当出百人左右。 但这并不意味着殿内这百十来号朝臣,都能拿出百人左右的奴隶! 萧何拿出的一百二十的家奴,那是人家食邑酂县万户,一年光是租税,就能收上来起码二十万石粟米! 有这些租税产出,萧何才能眼睛都不眨的养几百个家奴,且丝毫没有压力。 若是萧何没有那万户食邑? ——丞相虽号称食禄万石,可实际上,年俸禄才不过四千石! 按照每人每年二十石以上的口粮消耗,以及几乎相同价值的衣物等消耗,萧何即便是将自己的丞相俸禄全拿来蓄奴,也顶多能养得起一百个奴隶。 这样说来,殿内朝臣百官,有封国食邑的,才应该以萧何作为参考。 如萧何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那食邑五千户的侯爵,就起码要出个六十人左右。 至于没有封国,只靠着俸禄过活的官员······ 感受到那一道道望向自己的目光,阳城延不由稍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待面上涌上一抹了然,阳城延便微一点头,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稍拜喏一声,待刘盈望向自己,阳城延才略有羞涩的一笑。 “臣蒙陛下知遇之恩,身九卿之贵,本当出奴百人······” 此言一出,殿内百官面色不由纷纷一紧! 就见阳城延将话头一转:“然臣无萧相之万户食邑,只食九卿之禄二千石,家赀微薄,实无百奴······” 闻言,殿内百官才不由纷纷松;呃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幽怨。 ——阳少府,咱说话,能别大喘气儿不? 吓死人算谁的!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无妨。” “少府及力所能便是。” 就见阳城延面带感激的一拱手,便道:“如此,臣便尽出家中,年十五上之男奴,共十七人······” 第0075章 人还是不够啊? 听到阳城延道出自己的认领数,殿内百官不由纷纷望向刘盈。 确定刘盈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喜的神色,并对阳城延拱手以拜谢,百官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下,没有封国,只有官职的人,也有了可以参考的标准。 ——阳城延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年实得二千一百六十石。 阳城延中二千石,出奴十七人,那没有封国的官员,二千石、比二千级别,就不能和阳城延差太多,出十五人左右,应该最为妥当。 千石则直接减半,有能力的出个八到十人,没能力的出个六、七人,也就够了。 至于六百石乃至四百石以下,都根据自己的情况,出几个人以表明态度,便也足矣。 对于如此合理的认领比例,殿内百官自然是欣然接受。 ——能入朝为官的,谁家还没三五个私奴? 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的汉室,也依旧有‘家赀不足十万者,不得为官’的硬性标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即便是‘家赀十万’,也只是当官的最低标准! 具体到能跻身朝堂,出现在今日朝议之上的官员,别说拿三五个奴隶出来,去做几个月劳役了,即便是送三五个奴隶给刘盈,也顶多就是咬咬牙的事儿。 暗自盘算着自己应该出多少私奴,大致得出相应的数量后,殿内众人目光中,再度涌现出些许疑惑。 还是先前那个问题。 ——按照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为功侯、朝臣做出的参考,光靠功侯和朝臣,根本凑不够三万人! 要知道至今为止,汉室敕封的所有彻侯,其食邑加在一起,总共就二十多万户! 按萧何亲身做出‘每食邑万户,出奴百二十’的标准为参照,就算那些已经随军出征的功侯,都由家中子侄认领名额,整个功侯勋贵阶级,也只能认领二千五百个名额左右。 至于官员,那就更别提了。 ——阳城延身为九卿,秩禄中二千石,也才出十七人而已! 按照这个标准,就算整个长安所有的官员,都按照官职认领名额,也顶多能认领一千多。 这样算下来,功侯、官员加在一起,也就能凑出来将将不到四千人,刚好是力役缺口——二万八千人的七分之一······ “这······” 面色孤疑的抬起头,朝臣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除家中私奴,怕是还要出家中钱、金······” “也不知要出多少······” 暗自思虑着,殿内百官不由稍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仍不见丝毫不满。 若是因别的事,要功侯百官平白无故出钱、出人,那自然是在异想天开。 但这一次,情况显然有所不同。 ——出家中私奴,甚至出钱、粮修整郑国渠,非但能为众人赢得名望、政望,最为关键的是:能得到投资太子刘盈的机会! 并且还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性质的投资! 而古往今来,从龙与立之功,可都是回报率最高,回报最大的投资······ 如是想着,殿内百官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绝。 ——家上说吧! ——只要不是伤筋动骨,那割点肉,俺咬咬牙也割了! 不知有没有看出百官面上的决绝,刘盈只没由来一笑,便面色淡然的望向阳城延。 “还有一事,孤欲相问于少府。” “方才,听闻少府之言,郑国渠之阻塞,似是因泥沙堆积?” “及沿岸郡县、民拓宽渠道,则水流愈缓,使泥沙堆积更甚?” 见刘盈莫名问出发出一问,殿内众人纵是对水工之事知解无多,也不由纷纷侧过头,望向少府阳城延。 闻言,阳城延唯一点头,就见刘盈终是面带疑惑的又是一问。 “有一处,孤甚不解。” “郑国渠之水,乃自泾水引入。” “前些年,孤曾亲至泾水,见泾之水虽不至清澈见底之地,亦不怎见泥沙。” “敢请少府教之:阻塞郑国渠之泥沙,乃自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眉角不由一皱。 “莫不有乱臣贼子藏于关中,暗行毁渠之事,或投泥沙、土尘于郑国渠,以阻塞其道?”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已有些狠厉起来的目光,阳城延不由赶忙一拱手。 “非如此,实非如此······” 待刘盈目光中的狠厉稍却,重新变回先前那副稍带些疑惑地模样,阳城延才微松一口气。 “家上即问,臣自当知无不言。” “郑国渠之水,乃引自泾水,本确无多泥沙。” “及阻塞郑国渠之泥沙,则多自郑国渠之上游,水流湍急之处顺水而下,至下游水流迟缓之处沉底。” 说着,阳城延不由稍清清嗓:“家上当知:水,往低处流。” “凡水渠,皆上游势高,而下游低;纵郑国渠,亦本如此。” “然往多年,郑国渠无得修缮,上游之高处,渠底之土多为水冲而走,便愈低。” “下游本低,又得上游所来之泥沙堆积,则愈高。” “此消彼长多年,上游之高处愈低,下游之低处愈高,上下游高低之差愈近,水流便愈缓。” “水流愈缓,则下游堆积之泥沙愈多,加之渠道为地方官吏所拓宽,更使郑国渠之水愈缓,其阻塞更甚。”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听不懂般,又补充道:“便以此番,家上整修郑国渠为例。” “若掘渠底之淤泥,渠上游,但无需掘,恐还当填土数尺。” “然至下游,恐当下掘丈八之深······” 听着阳城延的解释,刘盈纵是对此间事了然于胸,也不由佯装出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 “上游之土,为水卷至下游,而阻河道······” 略有些刻意的‘自语’一声,刘盈不由再次望向阳城延。 “此事,无解局之法?” 闻言,阳城延只面色无奈的摇了摇头。 “别无他法。” “只得每岁勤掘下游之淤泥,每三岁填土于上游。” 听闻阳城延道出‘别无他法’这几个字,刘盈的嘴角,终于涌上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 ——阴谋得逞的笑容! 第0076章 固上游之土 “岁岁掘下游之淤泥,三岁填上游之渠底······” 轻声呢喃着,刘盈不由微摇了摇头。 见刘盈这幅神情,阳城延也明白过来:郑国渠的修护工作,太子怕是想一劳永逸。 “唉······” “但求太子莫乖张过甚呐······” 暗自腹诽一番,阳城延便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忧虑。 纵观千古,凡涉及水利之事,都从来没有和‘一劳永逸’这个词沾过边。 从远古时期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以治大河之泛滥’,到过往千百年,无数令人崇敬的治水先贤,都将一个不容置疑的现实,摆在了后世人面前。 ——治水,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代人的事! 就说千百年前,被上古圣君大禹所‘驯服’的大河,可曾在那之后长久臣服? 没有! 非但没有,反而是极具规律性的每百数十年,就会发生一次大规模的决口、改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且不说大河,就说乡间村道那些深不过及膝,宽不过三尺的小沟小渠,不也要每年清理淤泥? 所以在阳城延看来,无论是大河那样的鬼斧神工,亦或是郑国渠这样的人造水利,都和每一条河流、沟渠一样,需要每隔一段时间维护、修整。 若不然,就会像如今的郑国渠一样。 ——长年累月不维护、修缮的恶果,最终必然需要庞大到朝堂中枢都要下场的力量,才有可能得以化解。 但对于‘一劳永逸不可取’这一点,刘盈似乎有着不同的看法。 “嗯······” 稍一沉吟,刘盈便憨笑着望向阳城延,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孤还有一问。” 闻言,阳城延纵是在心中摇头不止,面上也不得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就见刘盈稍一措辞,便稍有些心虚道:“少府方才言,阻塞下游之泥沙,皆自上游顺流而下?” “既如此,孤且试言。” “——若寻得一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土,岂不就可使上游之土无以顺流而下?” “上游之土得固,便无阻塞下游之泥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先是下意识摇摇头。 待回过味来,面色不由一滞! “家上从何得知水工之事?!” 心中发出一声惊呼,阳城延不由稍瞪大眼睛,目光中分明写着不敢置信! 刘盈对水工之事的了解,显然有些出乎阳城延的预料。 其实,不止阳城延,恐怕在每一个朝臣官员心中,都不同程度的持有‘肉食者鄙’的观念。 别说是皇子了,便是高门家的子弟,在刘盈这般年纪,能知道水渠是什么,长啥样,有啥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即便刘盈身为太子,阳城延也从没指望能从刘盈口中,得到关于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可行方案。 能把钱、粮凑齐,并给够苦力,剩下的事,少府就能搞定! 但当刘盈说出‘把上游的土固定住,下游就不会阻塞’的看法时,阳城延对刘盈的态度,不由悄然发生了转变。 “此番,为整修郑国渠,太子怕是下了大功夫······” 想明白这一点,阳城延也不由悄悄收起目光中,那抹若隐若现的对‘外行’的轻视,稍有些郑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所言,确直击要害!” “凡大江、大流,欲使其下游勿因阻塞而决口,最佳之策,便使其上游之土得固!” 满带赞赏的对刘盈微一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大江大河,欲固其上游之土,便当于沿岸种下长根、深根,且赖水甚多之树。” “此等长根,深根,且多赖水之树,便多为水工称之曰:固土之木。” “以此等固土之木种于江、河上游,树之深根便可固沿岸之土,以缓下游泥沙之阻。”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又稍叹一口气。 “然郑国渠,终不过长三百余里、低宽不足十丈之小渠。” “于其上游种固土之木,且不谈其木长成,乃需数十载;纵长成,恐亦于事多无补······” 言罢,阳城延终是对刘盈一拜,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近。 “家上有如此之心,臣幸甚。” “然固江、河、水渠上游之土,乃以往千百年,水工之士所难解之事,其中,又尤以水渠,更堪称无解之难!” “家上欲固郑国渠上游之土······” 沉吟片刻,阳城延终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纵观天下,恐亦无此等良计。”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专业性稍有些强的解读,殿内百官百官不由纷纷陷入思考。 待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很能理解‘固土之木’这个词,众人又纷纷放弃思考。 片刻之后,众人又不由抬起头,将满带赞赏的目光,毫不吝啬的撒向刘盈。 虽然对‘固土之木’这个概念不是很能理解,但阳城延所说的大部分话,众人也都能大概听懂。 对于刘盈所言,众人自也是基本明白。 虽然不知道刘盈的这个提议,在‘水工’这个圈子里算怎样程度的认知,但众人也不难看出:太子刘盈,并非是众人刻板印象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为了整修郑国渠,刘盈此番,应该也是下了大功夫,学了不少东西! 且先不提学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光是这份‘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的态度,就不知甩了同龄人多少条街! 而今天,当刘盈展现出一个对臣子宽和,对事务专注,待人谦逊,又愿意学习的太子形象时,殿内这上百功侯朝臣,无一不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正当众臣盘算着,要不要出身打个圆场,告诉刘盈‘你做得很好了,但这个事确实没办法’的时候,却见御阶上的刘盈,仍旧不死心的摇了摇头。 “不对。” “固土之法,不单只树根一项!” 刘盈没由来的一声自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似是有些偏执了吧?” 不等众人回过身,便见刘盈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在殿内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注视下,满是严肃的看向阳城延。 “郑国渠上游之土,若以重物压之,莫不可得固?” 第0077章 还不够好 刘盈只此短短十数字,便使得阳城延嗡然瞪大了双眼! 看着阳城延稍带些惊诧,又隐隐有些捉摸不定,明显在快速思考的神情,刘盈不由暗自一笑。 ——固定河流上游的土,对前世只是个寒门子弟的刘盈而言,似乎是有些遥不可及。 但好强不巧的是:第一世,刘盈在十八岁大考之前,都和父母双亲,住在大西北的乡下······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在儿时,村里还仍旧保留有类似‘徭役’的制度,也就是每年农闲之时,每户农家都要派出壮男一人,参加义务劳动。 偶有些时候,是道路的挖掘、铺设; 但在水资源奇缺,又因为贫穷而极度重视农业的大西北,更多的时候,徭役都是乡间小渠的挖掘。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那一世,年满十五岁之后,刘盈便不忍让年迈的老父,和负有轻微残疾的长兄去服徭役,便开始为家中,承担起了这一项责任。 而从刘盈十五岁开始,一直到刘盈大考之后的十八岁,前后四年,每年秋后,刘盈代表自家参加的徭役,都是挖掘、建造水渠! 后世的大西北干燥、炎热,水资源奇缺无比,所以在对水渠的挖掘、建造过程中,对于‘防渗水’这一项,有着十分严苛的要求。 与此同时,当时的大西北又很穷,并没有花费高昂资金,在河渠下方铺设塑料防渗层,或直接以混凝土筑造水渠的条件。 所以在当时,为了防止渠水在流到下游之前渗入土底,乡中的干部便会指挥刘盈等一干青壮,在渠底铺设岩石。 那一段记忆,对于此时的刘盈而言,可谓是万般遥远。 但那一段无忧无虑,且充实快乐的记忆,只需要一点引子,就又被重新勾起。 从回忆的甜蜜中回过神,刘盈便发现,自己脑海中,已经有了固定河流上游之土的方法。 ——岩石! 在绝大多数时代,都堪称最廉价、最不需要技术含量,且没有任何副作用的材料! 按照刘盈的想法,在前世的大西北,通过在渠边、渠底铺设岩石,就可以防止渠水下渗。 既然可以防止渠水下渗,又如何不能固定上游的泥沙? 上游泥沙被石头压实、固定,又何来下游因河沙、淤泥堵塞一说?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身为太子的刘盈,手中可以用到的材料、可以调动的力量,可远比后世的大西北,要好太多太多······ 在刘盈陷入回忆的同时,阳城延也在思考。 方才那一瞬间,阳城延只觉昏暗的脑海中,嗡时闪过一颗微弱的光点! 可没等阳城延抓住,那颗光点便一闪而逝。 “重物······” “压实······” 似是被夺舍般目光麻木的呢喃两声,阳城延终于是‘灵魂归位’,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满带上了对未知事物的狂热! “敢请问家上!” “当以何物,以压河渠上游之土?!” 纵是阳城延生怕刘盈被自己吓到般,极力按捺着心中激动,殿内众人也还是不难看出:太子刘盈,怕是说除了什么了不得的法子! 一时之间,殿内众人不由纷纷屏气凝神,孤疑的目光,在阳城延和刘盈二人身上来回切换。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决然。 “石!” “以石压之!” “以石之巨重,只须紧贴于渠底,铺百斤巨石而夯实,便可固河渠上游之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嗡然愣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着,复原出刘盈所描绘的画面。 一个个长宽各尺余的石块,沿着渠侧的木板滑下;一个个力役、官奴站在渠底,三二人合力将石块举起,将其规律铺设在渠道底部。 随着一块又一块石头,尽量紧密的铺满渠底,整个水渠底部,便被压上千钧之重。 原本需要力役一下下敲打、夯实的渠底,只因铺设的石块而被压紧;再加上有石头压着,渠底之泥沙便不再会被水流冲走······ “不对······” “石多圆滑,而非方正,自有间隙;渠地之泥沙,还是会被冲走些许······” 暗自心语着,阳城延只自顾自点了点头。 待阳城延那双宛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目光,重新出现属于‘生物’的明亮时,阳城延的面上,已尽是对刘盈的折服。 以石铺设于河渠底部,确实会有间隙,仍然会让部分泥沙被冲走! 但即便如此,也比什么都不铺设,只把河渠底部的泥土夯实,任由土层被水流冲走,好了太多太多! “家上!” 满是兴奋的一拱手,阳城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嗡时燃起点点精光! “臣以为,家上之所言,确乃固渠上游土之万全之策!” “虽因石有间隙,仍或使上游泥沙流失、下游泥沙阻塞,亦可使河渠之阻塞大缓!” “若郑国渠行此法,以石尽铺其底,或可五年一清下游淤泥,十年一填上游之土!!!” 听着阳城延激动难耐的拜奏,殿内众人无不瞪大双眼,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刘盈。 太子这是······ 三言两语之间,就颠覆了天下水工之术? 就在殿内百官想入非非,费力的消化着阳城延口中的‘万全之策’时,却见御阶之上的刘盈,只微笑着又摇了摇头。 “五年一掘下游,十年一填上游······” “孤以为,仍过频;徒使朝堂靡费,而百姓疲于力役。”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还不够’,刘盈便呵笑着侧过头,面带戏谑的看向阳城延。 “石有间隙,乃因其不方。” “如今之少府,莫非无力以得方正之石?” 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不由又是一愣。 只不过这一次,刘盈并没有给阳城延头脑风暴的机会。 “呼~” 稍叹一口气,刘盈便站起身,顺着御阶走下,笑意盈盈的来到阳城延面前。 “孤闻,虽长安城之建造事久无着落,然自汉五年,少府便已着手,切石以取长、宽各二尺,厚一尺之石砖,以做来日铸城之用?”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将手伸向殿门处,对阳城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孤,欲往少府切取石砖之所,亲睹石砖!” 第0078章 用石砖解决力役? 刘盈一声‘请’,阳城延一声‘喏’,今日朝议的场所,便就此换到了长安以西近五里处,一片供少府专门用来切割石料,以取石砖的空旷地。 “萧相。” “以石转铺于郑国渠之底,果真可行?” 在刘盈之前提前赶到长安城西郊,百无聊赖之下,张苍也不由找上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萧何。 按理来说,作为丞相,萧何其实不应该有副官。 号称‘亚相’的御史大夫,也基本不管朝中政务,只负责御史大夫属衙的本职工作——监察百官。 至于丞相府内,虽有丞相长吏这样的下属,但也只是千石级别,远远算不上食禄万石的丞相之副官。 但此时,被破格任命为‘计相’的张苍,理论上,确实算是萧何的副手。 而在汉室,之所以会出现张苍这种‘副丞相’,并非是天子刘邦戒备丞相萧何,而是不得不如此。 按照正常的秦官制,丞相的职责是‘统掌天下大小政务,以助天子治天下之民’。 可现如今,关东基本全被分封给异姓、宗亲诸侯,这就使得‘天下’,变成了关中,另加陇右、北地二郡。 而内史的职责,又是统掌关中大小事物,也可以不严谨的理解为:内史就是关中的丞相。 这就使得如今,天下=关中+陇右+北地的情况下,如果再设内史,丞相就会非常尴尬。 原因很简单:内史管关中,丞相管关中+陇右+北地,那关中到底谁管? 如果是内史管,那丞相身百官之首,却只能管北地、陇右两郡? 只管两个郡,萧何哪还算丞相? 顶多就算个特大号的郡守! 一个大号郡守,就像对朝堂公卿二千石指手画脚? 自然而然,为了给予丞相萧何足够的尊重和地位,刘邦也就暂时没有任命内史。 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就既要管关中,以及北地、陇右的大小事务,同时还要给基本每年都必然出征一次,以平定异姓诸侯的刘邦大军筹措粮草。 所以现在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任命内史,萧何会威严尽失;可不任命内史,萧何又会忙不过来。 于是,就有了‘计相’这个低配版内史,由汉室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计相张苍,来分担萧何肩上的重担。 理论上,计相作为丞相下属,张苍的存在,并不会对萧何的威严产生影响。 而实际上,张苍又可以帮萧何分担部分内政事务,不至于让萧何忙不过来。 二人又同作为开国功侯,虽然张苍地位、功勋都没有萧何那般崇高,但上下属配合这么些年,自也是有了一定的私交。 见张苍开口询问,萧何也不由微微一笑。 “水工之事,老夫虽略有知讳,却也不深。” “倒是少府,乃秦军匠出身,且于水工之匠多有交集。” “既少府言其可行,便当是可行的?” 语调淡然的答复一声,萧何便摇头一笑。 “倒未曾想家上,于水工之事亦有如此知解·······” 闻言,张苍不由稍一低头,赔笑一声,便又问道:“可家上为何莫名提及此事?” “须知整修水渠之力役,仍未足少府所言之数啊?” 略有些迟疑的道出心中疑惑,张苍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作为当世公认的‘九章算术第一大家’,又是长年累月和数字打交道的‘计相’,对于有关数字的事,张苍总是格外敏感。 都不需要打草稿,张苍就已经推断出:功侯贵勋、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最多也就是三千九百人左右! 加上刘盈从少府调用的官奴三万,也才不到三万四千人,距离六万,还有足足二万六千人的缺口! 张苍实在想不明白:刘盈为何会无视这二万六千人的力役缺口。 又为何莫名其妙的说起郑国渠的具体整修方案,还把朝臣百官喊到这长安西郊,非要看什么石砖······ 听闻张苍之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理解。 片刻之后,萧何似有所感的回过身,望向不远处,那辆缓缓驶来的太子辇车。 “皇后历来之举,皆多谋定而后动,可从未有过无的放矢啊······” “只怕那二万六千余力役,便当于此地,因‘石砖’一事而得解?” 暗自思虑着,萧何不明所以的摇了摇头,走上前,与朝臣百官迎接刘盈的辇车。 · “还请少府着匠人示演:方正之石砖,当如何取之于巨石之上。” 走下辇车,刘盈于提前抵达长安西郊,等候着自己的朝臣百官稍一对拜,便直入正题。 闻言,阳城延自是拱手领命,旋即走上前去。 片刻之后,就见阳城延去而复还,引着刘盈以及百官功侯,来到了一块长近二丈,高、宽各丈余,横卧在地上,总体大致呈椭圆形的巨石前。 在距离巨石大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阳城延便对不远处的匠人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就见那匠人稍有些拘谨的一拱手,旋即深吸一口气,用木炭在那颗巨石正中间,竖着画下一道黑线。 待正面的线画完,匠人便倚着木梯爬上石头顶部,沿着先前那道线,一直画到了石头的另一边。 画好线之后,那匠人一招呼,顿时就见五六位身形稍显只能的青年上前,在那条线上每隔半尺的距离,分别钉下一根铜钉。 而后,那几人便用小锤,一下下敲在那一圈同钉之上,并不很用力,但每次的力道都很均匀。 一时之间,叮叮当当的铜钉敲打声响起,竟使得刘盈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在第一世,刘盈住着的大西北乡下,每天叫醒自己的,都是村头铁匠锻铁的声响······ 待刘盈从回忆中回过神,便见那颗巨石之上,出现了一条沿着先前那道黑线的裂缝! 又过了片刻,匠人们纷纷止住动作,先前那匠人上前查探一番,对身旁的人交代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两名身形魁梧,肩膀奇宽的大汉出现,拿着两个大锤,在石头前后两侧,稍靠上一些的位置重重砸下几锤!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大概锤了十几下,就见那颗巨石不声不响的裂开一道足有一寸宽的裂缝! 见此,先前那匠人便上前,将几杆类似撬棍的铜棍塞入缝隙,让那两个魁梧大汉左右撬动一番。 片刻的功夫,刘盈便惊讶的看见,那颗径约二米的巨石,竟缓缓分成了两半······ 第0079章 给郑国渠贴石砖! “彩!” 突兀的一声喝彩,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上前,不顾那几名匠人惶恐跪倒在地的身影,直来到石块前,细细打量起两半石块上的切面! 或许是太子携百官共至,并全程在一旁观摩,那几位石匠显然有些紧张,石头的切面,并没有切的太平坦。 准确的说,是切出的两个切面,其中一面稍稍凸出来了一些,另一面则稍凹进去了些。 但即便如此,两个切面的凹凸程度也都不算很明显,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就说那个凹切面,即便是一个直径两米的类圆,其凹陷部分,恐怕也存不下一瓢水。 “彩!” 又是一声毫不压抑的喝彩,刘盈侧过身,却见先前那几位切石的匠人,此刻竟已惶恐的跪倒在地。 见此,刘盈温尔一笑,毫不介意的弓下腰,将手搭上其中一位匠人那条灰尘、汗水遍布,已混为污泥的手臂,将其温而扶起。 “诸位匠心卓绝,技艺精湛,实于国有大功!” “来人!” 猛地一声厉喝,待一位郎官上前,刘盈便面带喜悦的一声朗呵。 “凡今日解石之匠,皆赐金一镒(斤),布一匹!”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位匠人明显一愣,旋即连连叩首,以谢太子赏。 此时,少府阳城延也同朝臣百官走上前来,面上稍带自得的‘谦虚’道:“今日解石,诸匠稍有些失准,故石有瑕······” 听闻此言,刘盈却满是无所谓的笑着一摆手,回身看向阳城延。 “已切成之石砖,可否与孤一观?” 看过方才,这几位匠人将一块巨石切成两半,且能保证切出的面,尽量为平面的过程,刘盈便已经脑补出在这个世代,长、宽、高皆符合标数,且六面皆大体平整的石砖,究竟是如何得出的。 ——先如方才那般,通过‘划线,钉钉’的方式,将横卧的巨石一分为二,如此反复数次,便可以得到几片前后两面平整,厚度均匀,大体呈不规则柱形的石板! 而后,依旧是用划线、钉钉子的方式,将石板边缘切去,得到一个近似方形,再按照尺寸要求,将其切成不同大小的方砖。 如此,原本呈现不规则立体状的石头,便被切成了一块块方形石砖,以做筑城之用! 既然知道了石砖的获取方式,刘盈便也没打算浪费时间,继续观摩,而是直接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成品石砖!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自是赶忙一躬身,朝远处一招手,便将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石砖,被两个匠人合力抱了过来。 待石砖被轻放在地上,趁着刘盈上前打量的功夫,阳城延也不由低声介绍起这块方砖。 “禀家上。” “此方砖,乃臣奉陛下‘筑长安四墙’之令,于汉六年,以少府匠人至巨石之上所切而得。” “其长、宽皆二尺,厚一尺,重近三百斤;可用于城墙内、外、顶之铺设,以固城墙。” 听着阳城延的解读,刘盈只微微一点头,伸手摸了摸石砖的四面。 用手摸上去,并不算很光滑,但从整体来看,也绝对算得上一个平面! 即便是粗糙的平面,也足以用于铺设河渠底部的同时,不用担心石砖之间,有太明显的缝隙! 如是想着,刘盈又看了看石砖的各个面,确定都可以算作平面,才起身拍了拍手。 “如今少府,有此等石砖几何?” 闻言,阳城延自是赶忙一拱手。 “此等石砖,皆乃自汉五年,高皇帝令臣备筑长安时起,便始切取。” “至今,少府得此等长、宽各二尺,厚一尺,重三百斤之石砖,当有二十万······” 阳城延说话得功夫,刘盈心中不由飞快的默算起来。 “石砖长宽各二尺,郑国渠底宽九丈······” 心中稍一默算,刘盈便得出了结果。 郑国渠底宽九丈,用这种二尺长的石砖铺一排,需要四十五块。 而汉一里,又合一百八十丈,石砖宽二尺,一里的河渠,便需要铺九百排,共四万多块石砖。 “二十万块,只够铺设五里······” 悠然一声呢喃,刘盈便面色一凝,面带决绝的望向阳城延。 “着:少府充郑国渠力役之官奴三万,自明日辰时起,运少府所储之石砖二十万,尽数送往郑国渠上游!” 听闻刘盈此言,围观的朝臣百官面色一滞,不由纷纷疑惑起来。 却见阳城延稍一思虑,便略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家上之意······” 就见刘盈猛地一点头。 “然!” “——以此石砖二十万,铺郑国渠上游之渠底,以固其土!” 刘盈一语,顿时惹得周围的百官朝臣愣在原地,嗡时呆若木鸡! 拿用来修筑城墙的石砖,来铺设河渠底部? “这,这······” “纵观古今,闻所未闻呐?” 众人窃窃私语的功夫,就见阳城延略带焦急地站出身,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皆乃少府过往五年之切取,乃被来日,长安筑建所用啊!” “若此番,尽用于郑国渠之整护事,待来日,当以何筑建长安?” “陛下若怪罪,臣又当如何作答?” 略带凄苦的发出两问,阳城延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撒向一旁的萧何、张苍等人。 ——这也就是今天,刘盈提出‘以石压河渠之土’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案,让阳城延稍有了些敬意! 若是往常,知道刘盈要对少府过往五年辛辛苦苦,抠抠搜搜才攒下来,准备用来筑造长安城的石砖下手,阳城延就算是拼死,也得护住这点家底儿! 见阳城延投来求助的目光,萧何稍一思虑,终是孤疑的侧过身,望向身边的张苍。 见此,张苍也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面带迟疑的上前。 “家上。” “少府所言,确有理啊······” 轻声道出一声劝,张苍便稍一颔首。 “以石压渠之土,当非只石砖所不可,铺以稍扁平之石,或亦可?” “且今,少府之石砖,不过二十万之数,纵铺于郑国渠之底,亦不过只五里。” “郑国渠上游其余百里,仍只得以未切之石铺底······” 说着,张苍不由沉沉一拱手。 “还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第0080章 渠不成,都不筑 听闻张苍之言,围做一圈的朝臣百官们,也不由纷纷缓过神来。 “还请家上,三思······” 虽然还没太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非要在郑国渠底部铺石头,但对于刘盈用石砖铺郑国渠底,朝臣百官只下意识感到浪费。 ——阳城延也说了,这二十万块石砖,那可是过去五年,少府辛辛苦苦攒下来,要用来建造长安城的! 如果拿出这些石砖,就能把整个郑国渠上游铺满,从此一劳永逸,再也不用花钱维护郑国渠,那倒也罢了。 可张苍又说了:二十万块石砖砸下去,结果就能铺五里? 这······ 好像根本就没必要吧? 反正用普通石头,也能压住河渠上游的泥沙,就算会有缝隙,也比现在啥都没有好很多,未来维护起来,也省力不少。 在朝臣百官看来,刘盈一个娇生贵养的皇子,能提出‘用石头铺在河渠底部,压住泥沙’这么有用的点子,已经非常让人惊喜了。 至于少府的石砖,还是好好留着,以后用来建造长安城的好。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稍抬起头,正要再劝,就见刘盈面上满带着戏谑,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决绝。 “敢请问少府。” “长安城建造一事,乃父皇于汉五年,所令少府速行之事。” “今汉十年已末,少府为何迟迟不动,只知备石砖,却不筑长安四墙?”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赶到嘴边的话语猛地一堵,一时之间,竟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 见此,萧何正要出身解释,就见刘盈又是一笑。 “少府不知,孤便言于少府知。” “——无钱!” “——无粮!” “——无可用之力役!” “——除此石砖二十万,凡铸城之所需,皆应有而尽无!!!” 刘盈毫无征兆的一阵怒喝,顿时惹得百官朝臣下意识一低头,默然承受着太子莫名而来的怒火。 却见刘盈面上仍带着些许愠恼,侧身望向萧何。 “孤再问萧相。” “——少府内帑,为何无钱?” “——相府国库,为何无粮?” “——今关中,得民凡九十余万户,吾汉祚欲筑皇都长安,又何以不得可用之力役?!!” 又是接连数问,刘盈面上,已尽是愠恼之色! 被刘盈如此直视片刻,萧何面上,也终是再度带上了深深的愧疚。 面色愁苦的长叹一口气,萧何便颤巍巍躬身,竟作势要跪下来。 至于一旁的阳城延,早在刘盈第一声怒喝之时,就吓得跪倒在地。 见萧何作势欲跪,刘盈心下不由一惊,赶忙跳上前,抢在萧何跪下之前,将萧何拉起。 待萧何满目疮痍的抬起头,刘盈只哀叹一气,安抚着拍了拍萧何的手。 旋即转过身,又将阳城延也从地上扶起。 “孤之怒,非怨萧相,亦非斥少府。” 稍安抚萧何、阳城延二人一番,刘盈面上怒容却丝毫不减。 “孤怒,乃怨过往百年,纷战天下之战国诸侯!” “孤怒,乃恨关东异姓诸侯,得沐天恩而不自知,屡启战端!” “孤怒,乃愤孤年齿太幼,未早日监国,以查郑国渠阻塞之弊!” 铿锵有力的发出几声高和,刘盈只觉气血上涌,鼻息也跟着粗重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按捺住胸中怒火,深深一呼吸,面上怒意才稍退去些。 就见刘盈又侧过头,望向低头不语的阳城延。 “少府方才言,此石砖二十万,乃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莫非吾汉祚之德,便仰赖都城长安?” 朗声发出一问,刘盈又回过头,望向仍旧面带羞愧的萧何,手指向不远处的长乐、未央两宫。 “亦或父皇得立汉祚,乃因帝宫长乐之壮丽,后宫未央之宏伟?” 说到这里,刘盈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悠然摇了摇头。 “孤以为,皆非矣。” “父皇得立汉祚,乃得天下民心,众望所归!” “乃父皇授民田爵,广施仁义,许民休养生息,天下惶惶人心方得安!” “乃萧相、少府,及随父皇出征之元勋功侯、留守长安之百官诸公,助父皇仁以安民,方汉祚得立!” 道出这段稍有些犯忌讳,且除刘盈之外,绝没有第二人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话,刘盈便再次望向阳城延,感叹着摇了摇头。 “少府言,此石砖二十万,当皆用于长安城之筑建。” “然孤以为,此大谬·······” 说着,刘盈不由苦涩一笑。 “为何?”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关乎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若失一都城长安,便可使民十数万得以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孤亦以为,此利国利民之善政!” 言罢,刘盈便面带决然的侧过头,分别看向阳城延和萧何二人。 “少府以为,然否?” “萧相,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带着豪情壮志,又满含真情实感的话语,阳城延终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对刘盈哑然一拱手。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满带敬重的对刘盈拱手一拜,那满带欣慰的双眸下,眼眶竟也隐隐泛了红······ 见萧何、阳城延二人未开口,百官众臣也纷纷面露赞色,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竭力将面色调整的稍平和了些。 “既如此,少府便依令办事吧。” “明日,此石砖二十万,便由少府官奴为役,次序运往郑国渠上游。”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稍带歉意的一拱手。 “少府以官奴为役,运石砖至郑国渠上游,恐还需丞相调兵卒若干,以随行押运。” “待石砖送抵,亦当聚于一处,以军卒看管,免使石砖遭贼人盗、毁。” 听闻此言,萧何、阳城延二人不由双双一拱手。 “臣等,领命······” 见此,刘盈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抬头望向百官朝臣的目光中,也尽带上了坦荡。 “诸公不必忧虑。” “待父皇班师,此间事,孤皆当亲禀于父皇当面!” “若有朝公因此获罪,孤亦当请罪父皇,以免诸公因助于孤,而遭此无妄之灾!” 听闻刘盈此言,百官忠臣自是赶忙一拱手,连称不敢。 就见刘盈自顾自继续道:“待父皇班师,孤当亲奏于父皇:往后数岁,少府当全力切造石砖,以铺设郑国渠之首百里!” “若父皇允诺,孤更当以此为志——” “——郑国渠之首百里,其土一日未得固,帝都长安,便一日不动工起筑!” 第0081章 只要里子,不要面子 ——高皇帝十年,太子监国,修郑国渠。 太子欲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以铺于郑国渠底,百官力阻。太子愤而驳之,言百官曰:修渠一日不成,长安一日不筑······ 在百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当中,刘盈今日之所为,便被记载为了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渠不成,都不筑。 而作为这则典故中,对刘盈说‘长安比郑国渠重要’的丑角,此时的阳城延,正坐在丞相萧何的牛车之上,神情中尽是焦虑。 虽然是以牛挽车,但终是当朝丞相,萧何的车也不算太寒酸。 ——起码足够大! 约一丈五尺宽,二丈余长的车厢之内,萧何、张苍、阳城延三人分儿跪坐,也并未太显拥挤。 牛车缓缓行驶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车上三人,更是神情各异。 丞相萧何,显然还没能从先前的自愧,以及对刘盈之语的感怀中走出,眼眶依旧隐隐泛红,不住地长吁短叹。 计相张苍则面呈若有所思之色,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觉得不合时宜,不便开口。 至于阳城延,面色尽显惶恐之余,不住的看向萧何,似是希望萧何开口说些什么。 如此沉寂的氛围,不知在车厢之内持续了多。 直到牛车吱吱呀呀驶至北阙附近,这股诡异的沉寂,才伴随着萧何一沉悠然长叹,而悄然消失在车厢之内。 “闻家上今日之言,老夫······” “唉······” “实可谓醍醐灌顶啊······” 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便自嘲的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本以为,家上年不及弱冠,必当长于志,而疏于务实。” “却未曾想,原是老夫一叶障目,空活往一甲子,竟连如此浅显的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嗯?” 似是自问,又似是问人般轻‘嗯’一声,萧何微带着些许笑意,望向面前的张苍、阳城延二人。 闻言,张苍只将心中思虑暂时撇在一旁,满是赞同的微微点了点头。 “是极。” “往日,鄙人只谬以为家上长于宽仁,而短于谋措。” “然今日,实始见家上之年少老成,又炙血刚烈啊······” 说着,张苍不由也发出一声感叹,目光中,尽是欣赏、期待,以及惊诧、疑虑所组成的极尽复杂。 对于萧何、阳城延二人的感叹,阳城延却似乎充耳未闻。 见萧何开口,阳城延稍欲言又止一番,终还是略带焦急的一拱手。 “相公。” “今日之事,家上究竟是何筹谋?” “少府今得石砖二十万,若用之于筑建长安,当可得城墙十里!” “须知长安四墙,合不过六十余里;得此石砖十万,便可筑墙半面呐!”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阳城延直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且郑国渠,即便以未切之石压于底,亦于石砖相差无多。” “家上为何执意以备筑长安之石砖,以铺郑国渠之底?” 见阳城延仍旧在‘为什么非要用石砖’的死胡同里无法自拔,萧何不由稍侧目望向张苍,旋即二人相视一笑。 “少府阳城延······” “唉。” “良善憨直之人呐······” 暗自又一声感叹,萧何便面带戏谑的抬过头,望向同样忍俊不禁的计相张苍。 “少府之惑,莫如,便由北平侯代为一解?” 听闻萧何之邀,张苍不由呵笑着点点头,旋即侧过身,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之石砖二十万,以铺郑国渠之首五里,诚如少府所言:此举,面似徒然靡费。” “然家上此举,所欲求者,恐非全为固郑国渠之土?” 说着,张苍不忘面带善意的回过头,眼带深意的看向萧何。 就见萧何也笑着点点头,顺着张苍的话接了下去。 “石砖二十万,用之以筑长安,可得四墙之半;然铺于郑国渠,反只得渠首上游百里之区区五里。” “然家上即能道出‘以石压土’之良策,自当知:与寻常未切之石,亦可固郑国渠之土。” “可即便如此,家上仍执意用之以石砖,少府以为,此何故?” 听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苦思冥想好一会儿,终仍是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不由又是一笑,侧目瞥一眼张苍,便语带隐晦道:“家上之欲,非以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而乃以备筑长安之石砖,铺设于郑国渠。” 言罢,萧何对阳城延又是一笑。 “如此,少府可能明白?” 萧何话音刚落,一旁的张苍似是生怕阳城延听不懂般,佯装自语着补充了一句:“郑国渠之整护,需力役六万。” “今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朝臣、功侯贵戚,至多不过出私奴四千。” “其余二万六千余······” 稍一拖长音,张苍稍显随行的瞥向身旁的阳城延。 “余二万六千,恐当皆出自少府所心系,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呐······” 听闻此言,阳城延又是一阵思虑,终还是面带不解的摇了摇头。 “鄙人军匠出身,萧相、北平侯之所言,鄙人实不能解。” “且不论用作何用,石砖,终不还是石砖?” “莫非这石砖之内,还能蹦出数万力役不成?” 阳城延此言一出,萧何、张苍二人面色双双一愣,旋即忍俊不禁的畅笑起来。 “少府虽言略糙,然细一琢磨,亦颇有理?” 张苍善意的一声调侃,惹得萧何也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嗯,确实如此。” “石砖之内,竟还真可蹦出力役数万!” 张苍同萧何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车厢之内的畅笑声,片刻之间便又更高一分。 谈笑过后,终还是张苍稍看向萧何,见萧何淡笑着点点头,才面色稍一正,望向身旁的阳城延。 “少府此时不知,倒亦无妨。” “然此刻,少府或当速至属衙,以录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所献奴几何,而后携册入宫,亲见家上才是。”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闻言,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侧过身,望向了车窗之外。 今日的刘盈,分明让萧何感觉到极尽陌生,细一想,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既求实利,又不忘兼顾虚名······” “呵······” 意味深长的一笑,萧何终是正过身,缓缓闭上了双眼。 “真像啊······” 第0082章 无人‘问’津? 朝议结束于长安城西郊后,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子欲求公卿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长安的街头巷尾,便大都被一个个腰系阔剑,头系布带,做游侠打扮的闲人懒汉所占据。 “诶,话说。” “功侯贵戚,可大都是一毛不拔,极尽吝啬之徒啊?” “太子欲求私奴,这些人能答应吗?” 听到这个问题,驻足围观的百姓只下意识觉得不对,想开口反驳。 但仔细一想,好像那些个高门贵户,也没怎么帮过自己,便也不知道从何开口。 只不过片刻之后,就见街道的另一侧飞快跑来几个稚童,便跑便吱哇乱叫着什么。 见此,先前开口的那懒汉稍一思虑,便上前一伸手,抓起一个小娃,问道:“发生何事?” 就见那小娃龇牙咧嘴的挣扎着,终还是挣脱开懒汉的‘禁锢’,旋即飞快的向远处跑去。 “功侯百官带着家中壮丁,要攻打未央宫啦~” 听闻小娃口中传回的‘讯息’,那懒汉面色猛地一滞。 片刻之后,又满是不屑的吐了口唾沫。 “啐!” “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未央宫,那可是皇后居所,贵勋百官攻打未央宫作甚?” ——要打,也该打长乐宫才对! 悄悄将这最后一句话咽回肚中,懒汉不由摇了摇头,回过身,却见先前围聚于此的十个人,竟然都跑没了影? 再回过头,看向前往未央宫的道路时,懒汉便发现:似是真的发生什么事,道路之上,人流嗡然多了起来! “莫非······” 暗自孤疑着,懒汉稍一盘算,便一咬牙,下意识握紧剑柄,向未央宫的方向撒丫跑去。 · “母后不知!” “萧相作势欲跪,儿险些没来得及扶!” 未央宫,宣室殿。 眉飞色舞的对母亲吕雉复述着今日朝议,刘盈脸上,悄然涌上一抹心有余悸。 “若真让萧相跪了下去,儿今日,可真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说着,刘盈不忘似乎真的后怕般,夸张的拍了拍胸口。 见刘盈这般模样,端坐软榻之上的吕雉只温尔一笑,旋即陷入短暂的思虑之中。 “石砖铺渠······” 微一声呢喃,吕雉便抬起头,仍不改面上温和,将刘盈召到身边坐了下来。 “盈儿先前同母后议者,乃力役之缺,以钱、粮许之于民,以民为役。” “今为何又否之,改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促民自来,以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听闻吕雉问起此事,刘盈面上嗡时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没错。 ——以石铺渠,并非是老娘吕雉所教,而是刘盈自己想出来的点子! 至于刘盈为何要‘自作主张’,却也不全是为了出风头,而是确实有这么做的必要。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稍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吕雉时,面色自得也悄然退却。 “母后有所不知。” “先前,儿拟得郑国渠之整护,只须力役五万。” “此五万,可出少府官奴三万充之。” “儿又误以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出私奴,亦可得万。” “如此,力役之缺,便只一万。” “此力役一万,许民每人日百钱之酬,至多劳百日,不过耗钱一万万,少府之钱半两,恰足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摇头,将话头一转。 “然今日朝议,少府得郑国渠整修,少则需力役六万!” “且劳期,亦至少三月余,恐纵百日,亦无以尽毕。”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献家中私奴,更不过三千余,远不足一万之数。” “如此,力役之缺便近三万;若使其劳百日,便需钱三万万。” 言罢,刘盈终是面带苦涩的长叹口气。 “母后当知,今少府内帑,恐无以出钱三万万······” “纵有之,父皇不在,少府恐亦不敢奉儿之令?”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不由稍一思虑,终是面带萧瑟的点了点头。 “是了······” “府库空虚,内帑无钱啊······” 自语着,吕雉又朝刘盈微一笑。 “如此也好。” “许钱、粮以使民,来者终图利之人;自来者,方为汉之忠臣。” 见吕雉面露认可的笑着点点头,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稍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后脑勺。 却见吕雉又问道:“欲以‘石砖’之策,使民自来而为修渠之力役,此事便当广布与关中,咸使民知。” “此事,盈儿可有谋划?” 闻言,刘盈也不由自信满满的点了点头。 “已有之。” “儿意,以萧相行令广发露布,张贴关中各地,以言此事。” “另,石砖自长安运至郑国渠,当有少府百石以上之官吏随行;若路遇人问,便详告之。” 言罢,刘盈便稍抬起头,似是讨赏般一笑:“母后以为,如此可妥当?” 不料吕雉闻言,却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露布,乃朝堂布政令、诏书之所用,若以‘石砖铺渠’告于露布,便太过刻意。” “及路遇人问······” 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满带爱怜的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路遇人,若问,自可详告之;然若路人不问,该当如何?” 听闻此言,刘盈顿时一愣,下意识道:“不问?” “怎会不问?” “筑城之石砖,源源不绝自长安起运,送往郑国渠,沿路百姓见之,怎会不奇?” 见刘盈一副略显呆愣的模样,吕雉又摇头一笑。 “痴儿~” “见石砖,民自心奇,然运石砖者,皆少府官奴也。” “民纵心奇,可愿以此相问于官奴?” “便以军卒随行,见军卒之甲兵,民亦当畏而绕走,又怎敢相问?” 听着吕雉慢条斯理的陈明现实情况,感受着吕雉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对晚辈天真之举的怜爱,刘盈不由面色一凝。 “这······” “合着我做这么大事儿,还没法儿让人知道?” “要真没人问,岂不真就是无人问津,对牛弹琴?” 第0083章 科···科学? 思虑良久,刘盈终是自嘲一笑,摇头叹息了起来。 “差点忘了。” “这个时代,没有热搜这种东西啊······” 今日朝议之上,刘盈所做的大部分事,说的大部分话,其实都是在过去几天,和老娘吕雉提前商量好的。 包括朝议开始后,先装出一副‘我来旁听’的架势,等萧何把长安地区的治安、宫禁等兵力调动安排好。 也包括‘求’朝臣功侯拿出家里的奴隶,以‘我记你一个人情’为筹码,换得一些免费劳动力。 百官功侯必然会出私奴,且必然会拒绝酬钱这一点,自也没出乎刘盈、吕雉母子二人的意料。 可坏就坏在:朝议之前,刘盈的准备工作没做好。 一是刘盈稍有些高估了此番,贵族阶级对整修郑国渠一事,所能给出的支持力度。 其二,便是那日对奏之时,听到刘盈‘五万人,三个月’的预算,作为专业人士的阳城延,却并没有当场纠正。 这就使得过往数日,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的一切谋划,都是按照‘五万人,三个月’的默认预算,以及‘一万人’的劳役缺口来进行。 结果今日朝议,阳城延三言两语,力役预算便平白超出一万人,刘盈预案中所估测的‘贵族阶级支持力度’也直接减半。 此消彼长之下,力役缺口在顷刻之间,就高出原本预算近二倍。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早就有预谋,但本不打算急于施行的方法。 ——石砖铺渠! 在前世,作为傀儡皇帝的刘盈,虽然没有什么机会参与朝政,但对朝中大事的知情权,倒也并没有被母亲吕雉剥夺。 在前世,郑国渠的整修、缮护工作,是在老爹刘邦驾崩之后,老娘吕雉以太后之身摄政之时,以丞相萧何为首,建成侯吕释之挂名,并以少府阳城延主要负责,才得以成行。 当时,郑国渠的整护,也正是如今日阳城延所说的那般,发力役三万,往郑国渠上游填土、把下游阻塞的淤泥挖出来,再简单夯实些许。 至于给河道减宽一事,则由于‘预算不够’而被丞相府否决,并无限期搁置。 刘盈依稀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年满二十二岁,因为酒色掏空身子,而即将命不久矣之时,郑国渠的减宽工作,也还仍旧遥遥无期。 倒是长安城,在刘盈驾崩前一年彻底建成。 但和前一世相比,这一世,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前一世,太后吕雉下令整修郑国渠,只是单纯出于现实考虑,没有任何其他的政治意图。 而此番,天子刘邦令刘盈‘太子监国’,并让刘盈把郑国渠整修一番,这件事的意味,就有些不同了。 简单来说,就是前世吕雉修郑国渠,那就是纯修,能省则省,修的差不多能用就行。 但这一世,刘盈以太子之身行监国之事,力主整修郑国渠,就不能糊弄事儿了。 ——傻子都看得出来,刘邦把‘郑国渠’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扔给刘盈,就是想让刘盈犯错,好名正言顺的易储! 面对这个机遇和挑战,为了保住自己的储位,也为了在朝堂初步建立威信,并得到太子生涯的第一笔民望,刘盈就必须竭尽所能,漂漂亮亮的把这件事办妥。 而刘盈此前的预案,便基本是从前世,萧何、吕释之、阳城延三人整修郑国渠的方案上照抄。 ——出少府官奴三万,便是前世,吕雉让吕释之摆上朝堂,并借此得以挂名郑国渠整修一事,从而捞取政治资历的妙计。 而这一世,为了多凑点力役,让郑国渠修的更好一些,老娘吕雉便多出了一个法子:出钱,聘用功侯朝臣家中的私奴,以充作力役。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即便如此,因刘盈太子监国,力主整修郑国渠,而被提前的‘郑国渠河道减宽’一事,便也使得预算严重超出。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忍痛拿出‘石砖铺渠’这张底牌。 实际上,‘石砖铺渠’这个点子,原本是刘盈打算在登基之后,花五到十年的时间彻底整修郑国渠,从而一劳永逸的办法。 此次整修郑国渠,若不是力役不足,又没有足够的钱作为酬劳,刘盈根本没想过这么早就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的底部。 但没办法,老爹刘邦大笔一挥,就让刘盈修渠;结果钱、粮、力役,又要啥没啥。 再考虑到刘盈如今,还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以及老爹刘邦只剩一年多的寿命余额,就使得刘盈此番修渠,必须尽量做到完美。 无奈之下,刘盈也只能拿出‘用筑建长安城所用之石砖铺设郑国渠,来试图感化百姓自发帮忙’,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能否奏效的关键一点,便是‘太子尽出筑建长安之石砖,以修郑国渠’一事,必须被尽量多的人知道! 最好连方才,刘盈在西郊切石场说出的那番话,也传遍整个关中才好!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稍一思虑,便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在老娘吕雉面前跪坐下来。 “母后~” “此事,儿似是稍出了些差池······” 见刘盈这幅耍赖撒娇的模样,吕雉满是无奈的一笑,轻轻将刘盈扶起,使其坐回自己身边。 “无妨~” “露布之上,虽不能书‘太子以筑长安之石砖修渠’,亦可旁敲侧击,言左右而提及此。” “及石砖运送沿途,多派些面善之官吏,便也就是了。” 温言安抚着,吕雉不由稍一沉吟,便似是自语道:“若能再生出些许事端,以聚民于北阙······” 说话得功夫,便将殿门处,一名做禁军打扮的武士小跑而来,遥一拱手,便有跑入殿内。 “禀皇后、家上。” 拱手一拜喏,那甲士便稍措辞一番,才面带纠结的抬起头。 “长安功侯贵勋、朝臣功侯,言乃奉家上之令,此刻正各携家中私奴,于未央宫外滞留!” “亦有民上万,似误以为功侯百官集家丁、私奴欲击未央宫,正于宫外鼓噪······” 听到禁军甲士的禀告,吕雉、刘盈母子俩不由双双面色一紧。 片刻之后,待刘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就见吕雉面上,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此乃天意,亦欲助吾儿?” 看着老娘嘴角那一抹戏谑,刘盈只觉脑海中,一根名为‘相信科学’的弦猛地抖动起来,竟隐隐有了些许崩断的趋势······ 第0084章 当不得!万万当不得! “这······” “这该如何是好?!!”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走出宣室殿,来到司马门、作室门之间的宫墙内,没等刘盈爬上宫墙,就听宫墙外,传来几声凄厉的惊呼。 不由加快脚步爬上宫墙,就见未央宫北宫墙外,已然乱作一团。 就刘盈亲眼所见,个把时辰前才见过一面的张苍、雍齿等人,竟和其余近百位功侯、朝臣一起,挤在了作室门外的门洞里! 门洞之外,数百上千道衣衫褴褛,目光麻木的奴隶背对着门洞,虽摆出一副‘围护门洞内朝臣、功侯’的架势,却又无一不面带惊恐,脚下连连后退。 宫墙外约三十步,亦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杂乱无章的挤作一团。 在靠近宫墙的百姓队伍前列,刘盈还发现:三五个看上去并未成年,大约和刘盈同龄的少年,竟双手握着几柄以木为质,状似钉耙的农具,对准门洞下的功侯百官以及奴隶群,摆出了一副极为标准的戟阵前推架势! 宫门外如此嘈杂,作室门自也是早早就被紧紧关闭,看着宫门外的状况,作室门尉也只能是面上满带着焦急,在作室门上的角楼边沿来回踱步。 “尔等意欲何为?!” “速速束手就擒!!! “若不然,莫怪吾等不客气!!!!!” 听闻百姓人群中,传出的那一声声略显嘈杂,又满带着热血的咆哮,刘盈心下一笑,旋即暗自摇了摇头。 “老爹这民心民望,可真是······” 刘盈暗自腹诽的功夫,就见那三五个手持木耙,组成戟阵的少年,竟开始一步步向前挪动! 见此,刘盈也不敢多做耽误,稍上前两步,来到了宫墙墙顶边沿的墙垛前。 “肃静!” “肃静!!!” 接连两声呼号,却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刘盈只好又回过身,望向身后那几名满是焦急的禁军武卒。 “速去取些铜锣!” 听闻刘盈此言,那几名禁军武卒赶忙一拱手,飞快的跑下宫墙,从宫墙内的一座木亭中,取来了五六面禁军巡逻时,用来示警的铜锣。 而后,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锣声,在宫墙之上响起。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刺耳的铜锣声传入耳中,惹得刘盈也不由稍一皱眉,却并未不顾仪态的堵住耳朵。 如此足足三十息,宫墙之外的嘈杂,才稍有了些许平息的趋势。 见此,刘盈赶忙回过身,示意铜锣可以停止,旋即便走上前,手撑着墙垛,踩上了墙垛之间的凹陷处。 刘盈此番举动,自是惹得身后的禁军武卒一惊,稍一迟疑,便见其中两人赶忙上前,紧紧抱住了刘盈的腿。 对此,刘盈则似是毫无知觉,只高昂起头,望向逐渐平静下来的人群。 “可有受杖之长者当面?” “若有之,还请出面于小子一叙!” 听闻刘盈嘹亮的高呼,混乱的人群稍一沉寂,旋即又传出阵阵私语声。 “此何人?” “看似年纪不大,许是宫中内侍?” “不对不对,俺见过宫中内侍,分明不是这身装扮!” 见人群又渐显嘈杂,刘盈不由眉头一皱,一时之间,面色竟也有些郑重起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刘盈的音色,便见先前拥挤在门洞内的朝臣百官中,有几人从门洞内稍探出身。 待看清被两名禁军武卒抱着大腿,立于墙垛之上的人,正是刘盈无疑后,那几人又回过头,朝门洞内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扒拉开门洞外,不知是何人带来的家中私奴,旋即次序从门洞内涌出,在宫墙外跪作一地。 “臣等,参见家上~” 见门洞内的朝臣、功侯涌出,围聚于宫外的百姓人群先是不由稍一乱。 待见这上百功侯朝臣跪倒在宫墙外,齐齐道出这一声拜喏,嘈杂的百姓人群,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家上······” “是何意啊?” 听闻人群中的某个角落,传出这么一声嘀咕,先前在巷口吹牛的懒汉似是怕被人抢答一般,赶忙出声。 “这都不知道?” “家者,社稷也;上者,主也;” “家上者,宗庙之根本,社稷之国本,故乃太子储君也~” 颇有些自得的卖弄一番,懒汉却奇怪的发现,似乎并没有人出声附和自己? 待懒汉疑惑地低下头,却见片刻之前,还争相踮起脚尖,拥挤着想看热闹的人群,已然尽数跪倒在地。 “太子······” 微一声呢喃,懒汉终是缓过神来,赶忙跪下身,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而后,便是一声沉闷的轰鸣,响彻宫墙外的上空。 “民等,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下,不用刘盈开口做自我介绍了。 宫墙下的每一个人,此时都已经知道:那个屹立在宫墙边沿的人影,正是当今天子刘邦的嫡长子,汉室社稷的太子储君——刘盈! 看着宫墙外一望无际,几乎跪满整个蒿街的一道道人影,刘盈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微笑着一拱手,刘盈便满带着如沐春风的善意,将双手稍一抬,以示虚扶。 “快快请起。” “孤年不及冠,实担受不起万民跪拜之大礼······” 闻刘盈此言,先是功侯百官直起身,面上稍带着些许戒备,身体也十分诚实地挪动着脚步,往城墙的方向又靠近了些。 至于宫墙三十步外的百姓人群,却似是没有做出示范的人,根本没人敢起身。 如此片刻,终见人群外围,站起几道脊背深弯,发须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缓缓跨过人群,来到了宫墙之外。 在宫墙外约二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那几位老者遂极其缓慢的抬起头,打量刘盈一番,便做出要放下手中鸠杖,跪倒在地的架势。 见此,刘盈面色顿时大急! “当不得!” “万万当不得!!!” 接连两声惊呼,刘盈便满是惊慌的看向宫墙之下,仍面带惊惧的功侯百官,示意赶紧阻止那几位老者。 待张苍稍疑虑片刻,终咬牙上前,次序扶起几位老者,刘盈面上慌乱之色却丝毫不减。 “竹筐!” “快拿竹筐来!!!” 第0085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诸位请起,请起······” 快步走上前,将那几位作势要跪下来的老者次序扶起,张苍便缓缓回过头,却见宫墙之上的刘盈,又从墙垛上跳了回去。 “这······” 稍待忧虑的侧过头,看看此时,已被百官功侯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张苍面上不由涌上一抹疑虑。 “家上莫非,是要开宫门?” 正思虑间,就听宫墙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闪开!!!” · 宫墙之上,刘盈正站在一只半人的竹筐前,面上满带着焦急和烦躁。 在刘盈和竹筐之间,则多了一道双手抱拳,单膝跪地的身影。 ——不是旁人,正是在宫门外混乱初显之时,下令关闭作室门的宫门尉:建成侯世子:吕则! 见刘盈执意要下城墙,吕则面色不由又是一苦。 “家上!” “此刻,宫外鱼龙混杂,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作乱之民皆鼓噪不休!” “若家上此时出宫,万一稍有差池,臣当何以面皇后?” “又何言以复家父?” “万请家上,三思才是啊!!!” 听闻吕则之言,刘盈心下不由更急了一分。 稍回过神,不由又心下一动,直起身,悄悄移到了距离墙垛更近的位置。 确定宫外的人群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能听到自己的话语之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 “吕则!!!” “尔安敢言宫外之万民,乃鼓噪作乱之贼子?!!!!!”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咆哮,刘盈面上怒意更甚。 “此万民,皆乃忠于父皇、忠于吾汉祚之忠臣义士!今误以为未央有变,方自发而至!” “此等忠臣义士,安能作乱?!” “孤身以为父皇亲子,更乃社稷之太子储君,此等忠臣义士,又安能于孤不利?!!” 接连数声高亢的怒号,刘盈便走上前,满是愤怒的推开表兄吕则,一屁股坐在了系有粗绳的竹筐内。 “放孤下墙!” 见刘盈如此强势,墙顶上的禁军武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顶头上司吕则。 如此片刻,待刘盈面呈不耐之色,终还是先前,抱住刘盈大腿的那两人站出身,将刘盈连着竹筐抱起。 在被放下宫墙的那一瞬间,刘盈分明看见身后的宫墙之上,吕则正满脸麻木的瘫坐在地。 见吕则一副受尽委屈,又没能得到理解的苦楚面容,刘盈心下不由稍一软。 “唉······” “就当欠你一个人情。” “待此间事过,再伺机找补吧······” 如是想着,刘盈面容便重归严肃,由那两个禁军武卒把着粗绳,缓缓放下了城墙。 待竹筐落地,刘盈几乎是不做片刻停留,赶忙从竹筐中起身,快步跑上前,对先前那几位老者猛地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赶忙一见礼,刘盈不忘稍显做作的喘两口粗气,才又拱手道:“老者当面,小子反登高以俯视老者,万望诸位老者莫怪······”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果真很愧疚的模样,似是对刚才,自己站在宫墙上俯视的行为感到十分惶恐。 见此,几位老者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拘谨的连连摆手。 “民等,不敢,不敢······” 以一种极近沙哑,似是砂纸擦墙般的嗓音,极其缓慢的道出这句话,就见那老者费力睁开耸拉的眼皮,稍带迟疑的看向刘盈。 “今日,老朽正于家中沐日,便听门外,有三两孩童喧闹,言未央宫,竟为贼子所击?” “老朽奇而起身,开门观之,又见路上人影绰绰······” 说着,那老者便话头稍一滞,颤巍巍的稍走上前些,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莫非此间,另有隐情?” 听着老者慢条斯理的道出此语,刘盈只面带恭敬的一笑,顺势扶住老者的胳膊,微微一点头。 “确有隐情。” 温尔一语,刘盈面上笑意更甚。 “老者或有不知:前些时日,代相陈豨作乱,父皇已御驾亲征,欲平陈豨之乱。” 听闻刘盈此言,老者赶忙一点头,旋即似是邀功般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口没剩几颗的牙齿。 “嘿!” “此事,老朽知!” “老朽家中幼孙,有四人蒙陛下看重,充以为卒!” “更有子、孙七人,充以为运粮之民夫!” 闻老者此言,一旁的其余几位老者似也是被激起了胜负欲,竟在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面前,争相比拼起大军此番出征,谁家出了更多的子孙。 “老朽不才,有孙六人为卒,子、孙十一人为民夫!” “那又如何?” “老朽孙辈足二十二人,尽数为陛下征以为战卒、民夫!” 看着眼前几位小则六七十,大则八十余岁的年迈老者,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攀比起来,刘盈不由暗自摇头一笑。 “男儿至死,仍是少年?” 稍腹诽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其严肃的上前两步,回过身,对几位老者满是郑重的一拜。 “诸位老者家风严谨,忠义无双,堪称天下万民之楷模!” “孤代父皇,谨拜谢!!!” 见刘盈如此郑重其事,几位吹胡子瞪眼,就差没上手揪头发的发老者稍一愣,旋即眉开眼笑的拱手一回礼。 “殿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嘴上虽这么说着,但几位老者神情当中,分明还是写有无尽的自豪。 见此,刘盈又是哑然一笑。 正要再开口,却见最开始开口那位,也是几位老者中年岁最长的那位老者,似是不服输的闷哼了一声。 “哼!” “——吾四孙,乃于北军任伍长,掌兵卒四人!” 满是憨态的一声嘀咕,老者便似毫不服输的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愿再看其他几位老者的模样。 这一下,其余几位老者刚被按捺下的胜负欲,也是嗡时又被勾了起来。 “——吾三孙,乃于云中任什长,麾下卒八人,伍长亦二!” “——嘿!这有何堪言?” “吾长玄孙,岁方二十有一,便已入北军为卒!” “乃父年三十又七,陛下此番御驾亲征,任其为民夫曲侯,掌民夫百人!” ······ 第0086章 报之以李 见几位老者片刻之间,又恢复成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撸起袖子打起来的模样,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面色顿时有些怪异了起来。 至于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也满带着好奇,纷纷踮脚侧目着,将目光撒向几位老者,以及刘盈所在的方向。 许是自家长辈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稍感到有些脸红,不片刻,便将三五青年从人群中走出,分别来到各自的长辈身边。 “大人~” “大人?” “殿下还在一旁呢······” 被各自的家中子侄劝下来,几位老者无不是怒目圆瞪着回过身。 待听闻这声稍带些心虚的提醒,才又纷纷回过头。 见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满是和善的面容,几位老者不由又羞涩一笑,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当面,民等失礼,失礼······” 告罪一声,见刘盈面色仍不见丝毫不愉,最年长的那位老者稍一琢磨,便略有些僵硬的将话题转开来。 “殿下方才言,陛下御驾亲征······?” 闻言,刘盈面上顿而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嘿笑一声,便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父皇御驾亲征,令小子以行太子监国之政,又以郑国渠之整修事相托······” 刘盈话刚说到一半,就见那老者沉‘嗯’一声,连连点头不止。 “确当如是。” “郑国渠,确是到了非修不可的地步。” “去岁,老朽还曾往之一观,见郑国渠至莲勺,水竟都险些流不动了?” 听着老者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是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 “父皇亦知郑国渠,已至非修不可知地,遂于出征之前,令小子力主此事。” “得父皇之令,小子自不敢怠慢,便召朝中公卿共议,乃知郑国渠之整修,当需力役数以万······” 闻言,老者又是一点头,旋即满带沧桑的长叹一口气。 “唉~” “力役数万,确不算多啊······” “遥想当年,始···呃,秦王政。” 赶忙将‘始皇帝’改为‘秦王政’,老者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秦王政元年,秦廷令修郑国渠,关中民数以十万户,家家户户皆出青壮!” “甚者,偶有男丁盛旺之户,更出青壮二三人!” “岁征青壮几近百万,于农闲之时劳三五月,如此足十岁,郑国渠才方得建成!” “如今,郑国渠失修近十载,道几全塞,以力役数万修之,不算多,不算多·····” 听闻老者这一番感叹,刘盈也是面带赞同的点点头。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力役数万,确不算多。” “然纵不多,小子亦不敢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便满是揪心的摇了摇头,语调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唏嘘。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自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后又项羽火烧咸阳宫,章郃、司马欣等昏王鱼肉关中。” “待父皇还定三秦,与关中民休养生息,又先征项羽暴戾,后平异姓诸侯之乱······” “自二世至今,已往十数载;关中之民,疲劳甚极······” “此番,陈豨又作乱于代赵,父皇御驾亲征,不得已而召关中民数以十万,或充以为军卒,或用以为输粮之民夫。”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面带苦涩的对几位老者一笑。 “方才,诸位老者亦言,家中儿孙、子侄,随父皇出征者甚多。” “若此番,小子因整修郑国渠之事,又复征力役于关中······” 将话头适时一止,刘盈终是满带不忍的摇了摇头,旋即苦涩一笑。 “小子不忍劳民过甚,亦不敢劳民过甚呐~” 言罢,刘盈不忘强自坚强的抬起头,对四位老者一强笑。 看着刘盈分明一副穷途末路,却仍不愿征发劳役于农户的面容,几位老者稍对视一番,也不由纷纷点了点头。 “不愧为刘氏子啊······” “光论这仁以爱民,纵比之于陛下,亦不逞多让!” 暗自思虑间,四位老者面上,便缓缓带上了些许坚定之色。 ——如果有必要,一定要帮帮太子殿下! 毕竟再怎么说,这修郑国渠,最后得利的,也终还是百姓、是关中农户。 这是好事儿! 如是想着,几位老者便又稍一对视,还是由那位最年长者上前一步,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整修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政,民等,谨谢殿下······” 见几位老者费力的弯下腰,做出要躬身深拜的架势,刘盈自又是面色惶恐的将几位老者扶起,口中连称不敢受。 待被刘盈扶起身,就见那老者又面带疑惑的望向刘盈。 “殿下欲整修郑国渠,当需力役数万;然殿下又无意征民,这力役,当从何来?” 听闻此问,刘盈心中,终是长出了一口气。 ——总算问到了正题! 就见刘盈稍一沉吟,旋即再次做出一个佯装坚强的神情。 “此事,诸位老者不必担忧。” “小子先前,已令少府发城旦、鬼薪、隶臣妾等官奴,及廷尉诏狱、水船狱之刑徒,乃得力役三万余。” 面不改色的撒下‘征刑徒以充力役’的小谎,就见刘盈又叹一口气。 “然纵如此,郑国渠整修所需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且今,天下虽定,然亦百废待兴,府库空虚。” “关东战火连年,父皇更亲征不臣于外,大军粮草、辎重之耗费亦甚巨。” “小子苦无修渠之力役,更无钱、粮之资;往旬月,实可谓心力憔悴,寝食难安······” 满是惆怅的一番诉苦,刘盈便侧过头,望向宫墙外墙根下,面上仍带些许惊慌的功侯百官。 “看在你们平白受惊的份儿上······” “就便宜你们一回吧。” 如是想着,刘盈便又看了眼几位老者,旋即侧过身,朝功侯百官的方向稍一昂头。 “朝中功侯、百官闻知小子苦力役之缺,便奏小子言:愿出家中私奴,以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说着,刘盈又惨然一笑,朝作室门下,已经被功侯百官家中私奴挤满的门洞一努嘴。 “功侯百官之好意,小子本已婉拒,却不曾想,公卿竟自携家中私奴,以至宫外······” 上架感言 唉~ 虽然有所准备,但到了上架这一天,还是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触良多吧。 就跟大家分享一下过去这一年时间内,我创作生涯的心路历程吧。 去年七月,佐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本科院校毕业,学的是···· 嗯,没错,化学工程与工艺! 233333333 说真的,别说当时了,哪怕是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宛如梦境。 我一个大学四年,基本天天都拿着烧杯、试管,去配置化学材料的工科g,居然有一天,成了网络小说作者! ——写的还是历史! 这波叫什么? 离了个大谱! 离离原上谱!!! 但话又说回来,仔细一回想,这一切,又并不算太过突兀,或是毫无预兆。 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课程,叫有机化学。 具体做什么,我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A元素加B元素再加C元素,混在一起,然后用烧瓶熬。 一熬就是三个小时!(这就是我为什么对这门课印象深刻) 三个小时,坐又不能坐,走又不能走,必须守在试验台边。 无聊至极,我总得做点什么,好打磨时光。 刷小视频吧,有声音,老师会发现,电影、游戏同理。 自然而然的,我就开始在熬有机物的时候,摸鱼看小说。 也就是我看的第一本网文小说:要离刺荆轲著《我要做皇帝》 一本《我要做皇帝》,我不知道翻了几遍,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用我从qq群里抢的红包,一章一章看完的正版读者。 每次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群里抢到红包,我就第一时间点开《我要做皇帝》,看能往后看几张,并以此为乐,以渡过那段稍显枯燥的大学时光。 到去年,也就是2020年,大家都知道,疫情爆发,我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只能在家里渡过。 大学的课程已经结束,毕业论文也早早写完了,找工作、找实习又没法出门,咋办呢? 看书。 看《我要做皇帝》,看《我要做门阀》,再不行,看《大宋帝王》,反正就是把要离的书看个遍。 不为什么,一个是居家生活太无聊,一个是要离的书我太喜欢。 就这样一直到五月份,答辩也顺利结束,大学生活也接近尾声,一个大部分大学生都会遇到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毕业之后,做什么? 对口专业? 学的化工,对口专业只能进化工厂,无聊,无趣,还很没有前途。 跨专业? 只会做实验,如果找其他方面的工作,似乎只能卖保险,当销售,偏偏又孤僻,不爱说话,深度社恐。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疫情没有结束,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很无聊,要离的书又看完了,咋办呢? “没得看了,要不就,写一本?” 就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当中,变成了老读者看到的《少帝成长计划》。 莫言大师曾说:文学创作,都是从模仿、临摹开始。 我自然也不例外。 而我模仿的,自然就是我心里唯一的神:要离刺荆轲。 不知是不是真的从要离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聊之余写着玩儿的《少帝成长计划》,竟然极其反常的得到了不俗的成绩! 当“写网文也能赚钱”这件事,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变成现实的时候,我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变化。 “要不然,以后就干这个吧。” “赚得钱也不少,还很有前途。” “就算没混出名堂,也好过出去工作,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让人使唤来,使唤去。” 就这样,我颇有些唐突的,成为了一个全职网文写手。 再后来,自然就是高光之后,必将会到来的低谷。 《少帝成长计划》越写到后面,我越不知道我要写什么了。 给读者科普历史知识? 好像不太对,都不爱看。 给大家讲有趣的故事? 可历史上的那些事,不就是有趣的故事吗······ 这样一来,我就陷入了一个不讲故事,专心去交代历史背景、拓展历史人文轶事的怪圈,偏偏连这也没做好。 直到今年7月31日,《少帝成长计划》完结,我都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本书开头部分,我是怎么写的那么出彩的? 后面的部分,我又为什么写不出开头那样精妙绝伦,环环相扣的味道? 我为什么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整个八月,我都在深深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渡过。 “或许只是运气好,才意外火了一本书吧。” “也对,一个工科狗,怎么会有写网文的天赋呢。” “偏偏还是历史······”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萌生出了退出网文创作这一行,成为一个打工人的冲动。 但最终,还是我的编辑青舟大大,用短短一句话,寥寥不过数字,将我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你文笔很好,已经有了一点老牌历史作者的韵味,但就是老走神。” 《走神》,青舟大大为了形容我,所能想出的最贴切的词。 不是我走神,而是‘书走神’,用我的话说,应该叫偏离主线,或者说遗忘主线、淡化主线。 那几天,我和青舟大大几乎是从早聊到晚,去请教、去讨论,去沟通。(我甚至怀疑青舟大大为了指导我,连着好几天上班摸鱼2333333) 最终,我终于从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怪圈中走出。 当然,每一次涅槃,便都意味着一次重生——我找到了我的问题所在。 简单来说,就是主线过于淡化,从而导致主线到最后,都不能被称之为主线。 与此同时,大量的篇幅被历史人文背景占据,影响了正文所该有的篇幅。 用青舟大大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小说小说,不该是你的笔去说,而应该让书里的人物去说。 有了第一次顿悟,我自然重拾信心,开启了我第二本历史网文:《大元宰》 (这个书名,还是青舟大大帮忙起的) 从一开始,我的思路就非常清晰,青舟大大也对主角这个墨家出身的小学阀,和惠帝刘盈之间所能擦出的火花,表示十分的期待。 但遗憾的是,“墨者阳毅”“惠帝刘盈”双主线,以及两条主线的融会贯通,我还是没能做好。 再加上网文生态,对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十年铺垫,十年叙述)类的慢节奏文实在不是很友好,《大元宰》的成绩非常不理想。 回想起来,如果我父母家财万贯,我不愁吃喝,可以不在乎写书能赚多少钱,我一定会把一个生活在西汉惠帝一朝,最终位居相宰之位,将墨翟之学说发扬光大的墨者,活灵活现的展现在大家面前。 但很可惜,我家境普通。 父母逐渐老迈,收入中等偏下,还有一个即将开始大学生涯的妹妹。 父母非但无法支持我的个人生活,而且还需要我尽快具备做出贡献的能力,以反哺养育我长大的父母双亲,以及那个我挚爱的家庭。 忍痛割爱吧。 又或是生活所迫。 只是因为赚不到足够多的钱,没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就无奈的做了一回太监。 《大元宰》,或许会是我整个创作生涯的遗憾。 再然后,便有了如今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也是我原本歪歪着,打算留来冲击大神作家的作品。 未来我不确定,但就目前而言,惠帝刘盈,绝对是我能想到的人物中,我最有把握写好,且最有把握写出彩的主角。 惠帝刘盈一朝,也是我最有把握能够稳住剧情,创建出完整世界观,描绘出完整故事的时代。 过去这一年,每当我洋洋自得于‘刚入行就小有成就’的成绩时,都会想:等有了足够多的读者,就写刘盈,一定能成神证道! 现在回过头去看,还真是天真的有点可爱。 这本《大汉第一太子》,不大可能是我证道的成名作,甚至中丞佐吏也不大可能成名。 但毋庸置疑,经过过往这一年的成长,《少帝成长计划》一百六十万字的磨练,以及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窃喜着构思这本‘成神之作’的剧情,细节之后,《大汉第一太子》,已经可以被称为是一本成熟、完整的传统严谨类历史网文。 而我过往这一年的成长,也成为了我对这本书中,主角刘盈的期待。 ——成长。 ——从懵懂,到成熟,最终强大。 既然有信心,有把握,我很快动笔,几乎是《大元宰》刚完结,《大汉第一太子》便火速开始连载。 一周的时间,发布章节到了第15章,存稿到了第46章,之后便发生了那件操蛋事——15章到22章的存稿丢失。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在四十六章之后,但丢失的是15-22章,对这一部分的思路已经有些模糊、淡忘。 摆在我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直接放弃已有的存稿,重新整理思路,重新从15章开始写。 再或者,就是续。 从15章开始续写,续到22章,要刚好和已经写好的23章续上。 我选择了后者。 也正是在这段暂时停止存稿,专心续写丢失内容期间,我突然发现,我有一个极其怪异的习惯。 ——每当拿不定某个人的性格、人设,以及举止逻辑时,我都会不由自主的点开《我要做皇帝》,去做借鉴。 意识到这一点,我突然反应过来:我笔下的每一个角色,都不知不觉带上了浓浓的《我要做皇帝》的影子。 年弱未冠的太子刘盈,不正是尚未成为太子时的刘德? 权势滔天的老娘吕雉,不正是端坐长乐的太后窦漪房? 甚至就连老爹刘邦,都在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些许景帝刘启的影子! 想清楚这一切,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每次写着写着,就莫名烦躁的删除重写,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盈,不是刘德! ——吕雉,不是窦漪房! ——刘邦,更不是刘启! 我每一次的烦躁,都是这些人物对我发出不满的呐喊! 一瞬间,我豁然开朗,大脑一片清明。 对啊! 我又不是要离刺荆轲,为什么非要写成要离刺荆轲的模样呢? 要知道就连他自己,都已经不像自己了啊!(233333333,皮一下) 我为什么非得学他呢? 就那么一瞬间,前后十五分钟的功夫,我感觉我顿悟了。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盈,非得是冷酷无情的政治生物,我可以写出一个蹒跚学步,一点点成为优秀君王的刘盈; 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吕雉,非得是被皇帝儿子/孙子搞出个什么事件,身败名裂,最终惨兮兮交出大权的老太后,我可以写出一个耳提面命,教着刘盈蹒跚学步,最终,如每一个正常的母亲一般,擒泪看着儿子展翅翱翔的伟大母亲; 更没人规定我笔下的刘邦,需要像孙子刘启。 ——刘邦,就是刘邦! ——他有专属于他的魅力,和只有他才具有的模样! 到这时,我才真正摆脱了那个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名为‘学要离就对了,写的越像他,就说明写的越好’的心魔。 回想起来,曾经有多少明明不错,且非常值得咀嚼的内容,被我下意识以‘不像要离写的’这个罪名而删除。 放下这个心魔,当我重新拿起一根只写着《中丞佐吏》,而不见《东施效颦》字样的笔时,就有了大家现在看到的,第15章之后的全部内容。 或许会有读者觉得割裂,觉得一开始刘盈总盘算着要过河拆桥,后面又变成了好儿子,人设前后不一致。 我最开始也有这种感觉,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做修改。 因为思路捋顺之后,我发现这样的反差,与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一致:刘盈从懵懂开始,一点点成长。 从最开始,扬言要反吕雉、灭吕氏的天真,到后来的逐渐成熟,再到与吕雉母子情深。 略带自夸的说,这样的前后反差、成长,似乎才让刘盈这个人物从一个纸片人,变成了跃然纸上,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 以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作者,从懵懵懂懂,到若有所思,到稍有感觉,再到(疑似)大彻大悟的过程。 而《大汉第一太子》,则是汉惠帝刘盈,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越者,从天真烂漫,到邯郸学步,到手腕逐渐老练,再到最终大权在握,振汉雄风的故事。 感谢过去这一个多月以来,各位读者老爷坚持不懈的支持,也希望今后,《大汉第一太子》连载的2-3年的时间里,能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 · 聊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接下来便直入正题。 先前,跟大家不止一次的保证过,上架更新50章。 上个月末,又开启了打赏加更活动,一号奖池加更7章,二号奖池3章。 再加上承诺的每日5更,那我十一月上架后的更新,就应该是—— 19号上架50章,打赏加更10章,20号-30号这十一天每天5章,总计115章。 但这个方案,稍微出了一点点意外。 有老伙计提醒我,上架暴更比上架后每日更新多太多,会导致均订无法稳步增长,影响后续推荐,最终影响成绩。 我相信读者老爷们,肯定也希望这本书能得到更好的成绩,应该能理解我的举动。 当然,我也不能说话不算话。 所以,将11月上架后,本该更新的115章,变成了下面这个方案中的130章。 11月19日中午12点上架,更新20章; 11月20-11月30这十一天,每天更新10章。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先前说的‘上架暴更太多,导致均订无法增长’的状况,也不会影响我给大家的承诺,总更新量比原来的115章还多了15章。 至于十二月开始······ 不妨给大家透个实底:我码字的速度,写10小时左右,极限应该在6-7章左右,因为偶尔要查资料,写的又是古言,要斟酌用词,每隔一部分还要停下来,构思一下后续剧情,再回头看看写好的剧情,好查漏补缺。 所以,让我日常10更,确实是有点太难为我了。 7章,应该是我竭尽所能的情况下,能勉强达到的,从十二月开始,我会尽量保持在每日7更左右,状态好就多写点,状态差就少点。 总结来说就是:日更绝对不低于5章,尽量不低于7章。 再说一下更新时间。 19号中午12点上架,会在12:01-12:21之间,每隔一分钟更新一章,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订阅。 之后的更新,统一放在每日凌晨0:01开始,每分钟一章,当日更新更完为止。 至于加更,虽然不指望,但还是说一下吧。 盟主加三更,加更会在打赏第二日凌晨6点发布。 (好歹得给我一个连夜肝的时间吧?) 就这些吧。 如果说,写书的我们是工程师,写出来的书是一栋楼,那大家的正版订阅支持,无疑便是撑起这栋《大汉第一太子》楼的砖。 砖足够多了,作为工程师的佐吏,才能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设计工作之上,而不是砖头的获取渠道之上。 希望大家能每天拿出那么几十点币,也就是几毛钱,正版订阅支持。 呼~ 作为一个写手,上架当日暴更、上架后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高更新量,就是我作为写手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了,我也已经竭尽全力。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就要看大家支不支持,赏不赏脸了。 不管结果如何,佐吏在此且先谢过(手动拱手,长身一拜)。 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阖家幸福,健康长寿。 第0087章 误会,都是误会 刘盈一番感怀之语,挤在远处宫墙墙根处的功侯百官,或许听的并不是很清楚。 但最先从百官人群中走出,替刘盈扶起几位老者的张苍,却是一直在刘盈身旁。 刘盈这一番给百官、功侯脸上贴金的话,自是一字不落的传入张苍耳中。 刘盈话音刚落,张苍便稍待诧异的抬起头。 见刘盈仍是稍带着些许感激,望向不远处的百官功侯,张苍心下稍叹一口气,旋即缓缓低下了头。 在众人都没注意到的角度,张苍那张还未显露老态的面容之上,也已缓缓涌上一抹欣慰。 “出家中私奴,以修郑国渠?” 就见那老者闻言,略带疑惑的复述一遍刘盈所言,便带着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望向聚集于宫墙外墙根处的功侯百官。 如此片刻之后,老者又侧过头,望向作室门门洞下,面上满带着惊恐,如羊入狼群般,紧紧围在一起的百官功侯私奴。 “这······” 见老者抬起头,脸上满带着不信任的看向自己,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 “唉······” “肉食者鄙啊······”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刘盈心中还是明白:老者对功侯百官的这份怀疑,并非全无道理。 就说此番,如果只是朝堂要修郑国渠,而不是刘盈摆出一个‘快来加入我的太子阵营吧’的姿态,这些个功侯百官,会这么积极? 要真是那样,别说无偿献出家中私奴了,怕是连‘出点钱表态’的想法,都不会出现在这些精英阶级的脑海当中。 “这一次,贵族体面,孤给你们留。” “往后,可就要全看你们自己的了······” 望向墙根下神色各异的功侯百官,刘盈满是唏嘘的心语一番,旋即稍讪笑着,对老者微一拱手。 “确如是。” “百官功侯携家中私奴至此,确乃欲助郑国渠整修之事。”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稍回过身,指了指宫墙之上,隐隐可见轮廓的高大建筑群。 “作室门内,便乃少府作室,及少府有司官署。” “‘作室门’之名,亦因此而来。” “百官功侯此至作室门,当或欲以家中私奴,交之于少府?” 说着,刘盈又侧过身,目光中稍带些不确定的望向张苍。 见此,张苍自也是赶忙一拱手,面上亦是带上了些许温和。 “正是。” “臣等此来,确欲至少府官署,以家中私奴托之于少府之手,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听闻张苍此言,老者仍带着些许不信任,深深注视着张苍的目光深处。 见张苍目光中满是坦然,老者又稍待迟疑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也面带笑容的微一点头,老者沉‘哦~’了一声,便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如此说来······” “竟是民等,误解公卿之意?” 闻言,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神情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亲切。 “闻未央有事,长安民顷刻而至万余。”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吾汉祚得天下万民拥护之明证!” “今日至此之民,亦皆乃刘氏忠臣矣!” 毫不吝啬的称赞着,刘盈又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聚在未央宫外的百姓人群郑重一拜。 待几位老者稍待惶恐的虚扶起刘盈,就见刘盈侧过身,望向宫墙下的百官功侯,话头也不由稍一转。 “长安万民至此拱护未央,此诚忠义之举。” “然朝中功侯、百官,闻郑国渠整修之力役有缺,便携家中私奴以为助,亦当为忠良。” “今日之事,长安民于百官功侯,确颇有误解之处啊······” 听着刘盈慢条斯理的道明真实情况,几位老者不由稍一对视,面上便纷纷带上了些许尴尬之色。 ——合着今儿个,朝臣百官不是要攻打未央宫,反而是要出家里的私奴,去给老百姓修郑国渠? 虽然这话听上去,多少带点哄骗三岁小孩儿的意味在其中,但这话,可是当今太子说的! 要真是未央宫被攻击,太子也没必要替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开脱才是。 再仔细一想,还真是——少府官署、作室,还真就坐落于未央宫内,进了作室门,复行百十步便是。 功侯百官带着家里的私奴,从作室门进未央宫,找少府做交接,好像也还说得过去。 那这样一来······ 回头看了看仍聚集在蒿街之上的长安百姓,再看看宫墙外,挤在墙根处,仍面带心有余悸的朝臣百官,几位老者的面容之上,立时便涌上些许羞愧。 见几位老者次序低下头,刘盈也适时回过身,对张苍‘低声’吩咐道:“少府不在,恐还当劳北平侯。” 闻言,张苍也是赶忙一拱手:“家上但可直言。” 就见刘盈朝臣宫门门洞下,拥挤在一起的百官私奴的方向稍昂起头。 “劳北平侯引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至长安城西郊,于午时,孤同百官共至之处,少府使匠切石之所,以妥善安置。” 闻刘盈此言,张苍几乎不做任何停顿,纳头便是一拜,旋即回过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作室门。 片刻之后,便见拥挤在门洞之下,恨不能将作室门挤破的百官、功侯家中奴仆人群,缓缓从惊恐中缓过神,旋即由张苍带领着,走向了长安城西郊的方向。 倒是围聚在此的长安百姓,见‘谋反武装’被一个花甲老者领走,面上纷纷流露出困惑不已的神情。 见此,刘盈心中也终于是长出一口气,噙着温笑走上前,对几位老者再一拜。 “误解已道明,百官功侯之私奴,亦已引往别处。” “诸位老者莫如······” 话说一半,刘盈便意有所指的抬起头,看了看百姓聚集的方向,略带尴尬的一笑。 见刘盈这般架势,几位老者稍一呆滞,便后知后觉的侧过身,分别看向身旁的子侄晚辈。 “速去道明此间内情,使民退散!” 待各自的子侄领命离去,来到百姓人群前,招呼着让大家伙各回各家,几位老者又是稍一对视。 片刻之后,似是就某事达成了一致,就见几位老者齐齐一正身,稍有些费力的整了整衣冠,便向墙根处,功侯百官聚集的方向走去······ 第0088章 尊老之风,汉最甚 拄杖齐走上前,来到距离百官功侯约五步的位置,就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又上前一步,面带敬意的朝功侯百官一拱手。 “诸公,皆或于国有功,杀伐于战阵之贵勋;或执笏于庙堂,筹谋万民生计之朝臣。” 待百官惊慌的面容稍归于平静,那老者又侧过头,望向温颜恭立于身侧的刘盈。 “郑国渠之塞,实已年久;关中民苦田无水以灌溉,更几近十载。” “幸陛下心系万民,太子忠孝仁厚,拟出钱粮、力役以修郑国渠,而不征劳役于民。” “此,诚天下之大幸······” 语调悠缓的道出这番话,便见那老者稍一止话头,似是有些换不上来气。 见此状况,刘盈自也是赶忙上前,轻抚着老者的后背,不忘面带笑意的自谦道:“老丈谬赞,谬赞······” “此皆父皇仁以爱民,心系万民疾苦;功侯、百官亦高风亮节,不吝以家中私奴为助。” “父皇之仁义、公卿之气节,小子自有心效之;然今,亦尚不敢当老丈如此盛赞······” 见刘盈这幅满带着谦逊的姿态,那老者稍一喘息,旋即眼带赞赏的对刘盈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老者的面色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二世逆行倒施,秦廷遍由奸妄贪污之官吏当道,天下纷争不休。” “值此万民疾苦不堪之时,陛下兴仁义之师以入关中,兵不血刃而入秦都咸阳,但不行杀伐、掠夺,反先与咸阳民约法三章。” “后汉祚得立,陛下又忧心于吾等黔(qián)首之生计,以公士之爵、百亩之田,及可容一户五口之农宅相赐,以为吾等黔首安身立命之本。” “陛下之仁德,纵往观千古之圣君、贤王,当亦无有出其右者······” 说着,老者不由又稍停片刻,捋了捋紊乱的气息,面容之上,也出现了些许感伤。 “唉~” “今岁季夏,闻陛下年至花甲,老朽还曾心生哀思:陛下年岁已高,待陛下随太上皇而去,吾等黔首,当何以为生?” “继立之新君,可还能像陛下那般,心系吾等黔首之生计,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稍带哀痛的发出一声自问,老者终是从回忆中情绪中回过神,抬头看向刘盈时,那张遍布岁月痕迹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安心,和期翼。 “然今日,老朽得见太子当面,不觉丝毫心悸,只如沐晚春之风。” “太子更不以老朽等卑鄙,温颜亲侍于左右,甚于后辈子侄。” “更者,太子得陛下之令而修郑国渠,反不征劳役于吾等黔首,实可谓尽得陛下仁德之姿······”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侧过身,对刘盈稍躬身一拜。 “今日,得见太子之秉性,老朽,心定矣······” “得太子在,陛下纵终得一日飞升,以位列神班,亦有太子心系吾等黔首,视吾等黔首为子民······” 听着老者满带着真情实感的话语,看着老者那被岁月深深压弯的脊梁,刘盈纵是稍有做戏的心态,也不由在心中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我那老爹······” 心语着,刘盈稍侧过头,遥望向东方,老爹刘邦率军出征的方向。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暗自记下这句自醒之语,刘盈便温颜上前,轻笑着将老者扶起。 待老者满带惆怅的直起身,刘盈不忘淡笑道:“待父皇得胜于代、赵,班师回朝,诸位老者,及长安万民之忠义,孤必当转呈于父皇。” “且父皇待民如子,泽及鸟兽;纵年岁稍长,亦当可长寿······” 听闻刘盈此言,几位老者不由纷纷点头,呵笑着连连称‘是’之余,不忘轻轻拍打起藏在苍髯下的嘴巴。 “是,是。” “嘿嘿,殿下所言甚是。” “若闻知陛下之仁德,恐纵天庭之神官,亦当复与陛下百年之寿······” 面上毫不带做作的道出这一番最真挚,也最为真切的祈求,老者便憨笑着侧过身,看向了功侯百官的方向。 “诸公······” 话刚出口,老者面上便再度流露出些许自愧,于是又上前些,缓缓弯下腰,对功侯百官深一拱手。 见老者弯下腰,不等老者的双手合为抱拳,功侯百官中,立时跳出几道稍年轻些的身影。 “老者万莫如此!” “今日,吾等虽稍受冤屈,然老者年近耄耋,吾等纵于天下有大功,亦不敢受老者深拜之礼啊!!!” “是极是极!” “吾等执笏于庙堂,不过承蒙陛下之信重,以助陛下厘治天下万民。” “莫言出私奴以修渠,便是散尽家财,亦不过吾等分内之举!” “此皆分内之事,万不敢当老者之礼啊······” 片刻之内,方才还满带着惊恐,心有余悸望向百姓人群的功侯百官,便纷纷似是变了个人般,争先恐后的表达起几位老者向自己行礼,自己是多么的惶恐。 至于刘盈,自也是扶着老者的胳膊,面上挂着谦逊随和的微笑,看着眼前的场景,完美充当起了‘工具人’的角色。 配合着未央宫外,那些面上满带着安心,三三两两结伴散向四方的百姓人群,未央宫外的蒿街之上,氛围竟出奇的和谐了起来。 见功侯、百官如此作态,被刘盈轻手扶着的耄耋老者,也是翁时间便被风沙迷了眼。 “好啊·······” “好······” 泪眼婆娑的点点头,老者便笑着侧过头,用颤抖的手拍了拍胳膊上,那只小心搀扶着自己的手。 “陛下记挂吾等黔首,乃圣君、明君。” “太子得陛下仁德之姿,日后,也当为贤君、雄主。” 面带欣慰的说着,老者不由又侧过头去,眼含热泪的对功侯百官连连点头不止。 “诸公卧高门而无事奢靡,居庙堂而念民疾苦,甚得名士之风!” “待千百年后,诸公亦当为名垂青史,为后人所缅祭之千古名臣!” 满是笃定的道出称赞之语,老者便不顾刘盈劝阻,终还是将鸠杖夹在腋下,对功侯百官微一拱手。 “今日,诸公出家中私奴,以襄助太子修郑国渠,此诚义举也!” “然吾等黔首昏愚,竟以小人之心,度诸公君子之腹;诸公之义举,竟亦为吾等愚民,误视为密谋不轨······” 说着,老者不由面带羞愧的摇了摇头,望向百官功侯的目光中,也带上了稍许祈求。 “老朽岁七十有九,年已近耄耋;便斗胆,代长安万民,谢罪于诸公当面······” “望诸公大量,万莫于吾等黔首愚民,太过计较······” “老朽,且谢过诸位朝公······” 第0089章 孤还咋睡踏实觉? 面色复杂的站在蒿街边,望着几位老者缓缓离去的背影,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刘盈也依旧没能从复杂的情绪中缓过神。 代表长安百姓,向受到惊吓的朝中功侯谢罪过后,几位老者便面带羞愧的拒绝了刘盈‘入宫一叙’的邀请,由各自的子侄晚辈搀扶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片刻之前,还因‘未央有难’而前来,为刘氏助阵的长安百姓,此刻也已在知道真相后,从未央宫外各自散去。 方才还拥挤、嘈杂,甚至稍有些混乱的蒿街,也在这不过片刻之间,便只剩下屹立于街边的刘盈,以及刘盈身后的百官功侯。 明明已经结束,但片刻之前发生的一切,却仍旧让刘盈觉得历历在目。 如方才,听到‘没人攻打未央宫’的消息时,纷纷长松一口气,旋即各自离去的长安百姓; 如方才,代长安百姓向功侯百官谢罪,更以‘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为由,拒绝刘盈邀请的几位老者; 又如方才,在百姓面前惊惧无比,片刻之后又佯装大度,表示‘并不会怪罪百姓’的朝臣功侯······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 ”百姓苦。” “亡?” “亦百姓苦······” 心情极其复杂的默念出这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刘盈萧然长叹一口气,竟久久难以自拔。 晚秋冷冽的风吹来,自后领处钻入刘盈的衣襟,惹得刘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飞散的心绪,也被这阵令人神智清明的秋风,而从不知名的远方拉回。 看着自尚冠里仓皇而来,面带羞愧的钻进百官人群,做忐忑不安状的丞相萧何,刘盈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唉······” “罢了罢了~” “此间事,终归还是因我而起······” 自顾自摇了摇头,刘盈便换上一副还算爽朗的笑容,走上前去。 不等刘盈开口,却见萧何满是忐忑的深深一拱手。 “臣······” 没等‘有罪’两个字从萧何嘴中吐出,刘盈便不着痕迹的上前,拉住了萧何的手臂。 待萧何稍待诧异的抬起头,就见刘盈略带深意的深深一注视,旋即洒然一笑。 “萧相可是来迟了些。” “方才,长安万民共至未央宫外,言欲拱卫未央,免未央遭贼子之击呢!” 听闻刘盈面色如常的道出此语,萧何只觉腿脖子一软,顺势就要跪下去! 只是在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何只觉手刘盈那只才半尺余,正紧攥着自己手臂的的小手,猛地迸发出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 明明已经屈膝,萧何却发现:在这股骇然巨力的阻止下,自己跪下去的趋势,竟硬生生被滞在了原地。 抬起头,待见刘盈目光中稍带安抚的一笑,旋即微不可见的一点头,萧何终是暗自摇头叹息着放弃了挣扎,任由手臂被刘盈搀着,朝功侯百官所在的方向走去。 听闻刘盈此番话语,再看看刘盈喜怒难测的神情,功侯百官也稍回过神。 片刻之内,方才还挂在百官功侯面上的那一抹自得,便被一抹肉眼可见的羞愧所取代。 却见刘盈扶着萧何的手臂,慢条斯理走到宫墙下,在距离百官功侯不过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此时的人群当中,也终是钻出一道身影,面色惊恐的跪倒在刘盈面前。 刘盈却是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只淡笑着望向面前的功侯、百官。 “辰时之朝议,刚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吧?” “嗯?” 语调淡然的发出一问,刘盈才终于低下头,将目光撒向那道跪在面前,双肩不住颤抖的身影。 “朝议之上,萧相以何言相托于中郎将?” “约莫两个时辰前,萧相似是才吩咐中郎将:父皇离京,长安两军余者不足半,当加长乐、未央两宫之护卫,以防宵小作祟?” 说着,刘盈不忘侧过头去,装出一副好似真记不太清的神情,眼带疑惑地望向萧何。 “可是孤记错了?” 看着刘盈隐隐皱起的眉头,聚集在宫墙外的朝臣、功侯众人,不由纷纷将同情的目光,撒向季布那道惊惧交加的身影。 “可怜季中郎,遭此无妄之灾啊······” 按理来说,今儿这档子事,真要纠结起根源,还得追述到身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头上。 ——要不是今日早朝,刘盈发动朝臣、功侯出家中私奴,大家伙又怎么会带着家中私奴,聚集在这作室门外? 不聚集于作室门外,自然也就不会让长安百姓误会,以为未央宫受到了攻击。 可即便如此,众人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两声,默默对身为中郎将的季布表达出同情。 至于原因······ “父皇此番出征,丝毫不忧长乐、未央两宫之禁,便任卫尉曲周侯郦公为右相国,以随军出征。” “季中郎以为,父皇因何于长乐、未央之宫禁无忧?” “嗯?” 就见刘盈语调平稳的发出一问,便松开紧攥着萧何的手,稍撸起袍底,在季布匍匐的身影前蹲坐下来。 “父皇率大军离京,以讨陈豨不臣,至今可才不过三日啊?” “季中郎莫非便是如此,以报效父皇之信重?” 说到这里,刘盈语调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责备,终于是渐渐凝为实质。 待刘盈站起身,重新低头望向季布时,目光中,更是已带上了些许恼怒。 “今日,至未央宫外者,乃百官、功侯。” “且闻知此事,长安民皆自发而至,以拱卫未央。” “然若今日至此者非功侯、百官,而乃意欲颠覆社稷之乱臣贼子,该当若何?” “贼子行必当速,若长安民未及至此拱卫,后宫未央,乃至帝宫长乐,岂非贼子家中之后庭?!” “若果真如此,往后,孤可还能于太子宫安然入眠,而无惧贼子破宫门而入,夜杀孤于卧榻之上?!!” 随着这一连串令人心悸的质问,刘盈的音调,也逐渐从最开始的淡然,变成了发出最后一问时,堪称咆哮的怒号。 就在刘盈满带着恼怒,瞪大双眼瞪向季布之时,却见宫墙外的百官、功侯的人群当中,又走出了一道刘盈这一生,都不愿意再见到第二次的身影······ 第0090章 母子双人舞台剧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侄子吕则复述着方才,在作室门外发生的事,吕雉只稍待诧异的发出一问。 就见吕则闻言,面带笃定的稍一点头:“是。” “汁方侯言:关中民无调而至未央,险酿成宫变;便是法不责众,家上亦该穷究其首,以振汉律之威严!” “然家上却似于汁方侯之言充耳未闻,只令中郎将亲往西郊,将汁方侯家中私奴尽数退回。” “家上还说······” 说到这里,吕则不由下意识一抬眼,才稍待迟疑道:“家上还说,修整郑国渠,乃利国利民之善事。” “此等善事,天下欲为之忠臣义士数不胜数,不缺汁方侯一家······” 闻言,吕雉不由面色稍一滞。 思虑片刻,便将吕雉终还是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这小子······” “往日,只见太子待人宽和,与人仁善,倒从未见何人,竟能使太子如此震怒?” 听闻吕雉稍带戏谑的发出此问,吕则只下意识一躬身,却并没有开口搭话。 ——与往日相比,今日作室门外的刘盈,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令人感到意外,以及陌生的表现了······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吕则也说不清楚。 只是这变化似乎太过突兀,让吕则一时之间,竟有些认不出这个从小玩儿到大的表弟。 吕则不开口搭话,吕雉也只含笑陷入思虑之中,诺大的宣誓殿内,便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见刘盈带着稍带些复杂的神情,出现在了殿门处。 太子驾到,吕则自是赶忙从座位上起身,往殿侧让了些。 吕雉则是轻笑着从软榻上起身,面带慈爱的望向刘盈。 “母后。” 就见刘盈强笑着走上前,对吕雉微一拱手,待直起身时,余光也扫到正于一侧躬身侍立着的表兄吕则。 被汁方侯雍齿再次恶心了一道,刘盈面色本就有些不自然,看到表兄吕则的身影,刘盈面上那抹淡笑中,更是带上了些许僵硬。 “世子也在啊······” 跟吕则客套一声,待吕则面色惶恐的躬身回礼,刘盈便稍整面容,悄然坐在了老娘吕雉身边。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稍一思虑,便轻笑着抚了抚刘盈的脑袋,温声问道:“如何?” “诸事可都顺利?” 听闻老娘问起正事,刘盈稍有些诧异的一抬头,看了看软榻侧面约十步的位置,依旧躬身立于一旁的吕则。 待刘盈意有所指的再次看向母亲吕雉,却见吕雉背对着吕则,在只有刘盈能看到的角度微一眨眼。 回过味儿来,接收到老娘发来的‘意念电报’后,刘盈终是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温言悦色的模样。 “功侯百官之私奴,儿已令往西郊,歇整一日,即可运石砖往郑国渠。” “宫外围聚之长安民万余,知功侯百官非为图谋不轨,也已尽皆散去。” “及百官功侯,亦已各归其府······” 将方才发生在宫外的事简单总结一番,刘盈又稍一沉吟,旋即侧过身,面带疑虑的望向吕雉。 “还有一事,儿稍有困阻。” 闻言,吕雉自是面带温和的一点头,示意刘盈但说无妨。 便见刘盈飞速瞟一眼吕则,只片刻之后,面上便涌上了些许忧虑。 “母后当知,郑国渠之整修事,实事关重大,当由柱国大臣主掌!” “儿意,当依往昔,父皇诏令筑建长乐、未央两宫之故事:以萧相为首,掌控大局;少府辅佐于萧相身侧,主操整修事宜,方妥当些。” 见老娘温笑着点点头,刘盈面上忧虑不由更甚一分。 “然此番整修郑国渠,又乃父皇首托朝政大事于儿,若有不遂,父皇易储之意恐当复起!” “若果真如此,儿储位当失,母亲后位亦或不稳······”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面带温和的点点头,只侧身背对着吕则,用眼角瞥一眼吕则所在的身后,对刘盈又是一暗示。 “甚是。” “郑国渠之整修事,不单关乎朝堂、社稷,更关乎吾儿储位、吾后位之固。” 语调稍带些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又是眨了眨眼,才意有所指的‘问’道:“太子以为,该如何是好?” 看着老娘生动无比,几乎算是明示的表情,刘盈终是稍有些夸张的长叹一口气。 “儿本意,乃自吕氏出一长者,以代儿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然父皇出征之前,母后已令吕氏子弟皆闭门谢客,不得外出。” “儿欲求建成侯于母后,亦不敢开口······” 听闻刘盈此言,屹立软榻另一侧的吕则终于是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便见吕雉闻言,面上那抹笑意终是直达眼底又,怜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痴儿~” “母亲乃皇后,又非天子。” “君无戏言,说的是君;皇后又非君,何来朝令夕改一说?” 满是随性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回过身,面带温和的望向侄子吕则。 “世子回府之后,还当转告建成侯:明日午前入宫,以商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此言,吕则不由略带孤疑的望向刘盈。 见刘盈稍点点头,旋即面带歉意的朝自己微一拱手,吕则才觉心中大石落地,便拱手一拜。 “臣,领命······” 便见刘盈又是一沉吟,再度望向吕则时,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亲人之间才有的亲切。 “父皇此番御驾亲征,世子弟吕禄随军出征,倒是世子职责在身,未能随行。” “莫如明日,世子便随建成侯同入宫,监郑国渠整修一事,由世子于一旁辅佐建成侯?” 听闻刘盈此言,吕则面上疑虑才终于完全消失,只轻笑着摇了摇头,便从座位上起身。 “家上恩宠之意,臣自心领;然臣身以为作室门尉,职责在身,实不敢擅离职守。” 婉言谢绝刘盈的好意,便见吕则稍一拱手。 “臣这便归府,以皇后之令转言于家父。” 待吕雉轻轻点了点头,吕则又是沉沉一拜,躬身退出了宣室殿。 第0091章 雍齿这人,说来话长 待吕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刘盈才终于长松一口气,面上僵笑一敛,重归先前回到宣室殿时,那副隐隐有些不愉的表情。 看出刘盈的反常,吕雉却并不觉得疑惑,只笑着拉过刘盈的手,温和的爱抚起来。 “究竟何事,竟外人当面,亦做那般愁苦面容?” 说着,吕雉稍低下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今日,世子于作室门有何不妥之处?” “亦或是吾儿,只无端不喜母家表兄?” 听出老娘语气中的试探之意,刘盈只叹息着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还算温和的表情,抬头强自一笑。 “母后说笑······” “儿储位得保,皆赖母族舅长、表亲之力,儿又怎会于母家表亲不合?” “方才作室门外,若非世子恰在,儿还不知如何开口,又如何处置此事呢······” 却见吕雉闻言,眼角顿时稍眯起些许。 “嗯?” “方才宫外······” 就见刘盈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从老娘的手掌间轻轻拉出,方将吕雉的手捧在了两手之间。 “母后先前不也说:以石砖求力役,便需此事广传于关中?” “方才作室门外,长安万民集聚,岂不恰乃此事‘广传关中’之良机?” 谦和的发出两问,刘盈面色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歉意。 “若作室门尉乃外人,方才宫外,儿自不敢当众呵斥。” “然恰逢世子为作室门尉,儿便灵机一动,借训斥世子之机,以取信于长安民。” “及世子受此无妄之灾······” 说着,刘盈不由憨笑着挠了挠头。 “儿想着,都是自家人,待来日伺机找补便是?” “嘿嘿,嘿嘿······” 看着刘盈稍待心虚的面容,望向自己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躲闪,吕雉终也是放下心,佯怒的用手在刘盈额头上轻轻一敲。 “如此伤损亲情之事,可偶为,不可常为。” “纵为,亦当速行修补,万不可寒了臣下之心。” 见老娘如意料中般,并未因此面露不愉,刘盈自是憨笑着点了点头:“儿明白。” 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疑虑自是尽消,片刻之后,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既非因世子之故,吾儿方才,又因何面露不喜?” 略带困惑的发出一问,吕雉便又佯做幽怨的撇了眼刘盈。 “往日,母亲可是再三训诫:为人君者,当外人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怎又忘记了?” 见此,刘盈才减缓的面容顿时又是一凝,牙槽竟也在片刻之间被咬紧。 “还不是那汁方侯!” 奴役难遏的发出一声怒喝,便见刘盈满是困惑的望向吕雉。 “母后!” “雍齿那等鼠目寸光之辈,父皇因何要封其为侯?” “纵封之,亦可使其就国封邑,何以使其滞留长安?” 说到激动处,刘盈更是直接从软榻上站了起来,满脸恼怒的指向殿门的方向。 “辰时之朝议,儿言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唯汁方侯出身,竟以酬钱相问!” “方才宫外,又是汁方侯······” 刘盈话还没说完,吕雉便轻笑着将刘盈拉着坐下来,手不住的抚在刘盈胸膛前,安抚起怒火冲天的宝贝儿子来。 “母后知晓~” “辰时之朝议、方才宫外之事,母后都知晓~” 被老娘拉着坐回软榻之上,刘盈又是愤恨的闷哼一声,面上仍是挥之不去的愠怒。 “如此短视之辈,安能得封为一脉之始祖?” “待来日,儿必当去汁方侯之爵,夺其封土;凡雍氏一族,皆贬为庶民!!” 看着刘盈从未有过的盛怒,吕雉稍呆愣片刻,目光中,便缓缓涌上些许欣慰,以及如释重负。 “呼~” “知晓怒以立威严,便当非仁弱过甚·······” “甚好,甚好······” 心中满是欢愉的点了点头,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赞可之色便又更深了一分。 稍一思虑,吕雉便面带微笑的侧过头。 “汁方侯······” “盈儿果真想知道?” 闻言,正处于即将暴走状态的刘盈不由嗡然一愣。 知道? 知道什么? 略有些孤疑的侧过身,刘盈便见老娘吕雉面上,尽是意味深长的笑容。 稍一思虑,刘盈便不由试探着开口道:“母后之意······” “汁方侯如此作为,乃另有隐情?” 迟疑的发出此问,不等老娘给出答案,刘盈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怎会?” “汁方侯雍齿,不过一只知短利,而不知长谋之鼠辈!” “鼠辈之所为,安能有何隐情?” 看着刘盈颇有些可爱的玩儿起‘自问自答’的游戏,吕雉不由噗嗤一笑,旋即满是怜爱的摇了摇头。 待刘盈又面带孤疑的侧过头望向自己,吕雉才将面色稍一正。 “盈儿可还记得先前,薄姬带老四入宫时,母亲以何言告与盈儿?”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沉吟,便有些不确定道:“后宫姬嫔,凡得诞皇子者,皆非良善?” 就见吕雉应声点点头,旋即略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 “然。” “凡帝姬,得诞皇子,而母子平安日久者,皆非良善!” 满是笃定的道出这句话,吕雉便抬起头,略带严肃的望向刘盈。 “后宫,不过妇孺之所,帝姬、皇子,便已可言‘尽非良善’。” “纵后宫亦如此,又何论久伴君侧,为柱国栋梁之外朝功侯?” “须知此辈,尽皆自秦末起于行伍,汉祚未立之时,此辈非于战阵厮杀,便行于阴谋诡计之侧。” “自随陛下起于丰沛,前后近十载,此辈便助陛下先得灭暴秦,后还定三秦,又遭彭城之败、垓下之胜。” “如此近十载,至国祚鼎立之时,仍可得封为彻侯,食邑汉数千户之爵者······” 语调晦暗的说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面带郑重的望向刘盈。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卒骨枯。” “凡此辈每一人之爵、禄,皆取自将帅万人之亡!” “盈儿莫不以为,此等杀伐战阵,及至开国亦为亡者,当真有良善、痴愚之徒?” 第0092章 杀鸡儆猴,需要鸡 听闻母亲吕雉以一副说教的口吻,道出这一番对往后大有裨益的话语,刘盈纵是心中怒意微笑,也不由陷入短暂的沉思。 开国元勋当中,会有好人? 都不用老娘提醒,刘盈自己就一万个不相信! ——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以武勋作为功劳评价核心标准的时代,任何一个受封为彻侯的人,其得封的每一户食邑,都可能意味着数个底层士卒的生命! 就拿这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武勋来说,便是‘先登’之功。 先登,顾名思义,指的便是在攻城战当中,第一个站上城头,并为后续部队登墙,形成‘据点’提供掩护,从而为整场攻城战奠定胜势的士卒。 而在一场攻城战胜利后,除了率军主将之外,获得赏赐等级最高者,便是先登之功的拥有者。 可如此高等级的赏赐规格,自然也意味着相应的风险。 ——夺取先登之功者,永远都只有一个! 但为了夺取先登之功,而被守军刺下墙头者,却是数不胜数······ 光是一个‘先登’之功,就足以让成千上万的士卒拼命去争,就更别说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彻侯之爵了。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吕雉说的一点都没错。 除了萧何这样的后勤人才,但凡是跟着刘邦南征北战,立下武勋,并活着等到开汉国祚,遍封功臣那一天的人,绝对不会有哪怕一个好人! 但没有好人······ “并不意味着没有蠢货吧?” 腹诽一声,刘盈便稍有些不服气的抬起头。 “母后。” “封侯拜相非良善,儿自是知晓;可汁方侯······” “儿记得当年,若非留侯出言劝谏,父皇本不打算恩封雍齿。” “便是封,父皇亦是心存芥蒂,改‘什邡’为‘汁方’,以污封之······”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陛下不喜汁方侯,可谓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之事,汁方侯会不自知?” 见刘盈面色顿时一滞,吕雉又继续问道:“既知陛下不喜,汁方侯为因何屡屡出言,以非议国政?” “莫非雍齿此人,果真乃鼠目寸光之辈,竟短视至连保全自身之道,都全然不顾之地?”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心中‘雍齿就是个傻x’的刻板印象终于动摇了些许。 是啊! 再蠢的人,也应该知道保住小命,别去惹一个讨厌自己的天子才是! 汁方侯雍齿,一个斤斤计较到出私奴帮太子建渠,都要问一下有没有钱拿的‘精明’人,会连这点道理都不知道? 见刘盈终于不再固执己见,面上流露出思虑之色,吕雉才终是温尔一笑,重新将刘盈拉回身边坐了下来。 “辰时之朝议,汁方侯可是以功侯百官献私奴,所可得之酬钱相问?” 闻言,刘盈自是微一点头,就见吕雉又问道:“方才宫外,汁方侯可是以‘加罪自至未央之民’,相劝于盈儿?” 听到这里,刘盈心中,便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这······” “招人烦的点,找的也太准了些······” “真是巧合?” 正思虑间,吕雉终是又一问,才终是让刘盈感觉抓住了些许头绪。 “盈儿想想,汁方侯之所问,不都是朝臣百官、功侯贵戚欲问,而不敢问之事?” “若无汁方侯出身相问,百官功侯纵不问,亦当心有所想。” “只碍于君臣尊卑,百官功侯不敢出身明言,只暗怀怨怼而已。” “这么说,盈儿可明白了?” 言罢,吕雉便将满带着期翼的目光,撒向身旁的刘盈。 而此时的刘盈,面上尽是呆愣失神之色,只在脑海中,极力的吸收着方才,老娘输出的这一股庞大的信息量。 ——刘盈终于明白,汁方侯雍齿在今日,乃至过去几年的怪异举动,究竟是哪儿不对了! 蠢! 蠢到了极致! 极致到甚至有些不正常!!! 一个人,但凡不是精神有问题,而只是贪婪、短视,那都还能笼统的解释为:蠢。 可自得封为彻侯时的汉五年起,至今,前后足足五年的时间,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都始终在不遗余力的作死! 像今日这般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在朝议上说些不合时宜的话,这还都是常规操作。 最夸张的时候,雍齿甚至曾对后宫嫔妃的德行、皇子公主的秉性提出过看法!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雍齿这些举动,已经不能算蠢了。 汁方侯雍齿,根本就是疯了!傻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傻子,却在帝王群体脾气暴躁程度排行表中数一数二,纵观青史也能位列前茅的刘邦日夜不休的喝骂、鄙视下,全须全尾活到了现在!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直到刘邦驾崩后三年,雍齿才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 ——反复在君王面前上演骚操作、唱反调长达近十年之后,汁方侯雍齿,居然寿终正寝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非但雍齿本人得以寿终正寝,就连汁方侯的爵位、汁方侯国二千五百户食邑,都没有因任何原因而被削夺。 起码刘盈记得,前世直到自己快死了的时候,雍齿的儿子雍钜鹿,也依旧头顶着汁方侯的爵位,在长安城内活蹦乱跳的。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一个精神上没有问题,却反复cosplay精神病长达十年,却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汁方侯雍齿,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如是想着,刘盈终是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扔到着最后一丝不确定,稍带迟疑的望向老娘吕雉。 却见吕雉见刘盈这番作态,只满带着欣慰的一点头。 “不过片刻,便能想通个中利害,也不枉母亲往日之教诲?” 听完闻言,刘盈终是面色复杂的直起身,抿嘴深吸一口气,旋即满是五味陈杂的吐出。 ——杀鸡儆猴,需要鸡。 汁方侯雍齿,就是天子刘邦精挑细选而出,并且能在合适的时机主动伸出脖子,供刘邦震慑朝臣的鸡! 第0093章 究极妈保男 恐怕这,也正是汁方侯雍齿寿终正寝、其子雍钜鹿在位长达三十八年,以及汁方侯一脉足足传延九十年,直到历史上的武帝一朝,才终于因‘酬金罢侯’事件而断绝的原因。 ——做刘汉天子御用,且可反复使用的鸡,便是汁方侯家族保全自身,安身立命之道······ “连雍齿,都算不上绝对意义上的‘蠢货’······” “那其他的‘正常人’,又怎么会是好相与的······” 回想起早晨,在长乐宫长信殿参加朝议时,所看到的那一张张或温和、或阳刚,或阴戾,或儒弱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到好笑起来。 尤其是回想起一个月以前,易储风波尚未平息之时,自己为了混淆朝堂视听,试图去责问丞相萧何的那一幕,刘盈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如果说如今的朝堂,百官朝臣、功侯贵戚人均王者、宗室,那刘盈顶天了去,也不过是个黑铁三! 就连天下公认的蠢货雍齿,或许都能排到钻石! 不得不说,发现这一现实状况的瞬间,刘盈心中,尽被一股无穷无尽的挫败感所充斥。 但当刘盈稍平复下心情,看到身旁的母亲吕雉面上满带着期翼,以及些许怜爱看着自己时,刘盈心中,终于因自己的血脉,而涌现出了无尽的自豪和庆幸! ——不单因为父亲,是汉天子刘邦;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是皇后吕雉! 真正认识到自己所身处的,是怎样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后,刘盈实在很难想象如果没了老娘吕雉,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怕不是刚穿越过来,就能被撕碎在新丰,跟太上皇一起入土为安?” 心中自嘲一番,刘盈便稍显颓废的低下头,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似是看出了刘盈的挫败,只片刻之间,吕雉面上那抹专属于母性的光辉,立时便更耀眼了些。 “盈儿?” 一声满载着柔情、慈爱的轻呼,待刘盈稍待痴楞的侧过头,就见吕雉轻轻伸出手,将刘盈的小脸捧上手心。 “再不数月,盈儿便当年十四。” “盈儿可知道,陛下在十四岁的年纪,是什么样?” 听闻老娘哄小孩般温和的语调,刘盈只稍带萎靡的一笑,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随性。 “父皇年十四,母后当还于襁褓······” 却见吕雉温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继续道:“莫言十四,便是四十四,陛下也还仍于丰沛之地,自得以为任侠呢!” 见刘盈应声咧起嘴角,吕雉附和着一笑,稍敛面上笑意,目光中,不由带上了令人倍感安心的怜爱。 “盈儿年十四,便于朝中之事初由知解,纵不深刻,亦颇为难得。” “陛下之年四十四,亦逊今之盈儿远矣。” “虽今时尚有不足,然往后,不还有母亲在?” 稍带俏皮的一声反问,吕雉不由又温颜一笑。 “若天公作美,母亲当还能得活二十载。” “往后,盈儿之所短,皆有母亲与身旁傅教,待母亲闭目之日,盈儿自也能独当一面,端坐御榻而制衡朝堂。” “嗯?” 听闻母亲这一番真情流露,甚至隐隐带着些许承诺意味的话语,刘盈终觉心中挫败被驱散稍许。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太子刘盈,放下了对母亲吕雉所有的保留,和深埋于心底的戒备。 “嗯!” “有母后在,儿什么都不怕!” 略有些纯稚的一语,刘盈顺势跪坐在地,将头轻轻搭上了母亲的膝侧。 看着刘盈还如往常般,满是贪婪的将头靠在自己膝盖上,吕雉面上的幸福,险些从那张饱经岁月蚕食的面容中溢出。 “痴儿~” “麟儿······” 怜爱的呢喃着,吕雉的手不住在依靠在膝盖上,正撒娇似蹭着自己腿侧的那颗小小头颅上不停地爱抚着。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吕雉才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 “以建成侯监郑国渠整修事,可是盈儿因宫外之事,而欲弥补于吕则?” 闻言,刘盈只头都不抬道:“非,此儿早有之意。” “河渠整修事,便只是挂名,亦可得不菲政望;如此好事,儿自不愿与外姓。” “使舅父监此事,儿安心;舅父得修渠之望,日后于朝堂之上,亦可为儿助力······” 听着刘盈不假思索的道出心中想法,吕雉只笑着连连点头,目光中的慈爱更甚。 “甚好,甚好······” “嗯?” 听闻母亲这两声呢喃,刘盈不由面色轻松的抬起头,将下巴戳在吕雉的膝盖上,眼睛也稍瞪大了些。 见此,吕雉稍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母后是说,今日之事,盈儿办的甚好。” 闻言,刘盈只弯眼一笑:“是母后教的好。” 刘盈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惹得吕雉一阵浅笑不止。 待刘盈又低下头,重新将太阳穴靠上自己的膝侧,吕雉不由又问道:“朝议之上,盈儿令少府拟‘忠臣薄’,可是欲于日后,清查功侯贵勋家中私奴?” 就见刘盈又是一点头,连斟酌用词都懒得斟酌,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功侯贵勋多家赀万贯,奴仆上百;而依汉律,蓄奴一人,便当岁缴钱五算,即六百钱。” “如此,光萧相所献之奴百二十人,便当岁缴钱七万二千钱;功侯贵勋所献私奴三千余,当岁缴钱二百万” “然往数年,少府得奴算,岁不过数十万钱。” “儿以为,甚是不妥。” 待刘盈道出这一层意图,吕雉又是满意的连连点头,旋即轻拍了拍刘盈的小脑袋。 “天色不早,盈儿当回太子宫,以待少府登门。” 听闻此言,刘盈只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却并未着急从地上起身。 “少府入宫,母后随儿同见亦可啊?” “母后在,儿稍安心些······” 这一回,吕雉却并没有再点头,面上也嗡时带上了些许严肃。 “盈儿涉世未深,虽已稍知朝堂之事,然亦多有不足。” “少府阳城延,又乃专精匠事,而无通朝政之人;同少府对奏,盈儿独往便可。” 说到这里,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训诫。 “若欲习学为政之道,盈儿自今日起,便当学会如何独对朝臣。” “少府,尚还只是初课。” “待何时,盈儿可独对酂侯,而不为其欺瞒,才可独理朝政,独治天下万民!” 第0094章 飞鸟尽,良弓藏 当刘盈心绪错杂的走出宣室殿,回到自己的太子宫,准备面见少府阳城延时,与凤凰殿仅隔着一道宫墙的尚冠里,却发生着一件注将载入史册的事。 几乎是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刹那,白天出现在未央宫外,为人解释‘家上是什么意思’的那个游侠,便翻墙爬进了淮阴侯:韩信的府邸。 只片刻之后,淮阴侯府正中央的书房内,便传出一声惊呼。 “果真?!” “未央宫外,竟险些酿起民变?!!!” 听闻男子的汇报声,韩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反复确认过后,终是面带遗憾的跌坐回了榻沿。 “可惜·······” “可惜啊!” “若早知如此,寡人必当力促此事!” “一俟未央宫破,便是趁乱矢杀吕雉,亦未可知?” 自顾自接连数语,韩信唏嘘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就见韩信又是眼前一亮! “不对!” “汉王方离长安三日,未央宫便险酿民变,此大乱之预兆!” “寡人当修书一封,以再劝代相!” 又是接连两声自语,韩信便风风火火坐上软榻,摊开一卷竹简。 正要下笔,又似是想起什么般,将摊开的空白竹简收起,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雪白的绢布。 “唉~” “往昔,寡人为王齐地之时,此等齐纨,实可谓用之不绝。” “怎料如今,竟只余下这最后一尺······” 满是不舍得摸了摸那块白绢,韩信中还是一咬牙,将其铺在了案几之上。 “若事成,寡人怎还会缺齐纨?” “哼!” “夺我齐国,便也罢了,竟连楚国亦夺去?” “真真是忘恩负义之徒!!!” 咬牙切齿的喝骂一阵,韩信手上却不停,只片刻之内,便已在那张白色的方形绢布,洋洋洒洒写下数百字。 待书成,又仔细查看一番,韩信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将绢布小心卷起,放进了一节竹筒内,再用印泥封好,盖上私印,才交到了那个做游侠打扮的男子手中。 “即刻出发,日夜疾驰,以送至代相之手!” 听闻此言,男子赶忙拱手应命,正要离去,又似是响起什么事般,面带迟疑的回过身。 “君侯······” “嗯?!!” 见主子猛然瞪大双眼,以吃人般的凶狠目光看向自己,男子赶忙重重扇了几下嘴! “王,王上······” “嗯~” “说,何事?” 确定韩信已经不再因自己以‘君侯’相称而恼怒,男子不由暗自松口气,才面带迟疑道:“王上。” “陛···汉,汉王。” “汉王此番出征,已然令函谷关戒严,除携丞相府所发之公文者,任何人不得出入啊?” “传、引倒好说,就是这丞相府公文······” 听闻男子此言,韩信稍一皱眉,只片刻之内,便又再度暴躁了起来。 “此事,寡人亦无良策!” “萧何那小人,如今亦不会助寡人!” “如何出关,汝自看着办;但三日之内,此书务必送至代相之手!” 略带戾气的做下吩咐,韩信又略显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男子退下。 但男子面色忧虑的离开,韩信便重新拿起之前,被自己随手放在案几之上的酒樽,仰头猛地一灌。 待低下头,拭去嘴角的酒渍,韩信的面容,更已显得有些扭曲了起来······ “寡恩之徒!!!!!!” 砰! 随着这一声巨响,尚冠里淮阴侯府,便失去了今天第四只崭新的青铜酒樽······ · 同一时间,长安以东百余里,新丰邑东郊。 在新丰稍作停留,刘邦亲自率领的关中王师,便再次踏上了东进之路。 盘腿坐在御辇之上,刘邦满是惬意的用木爪挠着后辈,丝毫不顾御辇之内,还坐着自己的臣子。 “嘶~” “呃,诶······” “舒坦!” 挠到了痒痒处,刘邦面上顿露极尽享受之色,嘴上不忘问道:“太仆那边,可有举动?” 听闻此言,纵是不敢抬头目睹‘天子挠痒痒’的名场面,陈平也只得稍抬起头,眼睛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膝盖间。 “禀陛下,过往数日,太仆并未有举措。” “只约半刻之前,太仆似是遣人至曲周侯旁,不知说了些什么·······” 听闻此言,刘邦手上动作不停,面上只嘿然一笑。 “果然!” “夏侯婴那厮······” “嘿嘿嘿嘿!” “嘶~” 前言不搭后语的自语一番,刘邦似乎终是挠过瘾了,将木爪从后背挪开,面上满是闲情逸致的侧靠在辇车内,用木爪一下下敲打在膝盖之上。 “近几日,曲逆侯多留些心。” “若朕没猜错的话,最迟不过今明二日,曲周侯之中军大帐,便当飞出一骑,直驰往长安!” “嘿嘿······” 闻言,陈平只拱手应命,见刘邦停止了不顾仪态的挠背动作,也不由抬起头。 见陈平似是有些欲言又止,刘邦不由意味深长的注视陈平片刻,冷不丁一开口。 “曲逆侯可是想知道,朕托绛侯送往长安之书,乃送于何人,又所言者何?” 说着,刘邦不等陈平做出回答,便自顾自道出了真相。 “朕传书,乃与酂侯!” “所言者······” “嘿嘿!” 阴恻恻一声嘿笑,刘邦不由稍起身,爬到了陈平面前不过三尺的位置。 “朕言酂侯:待大军班师,朕于长安,绝不见活着的淮阴侯!” “且,此事,酂侯绝不可插手!!!” 目光稍带疯狂的道出此语,刘邦不由直勾勾望向陈平目光深处。 “曲逆侯以为,酂侯知此,当欲何为?” 听着刘邦那怪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音调,陈平只恨方才,自己为什么要好奇这件事······ 暗自苦涩的一叹息,陈平便也只得稍一拱手,面带迟疑道:“淮阴侯不可活,酂侯又不可亲杀······” “陛下之意,可是欲使皇后······?” 见陈平目光慌乱的道出此语,刘邦稍眯起眼,又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只片刻之后,御辇之上,便传出天子那标志性的畅笑声。 “好啊!” “不愧是曲逆侯!!!” “好!!!!!!” 第0095章 算我求你了 回到太子宫后不久,刘盈果然等来了少府阳城延的拜访。 但和刘盈预料中稍有不同的是:对于今日午后,发生在未央宫外的一切,阳城延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准确的说,阳城延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吸引了。 “家上!” 见礼过后,在刘盈的邀请下落座于客堂,都不等刘盈开口,就见阳城延火急火燎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稍有些泛黄的粗麻布。 待那片粗麻布被阳城延摊开,刘盈上前查看一番过后,不由流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神情。 “少府这是······?”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那块泛黄的粗麻布。 就刘盈所见,这块即便在民间,都绝不会被当做内衫缝制的粗麻布,似乎是被阳城延当成了画纸。 而在这张‘画纸’之上,只用拇指粗的木炭,换出了一个类似······ 寿司的东西? 见刘盈看着自己临时赶制的‘图纸’,流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阳城延顿时老脸一红。 但即便如此,阳城延那不知从而何来的激情,却也并没有被刘盈面上的疑惑所浇灭。 “此物······呃······” “家上可曾听闻,水工治河、渠所用之一物,名曰:埽?” 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略有些懵逼的复述一声‘埽?’,面上困惑不由更甚。 却见阳城延丝毫不慌,眉飞色舞的描述起心中的宏伟蓝图。 “午时,家上于西郊言:以重物压于渠底,可阻河泥为水所冲。” “散朝之后,臣苦思冥想,恰想起此物,固土之效当较石砖更佳,而价廉易取!” 听闻此言,刘盈面上怪异终是稍缓和了些许,略带着好奇,对阳城延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愿闻其详。” 得到刘盈许可,阳城延稍按捺着心中激动,便将‘埽’这种专用于水工之事的物什,一点点解释给刘盈听。 “关中三秦之地,自古便多柳木;及泾水、渭水、洛水等诸水,及关中各山,则又多碎石。” “埽者,便乃以柳之软枝编织成网,以此等网者二为被、褥,夹径不足寸之碎石于其中,卷而复以软枝束,便可得。” 说到这里,阳城延生怕刘盈看不懂般,指了指那张粗麻布上画着的‘寿司’。 见刘盈还是没有如自己意料中那般,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那块粗麻布拿起,一把扯成了两半。 “家上且看,此布二,便为柳枝所编之网。” 说着,阳城延又摸了摸衣袖,看看了脚底,终还是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 将钱袋内的铜钱撒在半片粗麻布上,均匀铺设,再用另外半片粗麻布盖上,便得出了一个以钱为絮,以麻为布的迷你棉被。 而后,阳城延便小心的将这个‘棉被’如卷寿司般,一点点卷成了寿司的形状,这才终于面带激动地抬起头。 “如此,家上可瞧明白了?” “麻中所包之钱,便乃碎石;此物,便乃埽!” “以此压渠底之土,其固土知晓,远甚于少府所储之石砖!” “且柳木、碎石遍布关中各地,纵取之,亦无须靡费啊!!!” 看着阳城延活灵活现的复原出‘埽’的制作过程,刘盈也不由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再在脑海中稍一构建场景,刘盈也终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嗯,不错。” “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确较之石砖更佳,且价廉许多。” 说着,刘盈不忘兴致盎然的侧过头:“往昔,此物于水工家,作何用?”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刘盈想不通,这么好的东西,过去为啥不拿来铺渠? 要是早点铺,如今的郑国渠,也不至于被泥沙堵塞成那般模样? 却见阳城延听闻此言,只略带羞愧的一声僵笑。 “此物,本乃水工之匠制来,以堵河、渠之决口所用。” “若大江、大河有河堤不稳之嫌,地方亦多以此加固河堤,以防决口。” “及以此物铺于渠底、渠侧······” “嘿,倒是闻所闻为,亦从未有人念及此。” 听到这里,刘盈稍一思虑,便沉沉点下头。 “若果真如此,此番整修郑国渠,此物,便当有大用!” 很简单的道理:阳城延口中的大江、大河,必然都是那些当代绝对无法用人工建造的大型天然河流! 而埽既然能在那种大型河流的治理中,都能被用作加固河堤、堵塞决口,那小小一个郑国渠,自更是不在话下。 且相较于石砖开采、运输所需要的大量人力,这个‘埽’,显然更容易获取、运输,也更容易制作。 很简单:派人到处去收集柳条,和鹅卵石之类的小石块,统统送到郑国渠边上,当场做成埽,然后沿着渠边滚下去,稍作铺设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也隐隐涌上些许激动。 “郑国渠首百里,除石砖所铺之五里,其余九十五里,皆当用埽!” “便是石砖所铺之五里,亦当以埽固渠侧!” 略带激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已尽是毫不动摇的自信。 ——有了埽,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无论是难度还是成本,都将大幅度降低! 若是管理得当,甚至就连整修工期,都很有可能缩短四分之一,甚至更多! 要知道少府那三万官奴,每天光是吃,就能吃掉一千石粮食! 哪怕将工期缩短三五天,对于如今穷到跑耗子的国库、内帑而言,都无疑能省下一笔不小的耗费。 如是想着,刘盈正打算夸阳城延两句,却见阳城延面色之上,顿时涌上些许凄苦之色。 “少府?” 闻刘盈略带诧异的一问,阳城延终是暗自叹了口气,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家上。” “今即得埽,固郑国渠上游土之事,便是已有更佳之策。” “即如此,家上可否收回成命,勿出少府所备之石砖二十万,而专用埽,以整修郑国渠?” 第0096章 我容易吗我? 听闻阳城延这番满带凄苦的恳求,刘盈总算是明白过来,阳城延方才那股子莫名的激动劲儿,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阳城延提出‘埽’,这个过去就已经被水工所运用,却并没有用在固定河道上的材料,并非是为了让此番,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工作更加轻松、顺利。 准确的说,即便阳城延有这个意图,也顶多是顺带。 阳城延主的要目的,恐怕是为刘盈找出一个可以完美取代石砖,且又更便宜、更省事,更容易获得的修渠材料。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刘盈‘移情别恋’,好保住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盈暗感好笑之余,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少府阳城延······” “有这样抠搜的管家,再加上坐镇后方的萧何······” “也难怪老爹一天啥都不管,安安心心在外边儿打仗。”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副无所不用其极,也要竭尽全力保住少府那点可怜家底的架势,着实是让刘盈感受到了些许冒犯。 ——钱是赚出来的,又不是省出来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感觉,又好比看到一个武艺精湛,却又多少带些‘愚忠’的武将,效忠的人却不是自己。 便如三国之时,看着对大哥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关二爷,曹阿瞒纵是身处敌营,也难以按捺欣赏之意。 而此刻,看着眼前,活脱一副守财奴模样的阳城延,刘盈也对几百年后,面对关二爷时的阿瞒感同身受了起来。 ——虽然不是我的,但真馋人啊~ 再者说了,刘盈可不是阿瞒,阳城延也不是关二! 曹操馋关二爷,那也只能搀着,一直馋到天长地久; 可刘盈馋阳城延,最终如愿以偿,也就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 带着这么一层‘早晚都是自己人’的想法,刘盈对阳城延的态度,自也是悄然温和了起来。 “少府之意,孤大致明白。” 温颜一语,刘盈又朝阳城延和善一笑。 “少府可是担忧于父皇班师,以少府之石砖问罪?” “此事无妨。” “若彼时,父皇怪罪于少府,孤必当出面回护!” 不料听闻此言,阳城延非但没有流露出安心的表情,面上愁苦反倒是更甚了些。 将阳城延这番模样,纵是有心亲近,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冷。 正要开口,却见阳城延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长叹一口气。 “唉······” “家上有所不知啊······” 就见阳城延面带苦涩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悄然带上了些许自责。 “臣起于军匠,几无有武勋于身,只凭些许兵甲修护、遂营筑桥之术,便蒙陛下重用,至今,已位列九卿之贵。” “汉祚立,陛下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更用臣以为监工。” “每念及此,臣无不战战兢兢,尤恐负陛下之恩德,又恐臣之能,不配此九卿之身也······” “及都城长安,乃汉五年春,陛下登基于洛阳,颁诏定都于长安邑之时,相托于臣之事。” “往数岁,臣无时不刻心系此事,便是陛下令臣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臣亦默而从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苦涩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忍辱负重的神情。 “陛下铸钱三铢,朝臣、功侯皆以此污臣,乃妖言祸国,乱汉社稷之奸妄。” “然臣,实非不知钱三铢之弊,亦非谄媚事君,而不顾天下之人。” “臣从陛下之令,熔钱半两而铸三铢,只因臣心心念念者,唯乃有朝一日,国库、内帑之钱粮宽余而足用,长安城便可早日动工,臣也好早毕陛下之重托······” “若长安得建,则汉祚威仪便得全;臣区区一介工匠,得全汉祚威仪,亦当可功成身退,让位于贤······” 言罢,阳城延又是惨而一笑,面上尽是唏嘘之色。 而从阳城延这一番话语,以及此时流露出的神情当中,刘盈也看得出来:建造长安,对于眼前这位匠人出身,却得以成为刘汉天下第一任少府的男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建造长安,几乎已经是阳城延这一生当中,最后的一个执念! 这一点,从阳城延此时苦笑着连连摇头,目光中却分明带着的那抹‘朝建成长安,夕死足矣’的决然中,便不难看出。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真情流露,着实颠覆了刘盈,对这位老军匠的固有印象。 “原以为,只是个怕被天子惩罚的守财奴。” “不曾想,竟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暗自稍一声感叹,刘盈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不单单是因为未来,成为天子之后的刘盈,需要阳城延这样的少府卿。 也同样因为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尤其是阳城延这种不只知道想,而且还知道付诸行动去追求的理想主义者,配得上这一份尊重! 如是想着,刘盈不由面带郑重的从座位上起身,对阳城延稍拱手一拜。 待阳城延大惊失色的从座位上跳起,目光惊骇的抬起头,便是刘盈那满带着敬崇的面容,映入阳城延的视野当中。 “少府心系吾刘汉社稷之威仪,为建都城长安而忍辱负重,铸钱三铢,诚可谓至忠!” “如此忠义之举,孤反误以为少府畏父皇之威,而不敢担当······” “此,诚乃孤之过也!” 说着,刘盈不由沉沉一躬身,对面前这位兢兢业业的少府卿,献上自己所有的崇敬,以及歉意。 见此,阳城延只面色复杂的滞愣片刻,终是含泪上前,对刘盈深深一拜。 “臣!” “谢家上!!!” 单一个谢字,却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阳城延往日的多少苦楚。 汉祚未定,阳城延一介军匠,夸张点说,就是个遂营军官。 大军行军之时,遂营的作用,也就是修修路,架个桥;顶天了去,就是再维护维护军械,帮将士们修理一下兵器。 后来天下平定,阳城延也是在一片质疑声中,被任命为了汉室第一任少府卿。 从担任少府的第一天开始,质疑、嘲讽,以及调侃,就从来没有消失在阳城延身边。 有人说,阳城延,区区一介军匠,骤然得贵,不过乃陛下恩幸,放了条听话的看门犬做少府。 也有人说,若不是建造长乐、未央两宫时,丞相萧何恰好将阳城延带在身边打下手,九卿的位置,怎么都轮不到阳城延来坐。 还有人,更是丝毫情面就不留的丢下一句:秦少府章邯,险扶嬴秦社稷之将倾,奈何今无英雄,竟使竖子沐猴而冠······ 至于阳城延奉令熔铸三铢钱,那就更不用说了,基本就是骂声一片! 不知道有多少功侯、朝臣,一边偷偷在家把十二铢重的秦半两,熔铸成三铢重的‘汉半两’,一边指着阳城延的鼻子骂:为啥不劝阻陛下行此乱策? 更不知道有多少百官、贵戚,一边拿着朝堂数千石的俸禄、收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石每年的封国租税,一边职责阳城延:为啥少府没钱? 直到现在,在刘盈面前道出心中凄苦,又得到刘盈的理解之后,阳城延才终于觉得,自己过去所受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最起码,自己受的委屈,有人懂! 刹那间,多年来受到的非议、嘲讽,都化作一滴滴如释重负的泪水,从阳城延那张遍布沟壑的面颊之上滑落。 待阳城延回到座位上,就连胸前衣衫,都已被泪水沁了个透。 如此不知多久,待阳城延终于将泪水驱回眼眶之内,面带怅然的抬起头,就见刘盈也从上首的座位上站起。 “少府心系长安城之筑建,孤明白。” “长安城之筑建,关乎吾汉祚之威仪,孤亦知晓。” 语带感怀的道出此语,刘盈便负手走上前,在阳城延面前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然此番,郑国渠之整修,少府备筑长安城之石砖二十万······” “非用不可!” 已满带着决然的语调道出此语,刘盈便轻笑着坐下身,在阳城延面前的地板之上跪坐下来。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才刚舒缓的眉头却又是一紧。 “这?” 稍待困惑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坚定,阳城延不由困惑更甚。 “家上。” “此石砖二十万,乃臣往五年,顷少府之余力而得啊?” “纵如此,五年得此石砖二十万,若用作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得墙半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家上何以如此执拗?” 说着,阳城延不由信誓旦旦的一拱手。 “臣可立军令状:以埽修渠,若其效逊于石砖,家上自可斩臣项上人头,以压郑国渠底!” 看着阳城延面容当中,又逐渐出现痛心疾首的趋势,刘盈却只淡笑着摇了摇头。 “既少府执意以埽代石砖,不妨听孤一言。” “若孤言罢,少府仍执意如此,孤,便从少府之意。” · · · 彩蛋章↓ 第0097章 底气大小,取决于腰包胖瘦 刘盈做出温言相劝的架势,阳城延自也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倒也不是如今的刘盈,已经有了让阳城延动摇信念的个人魅力。 而是从刘盈口中,听到那句‘非用不可’的时候,阳城延想起了上午,随丞相萧何、计相张苍二人同乘一车回长安时,二人说的那些话。 “家上欲用者,非石砖,而乃备筑长安之石砖······” “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便当指望此石砖二十万······” “石砖中,还真能蹦出来力役······” 回忆着萧何、张苍二人莫名其妙的话语,阳城延也不由稍坐正了身,面带疑虑的抬起头,望向对坐于五步外的刘盈。 见阳城延这番作态,刘盈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稍沉吟片刻,便温笑着抬起头。 “方才,少府亦言:父皇令筑建都城长安,然苦于府库空虚,长安城竟五年而未能起建。” “便是少府顷尽除铸钱之余力,往五岁,亦只得石砖二十万;尽用之于筑建长安四墙,亦不过半墙之用。”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语调平和的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既如此,少府不妨试言:现今,府库因何空虚?”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胸有成竹,阳城延也不由稍一措辞,才面色沉凝的一拱手。 “府库者,虽只一词,实分为二,即府、库。” “府者,乃臣所领之少府内帑;库者,则乃萧相所掌之国库。” “国库之所得,多以农税为主;内帑之所入,则更尽为口赋。” 说到这里,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陛下立汉社稷,便许民休养生息,轻徭薄税,农税只十五取一;口赋,则为户一算,即百二十钱。” “农税十五取一,便使国库所得之税粮,直决于农户秋收之丰寡。” “农获粮者丰,则农税丰,获粮者寡,则农税寡。” “及口赋,户百二十钱,故少府内帑所入钱之多寡,便决自天下民户之多寡。” “户多,则口赋多;户少,则口赋少。”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低头掐指默算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面带沉重的望向刘盈。 “家上或有不知:今天下,在农籍之民凡近三百万户,近一千七百余万口。” “此民三百万户,为彻侯所食者,约二十八万五千户;为诸侯国民者,更几近百五十万户。” “于关中事农,捐农税于国库、缴口赋于少府者,只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及汉中、巴、蜀等数郡之名,共计不过百三十万户。” “及北地、陇右,但无力输税、赋入关,更需朝堂拨之以钱、粮,方可使边关之民,不至饿殍而死······” 听着阳城延这一串虽不算太精确,却也能直观展现出汉室如今人口、财政状况的数据,纵是心中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面色一沉。 一千七百万人口,三百万户人家,有将近十分之一被封给彻侯阶级,又有将近一半被关东各诸侯国瓜分。 中央能直接收取税、赋的,竟只有关中九十余万户,以及汉中、巴蜀地区的近三十万户百姓······ “人口低谷啊······”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阳城延又清了清嗓,将更直观的数据,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关中、汉中,及巴、蜀之地,得民百三十万户,又陛下授民田爵,户得田百亩。” “若以去岁,关中粮产均数,即亩得粟二石半为准,此民百三十万户,当户捐农税近十七石,口赋百二十钱。” “如此,国库岁得农税,便近千四百万石;少府得口赋,则为一万万五千万余钱······” 听闻阳城延道出这串数据,刘盈不由面色沉重的微一点头。 虽然先前,刘盈对汉室具体的财政收入不太了解,但也大概知道国库、内帑每年,能收到多少农税、口赋。 口赋,是从五年前,老爹刘邦登基为帝,鼎立社稷之时就定死的:每户人家每年交一百二十钱。 从那一年开始,少府的口赋收入,便是从一万万开始逐年增长,涨到了过去这一两年,将近一万万五千左右。 倒也不是说过去短短五年的时间,天下人口就大幅度井喷了,而是随着天下逐渐安定,许多因战乱而躲进深山老林的百姓,逐渐从一个个‘桃花源’中走出,到官府登记了信息、户籍,并领走了天子刘邦赐给自己的那一百亩农田,以及一处农宅。 至于农税,也相差无多。 ——从汉五年,国库收入农税九百万石,到过往几年,也逐渐涨到了一千四百万石左右。 其实真说起来,按照一百三十万户,每户十七石左右的农税来算,一年的农税,其实应该在二千一百万到二千二百万石之间。 但农税作为如今汉室唯一的政府财政收入,并不是全都缴纳国库的。 每年的农税收上来之后,各地都会从各自治下所收取的农税中,截留三到四成的部分,用作地方官府下一年的行政开支。 至于送到国库的那六到七成······ “汉五年至汉七年,少府得口赋钱四万万余,今已熔近三万万,以铸钱三铢。” “及汉八年,口赋便已多为百姓私铸之钱三铢;去岁、今岁,更几不见钱半两。” 刘盈正思虑间,就闻阳城延继而道:“国库所得农税,虽岁得千余万石,然其大半,皆用于朝臣百官、地方官吏之俸禄。” “余者,亦多为陛下率军出征,平定叛乱之异姓诸侯所用。” 面色沉重的做下最后补充,阳城延终是稍直起身,对刘盈一拱手。 “此,便乃家上所问‘府、库因何空虚’之解。” “——国库之农税,皆用于官吏俸禄,及大军粮草耗费;少府之口赋,亦尽用于熔铸钱三铢。” “由自汉八年,口赋多为钱三铢时起,少府之入钱,便实已名存实亡······” 言罢,阳城延稍一躬身,以表示自己已经说完。 就见刘盈闻言,只面带凄然的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感叹。 “此,便乃孤强令少府,勿得再铸钱三铢之因啊······” “若不即休铸钱三铢,待少府所储之钱半两熔尽,少府,便当再无丝毫权柄·······” 道理再简单不过:作为天子的私人小金库,少府的权力,几乎是和财力牢牢绑定在一起的! 作为长安朝堂,乃至于整个汉室政治体系中,唯一一个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只对天子一人直接负责的部门,少府能在朝堂争夺话语权的唯一手段,便是撒钱! 就那此次,朝堂整修郑国渠来说,少府(天子)、国库(外朝)都没钱,大家就只能有商有量,客客气气的沟通。 可若是少府有钱? 别说举朝议商量了,天子刘邦一声令下,少府自己就能把事儿办妥,完全不用带外朝玩儿! 少府一手完成,出的又全是内帑钱,这笔功劳,外朝别说分一杯羹了,就连摸都摸不到! 可若是相反的情况,即国库(外朝)有钱,少府没钱,那就有些尴尬了。 正所谓有求于人,则必礼下于人。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自然具有‘天下都得听我的’的能量。 可若是刘盈登基之后,遇到某个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恰逢国库充盈、内帑空虚,那就免不得要温言悦色的去和丞相萧何商量,甚至是放下身段去求。 说白了,国库和少府的关系,就像是一对相互合作,同时又相互竞争的合作伙伴。 少府代表天子,也就是君权;国库代表外朝,也可以大概理解为相权。 而在这两方的竞争中,谁更有钱,谁就更有底气,就能有更大的话语权。 外操势大(有钱),君权暗弱(没钱),那就是和刘盈前世那样,被丞相喷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就要在宫里自闭好几年。 若是外朝势弱(没钱),君权强盛(有钱),那自是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那般,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打匈奴,外朝不同意? ——没事,朕自掏腰包做军费! 建宫室,朝臣有意见? ——无妨,朕出内库钱做资金! 虽然听上去有些离谱,但在这个时代,君臣之间权力斗争的本质,确实就是如此。 谁有钱,谁就有底气;有底气就嗓门大,嗓门大就有话语权! 而在先前,刘盈之所以要用‘官奴要用来修渠’的借口,来强行停止少府熔铸三铢钱的进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今的少府,可是正在一边以‘口赋’的名义,从百姓手里收着没法用的三铢钱,一边把手里的半两钱,也熔铸成没有流通性的三铢钱! 要是刘盈再不喊停,等一年多以后刘盈登基,少府就要没钱了! 老爹在,少府没钱倒也没啥——开国皇帝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谁也不敢扎刺儿。 就算做出‘把半个国库拨给少府’的举动,也绝对没人对刘邦说一个‘不’字。 但刘盈一个二十岁都不到,加冠之礼都还没进行的毛头小子,若是登基之后连钱都没有,还怎么和外朝那些个老狐狸斗? 第0098章 最多五年! 当然,为将来登基之后的自己保住少府,保住这一点少得可怜的话语权,也只是刘盈从长远角度出发,未雨绸缪所做出的决定。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郑国渠修好,在老爹给出的这次大考中,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卷。 而在这份答卷之上,最难以解决的问题,却并非是钱粮······ “即少府知现今,府库空虚之缘由,孤便直言。” 说着,刘盈稍敛面上沉凝,对阳城延微一拱手。 “少府言,国库所得之农税,决于农产之丰、寡;少府所得之口赋,决于民户之多少。” “然孤以为,此二者,实可合为一解!” 说到这里,刘盈的神情当中,便难得一见的出现毋庸置疑的强势! “今汉室天下,农为国本;民春、夏耕于田,得秋收之农获。” “粮获丰,农税自丰,国库所得之粮自丰。” “然粮丰,民安能不传延子嗣?” “待子嗣年壮,分门别户,少府所入之口赋,安能不多?” 接连发出两问,刘盈便伸出右手食指,面带笃定的在身前的地板上狠狠一戳。 “故孤以为,无论国库之农税,亦或内帑之口赋,皆可得解于一法。” “——使民耕农所得之粮愈丰!” “民得粮丰,则多诞子嗣;子多而民口丰,此,便为民富!” “民得粮丰,则农税丰,国库便得粮富足;又民多余粮,诞子嗣而口丰,口丰则户丰,内帑亦可多得口赋!” “此,便乃国富!!!” 听着刘盈铿锵有力的话语,纵是对民生、内治不甚熟稔,阳城延也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只要百姓能多打粮食,那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打的粮食多,意味着农税多,国库就能有更多收入; 粮食够多,百姓就不会因为有‘粮食不够吃,生孩子也养不活’的鼓励; 生的孩子多了,人口自然就多了,等这些孩子长大,各自成立自己的家庭,少府也就能有更多的口赋。 这,也正是每一个封建农业政权的特征。 ——只要粮食打得够多,啥问题都能得到妥善解决;可一旦农获不够,那再小的矛盾,都会变成无法解决的难题。 见阳城延能听进自己的话,刘盈心中也是稍松口气。 咽口唾沫润润嗓,刘盈便继续道:“故此,郑国渠之整修,方为今天下之首重。” “何也?” “盖因郑国渠之通、塞,直关乎关中民事农耕,所得粮之丰寡!” “郑国渠通,则民富,民富则国富!” “然若郑国渠仍如今日这般,塞而不能利民农耕,则民苦于粮寡,国库、内帑亦苦于税、赋之缺,而只得‘无为而治’······” “孤如此说,少府可能明白?” 言罢,刘盈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望向阳城延时,面色也带上了些许疲惫。 这也就是阳城延一个技术宅,才让刘盈这么苦口婆心,掰开揉碎了讲这些。 要是换做萧何,这点事,根本不用刘盈一个菜鸟讲这么多,怕是话刚起个头,萧何就要点头说‘好了,我都知道,不用再说了’。 看出刘盈神情中那抹压抑不下的疲惫,阳城延也是似有所感的面色一僵,旋即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两声。 思虑片刻,却见阳城延又是眉头一皱,面带困惑的抬起了头。 “家上。” 见阳城延这番架势,刘盈只觉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 ——这么说都说不明白?!! 心中已接近抓狂,但面上,刘盈还是不得不做出一副温言悦色的神情,面带微笑的望向阳城延。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只不过那一抹‘微笑’中,似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气急······ “家上之所言,臣大致明白。” “若欲使府、库充盈,便当需疏通郑国渠,以使民先富。” “然纵如此,固郑国渠上游之土,恐亦非必石砖不可啊?” 满是困惑的说着,阳城延不由又从面前的矮几之上,拿起那卷迷你铺盖卷。 “家上看,以此等埽为材,亦可固郑······” 阳城延话刚说一半,就见刘盈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哀叹着从地上站起身。 来到阳城延面前,刘盈稍一纠结,终还是直接在阳城延面前,只隔着案几的位置跪坐下来。 “少府怎就不明白呢······” 稍待调侃的道出一语,刘盈不由善意一笑,终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阳城延面前。 “欲使府库充盈,便当先使民富;而欲要是民富,便当整修郑国渠,以促往后数岁,秋后之关中遍地丰收!” “无论民因丰收而富,亦或府库因民富而得以充盈,其重者,皆乃钱、粮。” “那少府可知:郑国渠之整修,首重者何?” “钱乎?” “粮乎?” “亦石砖,或制埽之软柳、碎石乎?” 接连发出数问,刘盈便略有不耐的自顾自摇了摇头。 “皆非矣。” “——整修郑国渠之首重,亦孤今殚精竭虑以谋者,乃人!” “乃修渠之青壮力役!” 稍带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深吸一口气,才将烦躁的情绪压抑了些。 “少府方才亦言,今关中,民不过九十余万户。” “此民九十余万户,父皇此番出征,便已抽调足六十万余众!” “便言如今,关中青壮已去大半无,亦丝毫不过!” “如此之局面,孤当何以凑足少府所言,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六万?” “少府出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出家奴三千,余二万七千余,当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萧然长叹一口气,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关中民九十万户,已为父皇抽调青壮六十余万以充军,孤不过太子之身,实无以复征力役于关中民。” “然若不征,郑国渠便无以尽修,待明岁,关中民仍当无望丰收,民苦于口粮之缺,民富、国富之说,更无从说起。” “为今之计,唯有尽出少府所储,本备筑长安之石砖二十万,方可使民感怀于心,而自往修渠。” “不如此,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遥遥无期······” 言罢,刘盈终是萧然长叹一口气,旋即起身弯腰,面带惭愧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苦长安城筑建无期,孤自了然于胸。” “然孤欲修郑国渠,反苦无力役之愁,少府,可知晓?” “孤尽出少府石砖二十万,以暗求关中民自往而修渠之意,少府,可能明白???” 看着刘盈负手躬身,站在面前两步的位置,面色满是惆怅的看着自己,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刘盈非要用石砖铺设郑国渠,究竟是想做什么? 阳城延虽然无法明确的表达出来,但心里也已大概明白。 若是刘盈知道阳城延此刻心中所想,必然会将一个崭新的词语,引入这西元前的世界。 ——白嫖。 是的,没错。 无论刘盈说的再好听,再怎么天花乱坠,这件事的本质,依旧是白嫖。 用少府那二十万块石砖,摆出一个‘我汉家连皇都都不修了,也要给你们老百姓修水渠’的姿态,看能不能有写憨厚、纯良之人被感动,从而自备干粮,前往郑国渠边,自愿充作力役! 恶心吗? 恶心! 非常恶心! 若是不知道个中缘由,就连沉浮朝堂十数年的阳城延,都会对此感到万分鄙夷! 但刘盈那一句话,却让阳城延每欲拂袖起身,却终也没能成行。 ——不如此,还能怎么办? ——不这样,郑国渠怎么修? 没有足够的人,郑国渠就没法修,那明年渭北的田亩,岂不还是没水灌溉? 如果渭北粮产还是像今年这样,亩产三石、二石半甚至于更低,国库何来农税? 口粮自用都不够,百姓又怎么会多生孩子? 关中的人口、户籍,少府的口赋,又谈何稳步递增? 国库没有农税生育,少府没有口赋收入,又谈何建造长安,谈何厘治天下万民? 这一刻,阳城延终于明白过来:五十年前,三百里长的郑国渠,为什么会成为韩国‘疲秦计’的核心了。 ——这样的大型水利工程,一旦修了,就有极大概率民心尽失! 五十年前,困居一隅的嬴秦,抗住了。 而如今的汉室,却根本不敢去下‘我虐百姓千百遍,百姓待我如初恋’的堵住了······ “唉······” “也罢,也罢······” “起码比起强征力役,此法,确稍佳······” 都是坏选择,那就从其中,选一个没那么坏的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阳城延终是百感交集的从座位上起身,极其缓慢的弯下腰,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之忧苦,臣,知之······” “此事,臣唯家上之命,是从。” “还请家上示下:此事,需臣以何为助?” “郑国渠整修之具案,家上可另有交代?” 看着阳城延满带着纠结、迟疑,终还是满带着负罪感,对自己说出那句‘唯命是从’,刘盈总算是如释重负。 温尔一笑,走上前,拉起阳城延的手臂,刘盈便满是郑重的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今日少府愿助,孤,纵死亦不敢或忘!” “五年!” “至多不过五年!” “孤与诺少府:至多五年,府、库便皆当充盈,钱、粮皆当余者甚!” “到那时,孤必当力谏父皇,速行长安城之筑建事!” “若父皇未允,孤亲坦背而负荆,谢罪于少府当面!!!” 第0099章 混账东西! 八月毕,九月至。 年末岁首的气息,也在今年这稍显萧凉的氛围中,悄然降临在关中大地。 一个月前,还郁郁葱葱长满作物的乡间田野,此刻已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就连田间的杂草、秸秆,也都已经被节俭的农民收取,以备做来年,上缴给国库的刍稾税①。 再加上秋收刚过,关中几乎八成以上的青壮,都追随天子刘邦出征关东,就更使得关中这片沃土,更少了一封热闹的气息。 村头乡间,也大都是三两位老者手持笤扇,相聚于树下纳凉、聊天;老者周围,不时有光着屁股蛋的总角稚童,三五成群的闪过。 在如此安静,祥和,又分外令人舒心的画面中,一队突然出现的外来人马,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诶?” “那是何物啊?” 老友一声困惑的轻语,惹得张病己稍回过头,就见乡间的直道之上,出现了一队令人陌生的人马。 “一,二,三,四······” 眯起眼一数,张病己面上闲情不由悄然退散。 就张病己所见,这队人马,有足足十四人组成! 其中,有整整十个面上黥字、衣衫破旧,目光麻木,且被一串脚镣串在一起的刑徒。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身着赤色短打,腰系短剑,却并没有着甲胄的兵卒。 至于剩下两人,则衣冠稍齐整、赶紧些,正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似是在聊着什么。 “刑徒,兵卒······”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不由缓缓从树下直起身,目光直勾勾定向那队不速之客。 “前些时日,听闻陛下出征前,曾令太子整修水利。” “这些个刑徒,或是整修水利之劳役?” “嗯·······” “那兵卒二人,当押刑徒之役卒;及身后那二位,许是刀笔小吏······” 张病己正喃喃自语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明显已经刻意压制,却仍旧尽显焦急的轻呼。 “直道!” 循声望去,张病己这才注意到,在那十名刑徒另一侧,竟有半人高、一臂宽,一人长,且方方正正,正缓缓先前‘悬浮移动’的黑色石块! 稍往下看去,就见那‘一块’巨石之下,铺着一块足半尺厚的木板。 木板之下,则是数十个小腿粗的滚木,带着板上石块缓缓向前挪动。 几乎每挪动一步,就会有一名刑徒从木板后抱起一根滚木,而后递给身前的刑徒。 便如此交手传递向前,那根原本在最后位置的滚木,便又被横放在了木板前,再次被驮着石块的木板压过。 如此周而复始下,那块明显有数千斤中的巨大石块,竟由那几十根滚木,以及一片木板驮着,缓缓行驶在直道之上。 待石块先前挪动些许,张病己也终于明白过来:方才自己的老友,为什么会喊出‘直道’二字······ “站住!!!” 一声满带着沧桑气息的怒喝,不等那队陌生人马反应过来,张病己便回过身,捞起先前倚靠在树下的鸠杖,气冲冲便上前走去。 听到这一生厉喝,那两名兵卒稍待不愉的侧过身。 待看见张病己手中的鸠杖时,却又不由猛然瞪大了眼睛! 不过前后三息,两名兵卒稍一对视,便面带沉色的齐齐一点头。 跑!!! 果不其然,两名兵卒才跳出去三五步,张病己那杆崭新,又隐隐带有些许庄严气息的鸠杖,便呼啸着朝两名兵卒片刻之前,扶剑屹立的地方抡了过来! “混账东西!” 一声满带着恼怒的喝骂,发现自己的‘攻击’被那两名兵卒躲过,张病己倒也没继续追,而是在那块石块后扶杖蹲下身,满是心疼的抚摸起脚下的直道。 不片刻,先前同张病已同坐于老树下的几位老者,也纷纷更了上来,蹲在张病已身边,面上心疼之色更甚。 “这直道,可是半月前才刚夯实、修补!” “可恨!”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听着几位同乡老友痛心疾首的喝骂,看着眼前,已被滚木压的面目全非的直道,张病已目光之中,竟陡然出现些许杀伐之气! 直起身,隐隐侧看了远处,那两名时刻准备再次跑路的兵卒,张病已终是回过头,望向那两名‘刀笔小吏’。 “过来!!!” 中气十足的怒喝,顿时惹得那两名衣衫齐整,似是官吏的二人面嗡然一愣。 片刻之后,也终还是忐忑不安的上前,对张病已深深一拱手。 “晚辈等,见过老大人······” “哼!!!” 不等那两位中年官吏礼罢,张病己便又是一声冷哼,怒不可遏的用手中鸠杖砸了砸脚下。 “嗯?!!” 看着张病已发虚雪白,却仍旧有劲儿将手中鸠杖砸的咚咚作响,那两名官吏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确定张病己没有挥杖打来的意图,终是由其中一人稍上前,面带忐忑的一共书。 “还望老大人担待。” “晚辈等此行,乃奉太子之令,运此石砖二十,以往郑国渠。” 说着,那中年官吏不由面带尴尬的低下头,才又面带讨好的一拱手。 “及此处直道,晚辈不几日便遣人来修。” “老大人以为,如此可否?” 看着中年官吏满带恭顺的面容,张病己胸中怒意稍艾,只又满是心疼的看了看被滚木压坏的直道,才略有些不忿的一声闷哼。 “好!” “老朽便在此恭候!” 毫不留情面的丢下一句狠话,张病己却丝毫不见离去的架势,反倒是挺胸走稍上前些。 “去!” “皆蝇营狗苟,不从人事之刍狗!!” 将手中鸠杖轻轻一挥,将围在石块周围的几位刑徒打退,张病己这才发现,木板之上,并非是一整块石头,而是数十块大小近乎相同,整齐码放,明显用于建筑的石砖! 上前打量一番,又回过神,看了看直道上被压出的深坑,张病己眉头不由又锁紧了些。 “这些石砖,从何而来?” “又发往何处?” 沉声一问,不等那中年官吏开口,张病己便自顾自一沉吟。 “前些时日,才闻太子仁善忠孝,于长安邑礼待老者······” “今日,便是石砖过道······” 喃喃自语着,张病己目光陡然一厉,望向中年官吏的目光中,竟嗡而带上了些许愤恨。 “汝方才言,尔等乃奉太子令,发此等石砖往郑国渠?” “哼!” “陛下离京不过三五日,太子不思好生整修水利,莫非竟还要在渭北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不成!!” 听闻张病己此言,那中年官吏面色陡然一急! 片刻之后,不知是想起什么般,才稍稍平静了些许。 就见那中年官吏稍走上前,语调中,满是晚辈对长辈的温和,和谦恭。 “非如此,并非如此······” “此等石砖,皆乃太子令晚辈等运往郑国渠,以备做铺设郑国渠底、侧,以固河道之用。” 说着,中年官吏不忘稍侧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努努嘴。 “不数日,太子更要亲往郑国渠,驱此等刑徒、官奴为力役,以清疏郑国渠之阻塞······” 听闻官吏此言,张病己不由面色一滞,片刻之后,才长长‘哦~’了一声。 “如此说来,太子此番,欲要修郑国渠?” 见张病己面上怒意稍艾,那官吏自是如蒙大赦般赶忙一点头。 “正是······” 闻言,张病己重是稍敛面上怒容,沉着脸回到石砖堆前,细细打量起那几十块石转来。 “嗯······” “长、宽皆约莫二尺,宽一寸······” “若老朽所料无误,此等石砖,当乃筑城之所用?” 见张病己嘴上问着,手上却仍不忘拍打着那堆石砖,官吏不由赶忙上前,躬身立在了张病己身后。 “回老大人的话,正是。” “此等石砖,本皆乃少府所切采,以备做筑建长安之用。” “然此番,太子奉陛下诏谕,以主修郑国渠,便令少府尽发少府石砖足二十万块,通通运往郑国渠。” “太子意:郑国渠之塞,皆因上游之土失,顺流而下,于下游积阻河道。” “故以此石砖二十万铺于郑国渠底,以固郑国渠上游之河泥,免其为水卷至下游,复阻塞渠道······” 言罢,官吏不由悄然低下头,躬身又是一拜。 却见张病己闻言,面上终于出现那么些许赞可之色,只仍旧绷着脸点了点头。 “嗯。” “这还像点样。” “若果真是大兴土木,老朽免不得要修书一封,亲承于陛下当面!” 满是自得的昂起头,就见张病己又是将手中鸠杖重重砸了两下。 “若书不通,老朽更当以此陛下亲赐之几杖,代陛下棒喝不屑子孙!!!” 听着张病己这一句句令人心惊胆战,换了任何旁人说出其中任何一句,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话语,官吏不由面带惶恐的擦了擦额角冷汗。 待张病己回过身,沉着脸望向自己时,官吏的心,更是猛的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0100章 区···区区二千石? “老······老大人可还另有吩咐?” 看着官吏面色慌乱的低下头,张病己不由微微眯起眼角,望向那官吏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杀气! “此间事,当皆朝堂大政,汝区区一介刀笔吏,从何得知?!!” 以一股莫名渗人的怪异语调道出这句话,张病己的目光中,更是已出现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却不料那官吏听闻此言,满是局促的擦了擦额角冷汗,不由上前,面色尴尬的又是一拜。 “回老大人的话,晚辈······实非刀笔吏······” 说着,那官吏便借着整理衣袍的功夫,不着痕迹的露出了腰间,那枚泛着白光,系有青色绶绳的银印。 确定张病己的目光,在自己腰间的银印青绶之上停留了片刻,那管理才面带惶恐的又一拱手。 “晚辈本秦军匠,乃自砀郡从陛下,至今已近十余载······” “汉五年,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奉陛下之令以建长乐、未央两宫,晚辈蒙陛下信重,以为监工。” “至今,晚辈又蒙陛下不弃,任之以为匠作少府······” 轻声道出自己的来历,阳城延不忘赔笑着又是一拱手,才稍退到张病己身侧,根本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 ——准确的说,是不敢正面面对张病己手中,那杆号称‘能追着太子打三条街’的几杖······ 本以为道出身份,能让张病己对自己稍客气些,起码别老拿那副吃人般的眼神看人,却不料张病己得知阳城延的来意,雪眉嗡时又是一竖! “匠作少府?” “嘿,官儿不小,着实不小!” “位列九卿,当是中二千石之秩禄?” 稍待戏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不由淡笑着回过身,看向那几位仍旧面带恼怒,看着那堆石砖的同乡老友。 “诸位可还记得当年,吾等为周吕令武侯掌下戟卒之时,故周吕令武侯吕将军,乃食禄几石?”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一位老者满是自豪地昂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仍旧带着些许针对直道被毁坏的恼怒。 “哼!” “想当年,彭城战罢,已故周吕令武侯,可是为陛下拜为大将军,秩禄万石!” “若值彼时,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便欲为已故周吕令武侯之亲卫,都还当求家中父辈疏以钱财,打通干系呢!!!” 先前听闻张病己的调侃,阳城延本就有些绷不住仪态。 待听到这句‘尔等区区二千石之刀笔吏’时,阳城延的心态,是彻底绷不住了。 “区······区区二千石?” “这······” “何时起,位列当朝九卿之中二千石,亦以为坊间称之以为刀笔吏?” 一时之间,阳城延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怀疑之中。 见阳城延并没有太大反应,张病己似也是没了挑逗阳城延的性质,不由又拍了拍那堆码放整齐的石砖,旋即面带疑惑的回过头。 “河渠、水利之整修,老朽年幼之时,亦曾随父兄而为。” “不皆以夯实为主?” 疑惑的发出一问,张病己又拍了拍那堆石砖。 “夯实渠地,用木即刻,何以用此等精良之石砖?” “更何况是二十万之数?!” 自顾自说着,张病己又想起来:眼前这位自称‘匠作少府’的毛头小子刚才好像说了,这些石砖,好像是要用来铺在渠地、渠侧?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一时之间,张病己竟也和阳城延一般,陷入了无尽的困惑当中。 ——石砖铺渠? 这······ 闻所未闻呐? 听到张病己接连数问,阳城延却似是被夺走了魂魄般,对张病己的问题充耳未闻。 终还是身后的副手杨离走上前,悄悄怂了怂阳城延的胳膊,才让阳城延终于从‘九卿啥时候成了刀笔吏?’的深思中回过神来。 定了定神,回想起昨日,刘盈在太子宫对自己做下的交代,阳城延稍有些迷离的目光,也逐渐聚焦在了一点。 “罢了罢了······” “受杖之老者,惹不得,惹不得······” 暗自苦涩一笑,阳城延便上前,对张病己稍拱手一拜。 “回老大人,此,乃太子欲修郑国渠,而不得不为之无奈之举······” 听闻阳城延此言,张病己不由嗡时一愣,缓缓回过身,终是带着只单纯困惑,又不带丝毫攻击的目光,看向阳城延那略小幽怨的面容。 感受到张病己目光中,已经不再带有那一抹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阳城延也不由稍松一口气,旋即做出了一副惆怅无比的神情。 “唉~” “老大人有所不知。” “此番,陛下令天子整修郑国渠,然朝堂府库空虚,又无多力役。” “且郑国渠阻塞多年,欲行整修事,更需力役足数万!” 说着,阳城延不由苦叹着摇了摇头,朝那十名刑徒的方向又是一努嘴。 “晚辈同朝中诸公拟测,得郑国渠之整修,乃需力役六万。” “然太子仁善,不忍劳关中民过甚,便令少府即休除长陵外所有事务,尽出城旦、鬼薪、隶臣妾的官奴足三万余,以充此番,整修郑国渠所需之力役。” “除此,太子还令朝中功侯、百官尽出家中力壮之私奴,以做郑国渠整修之用·······” 言罢,阳城延话头稍一滞,将嘴唇微微抿起,满是哀愁的又一摇头。 “然纵如此,整修郑国渠之力役,仍缺者甚多。” “太子苦无力役,又不忍征劳于关中,便只得出此下册;” “——尽出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固郑国渠之土!” “且得此转二十万,郑国渠底之夯实,亦可稍速而日短······” 最后道出一语,阳城延不由摇头叹息着低下头,面上满带着苦涩,似是心绪郁结般,开始轻轻踢起脚下,已经被滚木破坏的一处浅坑来。 只不过这一回,阳城延‘蓄意破坏直道’的举动,却并没有引来张病己的眼刀。 此时的张病己,也包括张病己身后那几位老友,都在回味着方才,阳城延所说出的那番话。 “出少府刑徒、官奴,以充力役······” “令百官功侯出家中私奴,以充力役······” “不忍劳民过甚,故勿征劳于关中民·······” “出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稍补力役之缺······” 轻声呢喃着,张病己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些许郑重。 “公方才言,太子令少府尽出刑徒、官奴?” “此得力役几何?!” 听闻张病己铿锵有力的一问,阳城延自是稍一拱手。 “三万余······” 就见张病己沉吟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朝中功侯贵戚,出家中私奴几人?” “公,出家中私奴几多?” 听老者不知不觉间,就将‘汝’换成了‘公’,阳城延也觉心中创伤被抚平了些许。 几乎不带丝毫迟疑,便对张病己一拜。 “朝中功侯百官、朝臣贵戚,出家中私奴共三千七百余。” “及晚辈······” 说着,阳城延不由僵硬一笑。 “晚辈得二千石之秩禄,然无高爵,只得尽出家中奴十四人;另又自出钱粮,自远方堂亲家中,寻得晚辈三人以为劳役,共十七人······” “当真?” 就见张病己略带怀疑的发出一问,不等阳城延开口作答,便有昂起头,望向阳城延身后的少府丞:杨离。 “公又出私奴几人?” 闻张病己此言,杨离不由顿时汗颜,赶忙羞愧的低下头。 “小子家贫,未蓄私奴······” “然小子食禄千石,亦已出钱,于长安东市雇得力役十人,以稍出力······” 听闻杨离之语,张病己不由稍一思虑,便直走上前。 稍有些鲁莽的抓住杨离的手腕,待看清杨离那只虎口遍布老茧的手,张病己重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少府官佐,便多无阵仗之履历;得食俸禄千石,亦下田劳作······” “嗯······” 自顾自又是一阵私语,张病己思虑许久,终又是分别撇了阳城延、杨离二人一眼。 见二人面上,丝毫不见作伪之色,张病己重是回过身,右手拄杖,左手背负于身后,朝那几位同乡老友微点了点头。 与张病己稍一对视,那几位老者似也是感知到了什么,互相稍一对视,便各自点头叹息着朝村内走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约莫百十来户人家的张家寨,便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铜锣锐鸣声。 “锵~” “凡张家寨之男,岁十五上、五十下者,皆速备行囊,至村口聚集~” “锵~” “知而不来者,或来而不速者,皆依族法杖责,后逐出族谱~” “锵~~~~~~” 如此片刻的功夫,不过百余户人家的张家寨寨口,竟已被六七十个虽不算魁梧,却也还算精壮的男子所占据! 看着这些男子背着简单到几乎只包着一件外衣的‘行囊’,以及不住喘着粗气的面孔,阳城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哼!” 就闻张病己莫名一声冷哼,大踏步走上前,满是‘凶狠’的直瞪向阳城延。 “此男数十,皆乃吾张家寨之后苗!” “若有了善事,老朽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罢休!!!!” 满是粗狂的一声吼叫,张病己又回过神,对聚集在村口的那几十位同乡晚辈稍一点头,便招呼着几位老友,朝村内的老宅走去。 “直道!” “三日之内,道不恢复如初,老朽亦拿你‘匠作少府’是问!” 循声抬起头,听着那道不断远去的背影方向,发出这么一声颇具效力的‘威胁’,阳城延滞愣许久,终不过哑然失笑······ 第0101章 忽悠,接着忽悠 “禀相公。” 长安,丞相府。 看着面前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报、政务,萧何不由稍显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又何事啊······” 听出萧何语调中满带着的疲惫,那小吏不由面色稍一滞,终还是咬牙又一拱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昨日午后,太子遣人登府,以此疏留于相公······” 闻言,萧何揉捏着额角的手稍一停,片刻之后,又见萧何稍有些疑惑地伸出手。 将那卷竹简接过,在面前案几上摊开,萧何面上困惑却是更甚。 “修补直道?” 稍有些诧异的发出一问,萧何便将上半身更前倾些许,眯起眼睛,仔细查看起竹简上的内容来。 “凡自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等沿郑国渠之处,直道······” “尽复修?!!” 听闻萧何猛然拔高的音量,那小吏不由赶忙低下头。 待萧何瞪大双眼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自己,小吏也只面带困惑的摇了摇头。 “属下亦不知。” “前些时日,渭北诸县才上禀:秋收过后,直道皆已夯实修补。” “今不过月余,太子又言修直道······” “属下实不知太子此举,乃何意啊?” 听闻小吏此言,萧何只若有所思的一沉吟,终还是稍显费力的从筵席上起身。 来到身后的木架前,只寻摸片刻,便见一卷发黄的羊皮卷,被萧何抱上了矮几之上。 将羊皮卷摊开,在那一条条代表着‘秦直道’的细线上比划一番,萧何终是直起身,悠然长叹一口气。 “长安至郑国渠沿岸诸县,皆近百里啊······” “及长安至三原、莲勺、重泉之直道,合更足四百里余!” “家上何起复修直道之意?” 满是困惑的自语一番,萧何沉思良久,终还是又抬起头。 “家上所遣之人,可还另说了些什么?” 闻言,那小吏只稍一思虑,便赶忙抬起头。 “来人言此疏,乃涉渭北直道修整,臣奇之,故问其因。” “不料来人只言:太子意,渭北损毁之直道,当以北军禁卒,及诸中郎往修,方最为妥当。” “那人还言,相公闻此,自当知晓太子之意······” 听到小吏这一番话语,萧何只眉头一皱,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长安,至郑国渠一线······” “直道损毁······” “莫非是石砖?” 思虑着,萧何不由又抬起头,望向那小吏。 “少府输郑国渠之石砖二十万,今可已皆发?” 就见小吏又是一拱手:“已发数万。” 言罢,就见小吏面色又是一拧巴,面上满是疑虑的补充道:“然石砖发运郑国渠之事,似是有些······” “呃,过于慎重了些?” 说着,小吏不由稍摇了摇头。 “属下听闻,往数日,少府皆以刑徒十、卒二、吏二为一队,所运者,不过石砖二十。” “且途上,石砖运之极缓!” “传闻少府亲随之队,自四日前出长安,至昨日,仍未至三原?” “须知长安至三原,途不过八十里,纵徒步而行,亦当昼夜便至啊······” 听闻小吏满是困惑的道出这番话,萧何终是皱眉摇了摇头,面上满是疑虑的坐回了矮几之上。 “刑徒十人,运石砖不过二十。” “如此,少府官奴三万,所运之石砖不过六万。” “官奴至郑国渠延岸,总不能复归长安,以运石砖?” “如此说来,石砖发运一事,家上当或不急于行······”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微微一点头。 “是了。” “为今之要,还当乃速挖下游堵塞之处,以清河沙。” “及石砖铺渠,确不急于行······” 想到这里,萧何面色之上,终于涌上些许了然之色。 “石砖发而缓送······” “渭北直道,尽为石砖所损······” “以北军、中郎之将官整修,为最佳?” 仍带有些不确定的望向那小吏,就见小吏又是赶忙一点头。 到这时,萧何写满困惑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一抹洞悉,和了然。 就见萧何低下头,面带苦笑着摸了摸那几条写有‘直道’的线条。 “石砖过道,此便一遭。” “发北军、中郎将官,大肆整修直道,又是一遭。”谷 “若老夫所料无误,不几日,家上恐还当携粮米数万石,鲜衣怒马,以亲往郑国渠?” “如此,便又是一遭······” 自语着,萧何自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终还是昂起头,长叹一口气。 “为凑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家上实可谓是······” “倾其所能啊~” 面色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萧何终是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望向那小吏时,面上再不见丝毫困惑之色。 “召中郎将季布,于午后至丞相府。” 萧何淡然一声吩咐,那小吏便赶忙一拱手,却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面带纠结的抬起头,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此,萧何也不由稍有些困惑起来。 “直言便是。” 就见小吏闻言,面上满是纠结的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后,才赶忙走上前,附耳对萧何说了句什么。 就见片刻之间,萧何的眼睛便猛地瞪大! 满是不可置信的侧过头,见小吏面带笃定的一点头,萧何面上,终是涌上一抹郑重。 “去,转告‘来客’,老夫稍毕手中之事,便亲往而面叙!” 等萧何授意,小吏终是拱手领命,旋即低头退去。 望着小吏离去的身影,萧何面容之上,却更涌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担忧。 “绛侯······” “唉······” “陛下终还是······” 喃喃自语着,萧何终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惆怅。 “淮阴侯啊淮阴侯······” “皇命难违,天命难违······” “可万莫怪老夫,不讲往日之情谊啊······” · 与此同时,未央宫内。 刚走出太子宫,欲要前往宣室殿拜见老娘,刘盈大老远便看见舅父吕释之的身影,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见此,刘盈自也不能装看不见,只能从太子宫,即凤凰殿走到接连司马门-宣室殿的主道之上,面带温和的等候着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在宫门处查验完身份,见刘盈在不远处等候,也不敢加快脚步,小跑着来到了刘盈面前。 “见过家上······” 拜唱着,吕释之才刚拱手,腰都还没弯下去,就见刘盈赶忙走上前,自大臂处扶着吕释之,便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舅父多日不入宫,甥于宫中,可甚是苦闷!” 见刘盈如此不加掩饰的表达亲近,吕释之面色顿时一喜,嘴上却还是不忘说道:“家上亲近之意,臣心领。” “然宫内人多眼杂,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还当慎行才是啊?”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却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呵笑着侧头望向吕释之。 “怎数日不见,舅父亦学起叔孙太傅了?”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终不过繁文缛节;情谊足深之至亲,何许以此等俗礼维系?” “此等俗礼,甥甚以为不可取!” 嘴上说着,刘盈面上的笑容,不由更亲和了些。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释之只觉心中,被一阵令人享受的温暖所充斥。 心下稍一纠结,便也就放弃了提醒刘盈‘注意尊卑君臣之礼’的打算。 如此走出去数十步,就见刘盈面上亲切稍艾,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舅父。” 稍有些心虚的一声轻唤,刘盈便略带尴尬的侧过头。 “四位老者,于舅父府上可还好?” 见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带着愧疚,又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万莫担忧。” “得家上如此信重,以如此重任托于臣手,四老又乃闻名天下之贤士,臣纵粗鄙,亦不敢以薄礼相待······” 却见刘盈听闻此言,只仍是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甥非欲怪舅父,乃自怪也······” “自舅父请四老出上山,于那日保甥储位不失,至今,甥竟未曾登门,请谢于四老当面。” “每念及此,甥总自以为负心之辈······” 说着,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深深地自责。 见刘盈这幅神情,吕释之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笑着拍了拍那只仍扶在自己大臂上的手。 “家上万莫自责过甚。” “先前,乃陛下尚未出征,家上纵欲登门,亦不敢太过张扬。” “今陛下虽已离京,然家上主郑国渠整修之事,实可谓千钧重担加于身。” “家上操劳国事,纵未能登门亲面,四老知个中之由,亦当以家上之举为善?” 听着吕释之的宽慰,刘盈心下稍松一口气,面上却仍带着些许愧疚。 “待见过母后,甥当随舅父同归,以亲见四老。”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只不无不可的笑着点了点头,语调中,也带上了些许亲近。 “如此,臣即刻遣人归府,稍行洒扫,以待家上莅临?” 第0102章 且去吧,去吧······ 站在宣室殿外的长阶顶部,看着远处,儿子刘盈与兄长吕释之‘勾肩搭背’走来的身影,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一抹满含幸福的温暖笑容。 “好啊······” “啊······” 待刘盈、吕释之二人拾阶而上,来到面前,吕雉更笑着连连点头,上前拉住二人的手臂,踏入了宣室殿的高槛。 于殿内分儿落座,吕雉便温笑着抬起头,望向兄长吕释之。 “往旬月,吕氏子弟皆自闭门户,倒是苦了兄长······” 听闻此言,吕释之也面带温和的一笑,稍摆了摆手。 “皇后言重。” “此,皆为家上、皇后,乃吾吕氏之本分。” “皇后此言,臣倒反觉得生分了些?” 见吕释之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摇头一笑,稍带感激的对吕释之一点头。 而后,便将吕雉侧过头,待望向刘盈时,面上顿时涌上一抹无尽的慈爱。 “既是盈儿之意,莫如,便亲说于建成侯?” 闻言,刘盈自是笑着点点头,起身上前,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此番,父皇令甥主修郑国渠,然甥年幼,恐为刁吏、妄臣所欺瞒。” “故欲请舅父随甥同往,以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不知舅父意下如何?” 饶是对此事早有知解,见刘盈这一番郑重其事的架势,吕释之也不由从座位上起身,郑重一拜,以做回礼。 待直起身,吕释之的面容之上,更是带上了几乎刻入脸颊的笑意。 “家上信重,臣自不敢拒。” 说着,吕释之又轻笑着侧过头,对吕雉稍一拜。 “若皇后亦允,臣,便自当领命······” 看着舅甥二人和谐无比的互动,吕雉面上的喜悦也更甚一分。 “既如此,便劳兄长明日,同太子共出长安,往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听闻吕雉满是柔和的吩咐,吕释之也温笑着一拱手。 “臣,领命······” 待吕释之、刘盈二人又分而落座,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调侃。 “少府石砖转运之事,如何了?” “吾可是听说,往足足数日,少府之石砖发不过数万,渭北数百里直道,便已为石砖所压损?” 听着老娘语调中明显带着的那抹调侃,刘盈也不由嘿嘿一笑,佯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对吕雉稍一拱手。 “此事,乃儿思虑不周,方有此失。” “儿以疏请萧相,遣北军禁卒、中郎将官,往修直道。” 说着,刘盈不忘夸张的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才又道:“复三十日,渭北之直道,当可恢复如初······” 听着刘盈乖张的举动,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头一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认可。 花三十天,去修整渭北那些被石砖压坏的直道路段? 如果是用二三百号人去修,那倒确实需要三十天。 可问题是:如果真要百十来号人,刘盈有必要去让萧何发北军士卒、中郎将官? ——区区一百人,把诸吕外戚家中壮丁凑一凑,都绝对不止! 既然发北军将士,以及中郎将麾下中郎,那用来修复道路的人数,便起码上千,乃至数千! 用这数千身强力壮,且纪律性堪称天下之最的精锐军队,去整修几段总共数百里,且先前就已经维护过一次的直道······ 对于刘盈给出‘三十天’的工期,吕雉只能说:真能墨迹! 可即便如此,吕雉也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将少府用来建造长安的石砖,次序送到郑国渠沿岸,本来就是一场演给关中百姓看的真人秀! 既然是真人秀,那自然是拖一拖,让更多人看见、知道,才更好一些。 至于刘盈弄出这场‘石砖压坏直道,太子发北军禁足去修’的番外篇,吕雉更是觉得有些惊喜。 ——石砖过道,百姓或许会看不见,亦或是装作看不见。 但关乎百姓生计,几乎是各地唯一交通方式的秦直道,居然被石砖给压坏了? 为了修这些被压坏的直道,太子又派了北军精锐武卒去修? 这一下,百姓要还想不知道,那就很难了。 暗自思虑着,吕雉也不由面带欣慰的看了看刘盈,微一眨眼点头,算是认可了刘盈的所为。 “渠首绝流之事,如何了?” 见老娘问起正事,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 “昨日,少府发回书信,已于泾水-郑国渠之交沉石绝流,再数日,郑国渠水便当干。” 说着,刘盈不忘侧头看看吕释之,才又抬头望向吕雉。 “待儿同建成侯至,郑国渠之整修事,便当可启工!” 听闻刘盈此言,吕雉也不由微点了点头,不忘对刘盈吩咐道:“凡整修之具案,当以少府之意为主。”谷 “纵有妙策,亦当先同少府商筹,万不可自作主张。” 待刘盈乖巧地点点头,吕雉便又侧过头望向吕释之。 “此往郑国渠,太子同兄长共往,兄长当多带些家卒。” “吾亦已传手令,出南军精悍之卒五百,暗随太子车驾之后,以为护卫。” “此行······” “万不可有差错!” 看着胞妹吕雉稍眯起眼角,意有所指的看向自己,吕释之也不由面容一肃,旋即满是郑重的一拱手。 “臣知,皇后勿忧。” 诸事都安排妥当,吕雉终是自顾自点点头,旋即稍叹一口气,召手让刘盈上前。 待刘盈在身侧坐下,吕雉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忧虑。 “此番,陛下令修郑国渠,乃欲使吾儿行差就错,从而储位振摇。” “盈儿万不可掉以轻心,落旁人以口舌。” “吾儿当切记:陛下子,非独吾儿一人······” 听闻此言,刘盈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待见吕雉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深意,终是面色郑重的一点头。 “母后不必忧心。” “儿此行,必当尽全父皇之托付,以挫宵小之诡谋!” 见刘盈满是认真的应下,吕雉终又是长出口气,将略有些不舍得目光从刘盈身上移开,从榻上站起身来。 “如此,盈儿便归太子宫,整点行装吧······” “出门于外,记得多输书信回宫,也免得吾挂念······” 看着老娘面色复杂的从榻上起身,做出一副要回寝宫的架势,刘盈只觉心中,嗡时涌上一抹哀愁。 这种微微发苦,又无法以言语道明的感觉,明明是那么陌生,却又让刘盈感到似曾相识。 “母后······” 稍有些落寞的一声轻唤,终是惹得吕雉背对着刘盈,欲要离去的身形稍一滞,眼眶之中,立时出现点滴湿润。 头都不回的摆摆手,借着收手的功夫拭去眼角水珠,吕雉便稍侧过头。 “且去吧。” 言罢,吕雉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止住脚步。 “是了······” “还有一事。” 语带惆怅的说着,吕雉终是回过身,将那双稍有些泛红的眼眶,对准了刘盈所在的方向。 “近几日,当有渭北民上万人,自往而为郑国渠整修之力役。” “民以忠良为献,吾儿不可空手而往。” 说着,吕雉不由朝吕释之微一点头。 “郦侯吕台,食新丰邑六千余户,岁租米粮十数万石。” “前几日,吾已令建成侯往新丰,尽调郦侯今岁所得之租税,以至长安。” “明日,盈儿便携此米粮十数万石,往郑国渠;待至,当以此米粮,次序分发于自往修渠之民食。” “如此,方可使吾儿勿受‘劳民过甚’之污名······” 语重心长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觉眼眶顿时又是一暖,于是便赶忙回过身,小心翼翼的拭了拭眼角。 “去吧,去吧······” “吾乏了·······” 听着吕雉这一番为自己殚精竭虑,将所有隐患都消灭在襁褓之中的周全安排,刘盈只觉心中一暖。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待抬起头,看着吕雉手扶榻沿背对着自己,暗自抹泪的背影,刘盈终于想起来,这种感觉,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熟悉。 刘盈记得在自己的第一世,大考过后,坐上前往大都市的绿皮火车之时,窗外的母亲,便是这样背对着自己······ 咚!!! 一声沉闷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却惹得吕雉面色陡然一紧,那滴好不容易憋回眼眶的泪水,终于应声滑落。 “母后!” 就见吕雉身后,砸跪在地的刘盈,面上已然泪水遍布。 “母在而远游,徒惹母后挂念······” “儿,不孝······” 啜泣着一声呼号,刘盈便满是愧疚的将上半身前倾,将额头重重砸在了面前的陈木地板之上。 咚! 咚! 咚······ 接连三声闷响从身后传来,吕雉再也无法抑制心中哀思,泪水只如泉水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用手捂住嘴,将泣声死死摁在口齿之内,吕雉终是咬紧牙关,使劲眨几下眼,趁着视线还没再次被浓雾阻隔,便狠心向着殿后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硕大的宣室殿内,只余刘盈叩首在地,低声啜泣的阵阵哀鸣······ 第0103章 风吹,而灰烬散 “相公,到了······”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东郊。 来到一片偏僻的枯林边,萧何终是面带忧虑的从牛车上走下,若有所思的望向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枯木林。 不片刻,便见一道高达魁梧,身挂玄色斗篷,半张脸被绢布蒙住的身影自枯木林中走出。 看到那对熟悉的瞳孔,萧何不由稍侧过身,对随行的车夫、护卫微一点头,只片刻之后,牛车周围足五十步的范围,便再也没了第三人的身影。 见此,萧何也并未多言,只稍侧过身,将牛车后的帘布掀起。 待那人坐上牛车,正要掀开面上绢布,却见萧何稍一抬手。 “绛侯此归长安,干系重大。” “还是莫露面目于人,方更妥当些······” 听闻萧何此言,藏身于披风下的周勃不由动作一滞,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陛下是何吩咐?” 不带任何客套、寒暄,萧何便直入正题。 虽然方才在丞相府,那小吏只说‘有客一人自新丰来,请相国至东郊一叙’,但仅凭这一句看似平淡的‘招呼’,萧何便已猜透了来人的身份。 ——四年前,即汉六年冬十月,萧何的相国之职,已经被当今刘邦升格为了丞相! 虽然听上去,相国,丞相,似乎只是换了个名称,但二者却有本质上的不同! 相国者,乃国之相,这里的‘国’,值得并非是天下,而是单纯指诸侯国。 如数十年前,割据关东的燕、赵、魏、韩、楚、齐,及包括秦在内的战国七雄,其朝中百官之首,都是‘相国’。 即便是如今,被汉室册封的异姓王如卢绾、臧荼,亦或是宗亲诸侯刘交、刘肥等,其王相,也能被称一声‘相国’。 而丞相,却不再是一国、一地之相,而是天下之相! 也正是因此,在刘邦还是汉王之时,萧何的官职是‘汉相国’,秩禄二千石。 在垓下之后,刘邦登基为帝,为汉天子之时,萧何的官职,就变成了‘丞相’,食禄万石,位比诸侯! 而在萧何已经被改任为‘汉丞相’的如今,依旧以‘相国’为称呼的,只可能是丰沛出身,和萧何熟知已久的老友。 如前秦之时,担任沛县狱掾的平阳侯曹参; 再比如,便是眼前的绛侯周勃,以及舞阳侯樊哙等寥寥数人。 而在这三位‘丰沛故人’当中,平阳侯曹参远在齐国,担任皇长子刘肥的国相,不可能‘从新丰而来’。 至于舞阳侯樊哙,早自前年,周吕侯吕泽离奇阵亡于代地之后,刘邦与这位昔年旧友之间,便已有些渐行渐远。 再加上此番,天子刘邦在刚出征离开长安后,如此神秘的派人回来,也使得萧何对刘邦的交代,已经有了些预料。 ——当今天下,能让刘邦都如此大费周折,先离开长安,再派人回来做吩咐的事,也只有那一件了······ 如是想着,萧何便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却见周勃并未开口言语,只默然从怀中,取出一支半掌长,约拇指粗的信筒。 信筒之上,更是被附上火漆、印泥、麻绳三道防窥物! “某临行前,陛下言:此中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酂侯为第二人,断不可为第三人知晓!” 说着,周勃不忘从怀中取出两段火折,递到了萧何手中。 “还请相国速观囊中所书。” “看罢,再以书归于囊中,亲手焚毁!” “待亲睹此囊灰飞烟灭,不余片寸,某此行之使命,才方算毕······” 听着周勃目不斜视的道出这番话语,萧何面上的沉凝之色,不由更重了些许。 带着浓浓的忧虑低下头,先将筒端,那块印有火漆的印泥掰碎,再将那根被压于印泥之下,缠绕于竹筒之上的麻绳解开,最后,再把筒口的盖子轻轻打开。 将竹筒倾斜,筒口斜向下对着手上稍一晃,便将一张长最多三寸,宽绝不超过一寸的小布条,从竹简中掉到了萧何的手掌中央。 只刹那间,周勃便赶忙极力低下头,纵是下巴已经戳到了前胸,也没忘死死闭上那对虎目。 见周勃这般架势,萧何终是稍一声哀叹,缓缓将那张被卷成桶状的布片撑开。 当看到布片上那寥寥数字,绕是对此事有所预料,萧何也不由猛地瞪大双眼,牙槽竟都有些打起了颤······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非萧丞相杀淮阴侯!!!!!! 那一瞬间,萧何的整个心神,均被这一句震人心魄的话所占据! “非······” “萧相!!!” 萧何目光惊骇的一声呢喃,连‘非’字都没完全吐出,就见对坐于萧何面前的周勃猛地一拱手,仍旧是那副想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姿势。 “此书,陛下乃知之第一人,萧相,为第二人!” “寰宇之间,万不可有第三人知晓!!!”谷 语调满是惊恐,却又极力压低声线的两声低吼,周勃稍摇摇头,将眉宇间的汗水滴下去些许。 “若酂侯无意杀某,便万莫再言语!” “某,谨谢!!!!!!” 见周勃被自己口中半个‘非’字,便吓得身形微颤,冷汗不住的从那双紧闭的眼眸之间低落,萧何神情百转,终还是勉强稳住了心神。 “老夫······” 稍一开口,见周勃身形又是一紧,萧何终还是放弃了道歉的打算。 眯起眼,再将目光撒向那一行刺人眼眸,夺人心魄的篆体,将那八字牢牢记在心中,萧何便将双手合紧,将那张布片搓成卷,放回了竹筒之内。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面色阴晴不定的抬起头,见周勃依旧保持着方才,那副低头拱手的模样,萧何终还是稍叹一口气,从周勃身侧走下车。 直到萧何一只脚踩在车外的地面,感知到车厢晃动之后,周勃才稍抬起头,用衣袖擦去眼间汗滴,倒退出了牛车。 而后,便是萧何在周勃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支竹筒盖上盖,放在一小堆枯叶之上,用先前,周勃递给自己的那两条火折点起了火。 看着渐渐燃起的火,以及徐徐飘起的黑烟,周勃、萧何二人面上,皆是一片沉重。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周勃心里清楚的知道:随着这卷竹简一起被焚烧的,是一条鲜活,且在汉室举足轻重,未来也必将名垂青史的生命! 至于萧何,则知道的比周勃多一些。 萧何知道,周勃亲眼目睹的,是这支竹简焚烧殆尽的过程。 而自己,则将目睹汉室鼎立的第一功臣,过往五百年绝无仅有的名将,在自己的目睹下,如眼前这堆篝火一般,缓缓燃尽最后一丝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猛地窜起一阵浓烟。 土地公似也是被这股浓烟呛到,适时的送来一阵徐风,将那堆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黑色粉末悄然吹散。 见此,周勃便上前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枝,小心的翻了翻。 确定没有留下残害,周勃才扔下木枝,起身拍了拍手,便对萧何拱手一拜。 “使命已毕,某,告辞!” 言罢,不等萧何侧身回礼,周勃便猛地窜入枯木林中,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目送那片玄黑色斗篷消失在视野当中,萧何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看着眼前,这片辽阔无比,此刻却了无生机的枯木林,萧何只觉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哀伤。 “百十年前,此处或亦是遍布参天巨树之地,今,却尽为枯朽之木·······” “呵·······” “是了······” “纵是枯朽,此处之朽木,仍乃山川之物,为陛下之私赀·······” 悠然一声哀叹,萧何不由惨然一笑,摇头叹息着回过身,来到牛车后。 朝远处,正踮脚眺望着的护卫一招手,萧何便决然掀起车帘,坐在了车厢之内。 稍有些胸闷,索性掀开车帘,却丝毫不绝胸中憋闷,因吹来的秋风而缓解些许。 萧何的目光,也不由再一次锁定在了车外不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枯木林之上。 “酂侯萧何······” “平阳侯曹参······” “留侯张良······” “舞阳侯樊哙······” “淮阴侯,韩信······” 轻声呢喃着,萧何望向枯木林的目光中,便悠然涌上些许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唉······” “今日之朽木,乃淮阴······” “不知来日,吾酂侯,可亦或为此等枯朽之木?” “汉祚社稷、高庙之内,可会有如此朽木之林?” 暗自思虑着,萧何终还是没敢莫念出心中之语。 “相公?” 车夫稍待试探的声音传来,终是将萧何飞散的心绪,拉回这一丈见方的车厢之内。 “走吧。” 漠然一声吩咐,牛车便缓缓移动着,向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窗帘,被萧何拉上了。 萧何的心,也已被刘邦拉上······ 第0104章 骂名,妈来背 “呼~” 次日清晨,未央宫,凤凰殿。 在内侍宫人的侍奉下穿戴整齐,温水洗把脸,盐水淑过口,刘盈便走出寝殿,贪婪的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旋即畅快的吐出。 而在寝殿之外,建成侯世子吕则,更是早早赶来等候。 “家上。” 见刘盈走出寝殿,吕则稍上前一拱手,就见刘盈温笑着一点头。 “嗯。” 稍有些随意的打声招呼,刘盈便自顾自走下短阶,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就见吕则面上不见丝毫不愉,赶忙跟上刘盈的脚步,在刘盈身后低声汇报着。 “尊皇后诏谕,自南军所调之一部司马,兵卒共计五百一十四人,此刻已于司马门外恭候。” “家父亦已车马齐备,携家中兵丁二十,静候于宫门外。” “及家父承皇后之令,自新丰所调之粮米十一万六千余石,此刻亦已装车,于西郊静候;待家上启程,便随后而发。” 听着吕则一声声禀告,刘盈只微微点了点头,在靠近宫门处的位置停下脚步,温笑着侧过身。 “此番,世子果真不与孤同往?” 闻刘盈此言言,吕则只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稍一拱手:“臣公职在身······” 见吕则还是这个回答,刘盈面色稍一滞,旋即微微一笑。 “也罢。” “得建成侯在,世子留于长安,亦可。” 如是说着,刘盈心中,却悄然涌上一阵冷意。 “修渠之功摆在面前,也要留在老娘身边······” “嘿······” “倒是个人物。” 心中腹诽着走出凤凰殿,刚要走下长阶,却见刘盈眉头嗡而皱起。 见此,恭候于殿外的春陀不由心下一紧,赶忙上前,在刘盈面前跪倒在地。 却见刘盈面色悄然一沉,手指向长阶下停放着的马车,目光略带些狠厉的望向春陀。 “怎么回事!” 突闻刘盈一声沉呵,纵是躬立一旁的吕则,也不由有些好奇的稍昂起头。 待看清那辆停放于太子宫外,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马车,吕则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莫非,是嫌不够气派?” 如是想着,吕则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应该是这样了。 太子宫外的那辆马车,虽然看上去并不算很破旧,但也绝对无法彰显太子的身份。 若是出个长安城,坐这么一辆车也就罢了,可这番是出远门,又是前往郑国渠南岸,恐怕身为太子刘盈,多少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 “奴,奴知罪······” 吕则正思虑间,就见小太监春陀满是惊惧的连连叩首数下,只将头紧贴于石阶之上,稍有些委屈的辩解道:“殿下恕罪。” “此车,已是未央厩内,奴能寻得之最佳选······” 却见刘盈闻言,面上恼怒更甚。 “去!” “换回来!” “就要先前那辆!!!” 满含怒火的一声咆哮,惹得春陀不由一愣,只眨眼的功夫,便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身,撒丫朝着未央厩的方向跑去。 看着刘盈仍面带恼怒,望向小太监春陀跑去的方向,吕则悄然低下头,心中不由思虑起来。 “如此小事,便大动肝火······” “终还是尚年弱啊~” ——不过是马车不够好而已,至于在自己这个表兄面前大发雷霆吗? 如是想着,吕则便暗自摇了摇头,在心中,对刘盈也不由出现了些许轻视。 但很快,吕则才出现不过片刻的轻视之心,便被现实砸的稀碎。 因为吕则看见······ 准确的说,是听见。 吕则听见近三百步开外,一辆破旧不堪,不时发出刺耳车辙声,险些就快要散架的破旧马车,正沿着御道,被车夫小心翼翼拉来······ · “太子远游,姑母不送送?” 宣室殿外,瞭远台。 看着远处,缓缓驶向司马门的马车,听闻侄子吕禄的轻语,吕雉只微摇了摇头。 “男儿年壮,终当离父母双亲而自强。” 漠然道出一语,见刘盈乘坐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司马门,吕雉不由稍叹口气,便回过身,朝殿内走去。 “再者,太子又非出征,不过往修郑国渠而已,距长安不过百里。” “又何谈远游?” 听着吕雉强装坚强的自语,吕禄只轻笑着一躬身,跟着吕雉走入了殿内。 待走上木阶,在上首的软榻上端坐下来,吕雉的眉宇间,已不见丝毫不舍。 “曲周侯,果真是如此说的?” 听闻吕雉问起正事,吕禄也赶忙正了正身。 “然。” “曲周侯言:陛下已令绛侯乔装回转长安,呈陛下密令于酂侯!” “曲周侯使侄儿转告姑母:待大军班师归朝,但淮阴侯身死,往后,曲周侯一脉,便唯太子马首是瞻!” 听闻吕禄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吕雉面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只那抹疑虑,在转瞬间便更深了一分。 “淮阴侯······” “嗯······” 喃喃自语着,吕雉下意识将眼角微微眯起,面带感怀的稍叹口气,又缓缓摇了摇头。 “遥想当年,广野君郦食其奉陛下之令出使,以劝得齐王田广归顺吾汉。” “怎料广野君尚未折返,淮阴侯便因一己之私欲,突发兵而席卷田齐,齐王田广震怒,广野君,亦为田广所烹杀······” “广野君郦食其,又乃曲周侯郦商胞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此杀兄之仇,曲周侯只怕是刻骨难忘啊······” 说着,吕雉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吕禄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戏谑。 “曲周侯此番,乃欲‘助太子’为筹,以借刀杀人,血淮阴侯杀广野君之仇啊······”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稍带急迫道:“侄儿以为,此事,恐利大于弊!” “哦?” 却见吕雉面色一变,神情之中,也稍带上了些许玩味。 “说说看。” 得到允准,吕禄稍沉吟片刻,便将自己的看法,在姑母吕雉面前娓娓道来。 “其一者:此事虽稍有棋行险着之疑,然所得亦颇丰!” “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皆乃功侯元勋中熟讳军阵、且手握兵权之佼佼者!” “此番出征,曲周侯更为陛下拜以为右相,手握先锋足五万兵马!” “但淮阴侯身死,太子便可得曲周侯一脉怀恩于心,待日后,事有轻重缓急,便不失为一大助力!” 闻言,吕雉只微点了点头,示意吕禄继续说下去。 就见吕禄稍清了清嗓,便继续道:“其二者,杀淮阴侯,虽或使功侯元勋寒心,以生兔死狐悲之念,然此事,恐亦乃陛下之欲!” “陛下既暗遣绛侯回转长安,当必以‘杀淮阴侯’之事托付萧相!” “既如此,姑母或可作壁上观,坐视淮阴侯死而不救,日后,太子仍可得曲周侯之倾力襄助!” 却见吕雉听到这里,只面色怪异的笑着摇了摇头。 “此,便乃不妥之处啊~” 悠然一声长叹,吕雉便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几步。 “若陛下欲杀韩信,不过诏书一纸、狱卒一人之事。” “纵陛下不愿沾染‘弑戮功臣’之污名,亦可于尚未出征之时,以此暗令酂侯。” “何必如今日这般故弄玄虚,待大军离京,才复遣绛侯回转长安?” 说着,吕雉面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陛下令绛侯回转,转呈酂侯之令,恐非‘杀淮阴’而已······” 听闻吕雉此言,吕禄不由心下一急。 “除‘杀淮阴’,陛下令萧相者,还能是何言?” 闻言,吕雉只面带思虑的摇摇头,旋即稍待警惕的望向吕禄。 “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一事,曲周侯从何得知?” “陛下欲传令萧何,又为何遣绛侯,而非舞阳侯?!” 见吕雉目光陡然一厉,吕禄心下不由一慌,赶忙开口道:“陛下令绛侯回转长安,乃汝阴侯为陛下驾辇之时,闻陛下同绛侯之言谈。” “及陛下为何不遣舞阳侯······” “许是近些年,舞阳侯同吾吕氏走的近了些,惹得陛下不喜?” 待吕禄稍待迟疑的抬起头,却见吕雉的面上,已是一片满带着洞悉的冷笑。 “汝阴侯······” “哼!” “汝阴侯得知此事,怕是陛下刻意使其闻知!” 冷然一声轻斥,吕雉便再次坐回软榻之上,神情在片刻之间,便变成了一副极尽淡漠,丝毫看不出息怒的模样。 “且去,转告曲周侯:待大军班师,淮阴侯,必死!” 听闻吕雉先前那番言论,吕禄虽没太想明白,却也以为此事,吕雉必然会拒绝。 此刻,见吕雉又让自己答应下来,吕禄的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苦涩。 “姑母······” “侄儿同世子寄情谊颇深······” 不等吕禄言罢,就见吕雉稍一昂头。 “自去便是。” “此,绝非吾诓骗曲周侯。” 待听到这句话,吕禄面上疑虑才散去稍许,稍一拱手,便退出了宣室殿。 ——策马疾驰自新丰回来,现在,吕禄又要一人三马,飞速回到新丰以东,跟上刘邦大军的脚步。 看着吕禄离去的背影,吕雉的嘴角微翘起一个弧度,目光中,也涌上些许庆幸。 “幸好,吾儿不在······” “弑戮功臣······” “哼!” “此等骂名,便由母亲代吾儿受之······” 第0105章 总算出来透了口气 对于长安城内正在发生,以及即将发生的事,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与舅父吕释之汇合之后,刘盈一行便于长安以北过渭水,踏上了真正意义上的渭北地区。 车队刚过渭水,刘盈就急不可耐的下了车,徒步行走在宽阔的直道之上,贪婪的呼吸着秋后充斥田野间的新鲜空气。 “呼~” “可算是出来透了口气······” 面带享受的自语着,刘盈望向一望无际的沃土,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刘盈口中的‘出来’,指的自然不是从马车里出来。 而是从前世开始算起至今,前后两世加在一起足足九年的时间里,满打满算,这还自是刘盈第四次,得以离开长安······ 第一次、第三次,自然是前后两世穿越,都从太上皇刘煓的葬礼开局,又无一例外的被老爹刘邦从新丰赶回长安。 第二次则是前世,刘邦于汉十二年四月驾崩,刘盈在母亲吕雉及朝中百官功侯拥戴下即皇帝位,而后南出长安,到长安南郊的社稷、九庙祭祖告庙,走全承袭皇位的法理程序。 除了这三次,刘盈在这个世界的九年时光,无论是做太子那二年,亦或是做皇帝的那七年,都没能离开长安哪怕半步! 难得借着‘整修郑国渠’的机会跑出长安,刘盈心中,自是感觉一片舒畅。 连带着,便是已尽显荒芜,光秃秃只剩无际田埂的乡野,在刘盈眼中,都越发‘美丽’了起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见刘盈跳下车,吕释之自也不好继续坐在车内,便也从车上走了下来,面带微笑的小跑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可是往数岁,家上居于深宫,稍苦闷了些?” 听闻吕释之稍带亲切的问候,刘盈也不由长出一口气,面带感怀的点了点头。 “是啊~” “自汉二年,父皇败走彭城,甥便多留先舅周吕令武侯身侧。” “待汉五年,汉祚立,父皇定都长安,萧相奉令兴建长乐、未央两宫,孤更不曾踏出长安半步······” 语带萧瑟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往五岁,甥可谓坐井而观天,只以为天下之大,不过未央、长乐两宫,及长安八街九陌······” 听着刘盈稍待幽怨的感叹,吕释之不由低头一声微笑,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温和。 “家上年幼,又汉国祚方立,天下随大定,然亦纷争不休。” “陛下使家上安居深宫,亦乃思家上之安危······” 闻言,刘盈只笑着点了点头,沉默片刻,便又不着痕迹的将有关老爹刘邦的话题岔了过去。 “此番整修郑国渠,舅父可有何良策?” 刘盈生硬的将话题转开,吕释之自也是看得出来,只心中稍一喜,便顺着话题接了下去。 “家上说笑。” “臣虽得陛下之恩,身以为彻侯之贵,然于水利此等朝堂大事,确无多知解······” “往昔,陛下尚潜邸丰、沛之时,臣亦不过曾随皇考①、先周吕令武侯应秦廷之召,往修乡间曲沟。” “虽言‘修’,亦不过以木桩夯实曲沟之底、侧,清掘阻流之淤泥、尘沙。” 说着,吕释之不由摇头一笑,面上也稍带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携吾等往修乡间曲沟者,还是陛下······” 听闻吕释之语带感怀的说起陈年往事,刘盈不由轻笑着一点头。 却见吕释之稍一沉吟,便对刘盈稍拱手一拜。 “此番,臣蒙家上信重,以为郑国渠整修之监工;然于修渠之事,臣多无知解。” “还请家上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见吕释之神情之上稍带上了些许严肃,刘盈心中稍一思虑,旋即摇头一笑。 “舅父年过半百,亲历始皇一统、秦二世而亡;又项羽大行纷纷、而父皇立汉国祚。” “如此见识,舅父亦不熟稔修渠之事,甥年不过十四,又从何而知?” 稍自嘲一番,刘盈便面色轻松的侧过头,神情当中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谨。 “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恐当从幕后之意,以少府阳公,及精通水工之匠人意。” “及舅父此监郑国渠之整修事······” “嗯······” 说着,刘盈话头稍一滞,沉吟片刻,才略带严肃的抬起头。谷 “此修郑国渠之力役六万,乃有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近四千。” “另,恐还当有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当不下三万之数!” “少府官奴,多罪不至死之刑徒,自有廷尉衙役监之,舅父不必多管。” “舅父当留意者,乃功侯百官所遣之私奴四千,及自往而修渠之关中民数万······”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稍直起身,不着痕迹的看向身侧,跟随自己而来的宦官春陀。 得到刘盈眼神示意,春陀赶忙一躬身,不片刻,随行队伍便悄然放慢了速度,任由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在车队前约二十步的位置缓缓前行。 待身旁无人,刘盈才将面色稍一肃,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此番,甥求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虽得力役四千,然此四千人,皆乃功侯百官家中私赀!” “长安朝堂,更有千石、六百石之朝臣,苦家贫而无奴,便持钱、粮往两市,以酬聘得力役。” “故此四千人,虽仍当劳,然万不可致其劳死!” “尤是那数百受聘而来,因钱粮之余而为力役者,万不可使其亡于今冬!” “若不然,待父皇班师,此时一俟为有心人所知晓,必当以此来攻讦甥、母后,及至舅父!” “彼时,恐纵萧相、少府二人,亦勿能或免······” 看着刘盈突然郑重起来的面容,吕释之也不由面色稍一沉,旋即面带严肃的一拱手。 “臣明白。” “此往而修渠,臣必以此为首重,万不当使百官功侯之私奴,过劳而亡于今冬!” 见吕释之郑重应诺,刘盈也不由缓缓一点头,旋即稍侧过身,朝远远吊着车队之后近两里,前后更连绵近十里的运粮车方向稍一昂头。 “及自往而修渠之民,当多为农户子,脾性多憨直纯良,不必过于苛责。” “且自往者,多家居于渭北,获利于郑国渠整修之民;为自家之利而修渠,必当力行。” “故自往而修渠之民,舅父当多行温言勉励之举,再加以此米粮十数万石,当出不得差错。” 说到这里,刘盈稍一沉吟,便稍带着些许尴尬的笑容,将上半身斜倾着,朝吕释之又靠近了些。 “此米粮十数万石,乃此番修渠,甥得自往而修渠民之心所重,恐当舅父亲掌!” “另,便是至莲勺,甥恐当于渭北民当面,赐下些许米粮。” “彼时,舅父或可于甥身侧稍行劝阻,以言此米粮十数万石,来之多有不易······” 听着刘盈稍带尴尬的‘暗示’,吕释之面色稍一滞,旋即流露出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臣,领命······” 在心中,吕释之更是由于刘盈的这番话语,而暗暗窃喜起来。 ——这种稍带些阴暗的内幕,身为太子的刘盈能毫无顾忌的明说,就足以说明对自己的信任! 更为关键的是,从刘盈这一番毫不见外的话语中,吕释之也体味到些许‘吕家不是外人’的意味。 这,已经足够让吕释之倾尽所有,用尽浑身解数,为任何有关刘盈切身利益的事去奔走了······ 正事儿谈完,刘盈稍思虑片刻,面色也逐渐恢复到先前,那副富家公子外出踏春的云淡风轻。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稍敛面上严肃,陪笑着走在刘盈身旁。 如此不过片刻,就见刘盈憨笑着低下头,轻轻踢了踢脚下,明显是刚出现不久的几处深坑。 “唉~” “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若甥多行走于乡野之间,亲睹生命之疾苦,也不至令少府运石砖于直道之上。” “只如此一来,又当多费一番功夫,以平整数百里直道啊······” 听着刘盈稍待愧疚的自语,面前却满是欢愉,不见丝毫愧疚之色,吕释之心下一笑,也不由拱手附和道:“待日后,家上欲出宫,臣自当随行以为护卫······” 至于刘盈口中的‘不小心弄坏直道’,吕释之则全当没听见。 ——一条直道弄坏,还能说是不小心,从长安到郑国渠沿岸的每条道都被弄坏,还说是不小心? 把石砖从长安运到郑国渠,就不能只走一条路,非要所有的路都走? 这种话,也就骗骗那些个乡野愚夫,根本骗不到年近花甲,亲身经历战国、秦、楚汉争霸,汉室鼎立这四个时期的吕释之。 就见刘盈轻笑着一点头,正要开口,就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背着行囊、粮袋,衣衫稍显破旧,人员组成老弱腐儒皆具的百姓队伍? 见此,吕释之稍侧过头,与刘盈才刚一对视,就见刘盈自顾自加快脚步,朝前方的那队百姓小跑过去。 第0106章 最苦的,还是农民··· “大父~” “大父。” 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满是稚气的呼唤,张病己不由稍停下脚步。 才刚回过身,就见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矮小身影,一下扎进张病己身上。 看着自家幼孙昂起头,鼻子下还挂着一流鼻涕,张病己面容顿时一暖,呵笑着蹲下身。 手掌稍颤抖着替幼孙拭去鼻涕,张病己便满是慈爱摸了摸小娃的脑袋。 “可是累了?饿了?” “还是渴了?” 领头人停下来,张家寨的百姓们自也是纷纷停下脚步,将抗在肩上的粮袋放下,也好稍歇息片刻。 却见张未央闻祖父张病己之言,只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手背又蹭了蹭鼻涕,才扭过头去,抬手指向身后的直道。 抬起头,顺着张未央的手臂望去,张病己也不由缓缓直起身,望向那队规模庞大的人马。 就张病己所见,在那队人马最开头,便是数十位孔武有力,眉宇稍显凶狠的家丁护卫开道! 而后,便是一大一小两辆车。 小的那辆,由四匹颜色各异,且略显瘦弱的老马拉着,走在前;大的那辆,则由四头已被切去角的牛挽着,跟在后。 第一眼看上去,便是这一辆马车、一辆牛车,以及数十位护卫。 再仔细一看,就见约两里开外,跟着一队数百人的兵卒阵列,远远吊在后头! “马?!” 稍有些惊诧的一声呢喃,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便稍带上了些许郑重。 ——在如今的关中,马匹,绝对算是稀罕物! 坊间传闻,就连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在上朝的时候,都得坐牛车上朝! 更何况四马挽车,这可是诸侯王才能享有的待遇! “莫非,是哪位宗亲诸侯入朝?” 正思虑间,刘盈便已小跑上前到人群外,朝张病己远远一拱手。 “小子,谨拜老丈!” 见此,张家寨的老弱、妇孺不由纷纷抬起头,望向那眉清目秀,衣衫正解,举止甚至带着些贵族气息的少年。 片刻之后,便是张家寨的村民们悄然让到直道两侧,使得刘盈和张病己之间,空出了一条约丈宽的通道, 便见张病己面带疑虑的上前,稍带试探的一拱手:“敢请问······” 不等张病己双手抱拳,刘盈便已跳将上前,赶忙上前自手臂扶起张病己,眉宇间,立时便涌上一抹恭顺。 “老丈万莫如此,小子年不及冠,实不敢当如此大礼······” 说着,刘盈不忘稍挪步至张病己身侧,全然一副晚辈子侄侍奉家中长者的模样。 见刘盈这番作态,张病己又回想起了前些时日,从长安一带传出的风闻。 “太子仁厚,待老者如侍亲长······” 暗自思虑着,张病己便面带迟疑的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稍带上了些许审视。 却见刘盈面上满是微笑的一点头,手仍扶在张病己的大臂之上,昂起头,望向已跟上来的吕释之。 “还请舅父将车马拉来。” 言罢,刘盈便再度笑着侧过头,温言悦色的望向张病己。 “老者已受杖,当已年过古稀,怎还能辛劳于远途?” 看着刘盈满是温善的笑容,张病己百般思虑,终还是缓缓点点头,任由手臂被刘盈扶着,走向了那辆马车的方向······ · 不片刻,原本缓行在直道上的张家寨百姓,便和刘盈、吕释之一行合为一队,共行在了直道之上。 张氏宗长张病己,自是被刘盈恭敬的请上了自己的马车,刘盈却并未上车,只跟在车厢左侧,不时同端坐于车内,稍待拘谨掀开窗帘的张病己说着什么。 身后,吕释之的牛车之上,也已被三两位年近花甲,鼻息明显有些粗重的老者所占。 同刘盈一样,徒步行走在自家牛车旁,看着刘盈同张病己二人交谈着,不时传出欢快的轻笑声,吕释之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虽尚年弱,然尤知敬老之道······” “嘿!” “还是没变啊······” 如是想着,吕释之便面带欢愉的低下头,享受起了这难能可贵的闲暇时光。 倒是在队伍最前方,老少二人一坐于车内,一行于车外,交谈不甚欢愉。 “久闻太子宽厚、仁善,也不知此传闻······”谷 听着张病己面带试探的询问,刘盈只低头一笑,权当是默认。 “小子不过生于天家,稍得父皇仁义爱民、恩济天下之姿而已。” “老丈不必过谨,权当小子亦家中孙辈便是······” 感受着刘盈语调中,那抹如沐春风般的亲切和随和,张病己气质中,那抹不怒自威的强势,转瞬间便散去大半。 正思虑着该如何开口,又见刘盈温笑着侧仰过头。 “老者年过古稀,当于家中颐养天年,享儿孙绕膝之福才是?” 说着,刘盈不忘稍回过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那百十来位老弱妇孺。 “今秋收已毕,老者怎还携乡中老弱,负行囊、粮米出行?” “老丈此行,又欲往何处?” 说到这里,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担忧。 “可是今岁秋收,田亩得粮不丰,乃使老者有何困顿?” 听闻刘盈此言,张病己不由稍抬起头,待看见刘盈眉宇间,那抹若隐若现的焦急和忧虑,终是在心中微点了点头。 “终归是陛下之血脉啊······” “心窝子里头,还是记挂吾等黔首!” 如是想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不由又更温和了些。 “殿······” 试探着一开口,见刘盈面色稍一滞,僵笑着看了看身后,张病己思虑片刻,终也只好笑着点点头。 “公子?” 见刘盈不置可否的稍一点头,张病己便调整了一下坐姿,眉宇间,也稍带上了些许哀愁。 “虽不至公子所言之地,然今岁秋收,确得粮甚少啊······” 说着,张病己不由叹息着又一摇头。 “汉五年,老朽自军中伤退,归农于渭北,得陛下赐以不更之爵,二百亩之良田。” “当岁,老朽家中二百亩田,得粟米七百余石!” “老朽孙辈男十一,皆因此得以饱食足一岁余,今皆年不过十二、三,却身六尺余长!” “然往数岁,田间所得之粮,便愈发稀寡·······” 说到这里,张病己神情中,不由涌上了些许哀伤。 “先是汉八年,关中稍旱,田亩多无水以灌溉,亩得粮不足二石!” “及去岁,虽无旱,然老朽所在之张家寨,远郑国渠者甚;待水流至张家寨,已然所剩无多······” “今岁,老朽不得已,只得驱乡中青壮,负桶往渭水,然亦不过杯水车薪;张家寨农三百七十余户,田近四万亩,得粮只不足六万石······” “此粮六万石,去其农税四千石,再售于粮商巨贾;待明岁,售粮所得之钱,恐只得粮不足三万石······” 说着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已泛起了点滴泪光。 “须知张家寨民三百七十四户,足二千六百余口啊······” “粮米三万石,分而食之,人不过十石余;纵以粗粮、糟糠掺而食之半饱,亦不过八、九月之用·····” “余三五月,恐便是孩童厉泣,道尽无人,家家户户饥卧于榻,不敢出门稍行··········” 听着张病己的描述,纵是对关中粮食减产、百姓食不果腹有所预料,刘盈也只觉得心中,响起一声被石锤狠狠砸下的闷响。 ——三万石粮食,两千六百多人吃,够不够? 刘盈心里非常清楚:如今汉室,对‘是否食不果腹’的判定标准,便是人均月食米粮二石! 按这个标准算,但凡一个成年的百姓,无论男女,只要其一年的粮食摄入量没有达到二十四石,便都可以在地方官府的报告中,被称作‘食不果腹之贫民家’①······ 而张病己口中,张家寨的百姓,每人每年平均所摄入的粮米,很可能就是十石多一点。 这意味着:如果只吃纯粟,每吨都吃饱,那张家寨百姓辛苦劳作一年所得,却只够吃半年! 只片刻之间,刘盈心中,便涌起一阵莫名庄严的使命感。 ——郑国渠,必须修好! ——明年,最晚后年,一定要让关中百姓,摆脱这种‘种地一年,粮食不够吃一年’的窘境! 刘盈正沉思的功夫,张病己也是面带愧疚的回过头,摸了摸趴在怀中,亦悄然睡去的那颗小脑袋。 张病己的幼孙张未央,今年才八岁,看上去,却仍瘦弱的像个四五岁的幼儿。 看着张未央那明显凸起的锁骨,以及隐隐有些凹陷的脸颊,张病己只惨然眨了眨眼,却根本不敢抬起手,去擦眼角的泪水。 只片刻之间,在刘盈一行车马的最前端,无论是张病己所在的车厢内,亦或是刘盈所在的车厢外,气氛,都无比的压抑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张病己稍待哽咽的一声轻语,打破了这阵沉浸······ 第0107章 陈豨自立为王 “及老朽此行,却也非逃荒。” 听到张病己这一声轻语,刘盈终是从沉重的心绪中稍回过神。 就见张病己话头一滞,调整一番情绪,才挤出些许微笑。 “日子苦是苦,然得陛下挂念,也还能熬得住。” “坊间传闻,陛下令太子修关中水利,首当其冲者,便是郑国渠!” “若果真如此,待明岁秋,渭北民十数万户,或不必再苦粮稼无水以灌,粮米长而不丰?” 听出张病己话语中,那抹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试探,刘盈稍敛面上沉凝,不由郑重一拱手。 “老丈但可无忧!” “待明岁开春,郑国渠之水,必当流过张家寨而不断!” “小子于农事知之无多,不敢言明岁,渭北民得粮或丰;然灌田之水,必当不缺!”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决然,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承诺意味的沉呵,张病己终是安下心来,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此,日后,关中民数十万户,必当于太子之恩铭记于心。” 由衷道出一声赞语,张病己轻笑着低下头,也总算是将话题拉回正轨。 “前些时日,老朽听闻太子欲修郑国渠,然力役之缺甚。” “又闻太子为修郑国渠,不惜尽发少府备筑长安之石砖,以用于郑国渠?” 见刘盈仍面带些许郁结的点下头,张病己便又是一声轻笑。 “郑国渠之疏、塞,关乎两岸渭北民十数万户之生计。” “既陛下令太子整修,老朽等渭北之名,自也该当出些许薄力,以助太子。” 说着,张病己不由从车窗内稍探出头,面上略带些得意地看了看马车后,背负着粮袋的乡中老弱。 “张家寨本有青壮三百余,然前时陛下出征,张家寨之青壮,多为陛下征之以为军卒、民夫。” “后老朽闻整修郑国渠之力役有缺,亦遣村中男壮数十,往而修渠。” “此番,老朽携村中老幼,亦欲往。” “其一者,老朽欲亲睹郑国渠之整修事,及寨中男壮之冷暖、饥饱,方稍安心一些。” “其二······” 说到这里,张病己悄然将话头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略带上了些许审视。 “其二,便为送粮······” 听闻张病己此言,刘盈本就已经沉重的心,顿时便五味杂陈了起来。 面色复杂的抬起头,看着张病己那稍带试探的目光,刘盈已全然顾不上思考,只停下脚步,对车内的张病己沉沉一拜。 “张家寨民不过二百余户,为父皇出征、小子修渠,竟出力役数以百!” “今老丈更携村中粮米,输往而为修渠之民壮食······” “小子,谨拜谢!!!”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中,竟也带上了哽咽。 待刘盈直起身,张病己更见刘盈面庞之上,已尽为点点泪珠所遍布。 就见刘盈满是倔强的摇摇嘴唇,又毫不扭捏的抬手一抹脸,便面带决然的张病己一点头。 “老丈莫忧!” “郑国渠之整修事一日不毕,小子便一日不归长安!” “便是郑国渠通,渭北农田之水足,小子回转长安后,亦当禀奏父皇,弹压关中粮商恶贾,以正汉祚农重之国本!” 郑重的做下承诺,刘盈便满是坚定的回过身,稍昂起头。 “鸣镝!” “唤南军的儿郎们过来,帮乡亲们背负行囊!” “加速前进,务必于明日日暮之前,赶抵莲勺!” 看着刘盈满带着朝气,英姿勃发的下达着命令,张病己只暗自点了点头。 至于刘盈口中所说的‘弹压关中粮商’,张病己只当没听见,只求明年开春,家中田亩,能有足够多的水灌溉。 但到了明年,张病己就会发现: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太子,对刘汉社稷,对这天下万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关中,尤其是长安左近,从事粮米贩卖的粮商巨贾们,到那时也会意识到:在刘汉天下,在长安皇城脚下,做粮食捣腾生意,究竟是一个多么危险的职业······ ※※※※※※※※※※※※※※※※※※※※ 刘盈离开长安短短数日之后,关中,终还是传来了那则所有人都有所预料的消息。 ——代相陈豨自立为代王,举旗判汉! 消息传出,整个关东,便嗡而被紧张无比的战争气息所充斥! 关中则稍好些,虽也有不少风闻流传于大街小巷之间,但总体而言,舆论对于陈豨意料之中的举兵叛逆,被没有感觉到太过惊诧。 再加上秋后,先是天子刘邦率军出征,带走了关中大半青壮劳力,而后又是太子刘盈整修郑国渠,将关中,主要是长安周围地区仅剩的壮劳力带走,便也使得长安左近,稍显的有些萧凉了起来。 便是在这一片萧凉,而又无比安逸的氛围中,皇后吕雉的凤辇,悄然停在了当朝丞相:萧何的府邸前。 恭敬的将吕雉请上首位,萧何便面带淡笑的走到西席,自顾自跪坐下来。 倒是端坐上手的吕雉,面容之上,隐隐透露出些许沉凝之色。 如此沉寂片刻,将萧何并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雉也不由微微一笑,旋即意味深长的看向萧何。 “昨日,函谷传回军报,酂侯可知军报之上,所言者何?”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面上笑容应声一滞。 军报? 在如今,长安朝堂公卿大半不在的情况下,竟然有军报绕过丞相萧何,直接送到了皇后吕雉手中? 稍一思虑,萧何也回过味来:吕雉口中的‘军报’,指的恐怕并非是正常渠道送回长安的军报。 想明白这一点,萧何便稍整面容,重新带上那抹温润淡雅的笑容,微微一摇头。 却见吕雉略带感怀的稍叹一口气,旋即意有所指的‘喃喃自语’道:“据说是梁王彭越称病,拒应陛下之召啊·······” “嗯······” “恐明岁,待陈豨乱平,梁王彭越,或亦当为陛下降罪?” 听闻吕雉此言,萧何心绪终于有些沉重起来。 尤其是听到吕雉在‘亦当’这二字上稍咬下着重调,萧何也终是无法维持那抹儒雅的笑容,面色嗡而沉了下来。 见萧何这般模样,吕雉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出现些许自嘲之色。 “唉~” “短短不过数年,往日忠直、率真之酂侯萧何,竟也变成了如今这般,密藏心语,而不言于吾之人?” “待日后,一俟宫车殷驾,太子······”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一止话头,只苦笑着连连摇头不止。 听闻吕雉这一番几乎不带丝毫掩饰的‘威胁’,萧何心绪百转,也终还是无奈一笑。 “皇后此来,若有言,直言便是。” “臣年近古稀,纵口齿亦不能全,待陛下百年,臣冢外之草,恐亦当有丈八之高······” 说着,萧何不忘稍张开嘴,露出已缺了四五颗的牙齿,神情之上,尽是对生老病死的坦然。 见萧何这番作态,吕雉笑容一滞,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愧意。 只片刻之后,那抹愧意,便被一阵莫名而来的郑重,以及若有似无的使命感所取代! “既如此,吾亦不多测探。” “——酂侯以为,若淮阴侯亡长安,待陛下班师回朝,当有何念?” 嘴上说着,吕雉不忘稍眯起眼角,目光紧盯在萧何的面容之上:“吾闻前些时日,绛侯曾归长安,以陛下密令转呈于绛侯?” “此事,酂侯又是何看法?” 听闻吕雉提起淮阴侯韩信,萧何先是心下一紧! 待吕雉道出后面那句‘周勃回长安,给你送陛下密令的事,你怎么看?’的时候,萧何的心绪,顿时便有些复杂起来。 稍昂起头,见吕雉面上只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自己微一点头,萧何又百般思虑,终还是低下头,并未开口言语。 见此,吕雉也不由从上首的座位上悄然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踱步来到萧何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向萧何那张写满为难,和纠结的面庞。 “酂侯不敢言,吾便试言。” “陛下先以此间事,‘误’使汝阴侯夏侯婴听去,又使曲周侯郦商闻之。” “如此,曲周侯记恨陈年之血仇,必当以‘阖族拥戴太子’为筹,求吾速杀淮阴。” “待陛下班师,朝中公卿回转长安,淮阴侯信,便为吾所杀。” “到那时,陛下自可雷霆震怒,以‘擅杀忠良’之名,废吾后位。” “吾后位不保,吾儿储位亦当为赵王所代;如此,陛下心心念念之易储一事,便顺理成章!” 以一种似是推演,却又极为笃定的语调道出这番华,吕雉便低着头,对仍旧跪坐于筵席之上,面呈纠结之色的萧何一笑。 “酂侯以为,戚姬那愚妇、赵王那奴生子,可能稳坐这刘汉社稷?” 说着,吕雉不由稍弯下腰,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洞悉。 “若吾未猜错,陛下使绛侯转呈之密令,所言者,便当是······” “——后杀淮阴,太子从助于侧;及相公萧何,则阻而不得?” 第0108章 水匠太子? 汉十年秋九月,辛未(初八)。 在抵达郑国渠下游县丞——莲勺后的第三日,刘盈也终于在临时柱脚的莲勺县衙,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少府阳城延。 其实,阳城延自长安出发,比刘盈要早了好几天,按理来说,当刘盈赶到莲勺时,阳城延应该早早等候于此才是。 但实际上,阳城延自长安出发之后的第一站,并非是位于郑国渠下游南岸的莲勺,而是位于郑国渠中、上游一带的三原。 至于原因······ “渠况勘测之事,少府办的如何了?”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听闻刘盈此问,阳城延也不由面色稍一肃。 “禀家上,皆毕。” “四日之前,臣已遣少府水工往之,以绝郑国渠于泾口。” “后臣亲往而观之,同少府水工之匠细细探测,终得此番,郑国渠整修之详案。” 说着,阳城延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卷沾了些许干泥的竹简,将其交到刘盈收中。 趁着刘盈阅览的功夫,阳城延也在一旁叙述道:“臣已测算得出,此修郑国渠,凡三原以西之渠段,凡六十余里,皆当填土于渠底,以涨其地势。” “此事,可暂不急;待冬至冰封,下游之塞疏通,再填土不迟。” “及三原以东、莲勺以西之百七十里,则有近百五十里处,不必填土、掘泥。” “若有闲,可稍掘渠地淤泥,代之以土便可;若无闲,亦可勿为。” 听着阳城延的叙述,刘盈也稍点了点头。 没错。 自长安出发之后,阳城延第一时间,便赶到了泾水流入郑国渠的渠首。 而后数日,阳城延的唯一工作,便是自西向东,也就是自上游到下游,次序查看、测算出郑国渠各渠段,需要如何进行整修。 整条郑国渠,尤其是中下游的渠道减宽,这自是不必多说。 最主要的,还是要测算出郑国渠各个渠段的整修方案。 即:上游各部分,需要填多少土? 中游哪些部分可以不管,又哪些部分,需要维护、修缮? 当然,最为重要,也是当下最为急切的,便是被泥沙阻塞,导致水流减缓甚至接近绝流的下游,需要下挖多深? 这个问题,阳城延很快便给出答案。 “此修郑国渠,首重者,当乃下游阻塞渠段之下掘、疏通;其具体河段,便当自莲勺以西二十里起,直至郑国渠汇入洛水之尾,共渠百一十里。” “及掘泥沙之深,臣拟测算得:此百一十里,首十里当挖二尺余,后每加十里,便当多挖一尺。” “至郑国渠尾,便当挖足一丈三尺之深······” 听着阳城延给出具体数据,绕死对此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稍有些诧异起来。 ——一丈三尺,可就是将近三米! 换而言之,自秦二世至今,短短不过十三年的时间,没有受到系统性维护的郑国渠,其下游便沉积了至少三米厚的泥沙! 要知道当年,秦相吕不韦修郑国渠的时候,郑国渠的深度,也才不过三丈! 也就是说,原本底宽九丈、顶宽十五丈,深三丈的郑国渠,只因为短短十几年没有维护,就变成了如今,这底宽十五六丈,顶宽二十余丈,深却不足二丈的模样。 渠部因泥沙堆积而增高,渠宽又因为百姓、地方拓宽而变大······ 只能说,郑国渠至今还能流得动,还能勉强用来引水灌溉田亩,就已经是不小的奇迹了! 而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整修郑国渠,上游水土的加固、整条水渠的减宽,都还是其次。 最主要,也是最为急迫,直接关乎郑国渠明年流水量,关乎渭北百姓农业用水的,还是下游,也就是阳城延方才所说的那段一百一十里,也就是约四十五公里长度阻塞河段的疏通。 只需要把这一百一十里阻塞河段的渠底,从现在的一丈七、八尺深,下挖至原本的三丈左右的深度,郑国渠的状况就将大幅好转。 至于用石砖、埽铺设上游,固定土木,填土减小郑国渠的宽度,乃至于在中下游束水冲沙等,则都不用太着急。 而从现在的秋九月八日开始,到关中降温,河道冰封,渠底泥沙结为冻土的十月中下旬,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就是说,留给刘盈去疏通下游河段的阻塞,完成此次郑国渠整修工作最主要部分的时间,只剩下这四十天左右。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紧迫。 “渠地淤塞之疏通,何时可启工?” “还有,近几日,自渭北而来,为渠整修之力役者,得人几许?” 似是感觉到刘盈心中的急迫,阳城延神情当中,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郑国渠,自渠首绝水已四日,明后二日,渠底之泥稍干,便可启工,以掘下游之沉泥!” “及力役······”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逐渐涌上一抹由衷的钦佩。 “至今日辰时,自渭北自来之民壮,便已有一万四千余!” “待不数日,恐当足二万五千之数;劳之稍及,当或可于冬至前,尽毕下游之整修事!” 从阳城延口中,得知力役的问题大致得到解决,刘盈心中的急迫感稍缓解了些许。 “如此,力役之缺,便当无虞。” ——过几天,北军、中郎将属衙的军官将士们,就要到渭北各处的直道上,去修被石砖压坏的直道了! 到那时候,别说是两三万了,就算有四五万壮劳力自发前来,刘盈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力役的问题解决了,那最后剩下的,也就是具体的施工方案了。 想到这里,刘盈便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上拿起一张崭新的羊皮卷,交到了阳城延的面前。 “此修郑国渠,本当以少府之意为重,孤本不该插手。” “然此,乃孤偶得之策,故献于少府当面,以问其可行与否?” 刘盈说话得功夫,那张崭新的羊皮卷,也已经被阳城延摊开,放在面前的木案之上。 而后,阳城延便看见羊皮卷子上······ 只有六条线? 准确的说,是六条粗细不等,且互相平行的线。 看着自己画出的这幅酷似跑道的‘施工图’,刘盈也不由面色稍一红,走上前,手指点了点羊皮卷的正中间。 顺着刘盈的手指将上半身前倾,仔细看去,阳城延这才发现,在那六条平行线的正中央,还有几个指甲盖大小子字体,似是作为标记。 “渠底······渠顶······” 喃喃自语着,阳城延面上,便悄然涌上了然之色。 就见阳城延稍抬起头,面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指了指那六条线中,最靠外的两条。 “家上之意,此二线,乃为渠顶?” 见刘盈点了点头,阳城延有指了指上数第二条,和下数第二条直线。 “此,为渠底?” 待刘盈又是一点头,阳城延看着最里面那两条线,面上稍涌上些许疑惑。 见此,刘盈也不由轻笑着俯身,又指了指最终将那两条线之间的一处标记。 看着拿出标记,阳城延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些许了然。 “宽九丈······” 九丈,不就是郑国渠原本应该有的底宽? 就见阳城延若有所思的抬起头,稍带不确定的望向刘盈。 “家上之意,下游百一十里之河段,渠底不全挖,只挖渠中之九丈?” 闻言,刘盈终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郑国渠之底宽,本当为九丈,然今,已为地方、百姓自而拓宽至十五、六丈。” “若此十五、六丈之宽全挖,则自渠底挖得之泥沙,还当使力役自渠中抛至渠外,徒费人力。” “然若只挖渠中之九丈,所掘得之土勿出渠,而填于渠侧余六七丈?” “——一者,便可少掘六七丈宽之渠底;” “二者,渠底所掘得土不必抛于渠外,又可省下劳役,以速毕此间事。” 说着,刘盈不由温尔一笑。 “待冬至后,郑国渠之宽,本就当填土而减;今只掘渠中九丈之土,以填渠侧之六七丈,待来日减郑国渠宽,亦可省力不少。” 听闻刘盈这一番描述,阳城延稍一沉吟,在脑海中将刘盈描述的画面复原了一番。 南北宽十五丈的渠地,北三丈、南三丈放着不管,只挖中间那九丈,也就是将来,会成为郑国渠实际渠底的九丈。 而从这九丈宽的河渠中,下挖一尺到一丈三尺不等深,挖出来的土直接扔到两侧,也就是不挖的那北三丈、南三丈之渠底。 这样一来,原本要挖十五丈宽的渠地,就减少为了九丈宽;原本要从渠底运出来的淤泥,也变成了渠侧填土减宽的土料······ “若非知家上从未曾主水利事,臣免不得要以为,此时当面者,乃闻名天下之水工矣!” 见阳城延满是欣喜的道出这句赞叹,刘盈只腼腆一笑,对阳城延一点头。 “即少府亦以为,此法无不妥,此修郑国渠,便依此行事吧。”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上) 本章节为背景人物科普,请酌情订阅。 唉~ 这几天身体出了点问题,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本来不打算继续写人物解析了,但写正文总是很慢。 就拿这片人物解读调整一下状态,也算是再捋捋思路。 ····················· 对于上一篇人物解读,即‘周吕令武侯吕泽’一篇,很多读者都有不同的看法。 大致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点。 一、如果吕泽真的有大功于社稷,甚至与韩信的功劳比肩,那为什么没有被封王? 二、如果吕泽真的手握兵权,且个人军事素养深厚,又怎么会被刘邦轻而易举弄死,又或是莫名其妙战死北墙? 三、为什么就这么这么断定吕泽是个功勋卓著的外戚大将军,而不是一个平庸无比,只因血脉身份而被刘邦提拔的大舅子? 经过上一篇人物解析章节,我也发现了大家的疑虑所在,所以在后续的人物解析,以及正文内容中,都会尽量以明确记载的历史作为依据。 而对这几个问题,我也同样有可以拿的出手的依据。 首先,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 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知道的是:刘汉,不是姬周。 与周王室‘有功就能封王’的标准不同,刘汉对于封王,尤其是封诸侯王这一件事,是抱有悲观态度的。 这一点,我们从刘邦统一天下的进程就可以看出。 先是二世胡亥继位,天下风云变幻,刘邦、项羽等义军首领反抗秦的压迫,最终推翻了秦的‘暴政’。 而在这个‘反秦联盟’中,各方的追求是不同的。 包括霸王项羽在内的故六国贵族,或者说‘余孽’,其目的是推翻秦王朝的统一政权,使统一的中原天下,重新回到战国时期,诸侯纷争的局面。 这一点,从项羽入关,结束为刘邦私人订制的鸿门宴,而后大行分封,将天下分为足足十八个诸侯国,以及之后弑义帝楚怀王这两点,就能够看出。 也就是说,作为反秦义军实际意义上的领导者(理论上的领导者为楚怀王),项羽并不想做皇帝,而是想做一个······ 嗯,楚霸王。 从现代的角度来看,项羽,包括那些被项羽敕封的诸侯,其实都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将始皇嬴政好不容易统一的中原,再度四分五裂回了战国plus时代。 但换个角度,我们也不难看出:始皇嬴政统一天下,废除分封制,虽然从历史、民族的角度上而言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理念太先进,所以在当时,或许还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同。 那么,我们回过头:秦亡之后,天下格局真的是刘-项两家的‘楚汉争霸’吗? 稍翻看一下史书,我们就不难发现:其实,并不是如此。 在咸阳腰斩秦三世子婴后,中原天下,便分成了包括汉王刘邦、楚王项羽在内的足足十八个独立诸侯国。 而这十八个诸侯国,最终也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边,是身为‘统领灭秦’的楚王项羽,另一边,则是先入咸阳的汉王刘邦。 自公元前208年秦灭亡,到公元前202年垓下一战,霸王项羽乌江自刎,这六年的时间里,实际上,并不是刘汉和项楚的1v1男人大战,而是以这两人为首的两个敌对群体,在争夺些什么。 ——刘邦要争夺的,是天下,是皇位,是想效仿偶像嬴政,让天下重新统一。 而项羽想争取的,是姬周那般,天子是个橡皮擦,大家都是诸侯王,各自在各自国土嗨皮,有事没事出来争个霸的宽松环境。 准确的说:刘项、楚汉之争,与其说争的是天下,倒不如说,争的是‘分封制是否应当被废除’这一历史性的话题。 再看鸿门宴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汉王刘邦自汉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重夺三秦之地,被称为‘还定三秦’。 而霸王项羽因‘不够恭敬’攻打田氏齐国时,打出的旗帜则是‘大惩小戒’。 简单来说就是:刘邦北出汉中,攻击三秦,要的是统一,要的是领土;而项羽出征攻打其他诸侯国,要的是面子,要的是开心,要那个‘西楚霸王’的虚名。 而在汉王刘邦攻灭楚王项羽,底定天下一统之大势的过程当中,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缓解。 ——汉灭楚,并不是只靠着自己,而是整合了天下,那些被项羽封为诸侯的其余势力,一起围攻项羽,才最终逼得霸王乌江自刎。 从刘邦纠结诸侯联军五十六万,意图直捣楚都彭城的彭城一战,我们也不难看出这一点。 那么,在项羽乌江自刎之后,天下真的统一了吗? 项羽是挡在刘邦面前的最后一个绊脚石,废除分封制最后的一道关卡吗? 实际上,并不是。 鸿门宴之后,天下一分为十八,去掉项羽所拥有的楚国、被韩信攻灭的田氏齐国,以及汉军还定三秦过程中,攻灭的章邯、司马欣等三位诸侯,到刘邦立汉社稷,承袭帝位之时,中原,依旧还有十数个诸侯王。 而天子刘邦,说好听一些,是被共举为了周天子那样的橡皮擦——起码那些诸侯王应该是这么想的。 要是说的难听一些,刘邦称帝,也可以说是自娱自乐,除了早早低头臣服刘汉的赵王张敖、九江王英布、淮南王吴芮等寥寥数人,其他的各路诸侯,其实并不承认刘邦的天子身份。 可刘邦还是悍然称帝,导致了什么结果呢? ——从汉五年,刘邦承袭帝位开始,一直延续到汉十二年刘邦驾崩,都从未停歇的异姓诸侯王之乱! 这样说来,刘邦统一天下,得立汉祚的过程,也就很明显了。 一开始,大家都是诸侯王,只是由于理念不同、利益不一致,分成了两个敌对阵营,说白了就是打群架。 至于刘邦和项羽,顶多算是这两方各自的老大。 等项羽乌江自刎,这场群架也就算是结束了,刘邦这方阵营的小弟们,有的选择给大哥个面子,让大哥做皇帝,也有的小弟不服,希望恢复往常那般,大家都是诸侯王,平起平坐的情况。 而汉太祖高皇帝刘邦,在利用这些小弟打败了项羽之后,便开始了‘兔死狗烹’的清洗。 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再回过头去看‘吕泽为什么没被封王’这一点,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刘邦称帝后遍封异姓诸侯,本就是抱着‘先稳住诸侯势力,再逐个击破’的想法;在被封为异姓诸侯王的那一天,韩王信、梁王彭越,包括淮阴侯韩信等人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是死亡了。 因为从刘邦在历史上的一举一动来看,在‘统一’和‘分封’的抉择中,刘邦毋庸置疑的选择跟随偶像的脚步。 但比起始皇嬴政直来直去的直接废分封,刘邦的处理手段显然更为老道:想封王,我就封,然后等你犯错,我再把你杀了,大家也都看到封王带来的恶果,这样,分封制就可以《徐徐图之》《慢慢废除》。 如此说来,对于大舅哥吕泽,刘邦怎么会做这种‘给你封个王,然后杀了你’的操作? 本就是自家亲戚,吕泽又怎么会愚蠢到去争取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的异姓诸侯之位? 比起自己做一个将来必死的诸侯王,显然是将外甥刘盈扶上皇位,让吕氏成为刘汉第一外戚来的更划算,也更安全一些。 这,就是我给‘吕泽为什么没封王’给出的答案:吕泽,或者说吕氏,没那么蠢。 作为刘汉社稷的二股东,吕氏外戚清楚地知道,什么东西是自己能争取的,什么是不能争取的,争取什么东西利益最大,且最为安全。 · 第二个问题,吕泽手上到底有没有兵权,吕泽到底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如果有,刘邦又是怎么杀了他的?或者说,他怎么会死的那么莫名其妙? 这个问题,我们能从太史公的《史记》当中,看到些许蛛丝马迹。 ——在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领刘邦一战败光联军五十六万人马,被项羽三万精锐杀的丢盔卸甲!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大败,换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将一蹶不振。 好比三国时期,官渡一败,袁本初原地崩溃;赤壁一败,曹操统一天下的脚步戛然而止;火烧连营,更是使得刘皇叔白帝城托孤。 而在这个基本宣告刘汉阵营满盘皆输,再无东山再起可能性的情况下,周吕令武侯吕泽的身影,却恰好出现在了支援、接应刘邦的地点。 或许有人会说,这只不过是巧合。 那么,再来看一个有趣的现象,就不难看出在刘邦的心中,吕泽这个大舅哥,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彭城战败,逃亡路上抛妻弃子,最终得到大舅哥吕泽接应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刘邦便颁布了册封嫡长子刘盈为王太子的诏书! 这,还是巧合吗? 是什么逼得刘邦在逃亡路上撇开其他正事,去第一时间册立继承人? 难道是老流氓刘邦,史无前例的因‘抛妻弃子’而感到愧疚,所以拿册立太子来弥补吕泽,以及吕氏外戚? 很显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如果当时,不第一时间册封刘盈为王太子,那吕泽手上的兵马,刘邦很可能无法攥稳! 只有册封刘盈为王太子,让吕氏、让吕泽安心,刘邦才能彻底掌握这支堪称最后家底,要用于日后东山再起的兵马。 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能让厚黑学始祖刘邦,一个马上皇帝,一个开国皇帝,为了得到兵权而不惜以册封太子为酬,吕泽会是个没有能力的人? 能让手下军队形成‘没有吕泽的命令,连刘邦都无法掌握兵权’的凝聚力,吕泽会是个一无是处,只凭大舅哥的身份,被刘邦提携起来的草包? 这,也就是我否认‘吕泽是个草包外戚’这个说法的依据——能逼刘邦当场立储,吕泽,绝对不可能是个草包。 而吕泽之死,实际上也验证了吕泽手上,是有兵权,且有艰巨任务的。 根据《史记》的记载,吕泽大约死于汉八年,即公元前199年;死因是‘战殁代北’。 代北是什么地方? ——韩王信尚未反叛之时,所驻守的赵长城区域。 汉匈平城一战,以及被刘邦视为奇耻大辱的白登之围,也正是因为韩王信在自己的都城:马邑陷入重围,旋即投降匈奴,与匈奴合兵南下才导致。 这样说来,吕泽,便应该是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刘邦用来接替代北地区防务,也就是韩王信原本负责防守区域的大将。 这一点,也同样印证了吕泽的能力。 道理很简单:代北如此重要,对北方防务具有战略性意义,刘邦为啥不派樊哙、周勃、郦商这样的名将,而是让大舅哥吕泽去? 诚然,‘自家人可以信任’这一点,应该也是刘邦的重要考量之一,但如果吕泽真的是个草包,也不可能被任之以如此重任。 至于吕泽之死,可谓众说纷纷,没有史料坐镇,暂不予评价。 番外:人物解析——吕氏外戚(下) 讲完吕泽,这个吕氏外戚前期代表性人物之后,接下来,便是吕氏外戚后期的实际掌控人:高后吕雉。 须得一提的是,吕氏外戚一族,是由一代太公吕文,以及二代共五个子女组成。 吕氏外戚二代子女五人分别为:长子吕泽,次子吕释之,三女吕长驹,四女吕雉,五女吕媭。 而按照战国、秦汉之时,嫡系取单字名、庶系取双字名的惯例,以及这五人后续的表现,也能大概推断出:吕泽、吕雉、吕媭三人,当为太公嫡子、嫡女,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为庶子庶女。 当然,这一点也不单单是从‘名字是单字还是双字’来判断,也从历史上,这三人的存在感,做出的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判断。 吕泽自不必再多赘述,吕雉、吕媭姐妹二人,则无一不体现出了相当高水平的政治手段,以及大局观。 吕媭嫁给舞阳侯樊哙,最终差点使刘邦‘临时点杀’樊哙这一点,也能看出在樊哙立场愈发偏向吕氏的过程中,妻子吕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而高后吕雉,更是在开国皇帝刘邦的强压下,硬保下了太子刘盈的储位,为吕氏外戚日后的高光时刻,保留了至关重要的种子。 反观吕释之、吕长驹二人,则皆存在感稍缺。 在史料记载之上,吕长驹留下的唯一一处记载,便是其子吕平被吕后封为扶柳侯。 从扶柳侯吕平随母姓这一点,可以推断出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召赘而来的赘婿;在秦汉‘上门女婿犯法’的法律背景下,吕长驹的丈夫应当是死在了秦王朝的基建大业之上——没准正是死在了秦长城脚下。 至于吕释之,则稍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即便是庶子,但在长兄吕泽战死后,作为吕氏第二代仅剩的男丁,吕释之本该挑起吕氏的大梁,再配合着皇后妹妹吕雉,熬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 但奇怪的是:从吕泽死去的那一刻,甚至是从吕泽离开长安,离开朝堂政治中心的那一刻起,成为吕氏话事人的,似乎都一直是吕雉。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吕雉皇后的身份? 亦或是吕释之真的很草包,草包到吕氏一族听从一名女性的指挥,都不愿意以吕释之为主心骨的地步? 从史料记载上,我们可以发现:吕释之被封为彻侯,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恩封,而是在刘邦抗秦的过程中,立下了不少武勋。 虽然和哥哥吕泽,以及周勃、樊哙这样的名将没法比,但应该也是勉强说得过去。 至于后来的楚汉争霸时期,吕释之则是在大部分时间里,在丰沛担负起了吕太公吕文、刘太公刘煓的护卫工作。 再从吕释之能培养出吕禄这样的儿子,我们也不难看出:吕氏次子吕释之,或许在当时那个将星璀璨的时代确实有些能力平庸,但也绝对和‘草包’二字沾不上关系。 以此为参考,也就能方向印证出在二千二百多年前,那个重男轻女思想为主流观念的时代,吕雉能在一个不算草包的哥哥手中,拿到吕氏外戚一族的掌控权,是有多么令人钦佩。 至于皇后身份加成,我个人认为,可以忽略不计——皇后不是太后,理论权力仅限于后宫事务。 那么,在刘邦从秦泗水亭长,到汉太祖高皇帝的转变中,吕雉起到了怎样一个作用呢? 最开始,刘邦因‘砀山释囚’一事被通缉,吕雉留守家中,确保家中事务井然有序治愈,还承担起了刘邦的饭食。 虽然听上去,‘送饭’只不过是件小事,但仔细一想我们就不难发现:恰恰就是这个小事,便证明了吕雉的能力。 ——刘邦落草为寇,并非是一个人钻进深山,而是纠结了数十位老兄弟,在山中组起了山贼团! 而在秦官府对丈夫的通缉下,作为家人的吕雉,却毫无波折的保证了这样一伙人马的庞大饭食,直到天下大乱。 这已然体现出了不俗的智慧。 再往后,便是沛公下山起义,吕雉则充当起了刘邦的御用神话师,编织出了一个个为后世人传唱的神话故事。 如夜斩白蛇、看见云便知道刘邦所在等等,这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 而在刘邦得立汉祚之后,这些在往日看起来颇显小家子气的‘谣言’,却成为了平民皇帝刘邦平定人心,坚实自己皇位、皇统,破除‘逐鹿’之说,代之以‘天授刘邦君权’的关键。 在鸿门宴之后,成为汉王后的吕雉便同父亲吕太公、公公刘太公一起,被霸王项羽软缚于丰沛。 到彭城一战过后,吕雉更是被项羽所囚禁,直到垓下一战后,才得以返回刘邦身边。 而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个人物似乎引起了读者朋友们的兴趣。 ——辟阳侯,审食其。 大概看了那几位读者的看法,不外乎‘审食其,高后面首也’‘惠帝刘盈,或审食其之子也’之类的言论。 在看到这个言论的时候,我想起了短短几十年前,出现在秦都咸阳的那则风论。 ——吕不韦,赵后往日之主也;秦王政,吕不韦之子也······ 只能说,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嬴政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吕不韦,刘盈的血脉来源被怀疑为审食其,到后来的前、后少帝,更是直接有了‘吕氏外戚淫乱后宫,惠帝诸子,皆吕氏血脉也’的说法。 没错,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内外勾连朝臣诸侯,在吕雉死后血洗吕氏外戚,迎代王刘恒入继的周勃、陈平二人。 对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绝无可能。 第一点:在吕雉被项羽俘虏的时间点,汉王刘邦已年过五十,作为妻子,吕雉年纪再小,也不可能小于三十岁。 从吕雉死于公元前180年来推断,按照当时妇人六十岁左右的寿命,在被项羽俘虏时,吕雉已经年过三十五。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在当代,三十五自然不算‘年老’,但在民间十四五岁结婚,十六七岁生子,二十岁开始便会色衰的秦汉之时,三十五岁的吕雉,已然可以被称之为‘黄脸婆’。 更何况当时,吕雉是作为俘虏被项羽囚禁,在囚牢中暗养面首,怎么说都有些牵强。 而从史料记载中,我们能得到的信息是:辟阳侯审食其,是从刘邦起事开始,就伺候在吕雉身边的侍人,在吕雉被项羽囚禁的那几年当中,都是审食其在一旁照顾吕雉。 在惠帝刘盈驾崩之后,辟阳侯审食其也曾短暂的担任过汉相。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便可以得出结论:吕雉同审食其之间的‘宫中秘闻’,应该同样是汉文帝刘恒入继之后,在‘黑吕氏’‘黑刘盈’这个政治背景下出现的产物。 至于惠帝刘盈的血脉,那就更不必讨论。 如果刘盈血脉存疑,那在刘邦意图易储的时候,百官功侯根本不可能那么坚定地反抗刘邦的命令,去支持一个血脉存疑的皇子继续端坐储位。 而在刘邦驾崩之后,为当事人普遍认为‘贪恋权柄’‘意欲颠覆刘汉社稷’的高后吕雉,实际上也并没有做出过意图篡位的举动。 在惠帝刘盈在位时期,汉室仍旧贯彻许民休息、无为而治的政治纲领,吕雉在惠帝登基后的七年当中,满共就做了那么几件事。 ——杀赵王刘如意; ——虐杀戚夫人; ——险些赐死齐王刘肥; 但这几件看上去穷凶极恶的事,实际上却并非全然出于吕雉的私欲。 赵王刘如意母子,曾一度威胁惠帝刘盈的储君之位,更是被封为赵王,统掌北墙防务。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没有往日仇怨,光是赵王这个‘风水宝地’,也足以使得刘如意惨死。 从后来,吕雉先后杀死三位刘氏赵王,最终以吕氏子弟为赵王的举动中,我们可以有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并不矛盾的可能性。 其一,是吕雉信不过外人,甚至信不过刘氏,唯有让自家子侄坐在赵王之位,才能安心。 其二,在异姓不可为王的背景下,赵王的位置似乎只有刘氏能做,但关键在于:每一个刘氏子弟,理论上都具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不具备继承皇位资格的吕氏外戚,去做赵王反倒更安全,更值得信任一些。 因为吕氏赵王造反,没有人会追随;而刘氏赵王造反,必然会获得一些投机势力的支持。 ——反正都姓刘,谁坐皇位不一样? 当然,也不排除吕雉想借此让吕氏掌握更多权力、更多兵权的意图,但作为惠帝刘盈生母,吕雉应当没有‘以吕代刘’的意图,在历史记载当中,也并没有明确体现吕雉意图篡汉的事件。 再后来,惠帝刘盈早崩,前后少帝各在位四年的八年时间里,吕雉的行为逻辑,与往常同样一般无二。 惠帝刘盈在位,有‘嫡长’这个大义身份在身,又得朝中百官拥护,皇位并没有太大危险。 但在刘盈死后继承皇位的少帝兄弟,无论是前少刘恭,亦或是后少刘弘,实际上均非‘嫡长’:前少帝刘恭为刘盈庶长子,后少帝刘弘为刘盈庶次子。 再加上‘主少国疑’,便使得吕雉要想扶稳皇位上的孙子,为丈夫、儿子保住刘汉江山,就是必须要掌握更大的权力。 于是,吕太后遍封吕氏外戚为王侯,也就营运而上。 在如今,有很多历史爱好者认为,高后吕雉遍封诸吕,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但实际上,从史料记载中,我们就不难发现: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首先,是被吕雉封为诸侯王的两位外戚:吕王吕产,赵王吕禄。 这两个位置,都是毋庸置疑的战略要点——吕国,便是改名后的梁国,位于关中门户;赵国则是北方防线战略重镇。 吕雉以自家子侄外戚掌握这两个战略要地,明显是出于确保政权稳定:掌握赵国,是为了防备匈奴,掌握梁国,是为了防备关东宗亲诸侯。 或许我这么说,有一点为吕雉洗白的意味,但诸公试想:如果吕雉真的是想给家族的子侄后辈争取利益,那为什么对富庶无比的齐国视而不见? 如果是为了利益,齐国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而梁国、赵国的地理战略意义,则侧面印证出了吕雉封吕产、吕禄二人掌握梁国、赵国,还是更多出于政权稳定的考虑。 第0109章 你俩关系不错啊? 具体的施工方案安排完毕,郑国渠下游段的底部挖掘工作,很快便走上了正轨。 在渠首绝流第五天,少府所出的官奴三万,功侯百官家中私奴近四千,以及自发而来,无酬协助整修郑国渠的百姓约一万余人,便被少府阳城延分配到起于莲勺以西二十里,直到郑国渠汇入洛水的一百一十里河段,正式开始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挖掘工作。 当然,虽说都是挖掘渠底,但不同来源的力役,自然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 少府官奴三万人,全部被派到了最下游,泥沙、淤泥沉积最深的末端; 而百官功侯贡献出的私奴,以及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则都被安排在了靠近莲勺,泥沙、淤泥沉积稍浅的区域。 与此同时,还有源源不断的渭北青壮劳力,自渭北各处前来,参与到郑国渠的修整工作当中。 便是在这一片朝气蓬勃的氛围中,刘盈也是在阳城延的陪同下,来到了郑国渠南岸。 “呼~” “沧海桑田呐~” 站在渠沿,看着渠下那一道道手握木锄,用力挖掘渠底的青壮劳力,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说起来,这还是刘盈第一次亲眼目睹传闻中,已经‘近乎绝流’的郑国渠。 在此之前,无论是前世的傀儡生涯,又或是前段时间,为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做准备,刘盈对郑国渠的了解,都来源于石渠阁内的皇室档案、图纸,以及阳城延的口述。 先前,在刘盈印象中的模样,郑国渠的侧剖图,便大概是上宽十五丈、下宽九丈,高三丈的倒等腰梯形。 可是此刻,在亲眼目睹了郑国渠的现状后,绕是对郑国渠的糟糕状况有所预料,刘盈也不由暗自咂舌起来。 就刘盈此时所见,眼前这条号称‘秦灭六国之第一要素’的郑国渠,已是完全看不出人工水利工程的模样。 原本应该平整的渠底,已经被一层肉眼可见,且坑洼无须的淤泥、河沙所遍布;在淤泥当中,甚至能看见枝条、石块等垃圾的痕迹。 在五十年前,被一个个老秦人夯实的渠侧,也再也不见曾经,那道稍有些陡峭的坡度。 如果不是知道此处,就是确凿无疑的郑国渠,那刘盈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样一条杂乱无序,丝毫看不出人工挖掘、建造痕迹的渠道,居然不是自然形成。 听着刘盈满是唏嘘得发出感叹,阳城延也不由稍叹一口气。 “自三皇五帝以降,农,便乃国本;水,则乃农本。” “而水利沟渠、江河湖泊,又乃水之来由。” “江河、湖泊,乃多为自成,纵人力亦难改其道,或阻其决;及水利沟渠,则自起建之日,便当不是维护、清整,方可用于输水灌农。” 说着,阳城延不由轻笑着侧过头。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整修郑国渠,耗钱、粮、力役如此之巨,便乃往十数岁,郑国渠未得缮护之积弊。” “今冬修渠事罢,郑国渠亦当时而清掘、缮护,方可免日后,复今日朝堂大费周折,以政治郑国渠之覆辙······” 听闻阳城延稍带些暗示的建议,刘盈只温笑着点点头。 “这是自然。” “郑国渠,系渭北民数十万户之生计、田十数万顷之灌溉事。” “吾汉家以农为国本,水利之事,自当为重中之重。” 言罢,刘盈也不忘侧过身,稍带深意的对阳城延一笑,旋即微微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答复,阳城延自也是淡而一笑,默然一拱手。 沿着渠边又走出去一段距离,刘盈面上淡然不改,语调满是随意般问道:“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为主,建成侯为监。” “然若孤未记错,萧相此番,方乃郑国渠整修之名主?” 嘴上说着,刘盈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面单笑意的继续向前走去。 倒是阳城延听闻此言,面上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禀家上。” “郑国渠之整修事,言于外,确乃萧相为主。” “然整修之实务,恐还当以臣为之。”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不由一滞,稍一沉吟,神情之中,也缓缓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汉五年,陛下令萧相主长乐、未央两宫之筑建事,彼时,臣便为监。” “然长乐、未央两宫筑建之实务,萧相之偶有过问;具体事务,皆以臣,及少府筑建之匠人为主。” “萧相则忙于朝堂政务,每三五日以召臣相问,每十日,方至建筑之所亲观。” 说到这里,阳城延又微微一笑。 “长乐、未央两宫位长安,萧相纵无暇,亦可偷闲而问;然郑国渠远长安近百里,臣亦在此。” “萧相即有心过问,恐亦力有未遂······” 语调平和的做出解释,就见刘盈悄然停下了脚步,面带轻笑着回过身,意味深长的看向阳城延。 见此,阳城延面色稍一滞,也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家上突以萧相主郑国渠整修事相问······” “究竟是何用意?”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面容之上,不由缓缓涌上一抹困惑之色。 如此片刻,见刘盈依旧是那副满带着微笑,似有所指看向自己的神情,阳城延终还是稍上前,对刘盈稍一拱手。 “郑国渠之整修事······” “可要臣遣人回转长安,以告萧相知?” 听闻阳城延发出此问,刘盈不由又是一笑,萧何那张时刻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也缓缓浮现在了刘盈脑海当中。 萧何‘主郑国渠整修事’,究竟是怎么个‘主’法,刘盈心中自是了然。 就好比后世,某县要推行什么政策,那县衙领导肯定是‘主要负责人’。 但具体的事务,却也不会是一把手去亲自盯着,而是交给专业的人去负责。 简单点来说,此番,朝堂奉刘邦之意整修郑国渠,其实是有三个‘主’。 第一个,自然是‘奉天子令,力主整修郑国渠’的太子刘盈。 第二个,则是以丞相的身份‘主要负责’此事,调动、整合朝堂有司,配合整修郑国渠的萧何。 第三个,才是真正‘主郑国渠整修事’,也就是具体整修事务、方案的少府阳城延。 三人虽然都是‘主’,但却又各有不同。 刘盈这个主,更多是具有象征意义,类似于‘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负责此事的推动’,刘盈的角色,大概可以理解为第一负责人。 萧何那个主,则类似于统筹策划、配合此事的开展工作,萧何的角色,则相当于一个保险栓。 如刘盈做出了不正确的决策,导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出现问题时,萧何就需要站出来,给刘盈擦屁股。 阳城延的主,才是真正现实意义上的‘主’,大概类似于总工程师。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作为郑国渠整修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按理来说,并不应该对‘丞相萧何不掺和’感到奇怪。 ——代理一把手奉上级命令,直接负责重大项目的推动,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既然是机会,那自然是插手的人越少、分享成果的人越少越好。 但阳城延绝对猜不到的是:刘盈特地以‘萧何为什么挂着名,又不干活’相问的目的······ “唉~” “此番整修郑国渠,力役多出于少府,功侯、百官亦出些许。” 说着,刘盈不由侧过头,向身后十数里处的莲勺方向努了努嘴。 “及孤此番所携,用于自来修渠之民壮食之粮米,更乃母后调郦侯之租税,方才凑得。” “那日朝议,孤于长信殿以‘私奴’问请于百官功侯,萧相还曾言:愿顷尽家祡,以助郑国渠之整修事。”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笑容,意味深长的眯起眼,凝视向阳城延目光深处。 “然此番,郑国渠整修所需之米、粮、力役,丞相府国库,可是粒米未出啊?” “嗯?” 听着刘盈这一系晦暗难懂的话语,阳城延眉头缓缓拧在了一起。 又听刘盈道出最后那句‘整修郑国渠,国库毫无贡献’,阳城延又不由下意识一级。 “家上。” “今陛下领军在外,大军粮米之耗,恐月数十万石亦不止啊?” “陛下出征之前,萧相为筹大军所需之粮草,更只得暂扣朝臣百官数月之俸禄,以充军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稍带忧虑的侧过头。 “家上主修郑国渠,萧相恐非不助,而乃欲助,亦力有不遂啊?” 见阳城延不着痕迹的为萧何辩解起来,刘盈心中,只悄然涌上一抹冷意。 却见刘盈面色稍滞片刻,旋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带着浅浅笑意的温和面容。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少府同萧相,还真是私交甚笃啊······” 似是随意的一声轻喃,刘盈便走上前,面带笑意的拍了拍阳城延的肩膀,旋即侧过身,继续沿着渠岸,向远处缓缓踱步而去。 而在刘盈身后,回味着刘盈方才那一句似是无意的‘呢喃’,阳城延心中,只响起一阵阵警钟之长鸣······ 第0110章 约定 百里外,莲勺一带的郑国渠下游渠段,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清理、挖掘工作时,长安城内,丞相萧何的身影,却出现在了未央宫宣室殿。 看着萧何面色阴郁,心事重重的神情,吕雉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 “如何?” “可是那事,酂侯已有了主意?” 语调满是轻松的发出一问,吕雉面容之上,更是涌上一抹玩味之色。 萧何是个什么人? 当今天下,除了天子刘邦之外,如果还有第二个人敢说‘完全了解酂侯萧何’,那就必然是吕雉无疑! 早在十数年前,刘邦还在丰沛老老实实做秦泗水亭长,整天带着狐朋狗友到大哥家蹭饭的时候,吕氏一族,就已经和县衙官吏萧何、曹参等人有了往来。 就连刘邦与萧何曹参二人结实、交好,也离不开曾经的‘沛县吕氏’在中间搭桥牵线。 至于二世即立,天下纷争骤燃之后,到项羽乌江自刎,汉祚鼎立这段时间内,吕雉虽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居项营,但吕雉与萧何这位‘故人’,也依旧没有生分。 吕雉清楚地明白:在事关皇位、储位这种原则性问题,而且还是极其危险,稍有沾染便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的敏感问题上,萧何的态度,绝对不会因个人而产生动摇。 就拿此番,天子刘邦想杀淮阴侯韩信,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想借此往吕雉、刘盈母子头上泼脏水这件事来说,萧何的支持,是绝对不可能通过收买、拉拢获得的。 萧何真正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虚名,亦或是财富、地位! 而让萧何真正在意,能左右萧何立场的关键,早在那日登门拜访之时,就已经被吕雉摆在了萧何面前。 而今天,或许就是萧何为当初,吕雉所提的那个问题,给出答复的日子······ 如是想着,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便愈发的自信了起来。 果然不出吕雉所料,只片刻之后,萧何便面带迟疑的抬起头,稍有些忧虑的望向吕雉。 “臣此来,正欲以皇后那日之语,再行细商。” 闻言,吕雉自是笑着一点头:“酂侯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旋即面带决然的抬起头,环顾一圈宣誓殿内,才稍上前些许,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于那日之事,臣有三问欲请教皇后。” “其一:若臣不允,皇后欲何为?又何时为?” “其二:若为而不行,待陛下班师回朝,皇后当如何自处?家上,又当何言以对陛下当面?” “其三······” 说着,萧何神情当中,顿时涌上一抹肉眼可见的为难。 只片刻之后,那一抹纠结,又被一抹莫名的庄严所取代。 “其三。” “若臣允······” “那事,皇后作何谋划?” 听闻萧何发出先前两问,吕雉神情当中,稍涌现出些许不愉。 待萧何又满是庄严的发出最后一问,片刻之前才出现在吕雉面容之上的不愉,便立时为一抹满是自信的笑容所取代。 “酂侯即问,吾,便当有应。”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吕雉也不由稍正了正身,方才那人畜无害的温润气质,陡然便被一股骇人强势所掩盖! “纵酂侯不允,那事,吾亦当行!” “不妨告知酂侯:于当年之弑兄血仇,曲周侯郦商,可仍还铭记于心······” “酂侯不助吾,吾亦当独为此事,以血曲周侯痛丧兄长之血仇!” 语调满是强硬的道出此语,吕雉不由话头稍一滞,嘴角之上,也出现了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 “及陛下班师回朝······” “呵······” “陛下之欲,今以为朝臣功侯、百官公卿所知晓;莫非吾不行那事,陛下便当绝易储、废后之念?” “若行,陛下自当言吾后宫干政,太子监国而坐视吾弑戮‘忠良’,无以奉宗庙。” “若不行,陛下恐亦当言:太子无有胆魄,坐视逆贼于长安勾连陈豨作乱,而不敢代君父分忧?” 看着吕雉面带自嘲的笑着,萧何心中,也不由发出长长一声感叹。 就见吕雉静默片刻,又温而一笑。 “若酂侯与吾同为此事······” “将死之人,莫非还需吾同酂侯二人,再商其亡于何途?”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只默然低下头,陷入了漫长的思虑当中。 “如此说来······” “皇后心意已决?” 就见吕雉毫不犹豫的点下头,旋即又是意有所指的一笑。 “自先兄周吕令武侯亡代北,吾吕氏,便苦军中无人日久。” “又陛下意欲易储、废后,更使吾吕氏之子弟,及先亡兄往昔之部旧,皆为陛下所疏离。” “便是舞阳侯,亦因娶妻于吾吕氏,而为陛下所冷遇······” 说着,吕雉不由摇头一笑,满是笃定的望向萧何。 “曲周侯郦商、世子郦寄,今皆手握重兵,于军中威望颇甚。” “若欲使吾之后位、太子之储位固若金汤,曲周侯一脉,便当为吾吕氏之助力。”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语,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终于涌上一抹郑重。 “淮阴侯为何当死,陛下明白,吾明白,功侯百官明白,酂侯,当也明白。” “尽除关东异姓诸侯,究竟乃家事,亦或国事,酂侯亦当了然于胸。” “吾,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筹谋,酂侯可自斟酌。” 言罢,吕雉稍欲言又止片刻,终还是自顾自摇了摇头,从上首的软榻上起身。 正当吕雉要离开正殿时,萧何那姗姗来迟的苍老嗓音,才终于在宣誓殿内响起。 “臣!” 满是庄重吐出这一个‘臣’字,萧何面容之上,再度涌上先前那抹纠结、为难、迟疑所组成的复杂面容。 如此足足二十息,萧何才摇头叹息着,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淮阴侯啊淮阴侯······” “可万莫怪老夫······” “要怪,便怪君侯当年拥兵自重,自请以为齐王吧······” 暗自心语着,萧何终是面带决然的抬起头,望向屹立于软榻之侧,侧身对着自己的吕雉。 “此事,臣,当同皇后同为!” “然!” “此事,臣有请于皇后。” 说着,萧何温润平和的气质,也在那片刻瞬间,被一阵不容置疑的强势所取代! “若皇后允,那事,臣便从助于侧;若皇后不允,则恕臣,不敢从!”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若有所思的回过身,正对向萧何,面带严肃的一点头。 就见萧何稍直起身,只面容之上,那抹强势却愈发凌厉。 “其一:明夏之前,但淮阴侯未作乱于长安,皇后便不可动手!” “其二:待明夏,纵时机成熟,皇后亦当先同臣共商,以细谋!” 言罢,萧何便决然一躬身,对吕雉沉沉一拜,摆出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身的架势来。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见此,吕雉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问道:“酂侯之意······” “可是待明岁夏,太子整修郑国渠事毕,关中民心大定,储位尽固之时,再谋淮阴侯事?” 听闻吕雉此问,萧何却并没有直起身,也没有开口答复,只将深深弯下的腰,又向下沉了一些。 见萧何这般反应,吕雉也终是暗自点了点头。 “是了······” “若修渠不成,待陛下班师,必当复起易储一事······” 如是想着,吕雉便也微点了点头,面色郑重的望向萧何。 “酂侯之请,吾,允之!” “太子修渠事毕之前,淮阴侯但不行谋逆事,此事,便暂不复言!” “然若明夏,酂侯另起他念,以毁今日之约······” 话说一半,吕雉便悄然止住话头,意味深长的看了萧何一眼,便向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望着吕雉那决然离去的背影,萧何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苦涩。 缓缓回过身,自殿门望向北方,望向郑国渠所在的方向,萧何不由哀叹着摇了摇头。 ——有那么一瞬间,萧何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希望郑国渠被刘盈修好,还是被修坏了······ 第0111章 朕问的是梁王,不是彭越 汉十年秋九月辛酉(二十七)。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刘邦所率领的关中大军,总算是赶到了战争第一线——赵都:邯郸。 但在抵达邯郸,扎下中军大帐之后,刘邦的注意力,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在叛乱代、赵,自立为代王的陈豨身上。 看着面前,那个神情惶恐的男子,刘邦的面庞,阴沉的险些能滴下水······ “梁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刘邦话音刚落,就见那男子面色焦急地跪倒在地,猛地一叩首。 “陛下!” “臣所言句句属实,梁王彭越,反形已具啊!!!” 看着男子痛心疾首的控诉着彭越的罪状,刘邦面色百转,终还是沉着脸一挥手。 “太仆且先下去歇息吧。” 待那被刘邦称为‘太仆’的男子倒退出大帐,刘邦又冷着脸思虑片刻,才面色阴沉的抬起头。 “诸位以为,梁太仆所言,可属实?” “彭越,莫果真反形已具?!” 听闻刘邦此问,大帐内聚集的功侯将官们,顿时有些面面相觑起来。 彭越要反? 如果撇开清楚异姓诸侯的考虑,这大帐内的数十号人,没有一个人原因相信:梁王彭越,也会有谋逆作乱的一天。 原因很简单:自天子刘邦十余年前走下砀山,正式举起反秦大旗开始,彭越,几乎就一直是自发帮助着刘邦。 自砀北上攻昌邑,手握一千多人马的彭越自发前来,协助刘邦攻打昌邑;昌邑没打下来,刘邦停止北上的脚步,转而西进,彭越也带着人马跟随。 自那时起,直到刘邦绕道武关,从而得以先入咸阳,彭越所率的兵马,都一直是刘邦的‘编外人员’。 ——首领彭越,没有刘邦的任何任命;彭越手下的兵马,也从未得到过刘邦的粮草、辎重调拨。 但每逢有事,彭越都自发带人跟随、协助刘邦;待战事毕,彭越大军又悄悄跟到刘邦大军附近不远处安营扎寨,摆出一副‘互为犄角,互相掩护’的架势。 再到项羽入关中,险些在鸿门宴留下刘邦项上人头,再到后来遍封天下为十八路诸侯,直至项羽退出关中,重归楚地、汉王刘邦退回汉中时,彭越手下得近万人马,也依旧是一支没有归属的游击队。 就这样像跟屁虫似的跟着刘邦好几年,直到汉元年,田荣自立为齐王,惹得霸王项羽引兵攻击之时,游击队长彭越,才终于得到了刘邦的第一道任命。 ——授彭越将军印,领麾下所部东出函谷,进军济阴,攻打项羽所部! 终于如愿得到刘邦的任命,彭越的第一场仗,打的也是相当出彩。 以卒万余,对阵项羽麾下大将萧公角数万兵马,彭越几乎是以伤亡不足千人的代价,就将萧公角数万大军杀得片甲不留! 而后,彭越更是‘超额完成任务’,在刘邦还忙于清理三秦余孽的时候,就夺回了故魏之地数十座城池,彻底组绝了从关东进入关中的道路。 ——故魏之地,也便是如今的梁国;而无论是如今的梁国,亦或是曾经的魏国,都是函谷关外最后一道屏障、关东势力进入关中的最后一道要塞! 有彭越把守关东门户,刘邦自是轻松写意,得以还定三秦,雄踞关中。 次年春,得以统一关中的刘邦率军东出,打响了对楚霸王项羽的全面进攻战,而彭越也终于如愿以偿,在外黄一带,正式率部归附于汉王刘邦账下。 彼时,汉军阵营便多有风闻,说彭越平定魏地,或许是想做魏王? 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了整个汉军阵营,包括汉王刘邦的预料。 ——彭越非但没有自请为魏王,反而建议刘邦:应该从故魏国后代中,选择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封其为魏王! 得知彭越的意图,刘邦自是满怀着敬佩道:彭越非野心勃勃之辈,可堪大任;魏豹是魏王咎的堂弟,是真正的魏王后代,就让魏豹做魏王,让彭越做魏相吧。 就这样,原本只能向舔狗般跟在刘邦大军后的彭越,一举成为了手握魏国军政大权的魏相。 而后,便是彭城一拜,刘邦被霸王项羽追杀近千里,在外戚将军吕泽的接应下,总算是在荥阳一带稳住脚跟。 可兵败如山倒——在项羽的强大攻势下,被刘邦亲自封为魏王的魏豹,无奈只能判汉降楚。 而在汉-楚对峙于荥阳,汉军自顾不暇的那段黑暗时光中,纵观整个刘汉阵营,唯一一支频繁出征,并屡有斩获的,便是魏相彭越麾下那支数万人的‘游击队’。 汉军军心低迷,楚军将士势大,彭越就率军绕到项羽大军后方,袭扰楚军粮道,更是在项羽的大后方,一句攻下睢阳、外黄在内的十七座城池。 等项羽由于后方粮道的反复断阻,而停下继续西进的脚步,不得不回身稳定后方时,彭越又赶紧放弃攻下的城池,重新回到荥阳以西。 再到项羽大军粮草告急,无奈退回阳夏一带,又是彭越第一时间跳出来,偷袭、游击相结合着,攻下昌邑周围二十余座城池,得粮米十余万石,供汉军食用。 甚至可以这么说:在刘邦彭城战败,退居荥阳,苦苦支撑着与项羽对峙的那段时间,汉军之所以能把守住荥阳方向,而不至于被一举击溃,其中有至少八成以上的功劳,都要记在游击队长彭越的头上。 便是如今,汉室军方将官当中,也不乏有类似‘论战阵谋略,淮阴侯为天下先;论正面拼杀,英布当世第一;然论侵扰后方,绝敌粮道,天下无有出彭越之右者’的看法。 而在战略大师韩信、无双猛将英布、游击始祖彭越三人中,若说谁最本分,最不可能谋反作乱,那无疑,便是从始至终,都只知道用心打仗,而从未主动开口,向刘邦索要赏赐、敕封的梁王彭越! 这就使得现在,当有一个自称‘梁太仆’的人跑到邯郸,在刘邦面前说‘彭越反形已具’的时候,整个大帐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相信。 但不相信归不相信,在‘剪除异姓诸侯’为朝堂大势的前提下,却也没有几个人,胆敢站出身,为必将受到清洗的梁王彭越求情。 很显然,赵相周昌,并不在其列······ “陛······陛下。” 见帐内众人都默然低下头,周昌心下不由稍叹一口气,便走出身,对上首的刘邦拱手一拜。 “臣······臣以······以为,彭······彭越断······断不······不会······反!” “盖······盖因······” 见周昌做出一副‘我展开说说’的架势,刘邦不由眉头一拧,瞥向一侧的陈平。 只稍一愣,陈平便回过神来,温笑着上前,轻手扶住周昌的胳膊,示意自己可以代劳。 见此,周昌纵是心有不愉,但看着刘邦那副并不十分美丽的面容,终也是点点头,被陈平扶回帐侧。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后,便是陈平走上前,对刘邦稍一拱手。 “陛下。” “自秦王子婴为项羽腰斩,遍封义军各部为十八路诸侯,彭越便久随陛下左右。” “后彭城战败,纵魏王豹亦判汉而降楚,然身以为魏相,彭越但不行叛逆事,反忠心耿耿,于睢阳、外黄一带袭扰项军后辎、粮道。” “彭城战败之后,陛下得保荥阳,彭越实可谓功不可没啊······” 说着,陈平不由侧过身,对周昌稍带善意的微一点头,将话头悄然一转。 “及梁太仆言彭越意欲谋反,臣亦以为,恐非尽实。” “汉三年,魏王豹判汉降楚,为汾阴侯兄,已故高景侯周珂所斩。①” “彼时,彭越从未曾请自立为梁王,纵陛下后敕封,彭越亦曾礼。” “后陛下强令,彭越方接梁王之印玺啊?” 听着陈平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帐内众人面色之上,也不由纷纷涌上赞同之色。 ——那可是彭越! ——天子刘邦连汉王都还不是,还仅仅是‘沛公’的时候,就带着万儿八千人跟在刘邦屁股后头,一路协助刘邦大军西进的彭越! 撇开彭越非刘姓不说,光是这些作为,就已经让彭越比大半刘氏宗亲,都更值得信任了!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又纷纷抬起头,望向刘邦那喜怒难测,阴晴不定的面容。 只见刘邦面色阴沉的从座位上起身,满是晦暗不明的环顾一周。 而后,便是刘邦那稍显苍老,此刻却丝毫听不出去虚弱、萎靡的低沉嗓音,在这十丈见方的中军大帐之内响起。 “朕所问,非彭越之反形。” “朕所问者,乃梁王,是否如梁太仆所言那般,反形已具?” · · · · PS:周珂,汉将,汾阴侯周昌之堂兄。 汉三年(公元前204年),魏王豹判汉,汉御史大夫周珂奉汉王刘邦之令,斩魏王豹于荥阳,后又奉令接替荥阳防务。 汉四年,项羽破荥阳,周珂誓死不降,为项羽烹杀。 汉六年,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即立为帝,立汉国祚,追封周珂为高景侯,并由周珂之子周成承袭侯爵。 第0112章 彭越无罪,梁王当死 刘邦一语,顿时惹得殿内众人赶忙低下头,再也没有了出身劝谏的意图。 只方才那一句话,刘邦就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了。 ——朕没问你们彭越有没有罪,朕问的是:梁王这个位置,究竟应不应该让异姓诸侯坐! 如果说,这个问题是在五年前,汉祚方立的时候提出,那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哪怕是为了暂时稳定关东的战略局势,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平乃至于建信侯刘敬(娄敬)等人,都必然会劝刘邦‘以大局为重’,先虚与委蛇稳住关东,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北方,集中在长城以北的匈奴身上。 但在现如今,汉室已经经历过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又接连平定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等异姓诸侯叛乱,以及赵王张敖被贬宣平侯、楚王韩信被贬淮阴侯的一系列变故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变了。 攘外,必先安内! 要想集中精力北击匈奴,汉室首先要确保的,就是关东的安稳! 而在现阶段,汉室对于‘关东彻底稳定’的解决方案,也早已达成共识。 ——除了身为吴王夫差后代的长沙王吴氏一脉,其余各家异姓诸侯,都不该存在于关东大地! 这样一来,刘邦方才那个问题,答案也就很明显了。 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彭越,不该受到苛待。 但身为异姓诸侯的梁王,必须被清除! 最起码,也要和淮阴侯韩信一样,废王为侯,并软禁在长安。 正当帐内功侯们下定主意,斟酌起措辞之时,就见刘邦那依旧高大伟岸的身影,缓缓从上首的座位上起身。 待踱步来到大帐正中央,刘邦的面色之上,已再也不见方才那副恼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国事为重、大局为重的神圣使命感。 “自汉祚立,朕之心腹大患,便唯一处!” 语调粗重的一声低吼,刘邦便猛地抬起手,遥指向北方。 “北蛮匈奴!” “朕生平之念,唯策马驱驰于雁门关外,尽踏胡蛮之居所,使得见汉骑而不敢弯弓,汉人当面而不敢直腰!” 器宇轩昂的宣示出自己的毕生夙愿,刘邦终是深吸一空气,将遥指向北方的手指收回,双手背负于身后,面色也稍阴沉了下去。 “然自汉七年,韩王信北结匈奴,以至汉匈平城一战之时,朕便已明白。” “——若欲全朕之夙愿,首当为者,非纠结大军以北出边墙,而乃尽去关东异姓诸侯,以免再有韩王信马邑献降,判汉降胡之故事!” 说到这里,刘邦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诸公言,梁王彭越功勋卓著,又往忠心不二。” “莫非如此,便可确保其往后无有二心,无意步韩王信之后尘?” “诸公可有人胆敢出身,以身家性命担保于朕当面,言梁王彭越至死,都绝无叛逆之举?” 略带暴戾的发出一问,不等仗内众人给出答复,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 “——彭越功勋卓著,比淮阴侯如何?” “往昔,朕率军抗项羽之楚卒,若无淮阴侯,朕安能得以尽胜?” “楚王项羽,安能自刎于乌江,无颜面江东父老?” “然纵如此,淮阴侯不亦反于楚,为朕贬王为侯?” “今日,诸公随朕至此,不亦因陈豨贼子为淮阴侯所怂恿,意欲悖逆作乱?” 面带沉痛的发出一问,刘邦的苍髯都不由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彭越忠心不二,比往之韩王信,又如何?” “身以为韩襄王之孙,姬姓韩氏之后,韩王信得朕敕封以为王,续姬韩社稷。” “然终,韩王信不亦自毁贵族体面,为蛮夷之走狗?” “便是如今,往昔之汉韩王,亦承命于狄酋冒顿,作乱于吾汉家之北墙之外呐!!!” 说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凄苦的闭上双眼,扬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起于丰沛,朕所见、闻之‘忠臣义士’,实如过江之卿。” “有受命于危难之际,险扶秦社稷于勿亡,然又献降项羽,受封以为雍王之秦少府章邯;” “有奉主之命率军追击,反因‘养寇自重’之念,而使朕得逃虎口之楚将丁固;” “亦有先叛项楚,后叛刘汉,终亡于反复无常之魏王豹······” 苦叹着,刘邦缓缓低下头,望向身侧不远处,明显想要出身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周昌。 “汾阴侯之意,朕明白。” “往昔,故高景侯周珂坚守荥阳,同彭越可谓相得益彰,守望相助,故私交甚笃。” “今高景侯已亡,汾阴侯身以为高景侯弟,自当回护亡兄之故交。” 说着,刘邦不由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上首,眼睛虽然看向周昌,但嘴里的话,分明还是说给帐内众人。 “秋七月,太上皇驾崩,朕任汾阴侯为赵相之时,就已明言:往后数岁,朝堂之重,便当为除梁、淮南此儿异姓诸侯。” “及汾阴侯之责,便乃往后数岁,朕亲出函谷,已讨不臣之异姓诸侯之时,劳守北墙,以防北蛮匈奴阻朕大计!” “故,朕以为,彭越无罪;” “然梁王,断不可留!” “汾阴侯以为然否?” 意味深长的发出一问,刘邦又侧过头,重新望向帐内众人。 “诸公,又以为如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毫不带掩饰的盘算,帐内众人思虑良久,终是从帐内两侧来到中央,对刘邦齐齐一拱手。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见此,刘邦面上忧容终是稍艾,面色郑重的微一点头。 “既如此,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便当由廷尉亲往而查。” 说着,刘邦稍抬起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打量一周,目光最终锁定在了一名年岁三十余的‘青年’将领身上。 “故廷尉公上不害,已为朕任之以为右将军,领荆、楚之兵,恐当无暇。” “便由卫将军王恬启往之,彻查梁王彭越意欲谋反一事!” 听闻刘邦此言,王恬启正要出身应诺,就见一直默然侍立于刘邦身侧,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御史大夫赵尧站出身,轻笑着对刘邦一拜。 “陛下。” “臣以为,此事,或当稍置于日后,方更妥当些?”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见刘邦眉头稍一皱,赵尧又赶忙一躬身。 “陛下,今陈豨乱起不久,又凛冬将至;陛下御驾亲征,以平陈豨之乱,恐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皆正观望于代、赵。” “值此之时,若陛下遣王将军往梁地,欲以‘谋逆’加罪于彭越之身,只恐淮南王英布,便或狗急跳墙!” “若果真如此,便是陈豨乱于代、赵,英布乱起淮南,陛下南北不得两顾,再加以陈豨黔驴技穷之时,亦或当效韩王信故事,引匈奴胡骑入关······” 说到这里,赵尧话头悄然一滞,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深意。 “陛下,临大战而分兵,可乃兵家之大忌啊?” 听闻赵尧这番分析,帐内众人心中,不由稍一诧异。 ——幸妄之臣,竟也能有如此见解? 众人思虑之际,刘邦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略带深意的笑着,侧头望向身旁的赵尧 “彭越之事,莫非御史大夫另有高见?” 就见赵尧腼腆一笑,便道:“不敢称高见,只些许愚见,以供陛下斟酌······” 稍客套一番,赵尧便侧过身,对帐内众人一拜,旋即将自己的想法尽数道来。 “今陈豨为乱于代、赵,陛下虽兴燕、齐、荆、楚,合关中兵伐之,然若陈豨引匈奴胡骑为援,平乱一事,便恐非三五月之功。” “既如此,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二者,便当先稳其心;待陈豨乱平,再做打算。” 说着,赵尧不由回过身,对刘邦又是一拜。 “陛下方才言,以卫将军王恬启为廷尉,以查彭越谋逆一事,然若如此,恐彭越纵本无反意,亦当无奈兴兵。” “臣意,陛下可暂安彭越之事,专注陈豨乱平一事;待乱平,再以‘酬平乱之功’为名,迁卫将军为梁国相。” “卫将军因功为梁相,彭越便当无有防备;而卫将军迁以为梁相,自可暗集彭越之罪状,亦可凭梁相之名,剥离彭越之兵马。”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如此,待卫将军筹足彭越之罪证,又尽掌梁国之兵马,陛下再欲降罪于彭越,便不过诏书一纸、廷尉狱卒三二人之事······” 言罢,赵尧又是深深一拱手,旋即退回刘邦身侧,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陛下亲卫’的模样。 细细品味着赵尧这一番话语,殿内众人心中,竟史无前例的对赵尧这个‘幸妄之臣’,涌上些许正视。 撇开资历、功勋等方面不谈,光是在彭越一事上所展现出来的谋略,御史大夫赵尧,便绝不逊色于曲逆侯陈平! 听听赵尧说了些什么? ——如果直接派人去抓,彭越会狗急跳墙,就算本来没打算反,为了活命,也只能反了! 那怎么办呢? 以‘因功升官’为名,将卫将军王恬启任命为梁国相,一边搜集(编造)彭越谋逆的罪证,一边名正言顺的剥夺彭越手上的兵权! 等彭越谋逆的罪证搜集(编造)完备,梁国兵权也都被梁相王恬启掌控,到那时再整治彭越,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赵尧此人······” “往后,当离远些!” “也绝不能得罪!” 如是想着,众人不由纷纷撇了赵尧一眼,旋即悄然低下头。 直到这一刻,殿内这数十位功勋卓著,在汉祚鼎立过程中立下不菲功劳的开国元勋们,才终于回过未来。 ——御史大夫赵尧,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幸臣! 刘邦,也依旧是那个慧眼识珠,绝不因私情,就乱提拔阿猫阿狗为朝中公卿的帝王! 看着殿内众人的反应,刘邦不由心下一笑,不着痕迹的瞥向身旁的赵尧,微微一点头。 “即诸公议以为善······” 稍拖出一声长音,刘邦不忘望向屹立于帐侧的卫将军王恬启。 “卫将军以为,如此可否?” 就见王恬启闻言,毫不犹豫的出身一拜。 “臣只知率军征讨,不讳纵横筹谋之术,陛下以何令臣,臣便以何行报于陛下!” 听闻王恬启瓮声瓮气的作出答复,刘邦终是轻笑着一点头,旋即双手猛地一拍大腿,便从座位上再度起身。 “嘿!” “既如此,便依御史大夫之令,待陈豨乱平,再议彭越谋逆一事!” 以一股毋庸置疑的语调,做下‘此事暂且搁置’的结论,刘邦不忘又笑着望向王恬启。 “此战,卫将军可要多用些心。” “莫不然,待战罢,朕纵有心捡拔,恐朝中诸公亦有不服?” 听闻刘邦略带调侃的道出此语,帐内众人不由纷纷皮笑肉不笑的附笑两声。 而后,便见刘邦面容稍一肃。 “燕王、齐相之军,可已皆至?” 听闻此问,就见曲周侯郦商出身一拜:“禀陛下!” “十五日前,燕王已率卒七万余,自蓟县发,今已至燕-代交界!” “齐相傅宽亦率齐卒五万余,及汲侯公上不害所部荆、楚之卒五万,合十余万兵马,已至巨鹿!” “另梁王彭越虽称病未至,然亦遣武原侯卫胠率梁卒三万余众,不日便当抵邯郸,供陛下差遣!” 听闻郦商此言,刘邦只默然点点头。 “卫胠都被打发来······” “彭越啊彭越·” “朕之亲信,亦为你排挤而来,叫朕又如何相信,你彭越心无反意?” 心中感叹着摇了摇头,刘邦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之上,终是涌现出决然之色。 “燕卒七万,齐卒五万,荆、楚五万,梁三万。” “合朕所率关中锐士二十余万,此战,当有可用之兵四十万余!” 满是自信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噙着一抹稍待调侃的笑容,在殿内众人身上环顾一周。 “得此大军四十万,攻灭区区叛贼陈豨,朕可还需亲为?” “可还需朕亲策马已冲杀阵前,以振大军士气?!” 听闻刘邦此问,殿内众人面色之上,不由齐齐涌上些许涨红之色。 ——此战过后,汉军将士四十余万人,不知又是几人拜将,又几人得封为功侯······ 第0114章 还是少跟萧何玩儿吧 从阳城延口中,得到‘冬至前能完成渠底淤泥清理工作’的答复,刘盈心中,不由稍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总共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便是过往二十余日正在进行,以及未来二十日将要进行的郑国渠下游河段淤泥清理工作。 这一项,算是此番整修郑国渠最重要,且短期内能大幅改善渭北农产的部分。 第二部分,则是为了使未来8-10年,郑国渠下游泥沙沉积速度减缓,而需要进行的渠道减宽工作。 这一项,有点类似于后世,潘季驯治理黄河所用到的‘束水攻沙’,通过收紧渠道宽度来增大水压和流速,已达到减缓泥沙淤积速度的目的。 在刘盈前一世,郑国渠的治理、整修工作,便是以这两部分为主。 甚至连‘渠道减宽’部分,都因经费、人力不足而被朝堂搁置,只进行了第一部分,即下游河段淤泥清理。 有了上一世的前车之鉴,这第一部分,刘盈自是不用多操心。 ——前一世,阳城延几乎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工作,这一世多个刘盈监督,没道理反而做不好。 至于‘束水攻沙’的第二部分,前世虽然因经费、人力问题而未能完成,但彼时的少府水匠们也都曾拿出切实可行的计划,这一世,自也不会出问题。 真正需要刘盈关心、正视的,是前一世未被提出,这一世由于刘盈太子监国,受令主修郑国渠,方应运而生的第三部分。 ——以石砖、埽等物,压实、固定郑国渠上游渠底、渠侧的土,避免其被河水冲走,最终淤积于下游。 这一部分,才算是刘盈此番主修郑国渠的戏肉。 清掘淤泥、束水冲沙,实际上都是由少府提出,并由专门的水匠负责,刘盈的存在,并不能对此起到什么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此番,刘盈受天子刘邦之令主修郑国渠,结果真的只是清理了下游淤泥,为郑国渠填土减宽,那换而言之,也可以说刘盈什么也没干。 ——反正有没有刘盈,少府也都会这么做! 顶天了去,也就是刘盈的存在,让少府没太头疼力役来源而已。 很显然,这种‘摸鱼划水’式监国,绝不可能让朝野、天下满意,也很难使天子刘邦产生‘放弃易储’的想法。 这就使得此番,刘盈必须要在老爹刘邦班师归朝之前,在郑国渠整修一事上,留下一些专属于自己,专属于监国太子刘盈的烙印。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多绕弯子,示意阳城延安坐,便直入正题。 “即下游淤泥清掘之事,可于冬至日前毕,少府以为冬至日后,可能续行渠道减宽一事?” 听闻刘盈问起此事,阳城延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在心中默默推算了片刻。 而后,才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陛下临行之时,臣曾同家上,及朝中百官议:此番整修郑国渠,乃需力役六万。” “若得力役六万,则下游清掘,当需月半之功;河渠减宽,则另需月余。”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不由稍轻松了些。 “然家上以‘石砖铺渠’之妙策,竟引的渭北民自来,以为修渠之力役,至今,已足四万余······” 听闻此言,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暗地里也稍有些自得起来。 ——少府的二十万块石砖,其中有至少十五万块,仍旧堆积于长安城西郊的少府切石场! 剩下那五万,此时也还静静的躺在郑国渠上游沿岸的三原县,可谓是无人问津。 至于早先,被石砖压坏的渭北直道,也已经在中郎将、中尉属衙的北军将士、中郎官们‘竭力修补’下,也终于被修补完成。 而刘盈如此大费周折,不惜破坏渭北数百里直道,再发动北军、中郎将属衙官兵将士去整修,如此巨大的代价,自也得到了不菲的成果。 ——阳城延方才所言,‘自发前来修渠的百姓已经超过四万人’,就是刘盈这一番折腾,所需要取得的效果。 想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涌上些许心安。 “四万余······” “加之少府官奴三万,百官功侯家中私奴,便是七万余?” 见刘盈面上涌现出些许轻松,阳城延也不由微微一笑。 “当近八万!” 阳城延只一语,终是让刘盈彻底放松了下来。 ——将近八万人,比原计划所需的六万,足足多出了三分之一! 换而言之,有着八万力役,原计划中的工期,也可以缩短起码三成!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适时开口,确定了刘盈的这个推断。 “家上此修郑国渠,本须力役六万,劳近三月;然今得力役近八万,臣以为,下游淤泥清掘、河渠减宽事,或只须二月。” “下游之淤泥,自九月上旬起掘,当于冬至日毕;及河渠减宽,或只须复二十日,便可······” 听闻此言,刘盈总算是长松一口气,旋即面带试探的望向阳城延。 “如此,待郑国渠减宽事毕,当是十一月上旬······” “少府以为彼时,可能驱今之力役近八万,以软柳、碎石制埽,以铺郑国渠底?”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面上轻松之色顿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忧虑。 “家上。” “十一月过,关中,便当是大雪纷飞,万里冰封啊······” “如此凛冬极寒,驱力役以取软柳、碎石,又制其成埽,怕是有力役冻伤、冻亡之虞?”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一僵。 “少府之意······” “以埽铺于渠底、渠侧之事,不可于腊月行之?” “若不行于腊月,又待何时?” 闻言,阳城延不由稍一思虑,才试探着开口道:“今家上得力役近八万,其中,渭北自发而至之民过半。” “此力役四万余,家上恐不当劳其过甚?” 见刘盈面色稍有些沉重的点点头,阳城延便继续道:“既如此······” “臣意,腊月、正月,家上可驱少府官奴,自关中各地取软柳、碎石。” “碎石暂运至郑国渠南岸,软柳,则发于渭北民宅中。” “此二月,渭北民不必劳于外,只须于家中,以柳之软枝编而得席,待明岁春前,再携家中之柳席,复至郑国渠。” “再以此柳席包之以碎石,卷其为埽,沿渠侧之坡滚至渠底,稍行摆放即可。” 言罢,阳城延不由稍低下头,装作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实则却偷偷用眼角打量起刘盈的反应来。 “春二月······”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也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确如阳城延所说,腊月、正月,算是一年当中,关中最为寒冷、干燥的时节。 在这两个月去驱使自发前来,帮忙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去折柳条、搬碎石,确实有些不合适。 按阳城延所说,让少府的官奴去折柳条、搬碎石,让渭北百姓在家里把柳条编成席,等二月再送到郑国渠沿岸,当场做成埽,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样一来,用埽、石砖铺设郑国渠上游一事,就该是春二月开始,最晚不到春三月即可完成。 到那时,再将郑国渠首重新打通,让渠道被水自然冲刷十天半个月,刚好赶上三月末、四月初,关中春耕的时节。 “嗯······” “如果不出意外,老爹班师回朝,应该是明岁夏六月······” 稍一盘算,刘盈终也是稍显迟疑的点了点头。 “即少府以为当如此,便如此吧。” “待清掘泥沙、渠道减宽二事尽毕,便遣渭北民壮归家,于家中编柳为席。” 见刘盈同意采纳自己的建议,阳城延只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阳城延又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此,刘盈只摇头一笑:“少府直言便是,何必做此女儿态?” 见刘盈稍待调侃的发出一声淡笑,阳城延也不由僵笑两声,才面带尴尬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臣听闻,建成侯于莲勺县外,得屯粮近十万石?” 看着阳城延故作不知的发出此问,刘盈不由摇头苦笑起来。 ——刘盈此番带来,并交给母舅吕释之看管的那十几万石粮食,可就正大光明的摆在莲勺县外的建议粮仓内! 更何况那十几万石粮食,在过去这二十几天,已经被刘盈当做口粮,给自发前来修渠的渭北百姓,次序发出去了将近三万石。 作为郑国渠整修工程的总工程师,阳城延能不知道那十几万石粮食的存在? 只稍一思虑,刘盈便也就反应了过来:阳城延话中深意,只怕是盯上了那些粮食。 如是想着,刘盈也不由噙笑起身,稍待戏谑的望向阳城延。 “怎么?” “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莫非家中,亦缺粮为食?”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只面色尴尬的摇了摇头,旋即稍带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家上不知。” “此番整修郑国渠,少府出官奴三万。” “往昔,此官奴三万之口粮,皆由丞相府调国库之粮。” “然此番,相府所调之奴粮,远不足此官奴三万人食之。” “臣遣人相问,萧相言:陛下率军在外,军粮尚缺,实无力调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由话头稍一滞,纠结片刻,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萧相言于臣曰:家上此修郑国渠,得皇后调郦侯今岁之租税,粮米十数万石。” “故臣此来,乃欲请调家上所得之粮,以供少府官奴之用······” 言罢,阳城延便满带着忐忑,望向刘盈那已有些呆愣的面容。 不得不说,阳城延这一番言论,着实是让刘盈有些措手不及。 ——刘盈为什么要调用少府官奴,而不是直接征调百姓? 不能劳民伤财、维护关中民心,自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征役于民,是要有粮食的! 就好比现在,刘盈正在做的事一样,每一个来到郑国渠南岸,参与到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百姓,都是要包吃的! 反观少府官奴,则有所不同。 征劳于百姓,官府就要承担起力役青壮的口粮; 而少府官奴,虽然也要朝堂调粮作为口粮,但少府官奴的这份口粮,是无论如何都要拨的! 简单来说,今年冬天,少府这三万多官奴,无论是被刘盈用来整修郑国渠,还是被少府用来铸造三铢钱,亦或是啥也不干,吃吃喝喝一整个冬天,也依旧需要丞相府从国库调粮食! 这,才是刘盈最开始,将算盘打到少府官奴身上的原因:不用另外花钱、花粮食。 结果现在可倒好,萧何一句‘无粮可调’,这三万余少府官奴的口粮,竟也落在了刘盈肩上。 若早知如此,刘盈何必征调那些宛如行尸走肉,骂着不走、打着飞奔的少府官奴? 反正都要出粮食,何不拿粮食去多‘征’些百姓? “萧何······” “应该不是刻意的吧?”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也稍叹一口气。 作为当朝丞相,萧何不大可能做出‘故意为难监国太子,为郑国渠整修工作增加难度’的事。 如此说来,或许真如萧何所言:刘邦大军在外,粮草需求颇巨,国库,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重新抬起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嘿!” “正好!” 心下打定主意,刘盈便温笑着上前,安抚着拍了拍阳城延的大臂侧。 “少府莫忧。” “即国库无力调粮,孤便修书一封,以告建成侯:调粮米三万石,以做少府官奴口粮之用。” 见刘盈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阳城延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起身拱手,却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回过身,‘喃喃自语’道:“萧相······” “不应该啊······” “往日,少府同萧相可谓私交甚笃,今少府有事,萧相怎还推脱起来了······” 第0115章 太子看的,比我们远多了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未央宫,宣室殿。 听着兄长吕释之复述着儿子刘盈的话语,吕雉不由稍有些困惑的皱起眉。 “这少府阳城延,打自受命督建长乐、未央两宫时起,便同酂侯往来密切,此乃长安人尽皆知之事啊?” “太子何以出吾吕氏之私粮,以供少府官奴所用?” “此非平白使少府、酂侯二人生了嫌隙?” 听闻吕雉此问,吕释之也不由稍苦了脸色。 “臣亦不知啊······” “就说是前些时日,萧相遣人往告少府,言国库粮草无多,实无力供给少府官奴所用。” “少府又前去同家上一说,家上便修书一封,令臣拨粮以供少府。” “这一拨,可就是三万石呐······” 说着,吕释之不忘流露出些许心疼的神情。 ——不说别的地方,就说长安现如今,粟米一石,可都直奔二千钱去了! 就这,还是秋收刚过,百姓家中多有存粮,才使粮价稍平落了些。 要是搁春-夏之际,一石粟米在长安,起码能卖三千钱以上! 就这,还有价无市! 还得跟别人竞价去抢! 结果刘盈可倒好,一开口就是粮米三万石,换算成春-夏之际的市价,起码能值一万万钱······ “还请皇后修书一封,于家上稍行劝阻才是啊。” “这些米粮,乃郦侯今岁全年之租税,今虽调以为家上所有,然亦不可如此挥霍无度,徒用于无啊?” 说着,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稍有些委屈的低下了头。 但即便吕释之没说,那句被吕释之咽回肚子里的话,吕雉也想到了个大概。 ——吕氏好不容易凑出来,给太子拿去修渠的粮食,不能这么平白便宜了外人吧······ 想到这里,吕雉也不由暗自稍叹口气,隐隐有些郁闷起来。 要说吕释之这算盘,打的也不算不合理。 这事儿放谁身上,心里都必然会有不痛快。 可不知为何,吕雉心中,还是涌上了一抹说不清来由,道不清原因的凉意。 “吾儿,终乃姓刘,不氏吕啊······” “吕氏一门,终不过以吾儿,视之以为平步登云之阶······”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吕雉便稍待郁色的抬起头,再度望向吕释之时,目光中那么亲和,竟也隐隐稍退去了些。 “除此,太子可还说了什么?” 听出吕雉悄然冷漠下去的语调,吕释之心下不由一惊,却也没顾得上细想。 只稍一思虑,便见吕释之迟疑的摇了摇头。 “未曾。” “往旬月,家上皆于郑国渠南数百步,同少府,及水工匠人同住。” “臣则于莲勺,奉家上之令,亲监此番,皇后调与家上之粮米十数万石。” “家上修书以告臣者,只言拨粮三万石于少府,除此,并无他言呐?” 言罢,吕释之又是一阵苦思,终是猛然想起什么般抬起头。 “倒是臣临行之时,偶闻莲勺县衙之官吏,提及家上面会少府一事。” “似是言,家上谓少府曰: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怎今少府有难,萧相反拒不相助?” “此事,莲勺官道可谓议论纷纷,地方官吏多言萧相此番,或是又欲自污,以保全自身于家上当面?”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番话,吕雉本还满带着困惑,待吕释之道出后面这一桩,吕雉才重视若有所思的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吕雉暗自思虑之际,吕释之也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猜测。 “皇后以为此番,家上调私粮以供少府官奴,莫非是欲恩拢少府,以为日后筹谋?” 语气稍有些迟疑的发出此问,吕释之面上忧虑也不由稍退去了些。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调此粮米三万石,或亦无不可啊?” “虽说少府阳城延,本乃军匠出身,又无高爵,然再如何,也终归是当朝九卿,手握内帑大权。” “得此人之友善,日后于家上,亦或大有裨益?” 说着,就连吕释之神情中,那抹肉眼可见的心痛,都不由稍缓解了些。 似乎在吕释之看来,如果能用着三万石粮食,就让刘盈争取到少府阳城延的支持,那也还算划得来,起码不算亏。 却见吕雉闻言,只温笑着轻摇了摇头,心中那抹若有似无的凉意,不由又深了些。 “唉······” “兄长啊兄长······” “若非兄长如此短视,吕氏又男丁不丰,今时今日,又何须吾一介妇道人家,于宫内宫外操劳筹谋······” 心中苦叹着摇了摇头,这一番稍待抱怨的牢骚,终还是没被吕雉道出口。 只见吕雉强自打起精神从软榻上直起身,面带笑意的走上前,若有所思的望向北方。 ——百十里外,刘盈正亲临其所,监修郑国渠的方向。 “少府虽出身军匠,又无高爵,然亦乃柱国大臣;虽其尚未得封为侯,亦乃欲封,而无功可封。” “待时机成熟,少府立得些许功勋,陛下再寻一由头,少府封侯一事,亦不过早晚。” “然今,陛下尚安在,自轮不到太子越俎代庖,布恩、威于少府。” “此等道理,太子自当也是明白······” 听闻此言,吕释之稍一思虑,也不由面单赞同的一拱手,便是认可吕雉的说法。 但很快,吕释之面容之上,又再度涌现出先前那抹困惑不已的神情。 “既非恩拢,家上此举何意?” “莫不家上欲以此,以彰宽仁之风,取信于百官功侯,为来日筹谋?” “亦或以此示之于陛下,以彰家上视修渠事者甚,暗使陛下绝易储之念?” 听闻吕释之这接连两问,吕雉不由面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看着吕释之那明明关切无比,又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到嘴边的那句‘兄长怎么还没太子看得通透’,吕雉却怎么都觉得说不出口。 最终,吕雉终还是摇头一笑,温颜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兄长吕释之。 “只怕是太子,比兄长所料瞧的更远些、更深些······” 见吕释之不出意料的露出一个更加疑惑的神情,吕雉终是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悠然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直起身。 “酂侯蒙陛下信重,往数岁,皆以丞相之身,以掌朝堂中枢之大权。” “而少府阳城延,乃自陛下继位为帝,底定汉祚,令筑长乐、未央两宫之时,便为酂侯所亲荐于陛下当面。” “往数岁,凡朝中大事,不外乎酂侯发号布令,少府便鞍前马后,绝不敢非言妄议。” “非只少府如此,凡朝堂中枢有司、三公九卿,但闻酂侯之政令,无不视之以为陛下诏谕,以全力奉行。” 语调平缓的说着,吕雉缓缓踱步上前,终还是回过身,面带提点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便乃当年,酂侯自污以保全生命,得陛下信重如初之故。” 听闻吕雉这一番话语,再暗自思虑一番,吕释之终是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稍有些迟疑的抬起头。 “皇后之意······” “此乃家上不喜少府同萧相行走太近,故欲以此,离间少府-萧相二人?” 听闻吕释之道出‘离间’二字,吕雉不由又是摇头一笑,终还是含笑望向吕释之。 “今陛下熔秦钱半两,铸汉钱三铢,虽似使内帑之钱愈丰,然实则,乃不得不为之权宜之计。” “莫说待日后,太子临朝掌政之时了,只怕不数岁,三铢之荚钱,便当尽废矣。” 说着,吕雉不由轻笑着上前,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现如今,少府似手无权柄,又库无余钱,平日里所主,亦不过熔铸钱币之事。” “然待日后,三铢之荚钱皆废,少府岁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内帑之钱,便当欲丰。” “内帑钱丰,少府之权柄自当水涨船高;不知彼时,朝中功侯、贵戚,当有几人簇拥于作室门外,以恳请少府网开一面,以拨政款为用呢······” 说到这里,吕雉只温笑着抬起头,目光中满带着意味深长,直望向吕释之眼眸深处。 “兄长试想。” “酂侯身以为丞相,收天下粮税入国库;少府来日,亦当入天下民数百万户之口赋。” “国库之税粮、少府之赋钱,可乃朝堂中枢唯二之进献。” “若酂侯同阳城延二人,仍如往日般形影不离,陛下可能安心?” “——纵陛下安心,待太子亲临朝议,以掌朝堂大权,彼时之‘太子’,又岂能安然入睡?” 听着吕雉在‘太子’二字上狠狠咬下着重音,吕释之也是听明白了吕雉话中深意。 就见吕释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终是面带欣喜的望向吕雉。 “如此说来,家上今日之举,乃为来日,亲临而掌朝政之事,而提前筹谋布局?” 听闻此问,吕雉只温尔一笑,并不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满是感怀的抬起头,目光涣散的望向殿外。 “倒也谈不上筹谋布局,也说不上离间酂侯-少府二人之情谊。” “太子此举,当不过以仁善之举示于少府,好使少府力全此番,太子监修郑国渠之事。” “顺带着,或还有些许敲打、暗诫之意······” 似是自语般呢喃着,吕雉不由话头一滞,转过头,又是面带调侃的对吕释之一笑。 “今日之太子,可是已渐习得驭下、驭臣之术。” “往后于太子当面,吾吕氏之子侄外戚,怕也是要小心些伺候着······” 虽是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出这番华,但吕雉心中,却莫名涌出些了些许较真。 吕释之倒是对此毫无发觉,只当吕雉是在调侃自己,便也似是说笑的回了句:“皇后说的是。” “吾吕氏子侄,皆乃太子母家亲舅、表亲,再如何,也断不会使太子蒙羞······” 见吕释之这般答复,吕雉自是立刻明白过来:对于自己半开着玩笑道出的这番告诫,吕释之,几乎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但对此,吕雉也只能是在心中哀叹一气,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唉······” “就怕来日,吾儿身以为天子,吾身以为汉太后,吕氏外戚,便再无今日之恭顺······” “罢了罢了······” “到那时,再看着办吧······” 心中苦涩的又摇了摇头,吕雉只稍有些烦闷的将话题转开来。 “郑国渠之整修事,可还顺利?” “兄长临行之时,太子可有口信传回?” “太子可曾言何时事毕,又何时回转长安?” 听闻吕雉接连发出数问,吕释之也稍一正面色。 “郑国渠整修事,大体皆顺;据少府所言,今修郑国渠之力役,独自来之渭北民壮,便得四万余。” “臣临行之时,家上亦托臣转言皇后:修渠之事,当于冬十一月中旬毕,及家上,亦于事毕之时回转······”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只稍有些忧虑的点了点头。 “既如此,兄长便回府歇息几日,而后启程,折返莲勺吧。” “临行之时,吾修书一封,还劳兄长携之同往,以交于太子。” 就见吕释之闻言,毫不迟疑的拱手领命,便做出一副要告辞离去的架势。 见吕释之这副架势,吕雉自也是从座位上起身,却见吕释之身形一滞,面上又呈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稍带歉意的一拱手,面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方才言,家上此番之举,乃欲敲打、暗诫少府,莫同萧相行走、往来过于密切。” “——然若此事,为少府言知于萧相,或为萧相所闻之,岂不要记恨于家上?” “纵是不敢记恨,只恐萧相日后,也当于家上渐行渐远,若家上有事,萧相亦恐袖手旁观,不再为家上之助力啊?”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只涌上一抹莫名的苦涩。 稍摇了摇头,吕雉便对吕释之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兄长无须担忧。” “太子之所为,酂侯绝不会闻之。” “纵闻之,亦会装作不知······” 第0116章 带上粮食再回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汉十一年秋十一月。 汉十一年的气息,也随着关中第一场大雪,悄然降临在了渭北大地。 初雪已至,十一月过半,两个多月之前,还遍布岁月痕迹的郑国渠,此时也已是大变样儿。 原本二丈到二丈六尺不等的深度,已经被深挖成了足足三丈以上! 原本近二十丈宽的渠顶、十五六丈宽的渠底,也已经在填土减宽之后,变回了数十年前,秦廷修建郑国渠时,那顶宽十五丈、底宽九丈的模样。 因过往数年,被地方官府、百姓自行挖掘拓宽,而显得有些杂乱破败的渠两侧,也已经被稍行拍实,形成了一个将近四十度的整齐坡度。 至此,郑国渠整修工作的大体内容,便已宣告完成。 待凛冬之后,春耕之前,以石砖、埽铺设于上游渠段的底部、侧部,再开通渠首放水,郑国渠的整修工作,便将彻底宣告结束! 而此次,这份天子刘邦所亲定,名为‘整治水利’的大考,刘盈也算是给出了一份相当完美的答卷。 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收尾工作,以及为开春前后,对郑国渠上游渠段的水土固定工作做准备。 下游渠段淤泥清掘、渠道减宽工作临近尾声,自发前来,帮助整修郑国渠的渭北百姓,也是在秋十一月癸卯日(初十),被刘盈下令召回莲勺。 ——主体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部分,让少府那几万官奴收个尾即可。 至于自发前来的渭北百姓,刘盈还是觉得早点遣散回家,让他们在家安心猫冬,顺带用柳条编一些柳席更好一些。 这不,天刚大亮,本次郑国渠整修工作的‘监工’吕释之,便被刘盈召入了县衙之内。 县衙外大雪纷飞,莲勺县可谓呵气成冰,但从吕释之的面容之上,刘盈却丝毫没看出萎靡的神情。 就见吕释之走入堂内,对刘盈稍一拜,便嘶哈着朝两手之间吹着热气,面带喜悦的在堂侧安坐下来。 看出吕释之神情当中喜悦,刘盈也不由温笑着侧过头去。 “怎建成侯今日,似是有何大喜之事?” 听刘盈轻笑着发出此问,吕释之面色稍一滞,面上喜悦不由更深了一分。 “家上此莫不明知故问?” “郑国渠整修一事,至今凡二月余,几顺风顺水而近毕!” “朝堂喜明岁,渭北农税当丰;渭北民亦喜明岁,农产或当倍之!” “及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更言家上仁以爱民,不强征力役,纵自来者,亦与粮为食。” 嘴上说着,吕释之竟还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如此,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回朝,家上得渭北民心所向,朝堂众望所归。” “彼时,纵陛下仍有易储之念,恐亦当偃旗息鼓!” “如此喜事,臣又怎能不喜?” 听吕释之声情并茂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也被吕释之那抹由衷的喜悦所感染,嘴角微笑终是更深些。 但在心中,刘盈倒也没有大喜过望,仍不忘提醒着吕释之。 “郑国渠整修一事,虽大体已毕,然待开春,仍当以埽铺于上游。” “至那时,修渠之事尽毕,舅父再言此间之喜不迟?”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不由讪讪一笑,对刘盈嘿笑着一拱手。 “家上说的是,说的是······” 见吕释之嘴上答应着,面上却认识那副喜出望外的神情,刘盈也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将话头拉回正题。 “甥昨日交代之事,舅父查算的如何?” “今得自发而来,修郑国渠之渭北民壮几许?舅父所监之粮,尚余几何?” 听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终是稍敛面上喜悦,稍正了正身。 “禀家上。” “昨日,臣亲往以此间事相问,得少府答曰:自来修渠之渭北民,今得四万一千七百四十一人。” “及臣奉家上令所监之粮,往二月余,分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食者,近九万石。” “另岁首,臣奉家上之令,调粮三万石于少府,以用于少府官奴三万之用度。” “至今,家上自长安所携至之粮米,只余二万三千余石······”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不由再度涌上些许肉痛。 刘盈却似是对此视若无睹般,微一点头,便面带思虑之色的从软榻上起身。 “自来修渠之渭北民壮,可已尽皆召回莲勺?” 就见吕释之沉沉一点头:“已尽召回。” “自昨日,郑国渠南岸各处之民壮,皆已次序至莲勺北墙之外,至今日辰时,已尽至。” 就见刘盈闻言,轻笑着一点头,旋即满是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既如此,舅父便同甥同往莲勺北墙,一见忠臣义士之容吧。” “往二月余,郑国渠整修一事,皆赖此等忠臣义士之力!” “且开春之前,以软柳编制柳席一事,亦当孤亲至,恳请此数万忠臣义士当面!” 听闻刘盈此言,纵是心中有不同的看法,吕释之也终是只得低头一拱手。 “唯······” · 当刘盈的身影走出县衙,登上那面只一丈多厚,不足二丈高的城墙之上时,无论是城墙内还是城墙外,都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城墙外,自是过往两个多月,在郑国渠沿岸辛勤劳作,将郑国渠重新打造成一条崭新水利工程模样的渭北民壮。 而城墙之内,则是想要一睹太子储君真容,顺带瞧个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刘盈在几名南军武卒的侍随下登上城墙,来到了靠近城外一侧的墙垛内。 而后,刘盈便看见一个个脸颊通红,双手交叉藏进衣袖之内,紧缩着脖子的渭北民壮,正瑟瑟发抖的聚集在城墙之外。 见此状况,刘盈也只能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了不让这些自发前来,自甘情愿被刘盈‘白嫖’的渭北青壮饿着、冻着,皇后吕雉,可谓是操碎了心。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先是九月初,郑国渠还没开始动工,吕雉便从长安以东的新丰,调来了郦侯吕台去年一整年的租税,全部交到刘盈手中,交代刘盈‘千万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干活’。 之后,吕雉更是动用了自己开国皇后的特权,从少府调用了四万多匹布,十余万斤絮,分发到这些渭北民壮的家中,催促其家中妻眷尽快缝制冬衣。 到十月岁首,这一批冬衣被缝制完成,吕雉又是发动中尉属衙的兵卒亲自上门,护送着这些个女眷前往郑国渠,将冬衣交到自家兄弟、子侄、郎君手中。 但人算,终比不过天算······ 原本被皇后吕雉赐下,打算用来给这些民壮避寒的冬衣,由于其‘过于崭新’的罪名,又被这些淳朴的农民子弟软磨硬泡着,让家中女眷给带了回去! 至于刘盈分发下去作为口粮的粮食,就刘盈所知,也并没有被这些民壮全部吃入肚中。 ——前些时日,负责看管粮食的吕释之还来禀告,说是有青壮把分发下去的粮食藏起来了一部分,问刘盈是否要减少口粮的发配量! 如果刘盈没猜错的话,这种‘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粮食带回家’的情况,恐怕也并非是个例······ “唉······” “都是苦命人呐······” 暗自发出一声哀叹,刘盈面容之上,也是涌上了一抹真挚、温暖的笑容。 对于这些淳朴、善良,又显得有些憨厚可爱的百姓,即便是作为太子的刘盈,也很难涌出什么恶意······ “往数月,辛劳诸位忠臣义士!” 没有辞藻堆砌,也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手法。 只一声‘辛劳’,便足以道明刘盈心中最诚挚、最衷心的感激。 听闻这一声高号,城墙外眯着眼的渭北民壮,也不由次序睁开双眼。 待看见城墙之上,刘盈那道孑然而立的瘦弱身影时,几万张面庞之上,无一不涌现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一声悠长而又厚重的唱喏,竟惹得莲勺城外的枯木之上,一只只寒鸦惊而飞走。 而在城外的空地之上,那数万渭北民壮却并未跪地叩首,而是稍抬起交叉藏于衣袖之内的双手,对屹立墙头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倒是城墙之内,围聚在远处瞧热闹的莲勺当地百姓,次序跪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之上,对城墙上的刘盈跪地叩首,以行叩拜之礼。 如果是几个月前,得知自己面前的是太子储君,那无论是墙外的民壮,亦或是城墙内的莲勺百姓,都免不得要跪地叩首。 但在过往这两个多月,在郑国渠南岸与太子刘盈时不时打照面,甚至偶尔瞧见刘盈亲自下渠,挥锄挖土片刻功夫之后,对于城墙外的渭北民壮而言,太子,已经不再是一个神秘、神圣的个体了。 抛开礼制、尊卑不说,在此时的渭北民壮心中,太子刘盈,更像是一个手脚稍有些笨拙,身子略有些虚弱,但待人又十分和善,与人万分宽和的晚辈子侄。 感受到这股若有似无,又不太好言说,只可意会的亲近之意,刘盈只觉心下一暖。 “这两个月,算是没白干呐······” 暗自腹语一声,刘盈便笑着上前,对城外的渭北民壮稍一拱手。 “今关中初雪,万里冰封,幸又郑国渠整修事毕。” “如此,诸位忠臣义士,也当各自归家,于家中亲长、妻儿相聚。” “孤,且在此谢过诸位忠臣义士,往数月自发而来,助修郑国渠之功!” 说着,刘盈不忘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朝城墙外的渭北民壮沉沉一拱手。 见刘盈如此作态,城外由渭北民壮组成的人群不由稍一慌,旋即争相拱手含腰。 “殿下言重。” “郑国渠,那是给俺们农户用的,殿下替俺们农户修,已然是大恩大德。” “俺们谢殿下还来不及,怎还敢受殿下拜谢?” 听着这一声声极尽朴实,又满含真情实意的话语,刘盈面上暖意不由更甚。 就见刘盈‘从善如流’的直起身,面上满是笑意的上前,将手扶上墙垛。 “临行之时,孤仍有二事,欲言于诸位忠臣义士。” 听闻刘盈此言,城墙外的人群从靠近城墙的位置开始,如人浪般次序安静了下来。 见此,刘盈也不由稍正了正面容。 “郑国渠之塞阻,乃往多年不行修缮之积弊。” “今孤得父皇之令,又朝堂诸公,及诸位忠臣义士不吝相助,方使郑国渠之塞阻稍疏。” “然若勿行修缮,待数岁,郑国渠,恐又当为泥沙虽淤阻;朝堂便当征劳于关中,再修郑国渠。” 稍解释一番,刘盈便将话头一转。 “为使郑国渠不再塞阻,少府已献一良策;用此良策,可保郑国渠数十年不再阻塞!” “若欲以此策用之于郑国渠,便需以柳木编制得席,包之以碎石,铺于郑国渠之上游。” 说着,刘盈便稍敛面上严肃,重新带上了先前那抹和善的温笑。 “孤欲求诸位者,其一,乃今岁冬,当有少府官奴运柳枝登门,需得诸位编其为席。” “其二,便乃开春,恐需诸位携自编之柳席至三原,尽全少府所献之良策!” 言罢,刘盈不由又是沉沉一拱手,才面带温和的补充道:“此二者,并非政令。” “诸位忠臣义士若不愿,孤自不强求。” “然若愿······” 说到这里,刘盈稍卖个关子,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侧过身,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片刻之后,刘盈才有轻笑着正过身,望向城墙之外的渭北民壮。 “前些时日,建成侯曾言:自来之民壮,或有得口粮而不尽食,藏其半之举。” “若孤所料无措,诸位此举,乃家中粮米有缺,欲稍留粮米,带回家中,以供家中妻儿、亲长食用?” 见城外人群当中,不时有几个缓缓点下的头颅,刘盈终又是一笑,摆出了自己的筹码。 “编柳为席,明岁开春携柳席往三原,助修郑国渠一事,孤不强求。” “然若诸位有意助孤,待片刻之后,可于城门处留下名讳。” “凡愿助孤者,皆赐粮半石!” “留下名讳,得此半石粮米,诸位,便可各自归家,同家中亲长、妻小相聚。” 言罢,刘盈又是笑着一拱手,旋即在吕释之满是匪夷所思的目光注视下,信誓旦旦的走下城墙。 片刻之后,刘盈的声音,便出现在了城门处,一方摆有刀笔、竹简的齐膝矮案之策。 而先前,吕释之所说的‘余二万余石’的粮米,也不知何时,已被搬到了莲勺县城北城门两侧······ 第0117章 日久见人心啊~ 与刘盈的预想出奇一致,在看到莲勺县衙北城门外,那堆成小山般的粮米后,城门外的渭北民壮,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年少一些,约莫十五六岁的青年,纷纷表示家中还有娇妻、长亲,绝对可以应付‘编柳为席’的工作。 稍年长一些,大概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都表示家中‘亲戚众多’,等开春之时,必然能带着百十来张柳席,赶到郑国渠上游的三原一带。 颇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看见有粮食拿,就连莲勺县城内围观的百姓当中,都有不少妇人、老者站出身,便是‘家中虽然男丁不丰,但编个柳席的气力,也还是有的’。 得百姓如此‘拥戴’,刘盈自也乐得轻松,令小吏记下了这些妇人、老者的名讳,并各赐米三斗。 顺带着,刘盈也将阳城延先前提出的柳席标准,告知了领粮而走的渭北民壮,以及莲勺当地百姓。 ——宽一丈,长二丈。 这个数据,自也不是源自谁人‘俺寻思’得来,而是阳城延亲自用不同大小的柳席制埽,一次次试出来的。 根据阳城延的测算,柳席的长度至少需要达到两丈,才能保证制出来的埽,是直径五尺左右的圆柱体。 而五尺,恰恰就是郑国渠上游渠段水土流失,需要填土增高的深度。 如此一来,原本需要另外施工填土的上游渠段,就只需要以直径五尺的埽铺设于渠底,也算是省下了不少功夫。 修渠之事大体结束,又从刘盈手中领到了粮食,数万渭北民壮也终是吸溜着鼻涕,带着欣喜的笑意,三五成群的踏上了归乡之路。 开开心心的将手中剩下的二万余石粮食发出去,并得到四万六千多名编制柳席、开春前往三原的力役报名名单,刘盈也终是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城门。 回到县衙没多久,刘盈便等来了少府卿阳城延的拜见。 于莲勺县衙正堂分而落座,稍寒暄几句,刘盈便也直入正题。 “今清掘、减宽事皆近毕,又腊月凛冬将至,孤也当回转长安,以此间事禀告于母后,及朝堂诸公。” “恐当劳少府多留几日,待渠事尽毕,再行回转。” 说着,刘盈不忘对阳城延随和一笑。 “待少府回转,孤必当出长安十里以相迎,再于太子宫稍设宴,面谢少府。”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也不由淡笑着稍一拱手。 “家上言重,言重······” 十月初,刘盈自掏腰包,帮阳城延解决了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再加上过往两个多月的同事经历,也使得阳城延-刘盈二人之间,关系也是愈发亲近。 如果是过去,刘盈在阳城延的印象中,只是个头顶‘太子’之名的少年贵族,那现在,阳城延对刘盈的了解,无疑是更具象了些。 在简单了解刘盈的脾性、性格之后,阳城延对这个待人亲和、事必躬亲,又愿意谦虚听从臣下建议的太子,也是渐渐萌生出了亲切之意。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的性格,还是非常对阳城延的胃口。 如此两个多月相处下来,二人之间的关系,自也是愈发的亲和了起来。 稍客套一声,阳城延又沉吟片刻,便将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家上。” “淤泥清掘、河道减宽一事,臣驱少府官奴复劳旬日,便当尽毕。” “而后,便当是以少府官奴为力役,于关中各处采柳之软枝,以送渭北民壮家中。” 说着,阳城延不由腼腆一笑:“如此,臣恐还当于外奔波,旬月之间,当无以回转长安?”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容稍一滞,面色也顿时有些尴尬了起来。 倒也不是说,刘盈真就忘记了这件事,而是先前,刘盈下意识以为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给下面的官吏去做,根本用不着阳城延亲自操劳。 但现在仔细一想,还真如阳城延所说。 ——别说‘旬月之内’了,只怕是整个冬天,阳城延都很难抽空得闲,回到长安。 如今,已经是冬十一月中旬。 从现在到二月开春,也就剩下两个半月到三个月的时间。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少府那三万官奴力役,需要从关中各地采集柳条,并送往渭北民壮家中不说,还要准备明年开春,以柳席制埽所需要的碎石。 郑国渠上游渠段,少说也是长近百里,至于渠宽,即便是在减宽过后,渠底也足有九丈宽。 而按照先前,刘盈同阳城延定下的标准,以长二丈、宽一丈的柳席卷出来的埽,也不过是高一丈,直径五尺的圆柱体。 用这种规格、大小的埽,每在郑国渠底铺设一里,便需要足足二千七百个埽。 若算上渠侧,恐怕三千个都打不住! 这样算下来,用埽铺设于渠首一百里,便需要起码三十万个以上的埽。 这就意味着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内,方才在城门处领了粮食,留下名讳的四万多渭北百姓,需要编出三十多万张柳席。 为了将这三十多万张柳席卷成埽,每一章柳席,又需要包数百斤的碎石。 而在开春,以埽铺设郑国渠上游的工作当中,除了编制柳席,以及制作埽这两项之外,其余的工作量,便全都压在了少府阳城延,以及少府那三万名官奴身上。 具体而言,便是在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采摘足够编制三十万张柳席的柳条,运送到渭北民壮家中,以及采集足够卷制三十万个埽的碎石,并运送至郑国渠上游,即三原一带。 这个工作量,说大,其实也不大。 ——平均算下来,整个冬天,每个少府官奴都只需要采集足够编制十张柳席的柳条,以及卷制十个埽所需的碎石。 但说小,却也着实不小。 就说万一有那么几天,关中大雪纷飞,呵气成冰,那些个衣衫单薄,食不果腹的少府官奴,可还能投身于劳动当中? 若果真遇到糟糕的天气,那必然是要暂时歇工几日,也好让那些个少府官奴缓缓力气。 再有:柳条还好说,关中遍地柳树,可碎石从哪来? 不外乎去长安周围地区的山林中,或周边水域沿岸去徒手捡。 可如此凛冬,碎石的来源又是河边、山里这种阴寒之地,官奴们要是冻伤、冻死了,该怎么办? ——要知道这些官奴,可都是少府的私有财产! 既然是财产,那自然是不能当消耗品使用,每劳动四五日,也得允许人家歇个一两天。 而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身为少府卿的阳城延亲自盯着,亲自去安排谁负责采柳,谁负责捡碎石;谁负责运柳条,又派谁去搬碎石。 即便这些问题都忽略不计,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也足以让阳城延绞尽脑汁······ “家上······” 刘盈正思虑间,阳城延也恰好面露难色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心虚之色。 不待阳城延开口,刘盈便似是已有预料般一抬手,旋即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 “可是萧相那边,仍以‘无粮’为由,拒拨粮以为少府官奴所用?” 见刘盈一语道破个中厉害,阳城延不由僵笑着点了点头,旋即面色尴尬的低下头去。 “唉~” 就见刘盈又是一声长叹,顺势从座位上起身,踱步上前,嘴上不忘再在萧何背后暗捅一刀。 “萧相此番,确有些······” 见刘盈面露难色的止住话头,阳城延纵是有心开口,替萧何辩解两句,也全然没了气力。 十月初,丞相府第一次以‘粮米告缺’为由,断了少府官奴的口粮供应时,刘盈就曾旁敲侧击的提醒阳城延: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彼时的阳城延对此还不以为意,只觉得刘盈误会了萧何,还替萧何辩解了几句。 可如此一个多月下来,丞相府还是一副‘要粮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 阳城延派亲信去找萧何,也只从萧何口中,得到了一个‘少府多理解,老夫诸多不易’的答复。 反观刘盈,几乎是阳城延一开口,便二话不说,大笔一挥,拨吕氏私粮三万石! 这么一对比下来,再家上以往个把月,时不时听刘盈嘀咕两句‘萧何真不厚道’,阳城延的心态,也悄然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要说就此和萧何决裂,那倒还不至于,却也不会如往常那般,对萧何掏心掏肺,唯命是从了便是。 见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没有开口为萧何辩解,刘盈心下不由长出一口气。 “呼~” “总算是······”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心中自嘲一笑,刘盈便装出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沉吟许久,终还是温笑着抬起头。 “粮米之事,少府无须担忧。” “待孤回转长安,自当亲问于萧相当面。” “纵国库无粮,孤亦当另寻他法,以解少府之困。”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苦笑着低下头,‘喃喃自语’道:“郦侯之租税,今以用之殆尽。” “若无他法,也只好再借调建成侯、洨侯,乃至舞阳侯去岁之租税了······” 第0118章 墨门余孽? 解决了今年冬天,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又同刘盈就开春之后,以埽铺渠的事沟通一番,阳城延便若有所思的走出县衙,踏上了前往郑国渠沿岸的道路。 莲勺县距离郑国渠直线不过十余里,手上又没有急事,阳城延自也乐得走下马车,徒步一段距离,也好透透气、散散心。 见阳城延一副心绪重重的模样,随阳城延一同前来莲勺,正徒步跟在阳城延马车后的少府丞杨离,面上也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片刻之后,杨离便悄然加快脚步,来到了阳城延身后一步的距离,随着阳城延缓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身后的杨离,阳城延面带沉凝的摇了摇头,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道:“萧相······” “莫果真如家上所言,乃以己之事为先,以人之事为后之人?” “国库究竟是无粮,还是萧相见家上得粮十数万石,方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呢······”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言罢,阳城延由沉吟片刻,稍侧过身,见杨离面上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不忘问道:“此事,公可能参透?” 见阳城延直截了当的问起自己,杨离纵是不愿开口,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些,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依下官之见,阳公有此惑,或正和家上心意······” “嗯?” 闻阳城延不轻不重的一声疑‘嗯’,杨离踌躇片刻,终还是放下了‘噤口不言’的打算。 “此事,阳公以为要害在萧相国,然下官以为,其中关键,当在家上。”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杨离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自长乐、未央两宫得建,阳公同萧相于朝中,便可谓通力协作。” “于外,此事自乃阳公‘知萧相国知遇之恩而图报’之美谈,然于陛下、于家上而言,此事,恐非如此······” 听闻杨离这一番稍有些隐晦的话语,阳城延稍流露出些许若有所悟的神情,旋即面带迟疑的侧过身。 “公之意,陛下、家上皆不愿老夫,同萧相往来过于密切,故家上此番,以官奴口粮事暗诫于老夫?” 见阳城延也已参透要害,杨离轻笑着点了点头,稍伸出手,示意边走边说。 待阳城延重新踏上前进的道路,杨离便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向阳城延娓娓道来。 ——不为卖弄,也不为显摆,只因阳城延,也同样对杨离有知遇、举荐之恩······ “自陛下立汉国祚,往数岁,长安朝堂便苦钱、粮之局促;相府国库、少府内帑更几不分论,为朝堂公卿合谓曰:府库。” “然府、库之拮据,终不过一时之弊,待陛下平关东异姓诸侯,宇内安和,天下万民得休养生息,自当丰矣。” “而相府国库,所入乃天下农税,用之于国事;少府内帑,岁入乃天下万民之口赋,以为宫中用度。” “故此二者,或可谓曰:相府国库,乃外朝厘治天下所用之费;少府内帑,则为陛下之私赀。” 说到这里,杨离不由轻笑着侧过头,略带提醒之意的望向阳城延。 “相府国库、少府内帑,一为外朝用之于国事,一为陛下用之于宫讳,此,便乃内外有别。” “既如此,阳公试想:今日之陛下,可愿掌少府内帑之人,同掌相府国库之萧相国私交甚笃,以至日后府、库交合,内外不分?” “纵陛下愿,待宫车晏驾,家上莅临神圣,又当如何?” 言罢,杨离不忘稍压低声音,将上半身侧倾向阳城延,隐晦提醒道:“阳公可是忘记当年,萧相国因何自污之事?” 听闻杨离这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阳城延面上神情,终于涌现出了些许郑重之色。 “是了······” “萧相掌相府国库,又陛下常年征战于外,以使萧相掌朝堂大权多载。” “老夫掌少府内帑,若同萧相过于密切,免不得要惹陛下、家上猜疑······” 若有所思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不由长叹一口气,终是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 “伴君如伴虎啊······” “为免陛下、家上之猜疑,老夫竟只得枉顾夕日之情分,以负萧相知遇之恩······” “唉~” “徒之奈何······” 却不料杨离听闻此言,面上顿时涌上些许笑意。 “下官倒以为,此,恰乃家上老练之处。” “嗯?” “此话怎讲?” 阳城延稍待困惑的一问,就见杨离又是一声轻笑。 “阳公试想:若此事非家上所为,而乃陛下,当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几乎是想都不想,便开口道:“陛下疑老夫同萧相过于密切,自当直言以诫。” 闻言,杨离便是一点头。 “正是。” “若是陛下猜疑,必不顾阳公同萧相国之往日情谊,只直言诫阳公‘好自为之’。” “然家上此番,以萧相国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为由,暗诫阳公,此,便乃为阳公所谋啊······” “有萧相拒拨官奴口粮一事,阳公同萧相渐行渐远,外人知之,亦不至言阳公‘知恩不报’,只当萧相举措失当,使阳公心寒?” 说到这里,杨离不忘回过头,在二人周围扫视一圈,确定‘隔墙无耳’,才又低声道:“且家上此番用意,纵是萧相国,恐亦已心领神会。” “若不然,纵国库无力拨粮,以阳公同萧相国往日之情谊,萧相国安能使国库粒米不出?” “下官以为,萧相国怕也是知晓了家上此番用意,故不拨粮,以全阳公‘负萧相国知遇之恩’之念。” 言罢,杨离终是直起身,面带些许敬佩之意的长叹一口气,最后补充道:“如此一来,阳公同萧相生出嫌隙一事,便内外无虞。” “萧相勿拨粮,乃陛下大军在外,国库捉襟见肘,方行此无奈之举;阳公主郑国渠整修事,苦官奴无粮可食,因而记恨于萧相国,亦乃人之常情。” “如此,朝野物论,便无言以非阳公、萧相国之举······” 听杨离道出这一层干系,阳城延只陷入了漫长了思虑之中。 滞愣许久,阳城延终还是迷茫的动了动嘴唇,旋即略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 “唉······” “居庙堂,大不易啊······” “老夫居九卿之列已五载,竟连如此浅薄之理,亦未能参透······” 说着,阳城延不由自嘲一笑,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欣赏。 “倒是公,年少有为,天子卓越,待来日,必当位列庙堂,有所作为?” 听闻阳城延夸赞起自己,杨离不由腼腆一笑,见阳城延面上神情不似作伪,也只好稍一拱手。 “阳公谬赞······” “下官本布衣,若无阳公举荐,恐今,仍乃一介粗鄙匠人······” 见杨离如此自谦,阳城延倒也没多客套,只洒然一笑,权当默认了杨离之语。 如此复行百余步,终还是杨离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宁静。 “阳公。” “‘那件事’,下官欲往告家上······” “只不知如今,可是良机?” 乍一听杨离此语,阳城延下意识一愣。 待回过未来,阳城延方才还闲情逸致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凝重! 稍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方圆二十步没人偷听,阳城延才面带沉凝的望向杨离。 “公······” “意已决?” 就见杨离猛地一点头:“已决!” “此番,家上奉陛下之令,以整修郑国渠,凡二月余,尽显宽仁、爱民之相!” “更家上以埽、石砖铺渠之策,以固郑国渠之土,又每每于匠人之术有见解不菲之言。” “此间种种,皆同下官所学之‘三表法’暗合!”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番华,杨离再度望向阳城延时,气质之中,竟陡然涌上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阳公!” “自先钜子田横田公辞世,吾墨门,便已近消亡;师祖墨翟之言,更已近断绝!” “若不得人君之庇护,下官恐不十年,吾墨门、先师祖墨翟之言,便当绝于天下矣!” “今家上之言、行、举、止,皆暗合吾墨门三表之法,下官以为,当一试!” 说着,杨离不由面带凝重的握住阳城延的胳膊。 “往数岁,下官得阳公庇护,方使墨翟之言不至断绝;今家上呈仁君之相,此,或乃吾墨门之最后生机!” “且今陛下尚在,家上虽为人君,亦不过储君。” “纵于吾墨门不喜,家上亦不至赶尽杀绝。” “然若待将来,家上莅临神圣,见下官呈墨翟之言而不喜,吾墨门,恐真当绝于青史啊·······” 听闻杨离这一番真情实意的哭诉,阳城延面色百转,终还是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也只好如此了·······” “既如此,待二月开春,家上至三原,复督郑国渠整修事,老夫便觅一良机,以使公赤脚褐衣,独会家上当面!” 第0119章 叫寡人如何不急?! 纵是关中万里冰封,大雪纷飞,饶是刘盈低调回转,轻装回到未央宫内的太子宫:凤凰殿,‘郑国渠修好了’的消息,也还是在关中,在长安不胫而走。 在乡野农户家中,不知有多少猫冬的百姓,憧憬起今年秋后粮米富足,粮价暴跌的美好场景; 长安高门豪宅之中,更不知有多少高官贵戚,满怀着期盼,等待起了秋收过后,关中繁花似锦的繁荣景象。 诚然,只一条郑国渠,并不能让整个关中的农田都得到充足的渠水灌溉。 但有了一条完好无损,畅通无阻的郑国渠,那秋收过后,光是郑国渠两岸的渭北一带,那数十万户农民所拥有的十数万顷良田,便能产出足以让整个关中,都足够饱食半年的粮米! 于百姓而言,修好了郑国渠,就意味着渭北丰收,意味着关中粮米富足,意味着粮价下跌,生民安泰。 于朝堂而言,修好了郑国渠,意味着秋收过后农税更丰,官吏食禄可以全额发放,若事有不测,朝堂也能有充足的准备去应对。 可恰恰就是在这一片祥和,整个关中都满怀憧憬,等候着二月开春的时间点,却也有那么一个人,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 长乐宫,宣德殿。 看着眼前的男子面色惶恐,瑟瑟发抖的跪倒在大殿正中央,年仅八岁的赵王刘如意面上,尽是恼怒、焦急之色。 “二月余!” “足足二月余!!!” 满是愤恨的发出两声怒号,便见刘如意愤愤然从软榻上起身,眉宇、口鼻之间,竟丝毫不见少年因有的纯真。 “郑国渠长几三百余里,自秋九月至今,已足二月余!” “尔竟连渠沿都未能抵近?” “寡人与尔如此厚禄,便是为此?” “便是为有事之时,尔尽做这庸碌无能状,叩首谢罪于寡人当面邪?!!!!!” 又是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刘如意仍不觉胸中恼怒之意稍艾,只愤然抓起手边的砚台,一把砸了下去! 刺耳的破碎声响彻大殿,惹得殿内的宫女、寺人慌忙跪倒在地,将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根本不敢抬头看刘如意一眼。 不知是不是被这声砚台破碎声惊动,不片刻的功夫,戚夫人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殿门处。 稍一扫视殿内,看了看那满地的砚台碎片,又瞧了瞧刘如意那怒火难遏的面容,戚夫人只摇头一笑,缓缓走上前去。 见母亲前来,刘如意纵是心中恼怒不已,也只能稍敛面上怒容,却也没顾得上上前迎接,只愤然砸坐在软榻之上,面带愤恨的别过头去。 却见戚夫人见此,只面带慈爱的摇头一笑,便走上前,在刘如意的身旁坐了下来。 “究竟何事,竟惹得吾儿如此恼怒,不惜大发雷霆?” 语调温和的一声询问,惹得刘如意也有些端不住面上怒容,面色稍有些僵硬的回过头,直勾勾瞪向殿中央跪着的那道人影。 “母亲问话,还不速速说来?!!” 又是一声轻呵,惹得那人赶忙又是一叩首,对上首的戚夫人拱手一拜。 “禀夫人。” “秋九月,太子奉陛下之令以修郑国渠,大王恐此事,或当使太子得望于朝堂,便遣小的携人前去,于修渠事稍行毁阻······” 说着,那人又稍侧过身,望向刘如意的目光中,写满了无辜和不忿。 “然大王不知!” “小的此去,郑国渠南北沿岸凡十里,竟为备盗贼都尉之役卒所具,每五里,更得南军禁卒数十人扎营以驻!” “小的方至渠沿十里,便得备盗贼都尉役卒、南军禁卒上前盘查,问小的可是自来修渠之渭北民。” “小的言否,便即刻为备盗役卒、南军禁卒驱离;言是,则又被驱往渠沿,以为修渠之力役······” 那人话说一半,就见刘如意又是愤然一竖眉! “怎的?!” “寡人遣尔去毁渠,汝可倒好,但不行毁阻之事,竟还去修渠?!!” 见刘如意又生出怒火重燃的架势,那人赶忙摆了摆手:“非也,非也!” “小的本意,乃佯装修渠之力役,得以抵近渠沿,再伺机行毁阻事。” “不料小的此去,白昼皆同渭北民同伍而修渠;纵夜,渠沿亦有少府官奴之监卒把守。” “小的欲行毁阻,终不得良机······” “至前日,修渠事毕,太子尽散修渠之力役,又留少府官奴、监奴之卒于郑国渠沿。” “小的欲留而不得,只得悄然回转长安,以此间事报知大王······” 言罢,那人终是面若死灰的叩首在地,似是放弃挣扎般,等候起刘如意的怒火驾临。 却见刘如意恼怒至极,面上竟涌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侧身望向身旁的戚夫人。 “母亲听听,听听!” “数百人,足二月余,得儿毁阻修渠之令,竟皆成了太子修渠之力役!!!” 说着,刘如意面上笑意陡然一敛,手忙脚乱的摸索起了身侧,还有什么东西能被自己砸下去。 如果片刻,怎么都摸不到合适的物件,刘如意面上怒意只愈发高涨,终还是不顾戚夫人当面,猛地一拍面前案几!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寡人要尔等何用?!!!!!” 声嘶力竭的一声嘶号,刘如意双手扶着面前案几,望向殿内的双眼瞪得浑圆,恨不能将那人活吞下肚子里去。 见此,戚夫人却是摇头叹息着起身,自肩头将刘如意摁坐于软榻之上,旋即不着痕迹的对殿内稍一摆手。 得戚夫人许可,跪爬于殿内的那人之如蒙大赦的再一叩首,便头都不抬,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缓缓倒爬出了宣德殿。 不片刻,殿内宫女寺人们也纷纷从地上抬起头,稍直起膝盖,默契的退出了大殿。 待殿内只剩下戚夫人、刘如意母子二人,刘如意面上怒容,才终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只是那余怒未消的面容之上,竟还带着一丝苦闷,和些许无奈······ “痴儿~” 就见戚夫人宠溺一笑,顺势拉过刘如意的手,捧在手心之间,满是温和的安抚起炸毛的爱子。 “陛下令修渠,那贱婢子自是珍而重之,又怎会不提防?” “纵欲毁阻而不得,吾儿亦不至恼怒至斯,以坏风评才是?” 不料刘如意听闻此言,面上顿时带上了些许焦急之色。 “母亲莫非不知,如今长安,以何言太子修渠事?” “——若非父皇尚安在,太子此修郑国渠,朝堂物论恨不能言太子修渠之功,可同三皇五帝比肩!” “关中民更多言太子仁厚宽善,颇得父皇爱民之风;待来日,必当为明君雄主!” “如此,叫儿如何不急?” “又如何不怒?!!” 越说,刘如意便越发焦急起来。 “若儿袖手旁观,待父皇班师回朝,只怕太子得朝堂之共举,关中万民之共望!” “彼时,莫言储君太子之位,便是赵王之爵,恐儿亦难以保全呐······” 言罢,刘如意又是愤然一拍膝盖,满是郁闷的侧过身去。 倒是戚夫人闻言,面上尽是一片云淡风轻。 见刘如意又侧过头,戚夫人只笑着坐正了身,慢条斯理的端起案几上的茶碗。 “不过区区一渠,吾儿何必如此焦躁?” “莫非这太子储君之位,乃朝堂百官共议所得?” “又或关中万民,便可绝谁人可为太子储君,又谁人可承袭天子之位?” 说着,戚夫人只面色默然的直起身,眉宇之间,竟还涌上一抹自得之色。 “那贱婢子不过修一渠,于陛下而言,仍不过一贱婢子!” “待陛下班师回朝,母亲啼哭两声,又哀求两语,陛下敕封诏书一下,那贱婢子又待若何?” 说到这里,戚夫人不忘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温而拉起刘如意的手,将刘如意又掰回正对自己的方向。 “吾儿莫忧~” “一俟陛下班师,首当其冲者,便是易储废后一事!” “待彼时,母亲便当以皇后之身安居未央,吾儿身太子储君,而随陛下左右。” “如此不数岁,陛下宫车晏驾,吾儿,便立九五至尊之位!” “而母亲,亦可为汉太后,母仪天下······” “嗯?” 见母亲仍旧没有意识到郑国渠的重要性,甚至依旧沉寂在母凭子贵的美梦之中,刘如意只觉心中,涌上一抹无尽的苦涩,以及无奈。 郑国渠,究竟意味着什么? 刘盈修好了郑国渠,又意味着什么? 即便年仅九岁,刘如意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但即便如此,刘如意又能怎么办呢? “唉······” “若非母族毫无助力,太子修渠一事,也不至如此顺风顺水······” 暗自摇头苦叹着,这番稍显责备的话语,终还是没被刘如意道出口。 装出一副‘有母亲在,我安心了’的模样,又听母亲描绘一番美好的未来,刘如意便寻了个由头,恭敬的告别了母亲戚夫人。 但刘盈修渠一事,却并没有被刘如意从脑海中剔除。 ——老娘不知道个中厉害,竟还不以为意,剩下的事,也只能靠刘如意自己了······ 第0120章 长陵田氏的自绝之路 郑国渠得以彻底整修的消息,短短几天之内,便以长安为中心,在关中大地四散开来。 与长安隔霸水相望的长陵邑,自然也是早早收到了消息。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死后的安息之所,长陵,自是从汉祚鼎立那一天,便开始了建造。 虽然至今,长陵也依旧没有具备一座帝陵的明显特征,但作为陵邑的长陵邑,却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彻底建成。 而作为天子的刘邦,之所以会如此积极地准备起自己的身后之事,倒也不是刘邦自觉命不久矣,而是因为一项关乎刘汉王朝国运,关乎汉祚社稷国本的政策。 ——陵邑之制。 早在三年前,长陵邑建成之时,天子刘邦便下令:广迁天下豪族、故六国贵族,及关中地方豪强入长陵邑。 至于说辞,也是十分的硬朗:天下战火纷纭日久,十室九空;关中为国本,其令广迁天下豪杰,以实关中。 自此,西汉特有的陵邑制度,便在开国皇帝刘邦的亲身示范下,逐渐成为刘汉王朝的祖制。 自天子继位次年起,帝陵便开始起建;陵邑更是要在新皇登基三年之内建成! 而后,便是天下各地郡县上报‘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的地方豪强,再由丞相府领头,将这些显现世家雏形的地方豪强,强制迁移到当朝天子的陵邑居住。 ——为天子守灵嘛,荣耀来的。 作为开国皇帝的陵邑,长陵邑的第一批居民,自也是早在三年前的汉八年,就已迁入关中。 长陵邑中,有将来确实要给天子刘邦守灵的留侯、酂侯等家族的府邸,有故六国贵族后嗣,自然,也有被噶韭菜般噶来长安的地方豪强。 而在长陵邑五万余户关东移民当中,在迁入关中后混的最风生水起的,便是故田氏齐国之后,今日之关中巨贾:长陵田氏无疑······ · “大王,果真是这般说的?” 长陵邑,田家大宅。 看着眼前的男子默然点下头颅,田氏宗主田毐眉头稍一皱,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依大王之意······” 不等田毐音落,就见那人想都不想便道:“大王意:太子此修郑国渠,明岁秋收之后,关中之粮产必丰。” “田公身故齐王之后,今又执关中粮商巨贾之牛耳,值此丰年将至之际,或大有可为······”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那人便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王之志,田公当是了然于胸。” “若此事可成,待大王将来,必有重谢于田公。” 言罢,那人便做出要离去的架势,走到门槛处,又颇有些做作的停下脚步,欲言又止的回过身。 “若某没记错的话,田公之嫡长孙女,尚未出阁?” 若有所指的道出此言,那人便又一拱手,自田府正门而出,向长安城的方向扬长而去。 在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的一瞬间,就见屏风后钻出一道略显青涩的身影,面带激动的走到田毐身旁。 “大人!” “大王此意,乃欲重用于吾田氏啊!” “若此间事成,待日后,吾田氏或当列汉贵戚,亦未可知?” 却不料田毐听闻此言,只若有所思的遥望向先前那人离去的方向,旋即长叹一口气。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只不知此番,吾田氏究是富贵在即,又或大难临头······” 满是唏嘘的呢喃着,田毐便摇头叹息的回过身,重新在上首的座位之上安坐下来。 倒是那年轻人似是仍不死心,略有些焦急地上前。 “大人~” “自先齐王田横田公自诛,又陛下强迁吾田氏入关中,吾田氏,便已然是一商户。” “今得如此富贵之良机,若大人不当机立断,恐待日后,吾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为权贵杀之如蝼蚁,亦不过但系之间啊······” 却见田毐听闻此言,只眉角猛地一拧! “汝懂甚?” “——汉祚立不足月,陛下就曾明诏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今大王!” 话说一半,田毐赶忙止住话头,满是忌惮的看了看左右,才向面前的幼孙田冲一招手。 待田冲附耳过去,田毐才将声线压低到只有二人能听到的程度。 “今大王所谋甚大,若成,日后自是贵不可言;然若不成,便是大王,亦或死无葬身之地!” “且今储君已立,又得皇后亲掌吕氏以为庇护,更满朝公卿以为外援。” “大王若欲酬此壮志,只恐是千难万阻。” “若不谨而慎之,吾田氏,恐亦当举族崩亡,宗祠尽绝······” 待田冲面上稍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田毐才摇着头直起身,满是苦涩的长叹一口气。 “自殷商时起,天下之万民,终不过士、农、工、商此四等。” “吾田氏,今虽尚为外人敬称曰:故田齐之后嗣,然吾田氏之户籍,可乃商籍啊~” “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天家之事,尤是夺嫡、争储之事······” 说到这里,田毐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难呐······” “若事不成,立时便是举族之祸!” “纵事成,今日温言相求之大王,来日亦恐脾性大变,尽杀吾田氏,以绝后患呐······” 言罢,田毐便面如死灰的瘫坐在软榻之上,神情之中,竟稍涌上些许自愧之意。 “吾田氏身故齐王之后,今竟沦落为商贾之贱户······” “老夫愧对先祖,愧对吾田氏列祖列宗啊······” 随着田毐一阵自愧之语道出,富丽堂皇的田府正堂,也悄然沉寂了下来。 如此好一会儿,田冲一声稍有些迟疑的轻语,才将堂内的落寞氛围所打破。 “孙儿倒是以为,此事,尚还有可为之处······” “哦?” 就见田毐面色稍一滞,旋即从软榻上直起身,稍有些期待的望向田冲。 “计从何来?” 略有些急迫的道出一问,田毐望向田冲的目光中,尽带上了鼓励的期待。 正所谓自家人知自家事。 自打天子刘邦一道诏书,便将田氏一族自齐都临淄强迁入长陵邑,田氏子弟,便大都因无法接受王族-商户的巨大落差,而浑浑噩噩起来。 再后来,田毐好不容易凭着商业手段,将长陵田氏打造成关中第一豪商,田氏的后生子侄,又大都成了斗鸡走狗,沉迷享乐的酒囊饭袋。 也就是一个田冲,展现出了些许商道方面的天赋,才让田毐没有多田氏一族的未来感到太过担忧。 自然,当田冲说出‘或许还有办法’的时候,田毐便对田冲的计策有些期待了起来。 就见田冲闻言,稍沉吟片刻,便对田毐稍一拱手。 “大人或以为此间事,乃吾田氏以商贾之身,贸然插手夺嫡之争。” “然孙儿以为,不尽然。” “吾田氏行贾关中,不偷不抢,又从未曾明犯汉律,只秋收后购民之粮,后又售粮于民。” “此,乃关中人尽皆知之事。” 说着,田冲面上也稍呈现出些许自信之色。 “此番,太子奉陛下令以修郑国渠,今岁秋收,渭北自当丰收。” “且不论大王意欲何为,又作何交代,吾田氏身关中粮商之首,值此丰收在即,确当有所为。” “孙儿意:既今岁当为丰年,大人可即传出于关中各地粮商,自即日起,缓涨粮价。” “至二月开春,百姓家中自留之存粮告没,需粮种以播农田之时,再倍涨之,以至石五千钱!” “而后,亦以日百钱缓涨粮价,至秋收之前,可至石八千钱。” “如此一来,吾田氏今所得之粮米数十万石,便可得钱数十万万!” 意气风发的描绘出这番令人血脉喷张的美好艰险,田冲又将话头一转。 “然待秋收之后,关中粮丰,大人自可使粮价跌至石千钱一下,明岁,又如今岁般缓涨粮价。” “如此反复数岁,吾田氏之家赀,恐亦国库、内帑亦不能敌;纵有权贵欲于吾田氏不利,亦当有所忌惮······” 说到这里,田冲也不由压低声线,附耳于祖父田毐身前。 “如此,民苦粮价反复,太子修郑国渠之功,便尽付诸而东流。” “彼时,大人自可鼓噪刁民数百,于未央宫外喝骂太子‘修渠致使谷贱伤农’,太子必民望大损。” “太子为关中万民所唾,大王那边,吾田氏也算有了交代······” 言罢,田冲便轻笑着直起身,稍带自得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听闻这一番谋划,田毐却是面色阴晴不定了许久,又略有些心虚的问道:“如此,莫不过险了些?” 不料田冲闻言,只面色凝重的稍一摇头。 “不如此,大人以为该如何?” “莫非大人果真要辞大王之托?” “恶了太子,吾田氏尚可言‘在商言商’‘此皆逐利之举’。” “然若恶了大王,恐不待陛下宫车晏驾,吾田氏,便当为大王所绝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第0121章 赵王?那是孤的好弟弟! 阔别长安近两个半月之后,刘盈那辆极具特征的破旧辇车,也终于是再次驶入了未央宫内。 在司马门外跨下辇车,到太子宫稍洗漱一番,刘盈也是在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母亲吕雉所在的宣室殿。 不出刘盈所料:与刘盈一同折返长安,在宫门外分别的建成侯吕释之,已是早于刘盈入宫,正面带笑意的同皇后吕雉交谈。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宣誓殿内氛围轻松愉悦,刘盈自也乐得轻松,轻手轻脚走入殿内,自顾自拉来一块蒲团,在殿侧跪坐了下来。 又听吕雉同吕释之交谈片刻,就见吕雉面带随和的侧过头,这才发现刘盈早就进入宣室殿,悄然跪坐一旁的身影。 “这孩子······” 轻笑着摇了摇头,吕雉便佯装恼怒的一颔首,只又片刻之后,那抹强撑起来的佯怒,便被一阵止不住的慈笑所取代。 “既入了殿,怎不知会一声,竟让吾这般好等?” 就见刘盈闻言,只嘿嘿轻笑着上前,对上首的吕雉拱手一拜。 “儿见母后同舅父相谈甚欢,又怎敢扰了母后······” 不等刘盈话落,就见吕雉面上满是慈蔼的一招手,待刘盈乖巧上前,更是不住爱抚起刘盈的面庞来。 “似是瘦了些。” 自顾自一声呢喃,吕雉又将上半身稍后仰些许,上下打量着刘盈:“似也高了些?” “就是气色不甚好。” “可是操劳修渠之事,没顾得上身子?” 听着吕雉这一番毫无保留的关切之语,刘盈只觉心下嗡时一暖。 曾几何时,尚在后世做大学僧的刘盈折返乡里,年迈的老母亲,嘴上也总是不离这几句:饿瘦了,晒黑了,个儿长高了,气色不好了······ 贪婪的回味着心中那抹温暖,刘盈面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温暖至极的笑容。 “母后说高了,那便是高了······” 低微一声轻喃,刘盈便也顺势坐在了吕雉身侧,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番作态,吕雉也只笑着连连摇头,面容之上,竟是一片无尽的慈爱。 将刘盈的手拉过,不轻不重的包裹在双手之间,吕雉便轻笑着侧过身,望向跪坐于一旁,面上满带着姨母笑的兄长吕释之。 “此番,兄长助太子修渠,甚是劳苦。” 便见吕释之闻言,只笑着一低头,旋即温笑着看了看刘盈,方道:“皇后言重。” “臣同家上虽名为君臣,然实则,乃血浓于水之舅甥至亲。” “甥有事,又何来娘舅不倾力相助,袖手旁观之理?” 吕释之一番浓情蜜意的自白,顿时使得宣誓殿内本就暖人心扉的氛围,又更添了一分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就见吕雉闻言,温笑着连连一阵点头,面上才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此番修渠,可有何阻困?” 说着,吕雉生怕吕释之、刘盈二人听不懂般,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数次,才意有所指道:“往二月余,可有宵小作祟,以行毁、阻修渠事?” “吾可是听闻秋九月,陛下率军出征不数日,赵王便曾召见长安游侠众之首,与其密谋。” “后此人携游侠众数以百,北出长安,后又不知去向······” 却不料刘盈、吕释之二人闻言,面色怪异的互相对视一番,旋即双双哑然失笑。 待吕雉面带困惑的望向自己,吕释之赶忙敛回面上笑意,强做严肃的对吕雉一拱手。 “禀皇后。” “往数月,修渠一事皆顺风顺风,几无丝毫困阻。” “及赵王召长安游侠众秘议······” 说到这里,吕释之不忘稍撇刘盈一眼,旋即又是一阵失笑。 “许是赵王另有重托,使此游侠众数百往之?” 言罢,吕释之终是再也忍不住笑意,低头捂嘴偷笑起来。 见此,吕雉却是面上疑惑之色更甚,一头雾水的侧过头望向刘盈。 就见刘盈也同样是轻笑一声,才面带狡黠的对吕雉稍一躬身。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 “噗嗤!” 话说一半,刘盈也是难忍笑意,嗤笑一声,又赶忙敛了敛面容。 “母后所问之游侠众,儿似曾于郑国渠沿一见。” “许是赵王知儿奉父皇之令,主修郑国渠,又苦力役之缺,便有心相助,这才遣去力役百七十四人?” “及赵王暗行此事,许是老四年幼面薄,无意邀功,这才暗助儿修渠······” 极力按捺着笑意,将这一番话全部道出,刘盈又同吕释之颇有默契的一对视,二人旋即便咬牙憋笑起来。 看着舅甥二人这一番眼神交流,再稍一回味吕释之、刘盈二人所言,吕雉便也回过味来,不由笑着连连摇起了头。 “力役百七十四人······” “呵······” “也不知此刻,长乐宫宣德殿内,戚姬以何言,以彰赵王‘恭兄敬长’之举?” “赵王又于此力役百七十四人,做何嘉赏······” 听着吕雉似是自语般道出此数语,殿内稍沉寂了片刻。 而后,便是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毫无压制的畅笑声,响彻整个宣室殿。 刘盈倒还好些,多少还能维持住仪态,吕释之却是丝毫顾不上皇后、太子当面,竟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被这老少二人的笑声感染着,就连吕雉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一抹会心的笑意。 如此好一会儿,刘盈、吕释之二人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了下去,吕雉也终是侧身望向刘盈。 “如今,修渠一事已毕大半,吾儿于关中民望大振,储位大稳。” “若无差错,待陈豨乱平,陛下班师,易储一事,便当绝。” “赵王年弱,又母族人丁不丰,亦翻不起什么浪花,吾儿当谨言慎行,愈是细微之处,便愈要慎之又慎。” 听闻吕雉这一番稍有些严肃的托付,刘盈面色也不由稍一正,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明白。” “修渠一事,只待二月开春,上游之土皆固,便可尽全。” “今儿虽得以太子监国,然除此事,儿不欲过问,皆有萧相做主便是。” 见刘盈知晓个中厉害,吕雉只安心的一点头,稍沉默片刻,便又将话题稍一转。 “方才,闻建成侯言,吾儿回转之时,已将郦侯之租税尽用于民?” 听吕雉问起此事,刘盈神情之中,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自得。 “然。” “修渠一事,已毕掘泥、减宽二项,待二月开春,还当驱力役以柳木、碎石制埽。” “再合先前,儿自少府所调之石砖二十万,皆当铺设于渠底。”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憨憨一笑。 “此番修渠,力役本就有缺,幸母后与儿良策,才方得全。” “然腊月凛冬将至,儿只得遣渭北民壮各归其家,若不以粮米赐之,恐待开春,修渠之事又当苦力役之缺······” 见刘盈丝毫不做保留的心中想法和盘道出,吕雉只面色温和的稍一点头。 “确如是。” “关中民虽多憨直良善,然于细微之处,亦不乏狡黠之念。” “若不与之以实利,纵其怀恩于心,亦恐不至。”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一番总结之语,便见吕雉又是笑着望向刘盈,目光中满是认可的一点头。 “吾儿如此处置,甚为妥当。” 见老娘当着舅父吕释之的面,毫不掩饰的夸赞起自己,饶是自觉厚黑之道造诣不浅,刘盈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嘿嘿。” “是母后,母后教得好,嘿嘿······” 说着,刘盈不忘憨态可掬的挠了挠后脑勺,又尬笑了两声。 就见吕雉满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稍叹一口气,才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石砖铺渠一事,当为于二月开春;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春二月,尚有近三月。” 面带淡然的道出此语,吕雉便再度望向刘盈,目光中,稍带上了些忧虑,以及试探。 “此三月,吾儿作何打算?” “可是要安居太子宫,以受教于叔孙太傅?” 说着,吕雉又将头侧向另一边,看了眼吕释之,方又望向刘盈。 “又或是登建成侯府邸,亲会商山四皓,以辩孔孟仁义之道?” 看出吕雉眉宇间,那一抹若有似无,却始终未曾消失的担忧,刘盈心下不由摇头一笑。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刘盈便赶忙摇了摇头。 “此三月,儿另有要事。” 面色稍有些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侧身对吕释之一拱手。 “商山四老,还需舅父稍行安抚,待甥得闲,再登门亲会。” 待吕释之面色如常的应下,刘盈才又正过身,重新望向母亲吕雉。 “岁首十月,修渠一事方始不久之时,萧相便以父皇领军在外,大军粮草所耗甚巨为由,拒拨少府官奴所用之粮米。” “后少府亲求于儿,儿念修渠一事需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便曾传书舅父,拨粮三万石,以暂解少府燃眉之急。” 说着,刘盈不忘又撇了眼吕释之。 待吕雉佯做迟疑的望向吕释之,就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旋即稍一拱手。 “确有此事。” “臣此番同家上共往莲勺,为家上任之以监粮之责;冬十月上旬,臣确曾承家上之令,拨粮米三万石与少府。” 待自己的说辞得到吕释之的验证,刘盈才稍清了清嗓,继续汇报着未来三个月,自己的计划行程。 “得此粮米三万石,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得往月余饱食;然今,少府又复苦粮米之缺。” “且二月开春,铺渠所用之埽,需此少府官奴三万,自今时起劳至开春,采柳、石之物,以运往三原。” “再加以石砖、埽铺渠事,少府官奴口粮之缺,恐足三月余。”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色也是稍有些凝重起来。 “母后当知,儿此番修渠,调少府官奴以为力役,乃暂休铸钱三铢事,方得以成行。” “待父皇班师回朝,必当以此事训斥于儿。” “若再因口粮之缺,而之少府官奴饥、寒而亡,恐彼时,父皇便当龙颜大怒······” 说着,刘盈不由稍压低声线,意有所指的侧了侧头,眼角直指向同未央宫隔章台街相望的长乐宫。 “如此,只怕宣德殿那边,亦或复生诡念,以谋权父皇复兴易储之念······” 随着刘盈这一番稍带些凝重的描述,吕雉方才还静若止水的神情,陡然涌上些许阴戾。 “萧何······” 语调阴冷的一声轻喃,吕雉又思虑良久,才稍带些无奈的抬起头。 “此事,吾儿欲如何处置?” “若无差错,酂侯拒拨少府之粮,恐非刻意,乃确粮米不足为陛下大军所用······” 稍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吕雉心下也不由有些恼怒起来。 吕雉自是明白:丞相萧何,不大可能是刻意刁难少府阳城延,亦或是借此为难刘盈。 应该是撑着刘邦大军数十万兵马的粮草辎重,萧何确实是心力憔悴,无力兼顾少府官奴的口粮。 可明白归明白,吕雉心中,还是因此而对萧何涌现出了些许不满。 ——我管你什么原因,为难吾儿,就是不行! 带着类似的想法,吕雉便稍低着下巴,默然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如果刘盈没有办法,那少府官奴的口粮,吕雉自然有的是办法解决。 ——左右不过官奴三万,三个月的粮食,也就是十几万石。 吕雉正思虑间,就见刘盈温尔一笑,拍了拍吕雉的手以做安抚,才面带自信的一点头。 “儿欲亲会萧相,以社稷之大事相辩。” “儿欲问萧相:国之大者,兵为先乎?民为先乎?” “——国之本者,军为先乎?农为先乎?” 听闻刘盈自信满满的道出此语,吕雉转瞬之间,便明白了刘盈的想法。 “吾儿之意······” “还当于少府-酂侯二人之私交一事入手?” 见刘盈笑着一点头,吕雉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一抹欣慰的温笑。 “既如此,吾儿便自去。” “若酂侯仍言国库无粮,倒也无妨。” “区区不过粮米十数万石,吾吕氏,当还是凑得齐的。” 说着,吕雉不忘笑着侧过头,目光稍带调侃之意,望向兄长吕释之。 “若太子苦粮之缺,建成侯去岁之租税所得,当是可为亲甥所用的?” 闻吕雉此言,吕释之面色稍一滞,片刻之后,又哑然失笑······ 第0122章 农之大,当以水利为先 拜会过老娘吕雉,又回太子宫修养一夜,次日天刚大亮,刘盈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了司马门外。 刘盈此行的目的地,自是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相府无疑。 但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刘盈此番出宫,并未大张旗鼓的带上大队护卫,也并未乘太子辇车,只带上三五禁卒,便自司马门徒步出了宫。 踱步缓行于蒿街之上,看着街上那稀稀拉拉的几道百姓身影,以及那一张张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灿烂笑容,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民之大事,独食与货啊······” 自顾自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舒心的笑意。 此番,郑国渠得以整修,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渭北地区,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百姓获益。 顶天了去,也就是秋收之后,朝堂能从这片区域多收些农税而已。 但实际上,就刘盈此时亲眼所见,远距郑国渠上百里的长安百姓,面上都无一不挂着的憧憬、愉悦就不难看出:郑国渠得到整修的红利,绝不只是沿岸百姓才能吃到。 道理再简单不过:供求关系,决定市场价值。 刨除爆发战争等人为动荡,以及洪涝、干旱等自然灾害之类的意外状况,关中地区对粮食的需求,基本上是恒定的。 即按关中民九十余万户,共计五百余万口,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粮食的消耗量计算,关中每年的粮食需求,便大致在一万万二千万石上下。 如果再算上如今,大多数农民只吃七八分饱,且都是粟米、粗粮杂食的习惯,关中一年的粮食需求,甚至可能还不到一万万石。 与这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相比,关中的粮食产量,大致是多少呢? ——汉六年,天子刘邦颁《授民田爵令》,凡关中百姓,每户得田百亩! 这样说来,如今关中九十余万户农民,便有田九千余万亩。 按照平均亩产三石计算,再去掉十五税一的税率下,需要上缴给国库的农税近二千万石,关中一年的粮食产量,也至少在二万万五千万石以上! 不足一万万石的需求量,超过二万万五千万石的供应量,按理来说,这就是妥妥的供大于求,关中的粮价,本该低到令人咂舌才对。 但实际上,作为这个土地贫瘠,耕地稀少的时代绝无仅有的‘天府膏腴’之地,关中大地产出的粮食,却不单单只用于‘自足’。 ——荆吴、淮南、长沙等地,遍地沼池,雨林遍布; ——燕代位处北墙,上、代两郡,包括北地、陇右等地土地贫瘠,粮产极低; 再加上境内多山丘荒野,少有耕地的赵国,以及情况类似,民多依赖商业为生的齐国······ 林林总总算下来,当今天下民三百余万户,近一千七百万人口,每年近四万万石粮米的需求中,绝大部分,都需要仰赖巴蜀天府之国,以及关中膏腴之地的‘出口’。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这样一来,明明是粮食供应大幅超过需求的关中,在将超过六成甚至七成的粮食产出‘出口’关东之后,却也隐隐有了些供不应求的趋势。 或许听着有些奇怪:自己吃都不够,关中的百姓为什么还要把粮食往外卖? 这个问题,实际上也很好理解。 作为一贫如洗,空坐良田百亩的农民,关中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基本没有粮食储存能力的。 这就使得每年秋收之后,绝大多数百姓,都只会勉强留下过冬所需的粮食,剩下的部分,则只能以稍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给那些‘凭空出现’在田间村头,挥舞着大把铜钱要购粮的粮商米贾。 粮商米贾自也不是慈善家,得了百姓手中的米粮,显然更愿意将这些低价购得的米粮运到关东,再以数倍于收购价的高价,卖到关东那些土地贫瘠,粮价高昂的地区。 反过来,关中的米粮大半被卖到了关东,又使得关中的米粮愈发稀缺起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关中的粮价,自也是水涨船高。 在这种情况下,刨除粮商串联起来哄抬物价不说,关中粮价的决定因素,就不再是单以关中内部的供需关系来决定,而是取决于‘关中的粮食产出-整个天下的粮食需求’,这二者之间的供需关系。 夸张点说:要想让关中的粮价因‘供过于求’而下跌,就要使得关中的粮食产量,在足以供应大半个关东的同时,剩下的部分,也依旧足够供应关中。 这也是过往十数年,关中粮价居高不下,甚至在国祚鼎立之初,一度暴涨至八千钱一石的原因。 ——关东连年战火,为了供应关东上千万百姓的口粮,关中实在是‘压力山大’······ 而现如今,太子刘盈奉天子刘邦之令,彻底整修已经荒废不堪的郑国渠,乍一眼看上去,似乎只是关中,甚至是只关乎渭北数十万户百姓。 距离影响关中粮价,光是一条郑国渠,似乎差的还远了些。 但实际情况却是:恰恰就是一条三百里长的郑国渠,就确实能影响到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的粮价! 原因很简单——如果说关中、巴蜀二地是整个天下的粮仓,那渭北,尤其是郑国渠南北两岸,便是整个关中的粮仓! 盖因单单一条郑国渠,便肩负着南北两岸近三十万顷,合近三千万亩良田的灌溉任务! 就拿今年来说,刘盈于岁首年初修好了郑国渠,待秋收之后,郑国渠两岸的三千万亩良田,只要平均亩产上涨一石,整个渭北可就是多产出了三千万石粮食! 那么一条得以彻底修缮的郑国渠,到底能不能将渭北那三千万亩良田,从去年的亩产二石半至三石,一举抬高至亩产三石半,乃至四石? 如果换了别处,这或许会是神话。 但若是渭北郑国渠沿岸,那这点涨幅,几乎可以称之为必然。 ——要知道四十年前,郑国渠刚完工通水,渠两岸当年的粮食产量,就突破的五石每亩! 到次年,因郑国渠通水而得以灌溉的四万余顷盐泽之地,粮产更是达到了惊人六石四斗每亩①! 从这一点来看,即便是现如今,郑国渠南北两岸的田亩,因累年耕作而流失了些许肥力,但只要灌溉农田所用的水充足,亩产五石或许还有些悬,但亩产四石以上,完全没有问题! 也就是说:单单修好了一条郑国渠,就能让渭北近三十万顷田亩,从亩产二石半的下田,一举变成亩产四石以上的上田! 而关中的粮价,也将因这多出来了四千多万石粮食,而大幅下降!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郑国渠得到修缮,两岸农户确实是最大的获益者,但关中其他地方,甚至是关东的百姓,都能因此而得到些许喘息之机。 自然,在距离郑国渠不过百里的长安,百姓皆因郑国渠被修好而喜笑颜开,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样一来,从明年开始,渭北缴入国库的农税,应当也能多出二百多万石。” “即便是英布再行谋逆,萧何也不至于向今年这样,只能从朝臣的俸禄里抠军粮······” 暗自思虑着,刘盈不由又是一笑,旋即面带笑容的停下脚步。 ——相府,到了。 · “可已算得?” 当刘盈的身影出现在相府之外时,相府正堂之内,已是被数十位官吏,以及堆积如山的竹简所堆满。 几乎每个人都是忙的头都顾不上台,一边翻看着手中陈简,一边用算酬在地上测算着什么。 而这些个动辄六百石、千石的官吏所测得的内容,则都送到了端坐上首,同样忙着计算的张苍手中。 听闻耳边传来萧何这一声稍待急迫的询问,张苍不由稍一抬头,将手中毛笔放回案上。 “禀相公。” “尚未全毕。” 稍一摇头,张苍旋即面带欣喜的从木案前起身,对萧何稍一拱手。 “然自莲勺、三原等县去岁,及汉元年,郑国渠尚畅通时之农产对比所得,今岁渭北,当亩产四石不止!” “若果真可至四石,则国库当多入农税近三百万石!” 说到这里,张苍面上神情,甚至隐隐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关中粮价,亦当自今岁之石钱五百钱,而跌至石不足千钱。” “如此往复数岁,再于渭南之水利稍行疏通、修缮事,关中之粮价,或可跌破石五百钱。” “国库所入之农税,或可至岁二千五百万石之多······” 听闻张苍这一番推算,纵是有心理准备,萧何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国库岁入农税,二千五百万石?” 似是不敢置信的又呢喃一声,待张苍满是严肃的一点头,萧何不由仍有些惊疑的出叹一口气。 “须知去岁,国库入农税,也才不过一千七百余万石······” “只修一条郑国渠,竟使国库所入之农税,顷刻而多近二成······” “果然!” “社稷,确当以农为本!” “待府库丰盈,国之大政,亦当以水利为先!” 萧何话音刚落,不待张苍点头符合,就听堂外,传来刘盈那稍有些沙哑的嗓音。 “萧相此言,实老臣谋国之论!” 第0123章 萧何,你丫不厚道啊? 同相府官佐稍寒暄两句,刘盈也被萧何恭请入了相府侧院,专用于萧何会客的侧堂。 端坐于上首,看着萧何略带喜悦的面容,刘盈不由有些不自在的掐了掐脖颈,又转了转头。 “合着不是感冒,是变声期了啊······” 回想起方才,自己在相府正堂外发出的那声震天‘鸭鸣’,刘盈腹诽之语,面色也有些尴尬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刘盈的尴尬,萧何也是一反常态的率先开口,对刘盈拱手一笑。 “方才,北平侯召相府官佐,乃欲测今岁之渭北粮产。” “闻北平侯言明岁,渭北亩产当可过四石,臣一时欣喜,稍抒私见,不曾想,竟为家上所听闻······” 嘴上说着,萧何不忘做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表情,轻笑着低下了头。 见此,刘盈自也是乐得岔开话题,顺着恭维了两句‘萧相老成谋国’‘方才之言,实令人振聋发聩’之类。 待堂内氛围稍归于正常,萧何也是稍一沉吟,便将话题拉回正轨。 “今日,家上竟得闲亲登相府,可是于朝堂之事有何差遣?” 说着,萧何又稍有些疑惑的补充道:“臣听闻,家上自莲勺折返长安,乃昨日方至?” 见萧何主动问起,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旋即佯做苦闷的稍叹一口气。 “萧相此不明知故问?” “孤年幼未冠,又不讳朝堂大事,今虽得以监国,亦从未有插手朝政,指使萧相之念。” “若非事急,孤又怎会亲登相府,徒使萧相于国事之上分神?” 却见萧何闻言,面上困惑之色更甚,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丝茫然。 “究竟何事,竟为家上谓之曰:急迫?” 见萧何做出一副真的很好奇的神情,刘盈暗地里不由稍有些气结。 “老狐狸!” 在心中啐骂一声,刘盈面上却是极尽淡然,只那抹温和的笑意中,稍带上了些许自嘲。 “自秋九月始至今,郑国渠整修一事,已然近毕。” “待二月开春,再全上游固土之事,便当可万全。” “只孤回转之时,少府曾哭诉于孤当面,乃言萧相屡拒拨国库之粮,以为少府官奴所食?” 说着,刘盈又是自嘲一笑,旋即微摇了摇头。 “岁手十月,孤手握郦侯租税十数万石,尚有余力拨粮,以解少府燃眉之急。” “今修渠事近毕,郦侯之租税亦已用尽,孤实无力出粮以助少府,更无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与少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面带微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故此前来,乃欲代少府相问于萧相:国库,果真如此拮据?” “竟连区区官奴三万所需,月粮不过三、四万石,亦无力调拨?” 言罢,刘盈不忘也做出一个迷茫无比的表情,权当是回敬方才,萧何那副装傻充愣的模样。 而萧何接下来的反应,也并没有出乎刘盈的预料。 “家上。” 就见萧何闻言,几乎是不带片刻思考,便对刘盈稍一拱手。 “国库拮据之事,家上当是有所知晓。” “陛下临出征之时,臣为筹措大军所需之粮草,更不惜截留朝臣百官俸禄之半,以为权宜之计。” “后关中秋收,虽国库得入去岁之农税,然今,陛下亲率二十万余大军在外。” “此二十万余,合燕、齐、荆、楚、梁各地兵马,及陛下自关中所召之民夫数十万,臣需月输关东之军粮,月不止百万石呐······” 满是苦涩的道出这一番话语,萧何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上可知去岁,国库入税粮几何?” “不足一千八百万石!” “然自秋九月,陛下出征至今,臣已输军粮近三百万石之巨!”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代、赵之地自古苦寒,一俟冰封,战事必当暂休;复兴,至早亦当于春二月、春三月。” “然今,冬十一月方过半,距代、赵复起战事,仍有三月余。” “若加之陛下平陈豨乱,又全复代、赵,大军仍当征战于外至岁中季夏。” “如此,便又是近半岁;臣仍需输军粮数以百万石,以供陛下所用······” 言罢,萧何终是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苦涩的望向刘盈。 “家上不知,臣已行令朝堂有司,及关中各地方郡县:凡官吏今岁之俸禄,皆暂减其半!” “然纵是如此,臣肩陛下大军粮草、辎重之担,仍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听着萧何这一番不是诉苦,又甚似诉苦的描述,刘盈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放在如今,刘盈所身处的冷兵器时代,战争最大的消耗,其实还是粮食。 便拿现如今,刘邦率军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来说,各路兵马、军队加在一起,光是战斗人员,就起码有四十万以上! 至于运粮的民夫,以及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说刘邦大军‘拥兵百万’,也丝毫不为过。 就算那些运粮的民夫人均自带粮草,炊事、遂营等非战斗编制也不需要吃饭,光是那四十多万战斗人员,每个月的军粮消耗,便是近一百万石! ——月食粮米二石,那是寻常百姓家的标准,要是让士卒也吃这么点,根本就没力气打仗! 而现如今,只能从关中,以及巴蜀收取农税的长安朝堂,农税收入平均到每个月,也就是不到一百五十万石。 这样算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如今正在叛乱的陈豨,亦或是明年,即将反叛的淮南王英布,只需要保证一到二年之内,逼得刘邦始终将几十万大军留在关东,并不被彻底打败,那汉室社稷,便必然会被动摇根基!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丞相萧何肩负着‘供应数十万大军所需军粮’的前提下,作为太子的刘盈去纠结‘为什么不给少府播粮食养官奴’,确实有些轻重不分之嫌。 此事若是传出去,刘盈也免不得要被有心人苛责一句:身社稷之后,而不知为君分忧。 但很可惜,萧何这点偷换概念的伎俩,却并没有逃过刘盈敏锐的双眼。 就见刘盈沉着脸微一点头,附和道:“萧相所言,孤自知。” “今父皇大军在外,粮草所耗确甚巨;萧相担输粮出关之责,亦多有辛劳。” 说着,刘盈不由稍叹一口气,旋即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纵如此,国库亦不至连少府之官奴,都无以供养之地吧?” “嗯?” 颇有些突兀的发出一问,刘盈不由摇了摇头,稍带深意的望向萧何那略显错愕的面容。 “若孤未曾记错的话,少府官奴所需之粮,乃前岁之农税入国库之时,便当预留而出,以待少府随时取用。” “怎今,萧相竟言此‘预留’之粮,亦已无存于国库?” “莫非萧相果真已至如此绝地,不得已将少府官奴预留之口粮,输之以为父皇大军之军粮?” 满是困惑的摆出这个疑惑,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洞悉之色。 这,就是刘盈之所以信誓旦旦,答应阳城延‘我去帮你跟萧何说’的原因。 ——作为少府的私有财产,凡是少府名下的官奴,其口粮消耗,都是由国库负责的! 而且是和官吏的俸禄一样,前一年的农税刚送入国库,下一年的消耗就会被分出来,作为预留! 现如今,刘邦大军在外,军粮消耗量极大,若说萧何无力‘调拨’粮食,那刘盈倒觉得情有可原。 可问题就在于:少府官奴所需要的口粮,根本不需要萧何‘调拨’,只需要萧何披个条子,把先前已经预留而出,用于少府官奴的那部分粮食拿出来即可!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困惑的发出一问。 “萧相方才言,今岁凡关中之官吏,其俸禄皆暂发其半。” “然萧相当知,官吏多家赀颇丰,纵俸禄减半,亦可勉强足用。” “可少府之官奴,皆身无长物之人,若萧相尽绝其口粮,此官奴数万以何为食?” 说着,刘盈也有些为阳城延不忿起来。 “须知今朝堂,身九卿之高位,而无彻侯之爵者,独少府一人矣!” “孤此修郑国渠,少府亦倾其所能,方出私奴不过十七人。” “今萧相一言,便拒拨此官奴数万所用之口粮,少府又当如何?” “待父皇班师,闻少府官奴尽皆饥亡,少府当何言以对?” “孤身以为监国太子,用此官奴数万以修渠,反使其饥亡,又当如何往于父皇当面?” 说到这里,见萧何打算开口,刘盈赶忙一抬手,面容之上,也终是带上了些许若有似无的责备。 “萧相莫不以为,孤用此官奴三万,便当负起口粮之用?” “若如此,孤何不以粮为酬,雇民之壮为力役?” “再者:若孤此番,未驱此官奴数万,以为修渠之力役,莫非萧相亦不顾此官奴数万之存亡?” “若孤不用之为力役,莫非萧相果欲负此‘拒拨粮米,以致官奴数万饥亡’之罪责?” 秦汉度量衡 记得之前发过一个单章,专门讲度量衡,不知道丢哪去了。 昨天有读者问:汉1石不是30kg吗?每人每月2石粮食,也就是60kg,每人每天2kg?这不对吧? 在这里重新跟大家讲一下秦汉度量衡,并注明其来源——学知识,总不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嘛~ 首先是长度单位。 按照秦汉出土文物,主要是虎牢关秦墓葬群、张家山汉墓葬群中发现的标尺等物,可得:秦汉1寸≈2.32cm。 再按照1尺=10寸,1丈=10尺,1里=180丈可得:1尺=23.2cm,1丈=2.32m,1里=417.6m。 1顷=100亩,一亩=240《平方步》——6尺=1步,宽1步、长240步=1亩。 重量单位。 秦汉1斤=16两,1两=24铢,从史料中《长、宽、高各一寸之金,其重一斤》的记载,再以黄金19.32g/cm3的密度算得,秦汉一斤≈250g。 容积单位: 根据出土的秦汉容器测得:1升=200ml。 10升=1斗,10斗=1斛,又64斗=1钟。 须得一提的是,‘石’同‘斛’一样,都是容积单位,而不是重量单位。 在很多搜索引擎,包括文献当中,都发现了‘1石=120斤’的记载,但石作为容量单位,是不可能有恒定重量的。 就好比拳头大的棉花和拳头大的铁,按秦汉的度量衡可能都是‘1升’,但其重量绝对不可能相等,因为还需要考虑到《密度》这个变量。 根据多方查阅资料,并通过从先辈七月新番所著《汉阙》借鉴、推演,得到了说服力最高的一个标准:秦汉1石,合粟米13.5kg。 这也不是盲猜,而是通过1升=200毫升,10升=1斗,10斗=1斛,1斛=1石得出:1石约合20000ml,即20l。 再按照粟米大约0.68的密度系数,算得粮米1石=13.5kg左右。 这个数据也得到了文献支持——有相关研究者曾尝试称量体积为20l的粟米,得重13.55kg左右。 且按照1石=20l来计算,1石水才不过20kg,折合汉斤80斤,1石粮食比1石水还重,明显不合理。 至于‘1石=120斤’,即1石=30kg这个说法的来由,目前尚未查清,但应该是某个密度约为1.5的物资,才符合1石=120斤的状况。 根据百度百科密度表,查得密度符合1.5,且存在、常见于秦汉时的物质有: 碎石 1.32~2.0 粗砂(干) 1.4~1.95 细砂(干) 1.4~1.65 所以1石=120斤的说法,大概率就是以上这三种物质其中之一,且大概率是细砂。 记住咯~ 石是容积单位~ 不是重量单位~ 1石粮米,也不是通过称重获得,而是用‘斗’作为量具,1斗1斗盛,盛够10斗方为1石~ 也正因此,古代的高利贷,总会有‘大斗进,小斗出’的说法——封建时代,农耕社会,绝大部分百姓的‘高利贷’,实际上都不是借钱,而是借粮~ 这样算来下,每人每月2石的粮食消耗量,也就是每个月27kg,平均每天不足1kg,绝对算不上‘大胃王’的食量~ 第0124章 初露锋芒的太子 听闻刘盈这一连串稍待责备,甚至隐隐带有些许苛责的话语,萧何面上神情不由嗡时一滞。 不等萧何开口辩解,就见刘盈似有所感般眯起眼,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已是带上些许冷意! “哦······” “孤知道了。” 面色晦暗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孤所驱之少府官奴三万,萧相拒拨粮米以为食。” “然长陵,当亦得筑建帝陵之官奴数万啊?” “筑建帝陵之官奴,萧相断是不敢拒拨粮米,以误帝陵筑建事······” “如此说来······”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出现一抹恼怒之色。 “莫非萧相以为,父皇不可欺,孤便是可欺的?!!” “又或吾汉家之国本,非民耕农、水利事,而乃帝陵筑建事!!!” 冷不丁两声轻呵,就见刘盈猛的一拂袖,从座位上直起身,面上神情分明在告诉萧何:这事儿,要是不给孤个交代,孤,就给你一个交代! 刘盈这番突如其来的强势,显然有些出乎了萧何的预料。 ——汉之国本,究竟是农耕、水利,还是帝陵? 从客观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其实都对。 因为自国祚鼎立,天子刘邦坐上那至尊之位时起,汉之国本,就有这么两种说法。 一曰:农为本,商为末。 二曰: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无论是有关水利的事,还是关系到帝陵的事,其实都是‘国本’。 水利自是不用多说,一句‘农者,国之大事;水利者,农之大事’,便足以道明。 而帝陵的建造,如果放在后世的那些时代,自然是理论上的‘天下头等大事’,实际上的面子工程。 但在以帝陵配合着陵邑制度,从关东地方噶韭菜般,将地方豪杰强制迁入关中,以达到‘强本弱末’之目的,从而达成高度中央集权的汉室,即便是在现实意义上来说,帝陵的建造,也同样是关乎社稷安稳的头等大事! 在后世,为何总会有‘历朝历代皆有世家,唯西汉无’的说法? ——就是因为西汉帝王凭借一个陵邑制度,孜孜不倦的将地方豪强,在其刚出现世家雏形的时候迁入关中,以天子之威亲自镇压! 那西汉的落寞,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此事在后世,可谓是众说纷纭。 有说外戚擅权,有说后宫干政,有说奸宦乱国,还有人,将这口锅扣在了儒家的头上。 但归根结底,西汉王朝的根基真正被动摇,并不可逆转的狂奔向灭亡,恰恰是由于史册之上,相当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永光四年,元帝奭筹建寿陵,废陵邑制! 而这个以‘徒废钱粮,不合孔儒之道’为由,一举废黜陵邑制度的汉元帝刘奭,便是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之子。 没错,正是那个被刘询斥言‘乱吾家者,必太子也’的腐儒皇帝。 陵邑制度一废,地方势力自是彻底坐大。 自元帝刘奭废除陵邑制度的永光四年(前40年),到汉光武帝刘秀继位九五,光复汉室的更始帝二十五年(25年),不过短短六十五年的时间,在西汉初期头都抬不起来,连丝绸做的衣服都不能穿、连马车都不能做的地方豪强巨贾,便成长到了宗室刘秀想要中兴汉室,都需要仰赖地方豪强势力相助的地步。 毫不夸张的说:陵邑制度,就是西汉王朝的根基! 只要有陵邑制度在,那刘汉天子目光所及,便绝对不会出现阻挠中央集权的地方势力! 而在刚开国不过五年,陵邑制度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的现如今,帝陵的建造之事,绝对称得上一句‘朝堂之首重,社稷之根基’! 但问题就在于:作为丞相,萧何绝对不能说出‘帝陵比农耕重要’这种话······ 原因很简单。 ——农为国本,是如今汉室,乃至过往千百年,为华夏大地所公认的普世价值。 而陵邑制度,算是刘汉社稷难得一见的‘新汤新药’。 虽然在朝堂之上,陵邑制度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政治正确性,但也还暂时无法大肆宣扬。 原因很简单:陵邑制度的核心价值,便是‘关中为本,关东为末’。 可这话要是堂而皇之说出去,让关东百姓怎么想? 让关东那些个刘氏宗亲诸侯,尤其是那些正在叛乱,或即将叛乱的异姓诸侯怎么想? 简单来说,农为国本,这是整个天下公认的普世价值,绝对挑不出错。 而‘关中为国本’‘以陵邑之制强本弱末’,虽然正确,但只能私下里做,暂时还不能堂而皇之的挂在嘴边。 这样一来,作为开国第一侯,又是礼绝百僚的大汉第一相,萧何就务必保证: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符合‘农为国本,商为末’的普世价值。 至于‘陵邑用于强本弱末,于农耕同为国本’这种话,天子刘邦可以在没有百姓的地方,私下同臣子说一说。 身为太子储君的刘盈,也可以在自家母族亲眷、心腹党羽面前浅尝遏止,稍提一嘴‘父皇行强本弱末之策,以固国本’之类。 或许在数十年后,关东再无异姓诸侯之时,后世的刘汉天子,便可以大咧咧说出‘关中为国本’这种话。 但作为丞相,尤其是大汉第一任丞相,在关东尚有数家异姓诸侯的现如今,这个话,萧何是万万不能说的······ “家,家上······” “臣······” 就见萧何干涩的嘴唇稍一颤,似是想要开口,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刘盈说的没错。 负责建造帝陵的那几万官奴,其所需的口粮乃至冬衣,国库都已尽数调拨,没敢有丝毫克扣! ——长陵,可是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是刘邦死后长眠之所! 开国皇帝的丧葬之事,谁敢怠慢? 又谁敢缺斤少两? 别说作为丞相的萧何了,要知道即便是太子刘盈,在几个月前,下令‘广发少府官奴,为修渠之力役’之时,都没忘提一句‘除筑建帝陵之官奴,余者尽发’! 盖因为长陵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帝陵,不单单关乎公面儿上的陵邑制度。 从私面儿上,还关乎萧何这个臣子对天子忠诚与否、刘盈这个儿子对老爹孝顺与否,以及刘邦这个开国皇帝、萧何这个开国丞相、刘盈这个开国太子,为后世所起到的榜样作用。 可这样一来,刘盈那句‘丞相不敢惹父皇,莫非就觉得孤好惹?’的责问,萧何就没法应答了······ “怎今日家上······” “竟已稍得纵横家之姿,一言一行,竟亦有些了诡辩之态?” 萧何心里明白:刘盈今日,算是抓住了自己‘明明知道帝陵重要,又碍于身份没法明说’的痛点。 而要想做出应对,就必须将话题,从帝陵一事上移开。 稍沉吟片刻,萧何滞愣的面容便缓缓归于正常,只轻叹一口气,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容禀。” “少府官奴之口粮,国库确早以预留,臣拒不拨付,亦非以为家上仁善好欺······” 说着,萧何不忘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旋即稍摇了摇头。 “自汉六年,臣奉陛下之令,以修长乐、未央两宫,同少府阳城延倾力协助,方有长乐、未央两宫不一岁而落成!” “然自那时起,少府阳城延便视臣为恩主;于朝堂之上,臣每有建言,少府皆不思其是非,而盲与附和。” “便因此,臣还曾因恐陛下猜疑,而于关中稍行纨绔之事,以自污声名······” 说到这里,萧何不忘稍抬起头,见刘盈面上怒意虽稍艾,却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淡然,不由又将话头稍一转。 “若臣同少府只私交甚密,倒也无妨;然少府因私谊,而于公事、国事之上屡从臣之建言。”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臣以为,此于人臣之道不合,同为官之道,亦大相径庭······” “又陛下连年征战于外,臣蒙不下信重,以朝堂大权尽相托付。” “臣手握朝政之大权,实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陛下之恩德。” “如此境况之下,臣又怎敢坐视少府因私废公,与臣方便?” 轻轻一声反问,不待刘盈开口,就见萧何又是自顾自摇了摇头。 “臣蒙陛下信重,实不敢沾此‘结党营私’‘密谋不轨’之嫌!” “又臣掌朝堂大权,更不敢坐视少府因公废私,而乱国政。” “然臣同少府,终还是来往多年,私谊不浅;若直言以劝少府公私分明,恐伤卿曹同僚之和气。” “故此番,臣拒拨少府官奴口粮,实乃欲使少府记恨、挂怀于心,而于臣稍远。” 言罢,萧何面带羞愧的一笑,甚至还稍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不忘补充道:“且今国库之粮,确已缺至捉襟见肘之地。” “为少府官奴所预留之口粮数十万石,若可为臣输以为陛下大军之军粮,臣亦可稍的一日安歇、一餐饱食······” 第0125章 孤特喵火力全开! 听着萧何这一番活灵活现,甚至丝毫挑不出毛病的自白,刘盈也是从最开始的信心十足,到后来的稍有错愕,再到最后,萧何说出那句‘我是想让阳城延离我远点’时,刘盈心中,已然是带上了些许钦佩。 若非场合不对,刘盈真想学学后世,赌神发哥那张著名的表情包,给萧何好好鼓个掌! 看看萧何说了些什么? ——臣啥也没干,阳城延非要往臣身上贴,因公废私,这怎么行呢? ——为了确保阳城延不继续因公废私,臣只能行此下策,好让阳城延记恨臣,不再对臣马首是瞻了! ——当然,臣肯定也不是为了这个事,就无视少府官奴的死活,国库确实是没粮食了······ 就这么三言两语之间,身处政权中枢核心,手握朝堂大权的丞相萧何,竟是没沾上哪怕一点灰! 因功废私,成了阳城延的锅; 拒拨粮米,成了天子刘邦征战在外,大军粮草消耗太大的不是。 反观萧何呢? 天子刘邦令建长乐、未央两宫,萧何二话不说,不到一年就建成! 天子刘邦猜疑萧何权力太大,萧何就主动抹黑自己,以免君臣猜疑,证券动荡! 就连萧何同阳城延之间‘公私不分’的问题,都让萧何说出了花。 什么‘这样不好,但我也不好跟阳城延明说,再平白伤了同僚和气’啦~ 什么‘故意做个错事,好让阳城延名正言顺的记恨自己’啦~ 若非刘盈身为太子,萧何多少忌惮刘盈的太子身份,刘盈甚至怀疑:再说两句,恐怕就连刘盈,都要背上哪一口莫名其妙的锅! 比如身为太子,不思为君父分忧,想办法去分担少府官奴的口粮问题,反倒跑来,刁难一个功勋卓著,鞠躬尽瘁的老丞相之类······ “呵······” “可真是······” “大开眼界啊?”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不由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冷笑。 对于‘朝臣公卿非良善’,刘盈自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汁方侯雍齿那等货色,都知道发挥自己仅有的价值,以讨得天子欢心的情况下,朝堂上其他的‘正常人’,自也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但饶是如此,对向来为人称赞‘温润如玉’‘颇得长者之风’的萧何,竟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极其精彩,其标题为‘颠倒黑白的最高境界’的政治扣帽大戏,刘盈也依旧觉得满是惊诧。 不能怪刘盈少见多怪,实在是萧何这一番‘谁都可能有错,就我不可能’的姿态,实在是太令人感到熟悉了······ “好嘛。” “合着西元年,我华夏的官员,就已经修炼出这般高阶的官僚专属技能了······” “嘿!” 暗地里又是一声冷笑,刘盈重新抬起头时,望向萧何的目光中,竟悄然燃起一丝斗志! ——是非不分,颠倒黑白,自然算不上什么高尚。 但刘盈心里很清楚:要想玩儿政治,心就要黑,脸皮就要厚。 此,便所谓:厚黑之术······ “萧相此数言,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食,竟倒成了父皇不是?” 就见刘盈道出这句令萧何稍有些骇然的话语,面上却是极尽淡然的一笑。 “可是往数岁,父皇不该与朝政大权于萧相之手?” “又或汉六年,父皇不当令萧相筑建长乐、未央两宫,又或不当遣阳少府从助于侧?” “及萧相同少府私交甚笃,以致公私不分,倒是少府不该怀恩于心,反当恩将仇报,得萧相知遇之恩,而与朝堂屡反萧相之建言?” “啧啧啧······” 稍一咂摸嘴,便见刘盈面带古怪的笑着抬起头。 “如此说来······” “少府官奴无粮米以为食,便当乃孤不是。” “孤用少府之官奴,以全父皇修渠之托,当尽出母族外戚之私粮,以代萧相供养此官奴三万。” “如此,才方算得为君父分忧,以稍减萧相之负?” “嘿······” “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见刘盈嘴上说着,面上始终挂着那抹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萧何却只微微一笑,悄然一拱手。 “家上言重。” “尚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嘴上说着不至于此,萧何面上神情,却丝毫看不出否定的颜色,似是对刘盈方才所言全盘默认? 就在萧何要再开口,以述说此事的‘真相’之时,却见刘盈猛地一拍大腿,旋即长出一口气。 “呼~” “既如此,此少府官奴三万······” “孤,还真不敢再用了?” 稍带迟疑的一声呢喃,便将刘盈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开始了一番‘自言自语’。 “郦侯去岁之租税,皆已用于往数月之修渠事。” “建成侯、洨侯之封国,一于关外河东,一于荆楚-淮南之交,租税运之不便。” “况孤身以为太子,今又得父皇托之一监国之责,实不当再以母族之私赀,全孤需行之公务······” 若有所思的说着,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一摇头,旋即抬头望向萧何。 “如此,少府之官奴三万,孤,已无力用之。” “无此官奴三万,修渠一事,亦当休矣。” 言罢,刘盈便稍走上前,将萧何面前案几之上的一卷空白竹简展开,而后,竟亲自给萧何调起了墨。 手上兔毫在木制砚台上轻轻搅动着,刘盈却是头都不抬,嘴上不忘说道:“还劳萧相动笔。” “便谓曰:国库粮米甚缺,无力调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故太子修渠一事,无奈作罢。”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又少府官奴无粮米以饱腹、无冬衣以遮寒,多饥寒而死;亡者······” “足三万整?”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问,就见刘盈又自顾自一点头,将手中饱沾玄墨的兔毫,递到了萧何面前。 “萧相,请。” 见刘盈竟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萧何也不由面色稍一滞。 “家上,此······” “何意啊?” 却见刘盈满是痛心疾首的摇了摇头,旋即直起身,长叹一口气。 “唉······” “萧相当知,自孤得立为储,便多为父皇所不喜。”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更曾起易储、废后之念。” “若非母后倾力回护,又萧相携百官忠言直谏,父皇这才暂消易储之念,愿以郑国渠之整修事,与孤自证才能之机。”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唉······” “怎奈今,孤近连修渠之力役官奴,亦无粮以供养。” “也难怪父皇不喜于孤,反视赵王为社稷之后~” 见刘盈片刻之间,就变成这幅如丧考妣的颓废模样,萧何不由下意识一皱眉。 “如此微末之挫,便已使家上畏而退之?” “须知为保家上之储位,皇后······” “皇后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尽发浑身解数,方得家上之储位得以保全。” “今家上轻言挫败,当何以面皇后?” “待日后,又如何君临天下,以治天下万民?!!” 说着,萧何的语调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恨其不争的意味。 却见刘盈闻言,只稍一愣,便满是莫名其妙的望向萧何。 “萧相何出此言?” “孤何曾言,欲辞太子之位?” 满是疑惑地道出此问,刘盈甚至夸张的往后轻轻一跳,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萧何。 “萧相莫不以为,郑国渠整修不利一事,孤欲亲担责?” “——孤休修渠事,可是国库无粮调与少府官奴,方有之事!” “怎的?” “萧相礼绝百僚,身百官之首,又为父皇赞以为‘开国第一侯’,莫非连如此担当,都已为岁月所消磨?” 满是惊诧的高呼出这接连数问,便见刘盈赶忙上前,生怕萧何逃走一般,将萧何的手腕紧紧攥住,连拉带拽着走向案几的方向。 “萧相可万莫言笑。” “若无萧相亲笔所书之‘认罪状’,孤可不敢休郑国渠之整修事!” “还劳萧相速书!” “得此书,孤也好心安而归未央,令罢修渠事!” 被刘盈这般架势吓得一愣,萧何一时没稳住身形,竟真让刘盈拽着,摁坐回了木案前。 低头看看面前的空白竹简,抬起头,便是面上带着些许急迫,重新将兔毫递过来的刘盈。 再回想起方才,刘盈所说的那一番话······ “这!” “这父子二人,怎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心下焦急地一声斥骂,萧何便赶忙抬起头,正要开口,却见刘盈那严肃中稍带些急迫的面容之上,缓缓涌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孤,亦无意刁难萧相过甚。” 就见刘盈又是一笑,旋即蹲下身来,面带深意的望向萧何。 “即今岁,关中官吏之俸禄皆发半,便也绝无‘官吏半禄,官奴全食’之理。” “今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当劳至春三月,需米粮近十五万石。” 说着,刘盈又朝着案上空简稍一努嘴。 “若不欲书‘认罪状’,萧相亦可行文国库,调米粮七万石,以供少府官奴为食。” “余八万石,孤再另筹。” “如此,可否?” 第0126章 太子,可有明君之相? “家上,果真是这般言与相公?” 待刘盈扔下一句‘少府官奴要用的粮食,咱俩一人出一半’,便扬长而去,萧何也不出意外的等来了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的拜会。 听闻张苍略带诧异的发出此问,萧何也只能是苦笑着点了点头。 “然······” “家上言:既今岁,关中官吏半禄,便绝无官奴全食之理。” “然欲善其事,当先利其器;少府官奴,便乃修渠之器。” “往日,凡官奴之口食,本就已以‘人月一石’之制,较于民户已然减半,若再减,恐于修渠事不利。” “故家上言:自今起,至春三月修渠事必,此四月余,少府与修渠事之官奴三万,其所需之粮米近十四万石,国库纵拮据,亦当出其半······” 嘴上说着,萧何也不忘摇头苦笑着拿起面前,正静卧于案几之上的竹简,示意张苍过目。 “此便方才,家上亲守于案前,迫老夫所书之函。” “待午时过后,老夫手中事毕,恐还当携此书,往国库一遭······” 听着萧何满是无奈的道出这一番话,张苍只面色怪异的上前,接过萧何手中的那卷竹简。 “即出粮米七万石,由备盗役卒输往三原,以付匠作少府阳城延之手······” 默念出简上所书,张苍面容之上,不由稍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单看表面,这卷竹简上的文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算是相当正常的物资调拨手令。 但让张苍稍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竹简末尾落款处,清晰盖在‘丞相酂侯萧何’几字之上的那方红印,以及萧何方才说:要亲自走一趟国库。 ——自汉室立,这枚三寸见方的红印,有多久没被用在类似的物资调拨手令上了? 莫说是有关物资调拨的手令了,便是天子刘邦的天子诏书,也经常出现天子用印后先行颁布,萧何再抽空用印,走全程序的状况! 至于过往这数年,天子刘邦征战在外,朝堂大权尽掌于萧何手中之时,那方丞相印,也很少出现在朝堂的日常运作当中。 除了关乎朝堂大政的正式公文,如汉元年,紧跟着《授民田爵令》而发往天下各地,以劝山中隐民下山安家的相府政令,萧何基本很少用腰间的那方相印。 便是去年年末,刘邦率军出征之际,相府发往朝堂有司的那封‘凡有秩之官吏,皆暂发半禄’的公文,盖得都是萧何的私印。 而现在,那方象征着‘佐天子以治天下万民’,象征着丞相大权的方印,却盖在了一封调拨粮米区区七万石的手令之上! 甚至连萧何本人,都要为了这区区七万石粮食,而放下手中堆积如山的政务,亲自前往国库! 如此大张旗鼓,这般郑重其事,其所表明的深意,自是不用张苍细想。 “家上如此行事,莫不太自专了些?” 暗自稍腹诽一声,张苍便略带忧虑的抬起头,对萧何稍一拱手。 “相公。” “家上此番,究竟何意啊?” “不过是粮米七万石,又乃与少府官奴之用,何需相公用印于手令,更欲亲往?” 见萧何只笑着摇了摇头,却并不见开口的意思,张苍面上困惑之色,不由更甚了一分。 “鄙人尚还记得,相公拒拨少府官奴之粮,乃莲勺县道传言:相公于少府私交密切,家上似有不愉?” “怎今,家上又亲登相府,迫相公调粮?” 听闻张苍这接连数问,萧何只面上无奈更甚,一阵摇头苦笑连连。 如此许久,终还是笑意稍一敛,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许。 “家上此番,乃欲敲打老夫,不可公私不分啊······” “嗯?” “此话,做何解?” 听闻萧何此言,张苍脸上更是写满了问号。 “相公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本就乃避‘同少府私交甚笃,又公私不分’之嫌。” “又家上明与人言:相公同少府来往过于密切,相公这才拒拨粮米。” “怎家上先行敲打于少府,待相公远少府,又前来敲打相公?” “这······” 看着张苍面上困惑,萧何面色稍一凝,旋即意味深长的一笑。 “唉······” “高处,不胜寒呐~” “老夫不过身居相位,竟便惹得北平侯这般人杰,亦做如此痴愚状······” 暗自感叹着,萧何不由稍叹一口气,便也由着张苍的询问,顺着答了下去。 “正所谓:过,则犹不及。” “老夫同少府之谊,本乃私事;然少府官奴食量,卫家上用以为修渠之力役,则乃国事。” “家上不喜老夫同少府公私不分,因私谊之亲而误国事,老夫远少府,本乃应有之理。” “然拒拨少府粮草,虽乃老夫欲远少府之举,然亦误了修渠之国事。” 说着,萧何不由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张苍。 “此,便乃老夫为避‘公私不分’之嫌,又反行之以公私不分之事啊······” 看着萧何望向自己时,那一抹略露出出洞悉之意的笑容,张苍却是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 “是了······” “惹家上猜疑,萧相确当远少府,以避‘公私不分’之嫌。” “然相公为远少府,而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便反误修渠事,又落得公私不分之嫌······” “如此一来,家上今日亲至,便也是当然······” 见张苍说着,不忘稍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自己,萧何也只轻笑着点了点头。 “然也。” “老夫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虽乃因家上之言,然此般‘君臣猜疑’之事,乃可自为,而不可为外人道之事。” “家上今日亲来,又迫老夫亲书手令,便乃明告老夫:纵欲远少府,亦不可误修渠事啊······”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说着,萧何不由悠然一声长叹。 “往数年,皆为陛下所不喜,也是难为家上······” “今家上得以监国,又为陛下托之以修渠之责,又前不久,陛下方兴易储之念。” “值此微妙之时,得主修渠事而自证其能,家上,实不敢有丝毫怠慢呐······” 听闻萧何这一番感叹之语,张苍终是稍敛面上困惑,陷入短暂的思考。 片刻之后,就见张苍面上稍带着些许凝重,目光中略带着些许试探望向萧何,声线也被张苍压得极低。 “依萧相之见,家上此番作为,或得贤君之相否?” 听闻张苍这一问,萧何那之流于面皮之外的客套笑意,终于是直达眼底。 就见萧何应声一笑,旋即稍待调侃的望向张苍。 “北平侯此来,便当是为此事?” “可是前时,陛下意欲易储,北平侯筹谋不定,不知当谨遵陛下诏谕,亦或拥护家上之储位?” 听闻此问,张苍稍有些诧异的抬起头,见萧何满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终不过面带阴郁的稍一点头。 “然,又不尽然。” “陛下意欲易储,废长立幼,鄙人身以为汉臣,虽不当不尊陛下之意,然亦知废长立幼,徒使主少国疑之弊。” 说着,张苍不忘自嘲一笑。 “说来前秦之时,鄙人尚为秦御史。” “秦王政久不立公子扶苏,使赵高、李斯矫诏以害秦将蒙恬、公子扶苏,立二世胡亥,终使秦二世而亡。” “此间种种,鄙人于彼时之秦廷,实可谓亲眼目睹,纵今,仍是历历在目······”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沉着脸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口气。 “家上身以为陛下嫡长子,鄙人自当拥护;及陛下所言之‘太子仁弱,赵王较之更为聪慧’,鄙人更不以为然。” “鄙人之忧······” 满是迟疑的拖一个长音,张苍纠结许久,终还是暗自一咬牙,下意识扫视一周,才面带郑重的将上半身一前倾。 “鄙人之忧,乃于皇后,及吕氏外戚!” 语调铿锵有力的道出此语,张苍严峻的面容之上,已是写满了担忧。 “今家上尚未得立,吕氏尚不显嚣扬之相;然皇后尚非为太后,便屡屡出言,以阻陛下之大政!” “且不论陛下所行之大政对否,皇后终不过后宫之主;纵其千差万错,自有吾等朝臣出言,以劝阻陛下三思!” “然皇后身以为后宫主,屡屡出言,以阻外朝之大政,纵陛下亦无疑奈何······”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稍抬起头,面上严峻之色更甚。 “相公试想。” “——陛下得开汉社稷之功,身以为国祚之始祖,纵于今之皇后无以奈何。” “若待来日,一俟宫车晏驾,家上年弱而继立,今日之皇后,可就是明日之太后了······” “年弱之新君,可能奈何己之生母,彼时之汉太后?” “吾等身以为朝臣,于帝母太后当面,又安能进劝阻之言、行劝阻之事?” “若不能,得彼时之太后在,今日尚还恭顺之吕氏外戚,莫不俱嚣扬跋扈,为祸朝堂呼?!!” 第0127章 太子不行?赵王更不行! 张苍这一连串的质问,也惹得萧何原本还算淡然的面容,逐渐被一抹若有似无的忧虑所占据。 见萧何这般反应,张苍也是不由心下稍一安。 “不敢相瞒于相公。” “——非独鄙人,今在朝之功侯贵勋、百官朝臣,凡不明言以拥太子者,皆于鄙人同持此忧。” “诸公所忧者,非因拥护太子而触怒陛下,而乃太子日后即立,今日之吕氏、来日之太后,便或当为国之大患呐······” 面带忧虑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稍一正身,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何明显也是被张苍这一番话所触动,稍拱手一回礼,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张苍所言,究竟在不在理? 萧何心里非常明白:张苍字字句句,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要知道现如今,还仅仅是皇后的吕雉,就已经让身为开国皇帝的刘邦,都有些无可奈何了! 等日后,皇后吕雉进阶为太后吕雉,皇位上坐着的,也从开国皇帝刘邦,换成了幼年皇帝刘盈,到那时,吕雉还不得反了天? 过往十数年的接触,也让萧何万般笃定:吕雉此人,绝对和‘本分’二字,沾不上哪怕丝毫干联! 就算是将来,成为太后的吕雉收敛爪牙,开始端起‘国母’的温善架子,吕家那些个外戚侯,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灯。 旁的不说,单一个周吕令武侯嫡长子吕台,就足以让满朝功侯抚额长叹。 ——要知道现如今,郦侯吕台,也还食曾经属于太上皇的新丰邑近万户‘山东父老’呢! 再加上吕泽次子吕产,以及初代建成侯吕释之,还吕释之的两个儿子吕则、吕禄,乃至于那些旁支子侄······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邦驾崩之时,继位的刘盈还没年满二十岁,还没行加冠之礼,那吕氏,就必将成为刘盈一朝,长安朝堂的首要不安定因素! 尤其是在当家主母吕雉以太后之身,端坐于未冠天子刘盈身后的前提下,汉室天下除太后吕雉之外,将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整治吕氏外戚的人! 所以对于张苍,以及张苍口中那些‘并不担心拥护刘盈会惹怒刘邦,只担心吕氏日后祸乱朝纲’的功侯百官心中所虑,萧何也可以说是感同身受。 若是几个月前,张苍问出这句‘太子刘盈,得贤明之相否?’,那萧何也免不了会踌躇许久。 可现如今,在刘盈展现出愈发令人期待的表现之后,萧何对将来,吕氏外戚乱权的担忧,已经有了不小的缓解······ “北平侯之所言,亦曾为老夫之所虑。” 思虑良久,萧何终是沉声一语,开始了自己对张苍,以及那些迟疑观望,不敢决然拥护太子刘盈的功侯百官,所给出的‘个人建议’。 “曾几何时,老夫亦曾疑虑:太子太过年幼,又皇后过于强势,待日后,一俟宫车晏驾,吾汉室之朝堂,岂不成彼时之太后一言之堂?” “去岁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陛下突显易储赵王之念,老夫亦曾动摇:若赵王得立为储,当于日后之社稷更妥当否?” 说着,萧何不由摇头一笑,将话题悄然一转。 “然今,老夫已不在疑虑于此事。” “其因有三。” 言罢,萧何便面带郑重的抬起手,竖起了食指。 “其一:废嫡立庶、废长立幼之先河,断不可开!” “——尤陛下身以为开国之君,更万不可亲开此先!” “若不然,自陛下之后,凡汉之帝崩,皆必战火纷纭,诸皇子明争暗斗,祸乱不休!” “岂不闻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旦陛下废今日之家上,改立以赵王为储,待日后,凡皇子这,皆可以此先例,以‘先祖曾废嫡立贤’为标榜,乱嫡庶、尊卑、长幼之序,肆行夺嫡事!” “如此,恐纵汉命数不绝,亦难言不重蹈秦二世而亡之覆辙······” 听闻萧何这一番郑重其事的话语,张苍稍点了点头,面上忧虑却只稍淡退了些。 就见萧何稍一沉吟,便有伸出了大拇指:“其二。” “便乃较之于今日,太子母族之吕氏外戚,赵王之戚氏外戚,恐乱社稷者更甚!” 听闻萧何此言,张苍倒是稍一诧异,赶忙问道:“此言,何解?” “须知赵王之母族,端可谓人丁稀薄,除赵王母戚姬,便再无人矣。” “相公何言戚氏之惑,较吕氏更甚?” 却见萧何只笑着一点头:“然!” “戚氏外戚之惑,便源自其丁稀,又赵王无功!” 斩钉截铁的道出此语,萧何不由稍直起身,面上神情,也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今太子母族吕氏,丁盛而势壮,虽有乱权之隐患,然其势,亦可于日后,固新君之威仪。” “然若赵王得立,母族无丝毫助力,赵王按能安立于庙堂?” “老夫同北平侯,皆受陛下大恩,方得今日之高爵、厚禄,若赵王立,必不敢行欺陛下子之事。” “然朝堂鱼龙混杂,若赵王年幼而得立,又恰有奸妄二三人,因一己之私而欺压少弱之君,岂不纲常颠覆,国将不国?”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摇头一笑。 “诚然,今家上年弱,若陛下无得长寿,家上未冠而继立,确当由太后亲政,至新君加冠。”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然北平侯当知:家上今,可已年满十四!” “纵其继位而无以亲政,待年二十而加冠,亦不过数岁之功!” “然若赵王得立,天子未冠而无以亲政之事,只恐非三岁、五载之功。” “正所谓迟,则有变;变,则有乱。” “天子在位而累年无以亲政,纵待其加冠,可还于事有补乎?” 见张苍闻言,面上缓缓涌上些许赞同之色,萧何不由又补充道:“况皇后虽稍势强,然于朝政大事,亦有不俗之见解。” “然若赵王得立,又不数岁宫车晏驾,以太后之身亲掌朝政大权者,便当是戚姬······” 说着,萧何不忘稍待调侃的望向张苍:“戚姬当朝掌政,北平侯以为,当是何景象?” 就见张苍闻言,面上沉凝被一声嗤笑所击碎。 “萧相所言甚是······” “戚姬身太后而临朝,若有大事当决,当又是日夜啼哭,以鸣其冤苦。” “除啼哭鸣苦,恐再无安社稷之策······” 听闻张苍此番答复,萧何只淡笑着点点头。 “故老夫之意:太子虽年弱,然赵王更幼。” “太子继立,确有主少国疑之虞,然赵王立,只当更甚!” “太子之母族外戚,虽有尾大不掉之虞,亦可助其日后威仪得固;赵王之母族虽无乱权之嫌,然于其日后之威仪,可谓百无一用!” “皇后虽稍强势,亦可于日后新君即立,主少国疑之时威压朝堂;然戚姬,不堪此任。” “故:太子储位得保,虽有隐患,亦尚有转圜之余地;然若赵王得立,则国必乱······” 言罢,萧何不忘笑着稍一拱手,旋即满是坦然的对张苍一点头。 见萧何这般架势,再回味一番萧何方才所言,张苍思虑良久,终是仰头一声长叹。 “萧相所言,甚是······” “太子继立,虽有隐患,然尚不急迫;纵日后患发,亦有转圜之机。” “然若赵王得立······” 说到这里,张苍不由悄然止住话头,自顾自连连摇头不止。 ——张苍实在是想象不出:刘如意一个八岁稚童身着天子冠玄,其母戚夫人头绑太后之簪,会将如今,这本就满布疮痍的汉室,给祸害成个什么样子······ “既如此······” 刚一开口,张苍便突然反应过来:之前,萧何好像是说了句‘其因有三’······ 不待张苍开口问,便见萧何轻笑着竖起无名指,道出了自己第三条,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判断依据。 “其三。” “自陛下展露易储之念,太子便一改往日仁弱之姿!” 毫不犹豫的道出此语,萧何便又对张苍一笑。 “北平侯方才问:太子可有贤君之相?” “老夫以为,若往数岁不论,单以太上皇驾崩,陛下展露易储之念之秋七月始,至今,太子之言、行、举、止,皆尽显雄主之姿!” “然赵王,虽言其‘聪慧’,亦不过陛下之私言,究竟如何,尚无从得知······” “此,亦乃老夫不再踌躇,而决心拥护太子于陛下当面之由。” 待萧何言罢,就见张苍自顾自点了点头,又稍一皱眉。 “然今日,家上可才亲至相府,因相公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一事,行苛责之言于相公啊?” 却见萧何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来到张苍面前,将先前,自己递给张苍的那卷竹简拿起。 而后,便是在竹简上的某处轻轻一点,旋即意味深长的对张苍一笑。 “纵因‘公私不分’而敲打于老夫,家上可是亦不忘言‘国库出其半’,以解国库今时之拮据啊······” “北平侯以为,疑人于心,而不忘正事之行,乃贤君之相否?” 不等张苍开口,便见萧何自顾自笑着一摇头,旋即直起身,悠然发出一声感叹。 “今,家上年不过十四,便已得陛下之姿三四。” “若待年壮······” 说着,萧何不由怪异一笑,终是低下头望向张苍。 “北平侯以为,陛下,乃贤明之君否?” 第0128章 投机倒把罪! “儿臣,参见母后。” 同萧何就‘少府官奴口粮’一事达成一致,又回到太子宫盘算两日,刘盈也是照常来到了宣室殿。 见礼过后,刘盈不出意料的在母亲吕雉身旁,看见了舅父吕释之的身影。 淡而一笑,刘盈便又稍侧过身,对吕释之稍一拱手。 “甥,见过舅父······” 经过过去这几个月,在莲勺一带朝夕相处,刘盈同吕释之之间的情谊,可谓是火速升温。 现如今,但凡不是正式场合,刘盈都很少以‘建成侯’来称呼吕释之,而是用‘舅父’来作为称呼。 倒是吕释之,似是还有些不习惯刘盈这般亲近的称呼,刘盈话音刚落,便见吕释之赶忙侧过头去。 待看见吕雉那淡然如常的面容,吕释之才稍有些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 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朝舅父吕释之微一点头,刘盈便自然的走到母亲吕雉身边安坐下来。 果不其然,刘盈屁股瓣儿刚挨上软榻,都还没坐热乎,便听吕雉那温柔、慈爱的嗓音传至刘盈耳侧。 “前日,盈儿言欲亲往相府,同酂侯以少府官奴口粮之事相商。” “怎不同吾说说?” 听闻老娘声这隐隐带有些许哀怨的询问,刘盈只温尔一笑,满是恭顺的望向吕雉。 “儿本欲当日前来,以相府之事告与母后知。” “后少府官奴口粮一事,又稍出了些岔子,儿便想先思得其解,再来朝母后。” 闻言,吕雉面上那些许哀怨立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欣慰,和自豪。 “如此说来,盈儿今至宣室,当是已得其解?” 就见刘盈应声一点头,却并没开口作答,反而稍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舅父吕释之。 “前日,甥托舅父之事,可有眉目?” 见刘盈突然对自己发问,吕释之不由赶忙正了正身。 “禀家上。” “前日,臣得家上之令,便亲往东市,以粮米之价相问。” “得东市田氏米铺言:米石,作价一千七百钱。” 说到这里,吕释之面容之上,又顿时涌上一抹疑虑。 “然昨日,臣家中私奴往东市相问,仍为东市田氏米铺,米价已涨五十钱每石。” “臣心奇之,故今日又亲往而问,亦还是东市田氏米铺,然米价,已至石一千八百钱······” “非只如此,臣还遣奴仆二人,分持钱三铢、半两,前后往至。” “持钱半两之仆,以钱一千八百,买的粟米一石。” “然持钱三铢之仆往之,方现手中之钱,田氏米铺则立而挂牌,言米售罄,故闭门歇业······” 言罢,吕释之不由稍有些焦虑的对刘盈又一拱手。 “今长安米价,日涨石五十钱,家上若欲以钱购米粮于市,恐当速行!” “且若购粮,当备秦半两钱足数······” 先闻吕释之说‘米价一千七百钱一石’,刘盈心中已是有了些许担忧。 又听吕释之说,如今长安粮价,几乎是每天都按每石五十钱的涨幅在上涨,刘盈面容之上,终是挂上了一抹肉眼可见的忧郁。 倒是粮商只认秦半两钱,不认老爹刘邦下令铸造的三铢钱,刘盈是早有心理准备。 ——别说长安了,便是整个关中,百姓不认可三铢钱的流通能力,也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这粮价,涨的也太快了些······”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雉稍有些好奇的拉过刘盈的手,将刘盈的思绪暂时拉回眼前。 “可是国库无粮,酂侯仍无力拨粮与少府,盈儿欲以钱购粮于市,以解少府今日之困?” 听闻此问,刘盈不由稍摇了摇头,又面带苦涩的微一点头。 “萧相负父皇大军,凡四十万余众之粮草辎重,国库确有些吃紧。” “然萧相亦未拒拨粮米,儿念国库之紧,便同萧相议:少府粮米之缺,国库出其半。” “余半者,儿欲以钱货粮于事。” 听闻刘盈这一番总结性质的解释,吕雉思虑片刻,终也是缓缓点了点头。 “是了······” “吕氏子侄、故旧,多随陛下出征在外,且封国远于关东;便欲输其去岁之租税入关,亦非旬月之功。” “况代、赵大战在即,关东风声鹤唳,若自关外输粮入关,亦多有不便······” 面带感怀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吕雉便面带鼓励的笑着,对刘盈又一点头。 “盈儿欲以钱货粮于市,确更妥当些。” 听着老娘毫不吝啬的夸赞自己,刘盈却是强自一笑,旋即稍带苦闷的低下了头。 即便老娘没说,刘盈心里也十分清楚:从关东运粮入关中,还有一个弊端。 ——关东的粮价,比关中还贵······ 与其将粮食从吕释之、吕产等吕氏子弟位于关东的封国,大费周折的运入关中,倒不如在关东将那些粮食原地卖掉,拿钱在关中现买来的划算。 但刘盈实在不是很能理解:腊月凛冬将至的现在,关中的粮价,为什么还会以日五十钱每石的速度飞速上涨!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稍沉默片刻,就见刘盈嗡而皱起眉头,略带阴郁的望向吕释之。 “敢请问舅父大人。” “——同往年相较,今关中粮价之涨幅,可有异处?” 对于本就已经高达一千七百钱每石的粮价,还在以每天五十钱的价格上涨,刘盈实在不是很能理解。 却见吕释之闻言,稍待迟疑的侧过头,看了眼妹妹吕雉。 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吕释之才对刘盈一拱手。 “许是家上不知。” “——自汉元年,陛下得以还定三秦,尽掌关中时起,关中之粮价,便多无定价。” 嘴上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些许感怀之色。 “便说前岁,关中稍旱,秋收之后,米石作价千八百钱。” “然自汉九年秋八月之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即汉十年春三月,半岁之功,粮价便已涨至石二千四百余钱!” “春三月石二千四百钱,夏四月石二千六百钱;至秋七月,即太上皇驾崩,关中秋收在即之时,粮价才自夏四月之二千六百钱,缓降至整二千钱每石。” “及秋收,关中民售粮于商时,米石作价千五百钱;后又徐涨至今,作价石千八百钱······” 听着吕释之这一番解释,刘盈面上恼意,终是一点点化为实质。 “越近秋收前后,价便愈低······” “此岂不粮商刻意为之?” 说着,刘盈的眉头也是紧紧拧在了一起。 “秋收后,乃粮商购粮于民,价低;春夏,民青黄不接,乃民购粮于商,价高。” “——此,莫不粮商恶贾刻意为之,低买高卖,以残剥农户?!” 刘盈一声稍待怒火的斥问,也是惹得吕释之稍待愧意的低下了头。 就见刘盈稍一思虑,便又追问道:“既如此,秋收之后,民为何还将农获之粮,售与如此恶贾?” “自储于家中食之,岂不更合算?” 勉强按捺住胸中怒火发出一问,刘盈面上,已是尽显怒意。 吕释之话里的意思,刘盈听得明白。 ——秋收之后,百姓留下一部分粮食,剩下的,都会低价卖给购粮的商人。 次年,百姓又会拿这笔卖粮换来的钱,用高出不止一点半点的价格,重新将卖给商人的粮食买回来,用作家里的吃食。 这一进一出,农民劳苦耕作一年所得,便被粮商轻而易举的分走一小半,甚至一大半! ——从农民手里买粮的时候,价格高低,自是粮商说了算;到卖粮给百姓的时候,粮价,依旧是粮商说了算! 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简直可以说是海阔天高! 很简单的道理:秋收了,我出一百钱买你粮食,你卖不卖? 你不卖,我跟同行们一串通,你这粮食别想卖出去! 过几个月,还是你一百钱卖给我的这些粮食,一千钱卖还给你,你买不买? 不买? 爱买不买! 我跟同行们打声招呼,不买,饿死你全家! 而这个商业模式,在后世有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名称。 ——垄断! 通过垄断市场掌握物价,从而无限压低成本、无限拔高售价,以获得近乎无限的利润! 可刘盈很难理解:粮食,究竟是如何被垄断的? 低价卖出去,又高价买回来——直接不卖,自己留着吃,不就好了? 刘盈觉得,自己应该是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点。 ——让百姓只能将粮食卖给粮商,而不是留在家里食用的原因。 想到这里,刘盈便昂起头,目不斜视的盯向吕释之目光深处。 被刘盈这么直勾勾看着,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虚。 百般思虑,终还是含糊其辞的‘自语’道:“民因何货粮于商,臣不知。” “然去岁,臣闻世子言:臣封国之租税,若不低价货与粮商,便当建仓而储。” “后臣一盘算,建可储粮米十万石之仓者一,需钱近百金?” 说着,吕释之稍抬起头,目光却是不住躲闪,根本不敢同刘盈对视。 “臣食邑数千户,初闻建仓储量之费,亦有些咂舌。” “及黔首农户,许也是无钱建仓······” 第0129章 且看他起高楼 听着吕释之含糊其辞的‘解释’,看着吕释之不住躲闪的目光,以及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恐惧,刘盈不由深吸一口气,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刘盈终于知道,百姓为什么要忍着低卖高买,也非要将手里的粮食,卖给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粮商了。 ——家徒四壁,手无余财的农民,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建造储存粮食的粮仓! 哪怕只是一处可以储粮一二百石,大小不过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粮仓,百姓都没有能力去建! 为了不让粮食在自己手里发霉、发臭,百姓只能以白菜价,将自己勤劳耕作所得粮食,卖给那些拥有粮仓的粮商,等几个月后,又花高价买回当初,被自己低价卖出去的粮食,作为家中口粮······ 这样一来,关中的粮米自函谷关、武关流入关东,关中的百姓自己却没有足够的粮食吃,也就是必然了。 举个例子:秋天,某人从自家田亩收获粮米二百四十石,其中十六石缴了农税,剩下二百二十四石。 家中五口人,一个冬天大概能吃三十石粮食,且冬天粮食稍容易储存一些。 于是,这人便留了二十四石粮食,作为家里五口人过冬的口粮;剩下的二百石,以每石一千五百钱的价格,卖给了粮商,得钱三十万。 三十万钱,听上去着实不少,但实际上,到了次年春、夏两级,这三十万钱原封不动,却只能买回来一百多石粮食。 如此一整年过去,到次年秋收前,这个辛勤劳作,支撑起一家五口生计的农民便会发现:去年卖粮所得的三十万钱,已经是一分不剩;而卖给粮商的二百石粮食,却只换回来了一百二三十石,用作家里的口粮。 那剩下的七-八十石粮食,去了哪里呢? ——被粮商不费吹灰之力的获取为‘利润’,而后又由粮商花费人力、财力送去关东,以数倍高价卖了出去······ “呼~” 稍有些憋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再度望向吕释之时,面容之上,已再也不见丝毫轻松。 “舅父于封国,可已建仓,以储封国所出之租税?” 看着吕释之面带愧意的点下头颅,刘盈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嘿······” “是了······” “除功侯贵勋,如今汉室,谁人还有财力建造粮仓?” 暗自一声腹诽,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涌上一抹无奈至极的苦涩笑容。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并持续不断剥削劳苦百姓的‘粮商’,恰恰是那些个执笏于朝堂,食邑封国数千上万户农民的功侯贵勋! 正是这些道貌岸然,身开国之功的功侯贵勋,在进行着低买高卖,权钱相合,垄断关中,乃至天下粮食市场的勾当! 有这些开国元勋庞大的权力、财力开路,一处处足以容纳数十百万石的粮仓拔地而起。 而后,又是一石石低价收购的粮食,被这些功侯勋贵的家中奴仆送入粮仓,几个月后,又被原封不动得搬出。 如此一年,粮仓,还是那个空空如也的粮仓;但功侯贵勋们的口袋,却不再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口袋······ “舅父方才言,前岁秋收,关中米石千八百钱;至去岁开春,方至石二千四百钱?” 见刘盈满脸郑重,语调都满是严肃,吕释之只觉那张八寸见方的脸庞,重的根本抬不起来。 “然······” 低头一声轻语,顿时惹得刘盈从软榻之上猛地站起身! “前岁秋八月至去岁春三月,足足七月,粮价涨不过石六百钱!” “然自去岁秋收至今,不过二月余,粮价便已涨三百余钱,今更日涨五十钱!” “如此至开春二月,关中粮价,岂不米石五千钱不止?” 听闻刘盈这一声惊斥,吕释之也不由心下一沉。 ——是啊! 如今,粮价可是已经一千八百钱每石了! 这还是初冬,百姓手里还有冬粮,基本每人买粮的时节! 要是真按照每天五十钱涨下去,再过两个月,可不就跟刘盈说的那般,每石粮食要卖五千钱了? 两个月后,可才春二月······ 春二月,粮价就过五千钱每石,那到了夏四月、夏五月······ 这一下,吕释之已然完全顾不得粮价上涨,能让自己捞多少钱了! ——汉四年,关中大旱,米八千钱一石,民易子相食! 现如今,天子刘邦领军在外,关中,可是由监国太子刘盈看着! 要真发生粮价暴涨,导致百姓易子相食的事发生,那别说刘盈的储位、吕雉的后为了,便是刘汉社稷的根基,都要动荡! “今关中粮商米贾,以何人为翘楚?!!” 听闻刘盈突发此问,吕释之也是面色郑重的一拱手。 “禀家上:乃汉六年,奉陛下之令,自临淄迁入长陵之田氏一族!” “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后嗣;汉六年,齐王田横引咎自尽,齐王族田氏迁入长陵,便于长陵周围屡建粮仓,以售、货粮于民牟利!” “至汉八年,廷尉汲侯公上不害上书,言田氏身故齐王族之后,方行商贾贱业事,陛下旋即传召相府,贬长陵田氏入商籍······” 言罢,吕释之便沉沉一叩首,面带严峻之色的望向刘盈。 “家上但可吩咐!” “凡家上言,臣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看着吕释之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心虚不已,转变为现在这副比自己还着急的模样,刘盈心下不由稍一暖。 但看着吕释之眉宇间的严峻之色,刘盈终还是强忍住胸中戾气,满是纠结的望向身后,一脸轻松惬意的母亲吕雉。 “关中粮价或鼎沸,母后反似毫无忧虑?” 却见吕雉闻言,只意味不明的一笑,拍了拍身侧,示意刘盈坐下来。 “母后······” “坐下~” 一声并不严厉,却又满是不容置疑的沉呵,终是让刘盈不安的坐了下来。 “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持愠而致战。” “怒,则急;急,则蔽;蔽,便不通。” “闭目吐息,宁心静气,再开口说话。” 听着吕雉温和,却又令人无疑抗拒的引导,刘盈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将双手放在大腿之上,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息而出,又深吸一口气,反复数次,刘盈才觉胸中郁结活接了稍许。 待刘盈缓缓睁开眼,重新侧身望向吕雉,才见吕雉面容之上,重新涌上那么慈爱的笑容。 “嗯。” “说说,粮价或鼎沸之事,该当如何处置?” 看着吕雉那极尽淡然,又满是自信的双眸,刘盈仍有些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而之后的话,便不似是刘盈道出心中所虑,反倒像是自己从刘盈的嘴边,一股脑跑了出来。 “今腊月将至,民多不买粮于市,纵稍涨,亦无伤大雅。” “且今,米石不过千八千钱,尚不至去岁,粮至贵之石三千钱。” “儿身监国之责,又赵王亦在、父皇易储之念未消,朝中功侯、百官筹谋不定。” “值此微妙之际,一动,不如一静;儿当专注修渠事,于旁事,但不至民怨沸腾之时,便不可煽动。” 似是受人操纵般,将这一番话语道出口,刘盈又稍有些不确定的补充道:“且长陵田氏,乃故齐王族之后,故齐王田横引咎自亡,再苛待于田氏,恐亦有不妥?” 见刘盈片刻之间,便从先前那副怒火难遏的躁怒中调整过来,吕雉本就有些喜意。 听闻刘盈这一番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几乎完全出于客观角度的分析,吕雉终是极尽慈爱的一笑,温柔的摸了摸刘盈的后脑勺。 “田氏,今户已录入商籍,杀之亦无妨。” “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尤吾儿尚未太子,不宜显嗜杀之性于外。” “待粮价鼎沸,关中民意沸腾,吾儿再携民心所向,为国除害,即可······” 听着吕雉这一番极尽温柔的指点之语,刘盈面上神情,终是彻底归于平静。 那对紧锁的剑眉,也终是缓缓输送开来。 就见刘盈思虑片刻,终是淡而一笑,侧过身,望向依旧满脸严峻的吕释之。 “购粮一事,便暂作罢。” “甥前日已同萧相议定:少府官奴所需之粮,由国库先行拨七万石。” “得此粮米七万石,当足少府用至二月开春。” “余者······” 说着,刘盈便稍回过头,对母亲吕雉悄然一笑。 “余者,便至那时再议?” 听闻刘盈此言,又见吕雉满是笑意的一点头,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对刘盈一拱手。 “臣,领命。” 行过礼,宣室殿内,便稍陷入短暂的沉寂之中。 待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便见吕释之神情之上,依旧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虑。 正要开口问,就见吕释之迟疑的看了看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终还是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昨日,臣闻萧相得家上之令,亲往国库,以调少府所用之粮。” “朝中百官多有风论,言家上于萧相······” “过苛了些?” 第0130章 妈,我该上学了 听闻吕释之略带迟疑的道出此言,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面上神情,不由双双一滞。 约莫三息之后,又不由齐齐一声轻笑。 ——萧何亲自去国库调粮,究竟是不是刘盈‘过苛’? 如果撇开刘盈敲打萧何、对外宣示‘修渠事绝不可误’的意图这两点不论,单就‘丞相萧何亲往国库’这件事,那刘盈确实稍有些‘过苛’的嫌疑。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怎么对萧何,关吕释之什么事? 人萧何自己都没抱怨,吕释之,这操的是哪门子的心?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吕释之稍带心虚的又一拱手。 “家上。” “丞相酂侯萧何,今乃朝堂之首,曾为陛下赞之曰:汉开国第一侯!” “且今,酂侯亦已老迈,发虚白而年花甲······” “家上虽身以为太子储君,然于此等功勋卓著、于国有功之老臣,当稍宽仁些?” 说着,吕释之又似是怕刘盈误会般,赶忙补充道:“若不如此,朝堂公卿百官,恐当因此,而于家上稍存芥蒂于心?”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一声僵笑,便似无其事的低下头。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心中,不由又是一阵点头,方温笑着抬起头,温和的望向吕释之。 “兄长此言,莫不矫枉过正了些?” 温言道出一语,吕雉也不由稍摇头一笑。 “酂侯同阳少府往来密切,而致国事隐弊一事,乃早已有之。” “前几岁,陛下亦曾因此而心生疑虑,后酂侯于关中大行自污事,此事,才方不了了之。” 说着,吕雉不由回过头,对刘盈慈爱一笑。 “今吾儿奉陛下之令,而得太子之身,以行监国事,不过数月,便亦感此弊。” “太子身以为社稷之储、国朝之后,纵因此事,而稍行敲打于酂侯,亦乃肖父、效父之举,更乃明查朝政之弊。” “言此‘过苛’,恐有些不宜?” 见吕释之又欲开口,吕雉又稍一抬手,仍是面色温和的一笑。 “再者,较之于往,陛下迫酂侯自污于关中,后又不了了之之往事,吾儿今日之处置,无疑更妥当些,亦于酂侯更仁善、更护酂侯丞相之体面。” “况秋九月,陛下临出征之时,可曾名言:太子监国,主肩修渠事;酂侯执掌朝堂大局,从助太子身侧。” “然自秋冬之际,吾儿始修郑国渠,酂侯于修渠一事,可谓不闻不问;至岁首十月,更拒拨少府官奴之口粮,险误修渠事。”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又是侧过头,对刘盈一笑。 “此番,吾儿使酂侯亲往国库而调粮,当亦有以此警醒外朝:修渠之事,纵酂侯亦不可误之意?” 听闻老娘替自己道出这一番解释,刘盈只一声呵笑,便面带亲切的望向吕释之。 “母后所言,当能解舅父之惑?” 温声一句,便见刘盈也笑着一摇头。 只这片刻之内的神情、举动,竟同片刻之前的吕雉,可谓是一般无二。 “岁首十月,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以致少府哭诉于甥当面;甥不得已,只得自手中所得郦侯去岁之租税,调粮米三万石。” “彼时,舅父亦为此粮之监官,当是知晓此事?” 见吕释之赶忙一点头,就见刘盈又是一声轻笑。 “此事,虽面似无伤大雅,然实则,亦已稍误修渠之期。” “——若无此事,甥手中有粮,今也不至愁苦于二月开春,复兴修渠之时,酬赐与民之粮米。” 说到这里,刘盈话头稍一滞,自顾自笑着一摇头。 “若只如此,倒也无伤大雅。” “然舅父试想:若此间事,为外朝百官闻之,当作何念?” “闻萧相拒拨粮米,甥便忍气吞声,出吕氏私粮而充之,待日后,外朝岂不人人效仿酂侯今日之举?” “时日一久,待日后,凡甥欲有所为,则外朝必言:府库空虚,恳太子依汉十一年冬修渠事,出吕氏私粮而为之!” “长此以往,甥纵身以为太子储君,安得人君的威仪分毫?。” “甥母族吕氏,日后亦纵身以为国戚,焉能为外朝所敬畏,而为甥之外援?” 语调极尽温和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才面带诚挚的望向舅父吕释之。 “甥如此细述,舅父,可能明白?” “往昔,甥只以仁善之面示人,恐已为外朝所暗轻。” “此番,萧相拒拨少府官奴口粮,险误修渠事;若甥视若无睹,以萧相功高而畏首畏尾,恐当为外朝论之曰:无人主之相!” “须知父皇意欲易储,险废甥之储位、母后之后位,距今不过数月······” “纵今,外朝公卿百官,亦多有驻足观望,不敢拥护于甥啊?”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时,面上满带着的诚恳,以及言辞间,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吕释之下意识一拱手。 稍一思虑,也终是缓缓点了点头,面上神情稍趋于缓。 “臣愚钝,未明家上此间用意,此臣之罪······” 说着,吕释之就做出一副自愧告罪的架势,作势要对刘盈一拜。 见此,刘盈自是轻笑着一虚扶,对吕释之又一点头。 “舅父忠善率直,不过一时情急,方偶有心蔽······”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终于重新带上了那抹标志性的淡然,刘盈也不由稍侧过头,同母亲吕雉相视一笑。 虽然刘盈没说,才吕雉、刘盈母子二人都清楚:还有一句话,刘盈没有明说。 为人君者,纵至善,亦有雷霆之怒······ 随着刘盈音落,偌大的宣室殿,也再次归于一阵宁静。 见吕释之抱腹低头,做出一副思虑状,吕雉也终是抹去面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严谨,满是轻松地笑着望向刘盈。 “既如此,少府官奴口粮一事,便算是暂得其解。” “今腊月未至,距二月开春仍有数月。” “此数月,盈儿作何打算?” 听闻吕雉此言,刘盈不由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 待看见吕释之那仍有些忧虑的面容,刘盈也赶忙回过味儿来:老娘这是在缓解气氛。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温尔一笑,便见刘盈稍一挪屁股,朝老娘又坐近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自秋七月,太上皇驾崩,父皇迁奉常叔孙通,以为儿之太傅,距今,已近半岁。” “然七月,父皇显易储之意,直至八月方稍艾;父皇出征之时,托儿以整修关中水利之责。” “秋七月、八月,儿忙于固储位,又秋九月始至今,儿皆奔走于郑国渠之修整事······” 说着,刘盈的面色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愧意。 “母后。” “自七月为父皇任之以太子太傅之职,叔孙太傅得见儿当面,不过五指之数啊······” 听闻刘盈这一番稍带些迟疑,甚至略有些许恳请之意的话语,吕雉片刻之前才轻松下来的面容,不由嗡时又一紧。 “盈儿之意,乃今岁冬,皆受教于叔孙太傅?” 听出老娘语调中的那一丝忧虑,刘盈不由稍发出一声苦笑。 “儿身以为太子储君,虽为父皇托之以监国之责,然亦不便插手朝堂之事。” “又腊月凛冬,修渠事暂休,儿身于长安而别无要事,若再不往而受教于太傅,恐有非议······” “且父皇班师,若闻儿手中无事,纵静卧宫中亦不愿受教,亦恐雷霆震怒,以此非儿?” 听闻刘盈这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吕氏面上忧虑却是不减丝毫。 沉思良久,吕雉终还是稍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吾且一问:于儒家言,盈儿做何感?” “于黄老无为之术、商韩刑名之学,亦或长短纵横、墨之兼爱非攻等诸说,吾儿又做何念?” 见老娘满是郑重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也是不由自主的稍坐直了身。 沉吟措辞片刻,终是面色严肃的望向吕雉。 “——黄老无为,乃今国祚方立,府库空虚,天下百废待兴,民无余力,方暂行之举。” “施黄老无为之政,与民休养以生息,当为往后十数年,甚数十年,吾汉祚所当立行之国策!” “——商韩刑名之学,便乃秦时之法家言;虽于社稷有利,然残民、劳民过甚,不可轻用。” “纵用,亦当暂待数十年,待天下安和,百废俱兴,再谨而慎用之!” “——及长短纵横、墨家非攻等诸学······”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尴尬的低下头:“此诸学,儿知之无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面上忧虑稍艾,却也没忘赶紧追问道:“儒家如何?” 见老娘死咬着这个问题不放,刘盈也不由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过去那个‘刘盈’······” “嗨······” 稍腹诽一声,便见刘盈似是心虚的看了看左右,终还是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将声线也稍稍压低。 “孔孟之学,稍具教化之能,可用之于启民智。” “然此学之言,皆为豪强奔走,而于农户黔首轻,此悖吾汉‘强本弱末’之国本。” “故儿以为,父皇于儒家之薄待,当恰适宜······” 第0131章 儒家,好像也没那么坏? 刘盈一句‘老爹那么对儒家,简直不能再合适了’,显然是将吕雉心中,对刘盈‘过于柔弱,被儒家拐阙’的担忧尽数消除。 不数日,已经担任太子太傅长达四个多月,却只见过刘盈三、四面的太傅叔孙通,便再次出现在了刘盈的太子宫当中。 由刘盈恭敬的扶入已布置妥当的书堂,看着刘盈面带严肃的跪坐于书案之后,叔孙通惊疑不定之余,也不由感到一阵感怀。 想几个月前,被天子刘邦任命为太子太傅,叔孙通可谓是意气风发,势要给刘盈这个国祚之后,好好讲讲儒家的优越性。 但在来到太子宫之后,叔孙通却失望地发现:传闻‘颇好儒术’的太子刘盈,似乎对自己讲的课兴趣寥寥。 准确的说,彼时,尚身陷‘易储风波’中心的太子刘盈,对任何事,都很难提起什么兴趣。 看着刘盈身坐于书案之前,心绪却不知飞到了何处,当时的叔孙通纵是心中急迫万分,也终是无可奈何。 之后不久,天子刘邦又率军出征,刘盈受命‘太子监国’,又跑出长安去修郑国渠,更是让叔孙通摇头叹息,深感遗憾。 叔孙通原以为,在天子刘邦班师回朝之前,自己恐怕很难再以学师的身份,出现在太子宫:凤凰殿。 为了争取这个傅教太子,为儒家在汉室保留最后一丝火种的机会,叔孙通甚至还盘算着:如果刘邦班师回朝时,还想着易储以立赵王,自己要不要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出面,来一出昧死直谏? 而在昨天,得到皇后吕雉‘请入宫以傅教太子’的召唤后,终于得以重新出现在太子宫,太子太傅叔孙通,也算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前时,老夫以暴秦焚坑之事相说,家上似是面露不喜······” “嗯······” 正当叔孙通思虑着今日,该以何为课题,向刘盈讲述儒术之要时,就见刘盈郑重其事的从座位上起身,对叔孙通沉沉一拱手。 “学生,拜见太傅。” 见刘盈行如此大礼,叔孙通下意识从座位上弹起身来,却见刘盈面带温和的一笑。 “于外,孤为太子,公为臣;然于此处学堂,孤为生,而公为师。” “出此学堂,公当以臣礼拜孤当面,然于此学堂之内,学生,当敬侍学师。” 言罢,就见刘盈又是一拱手,才面带恭敬的跪坐下来,将面前竹简摊开,抓起手边的兔毫,满是认真的抬起头,望向仍面色不定的叔孙通。 那生动的表情似是在问:先生,我们今天学什么? 见刘盈这般架势,叔孙通又琢磨不定的看了看刘盈,见刘盈不似作伪,才终是暗松了口气。 缓缓坐下身,同刘盈相视对坐,又沉吟着思虑许久,方见叔孙通面色淡然的抬起头,对刘盈一笑。 “儒学之经书、典故,家上往数年,皆已稍讳。” “今日之题主,便由家上决。” “家上于何处有疑,臣,便以何述解之。” 面色淡然的说着,叔孙通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忐忑起来。 虽说叔孙通担任太子太傅还不到半年,给刘盈上课的次数更是不过寥寥,但自汉五年,由‘王太子’升格为‘皇太子’的刘盈被送回长安,‘太子好儒’这个说法,便已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在几个月前,叔孙通难得几次给刘盈上课的时候,刘盈也每每能续说出叔孙通未尽之语。 所以在叔孙通看来,对于儒家之学说,年仅十四岁的太子刘盈虽然称不上精通,也应该大致有所知解。 也正是源于此,叔孙通上一次给刘盈上课时,才会撇开儒家典故不说,转头去将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故事。 叔孙通本想着,作为汉太子,刘盈必然很容易就能接受‘暴秦’这个设定,也大概率会对饱受摧残的儒家士子抱以同情。 但在当时,刘盈虽没有开口反驳,叔孙通也看得出来:对于自己口中‘焚书坑儒’的往事,刘盈,只怕是根本没有听进去。 这样一来,当叔孙通今日再次前来太子宫,以学师的身份站在刘盈面前时,便不由犯了难。 ——经书典故,刘盈都有了解,‘陈年旧事’,刘盈又没有兴趣。 不知道该讲什么,叔孙通便也索性将难题扔回给刘盈。 ——臣不知道讲什么了,还是殿下自己说,想听什么吧? 听闻叔孙通此言,刘盈倒似是对这位老儒的小心思毫无知觉,只稍带诧异的一抬头。 “太傅之意,凡儒家之事,太傅皆可述而傅教?” 说着,刘盈面上困惑更甚。 “若孤未记错,太傅之所学,似是专精《仪礼》,由以今之《汉礼》为先?” “莫非太傅一精而多通,于余者,亦有所知解?” 见刘盈面上疑惑,叔孙通面色稍一滞,不由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倒是令臣颇有些意外?” 温尔一语,便见叔孙通稍叹一口气,面色中,也涌上些许唏嘘之色。 “家上或有所知:仲尼所兴之儒学,自春秋延至战国,于战国末,至赵人荀卿荀子之手,方可谓大成。” “后荀子于齐稷下学宫,传儒家六经于门徒。” “《诗经》,为荀子授之与齐人浮丘伯;后浮丘伯又授《诗》于申培、白生、穆生等人。” “陛下胞弟,今之楚王刘交,亦曾受《诗》于浮丘公。” 听闻叔孙通讲述起儒家经典的传续,刘盈也不由摆出一副兴致盎然的面容。 见此,叔孙通心下稍一安,便清了清嗓,继续着自己对回忆的描述。 “《仪礼》,则为荀子授之于楚人陆贾;及今,陆贾蒙陛下知遇之恩,已为太中大夫。” “二世三年,赵高杀二世而立子婴,陛下曾遣使往贿于金玉,方得自武关破秦中。” “彼时,为陛下所遣之使,便乃已故广野君郦食其,及今之太中大夫:陆贾。” 见刘盈听着自己的话语,表露出一副极尽专注的神情,叔孙通也终是放下心中的大石。 “及《春秋》,则为荀子授与今之计相:北平侯张苍。” “得授《春秋》,张苍先仕秦,任御史,后因罪逃亡,以随陛下。” “《周易》,则早荀子数世,而自儒六经出,自成一派;今世,传至淄川田何之手。” “秦之时,田何为秦博士;后项羽入关中,火烧秦咸阳之时,尚先恭请田何而出,方敢纵火。” 说到这里,叔孙通不由悠然畅谈一口气,神情之上,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 “此四经,便乃今儒六经之所存。” “余二经,即《乐经》《尚书》,皆已失传······” “《乐经》,为荀子授与鲁人公孙尼子,后公孙尼子不见于天下,《乐经》,便亦就此绝传。” “《尚书》,则为荀子授予韩公子非,及楚人李斯。” “秦王政十四年,公子非因间秦,而亡咸阳狱;又秦二世二年,秦相李斯为赵高诬告谋反,腰斩于咸阳市,三族夷没(mò)······” 听着叔孙通语调哀沉的道出过往数十年,儒家传延过程中所遇到的坎坷,听到那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刘盈也不由稍发出一声感叹。 儒家六经,在后世已只剩诗(经)、(尚)书、(仪)礼【或礼记】、(周)易、春秋五经。 再加上《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这四书,合称四书五经。 但在如今这个时间点,四书还尚不存在,五经中的尚书,也暂时被认定为‘失传’。 倒是《乐经》,果真随着秦末战火而消失于天地间,使儒家六经,遗憾变成了后世的五经。 而从叔孙通口中,听着那一个个即便在后世,也都令人耳熟能详的人名,刘盈也顿时有了些见证历史、亲身参与历史的庄严感。 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巨擘,陆贾、郦食其这样的纵横名士,以及张苍这般博览群书,各派所学皆精通的大拿,曾几何时,竟都是头顶儒冠,身着儒袍之士······ 一时间,刘盈心中对儒家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鄙视,也终是稍趋于客观。 ——在得以‘独尊’之后,垄断学术界的儒家,或许在后世演变成了令人不齿的模样。 但在现如今,在这秦亡而汉方兴的微妙时间点,儒家,却依旧是华夏文化、学术板块绕不过去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连韩非、李斯这样的法家代表人物,陆贾、郦食其那样精讳纵横之术,以苏秦、张仪为偶像的人物,也都是出身儒家。 心中思虑着,刘盈对太傅叔孙通的感官,也连带着稍改善了些。 “也是。” “儒家内部本来就鱼龙混杂,派系众多,又参差不齐。” “有培养出狄山的鲁儒,自也有‘十世之仇尤可复’的公羊儒。” “身为太子储君,不该以偏概全才是······” 刘盈正思虑间,就见叔孙通稍发出一声短叹,强自一笑,将话题稍拉回正轨。 “及臣,虽未曾有幸亲入稷下,以为荀子门徒,然亦于微末之时,稍熟六经诸说。” “虽于《仪礼》更通,然于《诗》《书》,亦稍有些知解······” 第0132章 学问是好,但得看有没有学好 时间一晃,便是腊月已过,正月见尾。 在太子宫:凤凰殿门口,恭敬的送别太傅叔孙通,刘盈站在凤凰殿殿门外的高台之上,不由长出一口气。 正月见尾,二月将至,呵气成冰的长安城,也算是稍有了些许暖意。 只不过,终还是春正月,未央宫内的宫室,仍旧是银装素裹,冬阳照射在堆积于宫道旁的积雪之上,也还反射出点点亮光。 “呼~” 猛吸一口凉爽的冷气,刘盈稍有些闷胀的头,也算是稍缓解了些。 看着不远处,正疾布走向自己的舅父吕释之,刘盈不由淡而一笑,侧过身,结果小太监春陀手中的披风,便迎了上去。 · “家上,怎今日,不于太子宫对奏?” 被刘盈领着,向与太子宫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吕释之不由稍有些疑惑起来。 就见刘盈闻言,略带自嘲的一笑,旋即叹息着摇了摇头。 “自冬十一月,甥便可谓一步不离太子宫,凡除去歇鼾、用食,便皆于学堂,受教于叔孙太傅。” “至今,春正月近毕,可是已足二月有余啊~” 走在那条积雪已被扫至两侧的宫道之上,稍带自嘲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轻笑着侧过头,不忘将上身稍侧倾向吕释之的方向。 “甥,实在是憋闷不已啊······” 听着刘盈稍带心虚,又略有些自侃的道出这番话,吕释之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片刻之后,就见吕释之面色一滞。 “家上可欲出宫?” “若欲出宫,臣这边往取车辇。” 说着,吕释之不忘做出一副立刻就要走开的架势,原本轻松的面色,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家上出宫,恐还当有禁卒随行······” “嗯,臣还当往宣室,同皇后知会一声,好叫皇后传手令至南军,以调禁卒。” 看着吕释之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刘盈却是悠然长出一口气,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说着,刘盈也不由悄然停下脚步,侧身正对吕释之,指了指不远处,隔绝宫室与宫外蒿街的未央宫北宫墙。 “今日,甥便同叔父至宫墙之上,稍观长安之貌?”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面善郑重顿消,只淡笑着一拱手。 “即家上相邀,臣,不胜荣幸······” 就见刘盈闻言,又点头一笑,便沿着宫墙内的石阶,向宫墙之上走去。 吕释之却是没着急跟上前,而是快步跑到不远处的司马门,对拱门内执戟而立的禁军武卒说了些什么。 不片刻之后,刘盈也已登上宫墙。 而在吕释之小跑着爬上宫墙,来到刘盈身后之时,二人左右各三十步范围内,已是不见哪怕一个人影。 倒是宫门处,悄然摸出去了几十名禁军武卒,装作巡逻街道的模样,以宫墙上的刘盈为中心,不远不近的站在宫墙之外,围出了一个半径近五十步的半圈。 刘盈倒似是对此毫无知觉,只面带思虑之色的缓缓踱步向前,向着北宫墙、东宫墙交接之处,北阙所在的城墙段缓缓走去。 见刘盈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吕释之也是心领神会,悄然上前些许,似是闲聊般,率先打开了话匣。 “往二月余,家上皆于太子宫中,受教于叔孙太傅。” “臣方才闻家上言:憋闷?” “可是叔孙太傅所教之学,家上有所不喜?” 听闻此问,就见刘盈稍带无奈的摇了摇头。 “倒也谈不上不喜。” “往二月,叔孙太傅皆未于甥,复言儒之大义,倒是孔孟之学、儒家六经之传延,令甥实受益匪浅。” 说着,刘盈不由轻笑着低下头。 “若非叔孙太傅讲述,孤尚不知:秦相李斯、公子韩非等刑名之士,竟乃儒家六经之其——《尚书》之传人。” “孤更不曾知:《春秋》《仪礼》之传人,便乃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 “北平侯、太中大夫二人,竟曾于稷下学宫,同李斯、韩非同受教于荀子。” “更有甚者:《诗》传人浮丘公,亦乃北平侯、太中大夫之同窗;楚王叔得授《诗》于浮丘公,若论资排辈,还当唤北平侯、太中大夫二人一声师伯?” 面色稍带诧异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笑着摇了摇头,悠然一声长叹。 “往日,甥只喜儒家仁恕之道,却不知因何而喜。” “父皇恶鲁儒之行,甥亦不知,父皇因何而恶。” “往数月,得叔孙太傅以儒学往百年之传延相说,孤才方知:儒学之盛,乃因先贤子夏,后又韩非、李斯等辈,习学于儒,而其才能胜于儒、青出于蓝,而其青又胜于蓝。” “及儒学之弊,则乃鲁儒礼教之士不明大义,只识礼乐、尊卑之序于己之利,而不明《诗》《书》之家国大义。” 说着,刘盈终是缓缓停下脚步,面带感怀的侧身看向吕释之。 “儒之大,实可谓令甥叹为观止;然儒学,不同于儒士。” “儒学多劝人相善,然儒士,却不尽为有识之士。” “如孤往日之喜儒,或如父皇之恶儒,恐皆不可取。” “当喜或恶,还当看人呐~” 说到这里,刘盈也来了些许兴趣。 “便言父皇:于儒家之士百般厌恶,然于今之叔孙太傅、往日之广野君郦食其,皆颇有倚重。” “然于汉五年,扬言‘为项王披麻戴孝,誓死不降’之鲁儒,便乃不明大义之人,合该为天下所唾!” “故于儒之善、恶,恐不当论其学,而当论其士,论其士之行。” “若有儒士得北平侯之能,便当用以为国之柱石;然若有鲁儒之流,以尊卑之序,欲乱吾汉之国本,便当不吝以惩、戒之!” “如此,方合国用士、君用臣之道······” 道出这一番令吕释之都有些眼前一亮的言论,刘盈面容之上,也不由隐隐挂上了些许感怀。 过往这两个多月,要说刘盈从太傅叔孙通口中,真学到了什么儒学真谛,那就是开玩笑了。 但从儒家在秦末、在楚汉,以及如今汉室所经历的不同遭遇,刘盈对于这个学派的未来,有了相当明确的规划。 ——儒家的好坏,根本无法下定论! 就说如今,尚还存在于天下的儒家四经,即《诗经》《仪礼》《春秋》《周易》来说,合在一起,本都是儒家文化的瑰宝。 但具体到人,尤其是那些专精于某一部分的儒生,‘专修一经’所产生的效果,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就说最具代表性的《诗》《礼》二经,学这两经出来的学生,精神面貌都是完全不同,根本不想同一门派! 正所谓:诗三百,思无邪。 治《诗》的儒家学子,张口闭口不是家国大义,就是华夷之辩! 弘扬的,不是开化外蛮,就是教化黔首! 反观治《礼》的学子,三口不离一句‘上下尊卑,纲常有序’。 表面看上去,二者所弘扬的价值观,似乎并不冲突;但稍往深处一挖,就不难发现:这两个派系出来的世子,其三观几乎是截然相反! 学《诗》出身的士子,讲究的是开化,是广收门徒以开民智! 而学《礼》出身的,尤其是在鲁地学《礼》的士子,将其满脑子的想法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再说直白点,就是儒家内部的《礼》派,尤其是鲁儒一脉,弘扬的是‘老爷永远是老爷,泥腿子永远是泥腿子,世世代代都如此’。 认识到这一点,再去看那些鲁地儒士和齐、楚儒士一见面,就恨不能打出狗脑子的场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所以在刘盈看来,与其其穷究‘儒家到底好还是不好’这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命题,倒不如直接看人。 同样是学儒出身,他有本事,有才能,那就重用! 可你没本事、没能力,还眼高手低,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想明白这一点,再去看如今朝堂,那些人均自称‘黄老之士’,实则各有所学的朝臣百官,刘盈便发现:过去云里雾里看不清楚的那些东西,瞬间就清晰了很多。 很显然,这对刘盈未来的行政举措,以及对汉室的发展规划,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很可惜,当刘盈兴致盎然的道出自己的见解,身旁的舅父吕释之,却好似并不十分感兴趣。 暗自稍叹一口气,刘盈便也明智的停止了这个话题,继续向前缓缓踱步而去。 待吕释之跟上,刘盈稍一思虑,便开启了今日的正题。 “往二月余,甥于太子宫受学于太傅。” “先前,甥同舅父所议之事,不知舅父可曾查明?” 听闻刘盈说起正事,吕释之面上那抹不知来由的愁苦稍淡了些许,赶忙抬起头,对刘盈一拱手。 “禀殿下,皆已查明!” “果不出家上所料:往二月余,长安粮价日涨五十钱每石;春正月,便已破石三千钱!” “至今日辰时,东市十数处米铺均挂牌:米石,足三千八百五十钱!” 第0133章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踩雪散步’的闲情雅致,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而吕释之对长安粮价的报告,却并没有结束。 “臣亦已广布耳目往关中各地,探子皆回报:非只长安,遍关中各地,粮价皆自岁首十月始,日涨石五十钱,至今,多已近石四千钱!” “及粮价之暴涨,则乃长陵田氏为首,串通关中各地粮商巨贾,方有今日!” 听着吕释之面色郑重的道出这番华,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再也看不见丝毫暖意。 “可曾查明,此等奸商恶贾之所欲?” “粮价之涨,至何时、何价方休?” 听着刘盈那令人心悸的冰冷语调,吕释之也是不由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稍一措辞,才面色严峻道:“此辈奸商之所欲,臣未查明。” “然前些时日,相府得函谷关、武关来报:自去岁秋收,出关中而往关东之粮贾,几近于无。” “更有甚者:春正月始,竟偶有粮商以车马运粮,自关外而入关中!” “臣以为,此,恐非吉兆······” 听着吕释之语调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本就冰冷的心,更是彻底落入谷底。 ——关中的粮商,非但不把关中的粮食运到关东,反倒开始从贫瘠的关东,往关内运粮? 这意味着什么,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从现在的春正月开始,到夏五月,粮价达到今年峰值的近半年时间里,必然有那么一到两个月,关中的粮价,会比关东的粮价还贵! 那么,究竟发生什么情况,才会让被称为‘天府膏腴之地’的关中,粮价竟比贫瘠的关东还要高? 答案,只有一个。 “限量供应······” “饥饿营销······” 以微不可微的声线,下意识呢喃出这两个在后世司空见惯的名词,刘盈便目光阴戾的走上前。 稍一弯腰,将双肘撑在宫墙的外垛凹陷处,看着紧邻宫墙之外的北阙,刘盈不由心绪沉闷的轻叹一口气。 “舅父可知,登闻鼓,乃自何时有之?” 听刘盈突然发出这么一问,吕释之也不由面带疑虑的走上前,低头望向北阙之下,那面静静屹立在风雪之下的巨鼓。 “《周礼·夏官·大仆》载: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大仆掌其政,以待达穷者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 “即秦王政尽灭六国,一统天下,此礼暂废。” “又汉祚立,今之太傅叔孙通奉陛下之令以制《汉礼》,曰:立鼓于北阙,民若有冤屈,则登北阙而击,使天子闻知;鼓鸣而天子出,以亲辩民冤。” “及‘登闻鼓’之名,亦由此而来。” 听着吕释之面色沉凝的给出答复,刘盈只面色阴沉的缓缓一点头。 “叔父又可知:自东周兴此鸣冤之鼓,可曾有民因冤,而往击之?” “又自汉国祚立,叔孙太傅制汉礼,以立此登闻鼓于北阙,至今足六载;吾汉之登闻鼓,可曾有冤民往击,为父皇闻之,而现身北阙?” 听闻刘盈语调低沉的发出这两问,吕释之几乎是刹那间,便面带愧色的低下头。 “禀殿下······” “自东周兴此供民鸣冤之鼓,至今凡,凡数以百年······” “无论东周之大仆鼓,后战国诸侯私设之鼓,亦或今,吾汉之登闻鼓,皆从未曾为民所击······” 听着吕释之渐渐微弱下去的声线,刘盈面带沉重的又发出一声长叹,冰冷的双眸,死死锁定在宫墙外,屹立于北阙之下的那面巨鼓。 “父皇立汉国祚,至今足六载,天下民无不赞曰:仁。” “然今,甥奉父皇之命,以太子之身得监国不足半岁,北阙之登闻鼓,恐便击鸣在即啊······” 言罢,刘盈不由摇头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扬天一声哀叹。 待片刻之后,刘盈低下头,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眸,竟锁定在了长安以北,连轮廓都看不见的长陵方向。 “长陵田氏,可已探明底细?” 听闻刘盈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吕释之也不由自主的赶忙一直腰。 “皆已查明!” “汉六年,萧相国奉陛下令,尽遣田齐王族入关,以居长陵;后又因田氏一族旁支、别系过盛,又分为数处。” “今为粮贾之田氏,便乃故田齐王族之嫡脉!” “其居于长陵东,宅地百五十余亩,嫡男十七人,旁系七十六人,宅中女眷、老幼上百,奴仆、家丁数以百!” “除其宅,于长陵左近数十里,田氏的储粮之仓足一十六处,可容粮米,近七十万石余······” 听着吕释之道出这一连串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刘盈面容之上,竟缓缓涌上一抹怪异的笑容。 “呵······” “单嫡系男丁,便得十七人······” “女眷、老幼上百,奴仆、家丁数以百······” “粮仓十六处,储粮七十余万石······” 冷笑着发出这几声呢喃,刘盈终是回过头,面带冷笑的望向吕释之。 “该是时候了。” “长陵田氏,为非作歹关中多载。” “今当使其知晓:这三千里秦中,天府膏腴之地,究竟乃田氏之家赀,亦或乃吾刘氏之关中?” 阴笑的道出此语,刘盈嗡而一敛面上笑意,剑眉陡然一竖! “冬十一月,少府得国库剥粮七万石;至今,已有二月余,少府之粮,恐已殆尽。” “且二月开春将至,民自留之栋梁告没在即,关中米已近四千钱一石!” “若欲使登闻鼓,于孤监国之期内不明,便唯有一法!” “——尽屠恶商田氏满门,以镇关中!!!” 满是杀气的扔下这句话,刘盈再次看向吕释之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骇然杀意。 “田氏之事,孤先前已告知母后,母后亦允孤之策!” “还劳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以调南军禁卒五百,即发而往长陵!” 说着,刘盈便回过头,望向宫墙脚下,距离北阙不过数百步的丞相府。 “及孤,则立往相府,见萧相当面,以调备盗役卒,即禁长陵四门!” 言罢,刘盈稍一思虑,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便作势要像宫墙内走去。 走出去数步,刘盈才反应过来:吕释之,好像没有开口答复? 面带阴戾的回过身,见吕释之满是愁苦的站在原地,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状,刘盈面色不由又是一沉。 “可有何不妥?” 却见吕释之闻言,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咬牙一跺脚,走上前,对刘盈拱手一拜。 “未及告知家上。” “——长陵田氏,确乃此番,关中粮价鼎沸之幕后主使。” “然家上若欲以田氏之亡,而平息关中的粮价,还有二事,家上不得不虑······” 闻言,刘盈面色不由稍一滞,孤疑的对吕释之微微一点头。 就见吕释之又是一拱手,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刘盈膀侧不过一尺的的位置。 “其一:臣探查长陵田氏底细之时,闻长陵有风闻,言岁首十月,似曾有赵王之门客,自正门而入田府宅邸。” “此后不过数日,长安粮价,便有日涨石五十钱之势······” “此番,田氏于关中兴风作雨,哄抬粮价一事,恐······“ 话说一半,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 看了看周围,又看看宫墙内、外两侧,确定‘隔墙无耳’,才又附身于刘盈耳边。 “恐亦有赵王、戚姬从中作祟······” 一听这话,刘盈眉角便嗡尔一皱,虽面上恼怒稍艾,心中闷火却不由更甚。 深吸着气,紧咬着牙,强自按捺着胸中怒火,如此许久,刘盈也终是没能忍住轰然喷发的怒火。 “不知轻重!” 咚!!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哮,宫墙内墙躲之上,也随之响起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 将已有些青紫的拳头从墙垛上收回,刘盈顾不上疼痛,又是沉沉一声怒喝。 强自按捺着怒火,反复吐息许久,终是勉强忍住冲入长乐宫,将刘如意、戚夫人母族一刀捅死的冲动,刘盈才沉着脸望向吕释之。 “此事,暂不论!” “待田氏族灭,再由父皇定夺赵王之罪便可!”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心下稍一喜,只刹那之后,面色比方才又更愁苦了一分。 “除赵王,还有一人,家上不得不虑。” “若田氏族灭,而此人未得家上妥善安置,只恐家上亦或因此间事,而威仪尽损······” 看着吕释之比方才,说到赵王刘如意时还要忌惮的面容,刘盈心中,不由疑惑更甚。 “怎么?” “除那贱妾子,田氏另有依仗于朝中?” 却见吕释之闻言,只面色忧虑的摇了摇头。 “非外朝之功侯、朝臣,亦非禁中之姬嫔、皇子。” “此人······” 说到这里,吕释之便面带忌惮的止住话头,冷不丁将话头一转。 “方才,家上言:儒家六经,失传者二;今得存者,不过《诗》《礼》《易》《春秋》四者。” “《诗》传人,乃楚王之师浮丘公;《礼》之嫡脉,则为太中大夫陆贾,《春秋》,则乃计相北平侯张苍所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那家上可知:当代《周易》传人,姓甚,又名谁?” 第0134章 舅父,你吓死甥了······ 田何。 没等吕释之说完整句话,甚至都没等吕释之说出‘传人’二字,只是在听到‘周易’二字时,这个人名,便出现在了刘盈脑海当中。 ——齐人田何,孔仲尼七世徒孙,《周易》第六代传人! 如果没有前一世的经历,刘盈对这个人名,或许并不会有半点了解。 但前一世,那前后短短九年的穿越生涯,以及过去两个月,从叔孙通口中听来的儒家传延往事,让刘盈对田何这个人名,有了十足深刻的印象。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两件往事。 第一件,便是在十几年前,皇帝老爹刘邦从鸿门宴侥幸捡回一条命,并被项羽封为汉王之后,项羽烧了咸阳宫。 而在点火之前,听说田何在咸阳宫内的项羽,几乎是摆出了孙子伺候爷爷的姿态,毕恭毕敬的把田何,从咸阳宫内的那片竹林中请出来,这才敢下令点火。 第二件,就离现在很近了。 ——四年前,也就是汉七年,结束楚汉平城一战的老爹刘邦,终于来到了新都长安。 而在来到长安之后,老爹刘邦第一件事,就是以古代圣王征辟名士的全套礼仪,去请田何出仕。 然后,不出意外的,被田何婉拒了。 不得不说,在汉室开国之后,拒绝刘邦征辟的隐居名士,着实算不上少。 便说此时此刻,建成侯吕释之家里,就窝着四个。 但若是再加上田何的身份,那,就是天下独此一例了。 ——田何,是天下唯一一个拒绝刘邦征辟,拒绝入朝为官,拒绝受汉之爵后,还能活蹦乱跳的故六国王族之后! 没错。 齐人田何,正是出身自故齐王族:临淄田氏。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下意识一皱眉。 “田何田子庄,乃治《易》之名士,可谓贤名广传于天下,纵较之于商山四皓,亦当稍胜一筹。” “怎如今,竟沦落至······” 话说一半,‘为长陵田氏之倚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反应过来的刘盈,便猛地瞪大了双眼! “舅父之意······” 满是惊发出一声,或者说,发出半声询问之后,不等吕释之作出反应,刘盈便满是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而后,便是吕释之那语调仍不忘带着些许敬意的话语,传入刘盈耳中。 “正是。” “昔,陛下令迁齐王族入长陵之时,田何田子庄,亦在其列······” 当心中的猜测被吕释之所证实,刘盈纵是不愿意接受,也终只能扬天一声长叹。 “长陵田氏······” “齐人田何······” “故齐王族之后······” “怎么就没想到呢······” 直到这一刻,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吕释之为什么要说这第二个人,既不是朝臣、贵戚,也不是皇子、嫔妃,却能让刘盈‘威仪尽损’了。 ——闻名天下的名士,让霸王项羽都得乖乖伺候着,让天子刘邦都敢怒不敢言的《周易》传人田何,与如今,正谋划着哄抬关中粮价,以谋取暴利的长陵田氏,根本就是一家子! 就算不是一家子,也起码是血浓于水,未出五服的亲戚! “呵······” “可笑先前,还想着‘族灭长陵田氏,以震关中’······” 自嘲一笑,刘盈不由满是哀愁的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宫墙边沿,望着宫墙外的北阙,一阵唉声叹气起来。 情况,已经很明确了。 关中粮价诡异的涨幅,是由长陵田氏为首,关中各地粮商共同参与,暗中推动、哄抬所导致。 要想震慑关中,阻止粮价继续上涨的趋势,使粮价回到正常的高度,就必须从此番哄抬关中粮价的‘首恶’——田氏下手! 长陵田氏,必须成为震慑关中粮界的死鸡! 可问题是······ 要是真杀长陵田氏一户口本,那田何,该如何处置? 一个让开国皇帝刘邦,都只能礼请入长安,不顾花甲高龄,舔着脸去请教国事,临了还被拒绝,也得老老实实给人送回家的学术巨擘,刘盈还真能杀了不成? “呼······” “可真是······” 满怀憋闷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些许无力、无奈,以及苦涩。 诚然,有‘哄抬粮价,意欲残剥百姓’这条罪名打低,长陵田氏就算有田何这么一个闻名天下,执天下学术界之牛耳的学术大拿,也并非不能治罪。 一个田何,也根本无法成为长陵田氏,这么一家表面上号称‘故齐王族之后’,实则户籍已经被纳入商籍的商贾,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的保护伞!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还只是太子······ 而且是被皇帝老爹时刻紧盯着,想要逮个机会,就要废掉储位的太子······ 对于如今的刘盈,对于一个储位不稳,有身负监国之责的太子而言,田何,就是个碰都不能碰的炸弹······ “难不成,就因为一个田何,便要坐视关中大乱,民怨四起?”谷 “便要对石四千钱之粮价视若无睹,任由民易子相食?!” “若真如此,孤这监国太子,同二世胡亥、赵高李斯之流,又有何区别!!!” 烦躁的一声沉呵,就见刘盈再度握起拳,又一次在墙垛上狠狠砸下! 只不过,刘盈心中的烦闷,却并没有随着青肿起来的拳头,而得到哪怕丝毫缓解。 拳头倚着宫墙墙垛呆立许久,刘盈终是满带挫败的回过身,望向吕释之时,目光中,也再也不见丝毫斗志。 “舅父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不等吕释之开口,刘盈便自顾自一叹气,继续道:“长陵田氏得田子庄在,若不族,则关中必乱!” “关中乱,则天下乱,莫言孤之储位,便是吾汉之国祚、社稷,亦当有倾覆之虞!” “然若孤兴狱,而布罪于长陵田氏阖族,虽关中得稳、国本得固,然‘弑田子庄’之污名,恐亦足使父皇废孤储位,易立赵王······”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带着稍有些颓废的神情,抬头望向吕释之的目光深处。 “不杀,便关中大乱,国祚不稳;杀之,则甥储位不保。” “舅父以为,长陵田氏,甥,当杀否?”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沉重的询问,吕释之也不由被感染着,面色愈发严峻了起来。 思虑许久,终见吕释之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长陵田氏哄抬关中粮价,今已至石四千钱,待夏四月,米价过石五千钱,则关中,必有民易子相食之事!” “只此一点,长陵田氏,便当杀!” 说着,吕释之不由话头一滞,面色稍有些纠结起来。 “及田子庄······” “嗯······” “田子庄,非为长陵田氏之嫡亲,又居于长陵之外。” “且其虽为故田齐王族之后,然早数代之前,便已为旁系分支;虽于今之长陵田氏同宗,亦算不上族亲······” 说到这里,就见吕释之稍有些迟疑的望向刘盈。 “莫如,家上便单罪长陵田氏一脉,于诸田旁支,稍行宽恕?” 听着吕释之这一番回答,刘盈只呆愣的点了点头。 待过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吕释之说了什么,就见刘盈突然抬起头,瞪大双眼望向吕释之。 “田何田子庄,非为长陵田氏同族?!” 见刘盈又做出这幅一惊一乍的模样,吕释之不由嗡时一愣。 “臣······” “臣何时言,田子庄乃长陵田氏之人?” 稍带心虚的反问一声,就见吕释之面带困惑的摇了摇头。 “自故齐王族:田氏一族迁入长陵,陛下便于长陵北十五里赐宅一座、田一顷,以安置田子庄。” “今,田子庄虽仍于长陵田氏偶有往来,然自长陵田氏入商籍,田何田子庄,便再未亲入长陵,以省亲。” 说着,吕释之便心虚的望向刘盈:“家上······” “可是臣方才之言,为家上误解了?”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解释,刘盈心中长松一口气之余,顿时涌上了些许暴揍吕释之的冲动。 ——你早说呀! 早说田何和长陵田氏是‘表面亲戚’,还用得着墨迹这么久? 暗自腹诽好一阵,才见刘盈强笑着望向吕释之。 “即今,子庄公已同长陵田氏形同陌路,舅父方才又何言:欲治长陵田氏,当于子庄公妥善安置?” 却见吕释之闻言,面上困惑之色更甚了一分。 “臣之意,乃田子庄再如何,也终出于故齐王族:田氏,同长陵田氏血浓于水······” “若家上降罪于长陵田氏,恐或有损田子庄之贤名。” “故臣欲问家上:可要先往会田子庄,以此间事道明,免日后,子庄公于家上心生嫌隙?” 听着吕释之面色怪异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终是长松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舅父如此思虑,颇为周全。” “欲治罪于长陵田氏,甥,确当先往长陵之北,亲会子庄公当面。” 暗自紧咬着牙槽,强装淡定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僵笑着走下宫墙,自顾自向着太子宫的方向走去。 稍有些痴楞的屹立在宫墙之上,看着刘盈负手远去的背影,吕释之似乎听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两声若有似无的嘀咕······ “嗯?” “怎似是家上之音色?” 稍有些疑惑地自语一声,吕释之也不由暗自摇了摇头,走下宫墙,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刘盈要出宫,前往渭水以北的长陵去拜会田何,还是得跟皇后吕雉知会一声。 第0135章 子庄公,挺仗义啊? 回到太子宫换好衣服,精心准备好带给田何的礼物,再去跟老娘打声招呼,刘盈便叫来了那辆时刻彰显着‘太子安于清贫’的破旧辇车,面带享受的听着吱吱呀呀的车辙声,自司马门出了未央宫。 按照约定,在宫门处与舅父吕释之汇合,又沿着宫墙东行不远,刘盈便发现:北阙以东的武库外,竟有一支数百人的禁军武卒,正列队恭候? 不等刘盈开口询问,吕释之便给出了解释。 “皇后言:家上身以为太子储君,系江山之安稳,今出长安数十里,以往见名士,安危乃首重。” “此卒五百,便乃奉皇后之令,自南军所调之禁卒,随家上同往长陵······” 都不用仔细听吕释之的话,光是听到一个‘卒五百’的数字,刘盈便忍不住眉角一扬。 “南军禁卒五百······” 满是深意的一声轻喃,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顿时带满了意味深长。 ——在先前,刘盈给老娘打预防针,盘算着拿长陵田氏开刀的时候,计划就是‘以禁卒五百破长陵田宅’! 又方才,吕释之还没说起此番,长陵田氏哄抬关中物价一事,刘盈需要顾虑弟弟刘如意、《周易》传人田何之时,刘盈也同吕释之说过:发禁卒五百,以捉拿长陵田氏阖族! 而现在,刘盈不过是寻常出行,替老爹刘邦,去拜会一下闻名天下的名士田何,吕释之便从吕雉手中,讨来了禁卒五百······ “嘿!” “比我还急!” 暗自摇头一笑,刘盈面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轻松。 倒是吕释之,见刘盈面上丝毫不见忧虑,只暗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家上。” “临出宫之时,皇后于臣可谓千叮咛、万嘱咐:近些时日,长安左近,恐或有变数······” “此往长陵,家上当稍谨慎一些,万莫有和差错才是?” 听闻吕释之这一声隐晦的提醒,刘盈不由眉角一挑。 “舅父之意······” “赵王?” 略带疑惑的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的面色嗡尔一沉。 “今赵王,已是同长陵田氏牵连不清,更哄抬关中粮价一事,亦或于中作梗!” “待田氏事罢,此间事,孤当皆告与父皇知!” “值此赵王自身难保之季,谅他戚姬,也没行刺之胆魄?” 闻言,吕释之却是稍带疑虑的摇了摇头。 “变从何来,臣亦不知。” “然往日,无论随陛下出征于外,亦或留守长安于内,凡皇后言‘变’,便必有变!” “今,皇后已言‘或有变’,家上纵不知变从何来,亦当细谨些。” “——须知今日,欲使家上跌落储君之位者,恐非独赵王、戚姬二人······” 听闻吕释之面带阴郁的道出这番劝说之语,刘盈也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甥明白。” “此往长安,甥谨慎些便是。” 说着,刘盈也是稍带轻松地一笑,指了指车窗外,吊在车辇后不远处的那队南军禁卒。 “况此番,得此南军精悍之卒随行,纵有不虞,亦当无有大碍?” 见刘盈还是有些不以为意,吕释之不由下意识一急。 待听到刘盈道出的话,吕释之暗自思虑片刻,终还是迟疑的点了点头。 “家上所言,亦有理······” 心绪重重的给出一个敷衍的答复,吕释之便皱眉侧过身,掀开了自己所在一侧的车帘。 看着甲胄齐备,队列齐整,时刻散发出战阵之意的南军禁卒,吕释之心中少安。 只心中,吕释之还是不忘暗自祈祷着什么。 “但愿此行,万莫有何差池啊······” · 相比起直线距离长安近八十里,实际距离百余里的郑国渠沿岸三原、莲勺等渭北诸县,长陵,倒是距离长安近很多。 ——北出长安,往正北二十余里,便是长陵,以及紧邻长陵所建的长陵邑! 但为了走着二十里路到长陵,刘盈一行,也是花费了不晓得功夫。 原因也很简单:长安和长陵之间,隔着渭水、泾水两条水流。 且渭水自西流向东,而泾水自北向南留下,于长安东北方向汇入渭水。 这就使得刘盈一行,要想从长安出发,抵达长陵,就有两条路线。 其一:自长安径直北上,自渭桥过渭水,抵达泾水以西;再横渡泾水,抵达泾水以东的长陵。 二,便是刘盈此行所选择的路线——出长安,先稍东行,过了泾水汇入渭水的交叉口,再过渭水,便可直接抵达泾水以东。 这样一来,就省下了北过渭水,而后东过泾水的功夫,只过渭水,再复行十数里,便可至长陵。 只二十里路,又是轻装简行,上午出发,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刘盈一行,便来到了长陵以北三里处,一处清雅僻静的竹林之外。 而当刘盈那辆‘老爷车’吱吱呀呀的停在竹林外时,早有两名举止有礼,气质儒雅的学童等候。 “这田何,还挺会挑地方啊?” 看了看周围,几可谓称得上‘寸草不生’的荒野,再看看面前,这处明显是人工造出,占地约百十步方圆的小竹林,刘盈不由暗自腹诽着,自车厢后下了车。 耐心的等待吕释之提着礼物下了车,那两名书童才坦然上前,不卑不亢的对刘盈一拱手。 “民等,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年事已高,行走不便;闻殿下即来,特遣吾二人至此,代先生相迎。” 就见一名年岁稍长的书童上前,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另一名书童也上前,结果吕释之手中的礼盒,才见那年长的书童侧过身,朝竹林深处一伸手。 “还请殿下挪步。” “先生已备粗茶二盏,以待殿下。” 看着书童那尽显青涩,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岁的年纪,再感受一番书童那明显与年龄不符的淡然、端庄,刘盈心下稍点点头,便微笑着上前。 “即子庄公等候依旧,孤,便不辞让了······” · 顺着林间石砖小道走入竹林,来到一处茅草屋外,刘盈终是再次见到了那张前一世,自己见过不止一次的熟悉面庞。 ——在登基为帝之后,即便知道田何必然会拒绝,但出于政治姿态的需求,刘盈也曾派人,征辟过田何两次。 彼时,田何也是一如往常的给面子,虽然还是那副‘我老了,做不了官’的架势,但也曾欣然坐着驷马安车,随刘盈派去征辟的官员入长安,与刘盈聊了聊国家大事,摆出了一个恭顺的姿态。 只不过此刻,即便已经对田何那张鹤发童颜,隐隐泛出些许仙气的容颜感到熟悉,刘盈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头回见面’的架势。 “敢问可是子庄公当面?” 站在农宅外,跨过其膝高的篱笆望向院内,刘盈便稍昂起头,对院内正忙着沏茶的田何一拱手。 听闻响动,田何也是丝毫没有拿捏‘名士’的架子,应声回过头,便似是寻常百姓家的农夫般,嘿笑着将手在胸前擦了擦,赶忙小跑来到院门处。 “齐人田子庄,见过太子殿下~” 规规矩矩一声唱喏,带刘盈温笑着上前扶起,就见田何又是嘿然一笑。 “民寄情乡野,家赀不丰,又殿下突至,民无备王公之用物,恐有短于待客之道······” 却见刘盈闻言,只温声一笑,自然地扶着田何走向院内,嘴上不忘客套着:“子庄公言重。” “天下谁人不知,子庄公不屑功名利禄,守节不仕?” 说着,刘盈还不忘摆出一副嫉羡的表情。 “见子庄公隐竹林之中,居茅屋之内,孤可是妒忌的紧。” “若非不能,孤恨不能迁居于此处,以为子庄公之舍邻?” 听着刘盈温声细语的说着,还不忘调侃着自己,田何却是面色悄然一僵。 “守节不仕······” 暗自嘀咕一声,田何便稍有些迟疑的侧过身,略一声僵笑。 “殿下,许是稍有误解。” “民不仕,非为守节,乃民实年岁已高,年老体不,难堪重任······” 见田何眉宇之间,顷刻便涌上的些许忐忑,刘盈不由又是温和一笑。 “诶~” “倒是子庄公,误解孤了才是。” “——先秦之时,子庄公为秦博士;虽秦王政残虐,又二世无道,然终,皆于子庄公无干。” “今秦亡而汉兴,子庄公秦官之身,纵守节于秦,亦应有之理······” 嘴上说着,刘盈便将田何扶到院中央,那方摆有茶具的案几前安坐下来,旋即在田何对面坐下身。 “夕者,父皇败彭城而走,为楚将丁固所释。” “后汉立,丁固往洛阳,以讨赏赐于父皇,乃为父皇所斩······” “又汉八年,赵王张敖坐谋反,父皇大怒,遣使以押赵王入长安,又明令:敢随赵王同入长安者,皆同罪!” “然赵王之门客田叔田子卿、孟舒等十日人,不惜剃发囚衣,自枷而口称‘赵王之奴’,共赵王入长安。” “终,查明赵王无谋反之意、举,田子卿、孟舒等十数人,虽明反父皇之诏令,然亦为父皇敬重之,皆赦其抗诏之罪,各拜以为郡国二千石。” 面色温和的道出这一番话,便见刘盈温笑着抬起头,对田何稍一拱手。 “与背节之徒如丁固之流,父皇多恶之;然于田子卿、孟叔等仗义之士,父皇每多赞誉。” “孤身以为父皇子,自当效父之行;与子庄公这般仗义守节之人,亦当敬,而重之?” 言罢,刘盈只端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凝望向田何目光深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第0136章 花花轿子人人抬 刘盈短短数语,农院内的氛围,便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看着刘盈笑意盈盈的凝望向自己,田何心下轻视之意也顿消,转而被一股莫名的郑重所取代。 “这位······” “嘿,倒是颇得‘那位’之脾性。” “就是不知,脾性已得十之七八,‘那位’之手段,又得几多?” 暗自思虑着,就见田何轻笑着抬起头,望向一旁侍立着的两位书童,以及赔笑屹立于侧的吕释之。 “贵客登门,汝二人便领贵客略赏竹林之怡,万不可短了礼数。” 见此,刘盈也是轻笑着侧过身,对舅父吕释之轻轻一点头。 待吕释之被两名书童领着,走向农宅后的竹林,方见田何轻笑着伸出手,将一盏茶碗轻轻推到刘盈面前。 “家上不必多思,亦不必多虑。” “秦之暴虐,乃天下皆知;陛下顺天应命,以讨暴秦,此乃天下共贺之事。” “及臣,虽因略得儒经之要,而曾得仕为秦博士,亦谈不上拒仕汉,而守秦节。” “只臣年过花甲,纵餐食亦需晚辈侍奉,实无力以担重任。” “若不然,早陛下立汉国祚之时,臣便当欣然出仕,以为汉臣?” 听着田何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辩解,刘盈却也不恼,只淡笑着点了点头。 “即子庄公言己非为秦守节,孤亦不敢复言及此事······” “多谢。” 道过谢,端起田何推到面前的茶盏,刘盈便做出一副轻抿茶绘的架势。 见此,田何也是轻笑着低下头,二人都不言语,农院之内,便此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见刘盈依旧没有主动开口的架势,只满脸享受的品尝着碗中粗茶,观赏起四周的青竹,田何不由心下一奇。 “年不过十四、五,竟得如此城府,亲会老夫当面,亦沉得住气?” 心语着,田何便稍带着些许试探,笑着望向刘盈。 “臣闻去岁,陛下似已引军出关,以讨关东不臣,又令殿下行太子监国之政,以主关中事。” “怎今日,殿下竟得闲至寒舍,以会民这等口齿不全之老朽?” 却见刘盈闻言,依旧是那副淡然中稍带尊敬的轻笑。 “子庄公此言,莫不折煞小子?” 稍自侃一声,便见刘盈轻笑着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又稍发出一声长叹。 “自周都东迁,天下便争端不止,战端不休;至秦亡而汉兴,天下苦兵,凡百余载······” “然去岁秋,代相陈豨传书淮阴侯,意欲图谋不轨,为父皇所知。” “秋九月,陈豨于代、赵自立为王,言不臣事;父皇纵不欲再兴刀兵,亦不得已引兵东出,以讨陈豨不臣······” “父皇之意,非穷兵黩武,以加天下民之疾苦,而乃欲以战止战,尽除天下不臣,好使神州之残破,早得百废俱兴之日啊?” 听闻刘盈此言,就见田何也是面带唏嘘的一点头。 “殿下所言极是······” “自周天子东迁,威仪尽失,天下诸侯并起,先有春秋、又有战国,凡四百余载。” “纵秦奋六世之余烈,而一扫关东六国,亦不过二世而亡,战端复燃。” “陛下起草莽而应天命,兴王师而伐暴秦,实可谓受命于天,以止天下纷争。” “于今天下之安和,陛下之功至大,恐纵三皇五帝,亦或相形见绌······” 就见刘盈闻言,满是感怀的点了点头,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小子,本生皇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无缚鸡之力、治政之能。” “然身以为陛下亲子,小子亦只得奋发而图强,继父皇之衣钵,以安天下。” “又小子年幼,不讳政事,今虽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亦不敢因一己之私而乱国事,只执弟子礼而立于萧相国身侧,以稍习治国之道······” 闻刘盈此言,田何心下不由稍一点头,面上却是摇头一笑。 “殿下此言,实过谦了些?” 轻声一语,便见田何神情之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今关中谁人不知:得陛下‘整修关中水利’之托,不过数月之功,失修近十数载之郑国渠,便因殿下之功而畅通无阻?” “又谁人不言:得郑国渠之水以灌溉,待今岁秋后,渭北之田亩数十万顷,皆当再无贫瘠,而尽为亩产四、五石之沃土、良田?” 接连发出两问,就见田何面带敬意的笑着,对刘盈稍一拱手。 “去岁秋,闻殿下苦修渠之力役有缺,民亦险忘己年过花甲,欲自备粮米而往,以助殿下修渠。” “即今,殿下得闲以临寒舍,当是修渠一事,已尽全功?” 说着,田何不忘佯装尴尬的一笑,指了指竹林外,那片明显刚开垦不久的‘田亩’。 “家上或有所不知。” “自汉六年,民自临淄为萧相国迁入关中,又得赐此处农宅、田亩,距今已有五载。” “然苦郑国渠之阻,陛下赐民之田,亦不得已荒废数载之久······” 听闻田何此言,刘盈便也回过头,望向竹林外,那片看不出丝毫耕作痕迹的‘田亩’。 心下,刘盈却是趁着背对田何的机会,面色怪异的撇了撇嘴。 ——作为享誉天下的名士,当世《周易》传人,孔仲尼六世徒孙,田何需要种地为生? 笑话! 别说端坐皇位的天子刘邦不答应,就连几里外,扎根长陵邑的田氏,也绝不会让田何这样一个金字招牌,沦落到靠种地才能吃饱肚子的境地! 自刘盈来到这里,田何虽然三句不离一个‘寒舍’‘粗茶’,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自从被迁入关中那天起,即便田何拒绝了汉官、汉爵,但对于这样一个老学阀,老爹刘邦依旧是不敢怠慢,早早就已吩咐国库:按照当朝博士的等级发放禄米,按月送到田何家中。 也就是说,如今的田何虽然口口声声‘民’‘老朽’,但也是享受着博士的待遇。 那汉博士,是个什么等级,或者说什么待遇? ——凡博士,无论是秦还是汉,皆秩二千石! 撇开别的待遇、等级、权力不论,光是俸禄,田何每年都能有一千四百四十石粟米到手。 而这一千四百四十石粟米,还只是公家的照顾。 除了俸禄,还有不知道多少自称‘田何偶像’的文人士子、朝臣官员,以各种各样的名目,借着‘登门拜访’的机会,给田何送礼。 还有,便是田何的身份,也足以使其吃穿不愁。 ——田何,可是《周易》当代传人,当今天下卜卦界的唯一权威人士,算命界妥妥的扛把子! 为了争取一个让田何为自己算一卦,甚至只是一个让田何记住自己名字,稍嘀咕两声,透漏些许‘天机’的机会,都有的是狗大户愿意豪掷千金! 这样一个人,需要去种地?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有一天,田何变成植物人,也有的是人站出来,承担起田何余生的一切吃穿用度。 甚至都不用说别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朝天子刘邦,就必然会第一个跳出来! 再有,便是长陵,本就是傍渭水而起,就算没有郑国渠,长陵邑周围的田亩,也根本不愁没水灌溉。 退一万步说:就算郑国渠堵得流不动水,长陵邑,可是位于郑国渠上游······ 郑国渠再堵、再流不动水,也总不至于在上游,就到‘没水灌溉田亩’的地步。 但话又说回来,田何口口声声说自己‘躬耕于长陵’,刘盈自也不好捅破。 若有其事的看了看那片‘田亩’,又满是严肃的嘀咕一声‘果然如此’,就见刘盈回过身,重新望向田何。 “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小子可谓战战兢兢,唯恐乱国之大事。” “又父皇令小子整治关中水利,小子亦只得倾尽全力,不敢称尽功,只求稍代父皇解忧,以分肩天下之重······” 面色道然的自谦一语,便见刘盈面色顿时一轻。 “幸得先祖庇佑,又天嘉父皇爱民之仁,修渠一事,已近全毕。” “待二月开春,于渠首稍行固土事,往后数十岁,郑国渠便当再无为泥沙所阻,而无以溉渭北田亩之虞。”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笑意的再次回过身,指了指竹林外,田何‘弃耕多年’的那片田亩。 “待日后,子庄公亦不必再愁苦于无水以灌田亩,每岁秋后,皆可食自耕所得之粮。” “彼时,孤亦当不请自来,厚颜以讨子庄公亲耕之粮米,同父皇共尝食······” 听闻刘盈此言,田何面色稍一滞,旋即便是一阵畅笑。 “殿下此言,实羞煞老朽甚矣~” “若得足水以灌田,自不劳殿下亲至;待秋收之后,老朽自当遣家中子侄,亲送米粮入长安,以献陛下、殿下当面。” 闻言,刘盈也是配合的笑着一拱手。 “既如此,孤便且代父皇,先谢过子庄公······” 二人你哄我一声、我捧你一句,如此不过片刻,农院内的氛围,便愈发轻松惬意了起来。 老少二人谈笑于农院之内,再加上农院周围的青竹林,竟呈出一副颇具诗情画意的景象。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第0137章 子庄公,孤该怎么办呢? 又似闲聊般东拉西扯几句,话题自然而然的,便被田何再次拉回了正题。 “不知殿下今日前来,可是于何事,欲相问于老朽?” 见田何再次问起自己的来意,刘盈稍一沉吟,便轻笑着抬起头。 “小子今日前来,一者,自乃代父皇至此,以探望子庄公。” “二者,确稍有惑,欲请子庄公解惑,以不吝赐教。”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严肃的起身,对田何拱手一拜。 待田何也稍带惶恐的起身一回礼,二人分别坐回座位,就见刘盈稍一沉吟,面上神情,便稍露出些许自愧之色。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父皇感天命无常,便迁奉常叔孙公以为太傅。” “然叔孙公为太傅不久,陈豨乱起代、赵,父皇引兵出征,又托小子以监国之担、整修水利之责。” “得父皇之令,小子只得暂休学业,亲往莲勺而视修渠事;至冬十一月,修渠事近毕,又凛冬腊月将至,小子方回转长安。”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愧意稍艾,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敬重。 “自回转长安之冬十一月,至今已足二月余,小子皆受教于太傅叔孙公。” “前些时日,闻叔孙太傅言至儒家之传延,及经、典因战乱而失传事,小子不由感叹唏嘘,甚以为憾。” “又闻叔孙太傅言:周之末,儒家六经除《周易》之五者,乃为稷下荀子分授于往昔之秦相李斯、韩公子非,及今汉之北平侯张苍、太中大夫陆贾等人。” “小子奇而问之,方得叔孙太傅谓曰:自仲尼之时,《周易》便单出儒学,而自成一派。” “自商瞿得仲尼授《易》,又五传而至今,为子庄公所承。” 说着,刘盈又是面带敬重的稍一拱手。 “故小子今来,乃欲亲会子庄公当面,以睹仲尼六世徒之真容。” 刘盈此言一出,田何虽嘴上还是连称不敢当,但面容之上,明显挂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自傲之色。 而刘盈见此,也是在心中稍叹一口气。 这,就是刘盈听闻‘田何出身故田齐王族’之后,根本不敢有‘族灭长陵田氏,顺便把田何也一起杀了’的念头,只敢亲身前来,拜会田何的原因。 也同样是十几年前,霸王项羽都只能毕恭毕敬,如今的天子刘邦都乐此不疲的,反复将热脸贴上田何的冷屁股的原因。 ——田何,是孔仲尼六世徒孙! 诚然,在尚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当今汉室,一个‘孔仲尼’的招牌,还并不是那么的响亮。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田何是仲尼徒孙’,而在于田何的辈分。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大概再过一年,孔仲尼的八世孙孔腾,就会被老爹刘邦封为奉祀君。 孔子后裔被华夏帝王册封,也正是由此作为开端。 而这,也正是问题的关键。 ——现今在世的孔子后裔孔腾,是孔子的八世孙;而田何,是孔子的六世徒! 也就是说,即便是身为孔子嫡系血脉的孔腾,见到田何,也得毕恭毕敬的喊一声师祖! 至于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当今天子的胞弟,如今的楚王刘交,得喊浮丘伯一声学师; 浮丘伯又同已故的韩公子非、秦相李斯,以及尚在世的张苍、陆贾等人为同学,同是师从荀子。 也就是说,刘盈的叔叔刘交,都得喊荀子一声师祖。 那作为楚王刘交的师祖,荀子又是个什么辈分? 见了田何,荀子应该怎么称呼? 作为儒家内部难得一见的异类,又师从出身黄老的宋钘宋子,荀子在儒家内部的辈分,其实并不很明确。 但只需要知道一点,就不难推测出在田何面前,荀子是个什么辈分。 ——荀子的老师宋钘,同孔子七世孙,战国时代的魏相宋谦,以平辈论交! 这样算下来,荀子的辈分,大概就是与孔家八代平辈。 那作为荀子的门徒,韩非李斯、张苍陆贾,以及浮丘伯等人,就当是同孔氏九代平辈。 再到身为浮丘伯门徒的楚王刘交,乃至于身为刘交之侄的刘盈······ 真要按辈分算,当世《周易》传人田何,得比太子刘盈大五辈,比天子刘邦都还要大四辈! 如此说来,如今的太子刘盈甚至天子刘邦,乃至于曾经的霸王项羽、始皇嬴政,都对田何这么一个‘孔子六世孙’毕恭毕敬,也就是必然了。 ——在当今天下学术、舆论界,人家是‘老祖’辈分的人物! 就算撇开人家的学术地位不论,光论辈分,田何也是当今天下公认的‘老者’。 就算不考虑‘敬贤’,光出于‘敬老’的考虑,几十年前的始皇嬴政、十几年前的霸王项羽,乃至于如今的天子刘邦,也必须给田何足够的尊重和优待。 而在这样一位老者面前,就算是自己身为太子,就算是田何的族亲犯下滔天大罪,刘盈也只能是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试探、商量。 暗自思虑良久,刘盈也终是将飞散的思绪拉回,对田何微微一笑。 “往二月余,叔孙太傅多以荀子之言相说于小子,小子闻之甚奇。” “小子问太傅,太傅以‘不敢妄议’而拒言;小子欲问北平侯、太中大夫,又念此二人乃荀子门徒,断无非议学师之理。” “故小子今日前来,亦有意以此,相问于子庄公当面。” “——不知于荀子‘性恶’之论,子庄公持何念?” 面带疑惑的发出一问,刘盈也不忘做出一副求贤若渴的神情,等候起田何的回答。 而听闻刘盈此问,田何一直挂在嘴角的那抹温和笑意,也是在眨眼之间,便如雕像般僵在了脸上。 作为儒家前年不出的异类,荀子最具代表性的言论,无疑便是性恶论。 与孟子所笃定的‘人之初,性本善’所不同,荀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是‘本始材朴’。 说的再通俗一点就是:人性之初,应该是一张白纸,既不好又不坏;经过后天的影响,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坏。 而后世常言的‘性情’一词,也是源自于荀子对人性的看法: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 但在听到刘盈问出‘荀子说性本恶,子庄公怎么看’这个问题之后,田何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个问题本身。 “性恶论······” “太子以此相问,莫非······” 暗自思虑着,田何也不由面色稍一肃,浅尝遏止的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人性之善恶,往数以百年,天下众说纷纭。” “孟轲曾言: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又荀卿言:人之生也固小人,及仁、义、礼、智之附,则皆乃后天习学、自修其身方所得。” 说到这里,田何不由话头稍一滞,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 最终,还是轻笑着低下头,继续道:“及老朽,于人性之善、恶,倒不敢有定论。” “然《易》云: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 “又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故老朽以为:人之乐,乃源自知足,此所谓知足则常乐,不知则常忧。” 见刘盈面露赞同之色,田何心下稍一安,继续道:“荀卿亦曾言: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此,当亦乃陛下起于草莽,而终得天下归心之故······” 听闻田何这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的分析,刘盈心下赞叹之语,也不由自主的连连拍手。 “彩!” “子庄公所言,实可谓集往数百年,诸子百家言‘人性’之大成!” “正所谓知足常乐,贪得无厌者,必有因己之贪,而召大祸于临头!” 面带欣喜的说着,刘盈望向田何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既如此,小子还有一问,欲求子庄公稍做解。” “——人之性,且不论其本之善恶,当无关乎于其出身。” “孟轲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乃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如此,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起于畏寒,而以贤闻于天下,当乃因天赐苦劳而得磨砺,同友朋、族亲无关。” “即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等人之贤,乃因劳苦所得磨砺,又同亲朋无干,秦法又因何有《连坐》之制?” “又何来一人犯律,阖族坐死之说?”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深意。 “子庄公以为,若一人以身犯法,当罪其己身,还是罪及阖族、舍邻?” “又若其罪无可恕,当及三族,然其出身显贵而后渐微,不惜轮为商贾之流,而残天下之民······”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子庄公以为,当念其之贵而恕之,亦或因其罪而惩之?” 第0138章 这卦象······怪异至极啊? 同田何友好的交流一番,又客套着留下一句‘得闲再前来拜会’,刘盈便谢绝田何的挽留,从那片竹林中走出,坐上马车,踏上了返回长安的路。 而对那个关于‘惩治罪犯到底应不应该牵连家族’的问题,刘盈也从田何口中,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连坐之本意,非因一人之罪而祸连其族,而乃以牵连宗族为戒,以使人欲违律法而心悸,不忍祸连宗族,而勿行违律之事也。 这,就是田何给出的最终答案。 对于今天,同田何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粮价’‘哄抬’‘长陵田氏’等词,便就此事暗中达成一致,刘盈自也是感到十分满意。 而田何,无疑是被此事吓了个不轻。 刘盈临行之时,田何还隐晦的提出,自己可以就刘邦此番出征,以及刘盈的‘未来’,稍算上一卦。 若是换了旁人,乃至于换了老爹刘邦,对于田何‘帮你算一卦’的提议,都必然会感到喜不自胜。 作为后世来客,虽然对这种明显带有迷信色彩的活动抱有怀疑,但在连续两次穿越之后,在刘盈对类似的事,其实也逐渐有了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 只不过,对于田何今日这种明显带有奉承、讨好之意的卜卦,刘盈也没能提起什么兴趣,便已‘手中还有要事,急着回长安’为由,谢绝了田何的好意。 在田何百般坚持之下,最终也只是留下了一句‘回头告诉我结果’。 坐在马车之上,回味着今日与田何相见时的细节,刘盈的注意力,也已逐渐从田何,转移到了长陵田氏身上。 而同坐于车辇之内的吕释之,看着刘盈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又若有所思的面容,不由对刘盈稍一拱手。 “家上。” “此行,可要自长陵而过,一探田氏?” 突闻吕释之此语,刘盈稍缓过神,看着吕释之那稍带试探的目光,也是不由暗自思虑起来。 长陵邑,位于长安正北,而田何的居所,又在长陵邑以北数里,三者连成一线。 自田何的居所回长安,必然是要经过二者之间的长陵邑的。 区别只在于:是从长陵之外绕过去,还是自长陵邑北门而入,横穿长陵邑自南门出。 来时,刘盈本着‘不要节外生枝’的心态,自是下令从长陵邑以东绕过。 又出于‘别吓到田何’的考虑,便将随行的那队五百人的禁足队伍,留在了长陵邑以北。 此时,就算刘盈打算和来时那般,从长陵邑外绕过,也需要先去长陵邑以北,同那队护卫禁足汇合。 “嗯······” “便穿长陵邑而过吧。” 说着,刘盈也不由对吕释之意味深长的一笑。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即欲惩治田氏,又已近长陵,自当往而一窥究竟?” 见吕释之面带迟疑的点了点头,刘盈只稍一笑,暗自思虑起来。 ——田何都表示‘没关系,随便杀’,长陵田氏,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 而作为太子储君,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自是不需要刘盈屈尊降贵,亲自动手。 既然如此,刘盈自也乐得顺路去看看:传说中家财万安,在长陵邑呼风唤雨的田氏,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幕,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 竹林之中,农院之内。 片刻之前还摆着一方木几,供刘盈、田何二人饮茶交谈的院中央,此刻已是摆上了一个小铜鼎。 鼎内烈火当中,三枚手掌大小的龟甲正被灼烧着,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而田何则皱眉站在铜鼎前,目光涣散,面带思虑,注意力明显不在青铜鼎内的那三枚龟甲之上。 见田何思虑重重的面色,一旁侍立着的两个书童不由稍一对视,便见其中一人稍走上前。 “老师。” “学生观殿下之面相,虽不似大恶自然,然不知为何,隐隐似带有些许戾气?” 说着,书童不由疑惑的挠了挠头。 “老师以为,殿下可有嗜杀、暴虐之相?” 听闻此言,田何稍从思虑中回过神,眉头却仍旧是拧做一团。 “殿下之面相,确颇有怪异之处。” “初观之,殿下乃呈富贵、宽和,而又短命早亡之相。” “然细观之,宽和中又不乏刚武、杀伐之气;及短命之相,更隐有乾坤逆转之势······” “嗯······” “怪。” “甚怪。” 面带困惑的自语着,就见田何又是稍叹一口气。 “及戾气,倒非面相之本有,而乃······” 话说一半,田何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稍侧过身,望向那个年幼一点的书童。 “近些时日,长安可有何风闻?” “长陵,又有何大事?” 听闻田何此问,就见那年轻些的书童稍一思虑,便对田何微一拱手。 “长安倒无甚大事,除太子修渠,便是粮价似有所涨。” “及长陵,倒是多有风闻,言田氏颇有动作,更言田氏同赵王,亦似有往来。” 却见田何眉角一挑,稍带惊诧的侧过身,望向那年轻的书童。 “赵王?!” 见书童点点头,田何面色又是一沉,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粮价······” “赵王······” “难怪今日,家上虽温颜相待,然额间隐见戾气······” 见两个书童温颜,齐齐做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田何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早自二世时,陛下便曾先入咸阳而秋毫不犯,同民约法三章而闻于天下。” “又兴汉而得王天下,陛下亦多恤民之疾苦,以农为国本,贾为末,更言‘商贾不得衣丝乘车’,又重租税以困辱之。” “今关中,粮商巨贾以末而操粮价之涨跌,乱农本之民休养生息,殿下身陛下子,又为社稷之后,自当于此等以末乱本之事不容。” 嘴上说着,田何不忘拿起一条铜棒,挑弄着青铜鼎内的那三枚龟甲。 “及赵王,虽同为陛下所出,然同殿下却非一母同胞,乃昔,皇后为鲁公所擒之时,陛下幸戚夫人所出。” “又陛下不喜皇后,多有易立赵王之念,恐纵赵王,亦已生夺嫡之欲。” 说到这里,田何终是面带沧桑的发出一声长叹。 “长陵田氏,以商贾末业之身,欲乱汉农之国本,又妄交赵王,而沾天家夺嫡之事。” “唉······” “只怕明岁,归乡祭祖之时,纵观三千里秦中,或只得老夫一人,往献血食于田氏先祖灵前······” 听着田何满是唏嘘的道出此言,两个书童也不由稍有些感伤起来。 过了片刻,就见那稍年长的书童走上前,看向铜鼎内的三只龟甲。 “老师此卦,可欲卜此番,长陵田氏之祸福?” 却见田何闻言,本就沉凝色的面色又是一黑,眉头也皱的更紧了些。 “沧海桑田,今非昔比。” “今田氏之嫡脉,不过区区一商贾贱户,本不值老夫以龟甲卜之。” “然事关吾田氏家祠之传延,老夫纵不屑,亦只得试卜一卦。” 说着,田何便用手中铜棒,将鼎内最左侧,那枚已快碎裂的龟甲夹出。 “果然······” 只稍扫一眼,田何便侧过头,示意两名书童稍上前,又朝地上的龟甲一努嘴。 “纹百裂而始,终归为一。” “日后,吾田氏一族,恐将独脉而传呐······” 摇头哀叹着,田何又从铜鼎中,夹出了第二枚龟甲。 “此卦,乃卜陛下此番出征,平乱事之顺、阻。” 说着,田何不由稍蹲下身,细细打量起龟甲上的纹路。 “纹弯折而错乱,甲起伏而无序·······” “嗯······” “陛下此番出征,虽终可得胜,然当多有困阻,艰难而毕。” 听田何仔细解读起龟甲所呈现出的卦象,两名书童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却见田何站起身,盯着铜鼎踌躇许久,也未将铜鼎内的第三枚龟甲夹出。 见此,两名书童自是心奇,不由稍探身上前。 只见铜鼎之内,那第三枚龟甲明明已被烧的发黑,却丝毫不见龟裂的趋势。 “老师此卦,所卜者何?” 闻言,田何不由面带诧异的俯下身,满是困惑的打量着那第三枚龟甲。 “社稷。” 略有些敷衍的吐出二字,田何又拿起铜棍,左右挑弄一番,终还是满带困惑的将龟甲夹出。 “怎不见裂?” 田何话音未落,就见片刻之前,还丝毫看不出龟裂趋势的龟甲,应声生出一条笔直的裂缝,从正中间断成两半! “这!” 待田何面带惊诧的蹲下身,两名书童也满是惊诧的蹲下来,打量起那枚齐齐裂成两半的龟甲。 “如此卦象······” “闻所未闻呐?” 面带诧异的发出一声惊叹,就见田何若有所思的直起身,悠然望向刘盈离去的方向,悄然眯起眼角。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如此怪异之卦象······” “纵老夫曾试卜于陛下,亦未至如斯之地啊······” 第0139章 罪名?这不就有了? 对于田何所卜的三卦,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晓了,刘盈必然会啧啧称奇的拍拍田何的肩膀。 ——最后一件且不论,前两件事,还真让田何用卜卦之数,给算出来了。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战国时期位七雄之列,留‘田氏代齐’之典故于后世的临淄田氏一族,就见只剩下田何这一独脉。 而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御驾亲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的天子刘邦,也确实是费劲心机,甚至险些跟匈奴人上演一出‘平城战役2.0’,才艰难地平定了陈豨的叛乱。 为了平定陈豨叛乱,甚至连刘邦所剩无多的命数,都被耗费了大半。 “嗯······” “这一世,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暗自想着,刘盈也不由稍紧了紧衣衫,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徒步自北城门,踏入了长陵邑。 倒也不是刘盈对长陵邑、对田氏那栋‘破’宅子有多么大的兴趣,而是由于一些虽不成文,却不得不顾虑的因素。 ——长陵邑,是刘盈的皇帝老爹,当今天子刘邦的陵邑······ 虽说刘邦尚还健在,但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太子,鲜衣怒马、大张旗鼓从长陵邑横穿而过,传出去也终归有点不妥。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太子刘盈,理论上也还在‘考察期’,虽然储位实际上稳如泰山,但只要刘邦在世,那理论上,刘盈的储位,也顶多只能说是‘九成九不会出问题’。 只有等到天子刘邦合眼,刘盈的屁股瓣坐上长乐宫那方御榻,腰间系上那枚和氏璧所制成的传国玉玺,受过百官功侯的纳拜,再到太上皇刘煓的太庙、刘氏宗祠祭过祖,才能说是万无一失。 连那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刘盈都没敢坐上去,随行的那五百禁卒,刘盈自也是没敢全带在身边。 本想着带二三十人随行,其余人自长陵邑外绕行,至南城门外会和,却是遭到了吕释之的强烈反对。 拗不过吕释之的牛脾气,刘盈又明着暗着说了好一会儿,叔侄二人才各自退了一步。 ——留三十人随行于身旁,其余人,则都分成三五十人每队,装作巡视的兵卒般,次序自长陵邑穿过。 可即便是这样,吕释之也没有放松警惕,嘴上不时回答着刘盈的提问,目光却是如鹰隼般,满是戒备的在街道两侧不断扫视。 刘盈倒是没这么紧张,满是轻松惬意的和吕释之闲聊起来。 “先前,甥闻长陵邑,乃得萧相迁关东民数万户,近十万口;及田氏,不过此数万户其一。” “既田氏已为商贾,长陵余数万户,皆以何为生计?”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依旧是那副一心二用,嘴伺候着刘盈,目光扫视着四周的模样。 “家上或有不知。” “萧相国自关东迁入长陵邑者,非独田氏等故列国之后嗣,亦或豪强巨贾。” “秦一扫六合,本就已使关东豪强富户十不存一,又陛下顺天应命,先讨暴秦,后征项羽,关东纷乱又近十载。” “至汉五年垓下一战,项羽自刎乌江之时,关东之豪强富户,实可谓屈指可数。” 嘴上说着,吕释之面上戒备也稍缓和了些。 又环顾许久,没在街道两侧发现‘可疑之人’的身影,吕释之的注意力,也就慢慢回到了刘盈的问题之上。 “及陛下令萧相自关东所迁至长陵邑者,除故六国之后嗣、关东地方豪强数千户,余者,便多为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之家小。” “陛下彼时之意,乃长陵邑近长安,迁功侯、百官之亲族至长陵邑,不至使其思乡心切,又陛下百年之后,皆可于长陵邑,守陛下之陵。” “然今,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居长陵邑者,亦几近于无。” “——如酂侯、汝阴侯及少府等,皆身负朝职,多居长安左近;” “又舞阳侯、绛侯等出身丰沛,而无职在身之元勋,则多安家于新丰。” “及朝中千石、六百石之官佐,亦多安家于渭南,以图近长安之便(biàn)宜······” 听闻吕释之这一番解析,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扬,面带疑惑的伸出手臂,在身体两侧稍一扫。 “朝中功侯、百官皆另有所居,长陵邑,便该人烟稀疏才是。” “怎街道之上人来人往,繁更胜长安?” 不料吕氏之闻言,才刚放松下去的面容,又隐隐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禀家上。” “今常居长陵邑者,不过故六国王族之后,及关东豪强数千户。” “及长陵邑内人来人往,除此数千户人丁之盛,便乃此辈之间,蓄奴之风极盛······” 说着,吕释之也不由将双手背负于身后,微微皱起眉,悠然长叹一口气。 “便说此番,家上欲治之长陵田氏,其宅坐地上百步方圆,纵较之于家上之太子宫凤凰殿,亦有稍广!” “其宅中,虽不过男丁十七人,然姬妾、奴仆成群。” “据坊间传闻:田府之内,独善歌舞之赵姬,便不下百人!”谷 “更有甚者,除宅中之舞姬上百、奴仆数以百,田氏于外之粮仓十六处,各得家丁数十人,持刀棒以守!” “若细数,田氏男丁不过十七,然奴仆,恐不下五百之数······” 听吕释之道出这番话,饶是对田氏的‘纸醉金迷’有所预料,刘盈也是稍瞪大了双眼。 “舞姬上百,奴不下五百?” “啧啧啧······” 不得不说,即便是身为太子,听到这两个数字,刘盈也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舞姬,顾名思义,便是专门供豪门富户茶前饭后欣赏舞姿,以及一些不可言说之用的女子。 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奴隶,这类群体在高门之中,基本不用从事任何劳动,只需要让主子开心即可。 ——恩,通过各种方式,让主子开心。 而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可以被理解为‘妾’。 也就是说,长陵田氏不过男丁十七,便坐拥上百个姬妾。 至于奴仆五百,那就更不用说了。 ——几个月前,刘盈因修郑国渠一事,向朝中功侯百官伸手要家中私奴,出的最多的丞相萧何,也才不过壮男一百二十人! 至于在职的九卿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彻侯之爵的少府阳城延,更是只出了可怜兮兮的十七人。 刘盈甚至听说:就连这十七个人,其中都还有好几个,是阳城延临时找来的远方表亲! 真要说起来,能跟田氏这舞姬上百、奴仆至少五百的财大气粗掰掰手腕的,恐怕也只有刘盈的长兄,远在齐都临淄,坐拥齐地足七十三城的齐王刘肥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正思虑间,感觉吕释之似乎稍放缓了脚步,刘盈便不由自主的回过头。 见吕释之朝自己背后稍一昂首,刘盈也是再度回过身,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那栋号称‘比拟王宫’的大宅。 几乎只片刻之内,刘盈的注意力,便从田府正门外的那两头石貔貅,转移到了停在门侧的那一排马车之上。 “嘿······” 突而一声讥笑,便见刘盈面带深意的回过身,望向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吕释之。 “舅父方才言:长陵田氏家中私奴,当足五百人有余?” 待吕释之毫不犹豫的一点头,就见刘盈阴恻恻一笑。 “萧相著《汉律》,乃言:凡蓄奴,当岁缴奴算;奴一人,岁钱五算,以入少府内帑。” “如此说来,长陵田氏蓄奴不下五百,当岁缴奴算二千五百算;又一算合百二十钱,二千五百算,便当乃三十万钱!” “不知往数年,少府可曾自长陵田氏,得此每岁三十万钱之奴算?” 听闻刘盈提起‘奴算’,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低头。 又听刘盈发出后面这一问,吕释之才重新咬牙切齿着,望向田府外停着的那一排富丽堂皇的马车。 “不曾!” “去岁,臣还曾闻少府哭诉于陛下:少府内帑,岁入奴算不足百万钱!” “纵此百万,亦多乃朝中功侯、贵勋所出,臣从未曾闻阳少府言,有奴算出长陵邑,而入少府内帑!” 言罢,吕释之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稍一滞,才又压低声线,将身体朝刘盈稍靠近了些。 “家上可欲以此事着手,以治田氏之罪?” 闻言,刘盈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是未缴奴算,若以此治罪,不过罚金而已,也太便宜他田氏······” 咻! 刘盈话刚说一半,就听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风声! “有刺客!!!” 下意识一声嘶号,待吕释之面色大变的低下头,却见刘盈紧咬着的嘴唇之间,竟缓缓流下几滴猩红! “鸣镝!!!!!!” “护驾!!!!!!!!!!!!” 又是接连两声嘶吼,吕释之顾不上照看刘盈的伤势,满脸惊慌的站在刘盈身前,配合着随行的禁卒,将刘盈围了起来。 正焦急的望向自北门方向疾步飞驰而来的禁卒,吕释之似是隐隐听见身后,传来刘盈一声稍有些虚弱的轻喃。 “田氏之罪······” “咳咳咳···········” 第0140章 嗨,折了根肋骨······ 太子于长陵遇刺! 只此短短七字,便使得以长安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地所围成的整个‘泛长安’地区,陷入了长达半个多月的高度戒备! 在刘盈遇刺之后,几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长陵邑的四处城门便被无限期关闭,长陵邑全城戒严! 待刘盈被吕释之扶着,躺在那辆破旧的太子辇车之上,送往长乐之时,随刘盈出行的禁卒五百人,更是留下了足足四百,每百人一队,死守长陵邑四门! 而在两个时辰后,当刘盈的车辇自司马门驶入未央宫,马不停蹄驶至太子宫外之时,就连长乐、未央两宫,乃至于长安武库,都已是全面戒严······ · “唉······” “大意了啊······” 侧身躺在软榻之上,任由老太医满头大汗的伸出手,轻轻剪开侧肋之上的衣衫,刘盈心悸之余,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而在刘盈所在的软榻不远处,皇后吕雉已然是一副吃人的模样,将瞪大的双眼,直勾勾盯向殿内,那两道跪地匍匐的身影······ “五百······” “南军禁卒五百!!!”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呵,就见吕雉猛地侧过头,望向那校尉大半的将官,面上似能刮下一层寒霜! “出身丰沛,久经沙场之南军卒五百,尽连区区三五刺客,都没能防住?!” “国库每岁拨军粮数十万石,已送完南营,莫非便是为了此?!!” “陛下岁拨军费数以万万,方得今号称‘勇绝天下’之南军!” “莫非陛下所养,便乃尔等这般百无一用,技不及刺客之流,亦厚颜自称‘天下第一军’之徒邪!!!!!!” 听着吕雉将满腔怒火毫无压制的宣泄在自己身上,那将官却是头都不敢抬,只满是屈辱的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之上。 “臣······” “死罪!” 看着那将官一动不动的匍匐在脚边,吕雉只怒火更甚,猛地一转头,又望向一旁的兄长吕释之。 只是这一刻,妹妹对兄长的尊重,吕雉是一点儿都没给吕释之留。 “建成侯。” 语调极尽冰冷的一声轻唤,待吕释之微一颤肩,就见吕氏满脸阴沉的低下头。 “太子临出长安之时,吾,乃以何言相托?” “吾又因何遣建成侯亲往南营,以调此禁卒五百?” 听着吕雉不带丝毫温度的发出此问,吕释之只将头埋的更深了些,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面容之上,也带上了慢慢的愧疚。 “家,家上临行之时,皇后言:开春在及,长安左近,恐或有动荡······” “皇后令臣随行,沿途多加防备,以护······” “哼!!!” 吕释之话刚说一半,就见吕雉又是沉沉一声冷哼。 “身以为太子娘舅,建成侯,便是这般护甥之周全吗!” 怒火冲天的又一声咆哮,吕雉更是满带愠怒的侧过身,手指向软榻之上,正龇牙咧嘴忍受拔箭之痛的刘盈。 “吾,只此一子也!” “若有闪失,建成侯叫吾何以为生!!!” “莫不要吾自泣于冷宫,亲睹赵王即立为储、戚姬那贱婢得立为后邪!!!!!!” 又是接连数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殿内除吕雉,以及软榻前的太医之外,已是见不到第二张未被贴在地板上的面庞。 “嘶~” 就连刘盈身前的老太医,都似是被吕雉这满腔怒火所吓,手下意识一斗,嗡时便让刘盈吃痛一咬牙。 而在听到刘盈这声轻嘶之后,猛然回身望向软榻之上的刘盈之时,吕雉的面容,总算是有了那么一丢丢怒意稍艾的趋势。 就见吕雉面带焦急的稍上前,见太医仍忙活不听,又急的当下一跺脚。 又过了片刻,待老太医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一支箭矢,将其扔在软榻边盛满水的铜盆之内,吕雉终是再也忍耐不住,赶忙走上前。 “如何?!” “太子之伤势,可有大碍?!!!” 满是焦急地发出一问,吕雉的面容算还算不上扭曲,但刘盈却是清晰地听见:老娘的音色中,已是带上了些许哽咽······ “嗯······” 却见那老太医闻言,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盯着铜盆内,顺着水逐渐散开的血花看了好一会儿。 确定没有问题,才见老太医如释重负长松一口气,也没顾上擦去额角冷汗,只赶忙起身,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禀皇后。” “家上之伤,乃矢入于左侧第七肋。” “幸得陛下庇佑,矢未自肋间而过,只稍入左侧第七肋半寸。” “虽此肋已因矢而折,然未伤及肺腑。” 说着,老太医又稍侧过身,指了指那盆装着箭矢的水。 “臣又投矢入水,见血散于水而不见黑,便当矢首无淬毒。” “故家上此番,只折一肋,又稍失血;往日亦稍有体虚。” “臣亦已正断肋之位,往后旬月,家上只须稍服清热之汤,于伤处用以金疮之药,又安歇修养数月,多食些肉糜滋补之物,便当无虞······” 听闻老太医这番诊断之语,都不等吕雉反应过来,大殿之内,便响起一声颇有些粗重的喘息声。 ——听到刘盈没事,几乎是殿内的所有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而对殿内众人的神情,刘盈却是丝毫顾不上,只侧身躺在软榻之上,面带羞愧的看着老娘吕雉眼角擒着泪,缓缓向自己踱步而来。 “母后······” “孩儿······” 稍开口试着解释几声,看着吕雉那满似劫后重生的凄苦面容,刘盈几欲再言,也终是只得目光躲闪的低下头。 “孩儿知错了······” 看着刘盈面带委屈的低下头,吕雉再也按捺不住,两行清泪只夺眶而出。 “吾儿~” 稍带哭腔的一声轻唤,便见吕氏下意识稍上前,待反应过来,又似是惊兔般急忙又往后一跳! 面色忐忑的迟疑许久,吕雉终还是小心试探着上前,却根本不敢坐上软榻,只顺势在榻前蹲了下来。 “这大内深宫,母亲孤苦伶仃,若吾儿再有个闪失,可让母亲怎活啊······” 轻泣着稍一声呢喃,便见吕雉满是疼惜的伸出手,在刘盈侧肋伤口处上方一尺的高度停下,几欲再动,却终也没敢将手摁下去。 看着老娘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刘盈心中,也是顿时涌上一抹愧欠之意······ 强自收拾好心情,就见刘盈稍挤出一抹笑容,试着安慰起吕雉近乎崩溃的情绪来。 “母后不必过忧。” “方才,太医令不言:儿只折一肋,但好生修养,便绝无大碍?”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掌控泪水的阀门应声又被开大了些。 “莫言一肋,便是一发、一皮,亦乃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见吾儿苦痛而无能助,母亲,又怎么能不痛心~” 满是悲痛的说着,吕雉更是不住捶打起自己的胸口,先前那低沉的啜泣,也已是有了些转变为嚎啕大哭的趋势。 见此,刘盈心中顿感百味杂陈,也终是不得不强自一笑,撑着胳膊,欲稍直起身。 “万莫挪动!” 不料刘盈刚将右肘撑住,便被吕雉手足无措的轻摁住刘盈的肩膀,似是又急的想发力,又不敢乱发力般,亲手摁躺了回去。 “吾儿万莫多思,只好生歇养便是。” “待日后,母亲可还等着吾儿娶妻、生子,亲怀皇孙,以供母亲享儿孙绕膝之乐呢······” 嘴上说着,吕雉方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是隐隐有些激动起来,热泪再次从眼眶滑落。 见此,刘盈也终是放弃了挣扎,乖巧地躺会软榻之上,抿起微有些泛白的嘴唇,对吕雉稍一笑。 “临行之时,舅父便曾再三戒儿:此行或有变,当谨而慎之。” “然儿······” 说到这里,刘盈悄然一止话头,眼神朝长乐宫的方向一瞟,旋即尴尬一笑。 “儿未曾想,竟真有如此胆魄······” 待老娘面带哀愁的轻抓起自己的手,刘盈便又是一笑,望向仍跪伏于殿内的吕释之,以及那名南军将官。。 “此行,舅父已是使命毕尽,全校尉,亦未曾擅离职守。” “乃儿大意,方有此失。” “还望母后万莫过责于舅父、全校尉。” “若不然,儿还当自愧更甚······” 听着刘盈稍有些费力的侧过头,仍不忘为舅父吕释之,以及南军甲部校尉全旭开脱,吕雉只流着泪连连点头。 “好,都好。” “只要吾儿无恙,怎都好······” 见老娘的情绪稍稳定了些,刘盈也是稍一思虑,便又望向吕雉。 “再有,便乃此番,儿遇刺一事······” “长陵田氏屯粮居奇,哄抬粮价,儿本欲惩治,又苦无罪名······” 见刘盈还有心思想这些,吕雉只满是哀愁的一闭眼,从软榻前直起身,将刘盈又摁躺了回去。 “受此等重创,吾儿只管好生歇养便是······” “其余之事,皆有母后在,啊?” 第0141章 看你还有几日好活! 对太医令下达‘太子身边,务必保证时刻都有太医在’的命令,又满是疼惜的摸了摸刘盈的脸颊,吕雉便领着兄长吕释之,悄然走出了凤凰殿。 当左脚踏出凤凰殿殿门的高槛,来到殿门之外时,吕雉面容之上,已丝毫不见方才的那副哀愁,以及泣容。 “刺客可留活口?” 听闻吕雉突然冷下去的音调,吕释之也不由下意识一缩脖子。 “无!” “刺客共七人,皆为随行之南军禁卒毙于当场!” 却见吕雉闻言,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恼怒之色,只微不可见的稍一点头。 “既无活口,便暂不必管。” “盈儿欲以此番,受刺于长陵一事,为惩治长陵田氏之罪证······” 面带思虑的道出此语,就见吕雉稍沉吟片刻,便侧头望向吕释之。 “兄长以为,如此可行否?” 闻言,吕释之只面色稍一滞,暗地里长松了一口气。 ——方才殿内,听着妹妹吕雉一口一个‘建成侯’,吕释之吓得可是差点把心脏,从喉咙眼里给吐出来! 现在,虽然吕雉语塞还是满带着冷意,但也好歹叫了声‘兄长’······ “臣以为,当可行!”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给出自己的答案,便将吕释之将腰杆稍一直。 “前时,家上便曾困惑于此,乃试言以往数岁,田氏未缴奴算,又违陛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令惩治,然终不得论。” “且长陵田氏,终非寻常商贾之户,而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又得田何田子庄······” “少提此人!!!” 吕释之话刚说一半,就见吕雉似是一条被踩着尾巴的狸猫般,顿时炸了毛! “若非欲面会此人,吾儿何来今日之祸?!” “莫言《周易》传人,便是孔仲尼在世,胆敢伤吾儿,吾亦恨不能寝其皮,痰其肉!!!” “哼!!!!!!” 见吕雉刚平息不久的怒火被重新点燃,吕释之纵是心悸,也不由硬着头皮上前。 “皇后。” “今家上虽储位无虞,然终归陛下尚在······” “不敬贤之把柄,恐家上不便亲递于陛下,及赵王、戚姬之手······” 听闻吕释之此言,吕雉面上怒容稍艾,只片刻之后,眉宇之间的戾气却是更甚。 “杀!” “长陵田氏阖族,除田子庄一人,尽除之!!!” “幼至襁褓,老至古稀,凡同田氏同宗者,皆杀!!!!!!” 杀气腾腾的呵出这番话,便见吕雉侧过头,一双赤目瞪得浑圆。 “临出长安之时,吾所与之手令何在?” 闻言,吕释之赶忙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制令牌,双手呈于胸前。 却见吕雉面色阴沉的一颔首。 “且不急还。” “兄长当即往南营,尽发南军卒三部校尉,往长陵缚田氏阖族!” “敢有抗令者,格杀勿论!!!” 言罢,吕雉又是冷然一拂袖,向着宣室殿的方向走去。 看着妹妹吕雉愤然离去的背影,吕释之稍呆愣片刻,便也不得不暗自咬咬牙,快不跟了上去。 “此事,恐还当稍议······” “嗯?!” 刚跟上吕雉的脚步,吕释之才刚一开口,就见吕雉脚下一停,冷然回过头。 见此,吕释之也不由哀叹一气,示意吕雉边走边说。 “往数月,家上于长陵田氏之事,同臣多有筹谋。” “后又臣探明:长陵田氏屯粮居奇,哄抬粮价一事,亦或有赵王之手······” 听到吕释之前一句话,吕雉才稍流露出些许沉思之容,待‘赵王’二字传入耳中,不由眉头又是一竖! “合该为贱婢子,便得这点腌臜手段!” “若是叫陛下知晓,且看她戚姬日夜啼哭,可还能使陛下心软?!!” 满是恼怒的发出两声喝骂,见吕释之并不似方才那般低下头,而是隐隐带有深意的注视着自己的,吕雉面色不由稍一凝。 缓过神来,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上些许思虑之色。 “嗯······” “太子之意,乃以此番受刺一事,以污赵王?” 说着,吕雉不由面带迟疑的摇了摇头。 “如此,莫不过刻意了些?” 见吕雉终是冷静了下来,吕释之也是稍松一口气,将腰板也微挺直了些。 “适才,家上回宫,而皇后未至之时,家上曾以此事言与臣。” “家上言:受刺一事,可为田氏亡族之罪责;及赵王,纵其无干联于执刺事,亦于事无补。” “故家上意:抄长陵田氏之家宅,当使酂侯遣人往之,或最佳。” “只待酂侯自田氏宅,抄得赵王同田氏往来之书信,此事,便必为陛下所知。” “及家上,则只书告陛下:长陵田氏意欲谋反,论律已族;及赵王同田氏之往来,家上不必提及半字······” 说话间,兄妹二人也已来到宣室殿外。 就见吕雉闻言,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朝殿内稍一摆手,示意吕释之入内。 待二人入殿落座,就见吕雉面带思虑着抬起头,略带试探之意的望向吕释之。 “此策,果乃太子所出?” 听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只赶忙笑着低下头,对吕雉稍一拱手。 “确如是。” 说着,吕释之又僵笑一声,面色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 “臣纵有心为家上出谋划策,亦无此等筹谋、策算之能啊······” 就见吕雉闻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终是从思虑中回过身。 “如此,倒也不失为万全。” “知那贱婢子同田氏纠缠不休,又吾儿为田氏所刺,陛下亦当消易储之念。” “及吾儿,亦可得‘回护幼弟’‘既往不咎’之美名······” “嗯······” “便如此吧。” 自顾自点了点头,就见吕雉面色稍一肃,侧身望向吕释之。 “吾儿遇刺之事,酂侯可已闻之?” 闻言,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再次从怀中探出那枚金牌。 “臣护家上回转长安之时,便已借皇后与臣之手令,调南军禁卒,以戒严长乐、未央两宫,及武库。” “如此动静,萧相纵忙于政务,亦当已闻家上受刺之事。” “此刻,萧相或已躬立于宫外,以待皇后之相召,亦或未可知?” 闻吕释之说起‘萧何应该刚知道’,吕雉又是稍点了点头,顺手从手边抓起一块白绢,将其摊开在面前木案之上,又写下数字。 而后,便见吕雉将那块白绢一折再折,直到折成一团,才召吕释之上前。 “既如此,兄长即持吾手令,直往相府,谓酂侯曰:皇后令调五官中郎,以查抄长陵田氏家宅!” “待酂侯领命,当先召集武卒,而后发;兄长便即往长陵,早酂侯而至,以此书,暗藏于田府之中······” 听着吕雉郑重其事的做下交代,吕释之只上前,一把接过那坨绢布,问都不问就塞进怀里,便对吕雉一拱手。 待吕雉稍点点头,吕释之正要离去,又似是想起什么般,面色稍有些僵硬的望向吕雉。 “皇后。” “家上此番遇刺,虽将为长陵田氏之罪证,然幕后真凶,仍藏身于暗处。” “今,歹人胆敢于家上不利,亦难言其无欲于皇后。” “近些时日,皇后还当稍谨慎些,多加宫中守备,以备不测······” 听闻兄长这番隐隐带有关切,又似乎有些心虚的关怀之语,吕雉也是不由面色一僵。 滞愣许久,才将吕雉面色稍一暖,口中话语却仍旧是无比强势。 “兄长不必忧于吾,但往长陵便是。” “凡长安方圆五百里,恐还无人敢于吾吕雉当面,言己藏身于暗处!” 听闻吕雉此言,纵是心中仍有些疑虑,但看着吕雉明显有所回暖的面容,吕释之也终是放下心,对吕雉一拱手,便快步向宫外走去。 而在吕释之离开之后,吕雉也是面带冷意的起身,来到了宣室殿外,那处可以瞭望整个长安的瞭远台。 就见吕雉冷颜上前,目光难得一见的锁定在了未央宫以东,那条紧挨着未央宫东宫墙的尚冠里。 “敢伤吾儿······” “哼!” “且看你还有几日好活!!!” · 自司马门出未央宫,果不出吕释之所料:丞相萧何的身影,已早早等候在了宫门之外。 “建成侯!” “家上如何?” 见萧何问起刘盈的状况,吕释之只稍安抚萧何一番,便将吕雉的交代尽道于萧何。 待萧何稍一拱手,踏上回相府筹备人马的道路,吕释之更是不敢停留片刻,跨上一匹老马,便向着长陵邑的方向疾驰而去。 但在过了渭水,临近长陵不过数里的位置时,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吕释之不由自主的放缓了速度。 “今日,行刺家上之幕后主使,皇后当是心有定论······” 暗自思虑着,吕释之便做贼心虚似扫了扫周围,确定每人,才稍带忐忑从怀中,取出那坨绢布。 几乎只是在绢布之上扫视一眼,吕释之便慌乱的将绢布重新抓成一团,胡乱塞回怀中,再度朝着长陵邑疾驰而去。 只不过,同方才相比,现在的吕释之,竟连牙槽都有些隐隐打颤。 “淮阴侯·······” “怎会是淮阴侯······” 第0142章 臣,死罪! 刘盈自午时之前出发前往长陵,日暮前后于长陵遇刺,待夜幕降临,长安‘城’内,已是灯火通明。 ——宵禁! 因刘盈遇刺,尚未建成的长安‘城’,便在今日迎来了史上第一次宵禁。 按理来说,宵禁,通常只会出现在有城墙包围,且具有重要意义的大型城邑。 若是放到关东,别说乡、里了,即便是小一些的县城,都很少有宵禁的规定。 大多数时候,宵禁,只会出现在各郡的郡治,以及一些虽不是郡治,却有着同等重要意义的地方。 至于长安,虽然被定为汉室都城已有六载,但由于城墙始终没有动工建造,除了长乐、未央两宫,长安的布局仍似村庄般零散,所以往日,也从未有过宵禁。 而今天,没有城墙包围,也没有城门可以把守的长安城,便迎来了一次极为特殊,前所未有,且极有可能后无来者的宵禁。 ——除去被天子刘邦带走的部分,南、北两军留守的共计五部校尉,共计一万多禁卒,几乎倾巢而出! ——长乐、未央两宫各处宫门的守备力量翻倍! ——武库、太庙的守备力量,更是从原有的每队一百人,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增加到了每队五百人,每半个时辰一轮换! 除此之外,未央宫以北的蒿街、长乐宫以北的香室街、尚冠里所在的章台街、东西两市以南的华阴街、华阳街等街道之上,都被每队五十人,共计超过一百队,不时在各街道晚饭巡逻的禁卒所充斥! 对于这般令人窒息的氛围,长安百姓虽不很适应,却也只能默默回到各自家中,紧闭家门,等候着天亮。 也正是在这黑云压城般的紧张氛围当中,萧何衣衫散乱,时刻透露出疲惫的身影,在夜半三更之时,再次出现在了未央宫外······ · “夜已过半,天明不远。” “萧相即自长陵而归,何不先回府歇息片刻,待天明再入宫?” 语调清冷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做出一副似是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情,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但吕雉这幅模样,却并没有让萧何的情绪放松些许······ “臣此入宫,一者,乃以查处长陵田氏之事,禀告、请示于皇后。” “二者······” 说着,萧何只面带羞愧的跪下身,对吕雉沉沉一叩首。 “太子于长陵遇刺,臣,恳请皇后降罪!!!” 听着萧何颤声道出此语,吕雉只沉着脸抬起头,微眯起眼,望向萧何那老态尽显的身影。 若是往日,但凡不是什么关乎天下的大事,别说是身为皇后的吕雉了,即便是天子刘邦,将萧何如此郑重其事的跪地叩首,也必然是温声安抚着,将萧何扶起身。 至于身为太子的刘盈,那就更不用说了。 ——非但要诚惶诚恐的给萧何扶起来,还得面色急迫的问萧何一句:可是孤有什么事做得不对,竟让萧相如此?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但现在,看着年过六十,已满头华发,口齿都已有些不全的老丞相萧何,不带任何迟疑的在面前跪地叩首,吕雉却没有做出丝毫‘不至于此’的架势。 “太子遇刺,又非酂侯所指使,酂侯何罪之有啊?” 听闻吕雉这一声阴沉的询问,萧何只觉心下一苦,就连殿内躬身侍立着的宫女、宦官们,都纷纷从暗地里,向萧何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何罪之有,乍一听上去,是说萧何没罪,可实际上,但凡是在宫里待够一两年的人都能听明白,皇后吕雉,这分明是在问萧何:自己说说,哪儿做错了? 而萧何上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恐怕还是足足十四年前,萧何还尚为秦沛县主吏掾,吃着嬴秦禄米的时候······ “臣,死罪······” 却见萧何听闻吕雉此言,仍旧是那副跪地匍匐的模样,稍将头抬起一圈,又沉沉往下一砸! “臣蒙陛下信重,拜之以汉相,掌朝政大权,及关中事!” “家上于长陵遇刺,实乃臣监察不利,又未能护家上周全······” “臣,有负陛下之恩德、皇后之信重!” 听着萧何不带丝毫作伪的道出这番自罪之语,吕雉心中怒意也不由稍艾。 待看见萧何那满头华发,以及那双因吃力而微微颤抖着的双肩,吕雉也终是心下一软,面色僵硬的将头侧向一旁。 只稍沉默片刻,就见吕雉眉头微一凝,稍带恼怒的望向身侧的寺人。 “见酂侯入宫,还不赐座?!” 突闻吕雉这一声轻斥,那寺人面色顿时一惊,旋即赶忙自御阶上走下,将萧何从地上扶起,小心翼翼扶到殿侧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待萧何面带愧意的坐下身,稍显疲惫的擦了擦额上虚汗,吕雉也不由暗自长叹一口气。 “一晃十数年,萧何,尽也老成了这般模样······” “唉~” 心中稍一声感叹,吕雉再抬头望向萧何时,目光中带着的那抹冷意,也是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退散。 正当吕雉纠结着该如何开口,才能稍抚慰一番萧何之时,便见萧何稍捋顺杂乱的鼻息,便对吕雉稍一拱手。谷 “禀皇后。” “——得皇后之令,臣即发五官中郎将士凡四百余人,皆发长陵!” “至酉时三刻,臣得破田氏宅,尽拿田氏丁男十七,女眷、幼童足七十三,此刻,皆已押至廷尉水船狱。” “余田氏家奴数百,及舞姬之流近百,则暂留相府大狱;待天明,皆发少府以为隶臣、妾······” 将今日之行的‘收获’向吕雉汇报一番,萧何刚抬起头,正要向吕雉询问处置方式,就见吕雉方才舒缓的眉头,在顷刻间便再度拧在了一起。 “不必!” “凡田氏之人,无论男、女、老、幼,亦或丁、奴、姬、妾,皆无须审问!” “——明日午时,尽腰斩而弃东市!!!” 语调阴戾的说着,吕雉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现了先前,那抹令人胆寒的骇然杀意。 “法场之上,敢有为田氏之人敛尸,亦或出言惋惜者,坐同罪!” “敢妄言田氏罪不至死者······” “族!!!” 从紧咬的牙槽间挤出这最后一字,吕雉的面容之上,已看不出丝毫妇人所该有人温和。 见萧何闻言,面上稍流露出些许迟疑,吕雉更是冷然一拂袖。 “哼!” “若非顾忌田子庄此人,又不欲使太子沾染‘弑戮过甚’之污名,吾恨不能尽毁田氏之宗祠!!!” 冷然发出又一声呵斥,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此事,吾意已决,酂侯最好莫再劝。” “若吾怒急,再出言中伤于酂侯······” 听着吕雉这声满是阴冷的警告,萧何心中不由摇了摇头。 “欲杀田氏数以百口,莫非还不足称‘弑戮过甚’?” 心中稍一声腹诽,萧何面上却是不敢流露出分毫不满,只对吕雉稍一拱手,表示领命。 待吕雉面上怒意稍艾,萧何也是稍一措辞,微抬头望向御阶之上。 “除拿人,臣抄田氏宅邸之时,亦得书、函等若干。” “其上所言······” 说着,萧何不由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臣不敢独断!” “又陛下出征在外、家上卧伤于榻,臣只得告与皇后,以请对策。” 见吕雉不无不可的一点头,萧何便从座位上悄然起身,从怀中取出了几卷竹简,递给了身旁的寺人。 “此,乃长陵田氏勾连关中各处粮商巨贾,拟欲限粮之售,以哄抬粮价之书。” 萧何说话得功夫,竹简也已被寺人送到吕雉面前,就见萧何继续补充道:“此简,只其一,除此一简,另得言‘抬米粮价’之书简,足一百七十余简······” “臣以为,关中粮价鼎沸在即,非只长陵田氏之谋,关中各地之粮商、巨贾,恐皆欲为此事。” “还请皇后示下:此事,臣当如何处置?” 听闻萧何此言,吕雉只略一扫竹简上的内容,便随手将其丢在面前的御案之上。 “粮价之事,太子已有对策。” “待明日日中时分,酂侯往凤凰殿,同太子商议便是。” 闻言,萧何只稍点了点头,心下也是稍松了口气。 ——对于萧何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是刘盈到底伤情如何!严不严重! 而作为刘盈的母亲,天下最疼爱、最在乎刘盈的人,吕雉都说刘盈可以见人,甚至可以商议事务,那就足以证明:刘盈的伤势并无大碍。 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萧何的面容也稍轻松了些许。 但只片刻之后,萧何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时,那片刻之前才轻松下去的面容,嗡时便再次挂上了沉凝之色。 “除田氏勾连关中粮商、巨贾,意欲哄抬关中粮价,臣于长陵,另得此绢。” “绢上所书,便乃此番,长陵田氏勾连朝中贵勋,以行刺太子一事。” 嘴上说着,萧何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试探。 “只此绢,臣觉似曾相识,又其上之纹绣,乃出少府织室。” “不知皇后观此绢,可稍觉眼熟?” 第0143章 长安,尚得监国太子在! 听着萧何面带试探的发出此问,吕雉只淡然一笑,微摇了摇头。 ——这块绢布,确实是少府织室所出没错。 如今汉室天下,有能力批量织造这等绢布的,也只有少府。 但作为如今,汉室唯一一个保有‘印钱’职能的部门,这样的绢布,少府织室每年能织出来成千上万张! 光凭这么一张‘made in 少府’的绢布,根本就无法判断其归属于何人,又出自谁人之手。 只不过,听闻萧何这句明显带有深意的询问,吕雉却并没有着急否认,只朝身旁一招手,示意寺人将那块绢布取上来。 “嗯,做功甚善,确乃少府所出。” 自顾自夸赞一声,便见吕雉又将绢布摊开,将绢布上的那行字默念而出。 “太子过长陵,使士往刺之······” “哟,竟还有淮阴侯署名?” 见吕雉毫不顾忌殿内站着宫女、寺人,萧何面色不由顿时一急! 而吕雉接下来的话,却是让萧何陷入了漫长的惊骇之中······ “嗯,吾这字,可是愈发干练了······” 说着,吕雉不忘轻笑着抬起头,看向萧何指了指手中绢布。 “萧相且瞧瞧。” “方才,建成侯携此绢出宫之时,吾竟还未发觉?” “此时一看,可是愈发工整······” “皇后!” 听着吕雉面不改色的看着手上绢布,道出这番骇人听闻的话语,萧何终是突然一声轻呵! 待吕雉笑意盈盈的抬起头,萧何又面带焦急地看了看左右,似是在提醒吕雉:殿内,可还有人呢! 见萧何这般架势,吕雉却似是毫不在意,只轻笑着将手中绢布举高,像是欣赏什么绝美的工艺品般,对着绢布上那行自己写下的字,不住地称赞了起来。 见此,萧何也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满是悲愤的对吕雉一拱手。 “皇后此举,恕臣百思,亦不能得其解!” 言罢,萧何便满是悲痛的闭上双眼,朝吕雉沉沉一拜。 却见吕雉闻言,面上笑意悄然退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终是带上了些许严肃。 “若不如此,此刻,酂侯安能至长乐?” “纵至,酂侯又可会以淮阴侯事,言于吾当面?!” 正说着,见萧何欲要开口反驳,吕雉不由又是一抬手,将双手背负于身后,上半身稍前倾了些许。 “太子乃何人所刺,酂侯,莫非不知?” “亦或知,然又自欺为不知?” “事已至此,酂侯还欲自欺至何时?” “今三千里秦中,功侯贵勋凡百四十六人,除淮阴侯,可有第二人胆敢执刺于太子?!!” 满是愤恨的一声怒呵,吕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更是涌上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前时,吾曾允诺酂侯:夏至未临,但淮阴侯不行叛逆事,吾,便暂不复言杀淮阴侯······” “然今!” “国朝之太子储君,亦险丧命于淮阴侯之手!” “便此时,酂侯莫不仍挂怀于‘往日之情谊’,欲于吾当面,为淮阴侯开脱?!” “吾吕雉治不得淮阴、汝酂侯不忍杀淮阴,莫非汉律、汉法,亦杀不得他淮阴侯吗!!!!!!” 极尽愤怒的又一声咆哮,惹得殿内宫女、宦官无不流露出面若死灰般的惨白面容,争相慌乱的跪倒在地,恨不能将头塞进地板之下。 ——这些话,根本不是他/她们这等卑贱的身份,所能堂而皇之听到的······ 听闻吕雉这一番满含滔天盛怒的宣泄,萧何只面带惊骇之色的一低头。 神情恍惚的思虑良久,萧何终是缓缓闭上眼,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吕雉说的没错。 如今的关中,乃至于整个汉室,敢冒如此天下之大不韪,对太子刘盈下死手的,只可能是淮阴侯韩信! 只有早就同陈豨密谋,要‘你作乱于关中之外,我举旗于长安之内’的淮阴侯韩信,有这个动机! 也只有后世被口口相传为‘兵仙’,实则政治智慧无限接近于负无穷的淮阴侯韩信,会做出‘刺杀太子’这般,令人瞠目结舌的蠢事! 在早先,听到‘刘盈遇刺’这个消息时,萧何的脑海中,便立时涌现出了三个嫌疑人。 天子刘邦,赵王刘如意,以及淮阴侯韩信! 但很快,萧何便将前二者排除。 刘邦作为天子,又是刘盈的生父,就算到了对刘盈恨之入骨的地步,也绝不可能对亲生骨头痛下杀手。 顶天了去,鞭打一顿、呵斥一顿,再不济,也就是废其储位,再丢到太庙面壁个三年五载。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邦真打算杀刘盈,也根本不需要用‘执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如果刘邦真的下定决心,打算不顾一切后果,那想杀刘盈,也不过是一道赐死诏书的事儿。 若是真有那么一封诏书自关东传来,被某个老伙计交到自己手中,那即便萧何心中再抗拒,恐怕最终,也只能照旨行事······ 刘邦不可能刺杀刘盈,是没动机,也没必要;刘如意不敢杀刘盈,那就是纯纯的不敢了。 如果是刘如意想杀刘盈,那唯一的动机,便是争夺储位。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杀刘盈,非但无法帮刘如意得到梦寐以求的太子大位,反而会将原有的机会尽数葬送······ 刘邦得以鲸吞天下,可不是因为足够蠢! 就算刘邦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朝堂公卿数以百、天下汉人上千万,也有的是正常人! 作为刘盈储君之位的唯一威胁,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刘盈出了意外,那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无论刘如意有没有牵连其中,第一个受到怀疑的对象,就必然是刘如意! 就说现在,‘刺杀刘盈’的黑锅,即将成为钉死长陵田氏棺材板的钉子,萧何、吕雉二人,乃至于大半朝臣功侯心里也都清楚:真正的幕后黑手,必然是淮阴侯韩信! 但即便如此,包括天子刘邦,以及萧何在内的整个天下,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件事,会和刘如意没有丝毫干联! 而在当下,刘盈受刺又侥幸未亡的情况下,也可以说:赵王刘如意得立为储的可能性,已经无限趋近于零。 ——天子刘邦,不可能允许一个涉嫌谋杀兄长的逆子,登上自己留下的皇帝宝座! 天下一千七百余万汉人,也绝不会允许一个涉嫌弑兄夺嫡的烂人,成为统治自己的汉天子。 即便刘如意,是天底下最怕刘盈出事儿的人,而且对刘盈遇刺一事,刘如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排除了天子刘邦,再去掉赵王刘如意,剩下的,就只剩下韩信一人。 可萧何怎么也想不起来:韩信的嫌疑,究竟是怎么被自己下意识洗清的······ “唉······” “天作孽可活,自作孽,非死不可啊······” 暗自悠然一声哀叹,萧何终是面带惨然的低下头,对吕雉缓缓一拱手。 “臣······” “知罪······” 语带沧桑的道罪一声,待萧何重新直起身,面色之上,便已悄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依皇后之意,此事,当作何谋划?” 见萧何终于从自我欺骗的怪圈中拔出心神,吕雉也不由在心中稍一叹气,面上冷意却是丝毫不见。 “此事,吾已有谋划。” “近些时日,长安当昼夜戒严;酂侯亦可以‘护卫’之名,布兵卒于尚冠里,以防淮阴再行不轨。” “待如此旬月,太子伤势稍愈,便当往三原,以视郑国渠之整修事。” “到那时······”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止住话头,看了看左右,似乎终于于是到大殿之内,并不只有自己和萧何二人。 “到那时,酂侯再来寻吾,以闻详策。” 闻吕雉此言,萧何只面色沉凝的点了点头,旋即略带疑惑的望向吕雉。 “皇后可是担心,家上若于长安,当受此事牵连?” 待吕雉不着痕迹的一眨眼,萧何终是抿嘴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为即将死于非命的韩信暗自惋惜片刻,便见萧何又对吕雉一拱手。 “还有一人,亦似染手于此番,长陵田氏谋刺家上一事······” “可是赵王那贱婢子?” 不待萧何滑落,就见吕雉眉角稍一扬,语调中,尽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待萧何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便见吕雉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胸中恼怒,旋即从榻上起身。 “吾非赵王生母,此事,吾做不得主!” 满带怨气的一声轻斥,吕雉面色便又是一冷。 “此事,酂侯自瞧着办便是。” “若不急迫,自可先禁足赵王,再奏请陛下定夺。” “若急······” 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就见吕雉似是随意的一摆手。 “若急迫,今长安,亦有监国太子尚在!” “虽今负伤,然吾儿身以为陛下子,却也不至卧榻而无以示人,伤虚而不能视事之地!” “若以为可,酂侯自可于明日,亲往会太子之时,以此事相说。” 言罢,吕雉便似是随口交代了个小事般,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皱眉冷眼,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望着吕雉离去的背影,萧何也只得暂时放下心中的万千思绪,沉声一拜。 “臣,恭送皇后······” 第0144章 我妈暴躁?这是为了天下! “萧相亲来?” 次日上午,太子宫,凤凰殿。 听闻小太监春陀的禀告,刘盈不由一愣,面色也是有些尴尬了起来。 ——虽说此番遇刺,刘盈伤的并不是很严重,但伤的位置,着实有些尴尬的紧······ 就说现在,刘盈便是侧躺在软榻之上,一条圆柱形长枕撑在身后,左磊处的伤口虽已被包扎,却也并没有盖上衣物。 准确的说:此时的刘盈,上半身是光的······ 若是放在后世,好歹是的爷们儿,裸露个上半身什么的,虽有些不雅,但也不至于让人咂舌。 但在如今的汉室,尤其又是作为太子储君,刘盈,实在不是很方便以‘袒胸露乳’的形象示人。 但不见,似乎也不行。 一来,前来拜会的是丞相萧何,又多少带点‘赔礼谢罪’的意味在其中,刘盈就算是有伤在身,也不方便将萧何拒之门外。 二来,便是对于此番,整治长陵田氏、平息关中粮价的事,刘盈也确实需要和萧何,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沟通。 “嗯······” 稍沉吟片刻,刘盈也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请萧相至此吧。” 轻声做下交代,待春陀领命而去,刘盈又用右肘稍撑起身,望向软榻旁的寺人。 “再取些软枕,垫高一些。” · “罪臣,拜见家上······” 刚一走入凤凰殿寝殿,萧何便一股脑跪下身,冲着刘盈一拱手,便做出要叩首的架势。 就见刘盈面色稍一急,却也是十分老实的没乱动弹,只冲着身侧的春陀一眨眼。 早就得了刘盈的交代,春陀只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自手臂处扶着萧何,终没让萧何‘得偿所愿’。 待萧何面带愧意的直起身,便见刘盈惨而一笑,侧过头,看了看自己尚还裸露在外的左磊。 “孤已至如斯之地,酂侯莫不要孤亲下榻,方休跪拜之念?” 听闻刘盈这一声稍带自嘲,又略带些苦涩的调侃,萧何面上愧疚之意,不由又是一深。 “家上,臣······” 见萧何面带自咎的一拱手,刘盈却是侧躺着,稍一伸左手。 待萧何身形一滞,就见刘盈又是一声僵笑。 “孤身负创,坦胸露乳以面萧相,实失礼者甚。” “然纵如此,孤,亦未忍拒萧相于殿外。” “若萧相此来,只欲言己之愧、责,莫如且自回,也好与孤片刻安宁······” 面带虚弱的道出此语,刘盈也是稍敛面上笑意,略有些严肃的望向萧何。 在萧何身旁,小太监春陀更是摆出一副准备随时上前,只待刘盈一开口,便送萧何离去的架势。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并不明显,却又切实存在的宽和,萧何只微颤着干涸的嘴唇,几欲开口,都没能吐出哪怕一个字。 如此足足十息,待刘盈面带善意的笑着一点头,萧何终是满带萧瑟长叹一口气,对刘盈沉沉一拜。 “臣!” “谢家上······” 这一回,刘盈却并没有再示意一旁的春陀上前,替自己扶起萧何,而是坦然受了萧何这一礼。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此番遇刺,萧何头上一口‘护主不力’的锅,是怎么都甩不掉的。 若是刘盈不受这一礼,恐怕萧何也难以心安。 待行礼过后,在春陀的引导下来到软榻前约五步的位置,在一块筵席之上跪坐下来,萧何面上的愧疚之意,才终于是缓缓退却。 又稍问候一番刘盈的身体状况,萧何便也自然而然的,将话题引入了正题。 “此番,家上于长陵遇刺一事,经臣查得行凶者,乃长陵田氏满门!” “昨日,皇后以行令于臣:田氏阖族,凡丁、女、老幼,皆勿审而斩弃市!” 说到这里,萧何面容之上,也是下意识涌上些许心悸。 “此刻,田氏阖族凡数百口,当已为廷尉役卒押至东市之外。” “只待午时,便当明其正身而问斩······” 说着,萧何不由面色复杂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稍叹一口气。 见萧何这般作态,刘盈稍一琢磨,也是回过味儿来,便摇头一笑。 “暴走的老娘,怕是把外朝给吓的不轻?” 心中稍一声腹诽,便见刘盈小心翼翼的调整了一下躺姿,又自殿门处看了看天色。 “午时······” “唉~” 悠然一声长叹,便见刘盈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感叹之色。 “自种其因,当得其果啊~” “只可惜,故田齐王族,恐当自此落寞······” 听闻刘盈这般反应,萧何只稍一愣。 低头思虑良久,终还是面带迟疑的望向刘盈。 “家上莫不觉得,皇后此番,略暴戾了些?” “嗯?”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只面带困惑的一皱眉,便见萧何又是一声哀叹,对刘盈稍一拱手。 “身以为人臣,臣本不当口出此言,以离间家上、皇后之母子情谊。” “然身以为汉相,蒙陛下之信重,臣,又只得昧死一言!” 面带决然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面色也随之一肃。 “此番,田氏遣士以刺家上,依律,坐谋逆,当族!” “然今《汉律》于谋逆之罪罚,乃夷三族;及案犯之旁支远亲、姬妾、丁仆,又年总角之幼童、过古稀之老迈,皆可酌情稍减其罚,以为隶臣、妾。” “长陵田氏,嫡男丁十七,庶三服内之丁四十一;若依‘谋逆’罪,当死者,便乃此五十八人。” “然依皇后之令,凡长陵诸田,因此番家上遇刺而当死者,足四百口而有余······” 说到这里,萧何便将话头悄然一转,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皇后身以为家上生母,家上遇刺,皇后自当于凶徒恨之入骨。” “然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皇后因怒,而加田氏之罪罚······” “此,莫不略有因一己之私怒,而乱国法之嫌?” 言罢,萧何便面带担忧的低下头,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而在听到萧何这一番满带深意的暗示之后,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顿时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田氏,应该以什么罪名,处以什么程度的惩罚? 无论是对于监国太子刘盈,还是对亲手编纂《汉律》的萧何而言,这一点,都不言而喻。 ——使刺储君,比同行刺天子,坐谋逆,当夷三族! 但刘盈也同样确定:对于‘夷三族’究竟应该怎样定义,萧何心中,也必然是无比明确。 如今的汉室,可不是法治社会! 行刺储君,究竟应该杀一户口本,还是牵连一村、一县,乃至于在整个天下范围内牵连一姓、一氏,都取决于天子的一句话! 毫不夸张的说:同样的事儿放到二十年前,始皇嬴政尚在之时,若太子遇刺,就算嬴政下令‘凡天下氏田者皆杀’,也绝没有人敢站出来,说哪怕一个‘不妥’! 原因很简单:在这个时代,某件事妥不妥,不是法律说了算,也不是道德说了算,甚至不是天、连神算了算! 在这个时代,能为天地万物给出定义,并必将得到无条件认同的,只有天子的金口玉言! 一个曾盗窃一粒米的小贼,天子说该凌迟,那就要凌迟! 一个骇人听闻的江洋大盗,天子说无罪,便必然是无罪! 而对于身为开国皇后,太子刘盈生母的吕雉而言,旁的事,或许还轮不到吕雉来‘言出法随’。 但在太子储君、亲子刘盈遇刺这一桩事上,作为母亲的吕雉,天然具备对凶手的无限报复权! 别说将打击范围,从田氏族人扩大到奴仆、老幼身上了,就算是吕雉直接下路屠干长陵邑,也绝没谁能挑的出错! 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不单是吕雉的权力,而是这个时代的道德普世价值,赋予吕雉,乃至于每一个母亲的义务! 而萧何作为开国丞相,又是同天子刘邦、皇后吕雉一起从丰沛走出的元从,对于这一点,不可能没有认知。 这样一来,萧何这番诟病吕雉‘过于暴戾’的言辞,其话中暗含的深意,便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只可惜······” “这一世,孤可不打算单打独斗······” 心中阴恻恻一笑,便将刘盈意味深长的望向萧何,稍叹一口气。 “酂侯可曾听闻: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突闻刘盈此言,萧何面色便嗡时一愣。 刘盈却是又发出一声短叹,便微摇了摇头。 “《周礼·秋官·司寇》曰:刑乱国、用重典。” “田氏行刺于孤,按律,确当只及族亲;《汉律》之中,亦从未有一人获罪,全族老少妇孺、姬丁奴仆皆连坐之罪罚。” “然今之关中,恐不适只依《汉律》,而定此等刁民之罪责了······” 说着,刘盈便重新看向萧何,面容之上,尽是郑重之色。 “今父皇领军在外,战事虽无大阻,然陈豨之乱亦未全定。” “孤得父皇托以监国之责,便乃借父皇之皇位,以镇欲乱关中之宵小!” “如此微妙之时,监国太子遇刺,社稷险有震荡之虞,萧相以为,可还能依《汉律》,而定主谋之罪?” 说到这里,刘盈便摇头一笑,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是涌上些许语重心长。 “萧相以为,母后此番重罪于田氏,乃因私怒。” “然实则,母后之良苦用心,皆乃思社稷之安稳,顾宗庙,为首重啊······” 第0145章 萧相最近,可有些失职啊?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面上担忧之色却并没有因此而去,反倒是肉眼可见的更深了些。 “家上莫非,果真未听明白?” 暗自稍一声腹诽,正要再开口,却见刘盈笑着摆了摆手。 “萧相,柱国老臣也。” “此等浅显之事,自也无须孤细言。” “倒是先前,孤曾遣建成侯查探,得长陵田氏,似有存粮数以十万石?”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将眼角稍稍眯起。 “依萧相之见,此米粮数十万石,当作何用,方最妥当?” 见刘盈将话题岔开,萧何却并没有顺着刘盈的话给出回应,而是面色阴晴不定的深吸一口气,旋即稍低下头,陷入了思虑之中。 萧何绝不相信,自己话中的深意,刘盈会听不明白! 萧何想告诉刘盈的,也绝不是吕雉为儿子报仇,对汉室律法有多大的影响! 真正让萧何胆战心惊的,是一个理论上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的皇后,在这次事件中,所爆发出的强大调动能力! 从刘盈昨日于长陵遇刺,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 不到十二个时辰! 那在这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长安城内,发生了那些变化? ——长安宵禁! ——南、北两军倾巢而出! ——武库、太庙,及长乐、未央两宫戒严! ——‘罪魁祸首’长陵田氏满门,已经被送上法场,问斩在即! 在这般森严的防备下,就连方才萧何入宫,都差点被一个不开眼的丘八盘查身份! 诚然,太子在距离长安不过二十里的长陵遇刺,这么大的事儿,即便是如今这般防备等级,也绝算不上过激。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在这一系列令人胆战心惊,且每一桩、每一件都极有可能左右汉室命运的调动当中,作为丞相的萧何,几乎没有发布任何一道政令! 甚至连一个点头认可,乃至于对这些调动知情的机会,萧何都没有得到! 什么意思? ——理论上没有任何权力的皇后吕雉,在理论上手握朝堂所有权利的萧何眼皮底下,在极短的时间内,极其迅速的完成了这一系列调动! 更让萧何感到后怕的是:若不仔细想,就连萧何本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好像汉室的皇后,天然就应该具备调动南、北两军的权力,具备戒严长乐、未央两宫,以及太庙、武库的权力······ “家上······” “唉······” “罢了罢了······” “且待日后,再伺机劝言吧······” 看着刘盈侧身躺在软榻之上,嘴唇隐隐泛出些许病态的白,额角更是稍挂上了点点虚汗,萧何只暗自摇头叹息着,暂且放下了原本的打算。 因为萧何想到,此时刘盈的心态,或许和过去的自己,是一样的。 ——就和过去,萧何不愿意接受韩信的反心一般,此时的刘盈,应该是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母亲,其实已经成为了汉室大患······ “昨日,臣只顾查抄田氏家宅,确得田氏于长陵之外,所得之庄、仓等近二十处。” “夜班,押田氏阖族自长陵归时,臣已遣内史衙役,往而查封此近二十处庄、仓。” “及其存粮几多,臣倒尚不知。” 将心中的忧虑强自压下,萧何也终是顺着刘盈的话题,聊到了此番,长陵田氏的真正‘罪状’之上。 虽然昨日,吕雉、萧何都没明说,刘盈也从未言提,但大家心里都明白:长陵田氏,区区一家商贾贱户,就算有刺杀刘盈的动机,也绝对没有那个胆量!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最主要的是:作为这个时代最为人不耻的群体,商贾群体,也还是有一个普遍令人无法反驳的优点的。 ——足够聪明。 只有足弓聪明,甚至是聪明到极致的人,才能在这落后、匮乏,且还未从战火纷飞的乱世完全脱身而出的时代,靠着商贾之术发家致富。 而面对着如今,乃至于过往千百年,整个普世价值对自己的敌意、贬斥,商人阶级,也早就进化出了‘趋利避害’的本能。 趋利,自是低买高卖,谋取利益。 而避害,便是不该惹的人,万万不能惹······ 如此说来,问题就浅显多了。 ——当今天下,有几个人,比太子刘盈还不好惹? 满打满算,也绝不超过五指之数。谷 所以,别说是吕雉、刘盈母子,以及身为开国丞相的萧何了,整个长安朝堂,甚至一些脑子灵光点的寻常百姓,也都能看明白:对于长陵田氏而言,刺杀太子,不过是一口天降黑锅。 至于这口黑锅,为什么不偏不倚的砸到长陵田氏的头上······ “家上请看。” 就见萧何说话间,从怀中取出昨日,曾给吕雉看过的那卷竹简,递给身旁的春陀。 “臣于长陵田氏宅中,得此等竹简一百七十余,其上所言,皆乃田氏勾连关中各地粮商,广囤粮米而抬价。” “此番,关中粮价异涨,除长陵田氏,另有家赀千万以上之粮商数十,赀百万以上,更数以百······” 说到这里,萧何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严峻起来。 “臣以为,若不以雷霆手段以镇,恐只田氏一族之亡,仍无以平息今,关中粮价之鼎沸。” “昨日,臣以此请于皇后,得皇后言臣曰:于关中粮价事,家上,早有对策。” “故今日,臣纵惮家上负伤在身,仍只得入宫,以劳家上示下。” “——关中粮价鼎沸一事,臣,该当以何为纲要?” 言罢,便见萧何郑重其事的一拱手,面容之上,已尽显严峻之色。 听闻萧何这一番话语,刘盈佯做出一副思虑,暗地里,却是对萧何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若是旁人见到此时,萧何对刘盈郑重拜礼的架势,第一反应绝对是:客套!绝对是客套! 要不是刘盈因伤卧榻,光是‘受萧丞相拜而坦然’这一项,刘盈就要在朝臣百官心中,失去一大笔印象分。 但此刻,看着萧何凝重的面色,刘盈心里却十分的清楚:萧何这幅姿态,还真不是客套。 “往数月,萧相忙碌于父皇大军所需之粮草,于关中之事,可是略有些轻疏了······” 语调中稍带说笑之意的提醒萧何一声,便见刘盈稍挪了挪身,调整到舒服一点的姿势,旋即长叹一口气。 “萧相或不知。” “——关中粮价之异,乃至去岁秋九月,关中秋收方毕,便已除显。” “后又岁首十月,长陵田氏突涨长安米价,后又关中各地次序效仿,方得今,长安米粮足三千九百钱每石!” “长陵田氏,实乃孤筹谋已久啊······” 说着,刘盈不由又朝自己的伤口处一昂头,旋即自嘲一笑。 “此往长陵,孤亦乃因欲治田氏,而忌惮于田何田子庄,方往会之。” “不料归途未半,便生如此变故,倒也省孤殚精竭虑,以罗田氏之罪责······”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的面容之上,几乎是应声带上了一抹强烈的自责。 不能怪刘盈‘严苛’,实在是萧何自己心里也明白:过去这整个冬天,自己究竟有多少经历,没有被放在刘邦大军粮草的筹措之事上······ 至于刘盈所说的‘碰巧被刺杀,刚好省的给田氏罗织罪名’,萧何自也是理解。 ——屯粮居奇、哄抬物价,是伤天害理、动摇社稷不错。 但问题的关键是:《汉律》通篇数十上百万字,累计上万条罪责,其中没有任何一条,有关于‘严谨哄抬物价’的规定。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长陵田氏囤货居奇,哄抬粮价,道德上不值得提倡,但也并不违法。 当然,对于这种‘你没犯罪,但让人很不爽’的行为,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天子刘邦眉角一竖,指着长陵的方向喊一句:我看他不爽,给我宰了,就可以了。 毕竟是天子,而且还是开国之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可是刘盈,终归不是刘邦~ 作为太子,哪怕是监国太子,刘盈想杀有‘故六国王族’背景的长陵田氏,也必须得乖乖从抱着一本《汉律》,从中扒拉出一条足以杀头,乃至杀全家的罪名,然后摁在田氏的头上。 就如今的状况来说,很显然,再也没有比‘刺杀太子,意图颠覆社稷’,更适合长陵田氏的罪名了。 “嗯······” 萧何正思虑间,就见刘盈稍一沉吟,便意味深长的抬起头。 “长陵田氏所储之粮,建成侯已查之,足七十万石余。” “此粮七十万石,当拨少府十万石,另留二十万石,平价售于东市。” “余四十万石······” 说着,刘盈不由刻意拖了个长安,稍带深意的看着萧何,只嘴角挂着一抹怪笑,却并未继续说。 见刘盈这幅面容,萧何只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过来。 面带苦涩的摇头一笑,便见萧何认输般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直言便是······” “但非大兴土木、靡费钱粮,亦或有悖国本、社稷之事,臣,自当无有不应······” 第0146章 粮市?米石二千钱? “大人,便是此处。” 二月开春,趁着天上好不容易挂上了一轮暖阳,张病己也是不忍错过如此良机。 天刚一大亮,张病己便带着儿子张彭祖、孙儿张未央、儿媳张赵氏,以及乡中的几个远方晚辈,从渭水以北的张家寨出发,徒步走向了长安。 一行人刚来到东市,就听张彭祖面色一紧,指了指不远处,已看不太出血腥痕迹的一大片空旷地。 “哦······” 循声望去,看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市集之外,张病己也是不由微眯起眼。 “不都说,太子于长陵遇刺,皇后一怒之下,于东市外斩了田氏满足,足四百余口?” “怎不过十数日,东市之外,竟已丝毫不见残肢、血污?” 听闻老夫发出此问,张彭祖也是满脸困惑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说来,也难怪张病己有如此困惑。 无论是在过去数百年,亦或是如今的汉室,作为肉体刑罚中最严重的一项,‘斩’,往往指的都是腰斩。 与此同时,但凡是一个人的罪行,严重到了要腰斩的地步,那廷尉的定罪书上,‘斩’字之后,必然还会跟有二字。 ——弃市! 严格意义上来讲,腰斩弃市,或者说斩弃市,其实是一个完整的刑罚,除非极端特殊状况,这二者,便是捆绑在一起的。 但凡是被判处‘腰斩’之刑的犯人,其行刑地点必然是市集之外,也就是方圆数十里最繁华、人流量最多的地方。 在腰斩之刑施行完毕之后,受刑者的两段躯体并不会被收走,而是会被遗弃在市集之外,直到尸体腐烂,才会被丢去乱葬岗。 这,便是‘弃市’。 而如今汉室的《汉律》,相较于前秦时动辄连坐、族灭的《秦法》,无疑是宽松了很多。 虽说《汉律》,其实就是丞相萧何在《秦法》的基础上删补、修改所得的‘秦法2.0’,但在量刑细节之上,二者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除去谋逆、大不敬等原则性犯罪,《汉律》和《秦法》没有丝毫不同之外,其他大部分民事犯罪,《汉律》的量刑都更为人性化,也更为宽松。 便拿后世人如雷贯耳的‘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一事举个例子。 作为戍卒,陈胜吴广所在的队伍,因大雨毁道而‘失期’,无论放到哪朝哪代,也都是‘当斩’。 但同样是‘失期’,《秦法》之上,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为首者斩,同行者连坐。 而《汉律》之上,虽然也是‘当斩’,但具体的条目却是:无故失期,为首者死,同行者流边。 看上去,而这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个死,但实际上,却有两个极为关键的区别。 第一点,便是按照《秦法》,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戍卒失期,就是个‘斩’字! 而根据《汉律》,只有‘无故失期’,才会被惩罚。 第二点,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秦法》对失期的刑罚是:为首者‘斩’,同行者连坐。 也就是说,只要失期,所有人都得腰斩! 而《汉律》的惩罚却是:为首者‘死’,同行者流放边关。 一个‘斩’,一个‘死’,一个‘流’。 这三者之前,便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差异。 ——斩,即腰斩弃市,是必死无疑! 而‘死’、‘流’,都是可以拿金、爵抵罪的······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被判‘斩’,那啥都不用想了,安心吃顿断头饭,等死就行。 但要是被判‘死’或‘流’,那还有一种方式,可以逃脱惩罚。 首先,需要这个被判‘死’或‘流’的爵位足够高,即二十级爵位制的第五级以上,就可以享受爵位相应的特权:以钱抵罪。 满足爵位条件后,只要能拿出足够多的钱,那就不需要被执行‘死’刑,甚至都不需要走后门、跑关系,光明正大将罚款交到官府,就能免罪。 虽然乍一眼看上去,‘五级以上爵位、一笔不菲的罚款’,对于底层百姓还是有些遥远,但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实现。 汉承秦制,如今汉室的爵位体系,同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制一般无二。 即:一级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 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十六大上造(大良造),十七驷车庶长,十八大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而在这二十级爵位中,从第五级的‘大夫’开始,就可以享有犯罪时,出钱抵罪的特权。 那么,一个‘大夫’的五级爵位,对一个普通的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就拿张病己来说:汉立,张病已默认获得一级公士爵位;之后在楚汉争霸时期,张病已跟随汉军出征,斩首三级,俘虏四人。 凭借这三个人头、四个俘虏的战功,张病已的爵位便得以连升五级,达到了六级的官大夫。 而现如今,身官大夫的张病已,便已经为自己的子子孙孙数十人,赢得了‘犯罪时不接受刑罚,而是出钱免罪’的特权。 张病己如此,关中的农户们,也基本是这么个状况。 秦末战火刚结束,谁家还没个斩首二、三级的父祖了? 就算没有,就老刘家这一言不合‘赐民爵一级’的尿性,只要活个三四十岁,也能混个五级的‘官大夫’爵位。 这,也正是《秦法》和《汉律》最根本的差异所在。 ——相比起动辄杀全家、杀整条街,乃至杀全村的‘暴秦’,汉室的律法,多了那么一丝人情味,以及些许变通的余地。 在如此宽松的律法背景下,自有汉至今近十年,被处于‘腰斩’之刑的罪犯,恐怕不过数百。 这就使得半个月前,长安东市外发成‘一次性腰斩四百余人’的爆炸性新闻时,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转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关中。 只是对于‘腰斩不弃市’这一点,张病己还是有些困惑。 “嘿,后生。” 看见一个年轻人路过,张病己也是丝毫没客气,朗声一嚎叫,不忘将手中鸠杖稍往前拿了些。 见张病己手中鸠杖,那青年自是面色一惊,赶忙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对张病己拱手一拜。 “老大人可是有何差遣?” 见青年举止有度,谈吐不凡,张病己也是面色稍一缓,虚指了指不远处的空旷地。 “前些日子,都说长陵田氏数百口,于东市外斩弃市?” “怎瞧不见残肢,也不见血污?” 听闻张病己此问,就见那青年嘿笑着挠了挠头。 “大人有所不知。” “正月下旬,长陵田氏密谋叛逆,竟行刺于当朝太子,皇后闻之大怒,发南军往长陵,破田氏家宅,尽拿案犯四百余人!” “次日,丞相酂侯萧何萧公入宫请见,皇后只雷霆震怒,令萧相国无须审问,凡田氏之人,皆斩弃市!”谷 心有余悸的说着,青年的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惨白。 “啧啧啧······” “小子还记得当日,约莫午时前,案犯便已押至东市外。” “然行刑,可是自午时,一直到日暮前后,方得尽罢······” “东市之外,可谓是遍地残肢,竟连这十丈宽街,亦堵得有些走不动了!” 听闻青年这一番回忆,饶是自认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张病己面容之上,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骇然。 “遍地残肢······” 木然一声呢喃,张病己便面色怪异的摇了摇头,又望向那青年。 就见青年稍一思虑,便继续道:“及残肢,本是有的。” “——皇后更亲自下令:敢敛田氏之尸者,坐同罪;言其不当死者,夷三族!” “然如此不数日,东、西二市便有些萧寂,长安又议论纷纷,多言东市外尸首四百余,若在生了病瘟······” “故前些时日,又有廷尉役卒至此,尽收田氏之尸,往掷于城外乱葬岗······” 听着青年道出这一番话语,张病己也终是从那一股心悸中回过神。 再度抬起头时,张病己望向那青年的目光中,便隐隐带上了些许担忧。 “太子遇刺,可有大碍?” 却见那青年闻言,也是暗自长松了口气:“当无大碍。” “幸陛下庇佑,贼人所射之矢,竟为太子之肋所阻,未伤肺腑分毫。” “传闻太子言左右曰:修养旬月,还当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事······” 闻言,张病己不由又是悠然一声长叹,面带唏嘘得看向身侧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 “不愧为天家贵胄,陛下亲子啊~” 待同行的族亲晚辈争相面带附和的点了点头,便将那青年又微微一笑,指着张病己身后,那几个同乡晚辈背着的粮袋,对张病己稍一拱手。 “此来长安,老大人可是欲购米粮?” 听闻此问,张病己先是下意识带上了一丝警惕! 稍思虑片刻,终还是略带戒备的点了点头。 “二月开春,冬粮食尽,又瞧着今儿稍暖,老朽这便携晚辈子侄,欲购米粮于长安。” “少君以为,可有何不妥?” 感受到张病己对自己带着肉眼可见的戒备,青年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自无不妥,自无不妥······” “只是······” 说着,青年便稍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旋即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才上前稍附耳道:“老大人可知,田氏因何欲行刺太子?” 待张病己稍带惊诧的轻轻一摇头,就见青年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岁首凛冬,太子修郑国渠,今岁,渭北便当丰收!” “那长陵田氏,自打迁入长安,那便已货粮为生;关中秋收,粮价暴跌,田氏安能袖手旁观?” “更有甚者,太子还欲于开春,复往三原以彻修郑国渠,保郑国渠二十年不阻!” “便因此,长陵田氏这才铤而走险,妄图行刺太子,以毁修渠事啊······” 待青年面带笃定的道出这番话,张病己那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愤恨。 “非但行刺太子储君,还欲毁太子修渠之事?” “其心可诛!!” “长陵田氏,实可谓其心可诛啊!!!” 见张病己的怒火顿时被点燃,青年也是面露不忿的一跺脚。 “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皇后杀田氏四百余口,还是轻了!” “若是换作陛下在,知田氏区区一介商贾贱户,胆敢于太子不利,只恐整长陵,当立时伏尸十万,流血百里啊······” 闻青年此言,张病己自也是余怒未消的点了点头,表示只杀田氏四百余口,确实是太轻了! 便见那青年又嘿嘿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瞧见大人此来长安,备了粮袋,小子恐大人寻错了地,这才出言相问······” 却见张病己听闻此言,面上满是困惑的回过头,看了看儿子、儿媳,又瞧了瞧不远处的东市。 “买粮······” “除东市,长安方圆百里,还有第二市货米?” 不料那青年闻言,露出一副‘您果然不知道’的表情,笑着对张病己又是一拱手。 “老大人有所不知。” “太子为田氏所刺后,深知粮价之事刻不容缓,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以南,新立一粮市。” “今粮市之内,独一家米铺,米石只二千钱!” 说着,青年又面带鄙夷的指了指不远处的东市:“然若老大人入了这东市,米价可就近四千钱一石啊?” 听闻青年此言,张病己不由下意识瞪大眼睛。 “粮市?” “独一家米铺?” “米石······二千钱?” 接连好几声惊呼,张病己不由赶忙上前,抓住青年的手臂。 “此米铺,乃何人所开?” “竟有如此仁善之商贾,老朽竟不曾闻知?” 却见那青年闻言,又是爽朗一笑,将腰板都挺得更直了些。 “嗨~” “除了太子,今关中,何人有如此仁善之举?” “不妨告知老大人:粮市那家米铺,正是太子行令,由少府所开!” 第0147章 三铢钱的反噬 当张病己疑虑重重的来到长安以南,在那块号称‘粮市’的新市,以每石二千钱的价格买到粟米之时,未央宫内,刘盈也是等来了阳城延的拜会。 “冬至一别,这一眨眼,孤同少府,便是二月余未曾谋面呐?” 在寺人小心扶持下坐起身,刘盈只下意识用左手护着肋侧,不忘对阳城延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 见刘盈能坐起身,阳城延面上担忧之色也是散去大半,轻笑着在一旁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承蒙家上挂怀,又陛下庇佑,往二月余,臣奔走于郑国渠沿岸,诸事,皆还算顺畅。” “只前时,听闻家上于长陵遇刺,臣甚忧家上之安危;又家上传令少府,欲起粮市于长安南。” “恰修渠事已近毕,臣便稍偷闲折返长安,亲视粮市事之余,亦欲面会家上。”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做出一副心安的神情,略有些夸张的长出了口气。 “今见家上无有大碍,臣,实可谓是如释重负······” 看着阳城延这般作态,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对阳城延稍一拱手。 “不过皮肉之伤,竟劳少府记挂于心,险误修渠之事,此,孤之罪······” 稍客套一番,刘盈便也没多绕弯子,只面带惭愧的一笑。 “今已开春二月,孤本欲亲往三原,以视修渠之事。” “然前时之事······”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低头轻抚了抚侧肋处。 “孤一时之大意,便惹得母后震怒,又孤负伤在身,不便远行。” “修渠之事,恐皆赖少府依岁首冬至,议定之策而毕全功······” 听着刘盈这一番稍带唏嘘的话语,阳城延只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家上不必过忧。” “修渠一事虽未尽罢,然当行之策,家上皆已告与臣知。” “又冬前,清掘、减宽事皆毕;即固渠上游土所用之埽,亦已备足柳席、碎石。” “待臣往三原,以家上之令行事,不过月余,修渠之事,便当可尽毕!” 见阳城延郑重其事的做出承诺,刘盈也是面带敬重的点点头,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即如此,修渠之事,便皆托于少府之手。” “少府当知,孤此番主修渠事,乃父皇临行之时,以监国太子加于孤身。” “今修渠事近毕,万望少府步步为营,绝不可功亏于溃!” 说着,刘盈不忘又低头看了看侧肋,面上也挂上了些许自侃。 “可万莫如孤一般,一时得意便疏忽大意,再惹事端······” 听闻刘盈似是说笑般,道出这一声隐晦的惊醒,阳城延也是面色严肃的一拱手。 就见刘盈又是面带自嘲之色笑了一阵,便将话头从郑国渠之上转开。 诚如刘盈所言:修整郑国渠一事,已经基本完成了。 郑国渠的先前的问题是什么? ——年久失修,渠道因淤泥堆积而阻塞;又因为渠道宽度被好心做了坏事的地方官吏、百姓自行拓宽,使得水流更加缓慢,淤泥沉降堆积的速度更快。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朝堂不带任何政治目的,只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去修,那也就是两点:把下游的淤泥清理、挖掘,并将拓宽的渠道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只要将这两点完成,那郑国渠对两岸农田的灌溉能力,就见有肉眼可见的改善。 而这两点,基本都已经在冬至前,被刘盈亲自在莲勺盯着完成了。 剩下的‘固上游之土’一项,则是由于此番修渠,是刘盈以监国太子的身份,带着‘民心’‘政望’的政治目的,私自加上去的。 倒也不是说,这完全是形象工程。 ——如果不用埽、石砖固定上游的水土,那刘盈此番整修郑国渠,就会只是个开始! 往后每隔几年,郑国渠依然会因淤泥堆积而堵塞,朝堂也需要周而复始的出钱出力,去进行郑国渠的养护工作。 对于如今,连都城长安都建不起的汉室而言,如此庞大的修护成本,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若非如此,过往近十年,丞相萧何也不至于坐视郑国渠阻塞,甚至直接导致沿岸农田因溉水不足而减产。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固上游之土’一事完成,虽也不至于说是让朝堂彻底一劳永逸,从此再也不用维护郑国渠,也起码能大大减缓郑国渠因淤泥沉积,而导致阻塞的速度。 如果说先前,郑国渠每三年就要大费周折去修、去疏通的话,那在此番,郑国渠上游被铺上埽、石砖之后,很可能是每十年乃至十五年,才需要大修一次。 若是关东尽快平定,天下尽早安稳下来,郑国渠下游能每年都稍微清理一下淤泥,或许往后,朝堂再也不用因郑国渠的整修之事而操心。 简单来说就是:清掘淤泥、减宽渠道,都是从当下考虑,做了能立竿见影,但很快就需要重复进行。 而‘固上游之土’,则是刘盈从长远的角度出发,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考虑,才做出的决策。 只要此事完成,那从大的方面说,自然是利国利民,有利于国家财政健康运转。 从小的方面,也足以让刘盈在朝臣百官心中,得到一个‘思虑深远’的印象,顺带收割一下关中百姓的拥戴。 而这件事,其实也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十一月中旬,郑国渠下游河段的工作结束之时,刘盈已经以粮米为酬,得到了关中数万民民壮‘冬天编柳席,开春带着柳席去三原修渠’的承诺。 另外,少府调拨的三万官奴,也已经备好了制埽的碎石。 等过几天,阳城延去三原,召集少府官奴、关中民壮,用编好的柳席、备好的碎石卷成埽,铺在郑国渠底下,就大功告成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刘盈先前没有在长陵遇刺,去不去三原,影响也都不是很大了。 “呼~” “老爹的大考,总算是给出了个不错的答卷······”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却并没有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分毫。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又再度望向阳城延。 “前时,孤令输粮米十万石往三原,少府可自用为官奴之食用。” “余者,少府可假孤之名,言‘太子令发’,以为关中民壮修渠之口粮。” “待春三月,修渠事将毕之事,孤当往三原,以亲谢关中民壮当面。” 听着刘盈略带严肃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稍点了点头。 待看清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和善,阳城延更是略带腼腆的笑了起来。 ——关中民壮,刘盈都要亲自去致谢,那······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谷 阳城延正思虑间,就见刘盈又问道:“粮市之事,如何了?” 听刘盈问起,阳城延也不由将心绪拉回,稍一沉吟,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忧虑。 “自家上兴粮市,又以少府亲售米粮,迄今,已近十日。” “此十日,少府已售粮米十万石余,得钱二万万;少府余粮不足十万石。” “臣以为,少府所余之粮三十万石,至多只半月,便当售罄······” 听闻此言,饶是对此有所心理准备,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了一口气。 说来,刘盈此番‘遇刺’,虽说多少有点痛苦,也有点没面子,但相应的,也得到了不少收获。 除了顺理成章的屠了长陵田氏全族,又顺手将‘弑兄未遂’的罪名扣死在了弟弟刘如意头上,刘盈还从田氏手中,白得了十六处大小不一的粮仓,以及七十多万石粮米。 其中最让刘盈重视的,便是那七十万石粮食。 毕竟再怎么说,长陵田氏,不过一介商户,就算没这档子事儿,刘盈想整治,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 至于弟弟赵王刘如意,看上去是刘盈储位的威胁来源,但实际上,刘盈从来都不认为,刘如意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就算不说现在,手握‘修渠养名’之功,接下来还要平定粮食市场之后的刘盈,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有多牢固,光是前世刘盈全程躺赢的成功经历,也足以让刘盈将弟弟刘如意彻底无视。 而这七十万石粮食,无论是对此时的刘盈,还是汉室朝堂而言,都可谓是久旱逢甘霖······ ——刘盈修渠,得给自发前来,帮忙修渠的民壮发粮食; ——少府派官奴修渠,其一半的口粮,也需要刘盈去想办法; ——天子刘邦大军在外,每个月的军粮消耗都是‘百万石’级别; 再有,便是如今,关中逐渐出现的‘粮食市场被垄断’的苗头,也需要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将足量的平价粮投入市场,以调控粮价。 这样一算下来,七十万石粮食,可就一点都不算多了。 先是早就在刘盈这里打好招呼的阳城延,领走了十万石粮食,作为少府官奴,以及未来两个月,关中民壮修渠所用的口粮。 之后,刘盈又拿出了四十万石粮食给萧何,以稍缓解国库供应刘邦大军粮草辎重的压力。 而剩下二十万石,便被刘盈作为了平抑粮价的调控粮。 而如今,调控才开始不到半个月,二十万石粮食,就已经卖出去了一半······ “嗯······” “此事,孤同萧相已有策议。” “且稍待几日。” “若五日之后,粮市之内,还不见关中粮商货米于民,萧相自会有动作。”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中,却是已涌上了阵阵冷意。 “嘿······” “田氏死的人,恐怕是不够多啊······” 阴恻恻一笑,刘盈不由再度低下头,看向仍有些钝痛的侧肋处。 “且看吧。” “看你们,是像萧何说的那般‘迷途知返’,还是和老娘猜得那样,不见铡刀不回头······” 看着刘盈面带冷意的陷入思虑之中,阳城延面上忧虑之色,总于是稍缓解了些许。 但阳城延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刘盈一时间,陷入了极尽的无奈之中。 “家上。” “除此,另有二事,或使粮市一事受阻。” 待刘盈从思虑中缓过神来,就见阳城延忧心忡忡的一拱手。 “往十日,少府于粮市售米十万石,得钱二万万钱。” “此钱二万万,自皆秦半两。” “然今几日,粮市吏佐多言臣:有民持三铢钱而来,欲买米而不得,反以陛下前岁之诏书,以问少府官佐······” 几乎是在听到‘有民持三铢钱买米’这几个字的一瞬间,刘盈本就不算愉快的面容,便立时沉了下去。 “唉······” “反噬啊······” 阳城延的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少府在新建立的粮市卖粮,百姓就想拿三铢钱买,但三铢钱大都分量不足,更不乏全铅钱、荚钱,少府自然是不会收。 而后,便是那个连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灵魂提问出现。 ——陛下不是说,三铢钱也是钱,也和半两钱一样吗? ——怎的如今,你少府卖粮食,还不收三铢钱? ——你少府,这是明着违背陛下旨意? 算上前生今世,这个问题,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停留了足足十年。 但直到现在,刘盈都不知道怎样的回答,才是正确回答。 说三铢钱不是‘钱’? 什么违背天子诏书、违抗法令都不论,光是一个‘孝’,刘盈就绕不过去! 可若是承认三铢钱具有购买力、流通力,那情况,恐怕会更加糟糕······ 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三铢钱,能从少府手中换到任何值钱的东西,那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不遗余力的去铸造三铢钱! 而这种基本等同于白拿的买卖,无论对汉室的财政,亦或是对货币市场,都是不可磨灭的巨大打击······ “嗯。” “也该是时候啦······” 暗自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就见刘盈阴着脸抬起头,对阳城延稍一点头。 “少府货粮于市,暂不可明言‘不取三铢’!” “只须以缺损、色不足、重不足等言,搪塞而婉拒便是。” 说着,刘盈也终是在身旁寺人的搀扶下起身。 “明日,孤欲往相府。” “少府于孤同行!” 第0148章 行刺太子,赵王有没有份? 二月,关中已是逐渐有了些许春前的暖意,而在大河以北的代、赵等地,天气却依旧是刺骨凛寒。 自去岁九月出征,到岁末年首前后抵达邯郸,刘邦大军便基本将自立为代王的陈豨,堵在了代国境内。 到冬十一月,代、赵初雪,双方又颇为默契的暂止征讨,各自在营盘内猫起了冬。 按理来说,双方暂时‘和平发育’得默契,本该维持到三月中下旬,天气转暖,才会再度被战争所取代。 可是,在接连数封奏报自四面八方而来,送入邯郸城内,交到天子刘邦手上之后,代、赵一带平息了一整个冬天的战火,却又到了随时可能复燃的地步······ · “陛下召臣,可有何吩咐?” 面带疑虑的走入刘邦的行宫:邯郸赵王宫,陈平便对上首的刘邦一拱手。 待抬起头,便见御史大夫赵尧正面带沉凝之色,在刘邦身侧面色百转。 “莫非······” “战事又生外枝?” 陈平正疑惑着,却见刘邦只稍一抬眼,便继续皱紧眉头,反复查看着书案之上的那几卷竹简。 如此过了好一阵,才见刘邦面带迟疑的拿起其中一卷,一把丢向陈平。 “曲逆侯且一观。” “此简,乃太子所书。” 刚接过刘邦扔来的竹简,又听闻刘邦此言,陈平不由赶忙摊开竹简。 只稍一扫视书上内容,便见陈平不由瞪大了双眼! “太子!” “太子竟于长陵遇刺?!” 满是匪夷所思的抬起头,见刘邦沉着脸稍一点头,陈平又瞪大眼睛,细细查看起手中竹简。 “自去岁秋收,长陵田氏伙同关中粮商,哄抬关中粮价;至春正月,关中米石近四千钱······” “儿欲罪田氏以镇关中,便先往长陵而面会《周易》传人田子庄,不料归途,为死士数人案刺!” “幸得父皇、先太上皇庇佑,儿幸无大碍;闻儿遇刺,母后雷霆震怒,行令萧相国,尽族长陵田氏凡四百余口······” “田氏绝宗,又关中粮价鼎沸在即,儿同萧相国议,于长安南二十里设粮市,以少府售平价粮于内······” “然少府存粮无多,国库亦负大军粮草输转之责,故儿此书,特请父皇诏谕。” “——凡关中之粮商,欲货粮者,皆当于粮市货之;不如令······” “尽没其粮?!” 低声莫念出简上所书,陈平的面色,也是随着简上的内容,反复的变化着。 到最后,念出那句‘尽没其粮’时,陈平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惕。 “陛下。” 就见陈平稍一思虑,便对刘邦沉一拱手。 “若太子所言不虚,关中粮果真石作价近四千钱,恐不数月,便又当复汉四年,关中粮价石足八千钱,民易子相食之况!” “及太子立粮市,以少府行售平价粮事·······” 说着,陈平话头稍一滞,迟疑许久,终还是抿嘴摇了摇头。 “臣以为,亦非长久之计。” “若欲平息粮价,单少府平价货粮于市,恐尚不足。” “确当如太子所言,当由陛下亲颁天子诏,强令关中粮商:以平价货米于太子所设之粮市!” “若不如此,恐待陛下班师,关中······” 说到这里,陈平悄然止住话头,并没有把话说全。 就见刘邦闻言,只面色怪异的一挑眉。 “怎的?” “曲逆侯也以为,太子此策,可称之曰:万全?” 说着,刘邦不忘稍侧过身,看了看身旁,仍旧是满脸苦恼的赵尧。 “赵大夫以为如何?” 闻刘邦此言,陈平却并没有开口,只稍皱着眉,随刘邦一同望向赵尧的方向。 就见赵尧闻言,本就紧锁的眉头,又被皱的更紧了些。 “陛下!” “太子之策,实小儿嬉戏之言,便称之曰天方夜谭,亦丝毫不过!” 毫不迟疑的丢下一语,赵尧的眉宇之间,已尽是对关中、对长安朝堂的担忧。 “太子言请陛下颁诏,强令粮商货米于粮市;然关中,方圆何止千里!” “远长安千里之地,民又如何自长安南之所为‘粮市’,买粮米以为口食?” “即有民无以自长安粮市买米,便必有粮商不愿尊令,而私货米于远长安之地。” “然太子又言:不如令,尽没其粮。” “——此,非杀鸡取卵呼?” “今日,太子可因‘屯粮居奇’,而巧言尽夺粮商之米,来日,安能不夺商贾之布帛、盐茶?” “长此以往,天下可还会有商贾?” “无商贾,赀货又如何南北互通、东西互流?” 说到这里,赵尧的神情,已是带上了些许痛心疾首的意味。 却见刘邦闻言,并没有流露出太明显的不愉,只微微一摇头。 “此间详情,书中未言明;然此策,即酂侯亦以为善,便当无有大谬。” “及颁诏一事······” 说着,刘邦面色不由稍一沉,终还是意图不明的望向赵尧。 “赵大夫且去,寻王恬启至此。” “朕同曲逆侯,另有要事。” 见刘邦并没有被自己劝动,赵尧先是下意识一急。 待刘邦隐晦的下了逐客令,赵尧纵是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面带忧虑的一拱手,退出了大殿。 等大殿之内,只剩下自己和陈平二人,刘邦方才还摇摆不定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些许凝重。 “方才,曲逆侯似口称‘太子之策,可解关中粮价鼎沸之虞’,又面做忧虑状?” “可是此事,有何不妥之处?” 见刘邦也终是流露出些许郑重之色,陈平心下稍安,面上神情却是又沉了一分。 “陛下。” “太子以‘粮市’之策平关中粮价,虽无细述策、略,亦无遗漏、谬误。” “及臣之忧······” 说着,陈平不由稍抬起眼瞟刘邦一样,旋即僵笑着低下头。 “前时,关中便传‘太子修渠大成,尽得关中民心’之论,以为陛下知。” “今,太子又行将平抑粮价,以安关中民户近百万······” “臣之忧,乃陛下班师之时,易储废后一事,恐再无可行之地······” 听着陈平面带试探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刘邦面上严峻之色,却并没有减弱哪怕分毫。 就见刘邦黑着脸低下头,又从书案上捡起一卷竹简,这回倒是没扔,而是示意陈平上前来拿。 “此简,乃皇后所书。” “其所言者,亦乃太子遇刺、关中粮价鼎沸之事。” “曲逆侯且先观之,再论其不妥。” 闻言,陈平也不由稍一拱手,上前接过竹简,细细查看起来。 “太子往长陵会田子庄,归途沿经田氏宅,立为刺客冷矢以射之!” “后酂侯查得:行刺太子一事,乃田氏惮太子修郑国渠,或使关中丰收,粮价大跌。” “及行刺之谋······” “出淮阴侯之手?!!” 满是匪夷所思的一声惊呼,便见陈平再度瞪大双眼,望向上首的刘邦。 “陛下!” “皇后此言······” “绝无可能!!!” 不待陈平哼唧出个所以然,便见刘邦突而一声低吼,旋即死死盯向陈平的目光深处! “长陵田氏,乃故田齐王族之后嗣!” “田齐之社稷,又乃淮阴侯往昔所灭!” “同淮阴侯,田氏可谓不共戴天,绝无同仇敌忾之疑!!!” 满是笃定的接连几声低吼,便见刘邦稍眯起眼:“朕以为,皇后此言,真假参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曲逆侯以为,‘淮阴侯指使田氏行刺太子’,真者何,假者何?” 听刘邦说‘韩信和田氏根本不可能蛇鼠一窝’,陈平先是稍点了点头。 待刘邦发出后面这一问,陈平顿时又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诚如刘邦所言:长陵田氏和淮阴侯韩信,几乎是这汉室天下,最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两方。 原因很简单:淮阴侯韩信,是从楚王的位置被贬为淮阴侯;而在成为楚王之前,韩信的身份,正是齐王。 那韩信最开始那个‘齐王’的身份,究竟是怎么来的? ——此事,别说是朝堂了,纵是天下,也几乎是无人不知,又无人不晓! 汉四年,刚经历彭城战败后的刘邦,意识到要想击败项羽,就必须将齐国划入自己的阵营。 因为齐国,恰好与项羽掌控的荆楚地区南北接壤;将齐国纳入掌控,刘邦便可以从北、西两个方向,对霸王项羽施加压力,使其自顾不暇。 于是,刘邦便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说客:广野君郦食其前往齐都临淄,劝当时的齐王田广归顺刘邦。 恰恰就在郦食其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使齐王田广答应归顺刘汉,不再对刘邦麾下的任何军队设防之时,刚平定燕、赵的韩信,便盯上了齐国这块肥美的肉。 没有任何请示,也没有同刘邦通气,韩信几乎是单凭着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一举将已经答应归降刘邦,已经彻底放下防备的田氏齐国攻灭! 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害的国破家亡,齐王田广自是震怒,以为这是刘邦出尔反尔,亦或是言而无信,便一怒之下,烹杀了广野君郦食其。 而韩信,却是在攻下临淄的第一时间,向刘邦请封为齐王······ 如果说,郦食其的弟弟郦商,因为当年的‘杀兄’之仇刺杀韩信,或者是长陵田氏由于当年‘断绝社稷’的大仇而刺杀韩信,这或许都还说得通。 可若要是说,和韩信有‘亡国’之仇的长陵田氏,能和韩信勾肩搭背的盘算行刺太子刘盈的事,那,无疑是哄三岁孩童的话了。 ——这可是灭国、断绝社稷的大仇! 作为当世唯一一支名正言顺的‘田齐王族’之后,长陵田氏,几乎是将这个仇恨刻进了骨子里的! 别说如今,韩信只是个被软禁在长安的淮阴侯了,便是韩信依旧是楚王疑惑齐王,饶是作为商贾之户,田氏也绝不可能和韩信成为‘朋友’! 这样一来,事情的真相就很明显了。 ——皇后吕雉说:韩信伙同田氏刺杀刘盈,这句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即:要么是田氏刺杀刘盈,要么,是韩信刺杀刘盈,绝不可能是二者联手,或哪一方受另一方指使。 “田氏······” “淮阴侯······” 正当陈平思虑着,这两方谁更有行刺刘盈的胆魄,谁更可能有如此动机之时,刘邦也终是站起身,将第三支竹简,交到了陈平手中。 “田氏哄抬粮价,乃欲与太子相争······” “行刺太子,乃淮阴侯遣士······” “田氏之所为,乃得······” “赵王指使?!!!!!” 随着这一个又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讯息,被陈平以不敢置信的口吻默念而出,陈平的面上神情,更是已经惊骇到接近麻木的地步! 而在目光停留在竹简末尾,那一行不过数字的落款处时,陈平更是彻底愣在了原地······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 只这寥寥八字,便为卷上所书的真实性,赋予了‘绝不可能有假’的权威。 萧何,不可能说谎! 尤其不可能在刘邦面前,在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说谎! 如此说来······ “曲逆侯以为,太子遇刺,究竟乃何人所为?” “田氏,又因何相抗太子?” 接连发出两问,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阴沉的几乎能滴下冰水。 “赵王,可有行刺太子、谋夺储位,以夺社稷之嫌?!” 听刘邦这接连数问,饶是陈平仍对萧何书中所言,感到万般不敢置信,也终是面色沉凝的低下头。 足足三十息之后,陈平才斟酌着,给出了自己的最终结论。 “陛下。” “自陛下废韩信之楚王位,贬其为淮阴侯,韩信便于陛下久有怨念。” “此番,陈豨作乱代、赵,亦或同韩信有干联;陛下临出征之事,韩信又称病,拒随陛下出征。” “故臣以为,行刺太子,当韩信一己之所为······” 言罢,陈平不由稍擦擦额上冷汗,将头低的更深了些。 “及田氏,区区商贾之户,若无人指使以为凭仗,恐无胆同监国太子作对······” 第0149章 唉 听着陈平讳莫如深的给出结论,刘邦神情百转,终还是阴沉着脸抬起头。 “除此奏疏,酂侯另言托驿卒请于朕:于赵王,该当如何处置。” “又昨日,燕王卢绾来报:春正月,陈豨遣使北出雁门,请引匈奴骑卒南下,以为外援。” “若燕王所探属实,匈奴果真遣军南下,只恐代赵之战事,非三五月可平啊······” 略带阴郁的叹了口气,便见刘邦又稍摇了摇头,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看了好一会儿。 待陈平都有些忍不住心虚起来,才见刘邦抿着嘴一点头,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长陵,乃朕百年之后,肉躯长眠之所;太子与长陵遇刺,朕不可不问!” “然代、赵战事连绵,朕分身乏术,班师遥遥无期。” “朕欲遣曲逆侯回转长安,传朕口谕于太子:此番,长陵田氏哄抬粮价、淮阴侯行刺太子、赵王同田氏粘连不清等事,皆由太子处置!” “此行,曲逆侯当切记:太子闻知朕口谕,当立时言复;得太子之复,曲逆侯便即刻折返!” “万不可使太子请皇后、酂侯,以此间事相教!” 面带郑重的道出这番华,便将刘邦朝身侧轻轻一挥手,立时便有一名甲士上前,将一杆挂有牦尾的节杖,递到了陈平面前。 “臣!” “谨受诏!” 郑重其事的对刘邦一拜,又对那杆节牦深深一拱手,陈平才面带庄严的伸出双手,结果那杆节杖。 只不过,受了节杖,陈平却并没有着急退出军帐,而是又面带迟疑的望向刘邦。 “还请陛下示下:臣此行,当以何为纲要?” 语带心虚的发出一问,便见陈平又赶忙补充道:“长陵田氏,已为皇后抄斩满门,太子于长陵田氏······” “莫非陛下所欲问,乃此番,太子兴‘粮市’之策,以平抑关中粮价之详略、细策?” 待刘邦面带淡然的微微一点头,陈平便又面带迟疑的问道:“于淮阴侯······” “陛下临出征之时,曾遣绛侯回转长安,以淮阴侯事告与酂侯。” “此番,淮阴侯遣士行刺于太子,若论国法,淮阴侯坐谋反,当族!” “然太子年齿尚幼,若使太子亲杀淮阴,恐‘弑戮功臣’之污名,或于太子之威仪不利······” 稍带困惑的发出此问,陈平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带满了迟疑。 “陛下若无意易储,便当护太子,免受此污名。” “然若陛下仍欲易储,又因何言‘处置赵王一事,交由太子定夺’?” 将心中的困惑尽数道出,陈平便自顾自摇了摇头,对刘邦又是一拜。 “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却见刘邦听闻此言,神情满是萧瑟的长叹口气,将眼角稍眯起,瞳孔涣散的呆愣许久。 最终,还是身侧暖炉中,燃烧的柴火发出一声‘噼啪’声,将刘邦的思绪拉回。 便见刘邦又是摇头叹息着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易储一事,关乎国本,今战事未平,不宜操之过急。” “曲逆侯但去,以朕口谕面闻太子,得太子应对之策而还便是。” “与淮阴行刺一事,太子无论如何处置,曲逆侯皆只需闻而折返,面呈于朕。” “及赵王······” 说到这里,刘邦话头稍一滞,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唉······” “手足相残······” “手足相残呐············” 沉吟好一会儿,才见刘邦面带沧桑的稍叹口气,望向陈平的目光中,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疲惫。 “若太子欲罪赵王,或面不罪,暗布绯言于长安,曲逆侯便凭天子节,携赵王、戚姬同还邯郸。” “若不罪,曲逆侯便往告酂侯:赵王同田氏粘连一事,万不可为物论所议。” “若太子但不罪,反回护赵王······” 说着,刘邦又是话头一滞,面带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嘿······” “得皇后在,又赵王指使田氏,于关中粮价事作梗,太子怎会不罪?” 似是自语般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讥笑着抬起头:“总之,曲逆侯此行,只需谨记此三事。” “其一:面问太子平抑粮价之详略、细策,以面呈于朕。” “其二:以朕口谕,许太子亲判淮阴之罪,观太子应对之策,面呈于朕。” “其三:令太子决赵王同田氏粘连之事;若太子欲罪赵王,便以‘陛下诏令赵王就国’之名,携赵王、戚姬同归邯郸,若太子不罪,则罢。” “无论太子于赵王罪否,皆明告萧何:此事,万不可外传!”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警告。 “曲逆侯,可都明白了?” 听闻刘邦这一番极其具体的任务描述,陈平反复默念几遍,才终于对刘邦一拱手。 “臣,领命······” 便见刘邦面色阴沉的稍点点头,坐回软榻之上,又疲惫的揉搓起了额角。 “除此,曲逆侯此回长安,亦可稍探关中水利整修之事,及朕出征至今,太子之所为。” “若有何不妥之处,可独会萧何以告;若无,则一切如故······” 说完这句话,刘邦再也压抑不住如潮水般袭来的倦意,飘然向后躺了下去。 待刘邦平躺在软榻之上,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陈平才对刘邦深深一拜,旋即整理一番衣冠,便挺直腰杆,手持节杖退出了大殿。 待软榻旁的宫女、宦官悄然退远,瘫在软榻上的刘邦,终是疲惫不堪的长叹一口气。 “易储······” “废后······” “嘿······” · 画面回转,长安未央宫,太子宫凤凰殿。 不出刘盈所料,得知刘盈‘我打算上门拜访’的通知,萧何几乎是第一时间派人入宫,告诉刘盈‘别!我自己来!’。 萧何‘盛情难却’之下,刘盈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换上一身稍正式些的衣冠,在太子宫西殿的侧殿,等到了萧何和阳城延二人的到来。 君臣两相对拜,又分而落座之后,刘盈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昨日,孤闻少府言:往十日,少府于粮市货米与民之时,得民以‘三铢钱购少府粮’之事相问。” 说着,刘盈不忘稍瞥一眼阳城延,旋即回过头,稍带强势的望向萧何。 “孤已言令少府:不可明言拒收钱三铢,只以色不足、重不足等诸般搪塞之言,勿受钱三铢即可。” “酂侯以为,如此可否?” 见刘盈几乎不做丝毫铺垫,便如此直白的道出这句话,萧何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看见刘盈目光中,那一抹若有似无的不容置喙,萧何终是面色不定的抬起头,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如此处置,甚好······” 见萧何只不咸不淡的说出这句‘甚好’,丝毫没有就‘三铢钱的流通价值’深入探讨的意思,刘盈只眉角稍一扬。 看了看阳城延,见阳城延也是面带迟疑的低下头去,刘盈面上那一抹淡笑,终是在顷刻间化作虚无。 “萧相莫非,仍于此不以为意?” 以稍带些责备的口吻发出此问,刘盈面色一沉,又将话头突兀的一转。 “春正月,孤欲整治长陵田氏,震关中诸地粮商以平抑粮价。” “亦因此事,孤便往会田子庄,而遇刺长陵。” “彼时,孤以粮价平抑之策言与萧相,萧相言:孤之策暴戾过甚,无异于杀鸡取卵;可先令关中粮商,以石二千钱之价售米于粮市。”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之中,已满是严峻之色。 “今,十日已过,长安粮市之内,仍只少府售评价之粮米,以为百姓吃食。” 说着,刘盈又侧身撇了眼阳城延,继续对萧何说道:“又孤自田氏得粮七十余万石,与少府修渠所用十万石、与萧相输父皇大军之粮草四十万石。” “余二十万石,为少府售于粮市,今不过十日,亦余不足十万石。” 满是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便见刘盈将上半身稍前倾些,凝望向萧何目光深处。 “再十日,少府之粮米便当售罄,故所设之粮市,便当再无平价之粮。” “敢请问萧相:除孤‘杀鸡取卵’之策,萧相可还另有妙策,以平抑关中粮价之即沸?” “若视若无睹,待岁中季夏,关中米价逾五千钱,关中民近百万户,岂不皆无米粮为生,只得易子相食?” “如此,待父皇平定代、赵,班师回朝,孤,当如何以面父皇?” “萧相,又于父皇之信重,作何交代?!” 言罢,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之中,已不见丝毫敬重之色! 那一双满带着强势的双眸,衬托着刘盈那张仍稚气未脱的面庞,竟没让萧何、阳城延二人,感到丝毫突兀······ 看着萧何几欲开口,终还是面带惭愧的低下头去,阳城延唏嘘之余,也不由有些好奇了起来。 “家上,究竟欲行何策以平粮价,竟使酂侯,亦言之曰‘杀鸡取卵’?” 不等阳城延想出个所以然,便见萧何面带愧意的稍叹口气,将阳城延的困惑尽数解开。 “今关中,除家上于粮市,以石二千钱之平价,售少府粮于民,其余各处,米价皆作石四千钱余。” “臣亦之,若坐视粮价续涨而无举动,待夏五月,关中粮价,必当涨至石六千、七千钱之地。” “然纵如此,臣仍以为家上前时所言······” 说到这里,便见萧何满是筹谋不定的摇了摇头,对刘盈又是一拱手。 “家上欲以少府售平价之粮,此确无谬。” “然今少府,本就无粮米以售,国库又负陛下大军征讨之用,亦无力助家上之策。” “纵如此,家上亦不当以储君之身,行匪盗之事,强抢粮商之米,以售民食啊?” 说着,萧何也是有些情绪激动起来。 “陛下曾命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蔑污商贾,此确乃吾汉之国本。” “然臣敢请问家上:若无商贾奔走于关中、关东,以来使之有,易去时之无,天下财货当如何通流?” “齐地之纨、楚地之器、荆地之盐,当自何以入关中?” “又关中之米粮、蜀地之锦帛,当何以流关东,足民所用?” “若今,家上因粮价鼎沸,而强夺粮商之米,天子凡行商之贾,岂不皆兔死狐悲,立绝商贾之事?” 以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出这番华,萧何终还是面带坚持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请家上三思!” “至不济,家上亦当出少府之钱,购粮商之米,又后售于关中民。” “如此,方合财货两清之理,无损家上之威信······” 听闻萧何此言,刘盈面上沉色不改,心下却是冷笑连连。 从那些哄抬粮价的粮商手中买粮食,然后转手卖给百姓? 也亏萧何说得出来! ——现如今,关中的粮价,可是被这群路灯装饰,哄抬到每石四千钱左右的地步了! 不杀猪过年,难道还要刘盈吃这哑巴亏,以四千钱每石的价格从粮商手里买入,再以二千钱每石的价格,卖给整个关中的百姓? 且不说刘盈有没有这么傻,会不会做这种‘转手亏一半’的亏本买卖了,就算刘盈真的想,那也没钱! ——过去十天,少府卖出去十万石粮食,也才收拢不到二万万钱,剩下十万石,也大概能卖二万万钱。 可这四万万钱,家上少府那不到一万万钱的库存,也就能从那些个粮商手里,买回来十几万石粮食。 凭这十几万石粮食,就想平抑关中粮价? ——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数百万口,每年的粮食消耗量,起码都是万万石起步! 正要算上整个关中的人口,十万石粮食,都不够这几百万人吃一天! 只不过,在短短片刻的思虑之后,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便毫无预兆的涌现出些许狡黠。 “没钱······” “嘿嘿嘿·······” “少府,可有的是‘钱’啊······” 不怀好意的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不忘做出一副‘纠结不已’的神情,最终,还是极其‘艰难’的对萧何一点头。 “萧相所言,确有理。” “孤亦以为,粮商手中之粮,当以钱货之。” “然但只此,恐或有不怀好意之奸商恶贾,意欲续抬粮价,而拒售粮与少府。”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面带严峻’的一点头,望向萧何的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祈求。 “还请萧相拟政令一封,以布发关中;” “——凡户商籍者,储粮不可逾百石;若有违者,当于春三月甲午(初一)日前,尽售手中之粮于市。” “待春三月甲午,若仍有商籍之户,私储米粮逾百石,皆尽没其存粮,另每多藏米一石,便罚金四两!” 第0150章 为什么要答应太子呢? 面带忧虑的从未央宫走出,走在未央宫以北的蒿街之上,萧何不顾身后还有阳城延跟随,止不住的长吁短叹了起来。 “家上此番,实过于孟浪了些······” 悠然一声自语,终是让阳城延逮住了开口搭话的机会,赶忙上前两步。 “相公。” “家上先前之策,果乃强取关中粮商手中的存米?” 听闻此问,便见萧何又是面带苦涩的摇了摇头。 “家上方才,令老夫广布关中之令,少府可还记得?” 闻言,阳城延自是点了点头。 “自然。” “家上意,以相公布相府政令于关中,乃言:凡户商籍者,不可储量逾百石;若今已逾,则速售而从令。” “待春三月甲午(初一)日,仍不如令者,皆没其存粮;又每逾一石,罚金四两。” 将方才,刘盈在凤凰殿做下的交代大致复述一遍,便见阳城延稍带喜色的抬头望向萧何。 “若此令得布关中,凡关中之粮商米贾,恐皆无以屯粮居奇;为求尽出手中之粮,便当降价而售之!” “如此,关中粮价便当得平,鄙人亦可出少府钱,入廉价之粮米,以实内帑!” 说到这里,阳城延面上神情,已是有些眉飞色舞起来。 只片刻之后,又见阳城延略带困惑的轻‘诶?’一声,旋即皱眉望向身旁的萧何。 “关中粮价平抑在即,怎萧相但不喜,反面露忧虑之色?” 听阳城延先是眉飞色舞的描绘了一番‘粮价下跌’后的美好景象,又对自己的忧虑表达出困惑,萧何只悠然长叹一口气,停下脚步,负手侧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阳城延。 “少府,果真未能识透家上此令,所将招致之祸?” 闻萧何此言,阳城延只面色陡然一滞,似拨浪鼓般连连摇了摇头。 见此,萧何面上神情之中,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忧虑。 “家上欲使老夫布关中之政令,虽面似‘禁商贾屯粮过多’,实则,乃禁商贾以货粮为生!” “但此政令得布关中,日后关中,当再无粮商于秋收之后,往购民之米粮;春、夏二季,亦无米贾货粮于市!” 以一股十分笃定的口吻道出这两句话,萧何的面色,也是缓缓严峻了起来。 “少府试想:凡户商籍之人,存粮皆不得逾百石。” “——今关中之商贾,凡略有家赀者,谁家不德男丁三五、妻妾十余,奴仆数十?” “粮米半石,为如此一户数十口食,不过旬月之功!” “得此令在,关中可还有商贾,胆敢于秋收之后屯粮于仓,又售于春、夏?” “既无得屯粮,自也无粮可售!” “故此番,家上令老夫所布之政令,实乃限关中粮商,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后,再不得为粮商!” 看着萧何逐渐严峻起来的面容,又听着萧何这一番解读,阳城延面上神情,也是缓缓带上了些许诧异。 “怎会?” “当是相公多虑吧?” “家上此策,当只暂行于关中,以平抑粮价之权宜之计;待秋收前后,自当罢之。” “若非如此,家上何必使相公布政令,而非书请陛下,颁诏立法?” 听闻阳城延前两句话,萧何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待听到这最后一问,萧何面上的严峻之色,终是化作了一阵苦笑······ “少府所言,恰中要害啊······” 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萧何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深意。 “前时,家上以传书陛下,言前时,家上于长陵受刺之事。” “及请陛下颁布诏谕,以明律法,亦已为家上言于书中,呈于陛下当面······” 听到这里,阳城延终于是放下了心中最后那一丝侥幸,神情彻底严峻了起来。 萧何说的没错。 刘盈一道‘商人手里不能有超过一百石的粮食储存’的政令,实际上,就是冲着灭绝粮商去的。 道理很简单:无论是粮商,还是布商,亦或是其他什么商,要想卖某一类货物,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囤货。 比方说:一个商人想做布匹生意,那首先要做的,就是招募几十上百名熟练的织工,为自己织出布匹。 等手上有了千儿八百匹布帛的存货,这才能在市集寻处位置,挂起一个‘X氏布铺’的招牌。 若不然,真带着三五匹布就去开店,等货卖完了,怎么办? 卖布五分钟,歇业两个月? 这还算好的,毕竟再怎么说,布匹也属于手工产品,只要有原料,就可以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 粮食,却是‘货物’当中,极为特殊的一类。 作为粮食贸易的经手者,商人根本无法凭自己生产粮食,只能在每年秋后,从百姓手里买。 而在粮食被买回来之后,粮商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妥善储存,等到春、夏两季,百姓青黄不接之时,再加价将粮食卖还给百姓。 简单来说:布商,赚的是‘将蚕丝、麻绳织成布匹’的加工费,而粮商,赚得则是大批粮食长期储存的管理费。 既然是管理费,那必不可缺少的环节,自然就是管理。 具体来说,就是在秋收之后,把粮食从百姓手里买回家,放在粮仓存起来。 而刘盈一道‘商人不能屯粮超过一百石’的政令,却是精准打击到了粮商赖以生存、牟利的致命要害。 一百石粮食,够干嘛用? ——按如今,关中农民每户都坐拥百亩田,亩产二石余来算,一户农民一年的粮食产出,就是二百多石! 也就是说,在刘盈这道政令之后,商人要想合法屯粮,那最多只能屯一户农民在秋收之后,所得粮食产出的一半! 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商人,会愿意为了储存一百石粮食,去耗费精力建造粮仓,并派人看管。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商人,愿意接受‘每年一百石粮食’的市场份额。 如此说来,萧何说的,确实没有任何问题。谷 ——若是刘盈这道政令成功在关中成为法律条令,那从今往后,三千里秦中,将再也不会有‘粮商’这种生物存在! 而没了粮商,百姓秋收时从田中收获的粮食,就再也没有了收购者;春、夏两季,也不再会有在市集上售卖米粮的出售者。 更让阳城延感到心绪沉重的是:没了粮商,关中的粮食,就无法流入关东! 没了关中的粮食‘出口’,就关东那片贫瘠之地,什么易子相食、饿殍遍地,都还是轻的! 严重一点,恐怕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俟某胜、某广登高一呼,天下立时陷入祸乱······ “既如此,方才太子宫中,酂侯为何不出言劝阻?” 满是急迫的发出一问,便见阳城延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试探。 “可是相公以为,家上之策,必不能为陛下所允?” 言罢,不待萧何做出回答,却见阳城延又赶忙自顾自摇了摇头。 “纵陛下不允家上之策,未颁诏以禁粮商屯米,得家上今岁如此行事,恐关中粮商,亦当皆为惊弓之鸟啊!” 听闻阳城延这句似是自语般的沉语,萧何也是面带忧虑的点了点头。 无论天子刘邦究竟是否答应刘盈,正式颁布关于‘禁止商人囤积粮食’的法律条令,今年三月一日至秋收,关中商人不可囤积粮食超过一百石,都已经成为了必然。 ——因为在方才的太子宫,丞相萧何,已经接受了监国太子刘盈的命令!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刘盈‘请颁诏书’的请求被天子刘邦驳回,关中的粮商们,也必然会纷纷跳出‘粮食’这个大坑。 道理再简单不过:今年,太子因为粮价鼎沸,便通过法令的强制手段,逼着关中的粮商们降价甚至亏本甩卖粮食,以平抑物价。 那等明年、后年,或者不管是那一年,关中粮价再度鼎沸,岂不还是得粮商割肉? 要是偶尔一次,那倒也还勉强能接受——做生意嘛,有赚就有亏。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商人割肉平息粮价’的模式下,粮商根本就不会有盈利空间,怎么着都是赔! 粮价不涨,粮商们就只能以稍高于收购价的价格,将手中的粮食卖出;将粮仓建造、维护,人工等粮食储存成本计算在内,就算不亏,粮商也绝对赚不到钱。 若是粮价涨了,那更了不得了——太子一句‘凡户商籍者,屯粮不得逾百石’,大家伙就得着急忙慌的把手里的粮食低价甩卖。 总的来说就是:粮价不涨,没法赚钱,涨了,非但不赚钱,甚至还要赔钱! 这种情况下,但凡脑子里的水不是太多,就绝不会有商人愿意冒着‘莫名其妙被判谋反’的风险,去掺和毫无利润空间的粮食生意。 这样说来,天子刘邦是否颁布天子诏,为刘盈‘禁商贾屯粮令’的合法性背书,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萧何真的将一封写有‘商人不得屯粮逾百石’的政令发布至关中,哪怕只是临时性的政令,也必然会导致商人集体远离‘粮食’这个商贸板块。 “嗯······” “莫非家上此番,欲尽去关中粮商?” 面带迟疑的道出自己的猜测,阳城延便稍带诧异的侧过头。 听闻此问,萧何百般思虑之下,终还是轻轻一点头。 “前时,家上言老夫者,乃‘即禁商贾屯粮事,三日之内不如令,皆坐窥伺社稷’!” “老夫闻而震怖,便只得以‘暂待数日,比有粮商货米于粮市’暂缓家上之念,以待陛下示意。” “今日,家上虽稍退,改‘三日之内’为‘春三月甲午日前’,然于禁商屯粮一事,仍是固执己见。’” “如此看来,家上当确有尽去关中粮商之意······” 听着萧何语带忧虑的道出这番话,阳城延稍一思虑,便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若关中,果真无粮商米贾,岂不大乱?” 说着,阳城延又似是想起什么般,低头一沉吟,又稍待试探的问道:“前时,家上于长安南设粮市,令少府货米与民。” “莫非家上之意,乃以少府取缔往昔之关中粮商,专掌关中之粮米购、售事?” 却见萧何闻言,又是稍一点头,面上忧虑之色却更甚。 “老夫之忧,亦源于此啊······” “今关中,民凡九十余万户,数以百万口;岁需食米粮,不下万万石之多。” “另又关东贫瘠,需自关中输关东者,亦粮米不下万万石。” “往昔,此数万万石米粮,乃关中大小粮商数以百家,以粮仓数千上万处,方得存储。” 说到这里,萧何稍清了清嗓,将话头悠然一转。 “今天下粮仓之首,当乃荥阳敖仓,可储粮五百万石!” “若家上果真欲凭少府,而专天下粮米购、售事,恐需兴足比敖仓之巨仓,不下四十余处。” “纵得此四十仓,亦另需巡仓之官吏、护仓的兵卒,及输米粮出、入仓之民夫。” 说着,萧何终是面带凝重的望向阳城延,满是哀愁的沉沉一摇头。 “今朝堂,纵长安亦无力筑建,纵整修郑国渠,亦需家上出吕氏私粮、召关中自来之民。” “此巨仓四十处,及一应之仓吏、兵卒、青壮······” “唉······” “今之汉室,无力承如此之巨担啊······” 听着萧何满是哀愁的发出感叹,阳城延思虑百转,心中的万千疑惑,终还是重新化成了那一问。 “既如此,萧相为何不言拒,以阻家上行此乱策?” 听闻阳城延第二次问起‘你为什么要答应’,萧何面上苦涩,终是化为了实质。 “少府可是忘记了:家上前时,因何遇刺?” “又家上因何往长陵,而会子庄公当面?” 待阳城延流露出些许憋闷的神情,萧何只面带萧瑟的叹息着摇了摇头。 “粮商之绝,乃隐患。” “然关中粮价鼎沸在即,此,可乃即患呐······” “若不从家上之令,布政以禁商贾屯粮,恐无待关中‘苦无粮商’之日,吾汉祚,便当复嬴秦之覆辙啊······” 言罢,萧何又是一阵长吁短叹,终是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侧头望向阳城延。 “两相全害,取其害轻。” “于关中粮价鼎沸事,除家上之策,老夫,亦已别无他法······” 第0151章 粮食,必须官营! 在萧何正愁眉苦脸的走在蒿街,向阳城延解析刘盈‘禁贾屯粮令’所会导致的后果之时,未央宫内,送走萧何、阳城延二人的刘盈,也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到来。 同过去十数日般,将意图起身招呼的刘盈摁坐下来,吕雉便坐在了刘盈身边,问起了方才的事。 “前些时日,盈儿言欲劝酂侯布令关中,以禁商贾屯粮、货粮事,又于长安南设粮市,售少府平价粮与关中民。” “酂侯方才入宫,可是为此事?” 听闻此问,刘盈只面带微笑的一点头,稍有些感怀的长叹了口气。 关中粮食价格居高不下,其实并非是什么新出现的问题。 无论是刘盈脑海中的那段陌生记忆里,汉室过往几年的粮价跌宕,亦或是前一世,刘盈成为傀儡天子后的那些年,粮价,一直都是长安朝堂的一大心病。 结合刘盈尚未穿越而来时,对过去所保有的记忆,以及前世成为傀儡天子后的印象,‘粮价’一词,始终是朝议、廷议的主要内容。 在刘盈脑海当中,关于粮价最早的记忆,便是汉五年,即垓下一战那年,刘盈被当时还只是汉王的老爹刘邦送往长安。 刘盈清楚地记得,关中那一年的粮价区间,是每石二千五百钱到四千钱,秋收前后底,春、夏两季高。 之后的汉六年,关中的粮价,便经历了有汉以来,第一次有人为痕迹的暴涨! 在汉六年,也就是韩王信即将跳反,汉匈白登一战在即那一年夏天,关中的粮价,一度涨到了八千钱一石! 八千钱一石的粮价,究竟对底层百姓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刘盈并不清楚。 但有一个数据,或许能侧面说明,突然暴涨的粮价,究竟会对汉室、对天下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 ——汉五年春,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立汉国祚,几乎是同一时间下令:凡自山林走出,至官府登记户籍,以为汉民者,皆授公士之爵、百亩之田! 在《授民田爵令》的带动下,在汉五年春天到秋天,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光是三千里秦中,便迎来了‘人口大喷发’。 直到如今,都还储存在丞相的内史户籍档案里,那半年的时间,关中的户口,便从十五万,暴涨到了将近六十万! 在籍人口,更是从不到八十万,暴涨到了将近三百万! 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汉六年,同样是半年的时间,同样是春天到夏天,关中的户籍、人口,却诡异的没有丝毫增长! ——要知道今年,可已经是刘邦颁布《授民田爵令》的第七个年头了! 而即便是如今,也依旧有不断从深山老林走下来,领取户籍、田亩的关中百姓,让关中的户口、人口按每年一成左右的速度增长! 那为什么汉六年,《授民田爵令》刚颁布之后的第二年,关中的户口、人口,便诡异的没有再增长呢?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难道是居高不下的粮价,让那些躲进深山老林,以躲避战乱的前秦、战国遗民不愿意下山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被记录在汉室的档案当中,刘盈也很确定未来,某位太史公的史书之上,也不会为这个问题,给出太过明确的答案。 因为这个答案,太过于残酷,又太过于令人悲痛······ 事实是:《授民田爵令》颁布的第二年,‘下山登记户籍可以领田亩’的消息传播的更为广泛的汉六年,关中新多出来的户口,比汉五年还要多! 但在那一年,在那‘石八千钱’的天价粮食面前,有数之不尽的农民,从最开始的卖儿、卖女,到后来的易子相食,最终,沦落到了活活饿死的地步······ 才刚下山,从官府领到田亩的‘新民’,都没来得及适应自己‘汉人’得身份,就发现自己倾尽家财,都买不起春耕的粮种! 早一些下山,或本身就没有上山避难的百姓们,更是欲哭无泪的看着手中,那一堆堆卖了几百石粮食才换来,如今却买不回几十石粮食的铜钱。 就连官府、朝堂,乃至于天子刘邦,在如此令人发指的超高粮价面前,都只能祭出‘汉三铢’这种自掘坟墓、自毁根基的经济举措,以缓解中央财政的困局。 自汉六年那次全关中范围内的粮价鼎沸起,关中人口锐减、户口减少,粮价举报不下,私铸三铢荚钱成风等一系列后遗症,都让汉室,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困顿。 为了抚平那一次粮价暴涨所产生的不良后果,汉室容忍了‘面值半两的三铢钱’这种怪胎,在汉室存在了足足八年。 直到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驾崩,太后吕雉亲颁诏谕,禁民私铸钱,汉室的货币市场才稍稍回到正轨。 至于粮价,那就更不用说了。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前世,自己年满二十二岁的那一年,即汉十九年,关中的粮价,也依旧没有跌下每石千钱! 在原本的历史之上,为了让关中的粮价,从汉六年的每石八千钱,降到汉武帝元年的每石六十钱,汉室,足足耗费了近百年的时间。 而这百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便被后世史学家笼统的称之为:文景之治······ “母后或有不知。” 将沉重的心绪从瞎想中拉回眼前,对母亲吕雉稍一微笑,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沉凝之色。 “去岁秋九月,儿因整修郑国渠而往莲勺,沿途所见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之关中农户,不知凡几。” “至莲勺,得见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壮,儿更屡见民男岁三十余,却仍骨瘦嶙峋,面呈菜色者!” “——须知父皇授民田爵,至今不过六岁;凡关中之民,皆坐拥百亩良田!” “得此百亩良田,又身一户之栋梁,然粮米之缺,却仍使此辈食不饱腹啊······” 面带哀愁的摇头一声长叹,便见刘盈将嘴唇稍抿紧了些。 “先前,儿还不知个中详由,只当关中水利多年久失修,田亩累年减产,这才使民耕于田,而农获不足食。” “然往十数日,而卧榻静思良久,方知关中民食不饱腹,非因粮产不足。” 说着说着,刘盈的情绪,也是稍有些激动起来。 “——良田百亩,纵亩产二石,亦可得粮米二百石;去农税、口赋,亦余不下百九十石!” “得此粮百九十石,一户五口之家,安能不足食?” “须知今,纵南、北二军之卒,年食粮亦不过三十石!” “粮米百九十石,当可供养夫妻二人、父母双亲,另儿孙五、六,而另有余!”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按捺不住胸中恼意,将手紧紧握成拳,不轻不重的在自己膝盖上砸了一下。 “若非往数年,关中粮商恶贾附食民血,如今朝堂,何愁父皇大军之粮草?” “何愁整修郑国渠之力役、兴建长安城之钱粮?!” “每念及此,儿恨不能提三尺之剑,尽屠关中之粮商米贾!!!” 满是怒意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又是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身侧的软榻,一时间,竟气的连胸膛,都有些起伏不定起来。 见刘盈这般作态,一旁的吕雉轻笑之语,暗地里,也是默然点了点头。 “难得盈儿于粮贾、国本之事,得如此透彻之知解。”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赞可,便见吕雉温柔的拍了拍刘盈的手背,稍带试探道:“然纵如此,盈儿也不当以偏概全才是。” “盈儿需知,低买高卖、牟其差利,乃商贾安身立命、发家致富之本。” “凡贾者,若不明此道,皆无以得利。” “及关中粮商,虽偶有不轨之举,却也有‘为民储量’之功;纵米价稍贵,亦不至言曰‘附食民血’之地······” 温声抚慰着刘盈隐隐有些暴躁起来的情绪,便见吕雉面色稍一滞,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又见吕雉意味深长的一笑,稍凝望向刘盈目光深处。 “盈儿方才言:粮商恶贾?” “莫非天下之奸商,只粮贾一类?” 听闻老娘突兀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余怒未消的嘟囔道:“余者,儿不知。” “然粮贾,确当尽为意欲颠覆社稷,乱我汉家之逆贼!” 见刘盈才刚平复下去些许的情绪,被自己一个问题又重新点燃,吕雉却并没有着急宽慰,而是笑着一仰头。 “哦?” 看着老娘几乎明写在脸上的‘展开说说’几个字,刘盈也是不得不暂且压抑住心中恼怒,稍一措辞,便侧过头。 “吾汉家治天下者,其本有三。” “一曰:孝;二曰:农;三曰:陵。” “孝者,百善之先,为吾汉家用于引民向善。” “而农者,自三皇五帝以降,便乃为国本、民本。” “陵,便为邑;乃父皇取奉春君娄敬之议,广迁天下豪杰入关中,以为强本弱末之策。” “孝、农、陵,乃吾汉家治国之三本;又三者相辅相成。” 面带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的目光中,也是迸发出了些许精光。 “而今,粮商恶贾之所为,尽损此三者!” “——粮商恶贾屯粮居奇,哄抬粮价,首损者,便乃农本!” “今关中,每逢季夏之后、秋收在即之时,粮价立跌;及春、夏二季,民青黄不接之时,粮价又立涨!” “长此以往,若民皆因粮价之跌宕,而失农耕之欲,吾汉之国本,便当立为不稳!” 听闻此言,吕雉只面色淡然的一点头,就见刘盈稍一清嗓,便继续道:“次损者,乃陵本!” “——陵邑之制,本乃关东远长安,又地方豪强富户尾大不掉,郡县二千石不能治,方借‘孝守帝陵’之名,强迁关中而弱之。” “然今关中,凡货粮之贾,几无一不为汉七年,萧相国自关东迁入长陵之地方豪强!” “长此以往,吾汉家强本弱末、强干弱枝,镇豪强而善黔首之陵邑制,岂不成了关东豪强迁居关中,以压剥关中民之进阶梯?” “待往后,闻‘迁关中帝陵而守灵’,恐关东豪强,当不复今如丧考妣之色,反尽弹冠相庆,以鱼肉关中民!” 听到这里,吕雉的面容之上,顿时出现了些许异色。 粮价的起伏,会影响农业生产,这一点自是无可厚非。 ——粮价跌宕不定,谷贵伤农、谷贱害农,自然会导致百姓的耕种意愿下降,动力减少。 这也是如今朝堂,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共识。 而当刘盈说出‘粮价起伏,不单单伤害农本,还会破坏民风、孝道,以及陵邑制度’的时候,吕雉还没有太当回事儿。 直到刘盈说出来这第二点,吕雉才猛然反应过来:对啊! 如今关中,那些个哄抬粮价的粮商,可都是早年,从关东迁入的地方豪强! 陵邑制度的本意,原是把这些地方官没法治理的刺儿头拉到关中,顺带压制一下,好巩固国本,以防地方势力尾大不掉。 但如今的状况,可不正如刘盈所说:原本应该到关中被镇压的地方豪强,都如鱼得水的开始剥削起了关中的农民? 照这样发展下去,真要过了百八十年,刘盈的猜测,还真有可能成为现实! ——听说自家被强制迁入关中,地方豪强非但不恐惧、不失落,反而兴高采烈地表示:终于可以换个地方,而且还是天子脚下,去鱼肉关中百姓了······ “其三,孝本······” 正思虑间,刘盈却是自顾自的,道出了自己的第三点看法。 “孝道者,乃子孝父母亲长,妹弟恭兄姊;及孝行,亦不过供养以粮米、布帛。” “然今,关中民自尚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何来余财,行孝道的亲长?” “长此以往,岂不关中之民尽奔走于生计,而枉顾孝道?” “如此,孝本便不复存在,吾汉家之民,亦当不复见淳厚之风······” 言罢,见老娘只若有所思的陷入思虑之中,刘盈却是没做停留,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结论。 “故儿以为:为吾汉家之万世计,粮商,必绝于关中,乃至于天下!” “粮米之货买,关乎吾汉家孝、农、陵三本,又乃兵马调动之时,不可或缺之重器!” “如此重器,绝不可付于贱商恶贾之手!!!” 第0152章 抄袭?这叫母子连心! 听闻刘盈斩钉截铁的给出‘粮者,国之重器也,不可谓贾人掌’的结论,饶是对天下之事颇有涉猎,吕雉也是不由稍变了脸色。 粮食究竟有多重要,其实根本不用刘盈赘述,当今天下汉民近二千万,但凡不是脑子有坑,就不可能不明白粮食的重要性。 且先不论如今的汉室,是出于冷兵器时代的封建农耕文明,对粮食的战略意义有多看重,光一点,就足以道明一切。 ——但凡是个人,他就得吃五谷杂粮! 无论是以耕地为生的农民,还是以行商发家的商贾; 无论行走于行伍的军卒将帅,亦或是执笏于庙堂的公卿百官。 整个汉室天下,不分高低、贵贱、贫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共同点。 大家,都得吃饭。 甚至可以说,整个天下各行各业、身处各个阶级、各个群体的人,其绝大多数的行为,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农民种地,那自是不用多说,必然是想打庄稼吃饭; ——商人,虽说自己不种地,但赚来的钱,最终也是为了能吃上更好的饭; ——军人,从家国大义上来说,是保家卫国,但从个人的角度上来讲,也还是为了吃军粮。 至于官员,那就更不用说了。 ——现如今,上至食禄万石的丞相萧何,下到地方县乡的百石小吏,乃至于俸禄不到百石的‘无秩’,做官的工资,都无一例外是发粮食! 撇开那些‘为国为民’‘指点江山’的场面话不谈,毫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做官,他就是为了吃皇粮! 还有关东的宗亲诸侯、列候贵戚,其崇高地位为自己带来的最直观的利益,也是各自封地的租税。 说到底,依旧是粮食。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可以说: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追求,最终都可以归类为——粮食。 百姓、官员有了粮食,就可以吃饱肚子; 诸侯王有了粮食,没出息的,可以酒池肉林,胡吃海塞,有点儿出息的,可以好好建设一下封地,为后代留下一块丰厚的封土; 朝堂有了粮食,那更是可以甩开膀子,于内,可以兴起水利、基建;于外,可以征讨各方不臣。 结合此间种种,刘盈说的,确实没错。 粮食,确实称得上一句‘国之重器’,确实不能掌握在被鄙视为‘末业’的商人手中。 但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吕雉神情当中,却并没有多少欣喜之色,反倒是顷刻间,便有了些许愁云遍布的意味。 “盈儿所言,确无谬。” “——粮者,确乃吾汉家之重器!” 稍带严肃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面带无奈的侧头望向刘盈。 “吾儿可知,除粮,还有何物,可称之为‘国之重器’?” 轻声发出一问,见刘盈做出一副低头沉思的模样,吕雉只自顾自苦笑一声。 “盐、铁、铜、布!” “盐、布二者,于粮同,皆为天下万民不可或缺之物。” “及铜、铁,则系军国之重;铜更兼系钱制,关乎天下万钱黎庶之生计!” 面色严肃的道出这番话,便将吕雉慈爱一笑,望向刘盈。 “盈儿以为,此四者,比之粮米如何?” 听闻此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面色沉凝的一点头。 “盐、布、粮三者,皆系人之温、饱,当同重!” “及铜、铁,虽不可食之饱腹、衣之遮体,然系军国之事,其重,较盐、布、粮三者更甚!” 听闻刘盈这一番回答,吕雉只不无不可的一点头,又问道:“听吾儿方才之言,似欲绝商贾货粮事,以少府专营米粮事。” “既盐、布、铜铁四者,其重皆不下于粮,吾儿以为,此四者,可亦当由少府专营?” “又吾儿以为:往昔,殷商、姬周,乃至春秋列国,因何不因粮、盐、布、铜、铁五者之重,而禁商贾货之?” 听闻老娘这接连数问,刘盈一时之间,也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粮、盐、布、铜、铁等‘国之重器’,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战略资源。 这其中,铁,算是最近这几十年,才出现的‘新兴事物’;在之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唯一具有战略意义的金属,其实就是铜。 无论是剑、戟、戈、矛、箭羽等武器装备的制作,还是钱币的铸造,都离不开铜。 至于盐、布,那就更不用说了,放在任何时候,都是足以比拟黄金的硬通货。 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有一天,铜钱乃至于黄金不值钱了,盐、布,都不可能不值钱! 至于粮食,性质于盐、布类似,但毕竟可以通过耕作,相对轻松地获取,相较于需要卤制的盐、需要纺织的布,稀缺性相对没那么高。 想到这里,刘盈便稍一措辞,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铜、铁二者,皆取于山矿,乃天成而不可人制之物。” “盐、布二者,虽可人制,然其工序甚繁,较之于粮米,更难取之。” “及此五者,因何从未曾专营······” “或乃殷商、姬周皆未念及此,而春秋列国皆土窄而弱,无力为之?” 见刘盈略带不确定的道出自己的猜测,吕雉只轻笑着一点头,又微微一摇头。 “然,亦不然。” “春秋列国不专营此五者,确乃国小力若,无以为之。” “然殷商、姬周,却非无人念及专营。” “而乃此二者,纵富拥神州,亦无力为专营之事······” 稍带感叹的道出这句话,便将吕雉悠然长叹一口气。 “夕者,管仲凭渔盐之利,佐桓公九合诸侯,不失为史家之绝唱。” “然纵管仲之贤,亦只凭渔、盐而牟利,再以所得之利强国富民,而不敢行‘专盐’事。” “吾儿以为,此乃为何?” “可是管仲不知,若使天下之盐尽出于齐,可使齐强胜列国之合?” “亦或桓公九匡诸侯,其威无以迫列国,许齐盐专营?” 听到这里,刘盈终于是茫然的摇了摇头,对吕雉微一拱手。 “儿愚钝,还望母后解惑······”谷 见刘盈摆出一副竖耳恭听的架势,吕雉终是深吸一口气,为这个稍有些涉嫌帝王之术的话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其一者:人。” “若往昔,管仲欲专盐,欲使齐盐可足天下之用,当使齐人尽为卤盐之匠,方可行。” “然若如此,齐人尽不事农耕、军阵,只知卤盐而输售列国,齐人以何为食?” “又何来精悍之锐士,护齐之社稷?” “无粮米为食、锐士相互,列国安能不嫉羡专盐之利,而兴兵掠夺之?” 说着,便见吕雉慈爱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于吾汉家,亦同理。” “若欲专盐,便当得卤盐之匠数以十万,顷少府之力,方可足天下所用;然少府,总不能只知卤盐,而不制军械、箭羽?” 说到这里,吕雉又是一叹气,将目光望向殿外。 “其二者:利。”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无论盐、布,亦或粮米、铜铁,但专营,其利,皆巨之又巨!” “如此巨利,若由朝堂专营,安能不为人所嫉羡,行私食,乃至毁阻事?” “便言粮米之专营,但粮价大跌,关中民自当奔走以庆,粮商米贾,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食封国租税之功侯贵勋,安能坐视米价暴跌?” 说着,便见吕雉略带阴戾的一颔首:“纵今,功侯贵戚皆识大体、顾大局,然亦不乏尸位素餐,败诉其内之纨绔!” “吾儿行粮米专营事,此辈,恐当日夜绯言于陛下身侧,言吾儿不当立!” 说着说着,吕雉便似是想起什么事,亦或是什么人一般,竟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待刘盈面色都有些尴尬起来,才将吕雉若无其事一叹气,继续道:“再者,专营之利愈巨,其始所需之钱粮,亦愈巨。” “便言此番,吾儿欲绝天下货粮之贾,而令少府专营米粮事。” “——若确得行,关中粮价,确当不复鼎沸;少府亦可凭此,累赀万贯,而富国强兵。”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然吾儿可知:若欲专营关中之粮,需得粮仓几处、吏佐几何,又护仓之兵卒、监察之御史几多?” “今之府、库,可能承兴建粮仓之钱粮、力役,日后,可能承仓吏、兵卒之俸禄、军粮?” 又是接连发出数问,吕雉才终于面带迟疑的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刘盈的手背。 “此间事,盈儿,确有些孟浪了······” “待日后,当时刻谨记:谋定,而后动;未定则勿动。” “若谋未定而先动,且不论成败,终当因人之绯言,而功败垂成。” “嗯?” 看着老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期翼,刘盈只轻笑着一点头,却并没有着急开口应答。 措辞良久,才见刘盈带着自信的微笑,起身对吕雉稍一拱手。 “儿得叔孙太傅教言: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又《尚书·洪范》曰: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 “既如此,儿或可试言:民之大事,唯食与货?” 闻刘盈此言,吕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旋即佯怒的一绷脸。 “吾言‘管仲’举教,吾儿以《洪范》为对?” “既如此,吾便一闻:叔孙太傅,教吾儿者何物。” 便见刘盈闻言,稍带撒娇的嘿嘿一笑,便将自己的看法和打算,尽数摆在了老娘吕雉面前。 “民之大事,唯食与货,而粮者,乃民货而为食之物,实民之本。” “今,父皇顺天应命,王天下民数以千万,自当以民之生计为重;而粮为民本,便当为吾汉家之重。” “如此,粮之货、售,粮价之涨、跌,便绝不可尽掌于商贾之手!” 面带决然的再次说出这句‘商人绝对不能完全主导粮价’,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今,关中粮价行将鼎沸,儿欲禁商贾屯粮,亦乃非常之时,无奈而行之非常之举。” “儿亦无意尽绝天下粮商米贾,而独少府之粮货于市。” “只今,关东连年战祸,朝堂府库空虚,关中之粮商米贾,一不事农而缴税,二不入户而纳赋。” “更有长陵田氏等奸恶之商,蓄数以百之家奴,而勿出奴算往入少府。” 说到这里,刘盈稍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稍有些躲闪了起来。 “儿以为,为今之计,当暂以少府,于粮米行专营事。” “待日后,关东之乱平,父皇久居长安之时,再拟一《税律》以布之。” “另粮市之内,少府亦常年售粮;及余粮商米贾售米之价,皆比少府之平价。” “如此,粮商便无以囤货居奇而哄抬粮价;又得《税律》取商贾之利而用于国事,方可使此辈,稍于国有用······” 听闻刘盈稍带忐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先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反应过来刘盈话里的内容,便见吕雉猛地一转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色彩! “吾儿果真以为,当行商税于粮商米贾?” 见吕雉如此反应,刘盈只强自平静下情绪,面带微笑的抬起头。 “非但粮商米贾,凡天下行商之人,皆当捐税入府库。” “若不然,农耕于田,食不果腹而缴农税,商得贾利,家赀万贯而于国无用,父皇所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诏令,岂不成一纸空谈?” 见刘盈面色诚恳的表示:不单是粮商,但凡是个商人,就都应该缴税,吕雉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由衷的喜悦。 “吾儿所言,甚得治国之要!” 毫不掩饰的道出一声夸赞,便见吕雉大咧咧一挥袖,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粮米专营一事,吾,代陛下允了!” “吾儿但可大展宏图,纵有困阻,亦得母后以为依仗!” 听闻此言,刘盈终是暗地里送了空气,笑嘻嘻的对老娘一拱手。 “儿,谢母后······” 第0153章 上、中、下三策 汉十一年春二月壬午(十九),因太子刘盈遇刺,而进入高度戒严的长安地区,被一则轰动性的消息,彻底打破原有的宁静。 ——奉监国太子刘盈之令,丞相萧何署名用印,颁布相府政令:关中之地,凡户籍仍录于商籍者,每户之存粮,不得超过百石! 另由御史大夫、内史、廷尉三衙联合组织队伍,自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挨家挨户清点、核查关中商人家中存粮。 如果查得商人之户存粮超过百石,则尽数没收其存粮以充公,每超出一石,罚金四两! 消息传出,长安振动,关中哗然! 随着一张张由相府书写、用印,并发往关中各地的政令,被张贴于各地县衙的露布之上,几乎是整个关中,都被这一封莫名其妙的政令,而弄的摸不着头脑。 ——太子,究竟想做什么? 莫非是先前,长陵田氏刺杀太子一事,让朝堂下定了决心,通过不允许商人屯粮,以遏制商贾蓄奴、养士? 不等关中百姓缓过神来,又是接连几道政令,被一层接一层的覆盖在了露布之上。 ——查得:长陵田氏行刺太子,另有关中商贾勾连,着廷尉彻查;知情者,于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至地方县衙、郡府,或长安廷尉检举,皆赏十金;自举者,从轻发落! ——因关东战事不休,函谷关、武关无限期戒严;无天子符、节,或相府传、引,禁止任何人出入关中! 违者,以谋逆论处! ——自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日(初一)起,禁止商人买粮超过百石,禁止向商人出售粮食超过百石,禁止商人卖粮于市! 商人买粮过百石,或卖粮于市者,坐死;售粮与商贾过百石者,每售一石,罚金四两,另流卖粮者千里! 随着这一连串看似没什么关联,实则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政令颁布,关中,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寂之中。 就在这舆论都有些茫然,关中百姓都还没想清楚发生什么事了的微妙时节,渭水以北的某处偏僻的村落,迎来了一辆又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 “都来齐了?” 在一座外表看上去有些破旧,实则内有乾坤,由数个茅草小屋打通所成的‘大堂’内,此刻已是被一个个衣着华贵,又无一不面带愁苦的身影所占据。 而作为今日这场‘秘议’的组织者,池阳钱氏家主钱不疑,更是面呈严峻之色。 轻轻一声询问,待身旁的奴仆赶忙一点头,钱不疑才面带忧虑的走上前,在堂内主座安坐下来。 也恰恰是在钱不疑屁股瓣刚挨上厚褥之刹那间,分坐堂内两侧的豪商巨贾们中,便立而站起几道身影。 “钱公!” “如今之势,万不容吾等再行筹谋,而徒废时日了啊?” “是极是极!” “相府接连数道政令,皆已遍发关中而布示,其桩桩件件,无一不阻吾等粮商米贾,全绝以粮牟利之念呐?” 听闻这接连数声略显嘈杂,又满是急迫的质询,钱不疑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见此,席间的商贾之中,也终是立起一道略显老迈的身影,朝钱不疑稍拱手一拜。 “往昔,吾等粮商米贾,皆唯长陵田氏马首是瞻,以田氏所定之准,而绝米价之涨跌。” “如此不过数年,非独老朽,凡在座诸位,皆自家赀不过百十万钱之米贾,而至今,富甲郡县之地。” “今,长安朝堂欲于吾等粮商米贾赶尽杀绝,又田氏因行刺太子,而三族绝······” “值此群龙无首之际,万望钱公出面,以道明吾等粮商、米贾之后途。” “——于太子所令、相府所布之政令,吾等,当如何应对??” 随着老者面带恳求的发出这一问,堂内众人的目光,也是齐齐集中在了钱不疑一人身上。 见此,钱不疑饶是心中稍有些窃喜,面上也不忘做出一副疑虑重重的神情。 低头‘沉思’许久,才将钱不疑稍带试探的将眉角一扬。 “诸位,果真愿以钱某,以为关中粮商米贾之首?” 听闻此问,堂内众人无一不是下意识一皱眉。 思虑片刻,又互相一对视,终还是强忍心中不甘,对钱不疑齐齐一拱手。 “吾等,愿唯钱公马首是瞻······” 看着堂内,那一个个往日倨傲无比,恨不能拿鼻孔对着自己的面孔,此刻却齐齐对自己俯首弓腰,钱不疑嘴角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得意地笑容。 只片刻之后,那抹笑容,便随着钱不疑强自皱起的眉头,而消失的无疑无踪······ “嗯······” “既如此,吾却之不恭,愿同诸位共商日后,吾等关中粮商米贾之坦途!” 面带沉凝的道出一语,又同堂内众人一对拜,待众人各自落座,便见钱不疑稍一抬手。 几乎是在钱不疑举起手的同时,几张微微有些发黄的绢布,被堂侧的奴仆抱上前,放在了钱不疑面前的案几之上。 而后,便是钱不疑将那几张绢布尽数摊开,又稍排了一下序,旋即昂起头,望向堂内众人。 “此数绢,便乃往数日,相府布发关中之政令。” 说着,钱不疑便拿起最右面那一张绢布,看都不看绢上内容,便对堂内众人道:“此,乃春二月壬午(十九),相府所布之‘禁商贾屯粮逾百石’令。” “得此令在,自今而往,吾等粮商米贾,皆无以屯粮而决关中米价。” 言罢,钱不疑便放下手中绢布,又拿起了第二张,仍旧是看都不看一样,就抬头望向堂内众人。 “此,乃春二月甲申(二十一),相府所布之‘禁商贾买粮、禁卖粮与商贾、禁商贾货粮于市’之令。” “此令,更彻绝吾等粮商米贾,日后买粮、卖粮,而牟利于货粮之道!” 略有些躁怒的低吼出此语,便将钱不疑将手中绢布,不轻不重的往案几上一拍! 目带凶光的环视一圈堂内众人,又见钱不疑面色阴郁的低下头,朝其余那两张绢布一努嘴。 “余二者,一曰:禁出入函谷、武关之令。” “其所图,乃使吾等粮商米贾,无以转输手中存粮,而售于关东。” “另一,更欲以‘长陵田氏刺太子,仍有同谋尚未归案’之名,迫吓(hè)吾等!” 说到这里,钱不疑终是直起腰,面带沉凝的环视向堂内众人。谷 “此数道政令,其所图,已昭然若揭。” “——先禁商贾屯粮,又禁商贾买粮、卖粮,又绝函谷、武关,而阻关中-关东之途;更欲以长陵田氏,威压吾等······” “究其所图,不过迫使吾等,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前,尽售手中存粮;而日后,勿得再行货粮事。” “若吾等皆从令,而速售手中存粮,且不论日后之时,单今岁,吾等便当血本无归······” 随着钱不疑满是沉重的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的面容之上,便再度出现那抹愤怒、恐惧、焦躁、无奈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只稍一盘算,堂内众人面上神情,更是逐渐趋于扭曲。 钱不疑的意思,众人自然都是听懂了。 ——朝堂不让商人买粮、卖粮、屯粮,根本就是想在整个关中,消灭粮商这种生物! 而一道‘禁止出入函谷关、武关’的政令,更是将众人带着粮食跑路,去关东最后捞一笔的退路,都给彻底堵死。 至于遵守政令,在未来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内,将手里的存粮全部抛售······ “若尽售手中之粮,吾等非但无以牟利,恐连去岁秋收,购粮所费之本钱,亦要搭进去些啊?!” 听闻角落处传来这么一问,便见钱不疑左手边那人,面色满是讥讽的捋了捋痦子上的毛。 “牟利?” “嘿!” “本钱得半以归,吾便心满意足!” “——须知朝堂政令,乃遍发关中而昭于露布之上!” “知吾等急于售粮,关中之粗鄙刁民,还不得拿捏起架势,迫粮价一降再降?” “去岁秋收,吾等买粮,可是以石千八百钱之价!” “再加以粮仓之费,奴、丁之禄钱、口粮,纵售以石二千钱,亦绝谈不上‘牟利’!” 听闻男子此言,众人无一不连连点头,各自叫苦不迭起来。 其内容,左右不过是拖家带口,上老下小,就指望自己养家糊口之类。 看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起苦衷,钱不疑只心下冷笑着,将上半身微微一后仰,津津有味的查看起堂内众人的丑态。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先前,开口提议由钱不疑话事的那位老者,率先从自哀自怜的情绪回过身。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停止谈论,便见那老者面带哀苦的叹口气,旋即郑重其事的对钱不疑一拜。 “吾等,皆起于贫微,凭米粮骤然富贵之人,于此事,实无良策。” “往昔,关中可同长陵田氏比拟者,唯钱公之池阳钱氏;今,钱公更富甲关中,以为吾等之首。” “还望钱公念往日之情面,不吝,以教!” 说着,老者便不顾自己花甲高龄,竟对着比自己小了足足二十来岁的钱不疑,沉沉一拱手。 只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也学着老者的模样,齐齐对钱不疑一拱手。 “还望钱公,赐教!” 看着众人强忍着不甘,在自己面前俯首称臣的模样,钱不疑心中,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心中稍发出一声享受的呻吟,钱不疑面上却是做出一副忧虑重重的模样,缓缓从软榻上起身。 “欲解今日之难,吾只上、中、下三策,以供诸位择选!” 应声举起三个手指,便将钱不疑颇有些高人风范的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戏谑一笑。 “下策,自是遵从太子所行之令,于春三月甲午日(初一)前,尽售手中存粮。” “哦,是了······” “——前几日,长安来信,言少府于粮市张贴告示:以石二千钱之价,勿限量以购米粮。” “诸位若不欲亏损过甚,亦可往售米粮于少府,当可稍止损。” “如此,今岁,诸位纵无言牟利,亦亏损无多;售粮于少府所得之钱,亦可令寻良业,继行商贾事······” 待钱不疑面带嘲讽的道出这‘下策’,不出钱不疑所料,众人面容之上,并没有出现赞同之色。 见此,钱不疑沉吟片刻,便将面上讥笑一敛。 “中策,诸位可遣奴仆、家丁,藏说中米粮于深山、僻野,以待日后。” “——此番,太子以政令之强,而绝吾等粮商米贾之活路,然待秋收,关中无吾等粮商米贾,黔首所得之农获,何人可买而储于仓?” “太子如此行事,不过小儿骤得大权,所行之乱举!” 说到这里,便将钱不疑面带悠然的坐回座位,旋即轻松一笑。 “不瞒诸位,此数日,吾已得信:于太子所布之政令,陛下已遣天使折返长安,以传圣谕!” “又去岁,长安物论纷纷,乃言陛下以为太子不类己,欲易储而立赵王。” “此番,陛下又遣天使折返,当乃见太子胡作非为而不能忍,故遣天使携诏书而回,以斥太子!” “更或忍无可忍,以天使携天子诏而行废立事,亦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诸位只需安坐数日;待天使一至,诸位所藏于深山之米粮,当可复现而售与名。” 听闻钱不疑此言,众人面容之上,终于出现过去十数日一来,第一抹安心的笑容。 “当如是!” “太子胡作非为,陛下安能坐视?” “必是遣天子面斥太子,而尽废太子所行之令!!!” 不料众人刚开始面带欣喜的谈论起来,先前那老者便似有所虑的一皱眉。 几经纠结,老者终还是委婉的对钱不疑一拱手,稍待试探道:“此策,当可谓完全。” “然钱公方才言,此,不过中策?” “莫非,除如此万全之策,钱公另得绝佳之上上策,以对此间之事?” 第0154章 上策?明明是绝户之策! 听闻老者此问,钱不疑面上笑意一滞,眉宇间,竟隐隐带上了些许阴戾。 “老不死的东西!” 满是愤恨的一声腹诽,却见钱不疑面上,只略有些严肃的点了点头。 “确如公所言:此策,虽似万全,然尚称不上万无一失。” “——虽去岁,长安多有‘陛下欲易储’之风闻,然临出征之时,陛下又令太子监国,而主郑国渠之整修事。” “岁初,太子发少府官奴以修渠,竟使渭北民自往而为修渠之力役。” “及今,太子修渠一事,亦已近罢;凡渭北民数十万户,无一不言太子‘尽得陛下仁以爱民之风’。” 说到这里,钱不疑便稍皱起眉,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忧虑的摇了摇头。 “若陛下无欲易储,太子此番所布之政令,恐难尽免。” “纵陛下仍不喜太子,单念‘不可朝令夕改’之虑,陛下亦或将错就错,只面斥太子之为,而勿行改动。” “若如此,吾等粮商米贾,仍当为太子绝于关中······” 言罢,便见钱不疑一改面上轻松,忧虑重重的坐回上首,盯着面前案几之上的几道政令,自顾自发起了呆? 堂内众人却是没注意钱不疑的神情变化,只稍一思虑,也从‘陛下必然会惩罚太子’的美好想象中回过神来。 ——陛下意欲易储,是传遍关中,妇孺皆知的事没错,但再如何,此事,也依旧还停留在‘物论’的范畴。 除了这个无以辨别真假的‘风闻’,其余的事一切如故。 天子依然是刘邦,丞相依然是萧何,太子刘盈,如今更是贵为监国太子! 哪怕退一万步说,天子刘邦真的很不喜欢太子刘盈,真的有易立储君的打算,那对于商人,天子刘邦就不讨厌了? ——要知道这位,可是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连都城都没有确定下来,就颁布诏谕明令天下:贾人不得衣丝、乘车! 这样一个对商人满怀恶意的天子,难道还能讨厌自己的亲生儿子,更甚于商人? 只怕真到了那时,哪怕是为了自己,为了朝堂的脸面,那位也会将错就错,坐视关中粮商米贾被太子灭绝!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事后,私底下骂一骂太子,再不济找个机会,换个太子了事。 只不过,在太子发布政令,说‘长陵田氏刺杀太子有同谋’,并将‘同谋’的身份限定为商人的情况下,此刻安坐于堂内的众人,有几人能活着等到那一天,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此‘中策’,倒还不如那下策!” “下策再如何,也可得保身家性命,留得家赀为本,而行他业······” 如是想着,众人的目光,不由再次集中在了钱不疑身上。 而这一次,众人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终于不见丝毫不甘之色。 “还请钱公言知吾等:若依上策,吾等当如何?” 与众人放下心中,对钱不疑‘主关中粮商事’的不甘,由衷请教钱不疑所不同的事,先前那老者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悄然带上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戒备。 却见钱不疑丝毫没有注意到老者的神情变化,只沉思良久,便狠狠一咬牙槽,从座位上拍案而起! “上策,便乃同仇敌忾,以应外敌!” 面带决然的道出这句话,钱不疑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狠厉! “太子欲绝吾等粮商米贾于关中,然今关中,还离不得吾等粮商米贾!” “无吾等售粮于市,关中民数以百万,当以何为食?” “长安南、北两军,有司之官佐、朝中之公卿,当以何为禄?” 说到这里,便将钱不疑又是猛地一拍面前案几,顺势将上半身撑在案几之上,将双眼瞪得浑圆! “依上策,诸位可同仇敌忾,尽投手中存粮入渭水、泾水!” “如此,吾等虽蒙巨损,然关中,当再无米粮为食!” “吾等手中米粮尽无,太子亦无以因‘禁商贾屯粮’,而罪于吾等!” “待数月,关中遍地饿殍,朝中公卿无禄米为食,陛下大军无军粮以输,则天下必乱!” “若得天神庇佑,天下战火纷纭,粮价必重至秦末之石万钱!” 语调激昂的说着,便见钱不疑面带癫狂的看了看堂内众人。 “诸位可还记得宣曲任氏?” “秦时,宣曲任氏为秦督道之仓吏;二世天下大乱,宣曲任氏据督道之粮为己有,以石万钱之米粮,而立不败之地!” “若此番,吾等可同仇敌忾,尽沉关中米粮于水,待天下大乱,吾等,亦可效宣曲任氏之行,或未可知?” 说着,钱不疑不由猛地咽口唾沫,强自淡定道:“纵不至如此之地,陛下大军在外,无米粮为输,必无以平代、赵之乱!” “加之关中遍地饿殍,公卿无米粮为食,陛下纵不愿,亦当易太子而谢天下!” “待那时,陛下欲平关中之乱,自当倚重吾等粮商米贾;纵无以跻身权贵之列,吾等日后,亦当无性命之忧······” 面带憧憬的将这副画面描绘在众人面前,钱不疑终于是不情不愿的从遐想中回过神,安然坐回上首。 “此,便乃吾之上策!” “诸位自可畅言,各欲择选之策。” “若诸位皆非胆怯之徒,可同仇敌忾,吾愿为首,以促日后,吾等粮商米贾之康庄坦途!” 随着钱不疑的话音,在硕大的客堂内渐渐消散,堂内众人的神情,却是各自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模样。 有的人,因钱不疑那句‘关中遍地饿殍,公卿无禄米为食、大军无粮米以输,导致天下大乱’的恐怖场景,而感到心惊胆战。 有的人,因钱不疑所描绘的‘天子废储以谢天下,重用粮商米贾以平关中’的美好景象,而有些气息粗重,口干舌燥起来。 更多的人,则是在这两个截然相反,却同样令人心跳加快、血脉喷张的情绪中反复沉沦,始终无法让自己倾向某一侧。 也正是因为殿内这诡异的沉寂,以及众人因肾上腺素上涌,而出奇敏锐起来的直觉,让老者接下来那一声冷哼,是那么的响亮,又那么的清晰······ “哼!” “上策?!” “此,分明是绝户之策!!” 冷然一声呵斥,老者望向钱不疑的目光中,已是丝毫不见尊重之色! “区区一介商贾,还想祸乱关中,乱天下而取利?” “哼!!” “老朽活一甲子,从未见有如此厚颜无耻,又自不量力之人!!!” 接连几声苍老的咆哮,终是惹得堂内众人,从先前那胆战心惊,又隐隐有些期待的危险情绪中回过神。 就见老者看了看左右众人,继续道:“好叫诸位知晓!” “——长陵田氏阖族,凡四百余口,皆亡于前时,田氏同吾等秘议,欲哄抬关中粮价之故!” “及行刺太子,同长陵田氏毫无瓜葛!!” “仅是意欲哄抬粮价,且尚未全行,长陵田氏阖族,便因莫须有之罪,而亡族四百余口!” “诸位莫非还欲留于此处,同此恶僚,共商自灭宗族之谋?” 说到这里,老者又回过身,眼带愤恨的抬起手,手指颤抖的指向钱不疑。 “往昔,老夫同田氏私交甚笃,于粮价哄抬之事,更知之甚详!” “老夫亦知,田氏意欲哄抬粮价,不过乃太子整修郑国渠,而或是明岁,关中粮价大跌之故!” “亦因此,今日,老夫才未敢出身,以坐视尔僚沐猴而冠!!” “怎料尔僚,竟愚甚勾连赵王,同太子为敌之田氏,竟胆敢以如此恶谋,欲族吾宗?!!” “哼!!!!!!” 一声愤怒至极的冷哼,老者便不顾钱不疑阴沉若水的面容,愤然回过身,面带郑重的对众人一拱手。 “诸位,皆往日同老朽守望相助,互惠互利之友朋。” “今日,老朽只一言,以劝诸位得保家祠。” “——龙纵不喜子,亦绝不容其血脉,为犬类相欺!” “老朽,言尽于此······” 言罢,老者便沉沉一拱手,又背身侧过头,用眼角望向身后的钱不疑,只轻蔑一笑。 “待明岁今日,老朽纵家无余财,亦当于钱公冢前,献上些许血食!” “及老朽,尚不舍人间,钱公自往冥槽便是!” 见老者丢下这么一句令人脊背发凉的话,众人也是面色陡然大变! 只片刻之内,便有几人将先前,老者形容自己为‘犬类’的羞愤暂时放在一边,舔着脸上前。 “杜公,杜公慢行!” 自手臂处拦住杜姓老者的去路,便见那几人面带焦急地一拱手。 “还请杜公明言:此上策,有何不妥?” “杜公日后,又欲如何?” 听闻此问,便见老者面带讥讽的侧过身,对上首的钱不疑又是一声冷笑。 “——须知往昔,纵是霸王项羽,亦为当今驱至乌江,落得拔剑自刎之境地。” “诸位莫不以为己之所能,较项羽更甚?” 说着,便见老者又是一声冷笑。 “嘿!” “霸王项羽,乃今之淮阴侯,布以十面埋伏之阵,方穷途末路。” “然纵淮阴侯得弑霸王,今不亦为陛下变王为侯,囚禁长安?” 说到这里,老者终是最后瞪了钱不疑一眼,旋即正过身,面带唏嘘的望向面前几人。 “老朽胆怯,钱公所言之下策,恰合老夫谋生之道。” “老朽欲尽出手中之粮,往长安南而售少府,以绝后患。” “待日后,老朽或当货巴蜀之锦,亦或齐地之纨,往返于各地;再如何,也当不至不得温饱之地。” 说着,老者苦涩一笑,又将面色稍一正。 “念往昔之情分,今日诸位所谋,老朽绝不言与外人知。” “老朽只望明岁春夏,于武关、函谷关,亦或关中某处,可见诸位妻儿健全,而同老朽拱手拜揖······” 言罢,老者终是面带凄凄然的对众人一拱手,便朝着堂外走去,只给堂内众人,留下了一个落寞至极的背影。 但不知为何,众人从老者那尽显苦涩、萧凉的背影中,尽隐隐感到了些许心安······ 不片刻之后,某个角落,便站起一道稍显年轻的身影,朝上首的钱不疑一拜。 “家父亡不过半岁,晚生掌家中大权不久,实不敢从钱公之上策,只愿得保宗族,不负亡父生前之托。” “钱公赐下策,以为吾宗得存之道,晚生当不日置备厚礼,以谢钱公赐教。” “今日,晚生便不久留。” “告辞。” 随着又一个人追随老者离去,堂内,又接连站起几个衣饰相似的人,对钱不疑一拱手。 “吾等皆处渭南,不单行粮米之事,纵太子欲绝粮商米贾,亦不至绝吾等活路之境地。” “吾等愿从钱公之中策,稍待陛下诏谕;若陛下除太子之政令,则仍货粮,若不除,则从钱公所赐之下策,尽售存粮于少府。” “得钱公赐中、下二策,吾等感激不尽;不日,便当各以百金之酬,亲送钱公府上。” “来途尚远,吾等且先行。” “告辞······” 又是数人离开,留下的众人也都没了顾虑,次序起身,告辞离去。 无一例外的,每一个人,都因为钱不疑‘赐策’,而许下了丰厚的谢礼。 最后,硕大的堂内,竟只剩下钱不疑,和钱不疑身旁,那个嘴角有痦子的中年人。 见还有人留下,钱不疑心中愤恨稍艾;但想起自己的‘愁云壮志’没有得到认可,钱不疑又隐隐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嘿!” “家赀万贯如何?” “富甲一方又如何?” “一俟有事,不仍尽为鼠辈?!!” 看着钱不疑愤恨不已的喝骂那些离开的人,留下的中年男子也是摇头一笑,试着劝慰起钱不疑。 只不过,令钱不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方才,那些关中粮商离开时,许诺自己的谢礼,最终却成为了自己的随葬品。 ——因为此时此刻,最早离开的那位老者,正不住的催促着马夫,让马车跑的再快些! 而老者此行的终点,正是位于长安武库以南数百步处,那仍旧戒备森严的廷尉属衙······ 第0155章 禀殿下,圣旨到! “嘿!” “倒是有几分胆略。” 几日之后,太子宫,凤凰殿。 看着手中的供书,又抬头看看亲自送来供书的萧何,刘盈的面容之上,竟涌上了些许戏谑。 “萧相以为,若贼此策得行,关中可当大乱?” 就见萧何闻言,只心有余悸的微一点头。 “关中去岁所获之粮,几全掌于关中粮商米贾之手。” “若此辈手中之粮,果尽沉于泾、渭二水,恐关中今岁,当生粮荒!” “物价鼎沸、民不聊生,倒还尚在其次;若处置不当,恐纵关中,亦当有军卒哗变、郡县割据之事。” “又陛下大军在外,月需军粮百万石以输······”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后怕的松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家上所言,确有其事。” “——农者,国本也;粮者,国之重器也。” “如此重器,实不当为操持末业,行商牟利之辈所掌······” 看着萧何面带苦涩的承认‘粮食不应该掌握在商人手中’,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真实的状况,自然没有萧何所说的那么糟糕。 就说此番,关中粮商由池阳钱氏带头,试图通过‘把粮食全部扔进河里,以造成关中的粮荒’一事,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倒也不是说,汉室对基层的掌控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对类似事件,做出快速应急反应的程度,而是对于粮食这种至关重要的战略资源,汉室朝堂,原本就有足够的重视。 秋收前后,粮商前往乡头村尾,挥舞着铜钱从百姓手里买粮食,官府自然是不会管,也管不着。 而对于粮商私自建仓储存粮食,以及将粮食运到市集贩卖,官府更是没理由插手。 无论是买还是卖,只要是钱货两清,童叟无欺的交易,官府也没有插手的理由。 但是,如果有一天,发生某一位粮商,将万石,乃至十万石数量级的粮食运往非市集、粮仓方向,那别说是长安朝堂,亦或是地方官府了,沿途的百姓,就会第一时间去衙门举报。 ——粮食,那可是造反必备的物资! 但凡是达到一定数量级的粮食,其动向,必然会受到汉室中央的高度关注和重视! 别说把粮食拿去渭水、泾水沿岸,全扔下去喂鱼了,哪怕是从自家的粮仓里调出五万、十万石粮食,地方官府也必然会上门,发出灵魂拷问。 为啥调这么多粮? 调去哪儿? 给谁? 这些问题,能交代清楚还好,顶多被地方官敲一笔‘孝敬’,就可以收获一句‘下不为例’。 若说不清楚,那,粮食不用说了,自然是没收充公;至于身家性命,那就得看廷尉卿,接到案子时的心情好不好了。 简单来说就是:即便没有萧何(刘盈)所发布的关于禁止商人屯、买、卖粮食的禁令,汉室对粮食的关注度,也已经与后世的某些管制物资相差无二了。 即:你买,可以; 你卖,也可以; 你存,依旧没问题。 但你要是运,你得汇报衙门,得上警局备案,得领导批条子。 在这种情况下,关中粮商一鼓作气,在关中制造粮荒的算盘,就必然不可能打响。 ——如今关中,有多少粮食?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如今关中,足足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人口,一年光是吃,粮食消耗量就是一万万石以上! 若是从产出来算,这九十余万户农民,每家百亩田,每亩产粮二石余,关中一年的粮产,更是将近二万万石! 现如今,已是三月将至,开春在及,距离秋收,还有近半年。 就按半年,关中五百余万人的消耗量来算,关中粮商手中,至少也该有五千万石粮食! 把五千万石粮食,全部投入渭水、泾水? ——别说五千万石了,就是五十石粮食,换算到后世度量衡,就是一立方米大小,将近700千克重! 五十万石粮食的体积,那就是10000立方米,堆满一个足球场,都得堆得跟成年人一般高! 五千万石粮食,全部投入渭水、泾水那不过数十丈的河道? 真要这么做,无论泾水还是渭水,都必然会堵塞决堤! 哪怕退一万步讲,真让这群不知死活的二货,把关中的粮食都扔进河里流走了,这个结果谁来负责? 后果谁来承担? 无论天下是否因此大乱,最先被拉出来砍头的,也必然是这些二货。 待事件平息之后,自然就是全天下联名上奏天子:陛下啊,这些商人太坏了,俺们的粮食,可不能再让他们管了~ 再往后,自然就是天子刘邦顺理成章的表示:嗯,确实是这样,可不能再让商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诶,对了! 太子是不是说过,粮食应该让少府管来着? 刚好,就让太子去办吧! 如果顺利,刘盈甚至能借此,一举促成汉室‘太子掌少府,而主关中农、粮事’的政治传统。 总而言之,关中粮商们提出的这个‘锦囊妙计’,非但无法伤到刘盈的根本,反而会促成‘粮食官营’的概念,迅速成为天下共识。 而现在,虽然这群二货‘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光是这个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在汉室专政铁拳下宣告夭折的计划,也足以为刘盈促成粮食官印,狠狠踩一脚油门。 刘盈心里也明白,萧何虽然嘴上说‘好险,差点让这群二货乱了天下’,但实际上,萧何也很清楚,这件事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萧何被这么一个荒诞的‘阴谋’,而改变自己的看法。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不由微微一笑,将手中,那卷记录着‘滔天阴谋’的供书,交还到了萧何手中。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于此等阴谋沉粮,而乱关中之乱臣贼子,萧相以为,当如何处置?” 听闻刘盈稍带试探的发出这么一问,萧何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刘盈微一拱手。 “臣此来,正欲以此事,请家上示下······” 见萧何面带深意的道出此语,刘盈自是看出萧何隐晦的示好,便笑着一点头,旋即似模似样的思虑起来。 片刻之后,才见刘盈似是没下定决心般,稍带心虚的将上半身稍一前倾。谷 “为首之钱氏、张氏,孤以为,其心可诛!” “如此恶赢满贯之奸商,必于长陵田氏一案干联甚深,更或为前时,密谋刺孤之同谋!” “此二者,依长陵田氏之故事······” “萧相以为如何?” 语调稍有些心虚的发出一问,刘盈便装作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不着痕迹的凝望向萧何目光深处。 果然不出刘盈所料:在听到‘依长陵田氏之故事’时,萧何的嘴角,肉眼可见的抽了一下! 但之后,萧何却并没有如刘盈料想中那般,劝说刘盈‘监国太子,不便示嗜戮之面于天下’,而是在眨眼间,恢复了先前,那淡然中略带恭顺的神情。 “臣,谨遵家上之令······”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满是惊诧的抬起头,甚至稍稍睁大了双眼! 片刻之后,刘盈也终是笑着点点头,对萧何默然一拱手。 ——关中粮价鼎沸在即,萧何,是真没应对的法子了······ 如果应对不当,真在关中酿出类似‘易子相食’的惨剧,那作为监国太子,刘盈自然是难辞其咎。 但再怎么说,刘盈这个‘监国太子’,也还只是个尚未加冠的孩子而已······ 未成年,没实际掌控朝权,又有太子的身份、整修郑国渠的功劳,再加上老娘吕雉的保护,刘盈顶天了去,也就是一个‘储位不稳’。 甚至就连这个‘不稳’,最终也大概率是暂时不稳,并不会对刘盈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而萧何作为朝臣百官之首,实际掌控朝政的丞相,又贵为‘开国第一侯’,无论关中发生什么事,萧何,都是天然的第一责任人。 如果今年,关中真的因为萧何‘不作为’,而导致粮价鼎沸、民怨沸腾的结果,那萧何最好的结局,也是‘自杀未遂,引咎告老’。 如此一来,萧何出奇的对刘盈展露出‘言听计从’的姿态,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了。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面带轻松地稍出一口气,对萧何笑着一点头。 “首恶得惩,余者,便可稍行宽恕。” “且今,曾与钱氏之谋者,已有过半尽售米粮与少府,以明其志。” “即除钱、张二氏,余粮商、米贾,皆无不轨之行,便且不罪吧······” “距萧相所限之‘初三月甲午’,尚得三日;待三日之后,再议此辈之罪。” “若其皆从令,而尽售米粮于少府,便暂恕其罪。” “若不从,再依国法治之。”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善意。 “及杜氏······” “但不从贼之谋,反告贼于廷尉,非但无罪,还当彰其功!” “孤意,赐杜氏金十斤、布一匹,以彰其义举?” 说着,刘盈不忘佯装纠结的底下头,自顾自‘呢喃’道:“若非杜氏商贾之身,孤本还当请奏父皇,荫杜氏子一人,以为宫中侍郎······” 听闻刘盈这一番满含深意的‘自语’,萧何只心下一安,面带淡笑的一拱手。 “家上如此处置,臣以为,甚是妥当······” 对刘盈‘屠钱、长二氏,赦余者,彰杜之功’的安排表示认可,萧何稍沉默便可,也终是委婉的道明来意。 “如此,关中粮商米贾,当皆除。” “于关中粮价之事,家上,可有何谋划?” 闻言,刘盈却是满带轻松地笑着一摆手。 “此事,萧相大可无忧。” “孤已行令少府:尽收粮商米贾之存粮,而售于长安南之粮市!” “另于关中各处,以‘每方圆五十里一处’光设粮市,以石二千钱,售平价粮与关中民!” “如此,关中粮价自平。” “及秋后,又日后,关中粮米之货、卖之事,孤还欲同萧相缓谋,以促粮米官营事······” 听闻刘盈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将‘粮米官营’四字道出口,萧何终是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口。 而后,便是萧何从职业的角度,将粮食官营所需要做的准备、可能遇到的难题,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若欲以少府,专营关中之粮米,臣以为,家上当于以下三者,早做筹谋。” “其一:欲专营粮米,少府便当于秋收之后,尽购关中民所得之粮。” “依往昔,相府所得之数,关中岁产粮米,当不下一万万八千万石余。” “又今岁,家上彻修郑国渠,渭北当可丰收;如此,关中今岁秋收,当得粮米二万万石上。” “此二万万石,农税可取千五百万石,又少府入内帑之口赋,可折粮数百万石。” “余一万万八千万石,民当自留其半,以为冬粮。” “如此,少府欲专营关中粮米,当备足够米九千万石之钱,方可成行。” 说到这里,萧何只眉头稍一皱,面色悄然带上了些许为难。 “其二,便乃购得之粮九千万石,需建仓以储。” “今少府,得粮仓不过五、六,可存粮不过千万石;及国库,虽得粮仓十余,可存粮二千万石,然国库之粮仓,皆用于农税之存储。” “欲存粮仓九千万石,家上当兴新仓数十,乃至近百。” “又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便当售粮于关中各地;故此粮仓数十上百,当遍布关中各处,方便(biàn)宜。” “如此,兴仓所需之钱粮,又更巨······”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面带疑虑的望向刘盈。 “家上欲使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事,臣自以为善。” “然专营粮米所需,购粮九千万石之钱,及建仓数十近百处之费······” “敢请问家上,当从何而来?”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只轻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作答,便见一道身影疾驰而入,气喘吁吁的跪倒在殿中央。 “禀,禀殿下!” “陛下遣使,以传诏谕!” “此刻,天使已至太子宫外!!!” 第0156章 儿臣!万万不敢!!! “长陵田氏,密谋行刺储君,图乱国本,罪无可恕,斩阖族而弃市~” “丞相酂侯萧何,受朕托之以朝堂大权,护主不力,罚禄半岁,以儆效尤~” “太子刘盈,整修关中水利得当,赐御剑一柄,以彰其功~” “代、赵战事绵延,朕分身乏术,令:凡长安大小事务,皆由太子监国为主;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着:丞相酂侯萧何、匠作少府阳城延等,当竭力襄助太子厘治朝政,尽全整修水利、平抑关中粮价等诸般事宜,不得有误~” 以庄严悠长的常喝声,将天子刘邦的宣读完毕,陈平终是稍敛面上严肃,温笑着稍侧过身,朝手中的诏书一昂头。 “还请家上领旨。” 就见刘盈闻言,只一丝不苟的朝诏书方向一叩首,又朝陈平身后,那杆由太监侧身立起的天子节叩首一拜。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叩谢父皇赐剑!!!” 不待刘盈庄重的高喝声落下,便见陈平身后,应声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老太监。 从地上直起身,恭敬的用双手接过诏书,刘盈才刚侧过头,几乎是在看到老太监怀中长剑的一刹那,便满是惊惧的一俯首,重新将头砸回了地板之上! “儿臣!” “儿臣!!万万不敢!!!!!!”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是惊恐的惊诧,刘盈身后的萧何也不由应声抬起头······ “这!!!” 同样是在看到那柄长剑的刹那间,萧何那双瞪大的双眼,那满是震惊的目光,便望向刘盈那道匍匐在地,仍有些微微颤抖的背影。 紧接着,便是整个大殿之内,无论是宫女内侍,亦或是陈平带来的使者队伍,都无一不将震怖的面庞,深深埋在了胸前······ “家上请起,请起······” 见刘盈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陈平茫然片刻,终还是上前,将刘盈自肩膀处小心翼翼的扶起。 待刘盈满是忐忑的直起上半身,却仍旧是跪立于自己面前,不时还将惊恐的目光,撇向老太监怀里的天子剑,陈平又赶忙将面容调整的更温和了些。 “臣临行之时,陛下言:太子以未冠之年,而肩负监国之重担;时日已久,难免为刁妄之臣所轻。” “更或太子锐意进取,而使乱臣贼子心生邪念,意于国之储君不利,以动摇社稷之根本······” 说着,陈平不忘温笑着侧过头,却并没敢伸出手指,只朝着那枚天子剑的方向一昂头。 “此番,陛下令臣呈帝剑赤霄,实乃欲假天子之威,而助家上监国视政。” “家上身陛下亲子,陛下拳拳相护之情,家上,恐不便言拒······” 言罢,陈平便微笑着回过头,示意老太监上前。 却见刘盈见此,嗡时将脑袋摇的似拨浪鼓一般,先前跪行两步,愣是没敢支起膝盖! “曲逆侯!” 一声仍尽显惊慌的呼号,待陈平止住脚步,面带疑惑的回过身,便见刘盈面容之上,已是写满了惶恐。 “此剑,乃赤霄天子剑!” “乃父皇顺天应命,代天以讨暴秦之明证,乃吾汉祚之重器也!” “孤,孤身以为太子储君,今父皇尚在,孤安敢受父皇,以帝剑赤霄相赐?!” 语带惊恐的接连数语,就见刘盈稍撇了老太监怀里的赤霄剑一眼,便似是受到什么惊吓般,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还,还请曲逆侯代孤禀明父皇:儿臣不过奉命行事,以微末之身,图稍出力于社稷;又父皇皮尤,侥幸未生差池。” “父皇以御剑相赐,儿臣虽稍有愧,尚还可厚颜以受。” “然帝剑赤霄之重,恕儿臣······” “纵万死,亦不敢受!!!” 满是决绝的一语,便见刘盈朝着天子节的方向又是沉沉一叩首,无论陈平再怎么劝,也终是不愿起身。 见劝不动刘盈,陈平纠结许久,终是摇头叹气的起身,将天子节重新接回手中。 在手扶上那杆牦节的一瞬间,陈平原本宽和的气质,陡然便被一股厚重、庄严的气息所取代。 持节回过身,重新望向刘盈时,陈平面上神情,已是宛如一桩冰冷无情的陶俑······ “此事,陛下亦有交代。” “陛下言:若太子质疑不受天子剑,便乃忤逆君父!” “君父教诲而不听,非为吾汉祚储君之当为!” 一声震人心魄的低呵,惹得刘盈将额头从地板上稍抬起些,又不知如何一对,片刻之间,便急的满头大汗。 见此,陈平便再次将手中天子节递给身旁的太监,小心翼翼的上前,来到刘盈匍匐在地的身影旁。 “临行前,陛下交代:臣与帝剑赤霄,只可有一者重回邯郸······” “还请家上莫再言推辞,稍悯臣之不易······” 略带祈求的低声一语,陈平便再度伸出手,从刘盈右腋下,将刘盈缓缓扶起。 等刘盈带着一种忐忑、惊恐,又隐隐有些茫然的面容,起身望向自己时,陈平又再次对老太监一点头。 看着老太监抱着帝剑赤霄,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是极致惊恐之后的麻木······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不可!” 在老太监伸出手,刚要将赤霄剑系在自己腰间之时,便见刘盈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般,猛地一声惊诧! 而后,刘盈面带焦虑的迟疑许久,终还是伸出双手,将上半身弯到接近九十度。 恭敬的结果帝剑赤霄,便见刘盈仍有些忐忑的回过身,朝陈平强自挤出一抹僵笑。 “此天子之剑,只可挂于父皇腰间。” “今,孤不得已而暂受,亦不敢系于身侧。” “孤当沐浴更衣,斋戒三日,亲携此剑,奉于长乐宫长信正殿,立之于长信殿御榻之上。” “如此,天子剑代父皇立于长信殿,镇朝堂而护孤监国,曲逆侯此行,也当使命得全?” 听闻刘盈这一番滴水不漏的安排,以及话语中那抹若有似无的恳求,陈平终是长叹一口气,对刘盈笑着一拱手。谷 “臣,谢家上······” 陈平躬身一拜,待刘盈也回一礼,却见陈平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将面色稍一正。 “方才之诏命,乃书诏。” “除此书诏,陛下另有口谕,使臣面问于家上。” 听闻陈平此言,刘盈只僵笑着点了点头,双手仍不敢稍离手中的帝剑赤霄,侧过身,用胳膊擦了擦额上冷汗,才对陈平一点头。 “还请曲逆侯安坐片刻。” “孤当先于赤霄剑妥善安置,复至此,以应曲逆侯之问······” · 将那柄明明手感冰冷,却莫名令人感到烫手不已的赤霄剑供在后殿,刘盈便强自平息着不安的心绪,重新回到了正殿。 刚来到殿门处,便听陈平那极具辨识度的温和声线,自正殿内传出。 本着‘偷听不道德’的原则,刘盈几乎没做停留,便强拾起一抹客套的笑容,跨入殿门。 “曲逆侯此返长安,可有意往探郑国渠之整修事?” 轻笑着发出一问,刘盈便走到上首的位置安坐下来,满是坦然的望向陈平。 “若曲逆侯有此意,孤不日便遣少府之官佐,随曲逆侯同行。”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却是只笑着摇了摇头,稍一虚指与自己对坐于殿内的萧何。 “臣此返长安,确得陛下之令,以稍查郑国渠之整修事。” “又方才,臣同萧相独处一室,这才以修渠事相问于萧相。” “及亲往而视渠······” 说着,便将陈平笑着低下头,朝刘盈稍一拱手。 “臣此行,使命在身,又代、赵战事未平,恐当速毕使命,以早归邯郸,复命于陛下当面······” 闻陈平此言,刘盈也是轻松一笑,便自顾自低下了头。 要说此番,皇帝老爹托陈平传回来的诏书,虽然只短短几条,但结合之前,发生在关中的一系列变故,其中暗含的信息量,也着实是不小。 开头一句‘谋刺太子,当族’,自然是为吕雉以皇后之身大兴刑罚,尽屠长陵田氏满门一事,补上了一道合法程序。 紧接着,有意思的就来了。 ——丞相萧何护主不力,罚禄半年! ——太子整修郑国渠得当,赐剑表彰! 这两件事,若是拆开来看,都可以算得上是稀松平常。 天子刘邦征战在外,丞相萧何守着家,结果发生了‘太子遇刺,险些丧命’的重大政治事件,作为长安,乃至于关中的暂时主事者,萧何自然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而刘盈,虽名为‘监国太子’,却还只是个未冠少年,不过十四岁的年纪。 这个年纪的男娃,别说寻常百姓家了,就说功侯贵勋家中子侄,在刘盈这个年纪,但凡不沉迷于斗鸡走狗、酒池肉林,都足以被赞叹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这样说来,刘盈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非但把萧何过往近十年,都没顾得上修的郑国渠给修好,还没出什么岔子,于情于理,也都该表扬表扬。 可若是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再前后一对比,这其中所蕴含的信息,就变味儿了! ——丞相萧何、太子刘盈,一个是关中朝堂的实际掌控者,一个是名义上的‘监国太子’,一个罚禄半年,一个赐剑表彰? 尤其刘邦赐给刘盈的那柄‘御剑’,还是在汉室极其具有神话色彩、政治色彩的斩白蛇剑? 要说刘邦此举,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只怕是鬼都不信! 再结合刘盈‘惶恐不敢受赤霄剑’时,陈平透露出‘你爹这是给你个信物,好护着你’的意思,以及诏书的后续内容,这件事,就清晰多了。 ——对于关中粮价鼎沸一事,刘邦非常不满! 尤其对于实际掌控朝堂,却对粮价暴涨束手无策的丞相萧何,刘邦意见非常大! 甚至大到了作为开国皇帝的刘邦,要在一道正式颁布,将来必然会被收录入帝王起居录的纸制诏书中,明言责备开国丞相萧何的地步! 而刘邦对刘盈的表彰,以及那柄令刘盈感到心惊胆战,到此刻都仍有些惶恐不安的赤霄剑,看似真如陈平所说,是刘邦怕自己不在家,儿子刘盈被人欺负。 但从那句‘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以及‘萧何、阳城延等倾力襄助太子,平抑关中粮价事’来看,刘邦此举的真正意图,只怕是以皇帝的身份亲自下场,给刘盈接下来,平抑关中粮价的一系列举措背书。 ——粮价暴涨,萧何你就干看着? ——刘哥我很不高兴! ——太子有办法,就让太子办这事儿,你们都好好给太子打下手!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暗自欣喜之余,也是不由有些奇怪起来。 “临走前,不还嚷嚷着要易储废后,要让刘如意做太子吗?” “这是······” “受啥刺激了?” 一头雾水的腹诽一声,刘盈便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到了一旁。 见刘盈终于从思虑中回过身,陈平也是将面色稍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家上。” “臣临行之时,陛下令臣转呈口谕:关中粮价鼎沸事、水利整修事,及太子遇刺一案,尽由家上做主。” 面色严肃的道出此语,便将陈平稍有些迟疑的侧过头,看了看萧何。 待萧何呆愣片刻,又连忙做出回避的架势,却见陈平下意识一抬手,阻止了萧何。 “萧相国之柱石,又身百官之首,自无回避而勿闻陛下诏谕之理······” 目光稍有些涣散的道出此语,便见陈平又重新侧过头,望向上首的刘盈。 “前时,家上以‘粮市’之事,及少府平价售粮与民事书奏陛下。” “然于细微之处,陛下多有不解,又恐书帛无以尽承家上平抑粮价之策,故遣臣来,以面问于家上。” “——敢请问家上:少府以平价售与关中民之粮,当从何而来?” “又家上欲禁商贾行货粮事,待日后,关中粮商米贾之缺,家上,欲以何代之?” 第0157章 太子···真令人期待啊 听闻陈平这两问,刘盈也终于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老爹刘邦,确实是打算让自己全权处理此番,关中粮价暴涨的事。 并且是以刘盈为主,而非往常那般,萧何负责具体事宜,刘盈挂个‘名誉董事’的名头。 至于派陈平回来,问刘盈的具体措施,倒也谈不上不信任。 正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 再怎么说,刘盈这个监国太子,也还只是个半大小子。 就算刘盈拿出了一个看上去非常不错的方案,作为汉室真正的掌控者,刘邦也必须问一问详细方案、具体措施。 只不过,刘盈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老爹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一改出征前,梦呓都不忘嘟囔着的‘易储废后’一事······ “家上?” 正思虑间,陈平稍待迟疑的一声轻唤,终于是将刘盈的心绪,从十万八千里外拉回眼前。 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一声,又稍一沉吟,刘盈便也索性将心中疑虑放在一旁,将自己的盘算,尽数摆在了陈平面前。 “关中粮价鼎沸一事,乃自去岁秋收前后,就已显先兆。” “——前岁,即汉九年,时值秋收前后,关中米价,大体为千六百钱一石上下;” “去岁秋收前后,父皇出征在即,关中米价,则为千八百钱一石。” “前岁千六百、去岁千八百,面似相差无多。” “又前岁,关中风调雨顺,关东无有战事;去岁则陈豨即乱代、赵,又关中农获不丰,米价稍贵,亦情有可原。” 说到这里,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沉凝。 “去岁秋九月,父皇率军出征,以讨陈豨不臣;大军在外,月耗粮草近百万石。” “又孤得父皇临出征之时,以关中水利整修事相托,便发少府官奴,及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家中之私奴,另以‘石砖铺渠’之名,得自来修渠之关中民壮数以万。” “父皇征战于外、孤修渠于内,朝堂粮草之耗颇具;至岁首十月,关中粮价之涨幅,便已尽显怪异······” 说着,刘盈不由自嘲一笑:“彼时,孤还不以为意,只当去岁关中粮产不丰,方有粮价之异沸。” “至冬十一月中下旬,修渠事暂罢,孤得归长安,偶闻建成侯言:凛冬将至,市集萧瑟之际,长安米价,竟已至二千五百钱每石,更日涨五十钱每石!” 语带沉重的说着,便见刘盈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容之上,却不见丝毫轻松之色。 “父皇大军在外,关东战事未修,关中粮价事,乃关乎社稷存亡之要害!” “闻知粮价之异沸,孤不敢擅言于朝堂诸公,只遣建成侯日日往东、西二市,以查粮价之涨跌。” “如此至春正月末,长安粮价,已至石四千钱之地;一俟开春雪化,民出而买粮,关中,便当立乱······” 摇头叹息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强自一笑,望向陈平的同时,不忘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侧肋。 “为平粮价之隐患,孤便欲自长陵田氏入手。” “遇刺一事,便乃孤往会田何田子庄,归途之上,沿经长陵田氏之宅······” 听着刘盈以略带些尴尬的语调,将天子刘邦率军出征之后,发生在关中的事娓娓道来,陈平也是不由长叹一口气,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长陵田氏,亦乃民闻天下之王族贵胄。” “怎想不过十载,往昔之田齐王族,竟以沦落为商贾末业之户,更胆大妄为,意欲屯粮居奇,而乱吾汉之国本······” “唉~” 见陈平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一旁的萧何也是符合着一叹气,顺着刘盈的话头接了下去。 “家上一俟遇刺于长陵,皇后便雷霆大怒;又知田氏乃此番,关中粮价鼎沸之主谋,便令老夫率禁卒而往,尽拿田氏阖族,勿审而斩弃市······” 听闻萧何此言,陈平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皇后发禁卒’之时,也是不由面色一僵。 萧何则是自顾自继续道:“粮价即沸一事,本乃田氏为首所行;然田氏族亡,关中粮价,反仍不见平降。” “至此,家上方召老夫,以‘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一事,以问于老夫。” 说到这里,便见萧何稍待迟疑的止住话头,试探了看了看刘盈。 待刘盈无奈一笑,萧何才又重新望向陈平。 “官营之事,诚乃古今未闻之先;老夫不敢定夺,便书奏以请陛下示下。” “及太子,亦自修书以奏陛下,请准粮米专营事······” 言罢,萧何便朝刘盈又一拱手,方微笑着稍低下头。 听闻萧何之言,陈平只缓缓点了点头,就听刘盈爽朗一笑。 “及平抑粮价之细略······” “嘿!” “不敢相瞒于曲逆侯:方才,孤正同萧相,细商策略。” 说着,刘盈便侧头看了看萧何,又对陈平咧嘴一笑。 “曲逆侯此来,可是正得其时啊?” 闻刘盈此言,陈平也是微微一笑,正要拱手,便见萧何从对席的位置上起身,从面前案几之上抓起一卷竹简,缓步走上前,放在了陈平面前的案几之上。 “这······?” 待萧何面色淡然的坐回座位,刘盈也终是一脸面上轻松,稍带严肃的一昂头。 “曲逆侯,不妨先观此简所书,再问孤平抑关中米价之详略不迟。” 闻刘盈此言,陈平也只好面带疑虑的点点头,旋即摊开面前的竹简。 随着一个个分开来看稀松平常,连起来却令人心惊胆战的篆体映入视野,陈平也是不由瞪大双眼,将上本身都稍前倾了些。 “春二月戊子(二十五),关中粮商钱、张、魏等数十户齐聚,以钱氏为首,续谋关中粮价事······” “下策,尽售存粮,转货他物,不复为粮商米贾······” “中策,藏米粮于深山僻野,以待陛下······易,易储?” 神情满是凝重的道出此语,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处,陈平不忘赶忙抬起头,撇了撇刘盈的神情。 却见刘盈听闻‘易储’一词,却是面不改色的一昂头,示意陈平继续看下去。 “嗯······” “上策······” “尽!” “尽投米粮于泾、渭二水,以乱天下?!!!” 面带迟疑的低下头,才刚看到这句,陈平便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愤怒,音量也从先前的默读,转变为了满含惊骇的高诧! 几乎只用了三息,将竹简后续的内容扫视一眼,便见陈平神情震怖的抬起头,神情竟比方才‘不敢受赤霄剑’时的刘盈,都还要焦躁。 “此,逆天之议也!!!” “拟得此议之贼子,当尽屠而绝天下,免后来者效之!!!!!” 看着陈平一副惊惧交加,又怒火难遏的架势,刘盈也是心下一奇。 ——纵观开国功侯百四十六人,除去曲周侯郦商的兄长,以故广野君郦食其,以及刘盈的太子太傅叔孙通,陈平,应该算是开国功侯中,难得一见的‘儒雅之人’。 平日里,坊间对其他的开国功侯,都是用‘雄武’‘威猛’等字眼形容,而对陈平,用的却是独树一帜的‘温润如玉’······ 而此刻,看着被称为‘温润君子’的陈平,在自己面前神情扭曲的大发雷霆,刘盈惊奇之余,也是不由为汉开国功臣的质量,再一次感到震撼。 “受金盗嫂之徒,竟也能有如此大局观······” “嘿!” “也难怪这天下,能让老爹坐那么稳······” 稍带恶趣味的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笑着一摇头。 “曲逆侯所言,同孤、萧相之意不谋而合。” 说着,刘盈稍侧头撇了眼萧何,继续对陈平说道:“方才,孤才同萧相议定:拟得此策之钱、张二氏,其罪罚,依长陵田氏之例······” “且得父皇威压海内,又萧相亲镇长安,如此逆天之议,当也无可成行。”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面上怒意稍艾,旋即略带试探的望向对面的萧何。 待萧何面带淡然的一点头,才见陈平将绷紧的脸庞一松,稍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如此,倒是甚妥······” 见陈平面不改色的点了点头,对自己‘按照族诛长陵田氏的标准,惩治钱、张二族’的决定表示‘甚妥’,刘盈心下又是一奇。 待陈平将情绪平复下去,刘盈终是将面色一正,将话题正式推入正轨。 “此番,长陵田氏首倡鼓抬关中粮价;母后降大怒以族田氏,关中粮商但不知收敛,反拟如此蛇鼠之议!” “故孤以为,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一事,实矢搭于满弓,不得不发!”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看了看萧何:“此事,萧相亦已附议。” “只待父皇恩准,孤便当力促此事,以绝贩粮货米之商贾,尽绝于关中!!!” 言罢,刘盈只将面色稍一沉,面无悲喜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以为,然否?” 闻刘盈此言,又稍总结一番先前,自己从刘盈、萧何二人口中获知的信息,陈平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尽投米粮于泾、渭二水,促关中无粮米可食,民饿殍遍地,卒饥而哗变,吏反而自据,以图天下大乱,粮价鼎沸······” 将脸稍侧过去,又似是被刺痛眼睛般,将眼睛稍眯起,重新看向那一行人神共愤的篆体,陈平终是面带决然的一点头。 “农者,国之本也!” “商者,国之末也!!” “农本之所产,断不可掌于奸商末贾之手!!!” 似是自语般接连几声低吼,便将陈平猛地抬起头,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少府官营关中粮米,臣以为,甚善!” “家上未冠之身,纵遇刺而不忘社稷之本,臣······” 说着,陈平话头猛地一滞,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的萧何。 纠结片刻,陈平终还是一咬牙,朝上首的刘盈沉沉一拱手。 “臣,谨为天下贺!!!” 一声看上去,甚至略微带些溜须拍马性质的恭维,却是惹得刘盈、萧何二人齐齐瞪大双眼! “往日,曲逆侯陈平,可是以长袖善舞,闻名于勋臣之列······” “怎今日······” 思虑着,萧何便面带惊疑的抬起头,望向上首的刘盈。 却见刘盈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变,笑着直起身,也对陈平拱手一拜。 “父皇应天之请以罚暴秦,顺天应命而开汉之国祚,先入咸阳而不犯,反先约法三章;” “又父皇授民田爵,轻徭薄税,行黄老无为之政,许民修养以生息······ “纵观千古,绕论三皇五帝,功至大,莫过于父皇!” 丝毫不带生硬的给远在赵都邯郸的老爹刘邦,送上一个七彩祥云彩虹屁,又见刘盈腼腆一笑。 “及孤,不过效父皇之所为,稍分父皇之重担,以尽全孝道而已······” “曲逆侯如此盛赞,孤,实无颜相受······” 说着,便见刘盈笑着对陈平一拱手,旋即朝侍立一侧的小太监春陀一挥手。 片刻之后,便见近十位身形魁梧有力的内侍,自殿侧鱼贯而入,将一个个巨大的木箱,次序放在陈平和萧何之间。 便见刘盈稍昂起头,略带笑意的望向陈平:“此,便乃孤拟此番,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详案。” “今日,孤本欲以此供萧相览阅,以言其不妥,再行更、补。” “恰曲逆侯,携父皇之口谕而来,不妨同观。” “若有和不妥之处,曲逆侯不必讳语,但可直言便是。” 言罢,刘盈又望向萧何,笑着将手指向殿内的木箱。 “萧相,请。”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礼貌的一礼,便从座位上起身,翻看起木箱内的一个个竹简。 而萧何则是看着刘盈温笑着的面容,回想着过望着片刻之内,这位‘监国太子’的表现,悄然低下头。 “得监国之权不过半岁,便已至如斯之地······” “可真是······” “令人期待啊······” 第0158章 嘿!傻了吧? 顺着春陀的指引,次序览阅过面前,陈列于那十几个木箱内的竹简,陈平终于是若有所思的坐回了座位。 又闭目沉吟良久,才见陈平缓缓睁开眼,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凝重。 “家上。” 朝刘盈稍拱手一拜,陈平便朝殿中央的那十几个木箱一昂头。 “家上所言‘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之策,臣已大致知晓。” “然臣,尚有几处不明,还请家上代为解惑······” 言罢,便见陈平稍一直起身,悠然一声长叹,旋即正身望向对席的萧何。 “敢请问萧相。” “——今国库,除朝臣百官、地方郡县官佐今岁之俸禄,及陛下大军三月所需之粮草,另得余粮几何?” “——又少府内帑,于家上官营关中粮米一事,可能有钱、粮为助?” 听闻陈平此问,萧何也是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稍待苦涩的笑着摇了摇头。 “曲逆侯携陛下之令而来,以府、库之资相问,老夫,自不敢相瞒于曲逆侯。” “相府国库,莫言‘余粮’,便是官佐之禄米、陛下大军之军粮,亦可谓捉襟见肘!” 说着,萧何不由又是苦涩一笑,面带自嘲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许是忘记了?” “——陛下大军出征之时,为筹措大军开拔之粮草,老夫曾奏禀陛下:凡岁首数月,朝堂、地方官佐之俸禄,皆暂发其半。” “后陛下大军开拔,又自去岁秋九月,始战事于邯郸,距今,已足半岁。” “只此半岁,老夫发国库粮以输陛下大军,不下五百余万石呐······” 说到这里,萧何已尽显老迈的面容之上,也是不由涌上一抹深深地疲惫,和愁苦。 “去岁,关中谷不丰登,渭北亩产不过二石半,渭南更稍过二石;遍关中去岁,得粮米不过一万万九千余万石。” “又陛下仁义爱民,轻徭薄税,制‘十五取一’之农税;如此,去岁关中之农税,便不过一千二百余万石。” “此一千二百余万石,亦为地方郡县,遵例而留其三成,以为直道、驿站维系之费。” “故去岁,关中输农税入国库者,不过八、九百万石······” 言罢,萧何终是满带着疲惫的哀叹一气,又侧头看了看刘盈,自嘲一笑。 “国库得农税八、九百万石,单朝堂、郡县官佐之俸禄,便需其半而不止。” “又陛下大军在外半岁,已耗粮五百万石不止;又战事未平,往后,老夫还当月输粮米百万石,供陛下大军,以为将帅果腹之军粮。” 将自己心中的苦楚尽数道出,萧何才终于又望向陈平,憔悴的目光中,写满了愁苦和无奈。 “好叫曲逆侯知晓。” “——若老夫以‘半禄’之准,备留今岁秋收以前,地方郡县、朝堂有司官佐之禄米,如今之国库,已然无力供输陛下大军所需之粮草!” “为今,老夫只得暂挪官佐之俸禄,输陛下以为军粮;待四月,蜀地之农税二、三百万石入国库,方可暂无官佐断俸,陛下大军断粮之困······” 随着这一番相当精确的数据被萧何道出,大殿之内的氛围,也是莫名沉寂了下来。 刘盈倒还好些,知道粮食官营一事,基本能解决这些问题,所以面色还并没有太沉重。 陈平却是将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握成拳的手一下下轻砸在面前的案几之上,面容尽显忧虑之色。 “尽已至如斯之地······” 听闻陈平这一声轻微的呢喃,萧何只又是一声苦笑。 “便此,尚乃前岁汉九年,关东无生战端,国库稍得累粮之故。” “若非如此,只恐岁首十月,国库便已无力再输粮米,以为陛下大军之粮草······” 听萧何又是一声哭诉,陈平面上忧虑之色只更深了些,思虑片刻,不由稍抬起头。 “国库如此,少府内帑······” 话说一半,甚至连问题的主体都没道出口,陈平就欣欣然止住话头,闷坐着摇头叹息不止。 ——相府国库,哪怕再穷,也起码有一个‘农税’的进项雷打不动,每年被送入国库。 少府,虽然名义上有口赋入账,但自三铢钱诞生的那一天起,少府内帑,就已经基本处于‘只出不进’的状态了······ 若非如此,每年数百万人的口赋,加在一起,也是好几万万钱。 就算这几万万钱,对于朝堂中央而言,还是有些少得可怜,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每年几万万钱。 积少成多之下,攒个三五年,握着几十万万钱的存款,少府也不至于至今,都拿不出兴建一座长安城的经费。 就更别提过去数年,少府非但不好好攒钱,反而还在天子刘邦的命令下,将一枚枚铜半两,熔铸成铅三铢了······ 想到这里,便见陈平又是自顾自皱眉摇了摇头,终是面带忧虑的侧过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敢请问家上。” “——今国库,纵官佐俸禄,亦只得暂放其半之力。” “少府内帑,更可谓空无一钱、粒米。” “然家上‘专营粮米’之策,似需于关中,设粮食近七十余处,粮草更近百!? “此设粮食、兴建粮仓之钱、粮,当从何而来?” 说着,陈平又是低头一沉吟,又问道:“且粮市,当需市吏;粮仓,则需仓吏。”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出市吏、仓吏,当另遣甲士常驻,以护粮仓之安稳。” “此等市吏、仓吏之俸禄,及护仓甲士之粮饷,又当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陈平又抬起手,需指了指身前那十几个木箱。 “另方才,臣似见家上于简上书曰:少府专营粮米,同往昔之粮商米贾几无异处,皆乃秋后购粮于民,又春、夏,货粮与民食。” “既如此,少府购粮所需之钱,当从何而来?” 将心中的疑惑尽数道出,陈平终是从座位上站起身,向刘盈沉沉一拜。 “家上拟粮米专营之策,以平抑今关中粮价之鼎沸;若得成行,更可使日后,社稷再无粮价鼎沸、生民哀鸿遍野之虞。” “如此利国利民之良策,臣本不该言其非;然臣此回长安,得陛下‘细问策略’之令······” “于此数难,臣使命在身,实不管不问······”谷 言罢,陈平便面带郑重的一拱手,朝刘盈深深一躬身。 听闻陈平此问,萧何也是不由面带忧虑的侧过头,观察起刘盈的神情变化。 却见刘盈闻陈平言,又是嘿然一笑,将手稍虚指着萧何,对陈平道:“方才,萧相亦曾以此数难,相问于孤。” “曲逆侯此来,实可谓巧之又巧······” 稍待调侃的一语,便见刘盈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春陀去将陈平扶起。 待陈平被扶回座位,安然跪坐下来,刘盈便稍一叹气,将面色陡然一正。 “既萧相、曲逆侯同有此问,孤,便一并答之。” 语调严肃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稍出一口气,旋即自嘲一笑。 “粮米官营之策,乃孤始知关中粮价鼎沸,源自粮商米贾屯粮居奇,以图暴利之时,突生之念。” “彼时,孤只以为:粮商米贾,多畏威而不怀德,贪婪而不恤民疾苦之辈;故货粮米一事,务当由朝堂掌之。” “及专营之细略,孤彼时亦以为:不过秋后买粮于民,凛冬储粮于仓,待春、夏,再售与民食,如此而已。” 说到这里,刘盈又是笑着一摇头。 “然待之后,细思量此策,又试言于少府,孤才方知:此事,断非如此轻易,便可成行之事。” “——粮商米贾,若赀丰,可买一县之粮;若不丰,亦可暂买一乡、一里之粮。” “然若少府欲官营关中粮米,便当于秋收之后,尽买关中所出之粮米万万石!” “今少府售平价粮于长安南,米价石二千钱;粮万万石,便当为二千万万钱!” 说着,刘盈面上戏谑之色更甚,笑意中,更是带上了些许无奈。 “二千万万钱······” “嘿······” “今少府岁入口赋,不过钱二、三万万;国库一岁所入之农税,亦不过粮米千万石。” “若欲足备可买粮万万石之钱,恐需少府出千年之口赋所得,又或国库,全出十岁所入之农税······” 面色极尽无奈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也是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 这句话,放在商业之事上,无疑是最为恰当的。 少府官营粮食,说白了,就是以少府的官方身份下场,设立一个类似‘治粟都尉’之类的国企。 而这个国企,需要尽数取代关中原有的所有粮商,达成对关中粮食市场的垄断! 这,也正是‘粮米专营’一事最大的困难和阻碍。 ——垄断,是需要砸钱的~ 就算刘盈用官方强制手段,强行清楚关中粮食市场,要想让少府无缝结果‘关中粮食市场’这个大盘子,也需要一笔庞大的启动资金。 而这笔启动资金中,单单是‘进货’这一项,就需要刘盈刚才说到的:二千万万钱······ “呼~” 艰难的喘出一口闷气,刘盈总算是将情绪,从先前那万般压抑、窒息的状态中拉出。 重新望向陈平、萧何二人时,刘盈的目光中,已是悄然涌上一抹不容置疑的自信。 “故孤意:欲使少府专营关中之粮,便不可于秋后,以钱买粮于民!” 面不改色的丢下这句荒诞无比的话,刘盈便满是自得的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目光在萧何、陈平二人之间来回转换。 看着二人片刻之间,便齐齐怪异起来的面容,刘盈也是不由窃喜一笑。 “嘿!” “真当小爷是穿越者之耻,连银行的运作模式都不懂?” 暗地里一声腹诽,刘盈便也没再卖关子,而是将自己心中的宏图,尽数摆在了目瞪口呆的陈平、萧何二人面前。 “孤以为,往昔,粮商虽言‘货粮’,然则,秋收而买,东存,春、夏售,究其所为,不过暂代农户储粮而已。” “孤亦已查明:农户之所以于秋后,低价售农获之粮于商贾,又次岁春、夏高价买回,不过农户多家贫而力弱,无钱粮以建粮仓,而储自耕所得之米粮。” “今故欲使少府官营粮米,不过以少府,取往昔之粮商米贾而代之;少府其所为,仍乃代民储粮。” “即是‘代民储粮’,又何许钱买、钱卖?” 听闻刘盈这一番看似荒唐,实则句句在理的话,陈平、萧何二人面容之上,无一不流露出震惊之色。 ——代民储粮? 陈平、萧何二人加在一起活了一百来岁,何曾听过‘代民储粮’这个词? 但仔细一琢磨,可不就是刘盈说的那么回事儿? 百姓自己存不了粮食,就只能先卖给粮商,等要吃的时候,再拿当初卖粮食换来的钱,一点点买粮食回家吃。 而在这个过程中,商人自然是凭借着自己的支配地位,肆无忌惮的把控粮价涨跌。 在秋收,自己要买农民粮食的时候,商人们自然是疯狂压价;等春、夏两季,要卖粮食给农民吃的时候,又疯狂抬价。 这样一来,农民卖出去的粮食,最终还是被吃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但经过这么一买一卖,粮食被商人过一手,再在仓库存个小半年,农民卖出去的粮食,便有一半成了商人的······ “嗯······” 沉吟良久,将‘代民储粮’这个概念勉强消化下去,萧何便带着稍有些迟疑的目光,望向对做的陈平。 “曲逆侯以为如何?” 正沉思着,听闻笑着冷不丁一问,陈平稍一愣神,才又赶忙敛了敛面上神情。 “代民储粮······” “嗯······” 又沉吟许久,才见陈平也稍带迟疑的望向萧何。 “虽略有新奇,然细论之,确是如此。” “——往昔,粮商米贾之所为,大体之上,确如家上所言,不过‘代民储粮’而已······” 第0159章 臣!恳请家上! “呼~” 听陈平说出这句‘粮商,确实是在帮农民存粮食’,刘盈面上神情不改,在心中,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官营’的概念,虽然在这个时代还有些新奇,但在过去千百年,类似的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发生过。 不说远的,就拿几十年前的秦,以及如今的汉室来说,武器军械,尤其是甲胄、弩机等武器,就是毋庸置疑的管制物品! 在《汉律》中,有一项后世人乍一听会有些陌生,实则也同样存在于后世的罪名。 ——奸阑(栏)出物。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走私。 而在《汉律·津关令》中,对于私自出入边境的人,所默认的刑罚是:斩左趾,为城旦。 对于非法持有甲胄、弩机的人,只要数量不超过个位数,刑罚便是‘流二千里’。 那么,对于携带弩机、甲胄等管制武器军械,私自跨过国境线进行军火走私的人,是怎样的刑罚标准呢? 同样是个位数的甲胄、弩机,如果是在中原持有、制造或犯边,基本都是‘流二千里’,可若‘奸阑出物’的物品是一、二件甲胄,三、五柄弩机,其罪责刑罚,便是向‘叛国资敌’看齐! 除了军械,《汉律》之中,也有许多其他不被允许私人持有,或过量持有的物品。 在这样的背景下,让居于庙堂之高的政治人物接受‘专营’的概念,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真正让刘盈心里没底的,是‘代民储粮’的概念,究竟能不能为此时的朝堂所接受。 只要这一点能被接受,那刘盈促成‘少府官营关中粮米’一事,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想到这里,刘盈便神采奕奕的抬起头,正要开口,便刚好等来了陈平,那必然会出现的一问。 “家上。” 便见陈平又暗自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面带疑虑的抬起头,对刘盈拱手一拜。 “家上言往昔,粮商米贾多乃‘代民储粮’,臣尚可稍知而解。” “然家上又言:即是代民储粮,便无须钱买、钱卖······” “这······” 面带疑惑的摇了摇头,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困惑之色不由更甚。 “还请家上不吝解惑······” 听闻陈平此问,刘盈只稍侧过头,见萧何面上,也是同陈平一般无二的困惑,便摇头一笑。 措辞片刻,便见刘盈笑意盈盈的抬起头,望向满脸呆萌的陈平。 “往昔,关中粮商米贾之所为,乃秋收后买民之米粮,代储一冬而还与民食。” “既如此,曲逆侯以为,秋收之后,民因何不出粮稍许,以恳请粮商米贾代己储粮;待春、夏之时,往取自家之粮而食之?” 听闻刘盈此问,陈平自是嗡而一愣,旋即下意识开口道:“此,自因钱货两清,方可互不相欠。” “若不以钱买、卖,若商贾得民之米粮,后又昧心谎称‘未得民请代储粮’,民岂不为商贾所欺,尽失耕劳一岁之所得?” 闻陈平此言,刘盈只温笑的一点头,又稍待亲和的看了看萧何。 “然。” “民之所以于秋后卖粮得钱,又春、夏以钱买粮而食,乃商贾多趋利之辈,无有信义。” 语调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刘盈便再度望向陈平,面上那抹浅浅的笑意,终于是直达眼底。 “既如此,孤请曲逆侯,试思一幕于心。” 待陈平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刘盈那极尽柔和,又极具感染力的嗓音,悄然在大殿内散开来。 “言一老者,德高而望重,因重信义而闻于百里;周遭数县之人,凡知者,无不赞老者曰:信!” “又言一奸商,畏威而不怀德,只图谋钱金之利,而肆残乡邻;于秋收廉买乡邻之粮,次岁,又倍价卖还,乡邻怒不敢言,深受其害······” “如此数岁,乡邻多苦奸商之掠剥,齐聚老者门外而泣诉。” “老者不忍乡邻疾苦,又愤奸商之所为,便私出家赀,建得粮仓一处。” “自始,乡邻秋后所得之粮,皆勿售奸商,而入老者之仓;待春、夏之时,乡邻皆自往粮仓,取自家所储之米,食,而足也······” 神情满是崇敬的描绘出这么一副安宁、祥和的画面,刘盈又贪婪的回味片刻,才再度轻笑着望向陈平。 “曲逆侯以为,如此之事,可行于吾汉家否?” “又若如此行之,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事,可还需钱买、钱卖?” 随着刘盈的询问声,陈平、萧何二人,也是从那副令人憧憬的画面中强自回过神。 又稍一思虑,二人面容之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猛然涌上了一抹狂喜! ——这么搞,到底行不行? 行! 简直没有比这,更靠谱的办法了! 如今的汉室,最缺的是什么? 钱!谷 最不缺的是什么? 民望! 就算撇开头顶‘授民田爵’光环的天子刘邦,以及‘整修关中水利’光环的太子刘盈,光凭少府的官方背景,就足以充当刘盈方才那则故事当中,那位德高望重,信誉度爆满的老者! 至于百姓将粮食存到少府的粮仓,会不会出现遗失,或是有人冒领的状况,那就更不用说了。 天子刘邦《授民田爵》,每家每户一百亩田发出去,其最大的收获,正是此刻正静静躺在相府,随时可供萧何查阅的户口簿! 有那一本本户口簿在,‘张三冒领李四存粮’的事,就绝无可能发生! 都不用刘盈继续说,萧何便已经在脑海当中,构思出了日后,百姓前往粮仓领粮食的场面。 ——某年某月,李四持着写有年龄、籍贯,以及面貌特征、体态特征的户渎,来到粮仓外的仓吏前,报上籍贯、姓名。 听到籍贯,仓吏便拿出了一本写有‘某某县某某乡’,乃至于‘某某亭某某里’的竹简,在案几上一摊开,找到了李四的名字。 然后,就是仓吏将简上内容念出:某某县某某乡某某亭某某里,李四,去年秋收之后存了xxx石粮食,过去几个月取走了xx石,还剩xxx石。 念完之后,仓吏便抬起头问:今儿个,取多少粮食啊? 待李四道出数,仓吏便回过头,吩咐佐吏搬粮食出来,亲眼看着李四拿到未来一个月,要供全家老小食用的二十石粮食。 而后,仓吏便用手中毛笔,在竹简之上的李四名下,写下这么一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李四亲自来,取走了二十石粮食,还剩xxx石······ “萧相······” “萧相?” 冥冥中,传来陈平两声轻微的呼唤,终于是将萧何的心神,从想象中拉回眼前。 看着陈平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隐隐带有些许激动,又稍有些迟疑不定的色彩,萧何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对陈平沉沉一点头! ——这件事,手握丞相府,又兼任‘内史’之权责萧何,自己就能办了! 见萧何没有流露出丝毫迟疑,便对自己沉沉一点头,陈平也是一扫先前颓然,神情隐隐有些雀跃起来。 “若果真如此,少府官营粮米一事,确非遥不可及之事!” 欣喜难耐的一握拳,在自己膝盖上狠狠一砸,陈平才算是勉强按捺住心中喜悦。 坐在陈平对面的萧何更夸张——就这么一回儿的功夫,萧何就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算酬,竟开始计算起什么来。 而萧何正忙着计算的东西,也正是陈平如此喜悦的原因所在······ “家上!” 将仰天狂笑的冲动勉强压制下去,陈平便略有些急迫的望向刘盈。 “臣以为,少府代储关中民粮,亦可稍牟利!” “往昔,关中粮商米贾千余钱而买,二、三千,乃至四千钱而卖,谋数倍之利,实固泽而渔!” “臣以为,少府代储民粮,或可留民存粮十之一、二,以补府、库之空?” 嘴上说着,陈平早已是面色涨红,气息粗重,甚至都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关中一年,能有多少粮食? ——就按九十万户,每户二百石来算,也是足足一万万八千万石! 去掉农税、口赋,再除去农民自己留下的冬粮,起码也能有一万万石粮食,被存进少府粮仓‘代为存储’! 如今,国库的农税收入才多少? ——整个关中,算上巴、蜀,也才不过一千多万石! 少府取缔关中粮商,帮整个关中的农民储存粮食,取个一、二成的仓储费,不过分吧? 起码比起过去,粮商们那三、四倍,乃至于天灾人祸时十几二十倍的暴利,这一、二成的仓储费,绝对算得上‘良心价’。 而关中,每年需要‘代民存储’的粮食,可都是一万万石往上! 取其中一成,就是一千万石! 都快赶上整个汉室的农税了! 若是二成······ “家上!” 陈平正思虑间,萧何也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激昂,从座位上跳将而起,连拱手之礼都没顾上。 “家上!” “方才,臣已测算:若少府代储民粮,取十一之费,当可岁得粮一千一百余万石!” “得此粮一千一百余万石,日后,纵关东战事纷纭,四、五十万大军在外,国库,亦可作壁上观,勿需出一钱、粒米!” “若十取其二,岁得二千二百余万石,更可使府、库充盈;都城长安、关中水利,皆再无钱粮之忧!” “乃至日后,陛下提兵北上,以问匈奴之雄雌,亦不过十岁之功啊!!!” 第0160章 太子···圣君之相啊 听着萧何激情难耐的说出‘十取其二,十年之内就可以提兵北上,再战匈奴’,刘盈却是在心底稍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结束中原数百年战乱、纷争,几乎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新兴政权,汉室,实在是穷的太过分了些······ 百废俱兴什么的,都先不提了——国朝鼎立足足七年,却连首都长安,都还没建起来! 再有,便是如今的汉室,虽然是名义上的统一政权,但实际上,统一的进程还没有完全结束。 过往这数年,以为未来两年还将继续发生的‘异姓诸侯叛乱’,也逼得汉室根本顾不上重建天下,只能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平定关东,尽快完成内部统一之上。 而匈奴,则是汉室统一之后,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大外敌。 在‘当今曾被围困白登山’的耻辱光环加成下,执匈奴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几乎是每一个汉人心中,优先度最高的一个选项。 这不,为了早日完成这项壮举,就连开国第一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一声‘老臣谋国’的丞相萧何,都已经将主意,打到了官营粮食所能获得的利益之上。 偏偏对此,刘盈还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萧相、曲逆侯所言,皆有理。” 面带笑意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也终是将心绪拉回眼前。 “少府代关中民而储粮,自无全存,而勿得入项之理。” “孤意,少府所立粮市、粮仓所需之耗费,及市吏、仓吏之俸禄,乃至护仓甲卒之粮饷,皆当由此而自足。” “另,亦当有米粮入府、库,缓中枢之拮据。” 微笑着对萧何、陈平二人‘总不能免费帮百姓存粮食?’的请求给出肯定答复,刘盈心下,却是暗自思虑了起来。 少府代民储粮,其实和后世银行‘代民储钱’,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只不过,和银行‘有息存储,再放贷以赚取息差’这种略有些复杂的运作模式不同,‘待民储粮’的运作模式,相对更简单粗暴一些。 ——我帮你存粮食,你给我仓储费。 如此而已。 诚然,在关中高达‘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需求之下,这一笔仓储费无论是取一成还是二成,都是一笔足以比肩农税收入,乃至中央财政总收入的庞大进献! 但刘盈不会告诉萧何的是:少府代民储粮,并不是一只砸不碎的铁饭碗。 早晚有一天,关中百姓,就会再也没有人,需要通过‘求人帮自己存粮食’,以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原因很简单。 如今的关中,家家户户一百亩田,岁得粮米二、三百石,但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粮食需求,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二十石! 即便算上其他的布、盐等生活物资,百姓耕作一年所得的粮食,也起码能剩下三分之一以上。 而在过去,百姓之所以会越来越穷,究其原因,不过是自家的粮食在低价卖出、高价买入的过程中,因粮价的起伏而缩水。 就好比去年秋天,关中米价一千八百钱一石,而到了今年开春,粮价却暴涨到了将近四千钱,翻了两倍不止! 这样一来,原本足够农民全家吃饱,甚至还有余力添两件新衣的二百多石粮食,就只剩下了‘堪堪够全家人吃个七、八成饱’的一百石不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过去的关中百姓,只能经历一年又一年‘耕作一整年,顿顿七、八成饱’的无限循环,肚子都吃不饱,就更别提攒下钱了。 而如今,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在即,还是按每年二百石粮食来算,哪怕少府收二成的仓储费,百姓手里,也起码能剩下一百六十,乃至于一百七十石以上的粮食。 一百六十石,就已经到一家老小能勉强吃饱,不用为饿肚子发愁的程度了! 再有,便是刘盈刚修过郑国渠,从今年开始,渭北的粮食产量,就将逐渐回到十几年前,始皇帝末年的亩产四石上下。 不出意外的话,往后数年,得以从关东的泥潭抽身之后,长安朝堂也会在整个关中范围内,进行水利工程的修缮、维护,乃至于一定程度上的扩建! 等关中逐渐进入重建阶段,关中亩产达到三石以上,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到了那时,百姓手握每年三百石以上的产出,还能攒不下来钱? 去掉二十石左右的农税(十五取一),再去掉四十石左右的少府储粮费用(代储二百石,十取其二),百姓手里,还能剩下足足二百四十石粮食! 粮食够吃了,手上有余钱了,百姓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建储存粮食的仓库! 三百石粮食,一个长宽各二步的小屋子就能放下;而有了这么一个小仓库,百姓就再也不用每年花几十石粮食,让少府帮自家‘代为储粮’! 等关中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粮仓,都有能力独自储存粮食,少府‘代民储粮’,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顶多只能赚个三五年;所得收入,也就只能稍缓解一下府、库的空虚,让中枢得到一笔压箱底的钱粮而已。 萧何将心思打到‘代民储粮之费用’上,并没有真正说在点子上。 但很可惜,刘盈也没有那么好心,非要上赶着去提醒萧何:粮食官营,除了代民储粮之外,还有别的渠道可以牟利······ “孤以为,十取其二,未免太过了些。” 面不改色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摇头一笑。 “须知今,纵父皇所定之汉农税,亦不过十五取一而已。” “若孤使少府代民储粮,取‘十二’之费,岂不三倍于农税?” “如此,孤之所为,同往昔之粮商米贾何异?” “代民储粮之仁政,岂不也成了朝堂横征暴敛,掠剥百姓之恶政?” 稍带严肃的接连数声反问,刘盈又稍摇了摇头。 “十二之例,孤甚不取。” “孤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取十一之费。” “此十一之费,其半入国库,以为市、仓吏佐之俸禄,及护仓甲卒之粮饷;另半入内帑,以实府、库。” “如此,方最为适宜。” 言罢,刘盈便自顾自低下头,摆出一副‘孤意已决’的架势。 见此,萧何也是将赶到嘴边的话强自咽回,面带遗憾的点了点头。 “十取其一,国库、内帑各入其半······” “嗯······” “府、库皆岁入五、六百万石,却也不算少······” 在萧何仍沉寂在‘我来算算能赚多少’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之时,跪坐于萧何对席的陈平,却是面带思虑的缓缓点下头。 “代民储粮,取十一之费······”谷 “纵较之于陛下授民田爵,亦不逞多让啊······” “更同陛下授民田爵以劝耕、汉重农抑商之国本不谋而合,又一脉相承······” 暗自思虑着,陈平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史无前例’的涌上一抹由衷的敬畏。 ——人臣对于君主,对上位者才会有的敬畏! 因为此刻,陈平终于明白过来:天子刘邦,为什么会显现出打消易储之念的姿态了。 “赵王不恭兄长,当在其次。” “首要者,当乃太子仁以爱民,已使陛下赞怀于心······” 如是想着,陈平便悄然低下头去。 “先是整修水利,今又粮米官营、代民储粮······” “太子之势,恐纵陛下,亦已无从扭转······” “吾,也当为日后筹谋了······” 陈平正思虑间,对席的萧何,却是针对粮米专营一事,继续提出自己的疑惑。 “家上。” “单只代民储粮,恐尚不足尽解民忧?” 就见萧何稍待疑虑的发出一问,又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往昔,民卖粮与商贾而得钱,可持钱往市,货盐、布以为用。” “今家上代民储粮,又尽去关中之粮商米贾,民除果腹所用之余粮,当自何易得钱,以货盐、布?” 听闻萧何此问,刘盈心下只阴恻恻一笑。 “嘿!” “等过几年,把盐、铁、布全部纳入官营范围,我看还有谁整天嚷嚷着‘府库空虚’?” “只可惜你萧何,等不到那一天喽······” 暗自腹诽着,刘盈面上却是轻松一笑。 “少府官营粮米,自非只‘代民储粮’一项。” “若民欲卖粮,少府自也当以钱买之;无事生产,不以耕农为业之贾、匠之流,自也当以钱,买少府粮而食。” “且今,关中之农户耕作一岁,所得之粮纵果腹亦有不足,卖粮而易盐、布者,当不过撩撩。” “此事,少府当可应对自如。” “纵少府无力应对,萧相前时所布之政令,亦只禁商贾屯粮、货粮,可从未曾禁农户屯粮、货粮。” “若苦无钱,民自可以手中之粮,往市而易盐、布。” 听闻刘盈此言,萧何也是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粮食专营,起码在现阶段的汉室,单凭着‘代民储粮’,就可以吃下关中粮食市场的九成以上。 原因很简单:人生存最基本,也是优先级最高的两个选项,必然是吃饱和穿暖。 并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吃饱,都会排在穿暖前。 若非如此,民间也不会有‘宁做冻死鬼,不做饥亡魂’的俗谚。 而现如今,关中百姓的生活现状,基本都还停留在‘勉强能吃七分饱’的程度。 在这种情况下,买新衣服就别提了,能有余力多买些盐,让饭食多点滋味儿的,都已然能算得上小康之家了。 最近这两三年,关中百姓耕作所得的粮食,应该还是会集中在‘自己吃’这一项上。 等过几年,关中农民都逐渐富裕起来,少府应该也能凭借代储民粮所得的收益,积累下不菲的财富。 到那时,把百姓的粮食全买下来,或许有些夸张,但买下其中三四成,好让百姓拿着钱,去换其他生活物资,少府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在刘盈那句‘少府除了帮百姓存粮食,自然也要出钱买百姓的粮食’,以及之后那句‘百姓也可以以物易物,直接拿着粮食去换盐、布等生活物资’中,萧何还敏锐的察觉到:在粮米官营一事中,刘盈恐怕还有其他意图。 ——少府买百姓粮食,以什么价格买? ——等到要卖的时候,又以什么价格卖? 按刚才,刘盈在代民储粮一事上,‘十二不行,十一刚好’的保守态度,萧何就不难推断出:少府买卖粮食的差价,绝对不会超过一成! 这就意味着:在少府专营关中粮米之后,只要朝堂别集体脑抽,关中的粮价,就再也不会有大幅度波动! 从今往后,朝堂也能凭借着少府对关中粮食市场的绝对垄断,将粮价的制定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商人垄断粮食市场,自然是为了牟取暴利,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少府、汉室朝堂垄断粮食市场,难道还能杀鸡取卵,剥削百姓不成? 朝堂垄断粮食市场,掌控粮食的定价权,必然是要促进粮价在稳定的前提下,缓缓下降到正常水平。 这样一来,自有汉以来就始终存在,且令整个朝堂都头疼不已的‘粮价居高不下’的问题,就可以得到完美解决! 而刘盈那句‘百姓可以以物易物,拿粮食直接换物资’,也让萧何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一抹安心。 以物易物,会导致什么结果? ——货币,将失去其存在的必要! 百姓将大部分粮食存在少府,小部分的粮食拿去以物易物,就可以满足生活需求,就意味着百姓的生活,理论上将不再需要‘钱’! 那刘盈,为什么会想把货币,从汉室的金融秩序中剥离出来? “待民皆不用钱,便可废铅钱三铢,而无伤民丝毫······” 只暗自一声心语,萧何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陡然带上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敬重。 ——撇开别的不说,单在粮食官营这一件事上,刘盈所展现出来的大局观,便已经足以让萧何一改往昔,对这位‘少年太子’的固有印象! 而在短暂的欣慰之后,萧何心中,又莫名涌上了一阵深深的遗憾。 “圣君临朝在即,然吾行将就木······”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第0161章 孤受刺,绝非赵王所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关于少府专营关中粮食一事,陈平已然是再无担忧。 仅剩的,就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家上。” “少府代民储粮一事,臣已尽知其详,家上此策,实可谓万全!” “然臣尚有一惑,请家上解之。” 温声一语,便见陈平轻笑着对刘盈一拱手,虽面上仍稍带些许疑惑,但先前那抹担忧和凝重,却是早已消失在了陈平面容之上。 “——少府代民储粮,当先于今岁夏、秋,建粮仓足数以备。” “然代民储粮之所得,乃于今岁秋收,民获粮于田间之时,方可得入府、库。” “如此,少府便当先出钱、粮而兴仓,方可于秋收之时,遍收关中民之粮,以入仓代储。” “敢请问家上:此建仓所需钱、粮之耗费,当从何而来?” 说着,便见陈平又一沉吟,看了看萧何,再对刘盈问道:“又今,值年中初春,少府代民储粮一事,当待秋收岁末。” “然今关中,已粮价鼎沸在即,家上又令萧相国广布政文,以禁商贾货粮事。” “虽家上令少府设粮市于长安南,以平价售米与民,然少府,何来足关中民半岁所食之粮米?” “更者:即欲专营粮米,粮市便不可独存长安一处,而当广布关中。” “此立粮市所需之耗费,又当自何而来?” 听闻陈平这接连数问,刘盈面上,仍旧是先前那副轻松写意的淡然之色,只轻笑着侧过头,稍带调侃的望向萧何。 “此事,萧相当亦存疑于心?” 待萧何僵笑着一点头,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子,双手轻轻一拍膝盖,顺势从软榻上起身。 负手上前,朝殿门的方向长叹一口气,刘盈便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尽数摆在了陈平、萧何二人面前。 “前时,萧相广布相府政令于关中,以禁商贾屯粮、货粮事;又限关中粮商米贾,当于春三月甲午(初一)前,尽出手中米粮。” “往数日,已有粮商米贾上百,以石二千钱之平价,尽售其存粮于少府。” “孤亦已传令少府:凡粮商米贾售与少府之存粮,皆勿须送抵长安。” “只需留于原储之仓,遣少府六百石之长吏,携吏佐数人往之,验其数而收,再售与当地之民,即可······” 却见陈平、萧何二人听闻此言,面上齐齐流露出些许古怪之色。 “这······” 刘盈话里的意思,二人自然是听得明白。 ——关中的粮商,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少府之后,根本不需要将粮食,从自家的粮仓搬出来; 而是少府派出官员,直接上门验收,之后也不把粮食搬走,就守在那些个商人们的粮仓外,一点点把粮食卖给百姓。 只不过这样一来······ “少府何来钱,以付粮商米贾?” 听闻陈平又是一问,刘盈只微微一笑。 “自当先售粮与民,再以售粮所得之钱,以付粮商米贾。” 这话一出,陈平面上的古怪,终于彻底凝为实质。 听听刘盈说了什么? ——商人的粮食,在卖给少府之后,仍然原封不动得放在商人们的粮仓! 只不过看守粮仓的人,从先前的商人家丁、奴仆,变成了少府的官佐;仓内粮食的拥有者,也从先前的商人,变成了少府。 在这个前提下,少府还得先把这些粮食卖了,才能用卖粮食得来的钱,结清粮商们的货款。 换而言之:这根本就是少府帮商人们,把粮食卖给百姓。 只不过粮价,从原本的将近四千钱,被刘盈凭借太子之威,以及少府的官方身份,强行压到了二千钱一石。 “不愧为陛下子啊······” 暗自腹诽一声,陈平便讳莫如深的低下头。 剩下的事,已经不需要刘盈继续作答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商人们的粮食,必然会在少府的‘帮助下’,全部卖给关中百姓。 之后呢? 有‘禁贾屯粮、货粮令’存在,商人们根本无法在从事粮食买卖,那商人们耗费巨资建造、维护那些个粮仓,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止损,商人们就只能把粮仓卖给少府,甚至出于‘花钱买安心’的考虑,把粮仓白送给少府! 这样一来,少府代民储粮,连粮仓都不用建了,直接无缝接过粮商们的‘生产工具’——粮仓,以及粮商们在粮食市场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可以了。 而对于刘盈这种堪称强盗风范的行为,商人们,恐怕也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 ——为了粮食的事儿,身为太子的刘盈,可是差点丢了性命! 光冲着这一点,在粮食官营一事上,就绝对没有人敢扎刺儿! 在汉室‘农为本,商为末’的国策之下,社会地位极度低下,介乎于农民之下、奴隶之上稍许的商人们,也绝对没有说‘不’的权力。 只不过,如果真让少府去抢商人们的粮仓,陈平总觉得心里还有些别扭······ “呃······” 略有些尴尬的沉吟一声,待刘盈面带笑意的望向自己,陈平便面色僵硬的一拱手。 “殿下如此筹谋,倒甚是妥当。” “只如此一来,往昔之关中粮商,日后皆无以货粮为业;其先前所建之粮仓,便也再无用处。” “家上何不令少府,以‘平价’买粮商米贾之粮仓,以作日后,少府代民储粮之用?” “如此,也可省去建仓之耗费······” 稍有些心虚的道出此语,陈平便目光躲闪的低下头,静静等候起刘盈的答复。 听闻陈平此言,尤其是陈平稍咬重音量的‘平价’二字,刘盈也是很快反应过来,陈平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殿下啊,这少府,毕竟也是官方部门,真白‘拿’商人们的粮仓,多少有点不合适吧? ——要不,花点钱? ——好歹做做样子,免得有人说少府是强盗,是吧? 而对于陈平的这个问题,刘盈,自是早有准备。 “曲逆侯所言有理。” “日后,关中之粮商米贾,皆当货他物为业,其所建之粮仓,自不可荒废。” “少府身汉九卿,亦无不与钱粮,而白得‘民’赀之理。” 学着陈平方才的样子,在‘民’字上轻轻咬下着重音,便见刘盈大咧咧坐回上首。 “此事,孤已行令少府,尽出内帑钱,以买粮商米贾之粮仓!” “少府亦测算而得:关中粮商米贾所建之仓,拨内帑钱十万万,便当可尽为少府所有。” 面色极尽淡然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带着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抬头望向陈平。 而在听到刘盈这句话之后,陈平、萧何二人,又是齐齐面色一僵。 “尽出内帑钱十万万,广购粮商米贾之仓······”谷 面带试探的稍一对视,陈平、萧何二人,便同时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如今的少府,根本就没有十万万钱! 准确的说,是没有十万万半两钱······ “陛下虽偶有放浪形骸,然于国事之上,多谨而重之。” “于商贾纵有不喜,更得‘贾人不得衣丝、乘车’之诏谕,却也尚不至如斯之地······” 各自发出一声轻叹,萧何、陈平二人同时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担忧。 “待陛下大行,太子继立,恐较之于陛下,恶商贾者更甚······” 暗自为商人阶级默哀了三息,陈平、萧何二人又齐齐将此事扔到了一旁。 ——商人,卑贱末业而已,能让当朝丞相萧何,和食邑五千户的曲逆侯陈平一起默哀三秒,已经是很给他们面子了。 而在‘默哀’之语,萧何又从刘盈这个盘算中,嗅出了些许异常。 “以钱三珠买粮商米贾之仓······” “少府之铅钱三铢,远不至十万万钱啊?” “莫非,连少府购粮商之米,家上亦欲以钱三珠以付······” 对于萧何心中的思虑,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如果知道了,刘盈也大概率会笑嘻嘻着走上前,将手搭上萧何肩上:萧相怎么能这么想孤呢? 孤买商人们的粮食,怎么会用三铢钱呢~ 就算是,也不能全用三铢钱吧······ 好歹得是三铢钱、半两钱各一半······ 随着三人颇有默契的陷入短暂的思虑,大殿之内,也是稍归于片刻沉寂。 而这片刻沉寂,也终是被若有所思的陈平,一声低沉的沉吟所打破。 “嗯······” “如此,便再无不妥······” 轻声自语着,便见陈平抬起头,稍带严肃的对刘盈一拱手。 “于粮米专营一事,臣已无困惑之处。” “家上今日所言,臣必原封不动,以面禀陛下。” 听闻陈平此言,刘盈也是温笑着点了点头,似是随意的补充道:“回转邯郸之时,还请曲逆侯代孤,于父皇讨诏书一纸。” 见陈平稍有疑惑的一愣,便见刘盈腼腆一笑。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今孤虽得监国之权,然《禁商货粮》之令,还当父皇颁诏天下。” “如此,方可名正、言顺,君臣尊卑之序勿乱······” 听闻刘盈此言,陈平只哑然一笑,拱手领命,心中对刘盈的评价,不由又上了一个台阶。 片刻之后,陈平便稍有些疑虑的看了看萧何,终是一咬牙,将此行的第二个使命,摆在了刘盈面前。 “臣此番,持节而归长安,代陛下问粮米专营一事于家上当面,尚只其一。” “除此,陛下另有口谕,使臣转告于家上······” 说着,陈平不由又看了看萧何,面上神情,也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凝重。 见此,刘盈也是心领神会,朝身侧的春陀稍一使眼色,不片刻之后,偌大的正殿之内,便只剩下陈平、萧何,以及刘盈三道身影。 就见陈平又迟疑片刻,终是面带沉凝的起身,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陛下口谕:此番,长陵田氏勾连关中粮商米贾,哄抬粮价而牟暴利一事,赵王,亦有干联!” “更家上遇刺长陵,亦或有赵王之与······” 陈平话音未落,刘盈、萧何二人便齐齐瞪大双眼,颇有些惊诧的望向陈平。 就见陈平语调沉稳的继续道:“陛下言:太子即壮,今又得监国之重担,更乃诸宗亲皇子之长兄。” “正所谓长兄如父,今赵王行差就错,及赵王之处置、罪罚,当由家上定夺······” 言罢,陈平便面色严峻的抬起头,直勾勾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陛下口谕:于赵王之罪责,家上当立断!” “得家上于赵王之罚,臣也好早归邯郸,面复陛下······” 听闻陈平又接连数语,刘盈面上,已丝毫看不出方才的轻松写意。 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刘盈便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满是震惊的望向萧何。 “此事,酂侯知之?!” 见刘盈这般架势,萧何也是面色稍一僵,稍有些心虚的从座位上直起身。 “禀家上。” “家上遇刺当日,臣得皇后之令,携禁卒而往破田氏之宅。” “于田氏宅中,得赵王行于田氏之函简、信物若干;虽无言‘行刺太子’之事,然于粮价鼎沸,却屡有提及······” 说到这里,萧何不由颤巍巍擦擦额角冷汗,又对刘盈稍一拱手。 “事关赵王-家上宗亲手足,又涉粮价鼎沸、储君遇刺之国本,臣不敢擅作主张,只得修书往奏,以请陛下圣断······” 听闻萧何此言,刘盈只思虑三、二息,便再度抬起头。 “赵王行于田氏主书、函,今何在?” 萧何自是赶忙一拱手:“皆于相府封存,除臣、陛下、皇后,再无人知······” 萧何话音刚落,便将刘盈猛然一拂袖! “此般书函,断不可留!” “春陀!” 面带焦躁的一声高呵,待小太监春陀俯身走入殿内,又见刘盈烦躁的一摆手。 “此事,断不可再为二人知······” “孤当亲往!!!” 说着,刘盈便小跑下长阶,抓起萧何的手,就作势要往相府而去。 刚迈出去几步,又见刘盈若有所思的停下脚步,又急忙回过身,面带焦急的来到陈平面前。 “曲逆侯回转邯郸之时,还请代孤,言奏于父皇当面。” “——孤受刺一事,绝非赵王之所为!” “纵关中粮价异沸一事,亦当乃赵王之母族,即戚氏外戚所行,于赵王,断无干联!!” 说着,刘盈不忘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而后不顾陈平的推辞,强塞入陈平衣袖之中。 “回转邯郸之时,还请曲逆侯代孤,稍为赵王美言于父皇当面。” “孤,且先谢过曲逆侯······” 言罢,便见刘盈满是庄严的对陈平一拱手,旋即回过身,重新抓起萧何的手臂,不顾萧何花甲高龄,朝着相府方向撒丫跑去······ 第0162章 别浪费本官的时间! 几乎是在刘盈拉着萧何走出未央宫,在相府点燃了一堆篝火的同时,长安城以南的少府粮市,也终于等来了一大群早就该出现身影。 ——距离相府所发布‘禁止商贾屯粮超过一百石’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了。 为了避免如长陵田氏,以及池阳钱氏、渭南张氏那般,沦落到‘举族谋反’的下场,关中的粮商米贾,必须在这仅剩的三天时间里,将手里囤积的粮食全部处理掉。 当然,作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来源仅次于官府的群体,粮商们自是早就得到了消息:想把手里的粮食卖给少府,并不需要把粮食运过来。 在粮市外,向一名六百石上下的市吏打声招呼,粮商们便趁着等待的间隙,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至于交谈的内容,自然是近些时日,关中各地的粮食行情无疑。 “唉~” “日后,可万莫再提货粮之事了······” “自相府颁公文,限吾等粮商于春三月甲午日前,尽售手中屯粮时始,鄙人所在之鄂县,便再无民欲买粮······” 听闻一位中年人面带愁苦的道出哀怨,众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起来。 “可不是?” “鄙人唯恐手中粮米无以尽售,三日之内,更六降米价,至石二千二百钱!” “然纵如此,粮铺仍是门可罗雀。” “遣丁仆往而问之,乃闻街头风论:待春三月甲午,必有惧死之粮商米贾,勿收钱而赠粮,与乡民食!” 就见另一位肥头大耳的商贾摇头叹息着,望向不远处的粮市。 “嘿!” “真当鄙人这万贯家财,乃拾于道沿?” “——与其血本无归,倒不如售与少府!” “如此,尚可稍回本金之余,更可保性命无忧······” 听到这里,众人面色不约而同的一紧,又接连打了个寒颤。 ——那日,在场这几十位纵观整个关中,都算得上有头有脸的粮商,可都参加了钱不疑那场密议! 结果密议刚散场,都不等天黑的功夫,长安便传出消息:钱氏、张氏家中男丁,全被投入了廷尉大牢。 照这架势,钱、张两家的下场,就算不是又一个长陵田氏,怕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倒是以前,在关中粮界、商界都名不见经传,凭着给长陵田氏鞍前马后,才稍攒下些许资产的杜氏一族,竟借着‘检举钱、张二氏之谋’,在当朝太子面前卖了个乖! 虽然杜氏一族的户籍,还是没能如愿从商籍转入农籍,但最起码,杜氏也已是从此番,关中粮价异常上涨的漩涡中,把自己给摘了出来。 就说前几日,杜氏一族的粮食,已经被少府尽数收购,连杜氏那几处粮仓,都被少府花真金白银买走! 虽然卖粮食的钱,少府还暂时没有给到杜氏手中,但粮仓都给了钱,粮食的钱,少府也大概率不会眯了。 举报了钱、张两家,又第一个站出来,把粮食和粮仓打包卖给少府,杜氏在此次的动荡中,已然是安稳落地。 相府‘禁贾货粮’的公文还挂在关中各地的露布之上,长陵田氏满门‘尸骨未寒’,钱、张两家大难临头在即。 再加上杜氏这么一个‘榜样’,其余的粮商自也没有继续纠结的道理,各自下定决心,便齐聚在了此处,长安城以南不过数里的‘少府粮市’之外。 ——众人倒是想去少府属衙,但也得进的去未央宫不是? 头顶‘商贾贱户’的身份,又几乎没有官面儿上的路子,众人也只能来粮市,说是改邪归正,其实也就是碰碰运气。 如果吃了闭门羹,众人恐怕就只能各显神通,看能不能使点钱财,寻个能搭上少府官员的路子······ “尔等,皆为关中之粮商米贾?!” 一声隐隐带有些许恼怒的低吼声传来,惹得众人不由齐齐一抬头。 待看清出声那人,腰间竟挂着一方银白色官印之后,众人又争先恐后的走上前,纷纷将腰弯下九十度。 “民等,见过阳公!” “回阳公问:民等,确乃籍于关中,而以货粮为也之贾······” 齐声一拜喏,众人便维持着拱手俯身的姿势,稍带局促的等候起阳城延的答复。 不得不说,这帮商人今天的运气,着实算是不错。 ——再过几天,阳城延就要再次出发,前往三原,继续郑国渠的整修事宜了! 要不是阳城延今天想着,在走之前来粮食看一看,就这些号称‘家财万贯’,甚至被坊间私下称为‘素封’①的商人,怕是一辈子,都没法见阳城延一面! 至于这些商人一见面,就能喊出阳城延的姓氏,倒也不是曾经见过阳城延,而是推断。 在这个信息流动缓慢,知识普及率底下的时代,撇开社会地位、道德操守不论,商人,尤其是能积攒下万贯家财,富可比拟王侯的商人,绝对算得上是社会精英。 而与后世,那些学富五车,才华卓绝的社会精英又稍有不同的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商人想要成功,首先需要具备的素养,无非不过对信息的掌控。 用后世的话来说,其实就是消息灵通。 如今汉室,开国功侯凡一百四十六人,除了早亡的十来人,余者尽数健在。 在这种情况下,在官职层面能达到‘银印青绶’规格的二千石,几乎都具备享有‘金印紫绶’权力的爵位。 这个情况,也被长安百姓私下称为‘非侯勿卿’。 ——不是彻侯,根本就没法成为九卿! 当然,也不是说整个汉室,就没有人秩二千石,同时又没有彻侯的爵位。 只不过,没有彻侯之爵的二千石,基本都是地方郡守,几乎不可能出现在长安。 这样算下来,众人眼前,这个腰系银印的官员,其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银印青绶,必然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且必然不是彻侯! ——出现在长安,就基本不可能是地方郡守。 这样的人,能出现在长安的,满打满算,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曾经的奉常,如今的太子太傅叔孙通算一个; 兴建长乐、未央两宫的少府阳城延算一个; 中郎将季布算一个; 赵王刘如意母族远亲,戚夫人族亲,担任中尉的外戚戚鳃算一个;② 除了这四人,整个天下,绝对找不出第五个同时满足‘官职二千石’‘不是彻侯’‘在长安做官’这三个条件的人! 而这五人当中,中尉戚鳃随天子刘邦出征,至今未归; 剩下的太子太傅叔孙通,那是天下闻名的老儒,眼前这人的打扮,不像; 中郎将季布,更是行伍出身,出了名的‘身形魁梧’,眼前这人的身形,不像。 再加上眼前这是粮市,相较于季布、叔孙通二人,显然是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出现在这里的概率大一些。 对于这些素未谋面的商人,能在片刻间推断出自己的身份,阳城延却并没有面色回暖的趋势。 略带烦躁的看了看左右,终见阳城延朝不远处,正抱着竹简路过的小官一招手。谷 “黄市令!” 一声招呼,那小官赶忙侧过头,待看清是阳城延在叫自己,又屁颠屁颠跑上前。 “阳公。” 却见阳城延只看着黄姓市令那仍有些青涩的面容,看都不愿意再看市门外的商人们一眼,只朝商人们抬手一指。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此,皆卖粮、仓之商贾。” “吾另有要务在身,此事,便交由黄市令操办。” 听闻阳城延此语,那小官却并没有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只不情不愿的侧过头,看了看聚集于市集外的数十位商人。 最终,黄姓市令也只能做出一副强忍恶心的表情,对阳城延一点头。 待阳城延面不改色的走到一旁,亲切的同一位衣衫稍显破旧,携儿带孙前来买粮的老者交谈起来,黄姓便嘟囔着,朝市集外一昂头。 “且等着!” · 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在粮市外翘首以盼的粮商们,总算是被引到了粮市内,一处暂时堆放粮市的茅草屋前。 就见黄姓市令嘟嘟囔囔着,在草屋前那座木案前蹲坐下来,摊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头都不愿意抬一下。 “谁人先来?” 一声清冷,又莫名带有些许恼意的轻呵,惹得众人心下不由一紧。 终还是一位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上前,不顾黄姓市令那明显比自己小二十来岁的年纪,谄笑着一拱手。 “见过少君······” “籍贯!” 却见黄姓市令丝毫不领情,冷然发出一问,那中年男子却依旧只能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将腰低的更深了些。 “鄠(hù)县······” “姓氏!” “无姓,单氏‘朱’······” 接连发出数问,又略有些烦躁将男子的籍贯、姓氏记录在册,才见黄姓市令终于稍抬起头,目光却停留在了朱姓男子脚下,那双崭新的牛皮靴之上。 “哼!” “往数岁,尔等奸商掠食民脂民膏,端的是吃了个脑满肥肠!” 毫不压制音量的一声怒号,黄姓市令面上那抹才出现不过片刻,因自己对年长者无礼而产生的些许愧意,便嗡时被一股莫名的愤恨所取代。 听闻黄姓市令这一声呵斥,围在茅草屋外的众人,依旧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讪笑着低下头。 甚至有几个靠前些的人,似乎是看出了黄姓市令恼怒的原因,竟悄悄用脚尖踢着脚下的泥地,似是想把布履弄脏一些。 黄姓市令却是没再将目光,投注在这**商身上哪怕片刻,只自顾自低下头。 “售粮几何?!” “家中粮仓几处,可储粮米几多?!!” 又是两声隐隐带有躁怒的低吼,朱姓商贾赶忙笑着上前,从怀中取出两条竹条。 “回,回少君······” “售粮,十七万六千九百一十石;粮仓共三处,各可储粮米十万石,共计三十万石······” 听闻朱姓商贾的轻语声,黄姓市令头都不抬,快速在竹简上写下几行字。 而后,就见黄姓市令皱着眉头起身,满是鄙夷的望向朱姓商人。 “奉少府阳公之令:凡粮商售与少府之粮,其钱款,皆于秋八月付之,石二千钱!” 说着,黄姓市令又低头看了看竹简,嘴上不忘继续道:“及粮商之仓,储米一石,给十钱。” “汝之粮仓三处,共可储粮三十万石,便当为三百万钱。” 语调阴冷的说着,就见黄姓市令又抬起头。 “可有车马运钱?” 见朱姓商人面带迟疑的点点头,黄姓市令却是默然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竹简,便向着远处的阳城延走去。 待黄姓市令对阳城延说了些什么,又见阳城延接过那卷竹简,旋即对黄姓市令说了些什么。 而后,便是黄姓市令拿着竹简跑回,重新拿出一卷竹简,边写边说着:“阳公言,今少府秦半两不足;凡商贾卖粮仓于少府,皆与秦半两、汉半两各半。” 嘴上话说完,黄姓市令的手也是停下,将毛笔放下,旋即将竹简拿起来,轻轻吹了吹。 “携此简至粮市外,暂待便是。” “秦半两、汉半两各一百五十万,日暮之前,必送至粮市之外。” 听闻黄姓市令这番话,朱姓商人只震惊的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竹简。 ——能存三十万石粮食的粮仓,才给三百万钱! ——其中还有一半是‘汉半两’? “这······” 正纠结着要不要开口,试着再争取一下时,却见黄姓市令极度不耐的抬起头,稍侧昂起头,目光径直望向了朱姓商人身后。 “下一个!” “好歹也是七尺丈夫,尽做这女儿态!!!” · · · · 1.素封。 《史记·货殖列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张守节正义:“言不仕之人自有田园收养之给,其利比於封君,故曰‘素封’也。 大概意思就是:现在有些人,没有秩比,俸禄,也没有封地食邑的入项,收入却比封君还高;虽然没有获封为封君、彻侯,却能和获封的人一样富有,所以被称为素封。 再说简单点:比勋贵还有钱的人,被称为素封。 2. 太子太傅,西汉秩二千石,东汉中二千石。 中郎将,比二千石。 中尉,汉初秩二千石,武帝太初元年改为执金吾,升秩中二千石,位同九卿。 第0163章 为啥还要给钱?! 日暮时分,长安以南,粮市之外。 沐浴着初春的夕阳,望向不远处,嘀嘀咕咕将铜钱运向自家的商贾,黄钟不由悄然皱起眉。 “尽皆五蠹之辈!!” 一声满带着愤恨的低吼发出,黄钟只咬牙握拳,竟没发现身后,阳城延的身影自粮市内缓缓走出,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五蠹······” 轻轻一声呢喃,终是惹得黄钟稍回过头,待看清阳城延的面容,又面带尴尬的退到侧边,稍一拱手。 “阳公。” 却见阳城延只客套一笑,旋即轻笑着走上前,意味深长的打量起黄钟,那仍尽显青涩的面庞。 “若吾未记错的话······” “黄市令之父祖,乃故韩之籍?” 听闻阳城延此问,黄钟不由心下一紧,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忐忑。 “回,回阳公。” “下官祖籍,确于韩地······” “汉三年,陛下率军东出函谷,先亡父携下官,避战火而至荥阳,从陛下以为戟盾之卒······” 见黄钟面带哀伤的道出此语,阳城延也是面带感怀的长叹一口气,轻轻拍了拍黄钟的肩膀。 “如此说来,黄氏满门,亦当汉之忠烈······” 说着,阳城延又是一拍黄钟的肩头,旋即上前几步,在一块隆起的小土坡上蹲坐下来。 待黄钟也来到自己身边,略有些拘谨的坐下身,阳城延不由洒然一笑,遥指向远处,已即将看不清轮廓的粮商们。 “黄市令可是见此等奸商恶贾,恶赢满贯,却仍得少府之钱,而心怀愤恨?” 听闻阳城延语调随意的道出一问,黄钟只下意识一低头。 “下官不敢······” “诶~” 不待黄钟音落,就见阳城延将上半身往后一仰,噙着一抹随行的笑意,面带鼓励的望向黄钟。 “不过闲谈而已。” “黄市令不必忌讳,若有言,但直言无妨。” 见阳城延做出这一副‘闲聊而已,想说啥说啥’的架势,黄钟也是僵笑着低下头。 只片刻之后,先前被黄钟挂在脸上的那抹愤恨,便隐隐回到了那张青涩的面容之上。 “阳公亦言:此等粮商、米贾,皆往昔屯粮居奇,掠食民血之贼也!” “即为贼,阳公又因何出内帑之钱,以助此僚之气焰?” “不过奸商寥寥,朝堂欲专粮米之事,自可遣廷尉、内史之卒,尽抄此僚之家赀,以充公归国?” 闻黄钟此言,阳城延面上笑意稍一滞。 片刻之后,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黄钟。 阳城延自是明白:黄钟想说的,并不是‘你为什么不这样’‘朝堂为什么不这样’,而是,太子刘盈,为什么不这样做? 为什么不把这些残害百姓,祸乱天下的商人全都杀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杀他们,已经够意思了,又为什么要拿钱给他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沼池俱为王赀——不过是粮食、粮仓而已,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这样略带有些愤青意味的问题,若是换了旁人,阳城延大概率会一笑而过。 但此刻,看着身旁的黄钟,阳城延却在心下悄然盘算起来。 “五蠹,出自《韩非子》,乃故韩公子韩非所著······” “此子籍韩,又知‘五蠹’之说······” “嘿······” “竟是申不害之徒子徒孙······” 暗自思虑着,阳城延望向黄钟的目光,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今之家上,面较陛下更宽和,然于驭下之术,又颇有些法家‘法、术、势’之意味······” “待陛下百年,法、儒诸学,更或墨、纵横之流,或可得端立庙堂之俊杰,亦未可知?” 如是想着,阳城延终是莞尔一笑,将目光望向天边,那抹艳丽的晚霞。 “农为本、商为末,此乃汉百年不易之国策,亦乃社稷鼎立之本。” “然纵如此,商,亦只‘末业’,而非律法所禁、人伦不允之恶业······” 悠然道出此语,便见阳城延又轻笑着侧过头,望向黄钟的目光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提点之意。 “商之弊,非商其本,而乃贾。” “乃贾逐利而忘本,图金银、珠玉而不顾廉耻,更或因一己之私,而乱天下万民之生计。” “天下所恶者,乃贾因逐利而为之行;然若无商,盐、粮、布、器,皆无以南北流通,商贸不兴,则民难富、国难强······” “故国,不可无商,又于贾,不可尊崇。” “或君贤比陛下,更当颁诏制法而鄙贾,重租税以困辱之。” 听阳城延语重心长的将商、贾二者,于社稷、天下之间的关系细细道出,黄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只片刻之后,却见黄钟又陡然一皱眉。 “阳公。” “即国不可无商,又贾多无信义,朝堂何不寻忠良、仁善之士行商天下,以其行商所得,为强国、富民之事?” 略有些心虚的道出这句话,黄钟便略有些激动起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若使下官为商,下官比当为闻名天下之仁商、义商;行商之所得,更当尽与少府内帑,已强吾汉祚!” 听着黄钟信誓旦旦的说出这句话,阳城延却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见阳城延似是不信,黄钟正要起身再说,却见阳城延抚了抚额头,萧然长叹一口气。 “黄市令此言,诚不知人心险恶之论呐······” 语调萧瑟的发出一声感叹,便见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 “黄市令可知:凡天下之商贾,因何而得万贯家赀?” “又因何,可使此辈克万千困阻,不顾蜀道之难,而出蜀地之锦于关中、关东;不顾关东祸乱,而出关中之米粮,以至燕、赵、齐、楚,更或淮南、长沙等地?” “更有甚者,燕、代之地,更有数典忘祖,不惜奸栏出物,与禁物于北蛮,而图暴利之贼!” “黄市令以为,此辈,为何可得如此胆魄,纵国法、身家性命亦不顾,而以身犯险?” 见黄钟茫然愣在原地,阳城延只缓缓伸出手指,笑着在黄钟胸前轻轻一撮。 “欲!” “图牟贾之暴利,不事生产,只端坐于家宅而日进斗金,以得发家致富之贪欲!” 盯着黄钟目光深处,满是严肃的道出这句话,便见阳城延又回过头,仰望远方而长叹。 “凡商贾者,其为贾之初,多因田广,而得钱、粮有余者。” “其一岁耕农所得,为其亲长、妻小食之而有余;此余者,便乃贾之本。” “伊始,不过贪恋贾利,西行二十里以购盐,又东往二十里以货之。” “如此,只数日之功,往返数十里之徒,便可得倍利。” 说着,阳城延便满是感怀的望向黄钟,不由又是一笑。 “得此轻而易举,数日便可倍本之暴利,又何人愿归于农而事于产?” “——必是尽卖其田、宅为本,行走天下,以逐贾利!” “往蜀得锦,而货于关中;于关内得粮,又往货于关东。” “自关东归返只时,再廉价得齐之纨、楚之器,以售于关中、巴蜀。” “如此三五载,始为本之钱数万,便累以为家赀万贯,出入乘车,童仆数百,为民称之曰:素封也······” 说到这里,阳城延不忘稍待调侃的将上本身一顷,用肩膀轻轻撞了撞黄钟。 “此一本万利,三五年而得家赀万贯之美事,黄市令闻之,可能坐怀不乱?” 听闻阳城延这声稍待调侃的询问,黄钟只下意识张开嘴,却又几次止住了话头。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因为黄钟发现:当阳城延道出的那副‘出入乘车’‘黔首避道’‘童仆随行’‘家赀万贯’的美好场景,被自己代入进去了之后,方才还扬言‘赚到的钱全给国家’的黄钟,居然感到有些······ 迷恋! 单单是对脑海中,那明明不是现实,只是自己幻想的虚无,黄钟就已经感受到了一股深深地迷恋! ——在阳城延用胳膊碰自己时,尚未从黄钟中回过神的黄钟,甚至下意识感觉到了些许恼怒! 对于阳城延打断自己的遐想,使自己只能从那美好的景象中遗憾脱身,而产生的愤怒······ “下官······” 试着开口,但黄钟心里的那根底线,终还是让他将那句‘我能’,悄然咽回了肚中。 而见到黄钟这番模样,阳城延却并没有流露出失望之情,反倒因为黄钟的坦诚,而稍涌出了些许赞赏。 心下稍一点头,便见阳城延又是洒然一笑,从地上起身,拍了拍后退上的尘土。 “嘿!” “莫言黄市令,纵吾闻己之所言,亦生出些许神往。” 听闻阳城延这声自嘲,黄钟面上羞愧之色嗡然停滞在了脸上。 略有些不安的抬起头,待阳城延又轻笑着一点头,黄钟才惊讶的从地上弹起身。 “纵阳公,亦无可抵商贾之巨利?!” 语调满是惊诧的发出一问,便见黄钟思虑片刻,终是失望的低下头。 “阳公身九卿之贵,亦不能视商贾之利而不乱;下官不过一粮市令,又如何能······” 沮丧的说着,就见黄钟又将话头猛地一滞,旋即面带震惊的抬起头。 “莫非!” “阳公本不欲为少府,更愿为贾,行走天下而谋商利?!” 见话题被黄钟扯得越来越远,阳城延不由噗嗤一笑,伸出手,不轻不重的在黄钟侧肩处轻轻一砸。 “吾为少府,乃得陛下知遇之恩,自无怨言。” “及行商为贾之暴利,吾,羡之,又不屑与之。” 待黄钟面上流露出些许困惑,便见阳城延颇有些潇洒的抬起头,将双手背负于身后,遥望向那一点点落于山后的夕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且得财,乃人之欲;生而为人,于牲畜之别,首在抑欲。” “若纵欲之出,而不已仁义抑欲,便不当为人,而乃狐狼、豺豹之牲。” “吾为少府,食中二千石之秩禄,家中亲长、妻小衣食皆足,无有饥寒之虞。” “此,便足矣······” 极尽坦然的道出一语,阳城延又侧过头,轻笑着望向黄钟。 “及家赀万贯,富甲一郡、一县之财,吾亦非不喜。” “——若得披甲执刃,杀贼于战阵之机,吾自当奋勇杀敌,以谋彻侯之高爵、万户之食邑。” “此何也?”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立不世之功,光耀门楣,泽及后世也!” 说着,阳城延终是再一次抬起手,搭上黄钟那依旧有些瘦弱的肩头,将上本身稍前倾些。 “如此,黄市令,可明白了?” “为商做贾,行走于天下,低买高卖而得利,纵终得万贯家赀,此家赀万贯,可能光耀门楣?” “可能利国利民?” “又可能为乡党闻之,敬称一声:丈夫?” 听着阳城延如同一位老师般,道出这一番敦敦教诲,黄钟面上的迟疑、困惑,终是一点点化作坚定。 “下官······” “明白!” “君子之得财,不可只逐钱利,而首当利国、利民!” “商贾者,不过空得钱、金之赀,而堕先祖门楣,遗污名于后世也!” “大丈夫立于世,当执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于战阵,方可安拥万贯家财,而不为天下所鄙夷!” 见黄钟终于明白了自己表达的意思,阳城延终是欣慰一笑,拍了拍黄钟的肩膀。 “今少府,虽得官吏数以千,然自千石以下,唯黄市令一人,堪称可造之材。” “日后,黄市令只需克忠职守,兢兢业业,复二十岁,吾汉家,或可又得一布衣少府,亦未可知?” 言罢,阳城延便微微一笑,将手背负于身后,向不远处的长安城徒步而去。 但可惜的是,长安粮市令黄钟,并没有如阳城延所期翼的那般,成为汉室第二个‘布衣少府’。 在青史之上,‘黄钟’这个人名,也只留下了以下这段记载。 · ——太宗皇帝十一年,三分内史,曰: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 除内史于九卿,新设大农以代之,主农、粮事;拔少府右丞黄钟为大农。 太宗皇帝二十七年夏四月,大农黄钟病逝,京兆千里哀歌,万民泣而扶柩,入葬安陵侧。 闻大农病逝,太宗皇帝啼哭三日,而谓左右曰:今朕失大农,此乃天羡朕,而夺汉之国士也。 夏五月,追封黄钟为高良侯,谥曰:文。 赖高良文侯治大农之功,始太宗皇帝十一年,凡后百一十九年,关中民数以千万口,竟无闻一人饥、寒而亡······ 第0164章 太子遇刺,谁是真凶? 在相府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刘盈才疲惫的告别萧何,踏上了回宫的路。 见刘盈不愿乘车,随行的太监春陀自也是不敢强迫,只有些紧张的跟在刘盈身后。 但让春陀百思不得其解,又因此稍感心安的是:夜空下的章台街,不时走过一队队巡逻的南军禁卒。 若非春陀只顾着刘盈的安危,没仔细打量那‘一队队’禁卒的话,春陀就会发现:从相府到司马门,不过二、三百步的距离,路过刘盈身边的‘几十支’禁卒队伍,其实是由三支每队五十人的禁卒巡逻队组成。 春陀更不可能理解的是:这三支巡逻队交替、往返‘路过’刘盈身侧,没有受到任何调动命令······ “呼~” 默然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刘盈终是面带疲惫的长出了口气,又略有些无奈的挥了挥衣袖,试图将身上的烟熏火燎味驱散一些。 ——刘盈今日在相府的见闻,绝对算得上是‘骇人听闻’! 先前在太子宫,萧何只说了一句‘赵王和田氏纠缠不清’,刘盈还没太当回事儿了。 但方才,在相府看到那一摞比自己还高的竹简时,刘盈险些惊掉了下巴! ——早自四年前,被丞相萧何从齐都临淄强迁入长陵时起,长陵田氏,就已经和赵王刘如意,以及其母族戚氏外戚一族搭上了关系! 虽然这四年间,无论是长陵田氏,亦或是身后母族戚氏外戚,都没有帮到刘如意什么大忙,但双方的书信往来,简直频繁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略有些不恭敬的说:过去这四年,赵王刘如意同长陵田氏的书信往来,甚至可能比刘如意对老爹刘邦说过的话,都要多上不少! 而在那堆满一整间客堂的‘赵王罪证’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也是让刘盈不由有些怀疑起来:弟弟这个脑子,难道真就全随了妈? “一俟得立为储,便图复封田氏于齐地,存亡断续,继田齐之宗庙社稷······” “嘿······” 讥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不由有些唏嘘起来。 刘盈自是明白,‘复封田氏王齐地’,大概率只是傻弟弟给田氏画的大饼。 就算日后,真让他刘如意坐了天下,长陵田氏一族‘再王齐地’的愿望,也绝不可能有得到兑现的那一天。 单从画大饼的技术来讲,刘盈并不觉得弟弟有哪里做得不对。 ‘存亡待续,复王齐地’,绝对是刘如意在长陵田氏面前,所能拿出的最具吸引力、最令长陵田氏无法抗拒的筹码。 甚至于,哪怕田氏心里也明白,这不过是刘如意给自家画下的大饼,但为了那不到万分之一的可能,田氏也必然会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向刘如意献上自己的所有忠诚。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种事情,口头答应,甚至不开口表态,权当默认就是了,怎么能留下笔墨? 现在好了,头顶着‘意图重封异姓诸侯’的嫌疑,老爹刘邦就算让皇子中年纪最小,才刚年满二岁的老八刘长做太子,也绝不可能轮到刘如意了。 ——刘盈很确定:就算自己已经将弟弟刘如意,同长陵田氏往来的书信以‘天家秘幸,不可外泄’为由全部烧毁,书上的内容,也必是早就被忠心耿耿的汉相萧何,一字不落的送到了老爹面前。 有这件事打低,再加上一个‘弑兄夺储’的嫌疑,刘如意,再也不可能对刘盈,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 但此时此刻,在司马门前停下脚步的刘盈,却并没有因为刘如意的‘政治暴毙’,而感到分毫轻松。 “淮阴侯韩信······” “唉·········” 抬起头,看了看门洞上的牌匾,又面带忧虑的摇了摇头,刘盈便皱起眉,自司马门入了未央宫。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皇后吕雉正端坐于未央宫正殿,等着刘盈上门,将今天这档子事儿,规规矩矩汇报上去······ · “帝剑赤霄?!” 未央宫,宣室殿正殿。 听闻兄长吕释之的轻语,饶是对赤霄斩白蛇剑的‘神话成份’心中有数,吕雉也不由有些惊诧起来。 作为当今天子刘邦微寒时的发妻,以及起事早期的御用神棍,吕雉实在太清楚这个神话,究竟有多少水分了。 可饶是如此,也丝毫不影响那柄赤霄天子剑,对于汉室的重要意义。 对于天下人而言,刘邦斩白蛇而应天命,是汉室受命于天的明证! 而那柄被民间称为‘斩白蛇剑’的赤霄剑,在汉室所代表的意义,更是完全不亚于那方传国玉玺。 “嗯······” 低头沉思许久,吕雉终还是稍松开眉头,轻嗔道:“算他还有点良心,没叫那狐媚子全蒙了眼!” 说着,吕雉原本略显阴郁的眉宇间,也是悄然带上了些许暖意。 ——在此之前,即便已经成为名义上的‘监国太子’,刘盈也还不能保证储位万无一失! 但在帝剑赤霄的加成下,刘盈的储位,已经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 甚至于刘盈‘监国太子’的荣誉身份,也可以借着赤霄剑的加持,朝着真正意义上的监国太子,稍微靠一靠了。 沉积心中多年的愁怨消散,叫吕雉如何不喜? 也就是过去,丈夫刘邦做过太多出尔反尔的事,让吕雉留了个心眼。 若不然,单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让吕雉欢天喜地的召集族亲外戚,在未央宫设上一宴! “除此,可还有他事?” 心情喜悦,连带着连吕雉的语调,都莫名有些亲和了起来。 闻吕雉这一声温和至极的询问,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旋即又将面色稍一正。 “尚不知。” “曲逆侯持节而至,直入太子宫,宣陛下诏而赐帝剑赤霄。” “而后,曲逆侯便言:除诏谕,陛下另有口谕,欲面问家上。” “家上便引曲逆侯、萧相国二人入侧殿。” 说到这里,吕释之面色不由稍一僵,语调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尴尬。 “及家上同曲逆侯、萧相国于侧殿所议,臣亦尝问于太子宫之内宦、侍婢。” “然终,未能得解······” 似是随意的道出此语,吕释之便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悄然打量起妹妹吕雉的面上神情。 见吕释之这般作态,吕雉只稍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吕释之的话外之音。 “兄长或有不知~” “去岁,太子宫中生了窃鼠,为这事,太子可是大怒。” 面色略有些僵硬的道出此语,便见吕雉强笑着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 “许是去岁,太子因此事大兴责罚,方使太子宫中内侍、婢女心悸,不敢多言······” 听闻吕雉此言,吕释之心下一动,正要再开口,却闻殿门处,传来刘盈略显疲惫的嗓音。 “儿臣,恭问母后安······” 几乎是在刘盈出现的刹那间,吕雉面上那抹若有似无的忧虑,便眨眼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令吕释之都有些羡慕的柔和,以及极尽的慈爱。 “可是乏了?” 温笑着一点头,便见吕雉语调随和的发出一问,顺势挪了挪身,自然地让出身旁的位置,朝刘盈笑着招了招手。 “快来,坐下歇歇。” 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柔情和温和,刘盈也似是倦意被驱退了稍许,强自撑着笑容走上前,乖巧地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待刘盈同吕释之见过礼,便见吕雉笑着拉起刘盈的手,佯装诧异的瞧了瞧刘盈的腰间。 “诶?” “吾儿得陛下以帝剑赤霄相赐,竟未系于身侧?” 听着老娘毫不掩饰的调侃之语,刘盈只无奈一笑,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一旁的吕释之。 “母后又拿儿寻开心了······” 听闻刘盈这一声略有些羞涩的低于,一旁的吕释之也是善意一笑。 “皇后或有不知。” “曲逆侯持节而宣天子诏,以代陛下赐帝剑赤霄,家上但不见喜,反再三辞谢。” “终拗不过曲逆侯使命在身,家上这才受赐谢恩,言奉帝剑赤霄于长信正殿,以代陛下壮家上监国之威······” 闻吕释之这一番‘贴心’的解释,刘盈自是适时流露出一副忐忑之色,心下却是悄然一紧! “太子宫······” “嗯······” 若有所思的朝吕释之微微一笑,刘盈便悄然低下头去。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雉却是笑着拉起刘盈的手,温柔的放在双手之间拍了拍。 “如此,倒甚是妥当,不至留人于口实······” 听闻此言,刘盈只忐忑不安的挤出一丝僵笑,似是有些心虚的抬起头。 “父皇此番······” “嗨~” “见曲逆侯携帝剑赤霄而来,儿还以为是父皇班师,欲因儿出行疏忽,乃至受刺长陵一事,而戒惩于儿呢······” 见刘盈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吕雉却是笑着侧过身,面色如常的拉了拉刘盈的手。 “倒也不至如此拘谨之地~” “——身以为太子储君,区区一柄赤霄剑,吾儿,受得起!” 面不改色的说出‘区区赤霄’数字,便见吕雉又是一嗔。 “赤霄,乃天子剑;不与太子储君,难不成,还能与那贱婢子?” “哼!” “陛下纵赐,也待那贱婢子担当得起!!!” 听着老娘这一句接着一句霸气宣言,刘盈也只是笑着低下头,并没敢搭话。 却见吕雉又自顾自说了几句,便自然的再次拉起刘盈的手。 “听闻吾儿方才,似是随萧相去了趟相府?” 听老娘问起正事,刘盈也是稍敛面上笑意,神情陡然一肃。 “正要禀告母后。” “——今日,曲逆侯除代传父皇诏谕,以赐帝剑赤霄于儿,另得父皇口谕者三,以问于吾儿当面!” 略有些严肃的道出此语,便见刘盈面色稍一沉。 “其一,乃父皇赐儿帝剑赤霄,除护儿周全、借儿威仪之意,亦有关中粮价异沸,父皇欲使儿全掌此番,以粮米官营之策,而平抑关中粮价一事。” “粮米官营之事,儿先前已禀知母后;今日,亦已细述于曲逆侯。” 听闻刘盈说起正事,吕雉也是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神情中,也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待吕雉微微一点头,就见刘盈微一沉吟,神情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其二······” “乃赵王同长陵田氏勾连不清,父皇欲使儿,定赵王之罪······” 神情复杂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是长叹一口气,眉头也被悄然皱起。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神情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只稍一抬手,便制止了吕释之急迫想要开口的举动。 低头思虑片刻,便见吕雉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只一片茫茫无际的平淡。 “吾儿往相府,可是焚毁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之罪证?” 待刘盈略有些忐忑的点点头,吕雉面上,终是再度绽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甚好~” “甚好······” 见刘盈、吕雉母子二人分别低下头,竟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吕释之不由心下一急。 却见吕雉只当没看见吕释之面上急迫,又意味深长的笑着,望向刘盈那张似有些讳莫如深的面庞。 “若吾所料不错,除粮米官营、治罪赵王,曲逆侯此归长安,亦得了陛下之意,欲以遇刺之真凶,相问于吾儿当面?” 听老娘精准无比的道出要害,刘盈只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母后慧眼如炬······” “若非儿佯装急迫,携萧相而急往相府,只怕曲逆侯开口所问者,必当为此事······” 随着刘盈讳莫如深的做出回复,吕雉只意味深长的笑着,上下打量起刘盈来。 “嗯······” “歇养旬月,当是无碍······” 自顾自呢喃着,吕雉终是笑着侧过头,面色淡然的望向吕释之。 “恐还当还劳兄长,于此数日打点行装,再随太子出长安,往三原一遭。” 语调平和的做下吩咐,吕雉便不顾吕释之愈发困惑的神情,背过身去,朝刘盈会心一笑。 “自长陵遇刺,太子便久居深宫,不示面于人,以致关中人心惶惶,蜚语纷纷。” “又今,修渠事尚未尽毕,太子当往三原,尽毕修渠事之余,也好安关中惶惶人心······” 第0165章 淮阴侯,皇后有请 是日夜,尚冠里,淮阴侯府。 与旬月前的淡然所不同,此时的韩信,已是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焦躁不安的站起身,在黝黑的客堂内来回踱着步,韩信那张被笼罩在夜幕下的面庞,已再也不见丝毫冷静之色。 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一点悄然亮起的灯光,终是让漆黑的客堂,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令人心安的光线。 就当韩信赶忙回过头,正要朝那私自点灯的婢女喝骂之时,却见那婢女悄然推出客堂,露出了身后那道衣衫玄黑,面带疲惫的身影······ “如何?!” “代王可有传讯?!!!” 急不可耐的一声发问,却见那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眉头一皱,缓缓摇着头,悠然长叹一口气。 “春二月上旬,太子令相府颁禁关之公文,函谷关,便再也无以出入。” “代王不惜连遣七队死士,方得其中一人,幸得以携此信入关······” 说着,黑衣男子缓缓将手深入怀中,取出了一卷沾满血污、泥尘的竹简。 顾不上细问,慌忙将竹简接过,又来到油灯下将竹简摊开,韩信的面容之上,只渐渐涌上了一抹躁怒之色······ “诶!” 一声憋闷的低呵,那卷承载着足足数十条人命,才得以送到韩信面前的竹简,应声在客堂内散落一地。 咚! 又是一声闷响传来,便见韩信含恨挥出一拳,砸在客堂内的立柱之上,竟使得屋顶之上,零星落下几块灰尘······ “雄踞代、赵之广,手握大军数以十万,不过半岁之功,竟已沦落至摇尾乞怜,引北蛮南下之地!!!” “如此再半岁,纵寡人全夺长安,又于事何补?!!” 愤然一声怒吼,韩信又烦躁的回过身,将身躯砸坐在了上首的坐位置上,面容之上,尽是无尽的忧虑,与愁苦。 见此,那黑衣人也是沉脸上前,勉强震了震心神。 “大王。” “现如今,尚或不至如斯之地?” 说着,黑衣人又回过头,看了看已散落一地的猩红色竹片,旋即对韩信稍一拱手。 “代王虽节节败退,然尚得些许转圜之余地,纵其败亡,亦非三、五月之功。” “再者,今代王已遣使北出雁门,以请匈奴引军南下,以为代王之外援。” “此举虽略失于节,然若成行,亦或可使战况扭转。” “待战况延绵,时日一久,长安必无以全输粮草辎重······” 砰!!!!!! 黑衣人话说一半,却见韩信又是极尽愤怒的一拍面前木案,将双眼瞪得浑圆! “无力输粮?!!” “哼!!!” “——往半岁,监国太子已是尽修郑国渠;往后数岁,渭北必当连年大丰!!” “现今,太子更绝粮商米贾于关中,尽没粮商之储米以归少府!” “莫言三五岁,便是代王撑得十年八载,长安朝堂,也绝无粮寡之虞!!!!!!” 满怀愤恨的接连几声怒吼,韩信躁怒的面容之上,已是带上了些许潮红。 见此,那黑衣人也是面色阴沉的思虑良久,又稍抬起头,试探着开口道:“大王于长安······” 依旧是话才冒出个头,便见韩信满是烦躁的一摇头。 “正月下旬,寡人遣死士数十,于皇宫之外数十里,亦未能取太子性命。” “如今已近春三月,太子所受之疮亦近痊愈,长安之戒严,却仍不见松弛之相······” 说着,韩信便冷笑着侧过头,望向黑衣人身上,那几处明显是刚刮出来的破口。 “嘿!” “前来之时,尔未察觉?” “遍关整个长安,戒备最为森严之所,恰乃寡人今之所居······” “——长安尚冠里,淮阴侯府!!!” 又是一声低吼,便见韩信烦躁的起身,负手急行到堂门处,手朝未央宫的方向一指。 “寡人所遣之死士,皆亡于行刺之时;今寡人得保性命,只皇后未得明证,无以缉拿之故!” “便是如此,寡人无以出府宅正门半步,亦已旬月之久!!” 满怀憋屈的几声怒号之后,韩信终是沉着脸回到客堂,面色阴沉的扶住先前,差点被自己一拳打倒的立柱。 “长安······” “寡人恐无计可施。” “为今之计,也唯有匈奴南下,援代王而逆颓势,事方可为······” 听闻韩信语调明明夹杂的愤恨,却又无时不透露出无奈的道出这番话,那黑衣人不由心下一急。 正要开口,却见客堂之外,悄然出现一道黑影,在韩信不远处跪地一拱手。 “大王!” “萧相国,已至正门之外!!!” 只此一语,顿时惹得韩信同黑衣人齐齐瞪大双眼! 最终,还是韩信勉强按捺住心中恐惧,强装镇定的走上前。 “可有甲士随行?” 却见那黑影赶忙摇了摇头:“未曾!” “萧相国只身前来,徒步而至正门之外······” · 只片刻之后,萧何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方才,还被黑衣人所占据的筵席之上。 先前漆黑昏暗的客堂,也已是被一盏盏灯点亮,宛如明昼。 客堂内的地面之上,更是被淮阴侯府的奴仆、下人洒扫的一尘不染。 自然,那卷沾满鲜血的‘战报’,也已被韩信小心收起,留待烧毁。 不冷不热的将萧何引入客堂,韩信只面色淡然的端坐于上首,虽心神略有些不宁,面上却是不见丝毫急迫之色。 “萧相国亲自登门,可甚是难得啊?” “更何况今日,萧相国夜半而登淮阴侯府······” “不知此来,可是有何指教?” 毫不掩饰恶意的几声冷嘲,便见韩信悠然抬起头,只面带着僵硬至极的假笑,佯装疑惑地望向萧何。 听着韩信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讥讽,萧何纵是心中思绪万千,也是不由僵笑着低下头。 “呵······” “淮阴侯所言,却也不失其实。” 说着,萧何不由笑着抬起头,望向韩信那张尽显疏离的面容。 “往数岁,老夫劳于国事,自是无暇登门,以同淮阴侯叙旧。” “及淮阴侯,不亦因废王为侯一事,而于吾等丰沛元从心怀怨怼,不屑面会?” 却见韩信听闻此言,连面上那一抹客套的假笑,都嗡而消失在了面庞之上。 “哼!” 冷然一声闷哼,韩信便再也顾不上客套,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尽是责怪和恼怒。 “汉五年,陛下羡齐地广而物丰,便以其子王齐,而迁寡人为楚王!” “后更听信奸妄之谗言,以莫须有之罪责,废寡人王爵,而为淮阴侯!!!” 毫不压抑的宣泄出胸中不满,韩信望向萧何的目光,便愈发狠厉了起来。 “陛下得出汉中而据三秦,此乃寡人之功!” “更陛下连年东出,以平关东,寡人更战功赫赫,为功侯之最!!!” “——便是项羽,亦乃寡人十面埋伏,方困亡于垓下!!!!!!” “若无寡人,陛下安可得天下?” “助陛下鲸吞天下,得王天下,寡人身不世之功,不过请封区区齐地七十三城,又有何不妥?!” 短短数语,韩信的情绪便莫名激动起来,嗡而从座位上弹起,满是愤恨的瞪向萧何。 “先是陛下夺齐国,而迁寡人为楚王,尔等丰沛元从默不作声!” “又后,尔等明知寡人无反意,亦坐视陛下废寡人王爵,以为淮阴侯!!!” “今寡人名曰‘侯淮阴’,食邑上万户,实则,不过困居尚冠里,宛如鱼肉毗邻刀俎!!!!!!” 咚!!!!!!!!!! 说道愤怒之处,韩信更是一脚将身前案几踢开,任由其在堂内散落一地。 而韩信那凶狠的目光,也似是恨不能将眼前的萧何撕碎! “寡人有难,尔等皆袖手而旁观!” “如此背信弃义,不顾往日情谊之徒,寡人,因何要见?!!” 又是一声极尽愤怒的咆哮,韩信便愤然走上前,丝毫不顾上待客之礼,一脚踩在萧何面前的木案之上,居高临下望向萧何。 而在木案另一侧,看着韩信目眦欲裂的望向自己,萧何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愧疚,也悄然飘散于无······ “鸿门宴后,淮阴侯弃项羽而入汉中,为老夫举荐,方为陛下用为将军。” “此老夫与淮阴侯举荐、知遇之恩。” 面色清冷的抬起头,看着与自己隔案对望的韩信,萧何的目光之中,已是再也不见丝毫暖意。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及淮阴侯王齐,又为陛下迁以王楚,此乃迁,而非贬。” “即非贬,老夫自无出言,以代淮阴侯求情之理。” “淮阴侯未行逆反,而为陛下废王为侯,此,确乃贬。” 说到这里,萧何望向韩信的目光,便隐隐泛出了些许冷意。 “淮阴侯得老夫之举,方得日后富贵,今不顾知遇之恩,而于老夫当面大放厥词。” “又淮阴侯失楚王之位,被贬为侯之时,老夫未出言转圜。” “如此,老夫同淮阴侯,便再无恩怨、瓜葛······” 语调满是平淡的道出这句话,萧何心中,也终是放下了一块名为‘情谊’的重石。 而后,萧何便缓缓从座位上起身,面色清冷的抬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盯向韩信目光深处。 “今日登门,本相只一问,欲请阁下解之。” “——太子于长陵遇刺,究竟乃何人所为?!!” 突闻萧何发出此问,韩信不由下意识一瞪眼! 只片刻之后,又见韩信毫不生硬的咬紧牙,望向萧何时的那抹愤恨,只更加坚决了起来。 “怎么?!” “酂侯可欲故技重施,再效陛下当年废寡人为侯之故事,以他人之罪,而取寡人之性命?!!” “哼!!” “酂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不过项上头颅十数斤,酂侯若喜,寡人这便自取,以赠酂侯!!!!!!” 看着韩信似有其事的在身前一步的位置咆哮,甚至有几颗唾沫落在自己脸上,萧何却仍旧是那副极尽淡然,不见丝毫喜怒的神色。 “阁下莫不以为,刺客尽亡,阁下便无罪证?!” “又许是阁下不知,何谓天子‘言出法随’,又何谓:君使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到这里,萧何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轻微的笑意。 ——一抹极尽讥讽,又极尽冰冷的笑意。 “好叫阁下知晓。” “老夫此来,乃得皇后之意,以太子受刺一事面问于阁下。” “便是阁下非敢作敢当之丈夫,皇后欲杀阁下,亦不过劳役三五,兵丁数十而已。” 言罢,萧何便面色清冷的低下头,毫不示弱的坐回木案前。 “若阁下仍冥顽不灵,老夫这便入宫,以此间事告与皇后。” “如此,阁下身首异处,当不过今夜之事。” 说着,萧何又面不改色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块朴实无华,形状却极其怪异的玉石,轻轻放在木案上,韩信那只大脚旁。 “又或者······” “阁下欲同皇后冰释前嫌,应老夫之请。” “老夫便当往告皇后,曰:淮阴侯迷途知返,愿于明日日暮之时,告罪于皇后当面。” “更日后,淮阴侯愿为太子之臂膀,以为新君之大将。” “如此,淮阴侯日后,虽仍为淮阴侯,然日后之淮阴侯,便当不再是往昔,困局囚笼之淮阴侯。” 言罢,萧何终于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踩着木案俯视自己的韩信。 “是生,或死;” “是囚,或释;” “是困居此处,为汉‘淮阴侯’,亦或驰骋北墙,为日后之韩太尉······” “阁下,自可择选······” 听着萧何这一番极尽冰冷的话语,韩信却是面带迟疑的低下头。 将脚从案几上挪下,蹲下身,韩信这才终于看清那块玉佩······ ——正是鸿门宴后,刚被刘邦任为将军的韩信,为了日后前途,托人送给吕雉的一块黄玉! “皇后······” 低微一声呢喃,便见汉室举棋不定的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萧何。 “皇后······” “果真愿以寡人,为太子日后之镇国大将?” 却见萧何闻言,只漠然从座位上起身,极尽客套的对韩信一拱手。 “明日暮时,长乐宫钟室。” “老夫同皇后,恭候淮阴侯大驾。” 言罢,萧何便头都不回,径直朝着府门外走去。 看着萧何离去的背影,韩信又面带迟疑的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枚绝对算不上精美的玉佩,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第0166章 陛下!陛下 与此同时,赵都邯郸。 夜半子时,天子刘邦却并未能得以安眠。 “陈豨······” “胡骑······” 穿着内衫,单手扶额躺靠在软榻之上,刘邦看着手中的简报,不由自主的将眉头皱在了一起。 在刘邦这几声低微,又隐含恼意的轻语下,便是已走入殿内好一会儿,周昌都没敢开口拜喏。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便见刘邦面色一凝! “周昌呐!!” “怎还不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终是惹得周昌快步走上前,对刘邦一拱手。 “臣···臣昌······” 拜谒之语刚过半,便见刘邦略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旋即示意周昌上前来。 待周昌快步来到身边,刘邦也是稍从软榻之上坐直了些,手中的简报,也随手伸到了周昌面前。 “看看。” “燕王送来的······” 应声接过简报,将其摊开,细细看了许久,周昌才面色凝重的抬起头。 见周昌似是要开口,刘邦只自然地再一挥手。 “不急开口。” “朕问,若可行,汝便点头;不行,便摇头。” “嗯?” 闻言,周昌也是朝刘邦感激一笑,旋即一点头。 “嗯······” 便见刘邦缓缓从软榻之上起身,双手背负于身后,左右踱步片刻,才稍侧身望向周昌。 “陈豨此为,乃穷途末路,不惜引匈奴南下,以为外援。” “若朕将计就计,仍由匈奴出兵南下,再合匈奴、陈豨而灭之······” 不待刘邦话落,甚至是刚听到‘将计就计’这几个字,便见周昌面色激动地站起身! 待刘盈猛地一皱眉,周昌才强自坐回筵席之上,只片刻之后,便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见周昌这番架势,刘邦不由面色稍一沉,也略有些激动地回过身,正对向周昌,双手背负于身后,将上半身稍稍前倾。 “太子已修郑国渠,更以粮米官营平抑关中粮价;往后,朝堂再无寡粮之虞!” “如此,亦不可?” 听闻刘邦此问,周昌本想再摇头,待听出刘邦语气中的不敢,不由稍一沉吟,便面带请示之意的望向刘邦。 看着周昌几乎明写在脸上的‘我能说话不?’,刘邦也是大咧咧一摆手。 “说就是!” 得到‘可以开口说话’的许可,周昌终是稍松了一口气,为了说话能顺畅些,又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 待刘邦都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才见周昌深吸一口气,对刘邦稍一拱手。 “禀······禀陛······陛下。” “匈······匈奴之······之力,乃于······于······于骑(jì)。” 说着,周昌不安稍有些恼怒的轻拍了一下嘴,惹得刘邦也是不由稍松了松眉。 就见周昌自顾自暗恼了好一会儿,才似是和不争气的嘴达成了什么协议般,试着开口继续道:“匈······匈奴······之······之卒,尽······尽为······骑。” “其来······来去······如······如风,追······追之······不······不可······及。” “若······若欲······战······战匈······匈奴,陛······陛下当······当得······得骑······” 看着周昌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出两句利索话,刘邦顿时心生不忍,稍待温和的上前一步。 “汾阴侯是想说:匈奴之卒,尽乃骑,朕欲战,当得足以匹敌之骑军?” 见自己想说的话,被天子刘邦不费吹灰之力的道出,周昌才长舒了口气,旋即默然点了点头。 待周昌点头,刘邦却是面带感怀的直起身,扬天长叹一口气,又用心中最后的那一丝不甘,轻声发出一问。 “若欲战匈奴,更或北逐胡骑至大幕,朕,当需骑兵几多?” 闻言,周昌稍一思虑,又赌气似的拍了拍嘴,才朝刘邦的方向抬起手,将食指和中指竖起。 “二······二十······” “唉~” 听周昌道出‘二十’这个数字,刘邦便又是一声哀叹,制止了周昌即将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 “二十万······” “二十万呐~” 满是唏嘘的摇了摇头,刘邦终于是摇头叹息着坐回了软榻之上,面上尽显忧愁之色。 “匈奴之骑,寡者一骑二马,多者,更有一骑三马者。” “欲得骑卒二十万,吾汉家纵少,亦当得战马五十万匹······” 说着,刘邦终是满带遗憾的摇了摇头,侧过身,朝周朝自嘲一笑。 “吾大汉之锐士,持戟北逐匈奴之日,朕,怕是等不到啦······” “就怕朕半年之后,太子过于年幼,为外蛮所欺啊······” “到那时,只怕燕、代之边墙,又当连年战火纷纭,胡骑不绝,民不聊生······” 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又是一声长叹,终是目光涣散的遥望向殿外,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而在刘邦身侧,听闻刘邦这一番极尽悲观的展望,周昌本是下意识想要开口,试着说些什么。 但不知是因为担心话说不通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顾虑,周昌终还是低下了头,并没有再开口。 ——天子刘邦,今年已经六十一了······ 虽说刘邦的父亲,去年才去世的已故太上皇刘煓,想念足足八十五岁,但刘邦的状况,显然无法和老爹刘煓做比较。 ——已故太上皇刘煓,几乎是从出生时起,一直到六十岁左右,都依旧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 直到始皇帝二十二年,魏国为秦所灭,刘煓之父魏丰公,才带着年近六十儿子刘煓、年过三十的孙子刘邦,从魏都大梁逃到了丰邑。 即便是在父亲亡故,家道中落之后,已故太上皇刘煓,也并没有吃太多的苦。 ——等秦统一天下之时,刘煓,已经是一位花甲老者了;家中排行老三的刘邦,都已经年过三十。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到了这把年纪,就算三儿子刘邦不靠谱,有长子刘伯在,刘煓自也不至于下地种田。 再后来,‘不靠谱’的三儿子起兵抗秦,刘煓在老家丰邑和人蹴鞠; 等秦灭亡,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被当人质流于丰邑的刘煓,依旧在家和朋友蹴鞠。 再后来,项羽乌江自刎,儿子刘邦得立为帝,为了让老爹能和朋友们踢上蹴鞠,天子刘邦更是把老家丰邑整个搬到了长安附近! ——连人都原封不动的那种! 毫不夸张的说:自秦昭襄王二十五年出生,一直到去年,也就是汉十年亡故,这长达八十五年的人生历程里,刘煓没有过哪怕一天的苦日子! 反观刘邦,先是在丰沛老家蹉跎了前半生,到四十好几,才侥幸娶上一门媳妇。 若是没能娶上媳妇,刘邦同隔壁村曹寡妇的私生子刘肥,恐怕就会是刘邦一生当中,唯一一个能证明他曾存在过的证据······ 之后起兵抗秦,刘邦又是连年征战,更曾经历鸿门宴、困居汉中、彭城战败这样的险阻。 到现在,满打满算,刘邦起兵抗秦,已是有十余年。 若是从当年砀山释役,带着周灶、周昌等人落草为寇算起,刘邦征战在外,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 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除了登基为帝后的最近这几年,能偶尔待在长安,稍微轻松快活个一年半载,其他时候,刘邦几乎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前往战场的路上。 如此操劳,便是二三十岁的壮汉,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就更别提年过花甲,牙齿都开始脱落的老天子刘邦了······ “唉······” “待此战罢,关东异姓诸侯,便只存彭越、英布二人。” “但愿陛下速尽全功,也好早归长安,过两年安生日子吧······”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感叹,周昌便不着痕迹的抬起手,擦了擦鼻翼两侧的‘汗滴’。 而刘邦也终于是从漫长的思虑中回过神,悠然长叹一口气,才终于将心绪拉回了眼前。 “嗯······” “如此说来,陈豨但未授首,匈奴便绝不可南下?” 听闻刘邦此问,周昌也是稍敛回心神,赶忙朝刘邦点了点头。 就见刘邦稍点了点头,双手稍一拍大腿,顺势站起身,再次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稍一踱步。 “既如此,朕便当速平陈豨之乱,另当传令燕王,无论如何,也当阻匈奴胡骑南下之途!” 说着,刘邦便回过身,见周昌又是面带附和的一点头,便将手指向了木案之上,另一卷崭新的竹简。 “燕王意,即陈豨遣使,以请匈奴驰援,朕亦当遣使北出,以吓退匈奴南下之意。” 听闻刘邦此言,还不等周昌点头,又见刘邦将手收回背后,将眼角微微眯起。 “然朕以为,与其遣使北出,莫如于北墙陈列大军十数万!” “得十数万锐士驻守,又得高墙、坚城为依凭,匈奴纵有意南下,亦当忌惮而不前!” “若匈奴执意遣军南下,朕更可一战而搓其锐气!” “如此,若朕有不测,新君继立,吾汉家之北墙,也当可得数岁安宁······” 听刘邦说出‘陈列大军于北墙’,周昌先是面色一急! 待听到后面这句‘若朕有不测’,周昌面上急迫,又悄然化作一抹忧虑······ “莫非······” “莫非陛下今,已感寿数无多······” 正思虑间,就见刘邦缓缓回过身,望向周昌的目光中,已再也不见先前,那抹令人心悸的锐意。 “汾阴侯以为,朕,该当如何······” “当纳燕王之谏,遣使吓退匈奴,亦或是固执己见,试与匈奴一战?” 听着刘邦满是无奈的语气,看着刘邦那隐隐带有些许恳求的目光,周昌一时之间,竟也有些犯了难。 若是往常,听到刘邦问自己‘我该不该和匈奴干一仗’,周昌必然会第一个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告诉刘邦:打匈奴,还不是时候。 但现在,看着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隐隐泛着的些许祈求,周昌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拒绝。 ——一位自感时日无多的父亲,为了自己死后,儿子不被刁蛮的邻居欺负,想趁着死前,好好教训一下邻居! 甚至于,这位父亲都不指望打死、打服那个刁蛮的邻居,只是想让邻居受点伤、心里产生些许恐惧,好让自己死后,儿子能安稳成长几年······ “臣······” “臣!” 只刹那间,周昌便再也抑制不住汹涌的泪水,如水管失去阀门一般,从眼眶中喷涌而出。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惹得刘邦不由鼻子一酸。 不待刘邦上前,将砸跪在地上的周昌扶起,就见周昌已是泣不成声的匍匐在地,将头在地上撞得砰砰作响······ “陛下······” “陛下!” “陛下~~~” 这几声‘陛下’,周昌,总算是没有磕巴。 但听着这一声声伴随着叩首声的‘陛下’,刘邦却完全顾不上为周昌不再磕巴而欣喜。 “哈~” 轻轻张开颤抖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将眼眶内的泪水稍憋回去些,刘邦才缓缓走上前,轻轻将周昌从地上扶起。 待周昌涕泗横流的抬起头,露出额头上那块已有些泛红的肿包,刘邦只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丝扭曲至极笑容。 “嘿。” “嘿嘿······” “儿孙绕膝的年纪,还哭哭啼啼的······” “若是让家中孙儿见了,还以为你周昌,这是被吾欺了去······” 听着刘邦语调温和的道出此语,甚至数年难得一见的自称‘吾’,周昌却是根本顾不上抬头,只低头捂着嘴,好让哭声尽量别被传到殿外。 见周昌这般模样,刘邦也并未多劝,只如多年前,同周昌、周灶等把兄弟困居砀山,落草为寇时那般,轻轻拍了拍周昌的肩膀。 “且去吧。” “朕,知道了······” “开春在即,依胡人之俗,匈奴当引部北上,以逐水草。” “陈豨欲引胡骑南下,匈奴胡骑,大半是不会来的······” 言罢,刘邦终是落寞无比的回过身,稍擦了擦被风沙迷湿的眼眶,朝身后的周昌一摆手。 “且去吧······” “明日,朕便传令燕王,遣使北出,吓退北蛮便是······” 第0167章 兵仙?神仙也得死! 汉十一年春三月甲午(初一),长乐宫。 在萧何的陪同下走入长乐宫,行走在宫道之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看见沐浴在夕阳下的宫阙,韩信的心中,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感怀。 “曾几何时,陛下亦同寡人一般,视皇宫、高阙为暴君之证,势尽除之。” “现如今,陛下反自居于深宫,以王天下······” “寡人······” 萧然发出一声长叹,韩信便面色复杂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静静等候着自己的钟室。 “嘿······” “自今日始,吾,也不当再以‘寡人’自称······” 如是想着,韩信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形状奇异的黄玉,又侧身看了看萧何。 却见萧何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在宫室外数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 “淮阴侯请。” “皇后,已等候多时······” 听闻萧何语调冷漠的道出,韩信只摇头一笑,缓缓走上前,来到萧何身前,却并没有看向萧何,而是仰起头,满脸唏嘘的看向钟室之上。 “待自钟室出,淮阴侯,便不复为往昔之韩信······” 说着,韩信悠然长叹一口气,笑着侧过身,对萧何正身一拜。 “信得今日之福贵,皆赖酂侯不吝举荐!” “酂侯之恩,信纵死,亦不敢或忘!” “日后,信不敢奢求酂侯复视信为挚友,唯愿酂侯,珍重!!!” “若酂侯日后有难,纵无人言劝,信,亦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满是庄重的道出此数语,韩信又深深凝望萧何片刻,终是决然回过身,跨入了钟室的大门。 约莫三息之后,钟室之内,便突而传来一阵急促,又短暂的打斗声。 便是如此片刻之间,钟室之内,便再度重归于沉寂。 而萧何却是纹丝不动,仍旧是如一桩门神般,侧身屹立于钟室门外。 只那张如兵佣般冰凉的面庞,悄然多出了两行热泪······ “韩信啊······韩信······” “迟了······” “太迟了······” · “究竟何人?!” “胆敢绳缚寡人?!!” “尔等可知,吾是何人!!!” 被几名孔武有力的兵卒架上钟室顶层,韩信惊怒间几声怒吼,终是换来头上蒙着的黑布,被兵卒粗鲁的一把拽下。 而后,便是吕雉那张雍容,庄严,又无时不透露出冰冷的面庞,出现在了韩信的视野当中。 低下头,双手已被粗绳紧缚于身后,就连双脚,都被紧紧绑在了一起。 身侧,则是十数名身形威武的兵卒,不顾韩信已被舒服的双脚,面上仍是一片戒备之色。 甚至有几名年轻些的禁卒,悄然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倒了这时,韩信也终于是明白过来,今日,只怕并非是自己和吕雉冰释前嫌······ “自陛下因罪而废楚王,以为今之淮阴侯,吾,便再未曾同楚王谋面。” 正思虑间,便听吕雉那冰冷,又极尽平和的声音传来,惹得韩信不由一皱眉。 就见吕雉又是冷然一笑,望向韩信身后的两名兵卒,朝不远处的筵席一指。 “楚王不便行走,尔等,便助楚王安坐吧。” “今日,吾欲同楚王,好生叙叙往昔之旧事······” 吕雉话音刚落,韩信那仍雄壮有力的身躯,便被那两名兵卒再次扛起,到筵席旁放下了来。 而后,便是韩信在兵卒的‘帮助’下,极尽屈辱的弯下膝盖,如同一个待斩囚徒般,双手被缚于身后,在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至于韩信来时仍拿在手上,进入钟室前藏入怀中的那块黄玉,也已在方才楼下,兵卒们控制韩信的过程中,从韩信怀中掉落。 此刻,又被兵卒们恭敬的上前,放在了吕雉面前的案几之上。 便见吕雉又是冷然一笑,缓缓拿起那枚黄玉,面容之上,也顿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楚王可知当年,得楚王赠此玉之时,吾做何念?” 见韩信并没有打算开口的架势,吕雉只自顾自一笑,将黄玉举到了头顶之上,对着烛光欣赏了起来。 “当年,陛下方自鸿门一宴侥幸逃生,为项羽封为汉王。” “及吾,则亦获封汉王后,为陛下留于丰沛,以为项羽之人质。” 说着,吕雉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缓缓将那枚黄玉放回木案之上,终于正视向不远处,面上尽呈不忿之色的韩信。 “彼时,凡陛下之部众、将官,皆备百金重礼,又不顾楚地数千里之远,以自汉中往送丰沛,赠礼而邀宠于吾。” “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一赠蜀锦百匹,一赠金饰数十。” “纵酂侯、平阳侯(曹参)亦未能免俗,竟于汉中置良田百顷、农庄十数,以田、庄之契为礼,往送丰沛。” “彼时,吾父尚在。” “见诸将皆以厚礼相赠,亡父更曾喜笑颜开,言:吾女得嫁汉王,此诚吕氏三生之幸······” 满是唏嘘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吕雉不由自嘲一笑,摇头叹息着,重新将木案上的黄玉拿起。 “然诸将所赠之礼,或用之、或遗之,又或于吾受囚项营之时,为吕氏子弟变卖之。” “唯此玉,为吾留存至今,终为漏忘。” 说到这里,吕雉悄然从回忆中回过神,面带轻笑的望向韩信。 “楚王可知,此因何故?” 随着吕雉这一番追忆之语,韩信惊惧、愤怒的心绪,也莫名的平静了下来。 听闻此问,便也下意识一摇头。 却见吕雉又是苦涩一笑,低头望向那枚黄玉,面容之上,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苦楚。 “诸将虽以厚礼相赠,然彼时,陛下已王汉中,诸将皆得赏赐颇丰。” “无论金、锦,亦或田、庄,于彼时之诸将而言,皆非难事。” 说着,吕雉又笑着伸出手,将那枚黄玉拿在身前,望向韩信那张略显呆滞的面容。 “唯楚王,彼时方自项营出,为酂侯举于陛下当面;虽为陛下用以为将军,然功勋不显,家赀不丰。” “除此玉,楚王只得陛下所赐之甲胄一,将印一,又弓、剑各一。” “此玉,乃楚王倾其所有,以赠于吾。” 说到这里,吕雉话头稍一滞,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略有些苦涩的僵笑一声。 “彭城一战,陛下损兵折将,又吾身陷项营。” “见此玉日夜不离吾之手,太上皇奇而问之:纵身项羽之阶下囚,吾亦身汉王后之贵,不过一丑玉,何止如此爱不释手?” 便见吕雉又是苦笑着一摇头,再度抬起头时,望向韩信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和蔼。 “楚王可知,吾何言以对太上皇所问?” “吾言:此玉,乃陛下大将,背水一战而破赵之悍将韩信,其始从陛下之时,顷其所有相赠。” “得此玉在,但韩信未曾忘本,便必会请兵,代陛下大破项营,以救吾于水火······” 说到这里,吕雉面色又是一沉,眉宇间,悄然带上了些许哀怨,以及抹不去的记恨。 “变了······” “吾囚于项营不数岁,都变了······” “夕日之丰沛懒汉,心生鲸吞天下之念,得合诸侯之兵,以抗霸王项羽······” “往昔之沛县小吏,得身汉相之贵;因贩狗之能,而得娶吾妹之樊哙,亦已为名震天下的大将。” “便是陛下身侧,亦有了如今之戚姬、赵王······” 满是哀怨的道出这番话,吕雉再次望向韩信之时,面容终于恢复到了先前,那不带丝毫温度的冰冷模样。 “楚王,也变了。” “陛下困居汉中之时,楚王一战而闻名天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以还定三秦。” “后陛下东出,楚王更背水一战而破赵,又轻而易举得平魏、代,更无兴刀戈而降燕。” “然至齐!” “昔日倾其所有,以赠此玉于吾之韩信,为王齐地,竟不惜破陛下同齐王田广之盟约,悍然攻齐!!” “为一己之私,竟使广野君郦食其,为齐王广烹杀于临淄之外!!!” 语调极尽严厉的道出此数语,吕雉不由又强自调整着呼吸,漠然摇头一叹息。 “自那时起,楚王之所为,便不再是为陛下······” “陛下彭城一败,为项羽困于荥阳,楚王不思解荥阳之困,反表奏请封以王齐。” “自那时,陛下于楚王,便不再视为臣下······” 听闻吕雉这一番略带责备,又隐隐带有些唏嘘的陈述,韩信才刚平静下去的心,不由再次躁动起来。 强自按捺许久,韩信才让自己的声线,勉强维持在了‘咆哮’以下。 “皇后即知,陛下北出汉中、还定三秦,又东出函谷,平代、赵、燕、魏,皆寡人之功,又何言寡人不当王齐?!” “将之有功,莫不当封土而王之,以为一脉之始祖?!!” 满是愤恨的道出此语,韩信望向吕雉的目光之中,也终是带上了一抹轻蔑。 “既惮寡人功高,杀便是!!” “竟使皇后一介女身,设此钟室之谋?!!” “哼!!!” “大丈夫顶天立地,当敢做敢为!” “他刘季,纵得王天下,亦不如皇后一介妇人!!!” “住口!!!!!!!!!!” 韩信话音未落,甚至不等吕雉开口呵斥,便见一旁的兵卒之中,猛地跳出一道身影,怒目瞪向韩信! 更是有数人走上前,将负手跪坐于筵席之上的韩信,摁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 却见韩信仍不可罢休,毫不费力的将脑袋一转,咬牙切齿的望向吕雉。 “皇后得嫁皇帝为妇,亦可谓相得益彰!!” “寡人······” “唔······” 话说一半,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破布,塞住了韩信那张大嘴。 而在那口高高悬挂着的巨钟前,吕雉也终是摇头叹息着站起身,目光冰冷的望向韩信。 “陛下困居荥阳,尔不思解陛下之困,反借机请王齐!” “后陛下念尔功高,迁王楚地,尔更不知何为‘恪守本分’,竟胆敢收容项楚余孽钟离眜!” “又陛下贬尔为淮阴侯,欲与尔寿终正寝,尔更屡逆陛下之意。” “去岁,更同陈豨合谋,欲为乱社稷!!!” 接连数声冷斥,吕雉不由俯身,拿起案几上的那枚黄玉,面上怒容,也终于是渐渐化作实质。 “若单如此,吾亦尚可念往日之情分,恳请于陛下当面,与尔风光大葬。” “然尔韩信,千不该,万不该,于吾儿刘盈,于当朝储君不利······” 咬着牙,以极尽愤恨的语调道出此语,吕雉望向韩信的目光陡然一变。 ——从先前,那望向仇人般的冰冷,变成了望向死物、死人的默然。 “汉祚鼎立之时,陛下曾允诺:韩信功高,纵有滔天之大罪,亦有五不杀。” “是谓: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光不杀;见铜不杀;见铁不杀。” 说着,吕雉便漠然抬起头,环顾一圈钟室。 “钟宣于室,便不见地;室盖有顶,便不见天。” “又日暮时分,不见昼日之光······” 言罢,吕雉终是侧过头,眼角最后看了韩信一样,嘴角悄然带上了一抹冷笑。 “见铜、见铁不杀······” 吕雉话音未落,便见钟室之内的兵卒们,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杆杆尖锐的‘竹矛’,将跪趴在案几之上的韩信围坐一团。 而后,便是那枚黄玉从吕雉手中滑落,在钟室的木地板之上,响起一阵‘咚咚’的低响。 “杀!!!” 冷然一声轻呵,吕雉便头都不回,顺着木阶,从钟室之上缓缓走下。 来到钟室门外,看着萧何依旧默然屹立,面上却遍布泪水,吕雉不由身形稍一滞。 面带温和的抬起手,用衣袖替萧何稍拭去面上泪水,吕雉嘴上,却道出了一番令人脊背发凉的话。 “敢动吾儿······” “呵······” “莫言兵仙,便是天神真仙,吾,亦当缚而杀之!!!” 以人畜无害的神情,道出这番令人心神俱惊的霸气宣言,吕雉终还是对萧何温尔一笑。 “今日之事,劳烦萧相国······” 轻轻一声‘安抚’,吕雉便带着一抹摄人心魄的冷笑,缓缓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吕雉身后,钟室之上的挣扎、低吼声停止的一刹那,太阳也终于彻底藏在了西山之后。 夜幕降临,硕大的长乐宫,被靓丽的月光所笼罩。 唯独那栋钟室,似是有什么令月光害怕的东西般,即便已是点起了星星灯火,也依旧笼罩于无尽的暮色之中······ 第0168章 曲逆侯,也该回邯郸了 春三月的气息,随着令人神清气爽的凉爽春风,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感受着明显回暖的气温,关中百姓铭刻于血脉深处的本能,也是被悄然唤醒。 ——春耕。 早自二千多近三千年前,炎、黄二帝所在的上古时期,耕种作物以获取食物的技能,就已经被智慧的华夏民族所掌控。 在之后的数千年当中,华夏文明的历代变迁,基本也都是围绕着农耕为核心。 ——地不够种了,那就往外打,将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赶走! ——粮不够吃了,那就内部革新,将那些欺压底层群众的暴君,如蚩尤、商纣等赶下台! 不单是内部革新,外部征讨、扩张,就连古华夏礼法、祭祀,乃至于天文学的诞生,都与农业息息相关。 ——最早产生于华夏文明的祭祀仪式,其主祭官向上苍、天神的首要祈求,便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自上古时期传延至今,在汉室依旧存在的礼法制度,也正是每年开春,天子亲开籍田,以劝天下农耕; 便是上古时期的星官观测星辰,也同样是为制定历法,好使农业生产‘各得其时’,让百姓得以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除草,什么时候该收获。 正是在这种上下传延五千多年的传承当中,农耕,成为了华夏民族深深铭刻于血脉深处的‘天赋’。 甚至到了后世的二十一世纪,得以成功登月的华夏人,最先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也依旧是:月球上,到底能不能种粮食······ 到了现代化的后世尚且如此,如今,还处于封建制度农耕文明的汉室,自是更不用多说——三月一到,所有农户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将到了的春耕之事上。 便是在这万物复苏,萧瑟了一整个冬天的长安城,也渐渐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变得逐渐繁华之时,尚冠里曲逆侯府的安宁,却因一则突如其来的消失,而陷入了混乱······ · “什么?!” “走了?!!!” 曲逆侯府,后堂。 听闻堂外奴仆的话语,陈平只慌忙从榻上起身,顾不上整理服饰,便一把将门拉开。 面色沉凝的望向门外的奴仆,陈平不忘一边急着腰带,一边冷声提问道:“细细道来!” 就见奴仆闻言,强自调整了一番错乱的鼻息,才对陈平一躬身。 “禀,禀君侯。” “辰时,太子乘辇自司马门出未央,于武库同建成侯,及南军甲部校尉汇合,旋即赚到向北,直赴三原!” “奴往问未央宫北之民,终得其中一人言——太子谓沿道民曰:修渠未毕,不敢久留长安。” “奴又问,得民言:太子此修郑国渠,于冬前,已毕清淤、窄道事,唯剩固土一事尚未毕。” “今太子再出长安而往三原,待再回长安,恐当至夏四月······” 听着奴仆的汇报声,陈平的面色只一点点沉了下去,待听到那句‘太子这一走,要一个月后才回来’,陈平的脸更是彻底黑了下去。 “嗯······” 沉着脸稍一沉吟,陈平便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快速将衣装收拾整齐,便见陈平嗡而抬起头。 “汝速往相府,递上拜帖!” “片刻之后,吾当亲登相府,以会萧相国当面!” 语调沉稳的做下一声吩咐,陈平的面色不由更难看了些。 ——现在的陈平,可是天子刘邦派出的使者! 此回长安,陈平是有使命在身的! 才回到长安的那天,陈平便第一时间入宫,向太子刘盈宣读了天子刘邦的诏书,刘邦所交代的几件事,陈平也都办了个大差不离。 如关中粮价鼎沸一事,陈平已经从刘盈手中,得到了详细的应对策略。 对于赵王刘如意,刘盈也已经摆明了态度——家丑不可外扬。 至于刘盈整修郑国渠的情况,就算刘盈不在,陈平也能去少府转转,再从萧何那里简单了解一下状况。 但还有一件事,是陈平必须要亲自,而且是单独见刘盈一面的。 ——淮阴侯,韩信! 自邯郸出发之前,天子刘邦更是三令五申:这件事,必须单独问刘盈,并第一时间让刘盈给出处置方案,绝对不能让萧何、吕雉二人,为刘盈出谋划策! 陈平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件事,几乎完全是针对太子刘盈的考验,将直接关乎到天子刘邦,对‘易储’一事的态度! 这件事要是办不好,陈平此番回转长安,别说立下功劳了,回到邯郸之后,能不被天子刘邦踢两脚,都算刘邦心情好! “诶!” “那日,就不该让家上遁走!!!” 咬牙一跺脚,陈平便沉着脸抬起头,却见片刻之前才离去的奴仆,竟再次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愣着作甚?!” “还不速去!!!” 一声极尽凄厉的嘶吼,那奴仆只慌忙跪倒在地,不等开口解释,就见后院之外,出现了另一位侯府奴仆的身影。 就见那奴仆疾跑而来,甚至都顾不上喘口气,便气喘吁吁的望向陈平。 “君,君侯!” “皇,皇后,皇后遣人,请君侯入宫!!!” · 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入未央宫,在宣室殿外脱下布履,解下佩剑,陈平面上焦急之色,也是悄然散去稍许。 ——因为在殿门处,陈平发现了另外一双布履。 “会是何人呢······” “皇后此召,又所为何事······” 带着这个疑惑,将解下的佩剑交给一旁的寺人,陈平便再一整衣冠,缓缓走入了宣誓殿内。 “曲逆侯臣平,谨拜皇后······” 一声中规中矩的唱喏,自是引来吕雉一声亲和的招呼。 “曲逆侯不必多礼~” 应声抬起头,陈平也终于看见了那个在自己之前入宫,面色平淡得跪坐于殿内的身影。 ——正是方才,陈平想要登门拜访的萧何无疑。 面带疑惑的来到殿侧,在筵席之上跪坐下来,不待陈平开口,就听吕雉那标志性的平缓音调,在大殿之内响起。 “自去岁,曲逆侯随陛下出征,一晃已半岁。” “若非此番,陛下遣曲逆侯为使,以回转长安,吾尚不知何时,方可再见曲逆侯······” 面带笑意的客套两声,就见吕雉面色温和的抬起头,望向陈平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带上了一抹亲切。 “陛下于邯郸,可诸事皆顺?” “又战事,可有何困阻?” 听闻吕雉这两问,陈平也只好将心中的疑虑暂时放在一边,朝上首的吕雉微微一拱手。 “陛下一切都好,及战事,虽稍有延绵,亦无甚困阻······” 就见吕雉闻言,只面色温和的一点头,就连气质中常带的那抹强势,都似是已消失不见。 “如此便好,便好······” 轻轻两声呢喃,吕雉便又稍带亲和之意的抬起头。 “闻太子言,曲逆侯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国事相托。” “如今,曲逆侯回转长安,亦已得数日;不知陛下之所托,曲逆侯可已尽毕?” 说着,吕雉又似是怕陈平误会般,自顾自一笑。 “今陛下驻军邯郸,虽战事无虞,然曲逆侯国之柱石,又乃陛下信重之谋士。” “恐曲逆侯常随陛下身侧,才方妥当些?” 听闻吕雉先前两问,陈平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吕雉又被掌控欲支配,想要了解天子刘邦,究竟交代了什么任务给陈平。 可当听到后面一句,体味着吕雉几乎不加以掩饰的‘送客’之意,陈平只面色顿时一滞。 “陛下临出征之时,曾遣绛侯回转长安,以淮阴侯之事,相告于萧相国······” 暗自思虑着,陈平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望向跪坐于吕雉身侧不远处,面色古井无波的丞相萧何······ “除遣绛侯告萧相国,陛下似还曾以此事,告知夏侯太仆;又夏侯太仆往告曲周侯······” “嗯······” 想到这里,陈平终是抬起头,目光晦暗的望向吕雉。 “莫非······” 正思虑间,就见吕雉面上笑意不改,只更温和的一开口。 “曲逆侯?” 被这一声轻唤敛回心神,陈平只稍一思虑,便迟疑的对吕雉一拱手。 “确如家上所言:臣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国事相托,欲面问于家上。” “其一者,乃陛下于问家上修渠事,及关中粮价鼎沸,家上行粮米官营,平抑关中粮价之详策。” 沉声道出一语,陈平便不由自主的望向萧何,略带试探的将眼角稍稍眯起。 “此事,家上前日,已尽告于臣知。” 语速缓慢的道出一语,见萧何还是方才那般,似是被施了定身术的模样,陈平也只好将目光,移回上首的吕雉身上。 “其二,乃赵王。” “陛下得萧相国言奏:往数岁,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 “又前时,长陵田氏欲谋关中粮价之鼎沸,又涉行刺太子一事;赵王身宗亲,又乃陛下亲子,自无置身事外之理。” 嘴上说着,陈平不由自主的又撇了萧何一眼,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凝视,确定萧何面色没有变化,便自然地移回了目光。 将前两件事道出,见吕雉面容之上,仍旧是方才那副笑意盈盈的神情,陈平不由眉头稍一皱。 正当陈平暗自权衡着,究竟要不要把韩信那件事,在吕雉面前道出之时,却见吕雉微笑着侧过身,朝萧何稍一点头。 而后,便是萧何面色僵硬的从座位上起身,宛如行尸走肉般朝吕雉一拱手,旋即从身后不远处抱起一只一尺见方木盒,目光呆滞的走上前,将木盒放在了陈平面前。 不等陈平将疑惑地目光,从萧何身上移向上首的吕雉,便听吕雉又是柔声一笑。 “纵曲逆侯不言,吾亦知,曲逆侯此归长安,乃得陛下以行刺太子真凶之事相托。” 自顾自笑着一语,吕雉便面带随和的一摇头。 “只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关中人心惶惶,物论纷纷。” “更修渠事未毕,又春耕在即,太子只得先往三原,以国事为重。” 言罢,吕雉便意味深长的一笑,稍昂起头,朝陈平面前的木盒一努嘴,嘴上不忘说着:“得此物而归邯郸,曲逆侯此行之使命,也当可尽全?” 听着吕雉明明是随和的语调,却令人如芒在背的这番话语,陈平只面色呆滞的正过身。 抬起头,稍带迟疑的望向萧何,却依旧没能从萧何那木桩般僵硬的面色之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心。 强自震了震心神,又深吸一口气,陈平便伸出手,轻轻将木盒的盖子掀开。 刹那间,一股刺鼻的石灰味直扑陈平口鼻之间,惹得陈平面色一凝。 待看清木盒之内,是一颗已被石灰包裹的人头之时,饶是稍有心理准备,陈平也不由得一惊! 稍有些慌乱的盖上木盒,陈平的面容之上,已是陡然涌上了一抹骇然! 强自调整一番粗重的鼻息,勉强按捺住面上惊骇,才刚侧过头,便见吕雉面带笑意的从软榻之上起身。 “汉七年,韩信私藏项楚余孽钟离眜,为陛下贬为淮阴侯。” “又去岁,韩信伙同代相陈豨,拟里应外合,以行谋逆事······” “更后,韩信伙同长陵田氏,先欲哄抬粮价以乱关中;后事未遂,更遣死士,于长陵行刺太子储君!” 冷然一声轻斥,便见吕雉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凝,望向陈平的眼角,也不由悄然眯起。 “淮阴侯信,屡犯国法而不知悔改,其罪当族!” “赵王刘如意,身宗亲而不自重,同长陵田氏、淮阴侯韩信等贼同流合污,羞氏刘哉!” 说着,吕雉语调稍一沉,面上怒意也稍敛回大半。 “太子念赵王手足之情,不忍重罚;然吾身后宫之主,自无坐视赵王行差就错,辱没国氏之理。” “吾已传令:陛下班师前,赵王同其母,皆禁足宫中;待陛下重返长安,再做处置。” 言罢,吕雉终是将双手合握于腹前,面色清冷的望向陈平。 “如此,曲逆侯之使命,当已尽毕。” “稍歇整数日,曲逆侯,也当折返邯郸,效命于陛下左右······” 听着吕雉用陈述的语调,将这些明明还未发生的事道出口,陈平只面色一愣。 满是迟疑的望向萧何,却见萧何,依旧如先前那般,面色古井无不,目光涣散的跪坐于殿侧······ “唉······” 暗自稍发出一声哀叹,陈平终只能抬起头,面色五味陈杂的对吕雉一拱手。 “臣,领命······” “明日,臣便启程,重归邯郸······” 第0169章 韩信暗度陈仓,谁人明修栈道? 在陈平带着那颗被石灰包裹着的人头,从宣室殿退出,神情复杂的走向尚冠里之时,刘盈的太子辇车,早已过了渭水,踏上了前往三原的路。 只不过,刘盈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再此往三原的主要目标——修渠之上。 “唉~” “可惜淮阴侯一代名将,竟落得受缚钟室,为竹刃所杀之下场······” 面带感怀的掀开车帘,遥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未央宫正殿,听着吕释之满是唏嘘的感叹,刘盈也是不由稍叹一口气。 “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韩信得今日之下场,不过种因得果,自作孽而取罪于天,实无可祷也······” 稍带附和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眉头稍稍皱起,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 从本心上出发,对于韩信,刘盈其实更倾向于:留他一命。 诚然,如今汉室糟糕的财政状况,根本不足以支撑一场主动发动的对外战争;就算刘盈有意在有生之年遣兵出塞,也绝非是十年之内。 但对于淮阴侯韩信这种千年难出的旷世名将,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就算留着不用,起也码会心里更有底。 ——万一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有一个名将在手,总是好的。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不论,刘盈也同样认为:留下韩信,无论是对日后关东的平定,亦或是对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的征讨,都可以被视作长安中央的一大王牌。 但作为储君,作为日后的汉天子,刘盈根本无法‘抛开事实不谈’······ 有广野君郦食其那件往事,但凡刘盈展露出要保韩信一命的意图,就必然会失去曲周侯家族的支持! 更何况除了那件事,韩信曾犯下的一桩桩罪,任意一个拎出来,都是足以杀头的死罪! ——私自破坏汉-齐联盟,攻打齐王田广! ——身为楚王,却收留项羽旧部钟离眜! ——伙同代相陈豨,意欲里应外合,谋汉社稷!!! 这一世,又多了个‘行刺国储,意欲动摇社稷’······ 除了这几件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罪名,韩信,还有一个摆不上台面,却又绕不过去的罪名。 “怨望······”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不由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 实际上,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其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后世人常以为的‘功高震主’,而是曾经,直接导致嬴秦二世而亡,且直到如今,都仍旧饱受争议的一项政策。 ——废分封。 韩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并不是韩信真的厉害到了天子刘邦,都非要杀韩信才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地步,而是天子刘邦,已经下定了‘废分封’的决心! 只不过,相较于嬴秦简单粗暴的神州中原尽郡县,汉室‘废分封’的手段,相对更柔和一些。 一开始,先分封异姓诸侯近十,再以各种或真或假的罪责逐个击破,最终得出一个‘异姓诸侯的存在,于天下不利’的共识。 而后,再效仿东周遍封姬氏王族的故事,以刘氏宗亲诸侯,取代异姓诸侯。 如今汉室,便处于‘意识到异姓诸侯的隐患,逐步向宗亲诸侯过渡’的时期。 等彭越、英布等最后几位异姓诸侯被铲除,汉室废分封,就将进入下一个进程。 ——照葫芦画瓢,按铲除异姓诸侯的手段,次第取缔宗亲诸侯,从而达成‘徐图郡县’的最终目标。 而韩信,说其功高也好,才能卓绝也罢,但归根结底,也终还是汉室铲除异姓诸侯的进程中,需要解决的异姓诸侯之一。 作为汉室将来的掌控者,刘盈光是出于这个考虑,就绝对没有留下韩信,以图日后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韩信该死,是因为他曾是异姓诸侯。 杀韩信,并非是为了结束一条生命,而是汉室需要借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昭示中央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 而留韩信,则会让汉室‘废分封’的进程,再度蒙上一层疑纱。 ——就韩信那一长串可以反复族诛的罪名,若是留,那就只能是‘许其戴罪立功’。 那,立功之后呢? 等韩信日后,立下足以抵消罪责,甚至更多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不赏,那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赏,那就只能封王。 这样一来,过往近十年,天子刘邦在关东南征北战,费个什么劲儿? 长安朝堂每年数百、上千万石的军粮,数十上百万民夫、几十万军卒砸下去,结果就换来一个‘异姓诸侯都可以废王为侯,戴罪立功后,再度做异姓诸侯’? 刘盈非常确定:这句话,无论是什么人说出口,都必然会葬送自己的政治生命! ——包括刘盈的母亲,当朝皇后吕雉,也不例外! 再有,便是现在的刘盈,还只是太子而已。 且不论留下韩信之后,刘盈是否能不被这柄双刃剑所伤,也不谈韩信日后是忠心耿耿,亦或是暗怀鬼胎。 单只一项‘看不透异姓诸侯的弊端’的罪责,就足以让刘盈才刚稳固下来的储位,再次摇摇欲坠! 因为废黜异姓诸侯,以宗亲诸侯取代、过渡,最终逐步废黜分封制,已经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这不单单是如今汉室的意识形态,也同样是历史大势。 而一个意识形态不稳固,想要抗拒历史大势的太子,尤其是还是开国皇帝的太子,是绝对不可能活的到天子驾崩,新君易立那一天的······ “唉······” “待日后,王师北上以讨匈奴,也不知何人可为良帅······” 萧然一声长叹,刘盈便满是感怀的将车帘放下,暗自摇了摇头。 却见吕释之听闻此言,只略有些轻蔑的一笑,旋即笑着低下了头。 “韩信之才,确乃世间罕有。” “然臣以为,尚不至家上所言之地······” 应声睁开眼,刘盈只面色随和的一笑,佯装新奇的望向吕释之。 “怎么?” “舅父莫不以为,今吾汉家,另得不下韩信之帅才?”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盈心里却是万般笃定的摇了摇头。 ——那,可是韩信! ——纵是到了两千多年之后,都为后世人尊称一声‘兵仙’的军事家! 纵观两汉前后凡四百年,真要说谁人可与之媲美,也不过卫、霍两位天之骄子而已! 而现如今,别说是卫、霍二人了,便是卫青名义上的祖父,三世平阳侯曹奇,恐怕都还只是个孩童······ 在刘盈看来,别说如今的汉室了,便是往后推五十年,汉室天下,也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同韩信相提并论。 但对此,吕释之显然是有不同的看法。 “韩信······” “嘿!” “若早十年,区区一韩信,恐尚不足为陛下帐外之禁卒!” 满是鄙夷的一声低语,便见吕释之略有些不忿的抬起头。 “世人皆以为,韩信成名一战,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使陛下得具三秦之地!” “——那家上可知,韩信暗度陈仓而出汉中,背袭章邯大军之时,乃何人‘明修栈道’,以使章邯如临大敌?” 听闻吕释之先前那句话,刘盈本还不以为意。 但在听到后面这句‘韩信暗度陈仓时,是谁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之时,刘盈不由面色一愣。 ——对啊!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白了,就是‘明修栈道’做佯攻,暗度陈仓做绕后偷袭! 暗度陈仓的人,那自是一战而闻名天下的韩信无疑。 那通过‘明修栈道’吸引章邯注意力,甚至都没顾上戒备陈仓的人,究竟是谁? 待刘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就见吕释之神情之上,陡然涌上一抹自豪之色。 “嘿!” “彼时,鸿门一宴方过,韩信区区一介降将,自是无以明修栈道,以引章邯大军戒备。” “——彼时之汉营,唯可是章邯如临大敌,不惜重兵守备者,唯先王兄,周吕令武侯一人!!!”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面色陡然一变,满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吕释之! 在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刘盈下意识认为:这不过是吕释之往亡兄脸上贴金,好沾点光而已。 但细一琢磨,刘盈便愈发感觉到:似乎只有这个说法,才能完美解释当年,章邯为什么会对陈仓这么一个军事要道疏于戒备! 章邯是什么人? 秦少府! 就连霸王项羽,都被章邯逼的只能破釜沉舟! 这样一个人,能看不透陈仓的重要性? 能因为一个‘明修栈道’,就把大半兵力从陈仓调走,平白给韩信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如果‘明修栈道’的人是吕泽,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自刘邦起事开始,一直到鸿门宴,刘邦身边的猛将数不胜数,但能独领一军,脱离刘邦自由机动的帅才,只有吕泽一人! 反观当时的韩信,才刚在鸿门宴后脱离项羽,在萧何的举荐下降于刘邦。 说彼时的韩信是毛头小子,那或许夸张了些,但说一声‘名不见经传’,那绝对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刘邦东出汉中的头号大敌,明知刘邦绝不满足于困居汉中的章邯,其关注点会在哪里? 当汉军展露出北出汉中的意图时,章邯的注意力,更可能会被谁所吸引? 相较于名不见经传的韩信,自然是成名已久,使刘邦自泗水亭长一步步爬上汉王之位之大将吕泽,更会引起章邯的重视! “原来如此吗······” “吕泽明修栈道以佯攻,韩信暗度陈仓,奇袭敌后······” 面色呆愣的两声呢喃,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接受了这个现实。 鸿门宴之时,刘盈还只有三岁。 就算现在的刘盈,已经继承了原主的大半记忆,但对于舅父吕泽,刘盈也基本没有什么印象了。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知道:周吕侯吕泽,或许军事才能,并没有韩信那么出色;但在老爹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韩信的威名,必然比不上成名已久的吕泽! 反过来,能被老爹任以‘明修栈道’,佯攻以吸引敌军注意力的重任,也足以说明:周吕令武侯吕泽,绝非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人。 最起码,也是能让彼时的雍王章邯如临大敌,从而导致陈仓方向疏于防备的猛人。 “唉~” “若非前岁,舅父战殁代北,甥日后,也不至苦于汉家,吾可用之帅才······”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又自顾自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舅父吕泽的军事才能,究竟能否与兵仙韩信所比肩,但对于刘盈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无论是周吕令武侯吕泽,还是淮阴侯韩信,都早已是亡魂。 二人唯一的区别,也只是周吕令武侯吕泽,是为国戍边,马革裹尸的英雄;而淮阴侯韩信,是密谋反叛,意图颠覆汉室的逆贼······ “唉~” “但愿往后数岁,吾汉家,可现足堪重用之帅才吧······” 听闻刘盈满是唏嘘得感叹,吕释之也是微微一笑。 “家上于此,倒尚不必过忧。” “今朝堂,得曲周侯郦商、平阳侯曹参、棘蒲侯柴武、信武侯靳歙等帅才。” “更得舞阳侯、绛侯、汝阴侯、阳陵侯、颍阴侯、曲周侯世子郦寄等精悍之将,可谓猛将如云!” “纵日后,家上有意提兵北上,执胡酋冒顿问罪于太庙,吾汉家,也当不至苦猛将、良帅之缺······” · · · · · ps:刘邦还定三秦,绕不过去的一件事,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韩信暗度陈仓,自然是众所周知,但‘明修栈道’一事,在史料上却是一字不提。 无论是《史记·淮阴侯列传》,还是《曹相国世家》、《樊郦灌滕列传》,都没有哪怕一个字的记载提及‘明修栈道’的那队佯攻人马。 但想想就能明白:能吸引章邯聚集重兵戒备自己的,必然是早已闻名天下的汉军大领。 再结合史料中,对于这位能吸引章邯重兵戒备,使得当时还‘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韩信得以暗度陈仓,绕道偷袭章邯的汉军大将讳莫如深,就不难推断出:此人是吕泽的概率,起码在一半以上。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当然,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推断,并非是史实,大家一听一乐呵就是。 第0170章 尔等,皆汉忠良!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概到两天后的下午,刘盈一行,便抵达了三原。 与位于郑国渠下游段的莲勺相比较,三原县城无疑是更大了些,也更为坚固了些。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三原县,地处泾水-郑国渠交叉口。 三原以西数十里,便是泾水;以北十数里,便是郑国渠。 准确的说,是郑国渠自三原西北方向约五十里的位置,从泾水分流而出。 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使得三原县,早在郑国渠尚未修建的战国时期,便傍着泾水丰沛的水资源,吸引了渭北无数农户聚居。 虽说后来,秦修郑国渠,使渭北的人口分布相对均衡了些,又加上秦末战火,也使得三原县的人口数锐减。 但饶是如此,如今的三原,也依旧是个户口近二万,人口超八万的大县。 ——要知道即便是长安,如今也才不过五万余户,二十余万口! 在关东,尤其是土地贫瘠,地广人稀的代、赵、燕等地,一些稍小一点的郡,也才不过十来万人口! 如此高密度的人口分布,又是地处渭北沃土之上,三原附近的土地相较于关中其他区域,自然也就相对稀缺了些。 好在刘盈此行,并没有打算久留,便也没遣人寻找落脚之处,乘车自三原穿过,便直奔三原以北的郑国渠施工地。 辇车走出三原不过数里,不出刘盈所料,阳城延便骑着一匹骡,缓缓来到了刘盈车驾前。 “少府请上辇,随孤同行。” 简单问候一番,刘盈便大咧咧一招手,将阳城延叫到了自己的太子辇车之上。 待阳城延假意客套一番,终还是‘盛情难却’的坐上辇车,刘盈也没多绕弯子,直入正题。 “渠上游之事,如何?” 正身发出一问,刘盈便稍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等候起了阳城延的答复。 实际上,阳城延也只是比刘盈,早从长安出发了那么几天。 几天前,大约在陈平持节折返长安之时,阳城延,都还在长安,主持着粮食官营的准备工作。 但这丝毫不妨碍刘盈一开口,就直接问起修整郑国渠的事。 果不其然,刘盈话音刚落,阳城延便稍一拱手,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 “禀家上。” “自冬十一月中旬,至春二月上旬,此三月余,凡少府之官奴,皆往来于关中各地,以集柳、石。” “及冬至之时,得家上赐粮,而允诺‘开春复来’之渭北民四万余户,亦皆于家中罗织柳席。” “至春二月初,臣重召渭北民壮,以启渠首固土之事。” “又家上遇刺长陵,后欲兴粮米官营之政,臣亦未敢误修渠事,假少府丞杨离全掌修渠;臣则只身折返长安,以备粮米官营······” 听闻阳城延这一番稍带些严肃的汇报,刘盈面上神情,也是稍有些尴尬了起来。 ——过去这半年,要说关中谁最忙,那无疑便是此刻,面带憔悴的坐在刘盈面前,对刘盈汇报工作的少府卿:阳城延无疑。 据刘盈所知:从去年八月末,天子刘邦大军开拔至今,足足半年多的时间里,阳城延满打满算,也就在家里待了十几天! 先是刘邦大军出征在即,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忙着为大军准备军械、箭羽等后勤辎重。 之后刘邦出征,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刘盈便启动了郑国渠的整修工作,并派阳城延先行一步,以勘测、准备。 直到冬至,郑国渠下游河段的淤泥清理、河道减宽工作结束,自发前往修渠的渭北百姓,都领着刘盈赐下的粮食,回家编了一整个冬天的柳席。 就连刘盈,都得以在长安过冬。 而身为少府的阳城延,却是带着少府那几万官奴,在关中各地奔走,去准备编制柳席的柳条,以及用柳席卷‘埽’的碎石。 就这样一直忙带开春前后,又是刘盈在长陵遇刺,粮食官营计划被刘盈提前启动,阳城延又马不停蹄的赶回长安,主持少府大局······ 刘盈很确定:在过去这半年的时间里,阳城延,绝对不止一次上演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戏码。 而这一切,都是拜刘盈这个‘爱折腾’的太子所赐······· “咳,咳咳······” “少府国之柱石,往半岁,实颇有辛劳。” “待父皇班师,孤必当以此间事尽数禀奏,以请功于父皇当面!” 略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又许下‘为你轻功’的诺言,刘盈便生硬的将话头一转,赶忙将话题重新拉回了正轨。 “修渠之事,进度如何?” 听闻此问,阳城延面上仍旧是那副严肃中,稍带些许疲惫的神情。 “已大半近毕。” “自春二月上旬,臣便已召渭北民壮,携往冬所编之柳席,至三原聚集。” “今三月已至,往近月,此渭北民壮四万余,另加少府官奴三万,皆于郑国渠沿岸,以柳席、碎石制埽。” 说到这里,阳城延话头稍一滞,面容之上,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僵硬。 “除去冬,自来之渭北民壮四万,二月之时,另有近二万民自来,言欲为家上修渠。” “然臣以为,此二万余人之所来,当乃图家上如冬至般,赐粮米与民食······” 听阳城延此言,刘盈只稍一愣,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嘿!” 略带得意地一笑,刘盈便颇有些做作的昂起头。 “此,乃父皇得天下民心,得关中民拥戴之故啊~” “得如此民心,吾汉家,又何愁不兴?” 听着刘盈毫不掩饰的往自己老爹脸上贴起了金,阳城延也只面带附和的稍一点头。 不片刻,便见阳城延继续道:“二月末,埽数十万已尽成,以埽铺渠之事,今亦近毕。” “今已至春三月,春耕在即;只待家上往视渠,若无不妥,便可重开渠首。” 言罢,阳城延便似是如释重负般,将一直绷着的肩膀稍一松,旋即略带些期盼的望向刘盈。 见此,刘盈纵是有心问问那几十万块石砖,也终是不由心下一软。 “嗯······” “便由少府所言。” 淡笑着一点头,刘盈便掀开了车窗,望向马车侧,那道已是同刘盈有些熟稔起来的身影。 “全校尉。” “通渠在即,令儿郎们速行。” · 在南军禁卒的护卫下,再一次来到郑国渠沿岸,刘盈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虽说先前,刘盈只在莲勺,见过下游河段的状况,但作为同一条人工水渠,上、下游的状况,只怕根本差不了多少。 刘盈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年末,自己前往莲勺之时,所看到的郑国渠下游,是那近二十丈宽,不足二丈深,底部遍布淤泥、枝杈,宛如垃圾堆的状况。 而现在,刘盈在三原以北看到的郑国渠上游,则是宛如新建! ——上宽十丈余,下宽七、八丈的宽度,以及起码三丈以上的深度,让渠道的切面,形成了一个极其归整的倒梯形! 渠道底部,一卷卷长丈余,径四寸左右的圆柱形‘埽’,被顺着水流方向铺设的整整齐齐,宛如地砖! 最让刘盈没有预想到的是:先前,被刘盈固执的搬来,要用作‘修渠’之用的石砖,并没有被铺设在郑国渠底部! 面带喜悦的侧过身,朝阳城延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便微微一点头,算是认可了阳城延‘自作主张’的成果。 ——在刘盈的预案中,原本应该铺设于郑国渠底的石砖,被阳城延‘活学活用’,铺在了渠侧的斜坡之上! 倒也不是全铺,而是从渠底开始,大约往上铺了二丈左右的高度,刚好高于郑国渠往年的水位! 这样一来,待渠首重新被打通,那些极具固土效果,却略有些丑的‘埽’,就会被水藏在渠地。 而铺设于渠侧斜坡的那一块块黝黑色石砖,则是能被任何一个来到郑国渠边沿,查看水流状况的人发现。 再加上这二十万块石砖,原本应该铺满九丈宽的渠底,如今却只在渠道两侧,各铺了两丈左右的宽度,也使得原本只够铺设五里的石砖,被阳城延用在了十几里渠道的渠侧固定之上。 这样的改动,好不好用先不说,光是这卖相,就让人顿感强迫着被治愈! 更何况这样的安排,也绝对算不上形象工程——渠底的土要固定,渠侧的土,也同样需要固定。 甚至相比去渠底,渠侧的土,更容易被水卷走,而导致河道自行拓宽。 即便按照先前的预案,刘盈也是打算用埽铺设渠底的同时,顺便把渠侧也铺半截。 而现在,阳城延以石砖铺渠侧,也不过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发动了主观能动性而已。 ——这批石砖,本来就是刘盈用来收买人心,‘勾引’百姓自发前来帮忙的~ 更何况这二十万块石砖,只是数量听上去唬人而已,实际上,对这三百余里长的郑国渠而言,根本就起不到什么实际作用。 只要这批石砖,最终用在了郑国渠的整修之事上,把‘渠不成,都不筑’的说法给圆上,就可以了;具体用在渠道的哪里,刘盈并不是很在乎。 看着渠底整整齐齐铺设的埽,再看看如城墙般码放着石砖的渠侧,刘盈只觉心中一阵舒畅。 心情好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事,能拦得住刘盈大手一挥,过一把狗大户的瘾。 “自秦二世横征暴敛,沉迷奢享,已致郑国渠失修,凡近十数载!” 负手回过身,朝着围观的民壮方向朗声一号,刘盈便自然地将面色一正。 “幸得父皇顺天应命,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后更尽除章邯、司马欣、董翳等三秦昏王,与关中民数十万户以太平!” “然汉兴于战火纷争之上,府库空虚,百废待兴;郑国渠失修,亦已年久!”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将面上严肃一敛,发自肺腑的将嘴角一翘,。 “今赖官、佐用命,又渭北忠义之士数以万,合力而修郑国渠,复如渠成之时!” “此,诚乃天嘉吾大汉,天嘉吾父皇代天牧民之绩也!” 面不改色的望向围观民壮,将修整郑国渠的功劳尽数堆在老爹刘邦的头上,刘盈终是侧过身,撇向身侧的舅父吕释之。 待吕释之苦笑的一拱手,刘盈才再度望向民壮队伍,腰背猛地一停,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豪迈。 “《尚书·洪范》云: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孤虽为储,然亦乃父皇臣;本不当私做天子之福。” “然父皇亲率王师,以平不臣之代相陈豨,与孤监国之责;今得忠义之士效命于国事,孤断无漠事之礼!” 言罢,便见刘盈神情尽是豪爽的侧身望向阳城延。 “——其令:凡与修渠事之官、佐,秩四百石下、爵公大夫下者,皆赐劳半岁①!” “另,孤当书奏父皇,请赐此精干之吏、佐,爵一级!!!” 听闻刘盈此言,人群外围,顿时跪下去数百道身影,面带欣喜的对刘盈叩首。 不待众人拜谢,便见刘盈又正过身,望向民壮时,面上嗡而涌上一抹温和至极的笑容。 “自来而修渠之渭北民,皆吾汉祚之忠良!” “即为忠良,便不可无米果腹!” “——凡自来而修渠之民,皆赐人米二石!” 面带豪爽的做下许诺,刘盈又面色陡然一正,环顾一圈四周。 “诸君当谨记:今日赐官佐以劳、赐民壮以粮者,非孤也,乃父皇也!” “父皇赐劳、赐粮之恩,诸君当谨记于心,万不可于父皇、于吾汉祚,行不忠、不义之事!” 言罢,刘盈又缓缓扫视一圈,才终于侧过身去,对吕释之微微一笑。 “此番,当又劳舅父,主米粮与民之事······” · · · · · PS:赐劳,算是西汉特有的一种赏赐官员的方式。 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加工龄。 史料记载,西汉官员每年都会有一次武力考核,标准是:12支箭,五十步的距离,上靶6支为合格;每多一支,《赐劳十五日》,每少一支,《夺劳十五日》,夺劳,就是减工龄。 至于赐劳、夺劳的实际意义,首先,就是赐劳,是要补俸禄的。 即:加多少工龄,就补发多长时间的俸禄;反之亦然——夺劳几日,便罚款相应的俸禄。 除此之外,赐劳、夺劳,也会记在官员的履历上,赐劳大概就是‘表扬’或‘记功’,夺劳则是类似‘处分’的性质。 第0171章 要杀要剐,听凭家上做主 太子再次发粮,自是惹得围聚于渠岸的数万百姓,再次陷入了喜悦的狂欢。 见此状况,刘盈也是心下一动,同阳城延简单一商议,便将原定于两日后的‘通渠仪式’,提前到了当下。 在渭北数万民众,以及少府官佐、官奴的共同见证之下,自渠首断流长达半年的郑国渠,终于在汉十一年春三月,再次被打通。 修渠事终告完成,那数万自发前来,帮助刘盈整修郑国渠的关中百姓,则是对刘盈再三拜谢,而后带着慢慢一大袋粮食,以及对未来一年美好的憧憬,各自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刘盈却并没有着急折返长安,而是打算见见此番,参与修渠事务的少府官吏,全当勉励、慰问。 但没等刘盈开口,便见阳城延面色怪异的将刘盈拉到了一旁。 “家上若欲慰劳少府官佐,有一人,家上或必见不可。” 突闻阳城延此言,刘盈先是下意识一愣。 待听到阳城延口中,道出‘杨离’这个名字是,刘盈也是恍然大悟般,将上半身稍往后一仰。 对于杨离这个少府丞,刘盈的了解并不算太多。 毕竟再怎么说,少府丞杨离,并非是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若杨离是其他九卿属衙的丞吏,如奉常丞、廷尉丞等独一无二的官职,那倒也罢了。 偏偏杨离所在的少府,有足足六个丞! 且理论上,包括杨离在内的六个少府丞,都可以算作是‘副少府’! 作为太子,尤其是已经开始初涉朝堂政务的监国太子,对于朝中三公、九卿,刘盈自是牢记于心。 对于那些只有一个丞,或两个丞的九卿属衙,刘盈也勉强还能记住其人选。 但少府这足足六个丞吏,又全都是未曾留名青史的‘深面孔’,要是让刘盈对这六个‘副少府’都知之甚详,那无疑就是难为人了。 至于阳城延身为堂堂少府卿,为什么要在这种明显是要褒奖的场合,去便宜一个手底下的副官,刘盈心里也算是有数。 ——过去这个冬天,始终在阳城延身边鞍前马后,协助阳城延阻止官奴,去寻找柳条、碎石的,恰恰就是少府六丞之一的杨离。 过去这一个多月,阳城延因‘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回转长安,郑国渠的修渠之事,也是被阳城延尽数交到了杨离手中负责。 若非杨离年齿太轻,又没什么大的背景,光是阳城延这一份提携之意,便足矣让杨离坐稳‘准少府’的位置。 而这样一个出身卑微,凭着自身努力一步步爬上中枢,得到少府卿阳城延赏识的青年俊杰,刘盈自也有兴趣见见。 却不料刘盈才刚答应下来,就见阳城延执拗的将刘盈请到了一处宽大的布帐之内,丢下一句‘家上稍待’,便全然没了踪影? 左右闲来无事,刘盈也只当阳城延此举,是想要提携一下后生,为宗族日后留下些香火情,便安然坐在了布帐之内。 趁着杨离没来的功夫,刘盈也稍暗自思虑了起来。 “上林苑······”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便暗自摇了摇头。 “嗯······” “还不是时候。” “这两年,先把关中的水利系统梳理一番,改善一下府、库的财政状况。” “等手里有了钱,再一并启动长安城、上林苑的修建工作······” “嗯,还有盐铁,也得尽快开始布局!” 自顾自呢喃着,刘盈轻松愉悦的心,便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在刘盈经历‘长陵遇刺’事件之后,刘盈的注意力,便已经从‘如何保住储位’,转移到了日后,老爹驾崩,自己登基为帝之后的筹谋布局之上。 原因很简单:在长陵遇刺事件中,刘盈,几乎是唯一一个受益者! 除了刘盈之外,凡是与此事沾上关系的人,几乎都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淮阴侯韩信,因‘遣士以刺太子’的罪名,被皇后吕雉、丞相萧何二人,合力困杀于长乐宫钟室! ——赵王刘如意,仅仅只是因为在刘盈遇刺一事中,无法洗清自己‘弑兄夺嫡’的嫌疑,便完全失去了对太子之位发起冲击的资格! 长陵田氏,那就更不用说了——单单因为刘盈遇刺的地点,离田氏的宅地太近,长陵田氏阖族数百口人,便都被暴怒的皇后吕雉,一并送到了东市腰斩。 而这一系列变动,之所以会显得那么合乎情理,丝毫没有一点违和,最主要的一点原因便是:在这件事当中,就连当今天子刘邦,都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韩信刺刘盈,这便是臣弑君! ——刘如意无法摆脱的嫌疑,则是弟弑兄! ——长陵田氏伏诛,更是民犯上!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也还有一件事,让刘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此事大化小、小化了。 ——刘盈遇刺的地点,是长陵! 是当今天子刘邦百年之后,灵魂栖息、长眠之所在!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绝对不可能忍受自己的储君,在自己的陵邑遇刺! 所以,韩信死了; 长陵田氏族灭; 刘如意,虽然理论上依旧有绝地翻盘的可能,但实际上,摆在刘如意面前的最后一个选择,也只剩下灰溜溜滚去邯郸,就国为赵王这一个选项。 再加上刘盈修渠、平抑粮价的功劳在手,又有老娘吕雉为椅背,满朝公卿百官为依仗······ 毫不夸张的说:现在的刘盈,已经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只能由母亲帮扶着,才能勉强坐稳储位的未冠太子了。 就算没了吕雉护着刘盈,即便天子刘邦再想易储废后,也绝非是一道诏书、一封册命那么简单。 储位无虞,又知道老爹刘邦的寿数无多,刘盈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长远角度的考虑之上。 如水利、盐铁,以及长安城的建造、上林苑的设立,乃至于前世,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废挟书律,都出现在了刘盈的规划当中。 也正是在刘盈思虑之际,布帐的门帘,被一道身着‘奇装异服’的身影掀开来······ · 看着眼前,这道自己明明觉得面熟,此刻却又莫名觉得陌生的身影,刘盈面上轻松的色,顿时消失在了面容之上。 “墨者杨离,谨拜太子殿下!” 一声嘹亮的拜谒过后,便见杨离面带决然的挺直腰板,将双腿次序弯下,拱手跪在了刘盈面前。 在那双凝望向自己目光深处的眼眸中,刘盈看到了忐忑,看到了激动,也看到了隐隐一抹恐惧。 但这一切,都在不过片刻之后,尽数化作决然! 看着杨离这般架势,刘盈也是面色晦暗的直起身,负手上前,面无悲喜的打量起眼前,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少府丞。 与寻常时日,长安最流行的绛色牛皮靴不同,此刻的杨离,脚上只踩着一双崭新,又实在令人摸不透‘生产日期’的手编草鞋。 如农夫一般无二的粗麻单裤,裤腿被杨离折到了膝盖的位置;上身也是一件粗麻制成的褐色短打,杨离不过这一拱手跪拜的功夫,脖颈处,便已被粗糙的衣领磨得泛红。 而这一身打扮中,最让刘盈感到诧异的是:明明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但此刻,杨离头上却并没有冠帽! 黝黑色的头发,在杨离头顶束起一个核桃大的发团,一条赤色布袋自额前系于脑后。 便是这样一副平庸,甚至还略带些寒酸的打扮,惹得刘盈噤口不言良久,只面色沉凝的上前,围着杨离再三打量起来。 若是杨离这身打扮,腰间再挂个长剑,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到了,必然会惹来这样一声吐槽。 ——哪儿又来一个游侠懒汉? 呸! 真晦气! 而‘游侠’这个群体,在几十年前的战国末期,还有另外一个更有逼格,也更响亮的名字······ “墨翟亡,而后墨家三分,曰: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 “相夫氏之墨(秦墨),源起于墨翟门徒相里勤;其自墨门,习得鲁班之术而入函谷,助秦以器械之力,乃又秦王政一扫六合,一统八荒。” “相夫氏之墨(齐墨),则源自齐人相夫子;其得墨翟雄辩之能,多喜以理服人,而不愿动之以刀戈。” “邓陵氏,则乃称:楚墨,多欲为侠行走天下,以疏胸中之墨义······” 面色古井无波的发出一阵‘自语’,刘盈便在杨离身侧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的测低下头,用眼角看向杨离,那不知为何,竟开始隐隐发起抖的双肩。 “杨丞吏今日之衣,若孤所料无错,当乃从楚墨之习?” 言罢,刘盈便正过头去,朝帐门处的春陀使了个眼色。 待春陀悄然退出布帐,刘盈终是回过身,重新坐在了上首。 见杨离仍不开口,刘盈便又是一声嗤笑。 “嘿!” “也是怪了······” “往昔,孤之学师叔孙太傅,曾着楚衣而面父皇,方得今日之恩宠。” “怎么?” “今日,杨丞吏亦着楚墨之衣,以面孤当面,又欲何为?” “邀宠?” “亦或是······” 听着刘盈这一串语调平和,却又无时不让人脊背发凉的轻语,杨离却仍旧沉寂在一股莫名的震惊当中,久久未能缓过神。 ——年不过十五的太子刘盈,居然知道‘墨家三分’的往事! 非但知道,甚至还能清楚地道出:墨家在始祖墨翟死后,分成了哪三支,各自去了哪里,又以什么为学术、思想核心! 这些事儿,若是放在五十年前,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但凡是个读过书,对天下之事稍有了解的人,都必然会知道。 若是二十年前,始皇帝尚在之事,如果有人说出来这些话,杨离也绝不会觉得奇怪。 ——作为赵国时期,唯一一个同杨朱学说分庭抗争,被合成为‘天下唯二之显学’的学派,墨家的历史,配得上这样的认知度! 但在墨家已经势微,甚至濒临断绝的如今,这些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好不容易从‘太子居然对墨家有了解’的震惊中回过身,又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提问,杨离便反应过来:太子对墨家,虽然有所了解,但恐怕并不深刻。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暗自定了定神,将面容重整回先前,那副毅然决然的模样,却并没有从地上起身。 “禀家上。” “臣今日之衣着,非楚墨之俗,而乃墨之俗。” 稍有些音颤的道出一语,杨离的额角之上,也是不由稍冒出些许汗滴。 “家上方才言:墨家三分为相夫氏之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此却无误。” “然虽三分,秦末、齐墨、楚墨之衣着,却皆无大意。” “先贤墨翟曾言吾墨门之倡,曰: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 “墨者之衣着,便遵循‘节用’一篇;凡墨门之人,皆当着褐衣,但天下未安平、天下民仍有苦于饥寒、贫苦者,皆当如是。” 说着,杨离不由又深吸一口气,旋即僵笑着侧过头,看了看脚上的草鞋。 “依《墨子·节用》之制,臣今日,本当赤脚。” “然身为汉臣,家上当面,臣不敢乱君臣、尊卑之序,礼法、纲常之要;又臣习学墨翟之言,不敢违于先贤之墨规······” 言罢,见刘盈面容之上,依旧是一副看不出悲喜的面色,杨离终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缓缓吐出。 “及家上所问,臣自不敢不言。” “臣祖本籍故齐,臣儿时,曾得家父较之于齐墨雄辩之术。” “后二世继立,天下纷争骤起;臣便随家父入齐王宫,以为客卿·······” 说到这里,杨离终又是一咬牙,将那高傲的头颅,缓缓贴在了身前,因初春回暖,而稍显的有些泥泞的湿泥之上。 “不敢相瞒于家上:臣之家父,曾为齐王田横之客卿,更曾自缢于齐王横之冢前!” “及臣,往数岁,只敢以汉官自居,不敢复言及所学,乃墨翟之说。” “今日,得着墨衣以会家上当面,臣纵死,亦无憾矣!” “若家上欲罪臣,臣,但请一死!!!!!!” 第0172章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看着杨离面色重归决然,在面前又是一叩首,刘盈也是神情百转,终还是坐回了上首,暗自思虑起来。 在后世,每当提起‘诸子百家’,多数人首先想到的,都是儒、法两家。 顶天了去,也就是再加上个纵横家、阴阳家、小说家,以及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 但实际上,在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时间段内,诸子百家中最为显赫的,却并非是这些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学说。 ——孟子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从这句话就不难看出,在亚圣孟轲所生活的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接受度最高、最为人熟知的学说,并非是儒、法、黄老,亦或是阴阳、纵横、小说家。 而是魏人杨朱所创立的杨朱学,以及宋人墨翟创立的墨家。 曾几何时,整个华夏文化界,便是由这两个思想主张、价值三观截然相反的学派分庭抗争。 杨朱学,最具代表性的主张,一句‘杨朱唯我,不以物累’,便足以道明。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墨家,则提倡‘兼相爱’,提倡百姓应该一起生活、一起劳作,并共同分享劳动成果。 乍一听上去,是不是感到很熟悉? ——在后世,‘杨朱唯我’,变成了西方所崇尚的zi本;而墨家的‘兼相爱’,则演变成了gong产。 也正是因此,即便到了后世,华夏人也依旧可以挺直腰板,对那些自称为‘伟人’的蛮夷嗤之以鼻。 ——就你这两下,那都是几千年前,俺们老祖宗玩儿剩下的! 只不过,在当下这个时间点,这两个曾经闪耀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学说,都已经被历史所遗忘。 杨朱学说,由于其‘唯我’的主张,与封建统治核心思想严重相悖,自是早早就被战国时期的各国君主淘汰。 想来也正常:要真是天下所有人,都凭着一句‘杨朱唯我’,就在这西元前的华夏,玩儿起精致利己主义,那别提内部统治、外部扩张了,华夏内部,就能打出狗脑子! ——既然都‘唯我’了,那我身为农民,凭啥要被你这个君王统治? 农民都不被统治,那更别提士大夫了,自然也该脱离封建君王的统治。 很显然,这般极端的利己主义,与华夏文化的核心:仁、孝、礼、义,不能说毫无关系,也起码是截然相反。 崇尚极端利己主义的杨朱学派如此,作为曾经共同领导华夏思想、文化界的对手,墨家的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杨朱唯我,自然不可能得到春秋战国时期,那些信奉分封制、世袭制的贵族阶级认可。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那与之相反,宣言极端‘利他’的墨家,难道就能被接受? ——光是一句‘兼相爱’,就足以让整个墨家,在整个华夏历史上,都永无出头之日! 原因很简单: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华夏文明,至少还要经历两千年的封建时期。 既然是封建时期,那自然是有上下尊卑,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 而在墨家的价值体系中,最为封建帝王无法接受的一点,便是墨翟在《墨子》一篇中,几乎毫不隐晦的表示:阶级这个东西,最好就不要存在! 士农工商,帝王将相,要种田就大家一起种,要吃就大家一起吃! 诚然,‘人人平等’的思想,即便放在后世,也绝对算得上先进。 但换个角度而言,就如那句俗谚所言:领先时代半步,那是先进;领先一步,那就是暴政! 很显然,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华夏思想文化而言,‘人人平等’,不止先进了三五步。 也正是因此,在战国末期,墨家也没能避免步杨朱学说的后尘,逐渐被战国君主所抛弃。 若非墨家三分之后,出了一支以发明、修造器械为主要技能,提倡‘以器械之力富国强兵’的相里氏之墨,即俗称的‘秦墨’,只怕早在百十年前,墨翟的学说,也会同杨朱学说一般,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下。 至于方才,刘盈为何要问杨离:你究竟是不是楚墨,则是因为楚墨,即邓陵氏之墨,发展到如今的汉室,已经形成了一个令任何封建政权,都必然会头痛无比的群体。 ——游侠! 在整个华夏历史上,这个群体,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对应的名称。 如现在的游侠、任侠,以及唐宋时期的绿林好汉。 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这个群体也依旧没有消失,而是换了个‘黑涩会’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与后世相比,如今汉室的‘游侠’,自然是多少讲点原则,讲究‘侠道’。 左右不过是没喝醉,头脑保持清醒的时候,做一些惩恶扬善的事,如劫富济贫、护佑弱小之类。 但游侠众更常见的行为,却都是二两马尿下肚,摇身一变,自己成为持枪凌弱,欺压百姓的存在。 很显然,对于杨离‘我不是楚墨,是齐墨’的自白,刘盈即便算不上欣喜,面上阴沉之色也是稍缓。 但一个‘不是游侠’的自辨,却还远不足以让身为太子的刘盈,因为杨离这个‘墨者’的出现,而生出庇护墨家的想法。 至于原因······ “既非楚墨之流,杨丞吏习读墨家之言,倒也不无不可。”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面带轻松的低下头,似无旁人的把玩起了腰间的玉佩。 如此过了还一会儿,待杨离都有些额角冒汗,才见刘盈嗡而抬起头,似是随口般发出一问。 “杨丞吏方才言:齐王田横自缢之时,杨丞吏之父,亦曾随田横,而自缢于灵冢之前?” “如此说来,杨丞吏之父,亦当乃墨者?” 听刘盈问起此事,杨离不由牙槽一紧,应声将头稍低下去些许。 “果然······” “于当年之事,刘氏,仍挂怀于心······” 暗自发出一声悲叹,便见杨离强自镇定着,稍抬头对刘盈一拱手。 “不敢相瞒于家上。” “臣亡父······” 话说一半,杨离面带迟疑的一止话头,终还是一咬牙。 “先贤墨翟亡,而墨家之学三分;自那时起,墨家之钜子,便乃秦之相里氏、齐之相夫氏、楚之邓陵氏各一。” “及臣先亡父······” “正乃相夫子七世徒孙,齐墨第八任钜子······” 说着,杨离的音量便一点点低了下去,待‘钜子’二字说出口,更是低到了面前三步外的刘盈,都险些没听清的程度。 看着杨离再度低下去的头颅,回味着杨离方才所言,饶是养气功夫已有所长进,刘盈也是不由眉角一挑。 “嘿!” “居然还有点来头!” “八世齐墨钜子······” 心中思虑着,刘盈便意味深长的望向杨离,仍似是随口闲谈般发出一问。 “如此说来,杨丞吏倒也称得上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似是漫无目的的道出一语,刘盈便将话头陡然一转。 “既如此,于齐王横当年,不面父皇而自缢洛阳外三十里一事,杨丞吏作何见解?” “又田横自缢,竟惹得齐墨满门,足数以百口,皆无一人苟且而投身,尽随齐王横而去,仗义死节!” “此事,杨丞吏又以为如何?” 语调平和的发出这两问,刘盈便佯做随意的望向杨离,在心中,却是遗憾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战国时期,曾同杨朱学共掌舆论、学术界的墨家,会在过往这短短数十年的时间内,便彻底趋于消亡的原因。 ——先是墨家三分,就连身为‘掌门人’的钜子,都是三个分支各立各的。 再然后,就是这三个分支的价值观。 ——楚墨崇尚侠客之道,所培养出的‘名人’,尽是荆轲、盗拓这样的刺客、侠盗; ——秦墨善‘鲁班之术’,本是对刘盈最具价值的分支,无奈秦亡而汉兴,让秦墨盯上了‘助纣为虐’的污点。 要想利用秦墨,去进行一些器械、工具的发明创造,刘盈最起码也要等到继承皇位,大权在握之后,才能一点点试探着去推进。 至于齐墨,作为继承墨翟辩论天赋的分支,本是没有什么政治污点。 但在几年前,随着最后一位田氏齐王——田横于洛阳外三十里自缢,齐墨一脉,便也迅速濒临断绝。 就刘盈所知:齐墨,即相夫氏之墨的最后骨干,几乎全都是齐王田横的客卿! 而在田横自杀之后,整个(齐)墨家,包括钜子,也就是杨离的父亲在内,无一人苟且偷生,尽数追随田横而去! 在当年,此事更是轰动天下,让世人深深震撼于‘(齐)墨门无一人偷生’的悲壮。 而那篇由齐墨合理所做,唱诵于田横墓前的挽歌,也自此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守挽歌。 ——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篇齐墨为齐王田横所做的挽歌,便是以雄辩闻名天下的齐墨一脉,为华夏留下的最后遗产。 自那之后,华夏上下二千多年,再也不见赤脚之墨者、雄辩之齐人。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齐墨一脉,几乎都随着齐王田横而去,尽数死绝! 到现在,听杨离说起自己的老爹,就是曾经的齐墨钜子,刘盈也是不由有些怀疑起来:杨离,究竟是怎么活下来,并成为千石级别的少府丞的? “或许是年纪太小,又或是那位齐墨钜子,想给学派留个火种······” 如是想着,刘盈再度望向杨离的目光中,也终是泛起了些许期待。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刘盈自然明白,今天,阳城延安排这么一场会面,究竟是何用意。 刘盈更是十分清楚:在墨家三个分支,尽数沾上政治污点的当下,杨离穿这么一身‘张扬’的服饰拜见自己,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但在下定决心,决定庇护墨家免于断绝,重新回到学术界之前,还有几件事,刘盈需要弄明白。 想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略带些期待的望向杨离。 “齐墨后人,雄辩之才······” “且看看你杨离,究竟有多大能耐······” 就见杨离思虑良久,最终,还是面色严肃的抬起头。 “回家上。” “——齐王田横自缢洛阳之外,乃其不恭于陛下,不顺天下归汉之大势!” 面不改色的将田横自尽一事,归为‘螳臂当车’,杨离的神情,便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及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齐墨士子,虽其忠略有愚,然大义不失。” “纵臣亡父,亦未因身钜子之贵,而苟且偷生。” 说到这里,杨离便缓缓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故臣以为······” “齐墨尽随田横,自缢冢前之事······” “当合君臣之道!” 言罢,便见杨离有赶忙开口补充道:“待日后,若吾墨门可再显于天下,凡墨家之士,亦必当如往昔之齐墨般,誓死不背臣汉,之大节!!!” 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杨离终是又重重一叩首,再也没了重新起身的架势。 而听闻杨离这一番言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于出现了一抹会心的笑意。 “嘿!” “都说墨守成规,墨者死板······” “如今看来,齐墨雄辩之士,也有‘聪明人’嘛······” 实际上,刘盈的猜测并不准确。 如果遵从本心,作为墨者的杨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当年那件事,归类为‘田横螳臂当车,齐墨愚忠尽孝’。 但在现如今,墨家已经无限接近学术断绝的当下,为了延续学派传承,杨离这个杜苗,必须得到刘盈的支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杨离纵是稍违背原则,也在所不辞! 将方才,同杨离的对话在心中重新疏离一遍,确认没有不妥之处,刘盈又沉思了片刻。 下定决心之后,刘盈终是洒然一声长叹,顺势从上首的作为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昂首望向布帐之外。 “春陀!” 一声轻呵,在帐门外等候的春陀自是赶忙入内,对刘盈一俯身。 就见刘盈侧过头,笑意盈盈的看着杨离身上,那突兀无比的‘墨服’,旋即对春陀一笑。 “去。” “往杨丞吏之帐,取官服自此。” 听闻刘盈此言,春陀自是问都不问,领命而去。 倒是叩首于地,等候着刘盈答复的杨离闻言,略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却并没敢直接看向刘盈。 见此,刘盈只微微一笑,弯下腰,拍了拍杨离的后背,目光却依旧锁定在帐门处。 “即杨丞吏志欲复行墨翟之学,便当之,如今之墨家,还不可为人所警。” “杨丞吏当蛰伏数岁,暗寻墨家之遗士,以待将来······” 言罢,刘盈便噙着一抹轻松地笑容,向着帐门外走去。 “回转长安之时,杨丞吏可入宫,再会孤当面。” 听着身后传来的声线,杨离不由赶忙回过身。 下意识一伸手,接过刘盈抛来的一块竹符,杨离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安心的笑容······ “家上这是······” “答应了?” “应当是答应了吧······” 第0173章 且不急着回长安 在三原稍滞留数日,刘盈便再度坐上了那辆‘张扬’的破旧马车,却并没有径直向南,而是朝着东南方向的渭北大地,漫无目的的驶去。 按理来说,修渠之事结束,若是想从长安以北的三原原路折返,刘盈本该南行。 但此刻的刘盈,显然并不想那么快回长安。 至于原因,也并不是很难理解。 一来,刘盈此前,因长陵遇刺一事,在宫里趴了一个多月;虽然刘盈特地吩咐太子宫放出‘太子无碍’的口风,但关中百姓对于太子遇刺一事,还是饱有疑虑。 如此说来,刘盈此出长安,特地前往位于郑国渠上游的三原,自也就不可能是单单为了一个‘通渠仪式’,而是特地出来转悠转悠,好让更多的百姓,能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太子,从而安下心来。 二来,便是刘盈此出长安,除了借着视察修渠之事收尾工作,出来给百姓看看健康的自己之外,也多少带着些逃离长安的意味。 ——也就是刘盈跑得快,要不然,真要让陈平问出那句‘韩信该不该杀,太子赶紧给个准话,陛下等着听呢’,那刘盈,可就要头疼好一阵子了。 韩信有没有罪? 罪当不当死? 此事,自然是众说纷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但无论韩信有没有罪,其罪又当不当死,都绝不是此时仍为太子的刘盈,所能去拍板、定性的。 原因很简单:韩信之所以该死,绝不是因为单纯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除了违法伏诛,治罪韩信,还掺杂了许多其他的,极其复杂的政治元素。 首先,韩信作为开国功臣,尤其是元勋中的佼佼者,无论其是否有罪,只要被杀,就必然会产生‘兔死狗烹’的舆论。 其次,作为汉室最早获封为诸侯王的人,中央对韩信的态度,也基本可以理解为对异姓诸侯,乃至于宗亲诸侯的态度。 ‘兔死狗烹’的舆论,以及铲除异姓诸侯、戒备宗亲诸侯的决心,天子刘邦自然是扛得住。 但作为一个羽翼未丰,尚未加冠,且即将在一年后登基,成为一个没到摄政年纪的皇帝,还要由母亲吕雉撑着场面,才能坐稳皇位的太子,这几项‘污名’,刘盈是无论如何,都担当不起的······ ——太子尚未登基,就开始‘兔死狗烹’,那些个功侯元勋怎么想? 就算还不至于到改换门庭,劝刘邦易储的地步,也必然会对刘盈心生怨怼。 至于诸侯王,异姓诸侯还好说——反正铲除异性诸侯,早就是朝堂的共识,也是如今朝堂正在推进的大政。 但宗亲诸侯呢? 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赵王刘如意,以及即将成为代王的刘恒,基本都是刘盈的手足兄弟、宗室叔伯! 对于这些个亲戚,身为天子的老爹刘邦,自然是毫不担心。 但到刘邦驾崩,刘盈继承皇位之后,这些由‘天子的弟弟、侄子、儿子’组成的宗亲诸侯,可就要变成‘天子的叔叔、宗伯、哥哥’了! 要是让这些人,生出‘太子不愿与吾等宗亲情同手足’的感官,刘盈就算能坐上皇位,也必然坐不稳! 所以,无论是刘盈,还是此番,默契的将刘盈大发出长安的皇后吕雉,心里都十分清楚:韩信,必须死;但这件事,刘盈最好不要插手。 倒也不是说,区区一个韩信,就能让刘盈根基动摇,而是会埋下许多不必要的隐患,和不稳定因素。 而刘盈之所以对这些‘不稳定因素’‘隐患’如此谨慎,也同刘盈此出长安,不急于折返的第三点原因有关。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天子刘邦,只剩最后一年的寿数了······ 在前世,刘盈穿越之后,基本就没见老爹几面,就算见了,老爹对自己也没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爹驾崩之时,刘盈也并没有太过深刻的哀痛。 这一世,情况虽然比前世好了一些,但同样是刘盈重生不久,老爹就率军出征,至今未归。 对于一年之后,老爹刘邦不可避免的驾鹤西行,刘盈实际上,依旧没有太大的哀愁。 但作为太子,作为汉室的储君,刘盈已经要开始为一年之后,必将发生的政权交接做准备了。 当然,刘盈如今虽说不上羽翼丰满,储位也已算得上是稳如泰山,再加上老娘吕雉撑腰,刘盈并不需要做什么特殊的准备。 刘盈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穷尽所能,去促进长安朝堂、朝野政治格局,在未来二到三年内,向着无限稳定的方向发展。 ——作为根基深厚的太子,刘盈在未来一年的主要任务,就是一切求稳。 也正是因此,刘盈才会生出‘不急着回长安,趁机多转转’的念头。 因为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做了天子之后,刘盈将很难找到走出长安,到距离长安百里以外之处透透气,放松放松的机会。 既然距离登基为帝还剩一年,刘盈自然是要好好珍惜这最后的‘自由时光’,多领略一下关中,尤其是渭北的景色。 但正所谓‘身在其位,便当谋其政’。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即便是在休假期间,刘盈也很难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窗外的美景之上。 “杨离······” “墨家······” 悠然发出两声呢喃,刘盈便目光涣散的望向窗外,已逐渐有了些春天气息的原野,心绪却飞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啧啧。” “只可惜杨离,竟是齐墨出身。” “若是出身秦墨的‘鲁班’大家,倒是可以让他先去捣鼓捣鼓,看能不能做出点什么好东西······” 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刘盈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些许轻松。 诚然,杨离出身于‘善雄辩’的齐墨一脉,而非器械打造、发明的秦墨一系,确实让刘盈感到了些许遗憾。 但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虽然杨离并非出身于善器械之术的秦墨一脉,但杨离的另外一个身份,对刘盈而言,也可谓极具价值。 ——上一任齐墨钜子之独子! 并且还很有可能是整个齐墨一脉中,最后留存的杜苗! 这样一个身份,对于想要整合墨家,使墨家重新回到华夏学术界的刘盈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惊喜大礼包! 试想一下:几年之后,当看到天子刘盈发布的‘广召天下墨翟之徒子徒孙’的公告,从而来到长安报道的墨者们,看到一个官居千石的‘准钜子’杨离,会是什么感想? 别说杨离的父亲是上一任齐墨钜子,杨离自己又是现任少府丞了,光是一个‘齐墨’的出身,就足以让心怀质疑的墨者们,被杨离怼的哑口无言。 ——齐墨一门继承的墨翟绝学,可是‘雄辩’! 而墨翟的辩论才能,即便放在百花齐放的春秋时期,那也是天下绝无仅有! 就连享名古今中外的孔圣,都被墨翟喷的狗屁不是,偏偏孔子的徒子徒孙,还根本说不过墨翟! 若非墨翟一死,墨家便内部分裂,又各自消亡,闻名于后世的‘白马非马’之说,也未必能在墨家雄辩之士面前,撑过哪怕三个回合。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墨家已经基本半只脚踏过‘灭绝’之门的情况下,背靠储君,又作为钜子之子的杨离,几乎是墨家唯一的出路。 而有了杨离,刘盈想要起复墨家,也可以算得上是事半功倍。 “嗯······” “且先这样吧。” “先稳稳坐上皇位,把关东彻底平定,再搞搞基建······” “学术什么的,等天下人都能吃得半饱,内外安定之后,再说不迟。” 如是想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专属于‘休假’之人的轻松,和惬意。 面带随和的望向窗外,正好看到不远处的田间,似是有几名农户,在准备着春耕的事宜。 见此,刘盈也是心下一动,便将手朝窗外一伸。 “停车!” · “小老儿,见过太子殿下······” 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噙着那抹似乎永远挂在嘴边的笑意走上前,张病己纵是心有疑惑,也只好颤巍巍一拱手,摆出一副跪地拜见的架势。 不出张病己所料,自己才刚做出一副跪地叩首的架势,刘盈便快步走上前,将张病己轻轻扶起。 “许久不见,老者近来可好?” 听闻此言,张病己也是不由眉角一挑,旋即嘿然一笑。 “承蒙殿下挂怀,陛下庇佑,小老儿无病无灾,一切都好······” 说着,张病己又略带惊奇的将话头一转。 “常闻坊间俗谚:贵人多忘事。” “殿下同小老儿,不过一面之缘,竟至今未曾忘却······” 听着张病己友好的调侃,刘盈也是随和一笑,自手臂轻轻扶着张病己,朝着不远处的柳树下走去。 “老者此言,真可谓羞煞小子矣~” “小子年不及弱冠,不过因家门之贵,方得今,窃居储君之高。” “往数岁,小子无日不战战兢兢,几欲劝谏父皇另立贤者,又恐父皇责备······” 说着,刘盈不忘做出一副为难至极,又隐隐有些羞愧的模样,笑着将头稍低了下去。 倒是张病己,终归是行伍出身,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听闻刘盈这番自贬之语,愣是一个字都没敢当真。 “殿下此言,实太过自谦······” 稍客套一句,二人也是来到了柳树之下,张病己稍一推辞,便终还是率先在树下坐了下来。 待刘盈也毫不顾及形象的一屁股坐下,张病己不由又是一奇,终还是笑着将视线,从刘盈那华贵的衣袍之上移开。 “往数岁,吾等渭北之民,皆苦水之无多,而粟之不熟。” “又关东战事连绵,更有奸商屯粮居奇,致使关中之粮价居高不下。” “关中民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虽不知饥亡之地,却也绝无半钱之余财······” 略带唏嘘的道出此语,张病己便稍有些突兀的一声嘿笑,面容之上,也逐渐涌现出一抹由衷而发的喜悦。 “若非殿下今岁,究朝堂之力以修郑国渠,后更不惜以身试险,纵为奸妄所暗刺,亦不绝平抑粮价,以抚吾等黔首之念,吾等关中之民,还不知当如此至何时······” 说着,张病己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先前那抹明显刻意的客套,终是渐渐化作由衷的感激。 “小老儿不过一粗鄙农户,于社稷、天下之事,不敢有妄议。” “然殿下承陛下仁义爱民之风,事事念及吾等黔首、农户······” “呵······” “还望殿下容小老儿,言一不当言之语。” “——陛下顺天应命,征暴秦而安天下,自当长乐未央,福寿万年。” “然若来日,陛下为天公所请,而为神君,纵今天下,可继陛下而主社稷者,恐非殿下不可······” 以一种半带严肃,又稍带些许忐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张病己稍一打量刘盈面色,便又赶忙笑着摆了摆手。 “嘿!” “小老儿年老昏聩,偶有乱语。” “殿下莫怪,莫怪······” 看着张病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自编,刘盈只低头一笑,却并未再开头。 ——这种涉嫌‘天子死后如何如何’的话,按理来说,任谁说了,都是犯忌讳的。 而现在,张病己仗着自己七老八十的年纪,以‘年老昏聩,偶有乱语’为掩护说出了口,刘盈自也是只能听听。 至于开口附和,亦或是因此斥责张病己,却都不是刘盈所能做的事了······ 见刘盈带着客套的笑意低下头,张病己也是一时有些尴尬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终还是刘盈,待二人沉默片刻之后,毫不生硬的将话头一转。 “小子方才,见老者似忙于耕事?” “依老者之见,今岁渭北,当粮产若何?” 说着,刘盈不忘稍带自豪的侧过头,朝不远处的三原方向一努嘴。 “幸得渭北民襄助,郑国渠,已是整修一新。” “今岁渭北,当再无缺水之虞!” “依老者之见,若渭北皆不苦于田之水缺,今岁渭北,当可亩产几何?” 第0174章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神情略有些期待的发出一问,刘盈望向张病己的目光中,也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许自豪。 ——今年渭北的粮食产量,早在开春之前,就已经在丞相萧何领头之下,得到了最终的预测值。 如果不出意外,如天灾人祸之类,今年渭北的平均亩产,将达到至少四石以上! 刘盈心里也十分清楚:在别的事情上,朝堂或许会放卫星;但在这种关乎切身利益,关乎国库收入的事情上,朝堂绝对会秉承‘宁愿算少,也万万不能算多’的原则。 所以在刘盈问出这个问题之时,刘盈心中,就早已有了答案。 不过,刘盈还是选择问出这个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并满怀期待的等候起了张病己的答复。 听闻刘盈这一问,张病己倒是没听出来什么不对,只稍一琢磨,嘴角便缓缓朝着耳根的方向咧开来。 “嘿。” “嘿嘿!” 不由自主的傻笑两声,张病己的面容之上,也是缓缓涌上了些许激动,和对美好未来的崇敬。 “不敢瞒殿下,约莫四十年前,秦王政修得郑国渠之时,小老儿尚不过而立之年。” “小老人仍不敢忘:郑国渠修成当岁,凡自渠得水,而灌自家田亩之农户,秋收皆得粮,足六石有余!” 说着,张病已不由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又面带欣喜的捋了捋颌下髯须。 “只可惜当年,小老儿不过一黔首,又无甚武勋,只坐薄田二十亩。” “然纵如此,小老儿亦自此薄田二十亩,得粮近一百五十石······” 满是怀念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张病已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面带唏嘘的稍昂起头,望向不远处,仍稍显荒芜的田野。 而一旁的刘盈,也是随着张病己这番话语,而陷入了短暂的惊诧之中。 “二十亩田,得粮一百五十石······” 心中暗自思虑着,刘盈更是不由将双眼,也缓缓睁大了些。 二十亩田,收获一百五十石粮食? ——平均算下来,这可就是七石以上的亩产! 再换个说法:四十年前,郑国渠修成当年,张病己家里二十亩田,就收获了一百五十石粮食; 而在过去这几年,关中绝大多数百姓,都坐拥百亩良田,其收获,也不过是二百石上下。 也就是说:四十年前的渭北,只需要二十亩田,就可以收获一百五十石粮食;而现在的渭北,要想同样收获一百五十石粮食,却需要七十亩,乃至八十亩田! 说的再简单些,就是在过去这四十年当中,渭北的平均粮食产量,已经降到了最初的三成,甚至二成······ “空得郑国渠,而不知修缮、掩护······” “秦,合该二世而亡!” 面不改色的在‘暴秦’的坟头上再扣下一个屎盆子,刘盈便隐隐咬紧牙槽,摆出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倒是张病己闻言,只微笑着低下头,悄然将话头一转。 “郑国渠初成之时,渭北多盐卤、沙泽之荒地,从未曾为人所耕。” “得郑国渠之水满灌,又得百十年累积之肥力,得六、七石之亩产,自非无故。” “后渭北之民愈多,开荒之田亩愈广,又累年耕作,田亩肥力渐失,终得亩产四、五石,亦可谓‘丰收’······” 说到这里,张病己便轻笑着侧过头,望向刘盈那若有所思的面庞,由衷的笑着一点头。 “今岁,得家上修渠之功,渭北之田亩,当可得足水以灌田。” “及粮产,虽不至秦王政之时,亩产六、七石之地,然四石余,当非难事······” 听闻张病己面带感激的道出此语,又朝自己微微一拱手,刘盈也是腼腆一笑,赶忙抬手一回礼。 “老者之赞,小子万不敢当。” “不过父皇君临天下,劳天下事之繁杂;小子身为人子,得父以大事相托,方稍分父皇之忧,以略尽孝道而已······” “及小子孝父之行,竟偶使渭北民得粮愈丰,此,不过父皇明见万里,泽及天下而已。” “身为人子,又为君之臣,小子,万不敢代父皇,而受老者之赞······” 听着刘盈这一番丝毫不带虚伪的自谦之语,张病已面色稍一滞,终还是笑着连连点头,却并未再开口。 ——一个能干的太子,或许足够让人期待。 但与‘能干’相比,一个孝顺的太子,无疑更让人安心,也更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一些······ “陛下仁义爱民,轻徭薄税,更授民田爵;太子亦先修渠,后又平抑关中粮价······” “嘿······” “合盖刘氏得天下,合盖刘氏,王天下亿万生民、黎庶啊······” 满是感怀的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张病己便轻笑着遥望向田野,神情中的幸福和崇敬,更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倒是刘盈,见张病已不再开口,却并没有舒心享受这难得的静怡,悄然一开口,又问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今修渠事毕,渭北民之农耕事,便当无大虞。”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轻叹,便见刘盈将面上笑容悄然敛回些许,略有些严肃的侧过头。 “然小子前时,得坊间一俗谚,曰:谷贵害农,谷贱伤农。” “小子闻而查之,终得解此谚之意,乃粮商恶贾低买高卖,掠剥民财之故······”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自嘲一笑,稍将身体侧倾,指了指侧肋处的伤口。 “小子年幼,于国事不甚熟稔;初知粮商于农户之弊,只愚欲尽除粮商。” “不料此僚穷凶极恶,为保财路不失,竟胆大妄为,于父皇百年之后,神主长眠之长陵之外,悍然行刺于小子······” 说着,刘盈便将姿态调整回正常,又是摇头一笑。 “往年,小子每于国事有惑之时,父皇多有训诫,曰:治大国,如烹小鲜;重大之事,不可不顾末节,微末之事,又不可视之过轻。” “只小子愚钝,往十数岁,皆不明父皇之敦敦教诲;一朝遇刺,险命丧黄泉,方顿悟父皇之意······” 见刘盈云淡风轻的说着自己遇刺之事,张病己面容之上,立时便涌上一抹担忧。 待品味过刘盈话中之意,那抹担忧才稍退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隐晦,又并未被刻意掩饰的赞赏。 “殿下之所为,虽略有操之过急之嫌,然终乃利国利民,欲为吾等黔首做主,方行之善举。” 不着痕迹的给刘盈端上一个彩虹屁,张病己便顺着刘盈的话头接了下去。 “谷贵害农,谷贱伤农;此乃千百年以降,凡事耕而继生计之农户,所不可豁免之大难。” “丰收而谷贱,农虽得粮多,然得钱寡;五谷丰收之利,皆为豪商食之七八。” “欠丰而谷贵,农得粮之寡,自食亦有所不足;此不足之处,便当高价买于市······” “便如此,凡事耕之黔首、农户,无论谷收之或丰或寡,皆无以借农耕而积财。” “更有甚者,一俟五谷欠丰连三五岁,亦或逢旱涝之宅,农户更有倾家灭种,香火断绝之虞······” 语调沉重的说着,张病己不由连连摇头叹气起来,原本还算清澈的眼眸,也嗡时被一层浓雾所占据。 “小老儿今,得年七十又三,儿孙绕膝;更前岁,已得玄孙二三······” “然纵观小老儿之往生,父母双亲、叔伯舅长、仲季姊妹、儿孙晚生,苦粮之寡而饥亡者,不······” “不知凡几······” 说到最后,张病己已是有些哽咽起来,粗糙的手掌不住抹着眼眶,鼻涕被一下下吸溜着,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老儿,小老······” 试着有一开口,张病己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哀痛,抬起弯曲的左臂,将脸埋进左肘内侧,双肩不住颤抖着,将双手摆个不停。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待刘盈都有些莫名感伤起来,张病己才终于渐渐抬起头,从哀思中强自调整了过来。 大咧咧一掐鼻子,将泪涕顺手擦在身侧的田埂之上,张病己终是悠然长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 “过往之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看着张病己明明仍挂着泪珠,却强装出坚强之色的面容,刘盈一时之间,也是有些百感交集起来。 即便张病己没能把话说完,刘盈也大概能猜到,究竟是怎样不堪的过往,会让张病己这么一个年过七十,又经历过战争的汉子,在自己一个少年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约莫五六十年前,同此时的刘盈一样,尚是少年的张病己,或许也有兄弟姐妹二三人。 辛勤劳作的父亲、慈祥和蔼的母亲,嫉恶如仇的兄弟,柔情似水的姐妹; 再加上几十亩薄田,三两只鸡鸭,一处还算温暖的农宅,便组成了张病己美满的家庭。 但不知为什么,在某个收成不好的年份,张病己却突然发现:最疼爱自己的姐姐,被父亲送去了某个大户人家,说是吃香喝辣。 之后不久,雄姿勃勃的大哥,也被官府召去,参加了某一场战争;自那时起,张病己便没了哥哥。 再后来,母亲病了,家中没钱抓药,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病榻之上,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 为了母亲的后世,张病己的妹妹,也被父亲送给了某个大人物。 再之后,父亲逐渐年迈,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张病已的肩上。 到了那一刻,张病已才终于明白过来:父亲那笔挺的脊梁,究竟是被什么压弯;母亲那美丽的面容,又是为何被蜡黄色渲染; 姐姐和妹妹,为什么非要去大人物身边‘吃香喝辣’;哥哥和弟弟,又为什么非要去战场‘一飞冲天’。 再后来,父亲也亡故,张病己和弟弟,也各自娶了妻、成了家。 之后,便又是一个以美好为起点,又只有那个起点,能让人感觉到些许美好的大轮回······ 当这样一副模糊的景象,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盈只觉脊梁猛地一弯! ——因为在那一瞬间,刘盈便感觉到双肩之上,陡然压下了万均重担! 天子刘邦,还剩最后一年寿命。 从明年开始,这天下万千黎庶,就将全部压在刘盈那双仍有些稚嫩,且看上去丝毫没有力量的双肩之上。 为了让病重的母亲,不再没钱抓药;为了让贫穷的父亲,不再将女儿卖与他人;为了让朝气蓬勃的华夏儿郎,不再需要靠厮杀于战争,才能谋求一线生机······ “孤,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的事,或许需要穷尽一生,甚至子孙数代接力,才能勉强做成······” 默然心语着,刘盈的面容之上,终是莫名涌上一抹神圣的使命感。 而在那双深邃,又不是迸发出精光的眼眸中,张病己也能看出一种明明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坚定,以及一往无前。 “唉······” 悠然一声长叹,终是将眼泪、鼻涕尽数憋了回去,张病己终是洒然一拍大腿,顺势从树根下起身。 负手前行几部,便见张病己缓缓回过神,朝刘盈露出一个脊背深深弯曲,面上沟壑遍布,却又隐隐带着些许憧憬的淡淡笑意。 “殿下修渠以解渭北之水缺,又平抑关中之粮价,此,乃殿下尽得陛下仁义爱民、泽及天下之姿!” “及除粮商米贾,兴粮市而专营粮米,吾等黔首虽不甚解,然亦知殿下,断不会加害于吾等。” “嘿嘿······” 莫名一声嘿笑,张病己又僵笑着挠了挠头。 “殿下想做什么,小老儿不知;但小老儿知道,殿下定是想使吾等黔首,都过上丰衣足食、不愁温饱的好日子。” “只愿往后,殿下莫要忘记本心,纵是得王天下,也稍念及吾等黔首、农户之生计······” 言罢,便将张病己缓缓正过身,对着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刘盈后知后觉的回过神,却见张病己已是再度回身,在田边抱起了一个总角稚童,一边逗弄着怀中幼孙,一边朝着远处的农宅走去。 看着张病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晚霞之中,农宅之上,便嗡时飘起了一阵炊烟。 不知何时,巷口处多出了几只黑、黄各异的家犬,似是争吵般,朝彼此狂吠起来。 “炊烟直上逐日落,犬吠乡野民安乐······” 悠然一声低语,刘盈也终是缓缓站起身,看着远处那幅祥和的画面,竟驻足呆立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第0175章 太子,翅膀硬了啊 对于汉十一年春、夏,长安朝堂公卿百官仅有的印象,便只有两件事。 ——太子出少府石砖、调吕氏私粮,发少府官奴、引自来之民壮,彻修郑国渠。 ——太子于长陵遇刺,而后尽除关中粮商,推行粮米专营! 除了这两件事,没有人知道这一年春天,太子刘盈在渭北,究竟经历了什么。 只是从这一年春天开始,一向以‘温善’‘仁厚’的形象示人的太子刘盈,便一改往日小心谨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作态,转而在朝堂之上,愈发强势了起来。 尤其是在有关民生的事务,如水利、税赋、征役等方面,刘盈的执拗和强势,更是较之乃父刘邦更甚! 汉十一年夏四月,彻底结束郑国渠整修工作,从三原折返长安的刘盈,举行了监国之后,第一次由刘盈亲自主持的朝仪。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赵都邯郸,也终是等来了曲逆侯陈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刘邦暂驻的行宫之外······ · “咳咳!” “咳咳咳!!!” “呵~~~吐!” 当陈平来到行宫之外,还没来得及赞拜,就听殿内,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听闻殿内的响动,陈平的眉头应声皱起,面色顿时焦急起来。 不过片刻,殿内缓步走出的一道身影,终是让陈平心下稍安。 “曲逆侯,陛下有请······” 听着这一声略有些阴柔,又沙哑到令人有些难受的嗓音,陈平却并没有应声跨入殿门,而是快速上前两步,面色凝重的一拱手。 “敢请问令公!” “陛下这是······” 意有所指的止住话头,见眼前的宦者令不见开口的架势,陈平又似恍然大悟般,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金,不着痕迹的塞进了老宦者令的衣袖之内。 见陈平此举,老宦者令只稍一犹豫,便低头笑着,将碎金收回了衣袖之内,面色淡然的一躬身。 “陛下无大恙。” “只今,正值春、秋交替之际,陛下偶染风寒而已······” 听闻此言,陈平终是做出一副长松一口气的神情,对老宦者令一拱手。 ——其实,无论眼前的老太监说什么,陈平心中的担忧,都已经在片刻之间消失。 原因很简单:自己递出去的金子,老太监收了。 如果刘邦真有什么大问题,那在‘天子病危’的微妙时间点,刘邦身边的婢女、寺人,绝对会做出一副人均包青天的架势! 所以,陈平的关注点,并不在老太监的话语之上。 只要金子能送出去,那就足以说明:刘邦即便是病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嗯······” “虽今无恙,然此,亦非吉兆啊······” 忧心忡忡的思虑着,陈平终还是在殿外脱下布履,解下佩剑,在老宦者令的引导下,走入了刘邦所在的大殿之内。 只不过,才刚入殿片刻,陈平便感到一股令人烦躁的热气,毫无预兆的朝自己扑面而来! 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就见硕大的殿内,竟陈列着一个个五尺长宽,近四尺高的暖炉;一根又一根细柴,被炉边的寺人宦官扔进炉内的熊熊烈火之中,不时发出‘噼啪’之声。 继续走上前,陈平便看见殿内北侧,那似是拔地而起的高台之上,天子刘邦正披着一张厚厚的絮被,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曲逆侯臣平,敬拜陛下~” 规规矩矩一拜,待耳边传来一声微弱至极的‘免礼’,陈平便再度抬起头。 这一台头,陈平终于清楚地看见:天子刘邦所端坐着的软榻周围,已是被十数个暖炉围了一圈! 天子刘邦披着厚被,盘腿坐于软榻之上,眉头微皱,面容稍显苍白。 一旁的寺人几乎每三、五息,便会换一块沾水的绢布,将刘邦额角、颊侧的汗水拭去。 如此足足半刻,待陈平都感觉到后背处的衣衫,已是被汗水浸了个透,刘邦才终于缓缓睁开眼。 “呼~” “今日,便且如此吧······” 悠然一声轻语,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看着静静侍立于一旁的宦者令,朝软榻周围一努嘴。 “这些,留下。” “余者,皆去了······” 天子一声令下,殿内的寺人、郎官自是不敢怠慢,不片刻的功夫,便二三人合力,将殿内那十几个暖炉尽数撤下。 感受到身侧的炙热消失,陈平也是暗自抹了把额头,暗自稍松了口气。 而后,便是刘邦面色略有些虚弱的抬起头,再度望向殿门处的宦者令。 “殿外候着。” “若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又是一声轻微,却又不容置疑的吩咐声,偌大的正殿之内,终是只剩下跪坐着的陈平,以及端坐上首的刘邦两道身影。 便见刘邦缓缓抬起无力的胳膊,朝陈平微一招手。 “如何?” “朕之所问,太子以何言对之?” 待陈平躬身上前,刘邦便示意陈平在榻旁安坐,又淡然发出一问,便再次闭上了双眼。 见刘邦问起正事,陈平也只好先放下心中忧虑,稍一措辞,便对刘邦稍一拱手。 “禀不下。” “臣得陛下之令回转长安,抵长安当日,便直入未央而会太子当面!” “陛下所托之事,臣亦······” 话说一半,陈平突然一止话头,终还是暗自一咬牙。 “陛下所托之事,臣,厘办大半······” “嗯?” 陈平略带心虚的话语刚道出口,便见刘邦突而睁开眼,皱眉望向身侧的陈平。 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好一会儿,刘邦才终是再度闭上双眼。 “说说吧······” 闻言,陈平心下赶忙松了口气,又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才将此行之事,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臣入未央而会太子,当即宣陛下诏谕,以平抑粮价之事相托,又代陛下赐赤霄剑与太子。” “太子见赤霄剑而面露惶恐,再三推辞,称‘不敢受’;臣言劝良久,太子终受剑。” “然纵受,太子亦未曾身系赤霄,反于当晚沐浴更衣,奉赤霄剑于长信宫御榻之上,言:此陛下虽身离长安,然帝威尚在······”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却并未睁开眼,只紧了紧身上的后背,旋即一声哼笑。 “嘿······” “倒也无愧皇后耳提面命,亲身训诫十数载······” 听闻刘邦这一声没由来的低语,陈平只稍一沉吟,便继续道:“待太子受剑,臣便同酂侯同至太子宫客堂,以陛下所托之事,相问于太子当面。” “臣首问者,便乃太子前时,着相府广布政令,尽除关中粮商米贾,以专营米粮事······” 说着,陈平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见刘邦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也只好再度低下头。 “于粮米官营一事,太子言:农者,国之本也;粮者,农之本也。” “粮米之事,虽面似小,然其关乎民之生计、征讨之耗用!” “又商者,末业也;以商贾末业,操粮米农本之事,此实本末倒置,遗祸于万世也······” 听陈平说到这里,刘邦终是微微一颔首,却并没有睁开眼,也并未开口。 就见陈平继续道:“太子意,农为国本,粮又乃农本,粮米之货卖、存储事,便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全掌之。” “又今关东未平,内史未置,故粮米专营一事,当由少府全掌······” 听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笑意的睁开眼,片刻之前都还尽显病态的面容,都似是稍带上了些许血色。 “关东未平······内史未置······” “少府主粮米官营事······” 轻轻发出两声呢喃,刘邦便笑着一叹气,稍挺直腰板,目光撒向了殿门之外。 ‘农为国本,粮为农本’的说法,刘邦自然是明白,接受起来也毫无问题。 至于刘盈‘粮米事关社稷安稳,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掌之’的说法,刘邦虽然觉得稍有些夸张,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按照刘盈所言,粮食,准确的说是‘粮价’,直接关乎到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又关系到大军征讨的后勤供应。 说得再简单点,粮价,直接与‘民生’和‘征讨’挂钩。 而‘民生’和‘征讨’的重要性,纵观古今,恐怕都没有第二个君王,能有刘邦了解的这般透彻! 汉室,是如何鼎立的? 刘邦是如何一统天下,为汉太祖的? ——授民田爵,以安天下民心;讨伐关东,尽除天下不臣! ‘爱民’和‘尚武’,几乎就是刘邦鼎立汉祚的过程中,最最核心的关键! 如果说,国之大事,唯戎与祀,那汉之大事,就该是‘唯戎与民’! 这样说来,粮食的重要性,就算还没到刘盈口中‘必须由长安中枢直接控制,九卿级别的属衙全权负责’的地步,也绝对差不了多少。 而在刘盈这个回复中,真正让刘邦感到眼前一亮的,是刘盈针对‘全掌粮米专营’的九卿,所做出的选择。 ——少府。 在汉九卿当中,少府是个什么地位? 如果按当下,九卿属衙的实权和政治资本来说,撇开闲置的内史和宗正,其余七者,少府几乎是稳坐倒数第一! 其余六者,虽然有太仆这样理论上具有‘掌天下马政’,当下却只能为刘邦驾马的倒霉蛋,也有奉常那样理论上是‘九卿之首’,实则只能负责祭祀的清水衙门,但再如何,这些属衙也多少有点实权。 如太仆,虽然如今的汉室,没有足够多的马,让太仆兴‘马政’,但未央、长乐两宫内的马厩,也养着几百匹专用于驶辇的马。 天下各地,起码关中各地,每隔数十里一处的驿站通讯系统,理论上也归属太仆管辖。 说的再直白点:太仆再惨,也起码有权力制定官用马匹的分配、调度。 而少府,在汉室成立至今,这过往足足六年的时间里,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一座长乐宫,一座未央宫。 ——就连长乐、未央两宫,其实也是丞相萧何挂名,少府具体负责建造! 再加上刘邦无奈之下,命令少府熔秦半两,铸造汉三铢,又使得少府本就不多的储蓄,朝着‘一无所有’的方向飞速狂奔。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从实际职权来看,如今的少府,就是九卿里的弟中弟! 就连理论秩比低少府两级的中郎将、备盗贼都尉,其职权,恐怕都在少府之上 但作为天子,刘邦心里同样十分清楚:在九卿当中,少府,究竟是怎样特殊的存在······ “匠作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全掌东、西织室,以主官布事······” “另军中甲盾、剑戟、戈矢,民之铜钱,皆由少府铸之;军械入武库,钱、布储内帑······” “岁入口赋至少府内帑,以为宫讳、天子之用度;凡武库之械、内帑之赀,外朝不可问······” “外朝不可问······” “嘿嘿······” 目光涣散的望向殿门之外,在心中默念出当初,自己亲手划定的‘少府职权’,刘邦的嘴角之上,悄然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前些时日,长安来报:太子似言少府阳城延,当同萧何稍敬而远?” 毫无征兆的发出这么一问,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身侧的陈平。 “曲逆侯此归长安,于此事,可有所耳闻?” 听刘邦莫名其妙的发出这一问,陈平顾不上思考,便赶忙一拱手。 “确有。” “于此事,长安朝堂略有风闻,乃言太子似不喜酂侯同少府私交过密。” 说着,陈平不由又是稍一皱眉。 “然臣抵长安,而面太子之时,萧相国亦在侧。” “臣观萧相国之面容,丝毫不见萧相因此事,而于太子疏远?” 待陈平面带困惑的道出此语,刘邦终又是一笑,满是感怀摇了摇头,悠然长出一口气。 “羽翮(hé)已就······” “太子,羽翮已就啊······” 第0176章 朕,得亲自回长安瞧瞧 面带欣慰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又莫名觉得,心中直涌上一阵不知来由的落寞,以及······ 别扭。 这也不难理解:就算粮食专营一事,确确实实需要九卿级别的重臣把关,也不一定非得是少府。 便说此事,若是刘邦亲自决定,就很可能将粮米官营的相关事务,尽数划入内史的职权范围。 再加上如今,内史的职权基本都是由‘丞相领内史事’的萧何主掌,粮米官营一事,便也就该由萧何去负责。 而刘邦之所以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安排,也不过是朝堂之上,唯有丞相萧何,最值得刘邦信任。 既然萧何,才是如今汉室名副其实的‘内政第一人’,那作为监国太子的刘盈,又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将粮米专营之事,交到九卿中最羸弱、最‘不靠谱’的少府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刘邦方才,那段‘莫名’自语的核心内容。 ——少府之事,外朝不可过问! 除去少府,九卿中的其他八位,理论上都属于丞相府管辖。 至于军方的大将军、车骑将军等顶级将帅,理论上则都由太尉统帅。 ——就连负责天子人生安全的郎中令、负责守卫皇宫的卫尉二人,严格意义上的上级,都是丞相,而非天子! 而在汉室整个政治体系当中,有且仅有这么一个特殊个例,可以不鸟整个天下,只专注于天子的差遣。 这个特殊个例,便是少府。 再加上刘盈特地警告少府卿阳城延‘别和丞相萧何走得太急’,刘盈选择由少府,来充当粮米专营的第一负责部门,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借粮米专营一事,撑起少府的架子! 如果不细想,得知刘盈想撑起少府,就连刘邦,都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 但稍一琢磨,明白刘盈的真实意图之后,刘邦欣慰之余,也就不由感到落寞、别扭起来。 ——作为开国之君,刘邦本人,完全没有通过制衡、权谋,来把控朝堂的必要! 只要刘邦一声令下,便是主掌马政的太仆、主管刑狱的廷尉,乃至于主管礼制、祭祀的奉常,负责宗亲内部事务的宗正,都可以在刘邦的驱使下,化身为粮食专营的急先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没有人会质疑太仆、廷尉本该负责马政、刑罚,也没有人会质疑奉常、宗正不该插手农耕之事。 但作为太子的刘盈,却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随意破坏规则、由着性子制定规则的能力。 太子的身份,使得刘盈只能在规则范围内,适当的做出抉择。 例如:在少府和内史这两个和‘粮食’能稍微沾上关系的部门中,选择其中一个,来负责粮食专营。 而刘盈的选择,是少府。 是如今一无所有,空有一个‘外朝不可过问’之超然地位的少府。 刘邦非常确定:刘盈之所以会选择少府,必然是看上了这一点。 如今的少府,也只有‘不受外朝影响’这一个优点,值得被刘盈看重。 而这,也正是刘邦之所以会感到欣慰,同时又莫名落寞、别扭的原因。 ——刘盈让‘不受外朝影响,只对天子负责’的少府去全权负责粮食官营,难道是为了刘邦? 是为了让刘邦借着粮米官营,掌握更大的权柄? 很显然,作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并不需要借一个小小的少府、一个小小的‘粮米专营’,来为自己本就滔天的权势,添上一粒毫不起眼的浮沉。 再直白点说:刘盈让少府负责粮米官营,确实是为了抬高少府的地位,从而间接增强天子手中的权柄。 但不是为了现在的天子,而是为了将来,必定会年幼登基的下一位天子······ “唉······” “罢了罢了······” “得如此远见,倒也算是社稷之幸······” “又或者,此乃皇后之筹谋?” 暗自安慰自己一番,刘邦片刻之前还略带欣慰的神情,顿时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沧桑。 而在刘邦身侧,陈平也终是字字句句,将‘粮米专营’一事,尽数汇报完毕。 “······凡太子购商贾之仓、米,又欲新兴大仓十数之事,臣皆已录册,送抵殿外;陛下闲暇之时,自可过目。” “另,太子言:名不正则言不顺;尽商贾储、货粮之事,还当由陛下亲颁诏谕,方不乱君臣之序······” 听闻陈平此言,刘邦只默然点了点头,心中郁结也稍缓解了些。 “如此谨慎······” “嗯,当尽为皇后之筹谋!” “嘿,也是。” “年不过十五之时,朕尚于丰邑斗鸡走狗······” “那小子纵是得皇后亲教,又怎会至如斯之地?” 如是想着,将刘盈对粮米专营之事的安排,尽数归类为‘皇后指使’,刘邦顿感心中憋闷散去大半。 对于‘亲自颁诏,禁止商人存储粮食’,刘邦也是并未给出答复,权当是默认。 片刻之后,刘邦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了一抹忧虑,以及些许烦躁。 “赵王之事,如何?” “太子欲以何罪,加之于赵王之身?” 面色阴沉的发出此问,刘邦也不由感到胸、背有些燥热起来,索性将身上的厚被一把丢在身后,面带烦躁的从软榻上站起身。 见刘邦这般架势,陈平自也是不敢耽搁,只稍一措辞,便赶忙一拱手。 “禀陛下。” “臣以赵王之事言太子当面,然太子于赵王之所行,似毫不知晓。” “臣便言解于太子: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于行刺太子一事,亦或有干联。” “怎料太子闻而大惊,立以此事问萧相;知赵王之罪证皆于相府,太子更一刻不敢怠慢,携萧相而出太子宫,直奔相府而去······” 说到这里,陈平不由悄然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那枚刘盈硬塞给自己的玉佩,旋即抬起头,对刘邦尴尬一笑。 “此玉,乃太子贿······” “呃,赠,赠与臣。” 面色僵硬的将‘贿’改口成‘赠’,陈平便赶忙接着话头道:“太子以此玉相赠,言请于臣:待回转邯郸之时,代赵王稍进美言于陛下当面······” “太子另言:长陵遇刺一事,于赵王断无干联!” “纵长陵田氏鼓抬粮价,亦非赵王所为;当乃其母族外戚戚氏,羡钱利而行大错,污赵王之名······”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先是不由一愣,旋即略有些惊诧的一挑眉。 “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闻言,陈平又是赶忙一点头:“然。” “赠玉与臣,又托臣代赵王美言,太子便携萧相疾行往相府。” “后臣查得:太子直至日暮时分,方自相府而出,衣袍之上,尽为竹烬之气······” 待陈平这番话说完,刘邦面上惊诧,终是缓缓化作了一抹思虑之色。 早在派陈平回长安之时,刘邦对于刘盈可能做出的反应,便曾产生过许多种预测。 曾被刘邦认为‘最有可能成为现实’的三个方向,也不外乎以下三点。 一,将此事大肆宣扬,彻底把刘如意的名声搞臭,将‘弑兄夺嫡’的帽子扣死在刘如意的头上,从而使储位彻底稳固。 二,表面上表示‘弟弟年纪小,不懂事’,大方原谅刘如意的过错,实则还是坐视刘如意‘弑兄夺嫡’。 只不过,比起直接大肆宣扬,这么做,还能让刘盈捞一个‘友爱幼弟’的美名。 第三种,也是刘邦曾经认为,有一半以上概率发生的可能性。 ——刘盈‘痴呆’症复发,战战兢兢的表示‘这件事我不敢管’,然后把刘如意扔给廷尉! 为了预防刘盈真的这么做,刘邦更是提前给陈平留了封诏书,以备不时之需。 只要赵王有‘身败名裂’的可能,就即刻拿出那封诏书,以刘邦的名义,命令刘如意就国邯郸! 但刘邦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于刘如意,刘盈居然······ “赵王之罪证,果真为太子尽数焚毁?” 刘邦突然一问,陈平只连忙一点头。 “临行之时,臣往问萧相,得萧相言:凡今天下,除长乐宫之内,恐再无赵王之‘笔墨’······” 听闻陈平此言,刘邦先是稍瞪大双眼,略带些怀疑的望向陈平。 “太子应答之时,皇后当真不在太子身侧?” “曲逆侯抵长安,确乃直入未央宫,先见太子?” 待陈平面不改色的又一点头,刘邦面色一滞,终面带思绪的回过身,低头沉思起来。 “嗯······” “倒确不似皇后处事之风······” 自顾自一声呢喃,刘邦又望向陈平。 “赵王今何在?” 闻刘邦问起赵王刘如意,陈平面色不由稍一滞,神情中,也是稍带上了些许心虚。 “闻知赵王同长陵田氏往来密切,太子只孤为赵王开脱,并未言加罪于赵王。” “然此后数日,皇后召臣,言:太子宅心仁厚,不忍加罪幼弟,然皇后身后宫之主,不可坐视皇子犯错而不罚。” 此言一处,刘邦面色只应声一紧。 就见陈平丝毫不敢耽搁,赶忙继续道:“然太子不欲加罪,皇后亦不愿重惩赵王,以伤太子-赵王之手足情谊。” “故赵王、戚姬,皆为皇后禁足于长乐宫宣德殿,待陛下班师,再亲自发落······” 待从陈平口中,听到‘待陛下班师,再亲自发落’这句话,刘邦终是暗地里稍松了口气。 但很快,刘邦面容之上,便再度涌上一抹惊诧。 “皇后?” “此言,果真出自皇后之口?!” 听出刘邦不由高亢起来的音量,陈平也是不由一愣,讷讷点了点头。 却见刘邦眉头嗡时一紧,面上满带着不敢置信,在陈平面容之上打量了好一会儿。 待确认‘陈平没撒谎’这个现实,便见刘邦满是匪夷所思的眯起眼。 “怪事······” “曾几何时,皇后亦如此通情达理,竟能受太子之劝?” 疑惑地看了看陈平,见陈平面色僵硬的摇了摇头,刘邦面上困惑之色,更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刘盈没借此机会打击刘如意,虽然稍有些出乎刘邦的预料,但也勉强还能理解。 毕竟‘手足相残’这种人神共愤的事,若果真在皇室宗亲之间爆出来,那天下凡是姓刘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刘盈顾全大局,硬生生把刘如意从‘弑兄夺嫡’的深渊里拉了出来,刘邦惊诧之余,更多的还是欣慰,和认可。 但吕雉没借此机会,好好收拾收拾刘如意母子,是刘邦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的。 ——吕雉是什么人? 当今天下数百万户,一千七百余万口,最了解吕雉的人,绝对是天子刘邦无疑! 刘邦非常确定:对于刘如意母子,皇后吕雉脑海中,绝不可能出现‘冰释前嫌’‘既往不咎’的选项! 而现在,号称‘睚眦必报’的皇后吕雉,居然在头号仇敌犯错的机会前,极其反常的没有龇牙······ “禁足······” “待朕亲定罪责······” 低头自语着,刘邦终还是面带怀疑的摇了摇头。 ——这,绝对不是吕雉能干出来的事! 最起码,也绝对不可能是吕雉会主动做出的事。 “莫非,真是太子所劝······” 思虑着,刘邦终还是摇了摇头,沉着脸坐回了软榻之上。 “自春三月,陈豨一败再败,可谓损兵折将,又粮草无丰。” “前些时日,燕王亦来报:陈豨所遣之使,未能引得匈奴胡骑南下。” 语调低沉的说着,便见刘邦双手嗡而握成拳,在大腿之上不轻不重的一砸。 “陈豨,已是强弩之末,其败亡,不过数月之功。” “又赵地开春邪寒,朕躬有恙。” “嗯······” 话说一半,刘邦面带迟疑的稍一停,终还是一点头。 “嗯。” “平定代赵之事,已无需朕亲镇于邯郸。” “不日,朕便先行回转,于长安稍作歇养。” 言罢,刘邦便稍一挥手,示意陈平去召将帅入宫。 待陈平领命而去,刘邦便负手屹立于软榻之前,遥望向殿门外,将双眼悄然眯起。 “太子······” “皇后······” “赵王······” “淮阴侯······” 第0177章 对韩信,陛下是又爱又恨呐 天子表示‘陈豨快玩儿完了,我想先回长安休息’,随刘邦出征的功侯将帅,自是只能躬身领命。 简单商议过后,平定代、赵的收尾工作,便在天子刘邦三言两语之间定了下来。 ——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周勃、车骑将军靳歙共掌大军,在燕王卢绾的配合下,继续攻打叛相陈豨! 右相国郦商、太仆夏侯婴,以及御史大夫赵尧随驾折返长安。 对于刘邦做下这般安排,功侯将帅们也并没觉得哪里不对。 只不过,在从宫内走出之后,曲逆侯陈平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当朝太尉——周勃的车辇之外······ · “一别旬月,曲逆侯往返长安,当甚是辛劳。” “不若今日暮时,曲逆侯至某帐中一叙,稍用些‘粗茶’?” 听闻周勃嘿笑着发出邀请,陈平先是淡然一笑。 待反应过来周勃口中的‘粗茶’,指的并非是真正的茶汤,陈平不由赶忙抬起头。 见周勃神情之上,竟是一副跃跃欲试,甚至还不顾形象的咽了口唾沫,陈平终还是稍叹一口气,对周勃客套一笑。 “太尉盛情相邀,鄙人本不当推辞。” “然今战事未休,又陛下班师在即,绛侯身太尉之贵,肩平定陈豨之重负······” “若陛下闻太尉战时饮‘茶’,恐或于太尉心生不安?” 见陈平拒绝自己的邀请,周勃先是面色下意识一沉。 待回过神来,细一回味陈平所言,终是笑着低下头,对陈平微一拱手。 “曲逆侯所言甚是······” 言罢,周勃不由又面带遗憾的舔了舔嘴唇,勉强将心中,对‘茶’的渴望按捺下去,才略带疑问的望向陈平。 “曲逆侯今日,可是又何不解,欲相问于某?” 见周勃如此直白的发问,陈平面色顿时一僵,暗自调整了许久,才终于僵笑着一点头。 “然。” 轻声道出一语,陈平不忘掀开车帘,看看车外是否有人,才将身体向周勃的方向挪了挪,将声线也压低了些。 “绛侯或有不知。” “鄙人此回长安,乃得陛下之令,以淮阴侯行刺太子一事,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案,再禀于陛下当面!” “然今日,陛下竟未问及此事······” 忧心忡忡的说着,陈平不由将眉头稍一皱。 “不知绛侯可知,此何故?” 言罢,陈平的眉头,只皱的更紧了些。 ——此番,陈平受刘邦派遣回转长安,最主要的使命,其实就是那‘三问’。 粮米专营、赵王之罪,以及淮阴侯韩信的处置。 而这三件事当中,粮米专营一事,已经是米已成炊,刘邦派陈平去细问,不过是想了解一下。 至于赵王刘如意的惩治,也只是刘邦对太子刘盈的试探;无论刘盈打算如何处置,只要刘如意有危险,刘邦都会站出来,保住心爱的幼子刘如意。 而第三件事,才是陈平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太子刘盈,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淮阴侯韩信! 陈平非常清楚,对于这件事,天子刘邦,几乎没有准备任何后手。 无论刘盈打算将韩信明正典刑,还是暗中囚杀,亦或是暂时软禁,都可以。 刘邦真正的目的,是想从这件事当中,看出刘盈作为掌权者的手腕、担当,以及胆魄、谋略。 这件事,也是陈平最为看重的。 ——在刘盈已经在‘整修水利’这份大考之上,给出了一份完美答卷的前提之下,毫不夸张的说,对于韩信的处置,就是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的最后一个考验! 陈平非常确定:这个考验的结果,将直接决定刘邦究竟会继续谋求易储,还是偃旗息鼓! 自然,刘邦的态度,也会决定陈平将来,究竟是做一个‘愚忠’者,还是一个‘精明’者······ 但让陈平万万没有预料到的是:不等刘盈针对‘惩治韩信’一事做出答复,淮阴侯韩信,就已经被皇后吕雉,以及丞相萧何合力杀死! 这样一来,陈平‘问太子对韩信的处置意见’的使命,无疑算是办砸了。 自长安一路前往邯郸的路上,陈平更是为此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了大半个月! 结果今天到了邯郸,见了天子刘邦,陈平却发现:对于韩信,刘邦居然丝毫没有开口问的意思! 更让陈平感到心惊胆战的是:那颗由皇后吕雉交给自己,被石灰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头,也被刘邦身边的太监头子——宦者令收了去! 这一下,陈平是彻底弄不明白状况了。 ——收了人头,就说明刘邦,并没有遗忘韩信这个人! 但既然没有遗忘,又为什么不开口问呢······ 看出陈平神情中的不安,周勃心下不由戏谑一笑。 装摸做样的思虑好一会儿,才见周勃佯做轻松的笑着一摆手。 “嗨~” “韩信之事,陛下早已知之。” “十数日前,酂侯之奏疏,便已加急送至邯郸;皇后、酂侯合力诱杀韩信之事,亦已为功侯贵勋尽知。” 说着,周勃不忘笑着拍了怕陈平的肩头。 “曲逆侯久离邯郸,于此间事有所不知,却也情有可原······” 闻周勃此言,陈平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对于萧何必然会将此事上报刘邦,陈平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甚至不单一个萧何——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之君,刘邦即便是不在长安,也绝对会有足够的渠道,来保证自己对长安的所有事,时刻保持‘无所不知’。 但这个答案,显然还不足以让陈平,放下心中的疑虑和不安。 “太尉,许是误解鄙人之意了。” 面色严峻的道出一语,便见陈平眉头又是一拧。 “鄙人此行,得陛下以‘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案’相托;然鄙人,并未得太子言复。” “陛下纵已知韩信为皇后、酂侯诱杀,亦当以此相问于鄙人;知鄙人未得太子言复,也当稍行责备才是。” “怎今,陛下于韩信之事不闻不问,好似这世间,从未有过‘韩信’此人?” 听闻陈平面带忧虑的又发出一问,周勃不由稍叹一口气,面上挂着的那一抹标志性的随性,也悄然转变为了一抹郑重。 “曲逆侯,当是不知陛下于韩信,究竟乃何等情谊······” 语调平缓的道出一语,周勃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追忆之色。 “遥想当年,曲逆侯尚为项羽帐中谋士,陛下则方自鸿门一宴脱身,为项羽分封以王汉中。” “正值陛下率军自咸阳南下,大军困局汉中,军心低迷之时,韩信自项营来投,为酂侯举于陛下当面。” “当是时,鄙人闻韩信,不过项羽麾下一裨(pí)将,还曾轻视于彼······” 说着,周勃只自嘲一笑,又悠然长叹一口气。 “然降汉不久,韩信便暗度陈仓,打破章邯之军,一战而闻名天下!” “陛下亦得还定三秦,雄踞秦中沃土,以为王霸之基。” “于韩信之才,陛下,实可谓又喜,又恨······” 说到这里,周勃又笑着望向陈平:“曲逆侯可知,陛下此恨,从何而来?” 见陈平痴愣愣一摇头,周勃便又是一笑。 “此恨,便源自汉三年,陛下经彭城一败,率残军困居荥阳,为项羽所围逼之时,韩信拥大军而不知驰援,反破汉-齐之同盟,大破田齐!” “若单如此,倒也还可称之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然破田齐之后,韩信不思率军西进,背袭项羽而解荥阳之困,反挟己之功大,又陛下有求于彼,竟暗挟陛下以齐七十余城,酬韩信之功······” 面带唏嘘的摇了摇头,周勃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一抹复杂的神情。 “韩信之才,纵观古今,亦可谓千百年难得。” “纵鄙人,亦曾嫉羡韩信之才,而暗恨己之无能。” “然韩信此人,自持才高而目中无人,稍得武勋便挟功邀赏。” “陛下于韩信,可谓即惜之,又恨之;于韩信之死,则快之,又憾之······” “故今,韩信即已死,陛下自不愿复言及此人,只当人世间,从未曾有过韩信此人。” “毕竟再如何,往昔之良帅韩信,今已不过枯骨一具······”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周勃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咧嘴一笑,悄然将话头一转。 “及陛下遣曲逆侯折返长安,面问太子处置淮阴侯之详案,曲逆侯,倒也称不上‘有负使命’。” “须知朝堂之事,尤此等关乎元勋身死之大事,无言,亦非无言······” 听着周勃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陈平先是面色一滞。 待回过味来,陈平才终于明白:对于韩信的事,刘邦为什么没有问自己的意思。 ——不是不想知道,是刘邦,已经知道了刘盈的答复。 正如周勃所言:在这种高度敏感的事情上,掌权者没有态度,其实也是一种态度。 所以对于刘邦‘你打算怎么处置韩信’的问题,太子刘盈的答复是什么? 没有答复。 ‘没有答复’,或者说‘不做答复’,就是刘盈的答复。 终于解开心中的疑惑,陈平紧锁着的眉头,才终于缓缓松开来。 不片刻,陈平望向周勃的目光中,也缓缓带上了些意味深长。 “不过旬月不见,绛侯于朝中政事之知解,竟已飞涨至如斯之地。” “便是鄙人,亦有些认不出当面者,竟乃往昔,快意恩仇之绛侯了······” 听着陈平隐晦的调侃,周勃毫不生硬的将面色一换,在车厢内哈哈大笑起来。 “曲逆侯此言,实羞某甚也~” “再如何,某今,亦乃陛下信重的太尉,不日便当代掌陛下之兵,讨陈豨不臣。” “如此重恩、重信,若某还似往日那般放浪形骸,岂不有负陛下之重托?” 听闻周勃这一番解释,陈平也只客套一笑,心下,却是暗自提高了警惕。 “嘿······” “绛侯周勃······” “不简单······” “都不简单呐~” 正思虑间,陈平又见周勃,再度恢复到往日,那副大咧咧的粗人模样,猛地将双手一拍。 “嘿!” “曲逆侯可知,王恬启此人,今于何处?” 见陈平应声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周勃面上激动之色不由更甚。 “——三日之前,陛下已拜王恬启为卫将军,拜梁国相;又令其即刻赶赴梁都睢阳!” “昨日,陛下更曾独召某,言及此事。” 说到这里,周勃的面容之上,悄然出现了一抹神秘兮兮的表情。 就见周勃故作神秘的看了看车外,又学着陈平先前的模样,将身体朝陈平的方向挪动了些,才小声道:“陛下言:待陛下至长安,彭越,亦当为王恬启押解入长安!” “陛下之意,乃贬彭越为庶民;然皇后似曾进言陛下,言‘斩草除根’。” “故陛下意,先除彭越之爵,押入长安,再族而刮彭越。” “再后,便当以彭越之肉,往送淮南王英布······” 听着周勃压低声音,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道与自己,陈平不由面色大惊! “刮彭越得肉,往送英布?!” 满是惊惧的一声高呼,待反应过来,陈平又赶忙将声线压低,面容顿时再度变成先前忧心忡忡的模样。 “陛下怎如此急迫?!” “今陈豨未平,若再逼反彭越、英布,岂不关东遍地反旗?” “如此,陛下顾此失彼,关东,又岂能不乱?!!” 语调急迫的道出此语,便见陈平面色一拧,不片刻,便作势要下车。 “不可!” “鄙人当再入宫,劝陛下暂缓此事!” “再如何,也当待陈豨授首,再言彭越、英布才是?” 见陈平这幅架势,周勃只又将脸色一变,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些许意味深长。 “某以为此事,曲逆侯,还是莫要再言于陛下当面。” “若不然,或当引致杀身之祸,亦未可知······” 面色古怪的道出此语,周勃便眯起眼,紧紧盯在陈平那进退维谷的面容之上。 如此好一会儿,见陈平还是没有放弃下车,重新入宫的打算,周勃终是漫无目的的侧过身,扶着自己的腰,‘喃喃自语’起来。 “嘿~哟······” “老啦~” “陈年之微创,竟已至某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之地······” “唉~” “待此战罢,某也当暂去官职,赋闲在家,训诫不屑子孙,为我周氏日后筹谋啦······” “嘿!” “也不知亚夫,可曾尽心打熬筋骨,熟读兵书······” 第0178章 太子该不该代父出征? “梁相王恬启?” 长安,未央宫。 听闻吕释之慢条斯理的禀告,刘盈只眉角一扬,神情之上,悄然涌上了些许洞悉。 前一世,刘盈在汉十年秋七月的太上皇丧礼上‘失仪’,而后便在太子宫,一直闭门思过到了汉十一年秋天。 在这一年的时间内,天下、朝堂究竟发生了什么,刘盈知之无多,就算是知道,也大都是道听途说。 可即便如此,在刘盈对自己前世第一年穿越生涯仅有的一点记忆中,‘王恬启’这个名字,也赫然在列! ——将军王恬启,初为郎中柱下令; 汉十年秋天,为天子刘邦拜为卫将军,随天子刘邦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 汉十一年夏,平乱有功,任梁国相; 同年季夏,梁相王恬启上奏天子刘邦,弹劾梁王彭越意图谋反; 之后,梁相王恬启奉命彻查此案,最终坐实了彭越的罪名:反形已具! 于是天子刘邦下令:贬彭越为庶民,流放蜀地; 后因皇后吕雉干涉,改死罪,夷三族。 这,便是刘盈前世的记忆当中,对于‘彭越族灭’一事的所有记忆。 而搜集彭越罪证,最终证实彭越‘反形已具’的梁相王恬启,在前世的刘盈结束紧闭期的汉十一年秋,被天子刘邦任命为了廷尉卿。 有着这些前世的记忆,刘盈听到王恬启这个人名,与‘梁相’这个职务一起出现时,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嘿······” “梁王彭越,应该是活不过夏天了······” 语调稍有些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自顾自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是从刘盈前世的记忆,还是从今世,天子刘邦的一系列举措来分析,王恬启担任梁国相,其任务都非常明确。 ——网罗罪名,废梁王彭越王位,再伺机族而诛之,永绝后患! 简单来说就是:当王恬启以梁国相的身份,出现在梁都睢阳的那一刻开始,梁王彭越的死亡,便开启了最后的倒计时。 只不过,对于王恬启在这个时间点,被天子刘邦任命为梁国相,刘盈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些许怪异。 “怎如此急迫?” 没由来的发出一声询问,刘盈便稍皱起眉,暗自思虑起来。 ——前世,王恬启担任梁相,是夏六月的事! 之后的一个月之内,彭越就经历了‘被贬为庶民’‘被族诛’‘被剁成肉酱送给英布’的人生三级跳。 而后的秋七月,便是淮南王英布被彭越的肉酱吓的赶紧造反,天子刘邦名正言顺的出征平叛。 而这一世,这一切,似乎都来的更早,也更急迫了些······ “如今不过夏四月,王恬启便已任梁相······” “更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已起家,欲折返长安······” 轻声呢喃着,刘盈面上疑虑之色更甚。 “嗯······” “就连韩信,都好像死的更早了些?” 看着刘盈皱着眉,面色阴郁的沉思着什么,一旁的吕释之也是稍敛面上轻松,暗自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除王恬启任梁国相、父皇欲先行回转,可还有他事?”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自邯郸起驾之时,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共掌大军,合燕王卢绾之军,继讨陈豨。” “及右相国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二人,则随陛下同回长安。”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些许郑重。 “除此二人,御史大夫赵尧、故廷尉公上不害、太仆汝阴侯夏侯婴、曲逆侯陈平等,亦随驾折返。” “及陛下先前所调之关东诸侯之军,亦有荆、楚之兵各三万自邯郸南下,暂驻楚国······” 听吕释之这番话语,刘盈面上疑虑,终是一点点化作沉凝。 “元勋将帅,竟有半数随驾折返······” “更荆、楚之诸侯兵,亦已自邯郸南下?” 见吕释之面色笃定的又一点头,刘盈终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皱眉走到殿门处,悠然长叹一口气。 “急······” “父皇,太急了······”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吕释之也不由若有所思的起身,来到了刘盈身侧。 “家上之意······” “陛下此番布局,乃另有图谋?” 闻吕释之此问,刘盈又是一叹气,旋即苦笑着回过头。 “代、赵战起之时,楚王曾请将于父皇当面,以率荆、楚之兵。” “故荆、楚之诸侯兵,俱由故廷尉公上不害统掌。” “今荆、楚之兵,皆自邯郸南下,而暂驻楚国,又公上不害随父皇折返长安······” 意味深长的说着,刘盈不由又是摇头一叹气。 “王恬启即为梁国相,彭越之亡,不过旬月之事。” “去岁,陈豨反代、赵,今已败亡在即;今岁春,淮阴侯死谋逆;梁王彭越,亦死期将至。” “待彼时,遍观关东,异姓而为诸侯者,便当只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二人。” “又长沙王一脉,身吴王夫差之后嗣,其王长沙,乃吾汉家戒南越赵佗;长沙王又历来恭敬,无征讨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将嘴唇紧紧抿起,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彭越身亡之日,父皇恐便当再兴王师,东出函谷,以平淮南······” “今荆、楚之兵暂驻楚国,不过战前整备;公上不害随驾回京,亦当乃父皇欲先行封赏,壮公上不害之威名,再另其重掌荆、楚之军······” “唉······” “今岁关东,恐任当祸乱不休;吾汉家,更当南北两线开战,以平不臣之异姓诸侯······” 听闻刘盈以极其沉重的语调,道出这番明明没有那么沉重的话语,吕释之迟疑许久,终还是不解的皱起眉头。 “家上。” “平灭异姓诸侯,此乃朝堂即定之国策;纵陈豨、英布同反于南、北,陛下虽应之略有不暇,却也不至掣肘。”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更家上今,得陛下以监国之权相托,又赵王因前时之事,已失窥伺神圣之机。” “家上只须步步为营,维朝堂之平和,坐待陛下尽平关东异姓诸侯,便当无虞;又为何愁眉不展,愁苦于此?” 乍一听吕释之最后这一问,刘盈只下意识一皱眉,意欲开口。 话都到了嘴边,刘盈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紧闭上嘴,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左右。 待身旁的春陀悄然退去,以各种名义,将殿内的婢女、寺人遣退,刘盈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先前那抹愁苦之色。 “甥之愁苦,恰在于此!” “——去岁秋,陈豨乱代、赵,父皇率军出征,距今已足半岁!” “又今,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再回长安,虽口言‘圣躬欠安,回京歇养’,然又遣王恬启赴睢阳,欲罪梁王彭越,而逼英布因惧反叛!” “舅父不妨试想:陈豨乱代赵、英布反淮南,此,便乃南北同乱;又父皇圣躬欠安,安能再亲出函谷,以讨英布?” 见吕释之仍是一副迷茫无比的神情,刘盈终是咬牙一跺脚,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急迫。 “——父皇欲歇养,必不愿再出征;然彭越即死,英布必反!” “英布反,父皇修养于长安,率军出征,以平英布者,当是何人?” “舞阳侯乎?曲周侯乎?信武侯乎?” “亦或是父皇之亲子,国朝之储君,仁名为关中编知,而短于雄武之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 听到这里,吕释之终于是缓缓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刘盈。 “陛!” “陛下,当不至令家上出征,以平英布?” 面带惊骇的发出一声惊呼,吕释之面上神情,便愈发惊诧了起来。 “楚汉相争之时,英布之才,可曾同陈豨、彭越齐名!” “坊间更有风言:英布善杀伐,陈豨精布阵,彭越喜侵扰;合三者之能,当可比拟淮阴!” “且此三人,由以英布为最佳;纵往昔之淮阴侯,亦因其能,而礼敬三分!” “家上身修渠之功,又赵王身涉‘弑兄’之污名,陛下当已休易储之念。” “既休易储之念,陛下当不会令家上领军,以伐英布才是?” 听闻吕释之用急迫,焦虑,又无时不刻显现出没有底气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应该不会这样吧?’,刘盈却并没有再开口。 ——这些话,别说刘盈不信,恐怕就连说出这话的吕释之本人,心里都没有底! 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刘盈对此事,几乎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 ——回到长安之后,老爹刘邦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召集功侯百官,商议讨伐英布的对策。 而‘太子代天子出征’的提议,也必然会被刘邦,在这次针对‘平对淮南王英布’的军事会议中,摆在朝堂之上。 刘盈心里自也明白:前一世,老爹之所以派自己出征,多少带点赌气,以及‘支开太子,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易储’的意味在其中。 而这一世,这种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还是那句话——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前一世,在‘太子出征平定英布’的提议,被皇后吕雉言辞拒绝之后,只能无奈亲自出征的老爹刘邦,是个什么样子。 ——刘邦的病床,直接被搬到了御辇之上! ——御辇之上,随时有御医全天候待命! 在平定英布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刘邦离开那张病榻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三个时辰! 而就是在那区区三个时辰里,本就行将就木的天子刘邦,还被一支流矢射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 而这一世,即便‘易储废后’的念头,已经被刘邦抛在了脑后,但对于英布叛乱一事,刘盈还是面临着和前一世一样的困局。 ——率军出征,担心出问题;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刘盈身死事小,天下大乱事大! 但要是刘盈拒绝‘代父出征’,那就只能让刘邦和前世一样,拖着病体,躺在病床上‘出征’,全程给中央军队,施加一层‘哀兵必胜’的buff。 可这样一来,刘盈在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天下人心中的形象,恐怕就要彻底跌落谷底。 ——老爹都病成那样了,都不知道帮老爹分担一下,这算什么好儿子? ——出征平叛的担当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做一个好天子? 为了避免这两个污名,被自己沾上哪怕一丝一毫,刘盈似乎都只有‘代父出征平叛’这一个选项。 但问题就在于:皇后吕雉,不可能同意让已经坐稳储位,只等天降皇位的宝贝儿子刘盈,担如此巨大的风险,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去硬刚淮南王英布······ 这样一来,整个问题,就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 不出征,就是不孝、没有担当、‘不可奉宗庙’; 出征,老娘又死活不让······ 当然,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出征承担风险’,或者是‘不出征承担污名’,刘盈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真正让刘盈感到头痛不已的事: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得出结论······ 为了这件事,天子刘邦和皇后吕雉,必然会吵个昏天地暗! 连带着整个朝堂,都会因‘太子究竟该不该出征’,而掀起一轮不小的动荡。 而对如今,屁股彻底焊死在太子之位上的刘盈而言,最不讨喜、最刺眼、最让人烦心的词,便是‘动荡’······ “唉······” “试试吧······” “就算劝不动,也得让动荡尽快平息······”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便尽带上了郑重。 “还请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知。”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拱手,待缓过神来,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何不随臣同往,以应皇后之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隐晦道:“甥另有要事,待日暮时分,再往宣室。”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绪,却是飞速流转了起来。 “粮食专营······” “得加快进程了啊······” “不管怎么样,都得在秋天之前,让一切步入正轨!” 第0179章 吾燕人栾布是也! 夏五月的气息,随着天子刘邦自邯郸起驾,折返长安的消息,一同降临在了关东大地。 得到消息,关东各方势力,如淮南、长沙等异姓诸侯国,以及楚、荆、齐等宗亲诸侯国,其国都的氛围,都莫名的躁动了起来。 ——天子回京,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陈豨尚未彻底败亡,代、赵尚未彻底平定的当下,天子刘邦先行折返长安,只能说明一件事。 ——对于长安朝堂而言,自立为王的叛贼陈豨,已经不足为虑! 道理再简单不过:自汉五年,汉王刘邦于洛阳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以来,每一次的异姓诸侯王叛乱,都无一不是刘邦御驾亲征,亲自平定! 从最早的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到后来的韩王信、楚王韩信,无论是真反还是‘似反’,均是刘邦亲自前往平定。 就连女婿张敖‘涉嫌谋反’,刘邦都曾借着探望女儿的名义,亲自前往赵都邯郸! 从这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出发,再回过头,看天子刘邦在陈豨尚未被完全平定的当下,提前折返长安,就不难得出结论。 ——对于天子刘邦而言,陈豨的败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也恰恰是关东各诸侯国,尤其是异姓诸侯如淮南王英布等,感到忧心忡忡的原因。 汉五年,汉王刘邦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之时,纵观天下,共有八家异姓诸侯。 这八人,分别是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楚王韩信,以及长沙王吴芮。 而现如今,汉立不过六年的时间,这八位异姓诸侯,便有足足五家,失去了封国、王爵,乃至于身家性命。 ——汉五年冬十二月,临江王共尉反,为信武侯靳歙生擒,为天子刘邦杀于洛阳;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于九月擒杀臧荼; ——汉六年,韩王信投降匈奴,天子刘邦御驾亲征,借着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彻底肃清了太原、雁门地区的亲匈奴势力! ——汉六年,赵王张耳薨,王太子张敖即赵王位;汉八年,二世赵王张敖因门客贯高涉嫌‘行刺圣驾’,被贬为宣平侯; ——汉六年,楚王韩信涉嫌谋反,被贬为淮阴侯;汉十一年,也就是今年,淮阴侯韩信因密谋叛逆,身死长安长乐宫。 国破家亡的共尉、臧荼、韩信,至今任寄于匈奴人篱下的韩王信,再加上迎娶长公主鲁元公主,方侥幸得保宗祠的宣平侯张敖······ 除去这五人,如今关东,已经只剩下三家异姓诸侯。 这三家异姓诸侯中,长沙王吴氏,基本被整个天下,乃至于长安朝堂,都默认为‘不征之国’。 ——只要吴氏没有真的起兵反叛,那起码在南越王赵佗身死,岭南重归华夏怀抱之前,长沙王一脉,都不会被长安视为眼中钉。 剩下的二人中,梁王彭越,也终于在汉十一年夏五月,等来了那终将到来的命运······ · 夏五月上旬,洛阳。 作为刘邦立汉国祚时的临时‘都城’,洛阳即便是在战火不休、百废待兴的当下,也依旧能展露出明显异于他处的繁华。 ——最起码,比起连城墙都还没建起来,宛如村庄围着皇宫的‘长安城’,洛阳城,无疑更称得上的都城级别的繁城大邑。 既然是繁华的‘大都市’,洛阳的街头巷尾,自然是人头攒动。 只不过今天,几乎大半个洛阳的行人,都没有在街头走动,而是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城门外。 至于让这些商贾、文士,以及贩夫、走卒等不同群体出身的人,同时聚集在城门外的原因,自是那颗高挂于城门之上,随风摇荡的人头无疑。 “诶?” “此何人?” “究竟何罪,竟为陛下厌恶至如斯之地,高挂人头于城头示众?” 听闻角落传来一声疑惑地询问,城楼下持剑戒备的武卒中,不由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便见那甲卒对围观众人稍一拱手,方又回过身,面色严肃的一指高挂于城楼之上的人头。 “此,乃故梁王彭越之首级!”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率军随驾,彭越此贼,竟敢称病不往!” “后更于睢阳暗蓄死士,意欲行刺陛下!!!” 满是严厉的几声亲和,便见那兵卒又将话头一转,朝身后的洛阳城内摇一拱手。 “幸陛下慧眼如炬,自邯郸启程之时,以大将王恬启王公为梁相,先入睢阳,彻查彭越之罪证!” “终,梁国相王公查得彭越早有反意,且反形已具;奏请陛下之后,王公便轻率甲卒入睢阳,拿彭越于梁王宫,于睢阳市明正典刑!” 说着,那兵卒面上神情,便愈发严厉了起来,眯眼环顾一圈众人,才又一指身后,随风左右摇晃的人头。 “陛下悬彭越首级,于洛阳城门之上,乃欲诫梁之民:不可心生判汉之念!” “若有人胆敢效彭越之为,此,便乃叛贼之下场!!!!!!” 极尽严厉的一声呵斥,那兵卒便沉着脸,再阴恻恻环顾一圈,才自顾自回到了城门下的哨位之上。 而围观众人,却被兵卒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惊得齐齐愣在了原地。 “梁······” “梁王!” 接连几声轻呼,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众人便纷纷瞪大双眼,打量起了那颗被麻绳悬挂于城门门洞之上的人头。 “梁王,也当是一方诸侯啊!” “堂堂诸侯,陛下说杀,便杀了?” 一声满带着惊骇的询问声,顿时惹得周围的人赶忙缩了缩脖子。 终还是一个年纪小一些,胆子大一些,做游侠打扮的人啧啧称奇着摇了摇头,解答了先前那人的疑惑。 “诸侯又如何?” “诸侯再大,还能大的过天子?” “——须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称病不应陛下之召,此便为欺君;密谋行刺陛下,更是密谋反叛!” “莫说悬首级于城楼之上,便是抄家灭族,那都算轻的!” 听着青年游侠的解读,众人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化作无尽的茫然。 人群静默许久,某个角落内,便再度传出一声嘀咕。 “再如何,梁王,亦国之功臣呐······” “陛下悬功臣首级于城楼之上·······” 话说一半,这声轻微至极的嘀咕,便彻底没了声响。 ——因为不远处的城门之下,先前言辞警告围观众人的兵卒,再次将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撒向了围观的人群······ “唉······” “这世道······” 摇头叹息着,再最后瞥一眼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人群中快步走上前。 见有人上前,先前那兵卒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待看清那人高大魁梧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官府、腰间挂着的印绶,神情顿时又有些迟疑了起来。 也就是在兵卒迟疑不前的这片刻功夫,那道高大魁梧,身穿官府的身影,便已经来到空旷的城门之下。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惹得众人齐齐停下本要离去的脚步,将目光重新转回城门之下。 就见那魁梧大汉不知何时,已是砸跪在了那颗悬挂着的人头下,将那块明明被夯实过的土路,又硬生生砸出了两个小坑······ “大王······” “大王~” 极尽凄厉的哀嚎,响彻洛阳东城门之外,惹得围观众人纷纷踮起脚尖。 就连城门处戒严的兵卒、甲士们,都不由将新奇的目光,撒向那道明显不似常人的身影。 便见那大汉哀嚎着,在城门下连连叩首数十下,待额头被灰尘染白,地上也被砸出了第三个小坑,那大汉才稍直起上半身,却并未站起身,依旧是跪在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前。 “臣奉大王之令,往使齐,今,使命尽毕······” “齐王亲口答允,自明岁始,凡齐之纨,皆加万匹入睢阳,以货与梁民······” “又今岁,齐地之粮缺更甚;齐王亦请大王答允,自明岁始,多自关中够些粮米,以送临淄。” “凡关中之粮米,齐王愿以石三千钱之价与大王······” 痛哭流涕的说着,又见那大汉吸溜着鼻涕,抬头望向那个人头。 “齐王也已答允,待再入长安,必代大王美言于陛下当面。” “齐王还欲请王太子往临淄,以翁主妻之,同大王结姻亲之好······” 听着大汉哽咽着,将这一句句话道出口,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看着左右,与自己同样惊讶的同伴。 “此人······” “当乃彭越之臣?” “唉······” “许是受彭越之令,出使临淄,以同齐王交好。” “不料使命未毕,彭越便已身首异处······”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对于围观人群的唏嘘感怀,那大汉似是充耳不闻,只跪地哀泣着,向那个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的人头,汇报着此行的工作。 到这时,城门下的兵卒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依旧是先前,那个言辞告诫围观众人的兵卒出身,来到那大汉身侧。 “尔何人?!” 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围观众人皱起眉,纷纷做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并没有人敢上前开口。 就见那大汉闻言,目光麻木的撇了眼兵卒,又正过身,对那颗高悬着的人头沉沉一叩首。 而后,那大汉才缓缓站起身,对兵卒稍一拱手。 “敢请问将军:梁王之亲长、妻小,今可尚安在?” 见大汉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问起自己,那兵卒只一恼,下意识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待缓过神,看了看大汉高达魁梧的身躯,身上穿着的官服、腰间挂着的印绶,又想起大汉方才,似乎是叫自己‘将军’······ “陛下令:梁王彭越,密谋反叛,罪当族诛!” “今彭越已亡七日,恐梁地,已再无彭氏得存。” 强撑着大公无私的模样吼出这两句话,兵卒便再度沉下脸,看向大汉那遍布创意的面庞。 对于兵卒始终扶在剑柄上的手,大汉却似是并未察觉,闻兵卒此言,只又哀愁的一叹息,再一吸溜鼻涕。 回过身,似是寻找什么般环顾一圈四周,大汉也终于在数十步外的城墙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大王······” 哽咽着发出一声轻喃,大汉便正对向城墙跟下的那具无头人尸,庄严无比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沉沉一拜。 见大汉这般架势,那兵卒扶在剑柄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更紧了些。 “尔意欲何为?!” 大汉稍上前探出一步,便见那兵卒如临大敌般,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呵斥! 刹那间,城门下的数十位兵卒便围了上来,将大汉围做一圈。 看着围住自己的数十位兵卒,以及那一杆杆指向自己的锐利长戟,大汉却是云淡风轻的侧过头,朝那兵卒一昂首。 “鄙人,乃梁王之臣。” “今梁王身死,更绝宗祠;鄙人身以为人臣,自当为梁王收敛尸首,全行丧葬事,以全主仆之道。” 却见那兵卒闻言,面色只更阴沉了些。 “——陛下令:彭越,乃判汉之贼!” “——胆敢敛彭越尸首者,皆同罪!!!” 兵卒一声厉喝,围观人群顿时有些躁动起来,城门外本就诡异的氛围,顿时更紧张了些。 就在这时,那大汉缓缓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那兵卒。 “仆敛主之尸,此仁义之举,纵国法,亦无治罪之理。” “况今,鄙人不过言欲敛梁王之尸首,然尚未实行。” “将军纵欲擒鄙人,亦当待鄙人敛尸事成,再行不迟?” 听闻大汉此言,那兵卒只眉头一拧。 正要开口,却见那大汉的手,也不知何时,悄然扶上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尔怎敢!” 一声气急败换的断喝,却并没有吓住那大汉分毫,反倒是兵卒面上坚决,在不知不觉间淡退稍许。 “哼!” “尔可敢道下名讳?!” 见兵卒明明打消了动手的意图,却依然不忘丢下一句狠话,那大汉终是轻蔑一笑,将扶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收回,重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故梁大夫,梁王忠仆,燕人栾布是也!!!” 第0180章 倒也是个丈夫 半个时辰之后,洛阳行宫。 看着眼前,已被甲士缚捆的魁梧大汉,端坐于软榻之上,面色本就有些阴沉的刘邦,不由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朕道是何人,竟敢明抗朕之诏谕,敛叛贼彭越之尸首······” “嘿!” 面带讥讽的冷笑一声,刘邦面色陡然一沉。 “栾布。” “尔,可知罪?”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度冰冷的音色,问出这句‘尔可知罪’,栾布却是面不改色,只将本就笔挺的脊梁,挺得更直了些。 “臣,不知!” 面色坚决的道出一语,栾布的神情之上,不由涌上了一抹视死如归的释怀,和坦然。 “臣本布衣,籍梁而事农;彼时,梁王仍乃睢阳一黔首,同臣私交甚笃。” “后秦王政亡,二世继立,残虐无道,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臣事农而不得饱腹,只得只身往齐,事酒贾门下。” “如此数岁,臣事之酒贾为仇家所害,臣亦受擒,而为酒贾之仇家货至燕地,以为私奴。” 说着,栾布的面容之上,已是悄然涌上了些许追忆之色。 “臣卧薪尝胆,终使残杀酒贾、逼臣为奴之仇家阖族授首,幸得彼时之燕将臧荼知遇,举臣以为都尉。” “后臧荼为燕王而行叛逆,臣身臧荼所举之将,本当坐死。” “然梁王念往昔之情谊,不惜触怒陛下之天威,出金赎臣之罪,又用臣以为梁大夫······” 说到这里,栾布满是感怀的稍叹一口气,又嗡而抬起头,满是困惑的望向端坐上首的天子刘邦。 “梁王彭越,先救臣之性命,后又与臣官职,更引臣以为肱骨心腹!” “此等大恩大德,臣纵为梁王牛马走,亦难报还其十之一二!” “今梁王身死,又阖族连坐;臣得梁王救命再造、知遇重用之恩,怎可坐视梁王尸首异处,而勿得敛葬?” “若天下之民,皆乃畏威而不怀德、受人恩德而不思报,只私己之身家、性命,而不知‘仁义’为何物之人,陛下又如何端坐至尊九五,为天下王?” 听着栾布语调平稳,又满脸决然的道出这番略有些敏感,甚至稍带些责备意味的话语,刘盈的面色,不由更沉了一些。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阴恻恻盯着栾布看了好一会儿,刘邦才缓缓低下头,冷然一声讥笑。 “朕杀彭越,乃彭越意欲谋反,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及朕夷彭越三族,亦乃彭越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语调清冷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冷笑着抬起头,望向栾布的目光中,只隐隐带上了些许冰冷。 “倒是汝,栾布!” “先为叛王臧荼举荐,为朕任之以为都尉;然受朕之恩,反不思忠君!” “后又为叛逆彭越所收容,得朕赦尔死罪,亦不知忠君之道,明知朕命令禁敛彭越之尸首,仍固执己见,抗旨不遵!!!” 说着,刘邦的语调也愈发严厉了起来,望向栾布的目光,也愈发带上了凶狠。 “怎么?” “莫非朕之诏谕,不比彭越之王令?!” “莫非尔栾布所食,乃彭越之禄,而非吾汉之粟?!!” 说到恼怒之处,刘邦更是面带部分的站起身,在面前的御案之上重重拍下手! “尔栾布,乃汉臣邪?!” “尔栾布,可欲效叛逆彭越之行,而叛吾汉祚邪!!!” 随着刘邦重重拍在御案上的手,以及这两声极尽愤怒的咆哮,硕大的洛阳行宫正殿,嗡时陷入漫长的寂静。 在刘邦身侧,御史大夫赵尧赶忙跪地叩首之余,不忘悄悄侧过头,面带愤恨的望向御阶下的栾布。 感受着殿内诡异的沉寂,以及自御阶之上,朝自己撒下的那两道凶狠目光,栾布的面容之上,只缓缓涌上一抹苦涩的笑容。 不自在的动了动被束缚于身后的双手,将跪姿调整的稍舒服一些,栾布便小心翼翼的低下头,轻轻一叩首。 再度直起身,望向御阶之上的天子刘邦之时,栾布的面容之上,已尽是带上了无尽的决然。 “陛下~” “陛下!” “梁王彭越,罪不当死啊!!” “陛下~~~” 接连几声凄厉的呼号,栾布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嗡时爬上一抹无尽的苦楚,以及哀求。 “陛下可还记得,往昔,陛下尚为义帝楚怀王所属,兴仁义之师而讨暴秦之时,彭越之所为?” “——陈胜、吴广起大泽乡之时,陛下尚为秦泗水亭长,所部不过数以百;然彭越于巨野招拢诸侯之溃卒,已得甲士数千!” “然纵如此,陛下自砀北攻昌邑,彭越于陛下非亲非故,不亦曾出兵为助?” 满是凄苦的发出此问,栾布的面容之上,已是挂上了两行清泪,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哽咽。 “昌邑未下,陛下引军西行,所部仍不过数以百;然彭越收拢魏之溃卒,拥兵已数千!” “待陛下先入关中而破咸阳,卒不过数万;然彭越一未得陛下任命,二勿有陛下调遣,仍率所部锐士万余,自随陛下大军左右,以为外援!” “乃至项羽入关,而设鸿蒙一宴,彭越非陛下之臣属,仍不忘遣斥候往探,唯恐陛下不测!” “待鸿门宴罢,陛下得封汉王,彭越所部,仍不过无主之浮萍,不得陛下一方将军印,而自为陛下之屏障!” “陛下以为,如此之人,安能有谋逆之心、判汉之意?” 随着栾布凄厉、苦楚,又无时不刻透露出不忿的话语,刘邦的神情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动容。 就见栾布满是哀怨的吸了吸鼻涕,侧过头,用肩膀蹭了蹭脸上泪水,便再度抬起头。 “汉元年,田荣自立为齐王,引得项羽北出征讨;彭越始得陛下之任命,拜将军而往击济阴之楚军。” “项羽遣大将萧公角应敌,为彭越大败而逃,使陛下得以专注于三秦之事,而无有项羽再破函谷,以乱三秦之虞。” “汉二年,陛下合诸侯之军而东进,欲以魏地王彭越,然彭越于外黄明拒陛下之美意,让魏王之位于魏豹!” “——若彭越果真狼子野心,彼时又安能拒陛下以魏地王之,而只愿为魏王豹之国相?!” 哽咽着又发出一问,栾布的神情和语调,也渐渐激动了起来。 “汉三年,陛下败走彭城,困局荥阳而危在旦夕,若无彭越屡屡出袭,负陷围之险而扰楚之粮道,陛下安能转危为安?” “汉四年,陛下大军仍困局荥阳,粮草缺者甚;若非彭越破昌邑而得谷米十万数斛,陛下大军当何以为食?” “更汉五年,陛下终再得势,除项楚而得王天下!” “楚汉之争,天下皆言:乃陛下亲率军而抗项羽之兵锋、梁王袭扰楚粮道而乱项营军心、淮阴侯机动千里,而底定乾坤!” “若彼时,无彭越率军亲往,同陛下、淮阴侯之大军合兵垓下,陛下安能使项羽乌江自刎,而立汉祚以为始祖?” 言辞极尽凄苦的接连发出数问,栾布的面庞之上,已是眼泪鼻涕混作一团。 “得立汉祚,陛下欲封彭越为梁王,彭越更三辞陛下之封赏,终不得已而受封!” “纵得封,梁王亦岁岁朝长安而觐陛下,跪地俯首而称臣,未曾有丝毫不恭!” “只今岁,梁王年老而染疾,无以随陛下往击陈豨,便为陛下记恨;又梁王同太仆素有仇怨,陛下得梁太仆之诬告,便勿查而杀梁王阖族······” 说到这里,栾布只面色凄苦的摇了摇头,无力的瘫跪在原地。 “梁王于陛下忠实耿耿,于汉祚功勋显赫,终不得善终······” “今臣不过念梁王之恩德,而往敛梁王之尸首,便为陛下治罪在即······” “哀哉······” “憾哉······” 面带沧桑的感叹着,栾布终目光涣散的抬起头,满是绝望的望向刘邦。 “今梁王身死,臣亦已敛梁王之尸首。” “恩德已报,臣无心苟活。” “若陛下余罪,臣只求陛下赐鼎,合汜水而烹臣······” “如此,臣纵死,亦无憾矣······” 言罢,栾布便再次低下头,双手受缚于身后,将额头轻轻贴在地板之上,再也没有直起身······ 而御阶之上,听着栾布将过往之事,一点点摆在自己面前,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无尽的感怀,和唏嘘。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刘邦心里清楚的明白:栾布所言,基本可以说是句句属实。 在起兵抗秦之时,彭越,确实是刘邦麾下所部独有的异类。 ——没有任命,没有调遣,甚至非亲非故的彭越,在整个抗秦阶段,都始终任劳任怨的跟在刘邦大军身后。 刘邦要攻打城池,彭越就上前帮忙; 打下来了,彭越就在外围戒严,掩护刘邦大军打扫战场;没打下来,彭越也总是留在最后,掩护刘邦顺利撤退。 刘邦被攻打甚至围困,彭越虽然不会直接驰援,但也总是会用其他的方式,如侵扰敌方粮道、打击敌方援军等方式,缓解刘邦的压力。 就这样一直到刘邦入了关中,破了咸阳,又经历鸿门宴的险阻、获封为汉王的高光时刻,彭越及其麾下的上万甲卒,仍旧是一支‘独立游击队’。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彭越的游击队,却没有被这十八路诸侯中的任何一人‘认领’。 直到汉元年,刘邦启动‘还定三秦’计划,又担心项羽插手之时,彭越,才终于得到了刘邦的第一道任命。 ——一纸王诏、一枚将军印,刘邦就换来了彭越率军东出函谷,于济阴大破项羽麾下大将萧公角,彻底阻绝了关东方向的压力,使刘邦得以集中注意力,专心平定三秦,也就是如今的关中。 至于那句‘刘汉胜项楚,乃刘邦、彭越、韩信三人合力所为’,严格意义上来讲,也没有问题。 彭城战败之后,若无彭越高频率出击,侵扰项羽的后方,那困守荥阳的刘邦,即便守住了荥阳,也绝对不会有余力再次东出,于垓下一战定乾坤。 若无彭越稳住荥阳战场,为彼时的齐王韩信争取时间,韩信也无法千里包抄,断项羽后路,最终使项羽落得一个乌江自刎的下场。 甚至可以这么说:霸王项羽,是刘邦、彭越、韩信三个人合力分工,共同击败的。 而且,于恃才自傲,始终透露出不臣之意的韩信相比,战略风格极尽‘阴险狡诈’的游击大师彭越,从未曾展露过不该有的野心······ “朕杀彭越,自非无故,更非未查。” “定彭越之罪时,廷尉王恬启,已自梁王宫中,搜得彭越同陈豨、韩信往来之书信。” “梁王宫中,亦有门客数人,举彭越密谋叛逆之实。” 强装淡定的话语,却并未让栾布的神情有所变化,也终是使得刘邦面上神情一拧,眉宇间,陡然涌上些许恼怒。 “——纵无罪,彭越亦朕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况往数岁,异姓诸侯每乱关东,以致关东战乱不绝十数载!” “朕杀彭越,此乃为天下计!!!!!!” 突如其来的一阵暴呵,刘邦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带上了骇然杀意。 “异姓诸侯之弊,此庙堂之事!” “尔区区一梁大夫,又安能知其利、害?!!” 听闻刘邦这声咆哮,木然跪地匍匐的栾布,终是目光涣散的直起身。 “异姓诸侯之弊,臣自知。” “然梁王,罪不至死。” “更者,臣得梁王恩德者甚;得人之恩,自当报之以德。” “纵梁王当死,臣亦不当大义灭亲,以背忠孝之道。” 语调极尽平缓的道出此语,栾布的面容之上,只更带上了些许决然。 “臣不过一莽夫,陛下无须同臣多言。” “梁王即薨,臣已无心苟活。” “但请陛下赐鼎,烹臣便是······” 看着栾布一副油盐不进,甚至隐隐带着一副‘我就是帮亲不帮理,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架势,刘邦只觉胸中恼怒更甚。 面色阴晴不定的盯着栾布看了好一会儿,刘邦终是阴沉着脸,缓缓坐回了软榻之上。 “嘿!” “嘿嘿。” 突然两声轻笑,惹得殿内的栾布,以及御榻旁的赵尧不由抬起头。 就见刘邦面带戏谑的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一下大腿,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有田叔忠张敖,而入长安共赴死;今有栾布报旧恩,义哭彭越而敛尸······” “嘿嘿······” 喜怒不明的嘿笑两声,刘邦终是再度从榻上起身,意有所指的望向身侧的赵尧。 “放了吧。” “此人虽籍梁,亦颇得燕赵丈夫之雄姿。” 言罢,刘邦便怪笑着转过身,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两步,就见刘邦身形一滞,似是想起什么般,面带思虑的回过头。 看了看殿内面色茫然的栾布,又撇了眼面带诧异的赵尧,刘邦便怪异一笑。 “栾布。” “尔可愿随朕同归长安,以为太子之羽翼?” 第0181章 赵王无德,不可奉宗庙! 将呆若木鸡的栾布安排进自己的禁军,刘邦便疲惫的回到了洛阳宫后殿,缓缓躺在了软榻之上。 而在软榻之侧,御史大夫赵尧却是面色惊恐的侍立一旁,双肩更是隐隐发起抖来。 看着赵尧这幅惶惶不可终日的反应,刘邦只自顾自发出一声嘿笑,将双手枕在脑袋下,平躺在软榻之上,悠哉悠哉的哼起了一段不知由来的楚调。 如此过了许久,见赵尧仍不开口,刘邦终是嘿笑一声,将头侧向了赵尧所在的方向。 “怎么?” “可是朕赦栾布死罪,又引以为太子肱骨,惹得赵大夫不喜?” 以淡然无比,甚至稍带些调侃的语调道出这番话,便见刘邦一把从软榻之上撑坐起来,兴致盎然的望向赵尧。 “待回转长安,莫如赵大夫,亦往入太子宫,以为少傅?” 回想着方才,在正殿发生的事,赵尧本就疑虑重重,听闻刘邦突而发出这么一问,面上顿时愁苦更甚。 “臣······” “臣············” 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赵尧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索性跪倒在软榻前,将头颅深深低下,默然向刘邦表达起了自己的委屈,和担忧。 见赵尧这般架势,刘邦面上神情,也缓缓从先前的玩味和轻松,渐渐化作一抹莫名的庄严,以及惆怅。 “唉~” 萧然一声长叹,刘邦便从榻上起身,上前扶起赵尧,替赵尧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又将手扶上赵尧的左肩,再度发出一声感叹。 “往数岁,朕只念易储废后,易立赵王、戚姬,竟从未曾念及太子之境遇。” “今,朕躬愈发老迈,不知何时,便要随先太上皇而去,以列仙班······” 听闻刘邦突然说起自己‘可能活不久了’,赵尧只赶忙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陛下万莫多虑!” “先大行皇帝,享年足八十五而寿终正寝,陛下泽及天下万民,武功盖世①,必当长寿!” 听着赵尧面色惶恐的道出此语,刘邦只面带萧瑟的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刘邦便反应了过来:赵尧,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赵大夫随朕左右,也当有些年头了吧?” 刘邦话音刚落,赵尧便沉沉一叩首,再度抬起头时,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已是尽带上了感激之情。 “臣起于刀币,幸得陛下信重,用以为符玺御史,于汾阴侯左右习学为政之道。” “陛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臣纵万死,亦无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看着赵尧毫不夹杂虚伪的神情,刘邦只默然盯了好一会儿,才又突而嘿笑着摆了摆手,回过身,重新坐回了软榻之上。 再抬起头时,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已是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朕方才之言,非戏语。”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刘邦便紧紧凝望向赵尧目光深处。 “平定陈豨之战,赵大夫武勋卓著,待回转长安,朕当不吝以彻侯之爵、邑相赐,以彰赵大夫之功。” “如此,朝野之上,也当再无闻赵大夫‘无彻侯之爵,而身三公之贵,实乃幸进之臣’这般诋毁、污蔑。” “而后,赵大夫便当往入太子宫,随行太子左右,代朕,授太子治国、理政之道。” 面色严肃的说着,刘邦不由又微微一点头,语调中,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此,乃朕之托付!” “赵大夫,不可拒!” 听闻刘邦这番满带郑重,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恳请意味的话语,赵尧根本顾不上因‘得封为侯’而欣喜,只将眉头锁的更紧了些。 “臣得陛下知遇之恩,凡陛下之托,臣自当竭尽全力,以求尽全。” “然······” 满是诚挚的道出一语,便见赵尧面上神情一滞,又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前时,陛下意欲易储,以臣为赵王之暗助,此,乃朝野共知之事。” “去岁,陈豨即乱代、赵之时,臣更拟‘太子监国’之策,以求太子行差就错,以便陛下易立赵王······” 面带忐忑的道出这番华,赵尧终是面色一苦,望向刘邦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哀求。 “臣助陛下易立赵王,此朝野共知之事······” “纵臣承陛下之托,改换门庭而助太子左右,太子······” 话说一半,赵尧便明智的止住话头,面带忧虑的低下头去。 而在赵尧身前的御榻之上,刘邦自也是猜出了赵尧的未尽之语。 “唉~” “倒是朕,往日为儿女情谊所蔽,竟险使社稷不稳,宗庙有虞······” 面带自嘲的笑着,刘邦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悄然思虑起来。 赵尧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刘邦自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听出了赵尧想要表达的意思。 ——过去,臣帮着陛下易立赵王,怕是早就得罪太子了! 就算臣去帮太子,太子,又如何信得过臣? 但赵尧绝对想不到的是:就连这略显尴尬的‘变数’,实际上,也同样没有脱离天子刘邦的掌控······ “幸彼时,朕还留有后路······” 暗自心语一声,刘邦再度望向赵尧时,目光中,已尽带上了‘一切皆在掌控’的淡然,以及些许不知由来的唏嘘。 “此事,卿不必过忧。” “恰因卿,曾竭力助朕促易立赵王之事,日后,方可为太子之助力!” 面带笃定的道出一语,刘邦便面色阴沉的直起身,面上神情,陡然带上了些许阴戾。 “今朕尚在,吾汉家之祸患,乃北蛮匈奴,及关东异姓诸侯。” “此二者,北蛮匈奴虽患更甚,然尚不急迫;纵欲除,亦非三五岁之功!” “须待天下百废俱兴,民安居乐业,府库殷实,吾汉家兵强马壮,方可得以成行。” “又往数岁,朕更岁岁东出函谷,以征讨不臣;至今,汉立之时所立异姓诸侯八者,已只存淮南、长沙二人。” “今、明二岁除淮南,吾汉家,便当再无异姓诸侯之弊。” 面色严峻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沉着脸望向赵尧。 “赵大夫可知,待朕百年之后,吾汉家之祸患,当自何而来?” “北蛮匈奴乎?” “南越赵佗乎?” “亦或往昔,燕王臧荼之余孽,往遁而立之卫满朝鲜、亦或岭南百越之地?” 见赵尧闻言,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邦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皆非!” “——待朕百年,汉家之首患,恰乃新君之母族外戚,吕氏无疑!!!” 毫不掩饰恶意的低吼出这句话,天子刘邦面容之上,已是涌上了一抹骇然杀意! “早自朕兴于丰沛而起草莽,吕氏,便处处为朕掣肘!” “后朕尊义帝楚怀王之倡,兴仁义之师而伐暴秦,吕氏更屡有涉掌兵权,而自拥之举!” “待朕初得汉中,而后还定三秦,幸得韩信之大才,发使朕得分兵权而轻吕氏。” “然纵如此,彭城一败过后,吕氏更以皇后受囚、太子失迹为由,迫朕立储而正名分!” 面带愤恨的道出这番极其敏感,绝不可以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话,刘邦的眉宇间,嗡然带上了些许煞气。 “吕泽······” “哼!” 阴恻恻发出一声冷笑,刘邦又咬了咬牙,神情中,尽是无比的庄严。 “今朕年老,萧何亦寿数将至;待朕百年,萧何之后,可担汉相之重任者,唯平阳侯曹参一人。” “然曹参,虽名曰‘刘氏臣’,实则往昔,同吕氏往来密切······” 语意晦暗的道出此语,刘邦望向赵尧的目光,更是隐隐有些焦躁起来。 “——待朕百年,太子即立,今日之皇后,便当为出入称警、行文用制,口称朕、亡称崩之汉太后!” “今萧何尚在,吕氏于朝野之上,尚不敢过于放浪形骸;然待萧何随朕而去,曹参继为汉相,吕氏,便当彻起于庙堂。” “又太子尚年幼,未及加冠,得亲母为太后,又朝野遍布吕氏之旧部,太子,恐难以尽掌大权······” 听闻刘邦这一番严肃至极的话语,赵尧面上神情,也是缓缓沉重了起来。 刘邦说的没错。 ——等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汉室的第一大隐患,便会是太子刘盈的母族,吕氏外戚! 而作为‘汉相’之位板上钉钉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平阳侯曹参,又是出了名的‘碌碌无为’。 再加上曹参,同样是丰沛出身,往日同吕氏也颇有渊源,比起现在的丞相萧何,又没有那么坚定地原则性······ 毫不夸张的说:待刘邦驾崩、太子刘盈继位之后,一旦萧何亡故,平阳侯曹参继任汉相一职,那吕氏的‘春天’,就会彻底降临! 而吕氏的春天,无疑会是朝堂的季秋,以及彼时,承继皇帝之位的刘盈的凛冬······ 正思虑间,便见刘邦再度走上前,双手紧紧攥住赵尧的双肩,目光极尽严峻的凝望向赵尧眼眸深处。 “恰因往昔,卿助朕筹谋易储,外朝、皇后,乃至于太子,皆当于卿无信重,又绝无‘赵尧乃新君心腹’之念!” “然彼时,朝野尽为吕氏所掌,太子年弱而无以掌权;唯有卿,可身御史大夫‘亚相’之贵、先大行皇帝托孤之臣,而暗助太子稳保宗庙!” “唯有卿,可藏身于暗处,以为太子‘策外’之助力!” 听闻刘邦以一种极其庄严、严峻,又满是决然的语调,对自己道出这番托付之语,赵尧只面色一愣。 “莫非往昔,陛下令吾促进易储一事,便是为今日筹谋?” “吕氏,也确有些即乱社稷、祸乱朝纲之姿······” 如是想着,赵尧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只片刻之后,又面带疑惑的抬头望向刘邦。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 满是疑惑的抬起头,正要开口,赵尧便见刘邦满带着洞悉望向自己,旋即苦涩一笑。 “朕初欲易储,恰因吕氏之故。” “然今······” 话说一半,刘邦便悠然止住话头,缓缓望向殿外,又萧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即立,已是大势所趋。” “纵朕,亦无以扭转······” 极尽落寞的道出此语,刘邦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再度发出一声长叹。 赵尧不知道的是:刘邦放弃易储的原因,并不单是因为太子刘盈,果真强大到了即便天子刘邦,都‘无力扭转’的地步。 而是因为······ “赵王······” “嘿·······” “嘿嘿·······” · · · · · PS:武功盖世,听上去或许有点违和: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说辞吗?怎么?难道刘邦还是个武林高手? 但实际上,‘武功’一词,再小说读物兴起的唐宋之前,指的从来都不是个人身手或是打斗技巧。 武,指的是军事,功,指的是功勋,武功,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武勋’,但两者的程度、可以用的人有些许差异。 武勋,指的是个人取得的军事成就;而武功,指个人取得的成绩,对社稷、政权带来了一定程度的积极影响。 一般情况下,封建时代的军官将领取得的个人成就,大都被称为‘武勋’,而武功,则大都指帝王,以及一些极端特殊情况下的将官,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整个政权所面临的的战略劣势。 说的再具体一点:汉初的开国元勋们,如萧何、曹参、樊哙等,都是有‘武勋’在身,其他时间节点的出色军官,也基本都是立有‘武勋’; 而韩信在汉室鼎立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说是有‘武功’。 再有,便是卫青霍去病二人,凭借一己之力就扭转了汉匈战略格局,使之朝着绝对有利于汉室的积极方向发展,我们就可以说:卫青、霍去病二人于汉朝而言,称得上‘武功冠绝天下’,乃至于冠绝青史。 说的再直白一点:杀一个敌人是武勋,杀十个敌人是武勋,杀一百个、一千个也还是武勋,但这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武勋加在一起,对社稷、政权、民族带来的积极影响,就可以称之为‘武功’——军事方面的功劳、功德。 至于后来,用‘武功盖世’来形容一个侠客很能打,在最开始,其实多少带点不伦不类的鼓吹——不过就是很能打而已,就可以被称作是有功于社稷、有功于民族,有功于万世了? 再后来,武功的‘功’,就从功勋、功劳、功德,渐渐演变成了功夫、水平,也就有了我们当代常听到的‘练功习武’一说。 第0182章 土肥,土砖,水车 待刘邦再度从洛阳启程,自函谷入关中,朝长安抵近之时,长安未央宫内,刘盈也终是等来了母亲吕雉的答复。 “——但吾在,陛下必无以使吾儿代父出征,率军以平淮南······” 将方才,舅父吕释之转述的话语轻声重复一遍,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奈。 吕雉的这个反应,可以说是丝毫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一句‘儿子别怕,有我在’,可谓是将吕雉的性格,毫无谬误的展现在了刘盈的眼前。 而这也就意味着几天之后,当天子刘邦回到长安,开始着手准备淮南王英布的叛乱平定事宜之时,天子刘邦同皇后吕雉之间,将再度掀起一轮明争暗斗······ “唉~” “这可如何是好······” 满是愁苦的摇头叹息着,刘盈便探出手,从身前的木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面带忧虑的阅览起来。 在监国太子的强势推动之下,粮食专营,已经彻底走上了正轨。 除了少府‘出钱’从商人手中买下的粮仓,相府也已经开始着手,在刘盈划出的几个重要位置,兴建几处大型粮仓。 关中各地的粮市,也在少府、相府的合力推动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几乎是以无缝衔接的姿态,取代了过去,以买卖粮食为业的粮商。 更有甚者,借着‘购买商贾手中的粮仓、垫付货款’两件事,少府得以将积压的三铢钱尽数甩出,更是暂时得到了上万万石的粮食储存! 虽然这些粮食,绝大部分都要用来卖给百姓,以维持日常用度,但即便是从中抠出半成,也足以让长安中央在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中,不再因军粮之缺而头疼。 郑国渠整修完成,渭北丰收在即;粮价在粮食官营政策下得以长时间稳定,关中,已是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大踏步前进。 而刘盈的注意力,便基本集中在了即将爆发的淮南王英布叛乱之上。 ——数日前,洛阳传回消息:梁王彭越坐谋反,已然身死族灭!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淮南王英布,应该也已经收到了天子刘邦的‘赏赐’——彭越的碎肉! 不出意外的话,断则十天,长则半个月,淮南王英布,就将‘官逼民反’,成为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韩王信之后,汉室第四个真的起兵反叛,而非‘涉嫌反叛’的异姓诸侯。 对此,天子刘邦必然是心中有数。 那么接下来,摆在长安朝堂面前的首要重点,便会是淮南王英布的平定事宜。 异姓诸侯叛乱,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汉初的长安朝堂,几乎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打! ——将胆敢背叛长安中央,意图祸乱天下的异姓诸侯,从肉体到灵魂彻底毁灭! 毫无疑问,对于必然会选择‘我命由我’的淮南王英布,朝堂必然会得出‘兴兵讨伐’的结论。 而在天子刘邦‘圣体抱恙’,在陈豨尚未败亡的当下,史无前例的‘提前回长安歇养’的前提下,平定英布叛乱的人选,几乎只剩下刘盈······ “唉······” “怎么就没人替孤考虑考虑······”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无力。 按照刘盈前世的记忆,在老爹刘邦回京,并提出让刘盈率军出征之时,皇后吕雉的耳边,必然会出现一个看似毫无问题,实则滑稽无比的舆论。 ——太子安坐储位,若代陛下出征,败,则功亏一篑,天下大乱;纵侥幸胜之,亦于太子无丝毫裨益! 便是在这个‘打赢没得赚,打输倾家荡产’的底层逻辑之下,皇后吕雉彻底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盈代父出征! 但包括吕雉在内的所有人,没有哪怕一个人,在哪怕一个瞬间,考虑到刘盈本人的感受······ “父病重而卧榻,孤为人子而不知为父分忧,坐视父皇身重兵而出征,待来日即登九五,孤当何以面天下人?” 在前世,这个倔强的观点,并没有被刘盈道出口,而是深深埋在了心底。 在继位为帝,又因年幼而始终无法染指大权,彻底成为傀儡天子的一个个深夜,这句话,更是不止一次出现在刘盈脑海当中。 每当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被一句‘垂拱而治圣天子’给怼回深宫自闭的时候,刘盈都会懦弱的躲在被窝里幻想:要是当时,我勇敢的说出这句话,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我真的率军出征,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那成为丞相的平阳侯曹参,是否会对我稍恭敬一些? 只可惜,对于彼时的刘盈而言,这一切,都只是没有意义的幻想。 而现在,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代父出征,尽全孝道,顺便在军方捞一把威望? 还是和前世一样,在母亲吕雉的怂恿下做缩头乌龟,坐视老爹刘邦拖着老迈的病躯,去和淮南王英布对阵沙场? 刘盈的心中,自然是早就有了答案。 只不过,相较于前世,面对母亲吕雉时的恐惧、懦弱,这一世的刘盈,显然有更多,也更妥当的选择。 “嗯······” “且等等······” “等老爹回长安,再伺机应变吧······” 如是想着,刘盈便昂起头,朝殿门处的春陀一点头。 ——因为在片刻之前,刘盈便瞥见:殿门之外,似乎闪过了一道刘盈‘等待已久’的身影······ · “少府丞臣离,谨拜家上。” 略有些拘谨的一声拜喏,杨离便在刘盈如沐春风的微笑下,走到殿侧的筵席前跪坐下来。 没有过多地客套,同刘盈简单寒暄两句,杨离便直入正题。 “前时,家上令臣暗送书信,集散落天下各地之墨翟门徒;然此事,尚稍有些许困阻。” 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这事儿暂时还办不了’,杨离便坦然的望向刘盈。 “家上知,墨家于先贤墨翟之后三分,各入齐、楚、秦。” “入楚之邓陵氏,今多为游侠匪盗之流,于家上当无裨益;” “入齐之相夫氏,则俱随先亡父,而自缢于齐王田横冢前;今天下,除臣一人,恐再无齐墨雄辩之士。” 说着,杨离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涌上些许僵硬。 “及入秦之相里氏,多精鲁班器械之术,往多履职于秦少府。” “后秦亡而汉兴,此辈,亦多已以匠身入今之少府。” “然此辈虽尚在,亦不敢以‘秦墨’之所学示人;又少府匠人,非全为秦墨之后。” “故臣纵欲召集此辈,亦无从辨起所学······” 言罢,杨离便面带忧虑的低下头,暗自稍叹口气,才又对刘盈一拱手。 “家上欲集墨翟之后,恐尚不可急;当待日后,臣稍显赫于朝堂,而隐展己之所学,方可使此辈自来,而明其‘秦墨’之身。” 听闻杨离略有些无奈的道出此语,刘盈纵是心有遗憾,也只能是缓缓点了点头。 杨离口中所言,基本与刘盈所了解到的情况一般无二。 墨家内部分裂而出的三支流派,其中楚墨,即邓陵氏之墨一支,尽为游侠之流;刘盈作为储君太子,铲除都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去重用。 剩下的两支当中,以雄辩为主要技能的齐墨,即相夫氏之墨一支,则基本全都追随已故齐王田横而去。 若非上任齐墨钜子,也就是杨离已故的父亲,为了学说传承而留下杨离这颗火种,恐怕齐墨雄辩之士,也早已在几年前彻底灭绝。 楚墨不可用,齐墨又只剩杨离这颗杜苗,那剩下的,也只有刘盈最为看重,对汉室也最有利用价值的相里氏之墨,即秦末一支。 而根据刘盈从各种渠道获知的消息,在秦时,这帮相里勤的徒子徒孙,基本都被历代秦王安排进了秦少府,为大秦锐士制造武器军械,以及先进的攻城器械。 再后来,秦少府因少府令章邯,在巨鹿被破釜沉舟的霸王项羽打败,章邯献降于项羽,而逐渐被二世胡亥所摒弃。 待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项羽遍封十八路诸侯之时,原本委身于秦少府的秦末一脉,则大都披上‘工匠’的马甲,暂时流散在了关中各地。 再到最后,绵延数年的‘楚汉争霸’,以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于洛阳继天子位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披着‘工匠’的马甲,流散于关中各地的秦墨士子,则因为其‘工匠’的身份,再度被少府收容。 只不过这次,不是秦少府,而是阳城延掌控下的汉少府。 所以,杨离说的没错。 刘盈让杨离暗中整合墨家,实际上,就是整合尚留存于世间的秦墨一支。 只不过,也确如杨离口中所说的那般:少府的匠人,并非全都是过去委身于秦少府,为秦打造武器军械的秦墨相里勤之后。 ——要知道即便是秦少府的工匠,也不全是秦墨! 这样说来,要想从少府如今所拥有的成百上千位工匠当中,甄别出数量很可能不超过一百人的‘秦墨后人’,几乎不可能通过强制手段,也绝非刘盈一句话就能办成的。 原因很简单:曾委身于秦少府的秦墨一脉,之所以会披着‘工匠’的马甲,藏身于如今的汉少府,正是因为秦墨一流,几乎人均头顶‘助纣为虐’‘为秦走狗’的政治污点! 在这个前提下,单凭刘盈一句‘我要重用你们’,就想让这些人脱下马甲,承认自己是曾经帮助‘暴秦’的前朝余孽,这根本就不现实。 唯一的办法,也正是如杨离所说的那般,先等一等。 等杨离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拥有一定的能量,再让杨离试探着透露出‘我是墨翟徒孙’的身份。 等‘墨家士子身居庙堂’的事实被整个朝堂接受,并通过杂谈的形式,逐渐成为长安百姓茶前饭后的八卦内容,那些藏身于少府的秦墨士子,或许就会慢慢浮出水面。 谨慎一些的,或许会伺机试探一下杨离的‘成份’,再酌情做打算;胆子大些的,甚至可能直接拜会杨离,做出一副‘墨家生死存亡,就看咱俩了’的姿态。 只不过,对于‘墨家暂时还不能指望’的现实,刘盈心中,还是有些许不甘。 “嗯······” “就算是齐墨之后,应该也不至于完全不懂发明创造吧?” “哪怕真的不懂,少府,不也有那些个‘前朝欲孽’吗······” 目光深邃的盯着杨离看了好一会儿,刘盈才终是下定决心,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张并不算太珍贵的绢布。 而后,便见刘盈做出一副苦恼至极的模样,摇头叹息着‘自语’起来。 “唉~” “可惜,可惜······” “如此重器,但得成,毕当于天下大有裨益!” “只可惜秦墨一门,竟暂无以为孤所用······” 说着,刘盈不忘面带遗憾的摇了摇头,拜出一副‘真的太可惜了’的架势。 见刘盈这般作态,杨离稍一思虑,便也反应了过来,却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略带试探的坐直了身,小心翼翼的向刘盈手中的绢布,投去探视的目光。 见此,刘盈也不多扭捏,‘大方’的将手中的绢布,递到了杨离面前。 而后,便是杨离那尽显青涩的眉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拧在了一起······ “欲得一物,以秸秆截段而沾湿,合之以人畜粪便,堆至高丈余,封半岁而得熟······” “欲得一物,制法似陶,乃以黄土合水而得形,置干而炙烧三日,方可成······” “欲得一物,以陈年老木造之为巨轮状,径数丈······” 面色怪异的默念出绢布上的文字,杨离只满是纠结的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几乎写满了困惑。 却见刘盈只呆愣片刻,又突然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赶忙上前拉住杨离的手腕。 “此三物,卿可能制得?!” 第0183章 《三表法》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杨离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杨离虽说年纪不大,但好歹也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少府一步步爬上了千石级别的少府丞之位。 单是在少府沉浮多年的经历,便足矣让杨离看出:刘盈先前的所有铺垫,都是为了这最后图穷匕见的一刻。 只不过,杨离却并没有急于回答刘盈的问题,而是淡笑着将手中绢布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之上,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三物,臣虽闻所未闻,然既有制造之详案,便当无大难。” “只家上欲得此三物,臣当先问明家上,此三物,乃作何之用。” “若确如家上所言,乃于国有大用之重器,纵家上无遣,臣亦当尽命而为!” “然若家上所言有虚······”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不恭敬的话,杨离便轻笑着摇了摇头,旋即将头低下,并未再多言。 听闻杨离之言,刘盈稍一琢磨,便也回过味来。 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杨离,刘盈也不由直起身,稍带期待的长叹了口气。 “墨翟之学······” “嘿嘿······” 猜出了杨离的意图,刘盈却也没吝啬,而是适时的摆出了一副困惑的神情,将这个输出学派价值的机会,慷慨的交到了杨离手中。 见刘盈一副‘为什么这么说’的架势,杨离也是心下一喜,跃跃欲试的直起身,对刘盈深深一拜。 ——这种‘对储君太子输出核心价值’的机会,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错过! 尤其是作为墨家重新崛起,存亡断续的最后希望,杨离,绝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千载良机。 “家上即知墨翟之后,墨家之说三分为秦、齐、楚三支,或于墨翟之言,亦略有知解?” 勉强按捺住心中激动,对刘盈稍发出这么一问,便见杨离微笑着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隐隐带上了些许神圣的使命感! “家上可曾听闻墨翟之言,得其一曰:三表之法?” 待刘盈配合的一摇头,杨离便又是一笑,正式踏上了自己为墨家崛起,而精心规划出的康庄大道。 “三表法,乃先贤墨翟所制立言之准。” “《墨子·非命》曰: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故言必有三表。” “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于何本之?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 “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将《墨子·非命》一篇中,对‘三表法’的描述原封不动的叙述一番,杨离稍一沉吟,便对刘盈再一笑。 “往昔,子墨子制‘三表’之法,乃曰:言必有三表。” “故臣等墨门之士,凡言、行、举、止,皆从三表之法而行。” “如墨者为庙堂之臣,举良策而为国用;墨者为雄辩之士,明指朝政之利、弊;又或墨者为匠,冶制精良之械、具,以为国之重器······” 说到这里,杨离终是面带享受的回味一番方才所言,才意犹未尽的止住话头。 “今日,便且如此吧······”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如是想着,杨离便又一笑,低头望向木案上,那张由刘盈递给自己的绢布,悄然将话头引回正题。 “家上言欲制此三物,以为国之重器;然臣当先问家上者,便乃此三物,当合吾墨门三表之法否。” “若合,臣当竭力而为;若不合,臣自无悖师门之规,而媚家上以得宠之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面色淡然的道出此语,杨离便轻笑着俯下身,拿起那张绢布,目光却并没有望向绢布上的内容,而是悄然撒向了刘盈的方向。 “家上欲得此三物,秦墨‘鲁班’之士,或可于家上有助。” “及臣,虽出齐墨雄辩之流,然于器械,亦略得知解······” “又三表之法,依臣之所知,乃曰:有本之者,意谓得往史之事佐证;有原之本,意谓得当世之实佐证;有用之本,则乃行而得其果,以果为佐证。” “今家上欲得此三物,臣若助家上,便当先辨此三物,于三表之法合否。” 说到这里,杨离终于低下头,看向手中绢布之上,那几行勉强算是‘工整’的小篆。 “三表之法,其一曰:有本之者。” “有本之者,乃所言之语、所造之物,得往史之事佐证。” “然家上所言之三物,实可谓青史未闻;其于‘有本之者’合否,臣无从辨之。” 说着,杨离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有原之本,乃所言之语、所造之物,得当世之实佐证。” “家上所言之三物,臣见所未见;其于‘有原之本’合否,臣亦无从辨之。” 言罢,杨离终是再度看了看绢上所书,再度抬头望向刘盈时,目光中,已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故家上欲得之物,究竟于三表之法合否,臣只得以‘有用之者’为准。” “故臣斗胆一问,恳请家上解惑!” “——敢请问家上:此三物,得之用于何途?” “又此三物,可确如家上所言,于国有大利?” 说着,杨离便面带严肃的对刘盈一拱手,目光紧紧锁定在刘盈的面庞之上,静静等候起了刘盈之答复。 而此时的刘盈,却是依然沉寂在方才,杨离所描述出的‘三表法’当中,细细品味起其中蕴含的哲学,与智慧。 先前,刘盈虽然猜到杨离接下来,可能要以‘三表法’来给自己洗脑,但对于墨家学说,尤其是《三表法》,刘盈并没有过多的了解。 也就是前段时间,在得知杨离‘墨者’的身份之后,刘盈在石渠阁仅存的只简片竹之上,了解到了一段不算十分起眼的往事。 ——秦惠文王嬴驷之时,相里勤入秦,为秦惠文王引为座上宾。 之后在秦惠文王的款待之下,相里勤在秦国广收门徒,得以重整墨家之威,更是被门徒们共尊为(秦墨)钜子。 得了惠文王如此恩惠,相里勤自也是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便隐晦的问惠文王:大王想要我做什么事? 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砸下去,又许给相里勤很多特权,更是为相里勤在秦国召徒立说大开绿灯的惠文王,见相里勤终于说起‘正事’,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 待惠文王提出,想要借助相里勤所精通的‘鲁班’之术,以作为秦统一天下的助力之时,彼时的秦墨钜子相里勤,也同此刻的少府丞杨离一样,提出了《三表法》······ 可惜的是,在刘盈从石渠阁得到的那卷残卷之上,故事,到‘相里勤提出《三表法》’之处,便再也没了下文。 刘盈也想当然的认为:三表法,应该就是墨家做事的准备,其内容,左右也不过是‘利国利民的事能做,不然打死也不做’之类。 直到现在,从杨离的口中,听到《三表法》完整的叙述,以及杨离这么一位墨者的解读,刘盈才明白过来:在几百年前,诸子百家争鸣的璀璨时代,墨家,究竟是如何傲世天下,得以同杨朱学派共同掌控华夏学术、思想界的了! 根据杨离所言,三表法,应当是墨家的思想价值核心无疑。 而其内容,即‘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用后世的话来说,不外乎以下三点。 ——有本之者,便是以过往的历史经验教训来判断,这样做,是否合乎圣王之道? ——有原之者,则是以当世的现实状况来看,这件事,是否符合普行价值? 如果通过这两点,都还无法判断出一件事的好坏,也并不是说,这件事就不能做了。 按照《三表法》的第三表,即‘有用之者’,对于历史经验无法佐证、当世价值无法判断的事物,也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作为参照。 ——实践得真知! 先把事情做出来,通过效果,去判断一件事物的好坏! 这,才是墨家学说的核心——《三表法》的正确解读:历史的经验、现实的观察、实践的结果。 也正是这三点,凭借一个《三表法》,将墨家的思想核心,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刘盈这个后世来客面前。 《三表法》,究竟如何? 就刘盈看来,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任何文化背景下,处于任何历史时期的任何一个群体,都可以将《三表法》,作为针对任何事的判断标准! 无论是行商还是从政,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遇到拿捏不准的问题,都可以通过《三表法》得出结论! 甚至于就连刘盈本人,在日后代天牧民,为天下王的时候,都可以通过《三表法》,来判断一个政策的好坏! ——根据历史经验,这件事做了,大概率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根据当代的实际状况,这件事,更可能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实在不行,那就先实践,通过小范围的实验,得出事实给出的反馈! 想到这里,刘盈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即便到了后世的新时代,华夏民族的处事方式,似乎也依旧同《三表法》不谋而合······ “华夏文化的底蕴啊······” 回想起前世,因历史教训而伟大复兴的华夏民族;根据实际状况,一点点‘摸着石头过河’的中央官府;以及那一个个明显利国利民,却依旧被掌权者小心翼翼的试行于某个小区域的‘试验’政策,刘盈怀念之余,不由衷心的发出一声感叹。 从对《三表法》的欣赏和思考中回过身,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准墨家钜子杨离身上,刘盈的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善意的微笑。 ——杨离问刘盈‘这三个东西作何用途’,实际上,并不符合《三表法》的内容。 根据《三表法》的最后一条,即‘有用之者’,杨离无法通过历史经验、当世状况判断事物好坏时,本该先去实践。 先把东西做出来,再通过取得的效果,去判断好坏。 而现在,杨离却并没有先实践,而是‘偷懒’的直接问刘盈:这三个东西,究竟作何用途? 对杨离这个‘偷懒’的举动,刘盈心中自也是明白:杨离,并非是真的想偷懒,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推销一下本门学说而已。 对于杨离的问题,无论刘盈给出的答复是‘用来振兴民族’,还是酒池肉林,杨离下去之后,都必然会严格遵照‘有用之者’,把这三个东西做出来,再亲自判断其好坏。 而从刘盈此时的感官,以及对《三表法》的思考来看,从某种程度上,杨离方才对本门学说的‘推销’,无疑算得上是十分成功······ “即墨翟之说,有《三表法》以为准则,朕自无大费周折,制享乐之物,以坏杨丞吏声名之理。” 淡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来到杨离身边,指着杨离手中的绢布,将自己的‘发明’细细道来。 “此人畜之粪便、秸秆合制之物,乃孤览一上古残卷所得。” “残卷言:此物,名曰‘农肥’,施此农肥于作物之下,可使农产大增,而保田亩肥力不失。” 面不改色的将后世最常见的‘农家肥’,解释为自己从上古残卷上看到的‘农肥’,刘盈便又笑着将手指下滑一些。 “此黄土合水,而烧制所得者,孤谓之曰:土砖。” “此物,乃孤见陶之烧制,偶有所思,方所有之念。” “若此物可成,待日后,少府兴长安之时,当可用于筑城之用。” “除筑长安,此物即为‘砖’,当亦可用于他处筑城、筑房,乃至建道、修渠所用。” 又将后世建筑最常用的烧砖,解释成自己通过陶器‘举一反三’,所想出的‘土砖’,刘盈的手指,终于停在了绢布最下方。 “及此物,乃孤闲暇之时,神游方外所思得。” “其名曰:水车,用之于田亩灌溉······” 第0184章 汉奸!汉奸!!! 在刘盈于太子宫,向未来的墨家钜子杨离解释‘水车’的具体用途之事,数千里之外,燕都蓟(jì)邑内的燕王宫,猛得响起一声极尽愤恨的咆哮。 “混账东西!” “竟还胆敢回来?!” 咆哮声在偌大的燕王宫响起,惹得宫内的众人无一不低下头,将惶恐的面庞藏起。 盖因那声咆哮,出自天子刘邦的把兄弟,当今燕王:卢绾之口······ “押上来!!!” 又是一声厉喝,卢绾终是愤愤坐回上首的软榻之上。 不片刻,就见一道风尘仆仆,神情却丝毫不见惊恐的身影,被王宫内的禁卒扭送入殿内,摁跪在了燕王卢绾身前近二十步的位置。 “张胜!!!” 看着男子双手被绳缚于身后,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神情,卢绾才刚压抑下去的怒火,只噌直冒上头顶。 就见卢绾拍案起身,将眼睛瞪得浑圆,怒气冲冲的瞪向殿中央,被武士摁跪着的男子。 “尔可对得起寡人之信重?!” “可对得起所食之汉粟?!!” “又有何颜面,见燕、代边民数十百万口?!!!!!” 眼压切齿的接连发出几声咆哮,卢绾躁怒的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骇然杀意! “哼!” “可恨寡人,竟识人不明至如斯之地······” “寡人,恨不能剐尔三族,以解心头之愤!!!!!!” 又是几声极尽愤怒的嘶吼,卢绾终是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坐回上首,胸膛仍不住的剧烈起伏着。 “汉奸······” “此僚,汉奸尔!!!” 强自调整着错乱的鼻息,勉强将滔天怒火压制些许,卢绾便满是愤恨的侧过头去,朝殿内一摆手。 “剐了!” “取此僚首级,悬于城头,示众半岁!!!” 愤恨不平的说着,卢绾才刚压制下去些许的怒火,便再度充斥灵台,惹得卢绾不顾花甲高龄,在面前的木案之上连拍数下,面上尽是余怒难消之色。 “汉奸!汉奸!!!” “寡人亲与官爵、俸禄之汉奸!!!” “寡人之侧出此等汉奸,寡人当如何坦颜而面陛下?!!” “又何颜以对燕、代边民当面?!!!!!” “汉奸!!!” “汉奸!!!!!!!!!!!!!!” “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说到愤恨之处,卢绾只觉肺腑传来一阵炙痛,不由跌坐回了软榻之上,吭吭干咳起来。 见自家王上如此状况,一旁的婢女只面色大惊,赶忙上前,轻轻扶着卢绾躺靠下来,又不住地为卢绾轻捋着前胸。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又喝下一碗温热的蜜水,卢绾才觉肺腑传来的炙痛稍缓解了些。 正要顺势躺下,余光却那道身影,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被摁跪在殿中央。 嗡然皱起眉,稍坐直了身,卢绾甚至看见:殿内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似乎还有些许担忧? “哼!” 只愤然一声冷哼,卢绾便瞪着眼抬起头,望向张胜身后的武士,面色又是一拧! “怎么?!” “寡人之王命,尔等竟胆敢不尊?!!” “尔等,可欲皆反乎?!!!!!” 见卢绾顷刻之间,便再度表露出雷霆震怒的趋势,一旁的婢女只赶忙上前,温言相劝着,将卢绾拉坐回了软榻之上,再次捋起卢绾的前胸。 跪坐于殿两侧的燕国臣子,也不由纷纷低下头,暗自嘀咕起来。 “大王这性子······” “陛下同大王,果真非同胞昆季?” 轻声嘀咕着,众人又同左右的同僚交换一番眼神,却没有一人起身上前,出声符合卢绾的命令。 就连那两个摁跪着张胜的武卒,都没有因为卢绾极尽愤恨的咆哮,而将张胜押下去,只满脸为难的侧过头,望向殿侧的朝臣摆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待卢绾又一次被身旁的婢女拉回软榻之上,即将再度抬起头,望向殿内的刹那间,被摁跪于殿内的张胜终于开口,让身后的两个武士,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张胜再不开口,要剐三族的,恐怕就不单单是张胜了······ “臣得今日之贵,皆赖大王所赐,大王于臣,可谓恩重如山!” “恩公欲杀,臣自无苟且偷生之念!” “只恳请大王杀臣之前,再闻臣最后一言!” “若闻此言,大王仍执意杀臣,臣纵死,亦当瞑目!!!” 言罢,张胜便在身后武士的暗中帮助下,缓缓将上本身弯下去,将额头贴在身前的地面之上,对上首的卢绾沉沉一叩首。 耳边传来张胜那极具特点的沙哑嗓音,上首的卢绾先是下意识一怒。 待愤恨不平的坐直上半身,看到张胜双手、双脚皆被麻绳捆绑,却依旧对自己跪地叩首的模样,卢绾终还是心下一软。 也正是这一心软,为卢绾日后的遭遇,埋下了最具决定性的祸根······ “说!” “念往昔,尔忠心侍奉于寡人身侧,寡人,便许尔再言三语!” “三语之后······” “哼!” 面色阴冷的甩下这句话,卢绾便满是愤恨的侧过头去,在婢女的服侍下,接连灌下几口温蜜水。 听闻卢绾此言,张胜面上虽依旧云淡风轻,暗地里,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呼~” “总算大王尚未怒及,还有转圜之余地······” 心有余悸的定了定心神,没敢多耽搁,张胜便开始了自己的无罪辩护。 “大王。” “汉五年,陛下鼎立汉祚之时,凡关中得异姓诸侯者,足有八人。” “然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为陛下以‘判汉’之名降以天罚,今皆已成冢中枯骨。” “赵王张敖、楚王韩信则失其王爵,只彻侯之身,而为陛下囚居于长安。” “更有甚者,韩王信忠心耿耿,为国戍边,苦等陛下驰援而不至,终身陷其王都马邑;今更猥自枉屈,寄于匈奴之篱下,以为北蛮之走狗······” “大王以为,此因何故?” 听闻张胜此言,卢绾只一把推开嘴边的水碗,猛地一拍面前木案,顺势站起身,目光凶狠的瞪向殿内的张胜。 “何故?!”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举兵反叛之逆贼!” “——赵王张敖,险使门客往刺陛下;楚王信,更暗藏项羽旧部钟离眜,意欲图谋不轨!!!” “韩王信,更乃背主判汉,献降匈奴,为蛮夷走狗之汉奸!!!!!!” 语调满是愤怒的道出此数语,卢绾望向张胜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讥讽。 “嘿!” “寡人倒险些忘记了。” “——韩王信,正是尔所效仿之大奸!” “韩王信被主叛汉,为蛮夷走狗;尔得寡人之名而出使匈奴,不思为国效命,方于匈奴苟合,以图判汉!” “——汝同韩王信,实乃一丘之貉!!!!!!” 说着,卢绾不由又咬牙冷笑一声,望向张胜的目光中,更是尽带上了嘲讽和鄙夷。 “只韩王信,虽不知华夷之辩为何物,亦尚得军阵之能,得北蛮匈奴之倚重。” “尔不过一碌碌无为之奸妄,纵有心判汉,亦于北蛮匈奴无用······” 听着卢绾极尽讥讽的话语,张胜强装淡定的面容,隐隐有了些许崩塌的迹象。 但很快,张胜便强自镇定了下来,沉吟片刻,自顾自道出了很可能是自己人生当中,所说出的倒数第二句话。 “既如此,臣再问大王:楚王信因留容钟离眜,而失其王爵,为陛下贬为淮阴侯。” “然去岁,陈豨反代、赵,陛下竟言陈豨之反,乃得韩信之授意;今岁更言韩信意欲谋反、行刺储君等欲加之罪者数,而使皇后诱杀韩信于长乐宫!” 说着,张胜面上神情,便愈发坚决了起来。 “依大王之见,此,又因何故?” “莫非韩信区区淮阴侯之爵、受囚于长安尚冠里之身,便可使代相陈豨唯命是从,不惜以身家性命为注,叛汉自立而乱代、赵?” “——更甚者,长安都城之所在,储君社稷之后嗣,竟为韩信区区一囚徒,行刺于陛下百年之帝陵:长陵之外?!” 说到这里,张胜只强自镇定着,摆出一副讥讽至极的神情,朝长安的方向轻轻一哼。 再度望向卢绾之时,张胜的面容之上,更是隐隐泛出些许担忧,以及殚精竭虑的苦涩。 “如此荒唐之言,大王,莫非尽信乎?!” “此非陛下欲加之罪,以尽除有功之将士,而独得天下乎?!!” 看着张胜痛心疾首的道出这几声反问,卢绾怒火滔天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些许动摇的痕迹。 但很快,那一丝微不可闻的嫉羡,便再度被一抹坚决,以及摄人心魄的阴狠所取代。 “嘿······” “嘿嘿······” 阴恻恻冷笑着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盯着张胜那张看似淡定,实则已挂上了些许冷汗的面容,卢绾怒极,竟桀桀怪笑起来。 “好你个张胜······” “嗯?” “——寡人同陛下之情谊,也是尔这奸妄之徒,三言两语所能离间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暴怒,惹得殿内众人齐齐一愣,卢绾便再度从榻上站起身,手指颤抖着指向殿内的张胜,胸膛再次剧烈起伏起来。 “尔可之汉祚鼎立之事,陛下与寡人何爵?” “——长安侯!” “陛下与寡人之爵号,乃长安侯!!!” “陛下赐社稷之皇都,为寡人之彻候食邑!!!!!!” 义愤填膺的道出此语,卢绾面上怒容只更扭曲了些。 “更寡人身无武勋,单凭往昔之情谊,便为陛下裂土而王,以为一脉之始祖!” “如此恩德,如此信重,如此情谊!!!” “又岂是尔张胜,区区一介叛主之贼,所能间?” 说到最后,卢绾的语调已是缓缓平稳了下来,只是望向张胜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一抹深深地失望。 “往昔,寡人于尔,不可谓不信重;更曾欲以女妻之。” “去岁,寡人更以王使之重责,托于尔张胜之手,以代寡人亲往匈奴,吓退匈奴南下,助陈豨为乱代、赵之念。” “尔张胜,又是如何报效寡人之信重?” “——判汉降胡乎?!” “尸位素餐乎?!!” “又或身负王命,而不知尽心,反与北蛮匈奴蝇营狗苟,以谋乱汉社稷邪?!!!!!” 痛心疾首的说着,卢绾又莫名暴躁起来。 片刻之后,卢绾也终是在身旁婢女的安抚,以及自己的按捺之下,将再度涌上头顶的怒火压制了下去。 只不过,卢绾望向张胜的目光中,已是再也不见对往日忠仆的信任,以及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韩信失其王爵,乃罪有应得。” “及其同陈豨密谋,为乱代、赵,后更于长陵行刺储君太子,更皆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之事!” 语调冰冷的道出这番话,卢绾便侧过身去,将双手缓缓背在了身后。 “适才,寡人允尔张胜,再进三语。” “此三语,尔已言其二。” “寡人念尔往日之忠,便赦尔剐刑。” “再进最后一言,尔便当为廷尉亲押而至市外,腰斩弃市······” 一字一顿的将‘腰斩弃市’几字道出口,卢绾便满是失望的闭上了眼睛,等待起了张胜的最后一句话。 却见张胜闻言,只满是绝望的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似是怕有人听不见般,在殿内哈哈大笑起来。 待卢绾略带疑惑的侧过头,张胜更是大笑之余,不忘从眼眶里挤出两滴眼泪。 只是不知张胜的眼泪,是真的因为笑意而导致泪腺失控,还是源于张胜对死亡的恐惧······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臣忠心为大王筹谋,竟未曾想,长安欺哄食乳稚童之语,竟为大王尽信······”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张胜终是满带绝望的抬起头,望向卢绾的面容之上,仍挂着一抹未尽的笑意。 “臣,无言!” “大王欲杀臣,臣,谢大王赐臣一死!!!” 言罢,张胜再畅笑一阵,便将脖颈往侧面一声,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就在这片刻之间,燕王卢绾望向张胜的面容之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本不该出现,也绝不能出现的迟疑之色······ 也正是这一抹迟疑,终于让瑟瑟发抖,甚至裤腿已莫名湿润的张胜,暗中长松了一口气······ 第0185章 彭越何其无辜?! 后世常有人说:原则的崩塌,往往就源自于某一瞬间的动摇。 而卢绾动摇的那瞬间,便成为了张胜逆转命运,并将燕王卢绾,拉上灭亡之路的开端······ “臣闻:梁王彭越,已为陛下斩睢阳市,而悬首级于洛阳城楼之上。” “更陛下自彭越之尸剐而得肉,往送淮南王英布,曰:赐肉糜。” 在卢绾已不再坚决的目光注视下,语调平和的道出这句话,便见张胜陡然一声讥笑,旋即意味深长的抬头望向卢绾。 “陛下所赐之‘肉糜’,当亦已送至大王之手?” “不知大王得陛下赐此‘肉糜’,作何感?” 说着,张胜面上讥讽之色,便缓缓转化为一抹深深地忧虑。 从这一抹忧虑中,卢绾竟惊奇的发现:张胜所有的担忧,似乎全都是为了自己······ “哼哼······” 就见张胜哼笑两声,旋即满是讥讽的侧过头,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嘴上不忘说着:“方才,大王言: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皆乃举兵判汉之逆贼,纵其亡,亦无不妥。” “又大王言:赵王张敖、楚王韩信失其王爵,亦确图谋不轨,人证、物证确凿。” “更韩王信之降胡,乃不知华夷之辩,而行背主判汉之举;韩信被贬淮阴侯,又为皇后诱杀于长安长乐宫,亦乃罪有应得,自食其果······” 面色淡然的道出这番话,张胜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深深地担忧,以及些许殚精竭虑,却不被人理解的苦涩。 “既大王允臣再进一言,臣,谨遵大王诏命!” “——敢请问大王:梁王彭越,何其无辜?!!” “其又所犯何罪,竟致陛下枭其首而夷其族,悬其首而剐其肉,往送诸侯之手,名曰‘赏赐肉糜’,实为暗言恐吓?!!!!!” 说着,张胜面色陡然一肃,望向卢绾的目光中,更尽是苦口婆心的哀怨。 “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确曾起兵!” “赵王张敖、楚王韩信,确曾有不轨之举!!!” “韩王信委身北蛮之下,亦实有辱姬周王族之体面!!!!!!” “然梁王彭越,何罪之有?” “彭越可曾起兵?!” “可曾如赵王张敖般,坐视门客行刺圣驾?!!” “亦或如楚王韩信那般,收容余孽钟离眜之流?!!!” “又彭越何曾效韩王信之举,背主判汉,亦或效韩信暗通陈豨而祸乱天下,更于长陵之外,行刺社稷之后?!!!!!” 随着张胜极具感染力的劝阻声,卢绾面上神情,只愈发动摇起来。 无意识的缓慢坐回软榻,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卢绾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反驳观点。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随驾往征,彭越称病不与······” 随着卢绾不由自主低下去的音量,以及愈发心虚起来的语调,张胜心中,终于是一块大石落地。 而后,便是张胜又一声极尽讥讽的冷笑声,响彻燕王宫大殿之内。 “哼!” “称病不往······” “哼哼!!!” 心里有了底,张胜自是再无后顾之忧,望向卢绾的目光中,更是愈发带上了丝毫不似作伪的忠诚。 “——只‘称病不往’,便枭彭越之首而悬洛阳,更夷其三族?!” “哼!” “滑天下之大稽!!!” 满是讥讽的发出一声低号,就见张胜冷然侧过头去。 待身后的武士,将捆绑于双手之上的粗绳解开,张胜更是赶忙站起身,旋即冷然一拂袖! “大王!” “——酂侯萧何所著《汉律》,凡二十三篇,法令足数百上千例,可有哪怕一字,言‘称病拒召’,便当枭首而族诛?!!” “更有甚者:梁王彭越,乃自陛下起砀郡而伐秦之时,便久随陛下左右,历经大小战争不下百,生死存亡之刻,更数不胜数!” “昔陛下败彭城而走,为项羽困于荥阳,彭越更三日一出、一出三日,以袭扰项羽之粮道!” “如此足岁余,方使陛下之困稍缓;然单此一战,彭越己身,便首疮不下数十处,肺腑要害之疮,更足足七处之多!!” “今项羽已亡,彭越纵年岁不长,亦或因晚年之旧创,而偶有抱病不能行。” “单如此,陛下便可不顾往日之功勋、今时之谦恭,而遣王恬启不过一介幸妄之臣,往而枭彭越首,又夷其族?!!” 满是哀痛的发出这一问,张胜望向卢绾的目光,终于带上了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担忧,和忧虑。 “大王何不试想:待来日,或北蛮匈奴、或南越赵佗,亦或关东诸侯其一为乱,陛下再欲亲征,而召大王随驾。” “若彼时,大王恰年老而抱病,不能亲往,只遣麾下精悍之卒,待战后,大王当得保宗庙、性命否?” “亦或彼时,陛下又只言‘燕王卢绾称病拒召’,而遣王恬启之流,取大王项上人头,悬与蓟都城楼之上?” 说到这里,张胜便做出一副无尽惨然的神情,极度缓慢的对卢绾躬身一拜。 “臣,言尽余此······” “大王若欲杀臣,臣,仍只一言······” 说着,张胜缓缓直起身,面色极其庄严的再度跪倒在地,对卢绾沉沉一拱手。 “罪臣张胜!” “谢大王赐死之恩!!!” 言罢,张胜终是神情惨淡的沉沉一叩首,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之上,等候起了命运的裁决。 而在上首软榻之上,燕王卢绾面上神情百转,只目光涣散的瘫坐在原地,神情呆愣的摇着头,嘴上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陛下不会······” “陛下信寡人······” “陛下同寡人情同手足,又生于同岁同旬同日······” “寡人······” “寡人同陛下······” “对!!!” 神情木然的低声自语许久,就见卢绾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从榻上站起身。 “寡人同陛下,乃同出丰沛之乡党!” “陛下曾言:凡丰沛之人,皆陛下之手足臂膀,更与‘山东父老’之尊荣!!!” 语调急迫的说着,卢绾便似是生怕有人不相信般,从怀中取出一块粗糙至极的楚玉,旋即慌张的环顾向殿内众人。 “此玉!” “此玉乃陛下微末之时,与赠寡人之礼!” “陛下曾言:但此玉在,汉家,便绝无杀卢氏之律、治罪卢氏之律令!!!” “此,乃陛下金口玉言!!!!!!” 看着卢绾神情惊恐的捧着那块丑玉,朝殿内众人的方向一阵挥舞,张胜却是缓缓坐直了身,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王啊······” “大王······” 一阵极尽无奈的苦笑,张胜终又抬起头,神情满是无奈的抬头望向卢绾。 “陛下之言,果真称得上‘金口玉言’?” “又丰沛元勋,果真可得陛下之优待,以至‘再无后患’之地?!” 惨然发出两问,张胜又苦笑着一摇头,旋即悠然发出一声哀叹。 “大王可还记得:汉立之时,陛下册封功侯,凡百四十六人。” “彼时,陛下于此功侯百四十六人,与诺者何?” 见卢绾面上神情愈发茫然,张胜便以一种极其平缓,又极具感染力的语调,将卢绾淡忘的那段过去,重新摆在了卢绾的面前。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① 轻声默念出曾经,天子刘邦对开国功侯做下的许诺,张胜便又是惨然一笑。 “大王可知:陛下立汉祚而继皇帝位之时,所封功侯百四十六人,今还得几门、几氏尚存?” “纵今尚存之功侯百余,又于陛下如何待之?” 说着,张胜面上苦笑,便愈发惨淡了起来。 “又大王言:臧荼、共尉、张敖、韩信,又韩王信、彭越之流,皆乃后来之降臣;于丰沛元从,陛下当无苛待。” “然大王可知: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当年为何于关中自污声名?” “大王又可曾知:舞阳侯樊哙,身陛下连襟,反因吕氏而为陛下猜疑;若无去岁,陈豨乱代、赵而起战事,舞阳侯樊哙,已赋闲五、六岁,而无一官半职、片甲兵权?” “平阳侯曹参,身丰沛元从,更为陛下远迁齐国,而为王相;绛侯周勃,亦因去岁战事,而得陛下拜为太尉,若非如此,亦如樊哙之境遇无异?” 说到这里,张胜悄然从眼眶中,挤出两滴焦急无比的眼泪,语调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哽咽。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大王~” “纵大王不知,丞相萧何源何自污,樊哙、周勃为何受陛下冷遇,平阳侯曹参又因何被陛下远迁关东,大王亦当记得前岁,周吕令武侯吕泽,乃因何亡于代北?” 哽咽的道出此语,张胜更是向前跪行两步,语调中,更是尽带上了焦急和忧虑。 “周吕侯吕泽,乃陛下之妻兄,皇后之长兄啊~” “大王莫不以为,陛下视大王,更重于皇后之长兄、储君太子之舅?” “又或大王同陛下之情谊,更甚于酂侯萧何、舞阳侯樊哙,亦或绛侯周勃、汝阴侯灌婴?” 听着张胜极尽哀愁的道出这番直击灵魂的提问,卢绾不由下意识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在张胜下一句补充之后,卢绾赶到嘴边的那句‘陛下和我的感情,不是樊哙周勃、萧何曹参能比’的反驳,终还是被悄然咽回了肚中······ “大王不妨再一思:陛下于长兄之子,乃如何待之?” “——纵得先太上皇之哀求,陛下敕封长兄之后,亦不忘污封以为‘羹颉侯’······” “又于次兄,陛下以何相待?” “——不过战北蛮匈奴而不能胜,往昔之代王,便为陛下夺去王爵;至今,仍未得复封······” 面带沉痛的说着,张胜语调中的哽咽,已是渐渐转变为了哀嚎。 “陛下于同母胞兄,血脉之亲尚且如此,大王莫不以为,陛下于大王这等‘异姓手足’,可更亲于宗亲族兄?” “若果真如此,臣自当为大王贺;然若非,臣该若何?” “大王莫不欲令臣,如那大夫栾布那般,奉命出使而还蓟都,反只见大王之首级,悬于城楼之上?!!” 说到这里,张胜已是彻底嚎啕大哭起来,趁着换气的功夫说话之余,不忘面色凄苦的捶打着自己的前胸。 “大王~~~” “大王纵不为宗庙、后嗣计,亦当为臣,不落至栾布那般凄苦之地,而于长安,稍行戒备才是啊~~~” “大王!!!” “大王······” 极尽凄苦的道出这番话,张胜便无力的瘫在地上,以额触地,双肩不住地起伏着,还不时发出‘嘶嘶’的哭泣声。 而在上首的软榻之上,看着张胜这一番作态,燕王卢绾也终于从无尽的茫然和呆愣中回过神,望向张胜的目光,也不由逐渐深邃了起来。 “只因此,尔便于北蛮匈奴苟合,数典忘祖、背主判胡?!” 听闻卢绾这一声沉呵,张胜只赶忙一敛哭声。 待听出卢绾这声吼喝中,暴躁的情绪已是隐隐有了些缓和的趋势,张胜又顺势直起身,惨兮兮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臣所为,非同匈奴苟合,乃欲为大王日后筹谋······” 委屈巴巴的嘟囔出这句话,便见张胜又努了努嘴,才勉强将哭意按捺下些许。 “大王。” “陛下于臣下,多是有用则宠,无用则弃。” “往昔之韩信、韩王信,亦或吕泽、彭越,无不如此!” “今关东异姓诸侯,已只余大王、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三者。” “长沙王于陛下,尚还有用,当暂无虞;淮南王英布,则恐奋起而反陛下在即。” 说着,张胜终是目光深邃的抬头望向卢绾,面容之上,更是隐隐涌上些许决绝。 “大王欲得保宗庙,唯有一计!” “——但大王如长沙王那般,于陛下、于长安‘有用’,大王,便万无一失!” “又长沙王,之所以为长安谓之曰:尚不可除,唯因岭南,得赵佗割据自立;陛下需长沙王于岭北驻守,以戒赵佗。” “若大王欲效长沙,而保宗庙无虞,唯有使北墙之外,再得一‘赵佗’,吾燕国之宗庙,方可不为陛下所忌!” “而臣以为:可为大王之‘赵佗’者······” “恐只陈豨一人而已!” · · · · PS:1.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 译:即使黄河细的如衣带,泰山平的如磨刀石,(功臣们的)封国依然会存续,依然会照顾勋臣的后人。 第0186章 朕,谢过关中父老! 汉十一年夏五月,天子刘邦的御辇,终于再次出现在了长安东郊。 得知天子班师,朝中功侯百官,自是在监国太子刘盈的率领下,早早赶到长乐宫以东静候。 得刘盈刻意放出去的口风,更是有数万长安百姓在天亮之前,拖家带口赶到了长安东郊,想要一睹帝王之尊荣。 而在等候刘邦圣驾的人群最靠前的位置,监国太子刘盈只挺直腰杆,手中托着一块礼盘,面色隐隐透露出些许紧张。 “呼~” 暗自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刘盈才觉得紧张的情绪,稍得到了些许缓解。 但很快,随着一顶艳黄色的车顶,随着逐渐升起的朝阳而出现在远方,刘盈才刚放松下来的情绪,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不能怪刘盈没有城府,实在是前后两世,老爹刘邦给刘盈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过于深刻了些······ 前世,刘盈‘初来乍到’,迎面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年禁闭大礼包。 而后,便是刘盈再次见到老爹刘邦,那张恨不能吃了自己的阴沉面庞,以及那句‘朕老迈,太子替朕出征,以平英布不臣’。 再之后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被老娘吕雉软硬兼施着,老爹刘邦最终,还是只能拖着老迈的病躯,亲自踏上了平定英布叛乱的征途。 不数月,英布兵败身亡,天子刘邦折返长安,于朝中功侯元勋白马誓盟:非功勿侯,非刘勿王。 至此,刘邦‘铲除异性诸侯’的伟大事业宣告结束,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也悄然结束了自己辉煌的一生。 而对于刘盈而言,老爹刘邦在更多情况下,只意味着无端的责备、谩骂,以及那句令刘盈心神俱惊的‘太子不肖朕’······ 这一世,虽然还是没能躲过‘一穿越就差点面临易储’的地狱开局,但相较于前世,这一世的刘盈,面对刘邦易储废后的恶意时,显然应对的更加得心应手。 到如今,天子刘邦时隔近九个月重返长安,再次出现在刘盈视野当中时,曾经青涩、稚嫩的刘盈,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初得民望,受关中百姓拥戴的监国太子。 可即便如此,当看到那辆黄屋左纛,以及辇车内端坐着的老爹刘邦时,刘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莫名忐忑不安起来······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跪~~~” 刘邦乘坐的御辇还未驶近,便听御辇之上,传来一声悠长高亢的唱喏声,引得东郊的功侯百官齐齐跪倒在地。 “臣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征陈豨而平代、赵,臣等,谨为天下贺~” 听着身后传来这声低沉的拜喏,刘盈也是悄然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稍回过神,旋即在身侧的母亲吕雉提醒下,稍上前两步,便同吕雉一同跪倒在地。 “儿臣,恭迎父皇!” “父皇英明神武,降雷霆而平代、赵,讨不臣而与天下安泰,儿臣,谨为天下贺!” “唯愿父皇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听闻刘盈这几声夸张到让人肉麻的拜贺,朝臣百官无不齐齐抬起头,望向刘盈那仍尽显青涩,甚至还并未长开的瘦弱背影。 很快,便有第一个聪明人站了出来,有样学样的将刘盈亲自示范的‘先进经验’学为急用。 “太子太傅臣通,唯愿陛下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只片刻之后,整个长安东郊的上空,便只剩下这四个‘成语’响彻不绝——千秋万世,长乐未央;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不知是不是被这阵令人肉麻的拜贺声逗笑,天子刘邦终于从辇车上探出身,雍容一笑,便缓缓从辇车上走了下来。 “免礼,免礼······” 温笑着走上前,虚扶起仍跪地不起的朝臣百官,却见不远处,正围聚在一起的长安百姓,又后知后觉的哗啦啦跪倒一地。 “民等,恭迎陛下~” “陛下神武,民等,惟愿陛下长乐未央······” 只刹那间,天子刘邦面上挂着的那抹客套笑容,便瞬间直达眼底。 ——很显然,相较于太子刘盈,亦或是朝臣百官的彩虹屁,天子刘邦更在乎自己在百姓心中,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 满是温和的笑着走上前,虚扶起跪作一地的长安百姓,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陈豨不臣,起叛兵而乱代、赵,朕身以为天下王,自当御驾以亲征,以诫余之诸侯。” 温笑着道出一语,便见刘邦极尽和颜悦色的抬起双手,朝百姓的方向微一拱手,却并没有弯腰。 “朕征讨在外,至今已足近岁;朝中大事,俱由公卿百官,及太子暂掌。” “朝中公卿,皆随朕先伐暴秦,后平天下之功侯元勋,纵朕不在,亦当可使朝政不失稳妥。” 说着,刘邦便稍侧过头,面色和蔼的撇了眼刘盈所在的方向,又正过身,微笑着朝围观百姓连连拱手数下。 “然太子年幼,纵得朕亲身教诲,亦难免有异想天开,而使朝政失当之处。” “若太子之所行,有使朝政失序、损民安乐之处,万望关中父老乡亲,念朕薄面,于太子稍行宽忍······” 说着,刘邦便微笑着低下头,竟做出一副要深弯下腰,朝围观百姓拱手致歉的架势! 见刘邦这般架势,只眨眼的功夫,围观人群中,便快速‘飞’出几道残影,来到刘邦身边,面带惊恐的将刘邦自手臂处扶起。 待刘邦佯做疑惑地抬起头,却见两侧,已是站着好几位发须花白,腋下夹着鸠杖的老者,神情惊惧的对刘邦连连摇着头。 “陛下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啊!!!” 此起彼伏的连道几声‘使不得’,待刘邦稍露出作罢的趋势,就见几位老者重新来到刘邦面前,缓缓跪下身去。 “陛下!” “民等皆粗鄙黔首之身,往昔,俱为暴秦目中之草芥!” “幸得陛下英明神武,应天命而兴仁义之师,率王师而伐暴秦,方使吾等黔首,得往数岁之安宁!”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一语,便见那年岁最长的老者稍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一片由衷的感激,和崇敬。 “更陛下得皇帝之尊,不思享乐,反先授吾等黔首以田、爵,又轻徭薄税,与吾等修养以生息。” “后关东又有暴戾之诸侯,不思忠君而屡行叛逆之事;陛下不以己之尊,每每御驾亲征,以与天下民安宁。” “陛下之功德,纵观上古是圣君,又或三皇、五帝,亦无出陛下之右啊······” 说着,老者又稍侧过头,朝不远处的刘盈一拱手,才继续道:“更太子仁以爱民,尽得陛下之姿!” “自陛下引军而平代、赵,此半岁,太子于关中,但无丝毫不妥之行,更先修郑国渠而解渭北农户之水缺,后更以身犯险,不惜身受贼子之刺,亦决意平抑关中米价之鼎沸······” 说着,老者不由稍红着眼眶,对刘邦又是一拱手。 “太子修渠,当效陛下授民田爵之仁爱;及以身犯险而平抑粮价,更颇得陛下御驾亲征,以平关东不臣之神武!” “得太子如此,民等恨不能塑陛下之泥像,朝夕参拜而祭三牲血食,以谢陛下之圣仁,又与民等如此贤之储君!” “陛下言太子不屑,更欲因此而礼谢于民等······” “恕民等,万死不敢受啊······” 随着老者嘶哑,而又铿锵有力的话音落下,围聚于东郊的长安百姓,不由又是对刘邦叩首一拜。 “得陛下之圣仁、太子之贤明,民等喜不自胜,万望陛下保重圣躯,多与民等数岁安宁······” 听着这一声声满带着真情实感,又莫名令人鼻尖发酸的祝词,刘邦面上温颜,只悄然带上了些许感怀。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尤其是那一声‘陛下多保重,再让俺们多过几年好日子’,可谓是直击刘邦灵魂深处。 “得如此忠臣义士,吾汉家,又何愁不兴啊······” “只可惜,朕已老迈······” 正当刘邦满是唏嘘感怀的背负起双手,神情略有些感伤的望向围观百姓之时,不远处的刘盈,也终于从震惊的情绪中回过身。 顾不上多思考,刘盈便赶忙将手中的托盘,递到了身后的母亲吕雉手中,旋即快步走上前,对老爹刘邦沉沉一拜。 “儿臣年不及冠,得父皇以监国之重担加身,反未能尽全父皇所托,竟使君父忧心至斯,代儿臣而告罪于关中父老当面······” “儿臣不孝,恳请父皇降罪!” 神情满是愧疚的道出此语,刘盈却并没有就势叩首,而是跪着侧过身,才将膝盖从地上直起,面向围观百姓的方向又是一拜。 “孤得君父以监工之责相托,往百岁,可谓战战兢兢,唯恐有损君父之德。” “若孤之所行,于关中父老有损,万望父老乡亲独罪于孤,万莫因孤之谬行,而于父皇心怀责怨。” “孤,且谢过诸位父老乡亲!” 言罢,刘盈又是深深一拱手,才回过身,对天子刘邦跪了下来,摆出一副‘请父皇责罚’的架势。 见此状况,围观百姓只悄然抹起了泪,望向刘邦、刘盈父子二人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满满的喜悦,和感激。 “如此慈父孝子,竟皆吾等黔首之君上······” “吾等,何其幸哉······” 围观百姓尚且如此,在百姓最前方跪倒着的几位老者,看着眼前这幅场景,更是毫不顾礼数的低声嚎哭起来。 “殿下万莫如此,万莫如此······” “殿下于民等,不可谓不仁,陛下了万莫于太子,过行苛责才是啊······” “殿下······” “陛下············” 随着几位老者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整个长安东郊,嗡时便被一股莫名的温馨氛围所占据。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待不远处的朝臣百官,乃至于刘盈都暗自抹起了泪,才见刘邦笑着走上前,轻手将刘盈从地上扶起。 待刘盈神情哀痛的直起身,又满是愧疚的抬起头,便见刘邦神情复杂的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认可的对刘盈微一点头。 不等刘盈反应过来,又见刘邦毫无预兆的一皱眉,朝身侧仍跪倒在地,哀嚎不止的几位老者一使眼色。 “受杖老者跪于当面,竟不知扶?” “往日,朕便是这般教尔?!” 略带些许严厉的一声呵斥,惹得刘盈下意识一愣。 只片刻之后,缓过神来的刘盈便赶忙对刘邦一躬身,才又转过身,神情惶恐的将几位老者从地上扶起。 一边扶着,刘盈嘴上还不忘语带哽咽的说着:“老者万莫如此,万莫如此······” “此皆孤之无德,老者万莫因孤,而泣于父皇当面······” 话道出口,几位老者也都被刘盈次序扶起,就见刘盈宛如一个委屈的少年般,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对几位老者一拱手,才回到刘邦身侧,躬身侍立于一旁。 而后,便是刘邦神情严肃的‘瞪’了刘盈一眼,旋即走上前。 毫不生硬的换上一副极尽温暖的笑容,对先前那几位老者,以及围观的上万百姓一拱手,便见刘邦稍发出一声感叹。 “得主关中父老乡亲,朕,何其幸哉!” “若非天公不愿,朕恨不能再活五百载,以与天下民轻徭、薄税,廉吏、贤臣!” 面色决绝的道出此语,又见刘邦悄然将话头一转,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然朕,终肉体凡胎;今又已老迈······” “纵朕有心多活,亦恐天公,不愿与朕再多几岁寿数······” 语带哀沉的说着,刘邦终是回过身,对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乖巧走上前,便见刘邦轻轻抬起手,扶着刘盈的后脑勺,再度望向那几位老者。 “此子虽年弱,然尚无纨绔之举;待朕百年,得此子为天下王,纵不比朕之仁善,亦不至二世之暴虐。” “若来日,朕有不测,此子即朕位而王天下,又稍行幼稚之举,而损民之生计之时,万望诸位父老乡亲,念朕往昔微薄之德,而于此子稍行宽恕······” 说着,刘邦终是将手从刘盈的后脑勺处收回,丝毫不顾天子仪态的抹了把鼻涕,旋即郑重其事的对几位老者,以及围观百姓一拱手。 “朕,且代日后之太子,先谢过关中诸父老乡亲······” 第0187章 朕不在,太子做的不错 东郊的闹剧,终还是随着刘邦的圣驾驶入长乐宫,独留上万长安百姓嚎哭不止,而悄然落幕。 在母亲吕雉的鼓励下,扶着老丞相萧何,远远吊在老爹刘邦的御辇之后,刘盈仍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到······ 宛如梦境! ——曾几何时,天子刘邦,对刘盈有过如此温颜? 别说是太子刘盈了,便是半年前,还受刘邦极尽恩宠的幼子刘如意,也不过是能得到刘邦几句‘类我’‘聪慧’的称赞。 至于朝中功侯元勋,亦或是刘氏宗亲,那就更别提了。 刘氏宗亲中,同刘邦情谊最深,又感情最好的,无疑便是先太上皇幼子,天子刘邦唯一的胞弟——楚王刘交无疑。 可即便是对这位幼弟,天子刘邦的态度,也更多是随和、亲切。 若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又或者是刘邦玩儿性大发,半开玩笑着踢刘交的屁股两下,也绝对没人会觉得哪里有问题! 而今天,在朝臣百官、元勋恭候,乃至于长安上万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天子刘邦摆出乐一副极尽低微的姿态,说出了那句:如果日后,太子有什么做得不对,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太子太计较······ 刘邦此言,是在委婉的责备刘盈? 亦或者是对刘盈过去这半年的表现不满,又忧心于日后,才甩下老脸,求长安百姓对刘盈大度一些? 很显然,都不是。 有了今天这一遭,毫不夸张的说:待日后,刘邦驾崩,刘盈即立为帝之时,即便是刘盈所在的整个皇宫,都被乱臣贼子所占据,只要刘盈能想办法爬上宫墙之上,甩开膀子振臂一呼,长安十数万百姓,便都会因为刘邦今天的‘恳求’,而挥舞着锄头、钉耙杀入皇宫,拯救刘盈于水火之中! 甚至于,就算刘盈也学着历史上的武帝猪爷,只顾奢靡而横征暴敛,惹得天下民不聊生,只要最终,刘盈能‘迷途知返’,天下百姓看在刘邦今天这个姿态的份儿上,也大概率会既往不咎。 这,便是刘邦今日上演的这场舞台剧,为刘盈带来的丰厚政治遗产。 ——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太宗孝文皇帝驾崩之时,曾留下一道诏命:皇孙xx颇得朕姿,待其年壮,可王天下。 将这份姓名留白的遗诏,交到太子刘启,也就是后来的汉景帝手中时,刘恒则交代道:朕在位二十四载,幸先祖庇佑,得天下民稍敬;日后,若得成器之皇孙可奉宗庙,可录其名讳于此诏,以朕民布发天下,或可稍壮储君之威仪······ 最终,这封‘隔代册立太孙’的遗诏,被景帝刘启留存了足足十年。 待吴楚七国之乱平息后,废太子刘荣、杀太子生母粟姬的景帝刘启,才终于在这封先皇遗诏的留白处,写下了‘刘彻’二字。 再后来的事,就可谓是人尽皆知了。 ——景帝刘启自感时日无多,便在太子刘彻十七岁的年纪,强撑着半截脖子入土的病躯,为刘彻提前进行了加冠之礼。 不久,景帝刘启驾崩,太子刘彻继位,史称:汉世宗孝武皇帝······ 而今天,开国皇帝刘邦在长安东郊,在功侯百官、长安百姓见证之下,做出了一个‘我死之后,太子继位,大家多担待’的姿态。 这个姿态对于刘盈的意义,便完全不亚于历史上,汉文帝刘恒为幼孙刘彻所留的那封‘册封遗诏’。 ——经过今日这一遭,日后登基为帝的刘盈,最起码也同历史上的武帝刘彻一样,有至少一次胡作非为一生,临死一封罪己诏,便将民心尽数收拾回来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 “这样的机会,谁爱用谁用!” “孤才不要学刘彻,一辈子到处撒钱,搞得天下民不聊生,老了老了,还要惨兮兮的下罪己诏······” “暴揍匈奴这事儿,倒是可以学学······” 如是想着,刘盈便在朝臣百官渐渐涌现出敬畏的目光注视下,将腰杆悄然挺得更直了些。 ——如果说今天之前,刘盈的太子位,是九成九不会出问题,那自今日起,剩下的那零点一成,也不复存在! 在天子刘邦毫不掩饰意图的表示‘我死之后,太子继位’的当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势力,能将刘盈从储君之位上拉下马! 包括刘邦本人,也不例外! 意识到这点之后,刘盈的心绪,便悄然飞到了长乐宫内,那处半年前还热闹不绝,如今却萧凉无比的宣德殿。 “刘如意······” “孤的好弟弟啊······” “嘿嘿······” “也罢。” “到这个份儿上,也没必要再多计较了······” · 时隔九个月,当刘邦老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长乐宫长信正殿,原本略显冷僻的大殿,嗡时便被一股浓烈的热乎气儿所占据。 在朝臣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御阶,再次坐上那张尽显威严,于刘邦而言又略有些‘陌生’的御榻,刘邦只不着痕迹的稍一皱眉。 “嗯?” “先前,不都说帝剑赤霄,为太子奉于御榻之上······” 暗自嘀咕着,刘邦便将略带疑惑地目光,撒向御阶下的刘盈。 在看见刘盈的一刹那,刘邦目光中的那一抹疑惑,便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太子手中,所持者何物啊?” 佯装不知的发出一问,刘邦甚至不忘将上半身稍前倾了些,又似是看不清刘盈手中的物什般,将眼睛稍眯起些许。 听闻刘邦此问,刘盈却是丝毫不敢怠慢,只神情严肃的跪下来,将手中托盘举上头顶。 “禀父皇!” “此,乃父皇先前,假儿臣之赤霄天子剑!” 语调极其庄严的道出一语,刘盈又稍将托盘放下些,到胸前的位置。 “得父皇托以监国之重担,往半岁,儿可谓战战兢兢,唯恐行差就错,而坏朝堂大政!” “幸父皇怜儿,遣曲逆侯携赤霄剑而归,以假儿威仪。”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适时摆出一副心有余悸的僵笑,旋即侧过头,略带感激的殿两侧的朝臣百官笑着一点头,才再度望向上首的天子刘邦。 “父皇出征在外,儿事于朝中公卿百官,于朝政之事多有所得。” 说着,刘盈又神情满是庄严的低下头,看了看手中托盘之上的赤霄剑。 “又赤霄剑代父皇端立长信殿,儿更日夜不忘父皇教诲,不敢稍行错谬。” “往半岁,儿每因重负而忧心之时,便多至此;然见赤霄剑立于御榻之上,儿只心大安!” 面露回忆之色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敛面上淡笑,再度将手中托盘举过头顶。 “父皇怜儿,以赤霄剑假儿威仪,儿,谨谢父皇之恩!” “然赤霄剑,乃陛下之御剑,吾汉兴之明证!” “如此国之重器,可承其重者,唯父皇一人!!! “今父皇班师,儿自无再假父皇威仪,而监朝政之理;赤霄天子剑,便当还与父皇······” 言罢,刘盈又是将脑袋更沉下去些,静静等候起御阶之上,传来刘邦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 “哦······” “竟是赤霄······” 不片刻,便见刘邦面带思索的站起身,眯着眼,朝刘盈手中的托盘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又见刘邦突而一笑。 “嘿!” “数月不见,朕,竟有些认不出此剑,尽乃朕往昔,醉斩白蛇之赤霄!” 刘邦说话得功夫,刘盈手中的托盘,也终于是被刘邦身侧的宦者令,端到了刘邦面前。 就见刘邦随手拿起托盘上的宝剑,轻手将剑刃从剑鞘中拔出一小节,把弄一番,才又收剑入鞘。 耳边传来一声利刃归鞘声,刘盈心中,才终是稍松了一口气。 正要起身,却闻刘邦淡然道出一语,惹得刘盈赶忙停止动作,又乖乖跪了回去。 “方才宫外,朕便心有惑:太子迎朕,怎手举托盘?” “未曾想,竟是欲还赤霄于朕手······” 语意不明的道出这么一声呢喃,便见刘邦伸出手中长剑,重新放回了托盘之上。 “去。” “与太子······” 刘邦话音未落,刘盈便满是惊诧的瞪大双眼! 只眨眼的功夫,便见刘盈神情惊惧的跪行上前两步,对御阶上的刘邦猛地一叩首!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父皇!” “此剑之重,儿臣,实无以承载!” “万请父皇,收回成命!!!” 见刘盈一副惊惧交加的神情,纵是跪坐于殿内两侧的朝臣百官,也是不由稍睁大了双眼。 对于刘邦执意要将赤霄天子剑塞给刘盈,功侯百官虽不至于如刘盈那般惊恐,也不免感到有些诧异。 ——那,可是帝剑赤霄! ——在坊间百姓口中,那柄剑的名字,叫‘斩白蛇剑’! 这样一柄剑,别说是太子了,就算是往后的汉天子,恐怕都不敢挂在腰间! 顶天了去,也就是日后,供到刘邦的庙里,不时奉上祭品血食。 赤霄剑,有且只有一人,能毫不脸红的挂在腰间! ——当今刘邦!!! 想到这里,朝臣百官面上惊诧之色,也缓缓凝为实质。 对于刘邦打消易储的念头,朝中百官虽感到有些突兀,却也还算是有心理准备。 毕竟再怎么说,刘邦的身体状况,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天不如一天。 便说此番,刘邦更是从未曾有过的‘御驾亲征,却在叛贼灭亡之前提前回长安’。 刘邦不在长安的这半年多时间里,监国太子刘盈的举措,也确实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再加上刘盈借着修渠、平抑粮价两件事,在关中已是初步得到了百姓的认可;而之前,作为刘盈太子之位竞争者的赵王刘如意,又因为长陵田氏一案,而挂上了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污点······ 结合此间种种,刘邦放弃易储,并逐渐准备政权交接,将大权过渡到太子刘盈之手,也算是朝臣百官早有预料的事。 至于方才,发生在东郊的那一幕,虽然让朝臣百官多少有些诧异,但仔细一琢磨,也算是顺理成章。 ——既然不再打算易储,身体状况又每况愈下,刘邦自然是要开始筹谋布局,为太子刘盈造势,为政权交接做准备。 可就算是这样,刘邦执意将赤霄剑塞给刘盈,还是让众人有些接受不能。 至于原因······ “父皇!” “正所谓: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就见刘盈沉默片刻,便再度神情惶恐的朝刘邦一拱手。 “儿虽为太子储君,然父皇当面,儿终为臣!” “但父皇在,儿便乃父皇之臣!” “赤霄天子剑,乃父皇方可承之国器!儿人臣之身,又怎敢受之?” 语调惊慌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是满带祈求的对刘邦一叩首! “万望父皇怜儿年弱,莫以如此重器加于儿身!” 言罢,刘盈便紧紧将前额贴在地面之上,摆出了一副‘父皇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的架势。 见刘盈这番作态,殿内众人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附和之色。 ——这才对嘛~ ——赤霄剑,怎么能给太子呢? ——就算给,也不能是现在吧······ 朝臣百官正思虑之际,御阶之上的刘邦,却是将殿内众人的面上神情,一丝不漏的尽收眼底。 而后,便见刘邦笑着低下头,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了刘盈身侧。 “且起来······” “起来说话······” 刘邦满是温和,又略显得有些虚弱的轻语声传入耳中,刘盈也终是忐忑不安的抬起头。 见老爹又作势要弯腰,刘盈更是腾地一下从地上弹起,面带担忧的来到刘邦身侧,轻轻扶起老天子的胳膊,作势要扶刘邦坐回御榻之上。 却见刘邦只似是随意的一抽手,刘盈便觉手中一空。 待反应过来之时,回过头的刘盈,却看见老爹刘邦已是蹲下了身,正费力的将那柄赤霄剑,系上自己的腰间。 “父皇······” 惊恐之语未道出口,就闻刘邦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咳,惹得刘盈赶忙一噤声。 慢条斯理的将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剑,系上刘盈那仍有些瘦弱的腰间,刘邦才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嘿~哟······” 抑制不住的闷哼一声,刘邦终是再次直起腰杆,却不顾上揉搓酸痛的腰背,只眼带欣慰的打量起刘盈来。 正面看了看,调整了一下赤霄剑的位置,又轻轻揪着刘盈的肩膀,示意刘盈转身。 前前后后看了个遍,刘邦才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刘盈肩头轻轻一拍。 待刘盈神情呆滞的抬起头,就见老爹刘邦手扶着自己的肩膀,望向自己的目光,只尽显何谓‘五味陈杂’。 “父皇······” 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喃,终是让刘邦复杂的神情,悄然化作一抹暗含唏嘘的温笑。 “过往这半岁,做的不错······” 第0188章 朕躬抱恙,太子继续监国! 柔和,又低微到殿内众人听不见的一声轻语传入耳中,终是惹得刘盈,彻底愣在了原地。 “做的不错······” 神情呆愣的将这短短四字重复一遍,刘盈便满是木讷的抬起头,望向老天子刘邦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茫然。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待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隐隐涌上些许亏欠,刘盈便猛然低下头,咬紧嘴唇,无声啜泣起来。 “父皇······” 一声极尽凄凉的轻呼,刘盈终是再也压制不住上涌的泪水,哐当一下跪倒在地,俯身嚎啕大哭起来。 “父皇~” “儿,儿臣······” “儿臣!” 见刘盈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嚎起来,跪坐于殿内东西两侧的朝臣百官,面上神情也是无不流露出动容之色。 自十四年前,二世即立,天下大乱,到六年前,霸王项羽自刎乌江,汉祚得立,再到如今······ 要说这十四年的时间里,整个天下的刘氏宗亲,谁过得最惨,那无疑便是十年前,被刘邦早早册立为储君的太子刘盈无疑。 ——在后世的史料记载中,十四年前,始皇驾崩沙丘,二世即立,秦公子扶苏、将军蒙恬被赵高、李斯二人矫诏杀害。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同样是在那一年,一个叫‘刘盈’的盈儿,悄然降生在了丰邑中阳里。 降生后的几年,也就是刘邦兴兵伐秦,得以先入咸阳,又因此被项羽设下鸿门宴的那几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盈,则都是同母亲吕雉一起,被刘邦留在了动荡不止的丰沛。 之后,刘邦得以从鸿门宴全身而退,被项羽封为汉王之时,汉王嫡长子刘盈,则同母亲吕雉、祖父刘煓、外祖父吕文一起,被项羽软禁在了丰沛故居,以作为钳制汉王刘邦的后手。 如此又过了好几年,直到楚汉彭城一战,诸侯联军统帅刘邦一路高歌猛进,兵临楚都彭城之时,刘盈才得以重回父亲刘邦身边。 但也正是在那场战争之后,汉王后吕雉、太公刘煓,被项羽彻底囚禁;得以回到父亲身边的刘盈,也在刘邦逃亡的路上,被刘邦几次三番踢下马车······ 若非夏侯婴硬着脖子,拼着被刘邦挥刀看似,也非要把如今的太子刘盈,以及鲁元公主刘乐姐弟俩捡回来,只怕刘盈,早就死在了彼时的战乱之中。 彭城一败,汉匈战略格局顷刻间扭转;为了得到舅哥吕泽的支持,刘邦也不得已将刘盈,立为了自己的王太子。 但是,同册封王诏一同送到刘盈手中的,是一封‘先行入关,于栎阳暂驻’的手令。 就这样,得以从老家丰沛逃离的刘盈,得到了一个‘汉王太子’的身份,便又被‘囚居’在了栎阳,也就是如今的新丰。 又过了几年,汉王刘邦打败了楚王项羽,得以在洛阳继皇帝位。 王太子刘盈,变成了皇太子;被项羽囚禁数年的太上皇刘煓、皇后吕雉,也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吕雉同戚姬、刘盈同刘如意之间的后位、储位之争,便悄然拉开了序幕······ 回想起过往十数年发生的一切,殿内的朝臣百官,如萧何、周勃等人,无不对跪地嚎哭不止的刘盈,投去同情的目光。 ——过去这十几年,是汉室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偏居一隅,到富拥天下的见证者! 也恰恰是这十几年,太子刘盈,渡过了自己完全提不上复归,甚至都算不上‘安稳’的少年时期。 此刻,看着被刘邦一句‘做的不错’,就委屈的跪地嚎哭的刘盈,殿内众人心中,更是顿感唏嘘起来。 而众人心中的思绪,终是被刘邦一声满带歉意的轻语,而悄然化作点滴热泪。 “往数岁,太子,受苦了······” 听闻刘邦这一声低语,殿内众人虽没敢开口附和,也是不约而同的暗自点起了头。 ——谁说不是呢? 就算再怎么聪慧,又再如何早熟,刘盈归根结底,也终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都不说寻常百姓、黔首农户,便说这满堂功侯贵勋,家中子弟在刘盈这把年纪,都是个什么样子? ——斗鸡走狗的频率低一些,能偶尔读读书、打熬打熬筋骨,就足以被坊间成为‘虎父无犬子’了! 更别说刘盈,在经历那般不堪回首的少年时期之后,非但没有长歪,反而成了如今这般,令人赞叹不止,又惊喜不断的模样······ 撇开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不论,单就这一点,作为父亲的刘邦,就该对刘盈心怀愧意! 很显然,此刻刘邦心中的愧意,丝毫不比殿内百官的心理预期低多少。 就见刘邦手足无措了好半晌,才神情复杂的俯下身,将刘盈从地上拉起来。 待刘盈抬起头涕泗横流的面庞,又见刘邦满是温和的一笑,用手捧着刘盈的脸颊,替刘盈稍拭去脸上的眼泪鼻涕。 “年十四,便是丈夫。” “即是丈夫,又是朕之亲子,社稷之储君,便不当以此面目示人。” “要稳重,要处变不惊,要端起架子······” “储君的架子······” “天子的架子·········” 用只有刘盈和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道出这几声‘指点’,刘邦便满是感怀的稍叹口气,旋即侧过身。 再次伸出手,替刘盈调整一番腰间佩剑的位置,才见刘邦轻笑着抬起头。 “甚好!” “甚是雄武,颇得朕姿!” 神情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待刘盈破涕一笑,刘邦便不着痕迹的稍侧过身。 虽然目光依旧注视着刘盈那张遍布泪痕的面容,但老天子接下来的话,明显是说给殿内的朝臣百官听。 “赤霄剑,乃朕昔微末之时,于砀山释丰沛劳役,夜醉酒而路遇白蛇之时,斩蛇之所用!” “此剑,乃朕得天命,而伐暴秦、得天允,而立汉社稷之国器!” 语调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刘邦淡笑着低下头,拍了拍刘盈的耳侧。 “如此国器,确如太子所言:唯天子,可承其重!” 言罢,刘邦便回过身,望向殿内朝臣百官的方向,负手一笑。 “然初春之时,朕因代赵之恶寒而染疾,今更陈豨贼子尚未授首,便不得以先行折返,而于长安歇养。” “即是歇养,朕便无弃代、赵战事于不顾,又于长安厘治国政之理。” 说着,刘邦便将锐利的目光,次序撒向殿内的朝臣百官,似是想要将这百十号人的心思看透! 如此环顾一周,才见刘邦又突而一笑,再度回身望向刘盈。 “故朕意:太子,仍当暂负监国之任······”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顿时齐齐一皱眉,就连刘邦身前,正垂泪而笑着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一愣。 太子······ 继续监国? 这······ “陛下此举,究竟何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殿内百十位朝臣百官的脑海中,都涌现出了这个疑问。 按理来说,天子刘邦因‘圣躬抱恙’,以‘回京调养’为由丢下代、赵战事,先回长安,确实没有拖着病体,在长安处理朝政的道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是过去,在活蹦乱跳的健康状态下,天子刘邦对于朝中政务,也基本都是一副甩手掌柜的姿态! 至于其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刘邦昏聩,整日沉迷享乐,‘君王不早朝’。 这一来,无论是汉立前的楚汉争霸时期,亦或是汉立后的过去这几年,天子刘邦基本都是引军在外;长安朝堂大小事务,一直都是丞相萧何在处理。 二来,就算是在刘邦没有在外征讨,留于长安的那些时日,对于朝中大小事务,刘邦也很少过问。 曾几何时,也不乏有几个‘聪明人’,曾试图绕过丞相萧何,直接就政务请示天子,试图得到刘邦的信任。 但在刘邦烦躁的扔下一句‘滚去找萧何’之后,如今的朝堂,已经很少有那种自作聪明的‘幸妄之臣’出现了······ 实际上,这么多年下来,朝堂有司部门,也基本都习惯了‘万事先请示萧何,而非入宫面圣’的运作模式。 在这个前提下,本就很少过问朝政的甩手掌柜刘邦,特地提出‘朕要休息,继续由太子处理朝政’······ “莫非陛下,亦同家上般,于萧相心生不满?”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西席朝臣班列,紧紧跪坐于御阶下数步的丞相萧何身上。 见此,刘邦也是意味深长的笑着侧过头。 “酂侯以为,如此可好?” 言罢,刘邦不忘再次回过身,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刘盈的前胸。 “太子又如何?” “可还有力代朕,承天下之重担?”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众人赶忙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神情,俨然一副见证历史的神圣感! 如果说先前,刘邦提出‘我不舒服,太子帮朕看着点朝堂’,还多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亦或是透露出了不信任萧何的意思,那在这句‘太子可还能代朕,承天下之重’之后,殿内朝臣百官心中,已然再也没有了迟疑。 天子刘邦,这是想要提前筹谋布局,准备未来数年,必将发生的一件大事! ——交接政权! 而在老皇帝,尤其是身为开国之君的老皇帝,明确透露出‘我要开始准备交接政权了’的意图之后,但凡朝臣百官脑子里的水没有多到溢出,就绝不可能开口反对,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不,就连朝堂公认的‘讨厌鬼’雍齿,听闻刘邦以似是随意的语调,对刘盈发出这么一问之后,都赶忙低下了头,明摆出一副‘我是木头人’的架势。 听闻此问,刘盈纵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神情也是在顷刻间,便陡然带上了些许庄重! 刘邦这一问传入刘盈耳中时,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可谓是毫不复杂。 ——有没有信心,继续代替朕的位置,行使天子才拥有的权力,和义务? 毋庸置疑,这样的问题,但凡是个有血性、有理想的男儿,都必然会郑重点头:有信心! 就更别提自穿越之后,就日日如履薄冰,又前前后后筹谋布局,甚至以整个前世为失败经验,才走到今天的刘盈了。 “终于······” “到这一天了······” 暗自定了定心神,又深吸一口气,刘盈的面容之上,便陡然涌上一抹庄重! “儿臣!” 信心满满的一开口,不待后半句话说出口,刘盈便顿感肩头一沉! 在这不过眨眼的功夫,刘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幅幅如幻灯片般的景象。 ——原主记忆中,那一个个面呈菜色,蜷缩于道边的饥民; ——刘盈前世登基之后,游猎上林苑途中,在田间看到的那一道道深弯着的背影; 还有这一世,刘盈为整修郑国渠而前往三原,只不过是许下‘每人赐米半石’的诺言,便喜不自胜的回到家,帮刘盈编了一整个冬天柳席的渭北民壮; 刘盈前往长陵,又于田氏宅邸之外遇刺之时,那一个个神情惧怖,又不忘第一时间围聚在刘盈周围,想要保护刘盈,不继续受刺客攻击的长陵豪强家中奴仆、家丁······ 待这一幅又一幅画像,在眨眼间次序闪过心头,刘盈才明白过来:压在自己肩上的巨重,究竟是什么。 抬起头,是老天子刘邦不怒自威,又暗含期翼的目光; 侧过头,是丞相萧何悲喜不明,又悄然竖耳等候的身影。 低下头,脑海中闪过的,是一个个生活艰苦,却又始终不曾对汉室、对刘氏皇族丧失希望的芸芸众生······ “呼~” 强自调整的呼吸,在那万均巨重的压制下,艰难的将脊背脊背挺直,刘盈望向刘邦的目光中,终于清澈到不见丝毫杂治。 “儿臣!” “不敢负父皇如此重托!” 决然道出此语,刘盈终是觉得肩头一轻,先前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重,似也是顷刻间消散。 但刘盈清楚地明白:那重担,并没有消散,而是被刘盈的意思,偷偷藏在了心底。 可即便是藏在了心底,这份重量,也必将是刘盈毕生,都不敢有片刻或忘的承诺! 这份承诺,也叫责任、使命。 如果刘盈此时心中所想,被面前的老皇帝刘邦知晓,那刘邦必然会告诉刘盈:这,也同样是历代华夏君王,始终不敢或忘的第一要务。 这个‘第一要务’,叫百姓、叫人民,叫芸芸众生,叫苍生黎庶······ 第0189章 公卿百官,私奴不少啊? 便是在这种似是随意的氛围中,天子刘邦终于为数年,来让朝臣百官忐忑不安,让整个朝堂政治格局,都始终无法安定下来的一个大难题,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太子,不换! ——刘盈,确定成为下一任,即汉室第二任天子! 刹那间,硕大的长乐宫长信殿,便被一股莫名的安心,以及些许感怀的情绪所占据。 或许对于寻常人而言,太子储君之位的归属,终究不过是会对汉室未来的发展方向,起到那么一丁点影响。 即便是这点影响,也应该是当今刘邦驾崩,新君即立之后,才会慢慢显现。 除了这点可以忽略不计,且暂时还不必考虑的影响,太子之位上坐着的无论是如今的刘盈,还是赵王刘如意,差距貌似并不是很大。 但实际上,储位悬而不绝,或者说不够稳当,并不单单会对未来的汉室带来负面影响,而是在当下,在储位悬而未决的每时每刻,都会让整个汉室的政治格局,蒙上一层名为‘位置’的阴影。 当年,自彭城败退的刘邦,在得到舅哥吕泽的接应之后,为什么不抓紧收拢溃卒、重整起鼓,而是第一时间立刘盈为王储? ——因为对于彼时,刚从彭城惨败而归的汉军将士而言,立储,便是最能提振人心,重整军心的方式! 因为储君,意味着未来; 有了储君,就意味着有了未来; 刚经历彭城惨败的汉王刘邦,居然还有心思立王储,就更意味着:一场彭城战败,并没有打到彼时的汉王刘邦! 刘邦还有信心重整旗鼓,还有信心从头再来! 这,便是封建时代的储君,能对军心起到的安定作用。 那么,对于朝野政治格局而言,储君的归属,又会起到怎样的作用呢? 实际上,从重要程度的先后顺序来看,朝堂最关心的,并非是谁人做了太子,又谁人在向太子之位发起冲击。 除非太子是个满脸恶疮、脚底流脓的大奸大恶之人,朝堂最希望看到的,都永远是太子稳如泰山! 盖因为封建时代,朝堂最先去考虑,同时也是最为看中的,永远都不会是‘如何做的更好’,而是‘稳定’二字。 毫不夸张的说,对于封建政权而言,一个能维持稳定的政策,就必然不可能是绝对意义上的恶政! 反之,一个有可能破坏稳定,造成动荡的政策,那也绝对不会是毫无争议的善政。 而太子储君,便是任何封建时代的中枢,都最追求‘稳定’的事,且没有之一。 太子是否出色、优秀,固然是关乎到王朝未来的重要命题。 但在讨论太子的能力、潜力之前,朝堂永远会对另一个问题,保持更高的关注度。 ——稳定! 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说,就是:太子不行,可以培养; 培养不好,就慢慢培养; 实在培养不出来,也没关系,朝堂兜着底,别太让新君乱来,待熬过一朝‘守成之君’,再去培养下一个太子就是。 但储君的人选,必须尽早的确定下来,并且最好不要有变数。 因为一个稳如泰山的太子,一个板上钉钉的储君,对封建政权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定海神针。 而过去这几年,摇摇欲坠的储君,便是长安朝堂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始终暗流涌动的主要源头。 ——太子不受宠,又冒出来个赵王刘如意,那作为臣子,百官该效忠谁? 效忠太子,明显与天子刘邦的心意相悖; 效忠赵王,那更是于情于理都不恰当! 更要命的是:天子刘邦,并非是正值壮年的天子! 在太子刘盈才刚年过十四,赵王刘如意更是刚满九岁的当下,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再加上刘邦如今的身体状况,毫不夸张的说:当下的长安朝堂,已经到了随时迎接‘意外’的到来,时刻准备政权更迭的地步了! 在这种微妙、敏感的时间节点,太子之位始终存疑,就必然会令整个朝堂感到不安。 ——万一下一秒,刘邦轰然倒下,那这硕大的社稷,该由谁继承? 如果刘邦‘倒得彻底’,那还好说——太子再怎么不稳,也终归是太子;由太子继承皇位,任谁都挑不出错。 可若是刘邦倒下之后,好巧不巧的来了一出‘回光返照’,并留下‘废太子、由赵王继立’的遗诏,又该如何? 皇后吕雉,怎么可能平静的接受这个结果? 若是不接受,长安,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 所以,从汉室鼎立,到刘邦明确表示‘太子刘盈,是朕选定的继承人’的今天,朝堂百官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便是这样一个场景。 ——刘邦执意易储,皇后不肯坐以待毙,龙凤两争;轻则朝野大震,重则天下大乱! 这,才是长安朝堂多年来,始终坚持劝说刘邦‘打消易储之念’,以保证朝局稳定的原因。 不是刘盈真的足够出色,也不是因为刘如意不够出色; 而是无论这兄弟二人,谁更配得上储君之位,长安朝堂,乃至于当今汉室,都绝对承受不起一场由储君人选作为开端的政治动荡! 换而言之,便是太子的人选,并非是谁出色就该谁坐,而是谁坐上去,更能保证朝野稳定,便应当由谁去坐。 如今的结局,无疑便是最为完美的结局。 ——天子刘邦打消易储之念,明确指定太子刘盈为继承人! 刘盈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绝对不比坊间称之为‘早慧’的刘如意差! 刘盈储位得稳,皇后吕雉,自然也不会引发动荡;而赵王刘如意的母族外戚,则根本没有引发动荡的能力。 可以说这个结局,完成称得上的皆大欢喜。 非要说有谁不高兴,那也只有赵王刘如意,以及戚夫人母子二人了······ “社稷有后,朝野得稳。” “呼~” “总算是······” 一时间,殿内的百官朝臣,都无不长松了一口气,旋即面带喜悦的环顾四周,笑着朝左右的同僚拱手点头,好似是在互相道喜。 而在御阶下,听闻刘盈满是郑重的道出那句‘必不负父皇所托’,萧何也是安心一笑,旋即从座位上起身。 “陛下圣明,太子贤仁;由太子继行监国之政,臣,无异议······” 听闻此言,刘邦也终是笑意盈盈的点了点头,旋即拉着刘盈的手,自御阶拾级而上。 至此,‘太子继续监国’,便在天子刘邦、丞相萧何二人达成一致的前提下,成为既定事实。 但对此,殿内百官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不同的意见。 因为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不再是太子了。 ——而是:准天子······ “朕临出征之时,曾以关中水利整修事,相托于太子。” 殿内百官正思虑间,就听御榻之上,传来刘邦一声高亢的询问。 待众人循声抬起头,就见刘邦面上挂着淡笑,目光柔和的望向身侧,手持一卷粗竹简的刘盈。 “不止此事,太子办的如何啊?” 淡然发出一问,刘邦又朝刘盈手中的竹简一昂首:“此,又何物?” 刘邦话音刚落,都不等刘盈开口应答,殿内百官面上神情,便齐齐带上了些许兴奋! 果不其然,刘盈接下来的应答之语,也着实了朝臣百官的猜想。 “禀父皇。” 就见御阶之上,刘盈面色恭敬的对刘邦一躬身,旋即将手中竹简双手托起。 “得父皇以关中水利事相托,儿丝毫不敢怠慢;父皇大军开拔当日,儿臣便召萧相、少府,以商修整水利事。” 说话间,刘盈手中的竹简,也被刘邦含笑接过。 趁着刘邦将竹简放上御案,旋即摊开览阅的机会,刘盈也将修整郑国渠一事,简单做了番概述。 “后少府言儿臣曰:关中水利,自二世失修至今,已多失其‘水利’之效。” “又往数岁,关东连年战事不休,水利整修事,更延绵至今而不得解。” 说着,刘盈便轻笑着侧过身,朝西席最靠前的萧何,以及萧何身侧的阳城延二人一拱手。 “终,儿得少府议:关中水利,当以郑国渠为首重;若修整关中水利,当以郑国渠为先。” “故儿便召朝臣百官,拟于岁首修郑国渠;至今,渠已尽修而复通,渠岸渭北民数十万户、田十数万顷,今岁皆当得足水而灌之!” 言罢,刘盈便朝殿内百官稍一拱手:“此,皆赖百官用命,方得以成行!” 而后,刘盈又笑着回过身,对刘邦面前的竹简轻轻一指。 “及此简,乃儿欲修渠之时,苦力役之缺;又父皇出征之时,已自关中广召兵丁、民夫,儿不敢复召力役以修渠。” “后儿得建成侯之策,以少府钱问聘百官、功侯家中私奴。” “此简,便乃百官、功侯所出之私奴、力役之数。”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对此事早有知晓,刘邦也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就见刘盈继续轻声道:“儿欲与钱而求奴,然朝中诸公大义,皆言‘此皆本分’,而尽出家中私奴,又不收儿之酬钱。” “儿敬诸公大义,又心怀愧欠,便拟得此策,录诸公所献之奴,以献父皇当面······” 随着刘盈轻声汇报出这卷竹简的由来,刘邦的目光,也终是从竹简上那一个个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移开。 神情温和的点了点头,便见刘邦面色稍一滞,旋即略带戏谑的抬头望向刘盈。 “太子意,欲代出私奴以修渠之公卿百官,讨赏于朕?” 闻言,刘盈自也是腼腆一笑,对刘邦稍一拱手。 “父皇慧眼如炬······” 见刘盈丝毫不带折扣的履行诺言,殿内朝臣百官,也是面带欣慰的点了点头,旋即将期待的目光,移向刘邦那隐隐有些意味深长的面容之上。 实际上,能在今日的长信殿,拥有一席之地的朝臣,就算不是食邑数千户的彻侯,也基本都是秩禄千石以上的高官。 天子刘邦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出私奴助太子修渠’的功劳,就给殿内众人升官进爵,亦或是增加彻侯食邑。 对于刘邦可能给出一柄御剑,或几批布帛之类的赏赐,殿内众人自也谈不上欣喜若狂。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在天子、太子眼前刷一波存在感,留下一个‘嗯,这人能处,有事儿是真上’的印象,顺带捞一波名望的机会。 就算看不上刘邦赏赐的仨瓜两枣,这么一个机会,也绝对算不上鸡肋。 对于殿内朝臣功侯神情之上的期待,端坐于御榻之上的刘邦,自是尽收眼底。 “嘿······” 却见刘邦又低下头,再看了看手中竹简,才又抬头望向殿内。 “即是太子亲请,朕亦不当吝啬。” “——凡出家中私奴,以助太子修渠者,皆赐御剑一柄,金十金,布十匹!” “另,爵关内侯下,秩千石及下者,皆备于相府;待日后,九卿有司出缺,先迁为千石之长吏!”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百官无不流露出欣喜的笑容,起身对刘邦齐齐一拜。 “臣等,谢陛下厚赐!” 谢礼过罢,重新坐回座位上的朝臣百官中,仍有一半以上的人,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 ——御剑一柄、金十金、布十匹,这都尚在其次! 对于大部分秩不过千石,又无高爵傍身的朝臣而言,真正值得期待的,是那句‘九卿有司出缺,先迁为千石之长吏’! 千石之长吏! ——要知道现如今,即便是那些千石,甚至两千石级别的九卿副手,如少府丞、奉常丞等,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少吏,而非长吏! 千石级别的长吏,指的不外乎是九卿属衙中,那些独自掌控一部、一属,直接向顶头上司——九卿本人负责的主官! 而九卿属衙的千石长吏,几乎等同于半只脚榻上九卿候选! 在九卿属衙内的千石位置熬几年资历,然后外放关东做几年郡守,再立下些许武勋,再回中枢,便是板上钉钉的九卿! 这样的机会,对于朝中这些秩不过千石,甚至在千石的位置蹉跎了十几年,很有可能这一生,都摸不到二千石门槛的官员而言,无疑是万分珍贵! ——再不济,九卿麾下千石长吏,外放也是一方郡守起步! 哪怕未来,做不了中二千石的九卿,做个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对于子孙后代,也无疑是相当丰厚的遗产。 正当殿内众人,因这句‘留备为九卿千石长吏’的承诺而暗自窃喜之时,御阶之上,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却悄然涌现了玩味。 “唔~” “朝中功侯、百官,竟得私奴如此之多······” 似是随口道出一语,便见刘邦将锐利的目光,从面前的竹简上,移向殿内那一张张大惊失色的面庞之上。 而听闻刘邦此言,殿内众人在短暂的惊骇之后,不由齐齐将目光,锁定在了刘盈那张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茫然的面容之上······ 第0190章 诸公耗子尾汁! “唉~” “失算了啊······” 朝议结束之后,功侯百官走在退出长乐宫的宫道之上,目光不由自主的锁定在了丞相萧何身上。 最终,还是有几人壮着胆子上前,跟上萧何的脚步,对萧何轻声发出一问。 “萧相以为,家上拟‘忠臣薄’,反使陛下知吾等家中私奴几多,究竟乃偶得,亦或家上刻意为之?” 语带心虚的发出一问,众人便忐忑不安的等候起了萧何的回答。 听闻此问,萧何也悄然回忆起了半个时辰前,发生在长信殿中的那一幕。 天子刘邦,并没有将多年来,功侯、百官一直在‘逃税’的窗户纸捅破,而是将这个难题,轻飘飘扔给了太子刘盈。 即便是现在,回想起刘邦方才的原话,以及刘盈给出的答复,萧何心悸之余,也不由对刘盈的表现,有些期待了起来······ “不数岁,太子,已是颇得陛下之姿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萧何也终是从思虑中回过神,望向身侧的朝公同僚之时,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些许阴郁。 “诸公卿曹,皆社稷之栋梁,无不得陛下知遇之恩,以拥今之二千石秩禄、数千户食邑。” “然过往数岁,诸公皆吝于奴算岁数万钱,竟使少府之所入愈发捉襟见肘······” 说着,萧何便稍摇了摇头,面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愧意。 “老夫以为,此,非人臣所当为。” “纵老夫,亦未曾因此劝阻于诸公,此,更老夫有负陛下之信重。” “老夫欲明日亲往少府,以缴去岁未缴之奴算。”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萧何便轻轻皱起眉,望向开口提问的汁方侯雍齿。 “及家上拟《忠良薄》,本意,乃为吾等请功于陛下当面;汁方侯断无因此,而猜忌于家上之礼。” “——纵此事,确乃家上刻意为之,吾等身为人臣,亦当恭而受之。” 听闻萧何给出这样的答复,围聚上来的朝臣百官,面上那抹侥幸终是悄然退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肉眼可见的心虚,以及些许若隐若现的不甘。 雍齿却是毫无顾忌的摆出了一副肉痛的神情,仍不死心的再上前些,对萧何稍一拱手。 “萧相所言,确有理。” “然纵如此,当亦不至萧相亲往少府,补缴奴算之地?” 说着,雍齿甚至神情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又道:“方才,陛下不言:此事,由监国太子全权理之,陛下概不过问?” “又家上言:往数岁,关东战乱不休,朝臣之俸禄、功侯之食禄皆多有不足;奴算之事,可暂不论?” 听着雍齿面带期翼的道出此语,围聚于萧何身侧的众人目光中,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期待。 奴算,也就是‘奴税’,听上去是不多,每人五算,即六百钱。 但仔细一想,这比看似不多的‘奴税’,对于家中私奴普遍达到数十人的朝臣、功侯而言,却是一笔相当庞大的开支。 ——奴算,可不是说每个奴隶一辈子,只需要叫六百钱,而是每人每年六百钱! 就拿如今朝堂之上,家底最为殷实萧何距离:萧何家中,男奴、女姬近二百人,每年的奴算,那就是将近十二万钱!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寻常百姓、农户之家,每岁所需要缴纳的口算,也不过是每户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也就是说,根据《汉律》所规定的奴算,每一个奴隶所需要缴纳的税算,和五户农民所需要缴纳的口算相等。 而萧何每年所需要缴纳的奴算十二万钱,已经超过了朝堂对于‘中产之家’的判定标准:家赀超过十万钱······ 当然,即便每年要交一个中产之家的资产入少府,对于食禄万石、食邑万户的萧何来说,也是丝毫没有压力。 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彻侯食邑不过一、二千,甚至直接没有彻侯爵位,只有二千石俸禄的朝臣而言,这笔奴算,却是高到令人咂舌! 便拿如今朝中,唯一一位无彻侯之爵傍身的九卿:少府阳城延举例: ——作为当朝九卿,好歹也是中二千石的高官,阳城延家中,总得有三两个门童,四五个家丁、老妈子,一两个车夫,以及一个信得过的老伙计吧? 别说阳城延了,如今长安,凡是秩比能达到千石,有资格参与朝议的朝臣,家中也基本都是这个配置。 这,已经算是最简易的‘超低配’了。 可即便是超低配,就这十几二十来口人,每年所需要缴纳的奴算,那就是上万钱之多! 或许有人会说了:中二千石俸禄,每年得禄米二千一百六十石,作价上百万钱,难道连这一万多钱的奴算,都掏不起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 ——奴隶,除了要缴纳奴算,他还得吃粮······ 除了吃粮,还得逢年过节,或者家中有贵客登门时,给换个新衣,好装扮门脸。 这样算下来,二十个奴隶每年所需的‘维护成本’,那就是近六百石粮食。 奴隶都有如此耗费,那家中妻小,自然也没有省吃俭用的道理——三五个妻妾,七八个儿女,一年吃喝拉撒用掉五百石粮食,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么简单一算,阳城延两千多石的俸禄,就被家中的奴隶、妻小用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并非没有去处。 ——好歹是个朝臣,阳城延总得应酬吧? ——朝中同僚有个红白之事,阳城延总得准备个礼物吧? 再加上平日里的礼尚往来、人情来往,阳城延二千一百六十石的年俸,能够用就很了不起了! 在这种情况下,平白多出来一笔每年上万钱的奴算,阳城延能怎么办? 如果厚道些,那自然是省吃俭用,从日常用度中,挪出这笔奴算;若是不厚道,那除了贪污,也只有腐败了。 想到这里,众人面上,也是悄然涌上些许不忿之色。 “以奴算相逼,家上莫不欲使吾等无奈受贿?” 如是想着,众人便再度望向萧何,面上先前挂着的那抹心虚,也是稍散去些去。 却见萧何听闻雍齿所言,只面色阴沉的别过头去,将双手背负于身后。 “汁方侯即胸有成竹,又何必相问于老夫?” 不冷不热的丢下一句话,便见萧何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便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但刚走出去两步,萧何也终还是面带严峻的停下脚步,稍回过身。 “奴算,乃《汉律》明令之制。” “今陛下不问、家上不征,不过诸公往昔多逃算成风,陛下、家上不欲逼诸公过急。” “然诸公若仍不以为意,只当太子年幼好欺,待日后,官薄履历书以‘逃缴奴算书岁’,再欲告悔,恐为时晚矣!” 冷然道出一语,萧何便意味深长的深深凝望众人一眼,便面带决绝的向宫门方向走去。 而在萧何身后,只留下面面相觑的朝臣功侯众人,面带迟疑的望着萧何离去的背影,不由连连摇头不止。 “唉······” “往后,恐当稍短于家中之用了······” “回府之后,还当同夫人言说此事;日后,可万莫再行奢靡,而败家赀了······” · “说说。” “为何不急于征算?” 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轻声发出一问,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温和了起来。 听闻老爹发出此问,刘盈也是稍按捺下胸中忐忑,措辞片刻,便略有些严肃的一拱手。 “禀父皇。” “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吾汉家拟以‘奴算’而抑蓄奴之风,乃自汉五年之时,便行之律令。” “然‘奴算’之制布发至今,凡六岁余,勿论朝中功侯、百官,亦或民豪商、巨贾,皆于奴算之制不以为意。”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神情,也不由愈发严肃了起来。 “前时,儿得知朝中百官功侯,家中私奴竟不下数千近万人之多,便疑之:奴万人,当岁缴奴算六百万钱;然往数岁,少府岁入奴算不过百万。” “儿以此惑求解于萧相,方知:今天下,凡功侯、官吏、豪商之私奴,恐十万亦不止,岁奴算当近万万钱!” “然此奴算万万钱,至今,亦未曾收入少府内帑······” 听闻刘盈此言,刘邦也是不由轻轻拍着大腿,悠然长叹一口气。 “唉~” “此事,确如太子所言,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说着,刘邦便缓缓从软榻上起身,负手踱出两步。 “隐户。” 就见刘邦悄然回过身,对刘盈伸出一个手指,道出了一个让刘盈极其陌生的词。 “自姬周时起,隐户之事,便于关东蔚然成风;至周末,熊楚掠压黔首农户愈甚,隐户之事,便愈发多见于楚。” “后始皇一扫六合,天下归一,赖秦之严律、酷吏,隐户之事暂绝。” “然秦得天下民之全户,不思与民休息,反借此屡加税、赋,又因秦中大兴土木,而广征力役于关东。” “因户之未隐,民避无可避,或疲亡于长城、阿房,或奔逃至岭南、大幕。” 说到这里,刘邦又是自嘲一笑。 “便是朕初落草莽,亦乃往送力役入关中之时,有乡党数人畏死而走,朕只得尽释余者,而逃入深山······” 略带自嘲的道出这段不太光彩的过去,刘邦便再次将话题引回正轨。 “再后,秦果亡于民之怨声载道,又朕得兴汉祚,以为天下王。” “然天下民,多曾苦于秦尽得民户,而屡加税赋、屡发劳役;至汉初立,天下民竟有半数藏于深山,不愿录籍于册。” “便因此,朕方同酂侯议,拟以授民田爵之厚赐,诱民录籍,而绝隐户于吾汉家······” 听着刘邦以一种莫名萧瑟的语调,道出《授民田爵令》的发布背景,刘盈点头附和之余,也是不由将身子坐正了些。 却见刘邦略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了刘盈身边,满是无奈的一拍大腿。 “嗨~” “得朕赐田、爵,民自无再隐山林之理;至今,农户黔首之中,已少有隐户之事。” “后又酂侯制《汉律》,以《津关令》禁民奔走,方使隐户彻绝于天下。” “民之隐,因朕授民田爵,又布《津关令》而绝;然奴之隐,却至今未得解局之案······” 面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刘邦终是再度侧过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难得一见的涌现出了些许认可。 “太子······” 下意识脱口道出二字,刘邦的面色,便顿时有些僵硬起来。 只片刻之后,终见刘邦轻咬了咬牙,笑着拍了拍刘盈的手背。 “盈儿得监国不过半岁,便查此大弊,朕实大慰于心。” “然欲征奴算足数,当先解奴之隐,方可得以成行。” “又自春秋之时,蓄奴之风,便愈兴于天下;故凡事涉蓄奴之政,皆不可过于猛烈,当温声细语,徐徐图之······” 听闻刘邦此语,刘盈又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待刘邦轻笑着低下头,刘盈才将自己的打算,在老爹刘邦面前娓娓道来。 “父皇教诲,儿铭记于心。” “及此番,儿以代朝臣功侯请功,而得功侯私奴之多寡,亦不过浅尝遏止,稍行试探。” “便是未能因此,使功侯逃奴算之事稍绝,亦可稍加收敛。” “更者,儿年齿尚幼,若欲于朝中功侯信而用之,唯手持功侯、百官之掣肘,方心稍安······” 听着刘盈面带忐忑的道出此语,刘邦面上笑意只更甚。 “嗯······” “确当如此。” “纵日后年壮,君之于臣下,皆当手持生杀之器。” “——不为生杀;乃为臣惧于生杀,而谨慎事于君。” 说着,刘邦便笑着起身,对刘盈又一点头。 “得如此之言,朕,便无多忧虑之处。” “若无旁事,太子便往长乐,以臣方才之议,告与皇后知。”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深吸一口气,旋即面带恭顺的对刘邦一躬身。 “儿臣,告退······” 第0191章 代父出征,胜亦无用? 恭敬的退出长信殿,走在回往未央宫的宫道之上,刘盈仍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不真实到宛如梦境。 ——在老爹回来之前,刘盈可是做下了百般准备,就等刘邦发难! 包括刘邦可能拿修渠之事、粮价鼎沸之事,乃至于遇刺一事挑刺儿,刘盈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甚至于,在确定赵王刘如意,无法对自己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之后,为了堵老爹的嘴,刘盈还曾盘算着,要不要为弟弟求求情。 但千算万算,刘盈怎么也没想到:老爹刘邦,居然这么轻易的,便放弃了易储的念头。 这还不算——就今日的状况,刘邦非但是全然打消了易储之念,态度更是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从先前的‘找个理由皇太子’,直接变成了‘给太子铺路’‘准备政权交接’! 若不是亲身经历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刘盈根本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老爹刘邦所展现出来的态度! 而现在,即便是在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这一切之后,刘盈仍觉得发生的一切,颇有些梦幻般不真实。 “嗯······” “或许,真是我的表现,让老家伙放心了?” 暗自猜疑着,刘盈也只好微微摇了摇头,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略有些生硬的理由。 而后,刘盈便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宛如耸立云端的未央宫宣室正殿,眉头顿时皱在了一起。 “唉~” “出征之事啊······” 摇头长叹一声,刘盈便苦着脸低下头,暗自思虑起来。 同刘盈的预料,以及前世的记忆有所不同——刘邦班师之后,并没有将‘太子代父出征’一事,大咧咧摆在朝臣百官面前,让群臣商议。 待朝仪罢散,刘邦才单独引刘盈至寝宫,委婉的表示:这件事,太子先去探探皇后的口风。 很显然,对于‘太子代父出征’,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一事,刘邦心里也非常清楚:皇后吕雉,几乎不可能点头答应! 但刘盈也同样清楚:虽然老爹刘邦嘴上,说的是‘去探探口风’,但实际上,‘劝皇后点头’,几乎是刘邦对刘盈布置下的死任务! 诚然,在今日,刘邦在朝堂之上,毫无掩饰的表示‘朕百年后,太子继位’的前提下,刘盈大可装做不知道此事。 反正再如何,刘盈的‘准天子’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就等长乐宫响起九响丧钟,刘盈便可继登九五,为天下王。 但若是刘盈果真这么做,且不提老天子会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甚至再起易储之念,刘邦同吕雉二人,必然会因为此事,而闹得不可开交。 ——一边,是年老抱病,无心出征的老天子;另一边,则是护子心切,必不可能答应太子出征的开国皇后! 在淮南王英布虎视眈眈于关东,不日立叛的当下,帝后不合,尤其是因为太子而不合,必然会使长安朝堂,陷入新一轮的动荡。 而这样一场动荡,唯一可能带来的结果,就是‘决绝代父出征’的刘盈威严大损······ “呼~” 深吸一口气,又将其缓缓吐出,刘盈不由再度抬起头,望向眼前,那平地而起数十丈的未央宫宣室殿。 “试试吧。” “就算劝不动,也总得避免朝堂动荡······”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隐隐一丝‘一往无前’得气势,抬脚踩上了宣室殿外的长阶。 在长阶的尽头,此刻的宣室殿,也早已是人满为患,就等刘盈的到来······ · “吾儿~” 在殿内众人的注视下踏过高槛,不待刘盈拱手拜喏,就听上首传来吕雉一声极尽喜悦的轻唤。 “快,快上前些!” 见老娘朝中自己疯狂招手,刘盈也只能乖巧走上前,对吕雉躬身一拜。 “儿臣,拜见······” 没等刘盈拜过礼,便见吕雉眉开眼笑的从御阶上小跑下来,满是欣喜的揪着刘盈前后打量一番。 待心满意足过后,吕雉才又笑意盈盈的侧过头,神情中,尽是晚辈出息的优越感。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适才,建成侯言陛下亲系赤霄于吾儿腰间,吾尚还不甚信之。” 轻笑着对身侧的吕释之一点头,又见吕雉又稍俯下身,毫无顾忌的摸了摸刘盈腰间的赤霄剑,便再度望向殿内众人。 “如今看来,陛下当是迷途知返,知可奉社稷者,唯吾儿一人矣!” 听着吕雉毫无顾忌的道出这句‘陛下迷途知返’,殿内众人也是齐齐低下头,摆出一副‘俺什么也没听见’的架势。 可即便如此,刘盈也不难从殿内众人的神情中,感受到一抹由衷的喜悦。 ——太子,终于得到了陛下的完全认可! 对于殿内这些吕氏外戚子侄、周吕侯故旧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更令人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消息了! 而在殿内,那一张张或熟稔,或稍有些陌生的身影中,刘盈也终于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道从未出现在未央宫,从未单独拜见过皇后吕雉的身影······ “曲周侯郦商······” 在心中,轻轻呢喃出这么个人名,刘盈的思绪,也是悄然飞散开来。 对于郦商这么一个重咖的出现,刘盈虽然稍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太过惊讶。 盖因为这件事,早在淮阴侯韩信身死长乐宫之时,便已是注定。 ——汉四年,即楚汉垓下一战前一年,彼时尚为汉王的刘邦,因彭城战败而困居荥阳。 凭借着个把月前,才刚被刘邦抄家灭祖的彭越,在彼时不断袭扰项羽粮道,刘邦大军才勉强在荥阳站稳脚跟,幸而没有被项羽逆推回函谷关以西。 也正是在那时,远荥阳千里之外的齐国,发生了那场名垂青史的‘闹剧’。 ——为了争取田氏齐国的支持,以促成两面夹击项楚的战略目的,汉王刘邦派出麾下最得力的说客:郦食其,以促成齐-汉同盟。 作为刘邦寄予厚望的顶级说客,郦食其也不负众望,成功同彼时的齐王田广达成盟约: 田广答应出兵,自齐国南下,攻击项羽大本营,以解刘邦荥阳之困; 郦食其则承诺:待项羽自荥阳退兵,折返楚地之时,刘邦麾下的汉军必然会第一时间东进,绝不让田氏齐国,再次独立承担霸王的滔天怒火。 郦食其还承诺:待天下底定,齐国,仍由田氏为王; 作为交换,田广也允诺:尊汉王刘邦为天子。 盟约达成,协议签订,万事俱备,就待齐王田广发兵南下,攻击项羽大后方之时,成功得以平定燕、赵的韩信,盯上了肥美的齐国。 汉-齐盟约才刚达成,对于韩信麾下的汉军将士,齐王田广自然是没有防备; 也就在齐-汉互不设防的时间点,韩信悍然攻齐,以十分难看的吃相,以及完完全全胜之不武的手段,一举攻灭了齐国! 如此一来,胸怀灭国之恨的齐王田广,自然就将心中的所有怒火,宣泄在了‘反复小人’——汉使郦食其身上。 之后的事,便是妇孺皆知了。 韩信得以‘平定’齐国,第一时间上表,请封为齐王;对此,刘邦虽心存不满,但为了继续对项羽施行‘两面夹击’的既定战略,终还是无奈答应了韩信的请求。 郦食其作为汉使出使齐国,才刚促成汉-齐盟约,齐国就因为不设防而亡国;作为汉使的郦食其,终为愤怒的齐王广烹杀于临淄城外。 烹杀郦食其之后,齐王田广只能带着仅剩的门客、护卫,逃亡海岛;终还是没逃过一死,甚至还带上了整个齐墨一支给自己陪葬。 也正是自那时起,‘害死郦食其’的血仇,便被郦食其的弟弟郦商,算在了淮阴侯韩信的头上。 现如今,韩信授首,血仇得报,曲周侯郦商,自也到了报恩的时候。 ——这不,在今日这场明显属于‘吕氏内部’的会议之上,郦商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皇后吕雉的未央宫宣室殿之内。 不出意外的话,明后两日,郦商应当还会携重礼,去拜访另外一个恩人:酂侯萧何。 而此时的刘盈,却已有些顾不上因郦商的‘加盟’,而感到欣喜了······ “来,同坐吾侧。” 将心中的喜悦尽数分享给殿内众人过后,吕雉也终是重新端起了皇后的架子,雍容一笑,便拉着刘盈的手,来到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不出刘盈所料,几乎是在众人落座的同时,吕雉,便发出了那必将出现的一问。 “方才,陛下独召吾儿至寝殿,所言者何事?” 听吕雉问起正事,刘盈也是不由稍吸一口气,面上神情,也不由稍严肃了些。 “正要禀告母后。” “父皇言与儿者,恰乃前数日,儿托建成侯转呈母后之事······” 言罢,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舅父吕释之的方向一点头。 见刘盈这般架势,吕雉却似是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只面上那抹喜悦,悄然带上了些许郑重。 “此事,吾早有预料。” 神情古井无波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稍昂起头,对殿内众人客套一笑。 “今日召诸位入宫,除吾欲于晚间设宴,以贺吾儿受陛下以赤霄相赐,便为此事。” “——去岁,陈豨乱代、赵,今陛下已先行折返,代、赵之战事,不日当平;” “又今岁春,韩信因罪身死;夏,梁王彭越族。” “陛下底定汉祚之时,关东得异姓诸侯者足八人;然今,除陛下手足燕王卢绾、长沙王吴臣,便独遗淮南王英布一人。” 说着,吕雉的神情也悄然严肃了起来,望向殿内众人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冷意。 “夕,梁王彭越、代相陈豨、淮南王英布,乃为坊间谓之曰:合此三人之能,当可比淮阴!” “今彭越、韩信皆亡,陈豨亦将败;淮南王英布,已无不反之理······” 说到这里,吕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强硬,以及不知由来的恼怒。 “英布但反,必当于秋七月,谷熟粮足之时。” “然陛下此返长安,乃圣躬抱恙,先行回转而歇养;若英布反淮南,恐陛下,无以亲征······” 语调暗含恼怒的道出此语,吕雉终是暗自稍缓一口气,旋即坐回了上首。 不待众人回过味来,便见吕雉又冷冷一笑,环顾一圈殿内众人。 “英布必反,而陛下无以亲征;又今,陛下已明言太子继负监国之责。” “陛下之意,恐乃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之乱。” “诸公以为,太子,可能代陛下出征?” 听闻吕雉这接连数问,殿内众人也是纷纷收敛起面上喜悦,神情严峻的低头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便见建成侯吕释之抢先出身,对上首的吕雉、刘盈母子二人稍一拱手。 “禀皇后。” 语调低沉的拜喏一声,吕释之便稍带试探的抬起头。 待吕雉微不可见的一颔首,吕释之才放下心来,再度躬身一拜。 “往昔,朝中功侯便多言:淮南王英布,其才可同梁王彭越、代相陈豨比肩;又此三人,皆同淮阴侯差之无多。” “如此大才,其但行叛逆,若欲平之,只恐绝非易事······” “又今,家上储位方稳,又前时遇刺于长陵;陛下抱恙,终不过疾,然家上,乃负疮在身······” 说着,吕释之不由稍抬起头,不着痕迹的打探起刘盈的神情变化。 见看不出什么不对,吕释之也只好再一低头。 “再者:若家上代陛下出征,以讨英布不臣,若败,家上轻则威仪尽丧,重则战殁沙场,以致天下大乱,关东为战火所席卷。” “又今,家上威仪已立,更得关中民近百万户之拥戴;此番出征,纵胜,亦于家上之威仪无有裨益······” 言罢,吕释之终还是看了眼刘盈,才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家上若代陛下出征,乃胜,则无利;败,更遗患无穷。” “故家上,万万不可代陛下出征!” 第0192章 太子这是···想干什么? 随着吕释之抑扬顿挫的道出这番看似毫无问题的话,殿内诸吕氏子弟、周吕部旧神情之上,几乎无不流露出赞同之色。 “建成侯所言甚是啊~” “家上储位即已无虞,又陛下抱恙、英布即反关东。” “值此国疑之际,家上恐当留守长安,方最为妥当啊?” 听着这一声声完全算得上‘大不敬’的议论,刘盈本就不甚明朗的神情,不由更显阴沉。 而在殿内众人之中,却有那么两道明显更为高大、魁梧,服饰也明显更为华贵、气质更为稳重的身影,悄然将眉头皱起。 “郦商······” “灌婴············” 轻声呢喃出这两个人名,刘盈终还是低下头去,将郁结的面容,藏在了吕雉看不见的角度。 但不片刻,刘盈便因吕雉的询问,而再度抬起了头。 “观诸公之意,皆不过陛下抱恙、关东未平;又吾儿储位无虞,不可棋行险着。” 悠然道出一语,便见吕雉面色淡然的侧过头,望向刘盈时,目光中的冷意也不由退去些许。 “吾儿以为,诸公所言,可还算有理?” 说着,吕雉又笑着伸出手,指了指神情满是严肃的屹立在御阶下,目光却略带忐忑的望向刘盈的建成侯吕释之。 “又建成侯言:吾儿若出征,胜亦无有鄙夷,败则满盘皆输。” “吾儿以为,建成侯所言,在理否?” 听闻吕雉以极尽温和的语气,问出这句‘吕释之说的对不对’时,殿内众人也不由鼻息凝神,将迟疑的目光,撒向了刘盈那略有些僵硬的面容。 而刘盈自也同殿内众人一样,听出了吕雉话语中,隐含着的劝阻之意。 但这一次,刘盈却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听从母亲吕雉的安排······ “舅父所言,自确有理。” 淡然道出一语,便见刘盈神情和蔼的起身,对御阶下的吕释之一拱手。 待吕释之轻笑着低下头,摆出一副‘不敢当’的客套架势,刘盈又笑着拱起手,对殿内众人环拜一周。 “不过去岁,孤尚为父皇不喜,而储位隐患不绝;又赵王得父皇怜爱,生不轨之欲,徒使母后,及诸公怀忧于心。” 笑着侧过身,对母亲吕雉也一拱手,刘盈便再度正过身。 “然今,不过一岁之功,孤之储位,便已固若金汤;更父皇以赤霄天子剑相赐于孤,正嫡庶、长幼之名。” “——此,皆赖诸公效命,方得父皇回心转意之故!” “孤,且谢诸公大义!” 说着,刘盈便陡然一正身,对殿内众人郑重一拜。 待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家上万莫如此’‘臣等万不敢当’,刘盈才直起身,那抹标志性的淡笑,也再度挂在了面庞之上。 “舅父方才言:孤今储位无虞,又父皇抱病、关东即乱;值此国疑之际,孤当以稳妥为首重。” “舅父又言:孤若代父皇出征,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胜,于孤毫无裨益;败,则于孤、于社稷遗患无穷······” 说着,刘盈不忘笑着抬起头,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询问之意。 待吕释之神情不定的点了点头,表示‘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刘盈便对身侧的吕雉一拱手,旋即从御阶之上缓缓走下,来到了吕释之身边。 停下脚步,刘盈却并未召集开口,而是稍有些唐突,甚至略有些失礼的围着吕释之,足足打量了一圈? 待吕释之也被刘盈这番架势,吓得有些面露忐忑时,刘盈才停下动作,目光,也终于锁定在了吕释之腰间,那枚稀有紫色绶带的金印。 “嗯······” “倒是未曾有暇,以往时之事相问于舅父。” “——不知汉立之时,舅父因何得父皇裂关东一县之土,以彻侯之爵赐之?”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只下意识瞪大双眼,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稍带上了些许惊诧。 闻刘盈此问,吕释之本人更是神情惶恐的猛然抬起头! 待看清刘盈仍旧是那副笑意盈盈,丝毫不带怒意的温和面容,吕释之又忐忑不安的侧过身,略带心虚的望向御阶之上,神情也已带上了有些不愉的吕雉。 如此好一会儿,终还是吕雉缓缓一点头,吕释之才强自镇定下来,略有些屈辱的对刘盈一拱手。 “回家上。” “臣得陛下以彻侯之爵、一县之地相赐,食邑建成侯国数千户,实乃陛下念臣往昔,于社稷略有些许功勋······” 听吕释之给出这样的回答,殿内众人饶是有心压制,也是忍不住纷纷低下头,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看破不说破’的默契。 ——吕释之得封为侯,乃是因功得封? 嘿! ‘斩首六级’的武勋,就能裂土封侯了? 毫不夸张的说:就吕释之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勋’,放在开国初,不能说不值一提,也只能说是微不足道! 要是吕释之,都有资格‘因功得侯’,那汉立之时,天子刘邦就不该只封一百四十六位彻侯! 如今的汉室,也不该只有一百三十家左右的彻侯家族,而是应该有五百个、一千个,乃至成千上万个! 都不用提别的,就说垓下一战,汉军出了多少以一敌十,斩敌十数人的猛男? ——没有三千,也绝对有两千八! 那又有多少汉军将士,单凭一场垓下战役所立下的功劳,得封为汉彻侯? 五个! 中水侯吕马童、涅阳侯吕胜、吴房侯杨武、赤泉侯杨喜、杜衍侯王翳! 甚至就连这五个人,其得封为侯最大的原因,都不是因为杀了多少敌人、得了多少首级,而是因为刘邦当年在乌江江畔,许下‘杀项羽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的悬赏! 得到这个最高贵的悬赏之后,最终便是这五人,突破了层层险阻,将一个个敌人,甚至同袍斩于刀下,得以分项羽之尸,而各得金二百、侯二千户。 跟这些一刀一刀看出来,甚至凭借霸王项羽的尸体,才换来二千户食邑的彻侯相比,吕释之那点武勋,算什么? 都不用有人刻意去传,如今朝中,但凡是从开国那会儿走过来的勋贵、朝臣,基本心里都明白:就吕释之那点微不足道的武勋,就连给食邑一、二千户的中层,甚至底层彻侯做个亲兵护卫,或许都有些勉强! 而在这种情况下,吕释之却依然凭借那可怜兮兮的‘敌首六级’,便得封为食邑近八千户的顶级列侯,食邑数,甚至不比绝大多数开国元勋,如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周勃、颍阴侯灌婴等来得少! 这个问题的原因,无论是朝臣百官,亦或是功侯元勋,其实都是心照不宣。 ——不过是吕释之‘氏吕’,往日又得已故周吕令武侯看拂,才被刘邦恩封而已。 但此刻,当刘盈于宣室殿,当着殿内数十人的面,直言不讳的问出这句‘因何得封’之时,众人的心中,无不感到有些疑惑起来。 “太子此问······” “莫不欲暗诫建成侯,当不忘陛下之恩?” 众人思索之际,刘盈却是并未就此再深入讨论,而是面色如常的笑着一点头,便又转过身,来到了曲周侯郦商面前。 “往日,多闻曲周侯之能,不下舞阳侯、绛侯;今日一见,方知传言无虚!” 毫不带虚情假意的发出一声称赞,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是不由带上了些许敬重。 ——与后世,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历史剧’中所描述的不同:冷兵器时代的武将,尤其是名垂青史的大将,基本很少会有符合后世审美的‘美男’。 就拿如今,长安朝堂最能拿得出手的几位大将,如平阳侯曹参、舞阳侯樊哙、绛侯周勃、信武侯靳歙等人来说,都是无一人称不上一句‘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猛男! 而作为汉开国功臣中,仅次于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宣平侯张敖、绛侯周勃、舞阳侯樊哙的第六人,曲周侯郦商,自也是不逞多让。 就刘盈此时所见,郦商身常服而立,即便是没有完全直起身,而是不卑不亢的稍弓着身,也比尚未成年的刘盈,足足高出了两个头! 刘盈非常笃定:如果挺直腰杆,那郦商的身高即便没有九尺,也至少能达到八尺六寸以上! 而八尺六寸,换算到后世,就是近两米······ 与这接近两米的身高所匹配的是,是郦商即便藏在衣袍之下,也已经遮掩不去的将军肚,以及宽大到足比两个刘盈的阔肩! 也就是在这近九尺的身高、至少四百斤体重的衬托下,郦商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容之上,竟还挂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宛如邻家大叔的和蔼微笑······ “啧啧······” “击敌三军,平六郡,下七十三城,生掳敌相、将各一人,裨将二人,二千石以下官佐十九人;自为将,亲斩敌首累计百四十六级,因功得侯,邑五千一百户······” 在心中默念出前几日,在石渠阁看到的‘曲周侯世系’的开篇部分,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不由更带上了些许敬重。 很快,刘盈也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笑着,又对郦商一拱手。 “孤心有奇,便发此问;若有失礼之处,万望曲周侯莫怪。” 稍客套一声,刘盈便在郦商温和的笑意下,再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敢请问曲周侯:父皇裂土而与曲周侯足五千一百户食邑,乃因何故?” 听闻刘盈将同样的问题,又摆在了郦商面前,殿内众人面上神情,不由疑惑更甚。 却见郦商闻言,只淡然一笑,对刘盈轻笑着一摇头。 “家上即问,臣自无不应。” 轻声道出一语,便见郦商悄然发出一声长叹,旋即摇头一笑。 “臣得封为侯,倒也谈不上有何‘武勋’,亦或有功于社稷。” “——二世初立,天下即乱之时,臣尚未从陛下;后待陛下一路西进,抵至陈留,臣方为先亡兄引荐,率部卒四千余,以随陛下左右······” 轻描淡写的道出这句‘带四千人入伙’,郦商面容之上,便不由涌上些许哀伤之色。 “随陛下西入秦中,先得咸阳,臣可谓无多武勋;又后陛下还定三秦,东出函谷以平关东,臣更只以微薄之力,而为陛下除去宵小三二人而已。” “及臣得封为侯,更得食今曲周之民五千一百户,不过陛下念及先亡兄有功,又死王事,方因亡兄之功,而厚赐臣······” “今,臣得此五千一百户食邑,却未于社稷有功,臣,实如履薄冰;又先亡兄死王事,臣纵受此高爵而于心有愧,亦俱亡兄之灵不得安息,故不敢辞之······” 听着郦商道出前面那句‘我也没什么功劳’,殿内众人不由眼角齐齐一抽。 待听到后面这句‘陛下是为了我死去的哥哥,才用侯爵弥补我’,众人又纷纷低下头去,做不堪回首状。 ——广野君郦食其,绝对算得上开国初,乃至于整个青史之上,死的最冤的‘说客’了······ 听闻郦商语带哀伤的道出此语,刘盈面上笑意,也是悄然被敛去些许。 却见刘盈并未开口安抚,只径直再前走几步,来到了灌婴面前。 “颍阴侯······?” 不待刘盈开口发问,灌婴便苦笑着看了看郦商,才对刘盈一拱手。 “即曲周侯亦言‘无功于社稷’,臣自更无武勋傍身。” “嗯······” 面带纠结的看了看郦商,又沉吟措辞许久,才见灌婴满是心虚的望向刘盈。 “曲周侯言,曾随陛下除去宵小三二人,那臣,便当曾执兵刃,于陛下身侧稍去蚊虫七八······” “得彻侯之爵,臣,亦于心不安······” 听着郦商、灌婴二人,竟开始比起‘谁更凡尔赛’的竞赛,殿内众人面上困惑之色,终于是达到极致。 而在最靠近御阶的位置,听着郦商、灌婴二人的‘自谦之语’,吕释之更是尴尬到恨不能用脚趾,给宣室殿抠出一个三层深的地下停车场······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再度回到了刘盈身影。 ——太子问这些,究竟是想说什么? 没让众人疑惑太久,刘盈终是再度回到吕释之身侧,目光却是先后望向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 “即如此,孤或可试言:建成侯、曲周侯、颍阴侯,皆因行于行伍,而立功于战阵,方得今日之高爵?” 轻声发出一问,刘盈的目光中,便悄然涌上些许若隐若现的精光······ 第0193章 孤,非汉太子乎? 随着刘盈神情淡然的发出此问,郦商、灌婴二人稍一对视,终也只得略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相较于郦商、灌婴二人,殿内众人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包括端坐上首的皇后吕雉,也同样不例外。 而当刘盈面带微笑着抬起头,再度对吕释之、郦商、灌婴三人发出询问时,殿内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刘盈,究竟是什么意思······ “诸公,皆为父皇所信重、为朝野所崇敬之栋梁。” “去岁秋,陈豨兴兵作乱于代、赵,曲周侯、颍阴侯更随父皇出征,以讨陈豨不臣。”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刘盈便稍走上前,满是笑意的望向郦商、灌婴二人。 “孤之惑,便于此。” “——即诸公,皆已因功而得封为侯,爵列汉之最,又因何屡随父皇出征,以平关东?” “莫非父皇所赐之封土不厚、食邑不多,亦或诸公之武勋不显、威望不高乎?” “诸公随父皇出征,莫不欲再立新功,以求父皇另加赏赐,广封国之土、增食邑之户,彰武勋之显,立威严更甚乎?” 面不改色的发出此问,刘盈便又是一笑,规规矩矩对二人一拱手。 “孤偶有惑,还请曲周侯、颍阴侯不吝解之······” 见刘盈这般作态,殿内众人面上神情,只不由纷纷古怪起来。 便是端坐于上首的吕雉,面上都不由涌上些许困惑。 ——太子这是······ 兔死狗烹? 杯酒释兵权? 这······ 也太急了点吧? 要知道即便是当今刘邦,都还从未如此浅显的透露出类似的意图! 太子这······ 正当众人思虑之际,灌婴也是扛不住刘盈深邃的目光注视,只得硬着头皮站出身,略带惶恐的一躬身。 “臣等,自不敢复求陛下嘉赏!” 语带笃定的道出一语,灌婴不由再次侧过头,撇了撇身体侧前方的郦商,才对刘盈再一拜。 “只臣等不过些许微末之功,便得陛下以高官、显爵相酬,实于心难安;又陛下降之以雨露,臣等亦不敢辞。” “故关东有事,臣等自当紧随陛下身侧,不求复立新功,而为陛下另行新赏,只求稍解陛下之忧,方身如此显爵,而心稍安······” 语带试探的道出一语,灌婴便对刘盈再一拜,旋即悄然后退几步,躲在了郦商身后。 而灌婴的答复,更是坐实了殿内众人心中的猜测。 ——刘盈,恐怕真的是在为难郦商、灌婴,乃至于亲舅舅吕释之! 御阶之上,吕雉却是神情复杂的站起身,眯起的眼角,直勾勾锁定在了郦商的身影之上。 因为在郦商的面容之上,吕雉似乎依稀看见,一抹名为‘洞悉’的神色······ 不片刻,郦商也终是在吕雉的目光注视下,自顾自摇头一笑。 “家上此问,直令人醍醐灌顶。” “若非家上今日发问,臣竟亦有些不知:吾等功侯元勋,原何随行陛下左右,纵花甲高龄,亦随陛下出征,而平关东不臣之异姓诸侯······” 嘴上说着,郦商不忘带着一副自嘲的浅笑,自顾自摇头叹息片刻,才将面色陡然一正。 “家上即为陛下明诏册立为储,便为君。” “臣等皆陛下信重之臂膀,便为臣。” “君有所问,为人臣者,自无欺瞒于上而自美、言事非而污上恩之理。” 神情淡然的道出这句稍有些得罪人的话,郦商只面色一肃,望向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君臣奏对般的严谨。 “——功侯元勋,皆因所立之武勋,而得陛下裂土封侯,恩封为社稷之栋梁。” “即武勋源自行伍,凡功侯元勋,便多为不识《诗》《书》大义,只知奋勇杀敌,上报君恩、下抚亲长妻小之人。” “又元勋功侯,多身无长技,赖行伍之能而得立武勋,又凭武勋得陛下恩封;若无此彻侯之爵,凡汉彻侯百余,多不过屠狗贩肉、为人牛马走之辈。” 又在功侯元勋的脑袋上,泼下这么一盆令人羞恼的冷水,郦商终是对刘盈笑着一点头。 “及家上所言,亦有理。” “——臣等起于草莽,只凭武夫之勇,而得居今之高爵。” “又陛下许与高官厚禄,更得封国食邑数千户供养,臣等,确可告老还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而不复闻天下事······” 说着,郦商不由面色又一正,对刘盈郑重一拜。 “然家上即问,臣,自当以己见答之。” “——臣等得此高爵,乃因拥汉之功!” “臣等若欲使此爵延绵罔替,泽及儿孙后世,便当竭力护全社稷,保汉祚万世不绝!” “及其因,亦不难解。” “盖因臣等元勋功侯之爵,乃汉爵······” “汉祚存,则臣等之汉爵存、臣等之封国存;汉亡,则臣等之汉爵无,臣等之封国,亦当为他人之土······” 郑重其事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侧过身,对上首的吕雉沉沉一拱手。 “臣偶有妄言,万望皇后赎罪······” 言罢,郦商又回过身,对刘盈再一拜,方后退两步,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闭目养神的架势。 而郦商的这番话,也终是让吕雉率先明白过来: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了。 只不过,刘盈给出的解释,也只是让吕雉稍有些动摇起来,却根本没有因此回心转意的念头,出现在吕雉脑海当中。 也就是在吕雉暗自筹谋不定的同时,刘盈也终于回到吕释之身侧,对吕释之恭敬一拜。 “曲周侯所言,舅父以为如何?” “若关东有事,舅父可能因己之汉爵,而为汉之栋梁?” 听闻刘盈此问,饶是还没想明白刘盈想要表达的意图,吕释之也是赶忙一点头。 “臣得陛下厚恩,又为家上母族血亲,自当行忠臣所行之事!” 闻吕释之此言,刘盈终是面带萧瑟的长叹一口气,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疲惫。 “即如此,舅父先前,又何言孤出征,胜亦无益,败反功亏于溃?” “——英布反淮南,此非社稷之难乎?” “胜,非社稷之幸、天下之幸乎?败,非社稷之患、天下之患乎?” “如此关乎社稷、天下之重,舅父又怎敢言:胜,亦无益???” 神情略有些哀痛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刘盈只神情落寞的摇了摇头,朝吕释之身后的郦商昂了昂头。 “适才,曲周侯言:凡功侯元勋,皆乃因身汉爵,而拥汉社稷。” “——莫非孤之储位,非汉储位乎?” “孤,非汉储君乎?” “曲周侯又言:汉亡,则汉爵不存。” “——莫非汉亡,孤汉储之身,便可独善其身乎???” 语调满带着哀沉的又发出数问,刘盈终是侧过身,望向殿门外的艳阳,悠然长叹一口气。 “前些时日,叔孙太傅以儒家之言,教说于孤当面。” “孤尚还记得,叔孙太傅教孤《左传》之时,曾提及一寓言。” “诸公可知,叔孙太傅所言者何?” 说着,刘盈不忘苦笑着环视一圈殿内众人,又自顾自摇头一声苦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极尽苦涩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满是落寞的低下头,再也不见开口的架势。 而在刘盈身前三步的位置,吕释之面容之上,却依旧挂着一抹不知由来的急迫。 “家上!” “臣之意,非使家上于社稷之难不顾!” 语带慌乱的道出一语,吕释之面上神情,也彻底沉了下来。 “自汉立,异姓诸侯为乱关东之事,便屡禁不绝,又层出不穷。” “然关东每有乱,陛下无不御驾亲征,携大义而率王师,往击不臣之异姓诸侯!” “今,纵英布乱淮南在即,但陛下亲往,亦可不费吹灰之力,而使英布重蹈往昔,因作乱而身死族灭之异姓诸侯,如臧荼、韩信之流!” 面带坚决的道出此语,吕释之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不被理解的苦涩。 “家上何不试想:往昔,异姓诸侯作乱,皆陛下御驾亲征;今英布即乱,陛下若不亲征,岂不令关东生出蜚语,言陛下有恙?” “若果真如此,英布因陛下抱恙,而军心大震、反意更甚事小;余藏暗处之宵小,因陛下有恙而暗中作祟,动摇社稷事大!” “更今岁,韩信、彭越先后为陛下罪惩;关东诸侯多于此心生惧怖,唯恐己蹈韩信、彭越之覆辙。” “如此之时,陛下安能不御驾亲征,以镇关东?”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怎可不留守长安,以镇社稷、安天下民数以百万户、千七百余万口之心?” 说到这里,吕释之也终是从先前的急迫中缓过神,语调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再者:英布此贼,乃昔可同彭越、陈豨比肩,纵比同淮阴,亦不逞多让之兵家大才!” “如此恶贼,若陛下亲征,自平之易如反掌;然家上年不及弱冠,又从未曾涉及战阵之事,纵往之,又可能自无虞而平灭之?” “若只攻而不能平,倒亦非大事——不过陛下调养半岁,再往替家上,而续征英布而已。” “然若家上非但未能平乱,反为英布大败于阵前,家上岂不威严扫地,徒使储位再生事端?” “更战阵之中,刀剑无眼;今陛下年花甲而身有言,若家上再于淮南生出差错,岂不社稷颠覆,天下大乱?” 义正言辞的发出这接连数问,吕释之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望向刘盈的目光,依旧带有那么些许急迫。 “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储君者,社稷之后也,乃备天子事有不测之时,使社稷传延得序,免使社稷无主方有。” “家上即为储君,所当思、当念者,皆当以社稷为重!” “尤今,陛下抱恙之躯,家上,更绝不可离长安半步!” 决然道出一语,吕释之便别过头去,对上首的吕雉一拱手,便也学着郦商的样子,将双手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我说完了,你看着办’的架势。 而在吕释之身侧,听闻吕释之这一番严肃至极的劝谏之语,刘盈面上淡笑之余,心中,却只涌上万般苦涩······ 吕释之说的,有没有道理? 很显然,如果从上帝视角,从绝对客观的角度考虑,吕释之的话,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 ——天子刘邦年老,如今又抱病,在不确定刘邦是否能撑过这场病,又还能撑多久的情况下,作为储君的刘盈,确实应该不离长安半步! 作为储君,刘盈的首要任务,也确实是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政权交接。 但吕释之,以及殿内众人,包括端坐于上首的皇后吕雉,都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若非刘盈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甚至连刘盈,都可能会忽略这个巨大的漏洞。 ——然后呢? 让刘邦拖着病躯出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平定淮南王英布,刘盈则出于‘社稷为重’的考虑,留守长安,直到明年,天子刘邦驾崩于长乐宫······ 然后呢? 即立为汉天子的刘盈,头顶着‘坐视老父带病出征,甚至因此辛劳而亡’的道德污点,即便成为天子,又何来威严可言? 失去这人生中,唯一一次插手兵权,在军方施加影响,获得军方认可的机会,即便刘盈成为天子,又怎么可能得到枪杆子的支持、拥护? 于内,不为臣下、子民所敬畏,于外,又无兵权作为依仗,即便刘盈日后位登九五,又如何算的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王? 一个道德败坏、不知孝顺父亲,游手好闲,不知行伍之事,又年齿不齐,甚至还未加冠的少年,怎么可能坐得稳汉天子之位? 尤其还是以武立国,身汉开国之君的太祖高皇帝刘邦,所留下的天子之位······ 越想,刘盈便越觉得心中,被一股莫名的压抑情绪所充斥。 但幸运的是:这一世,刘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而刘盈的委屈,也刚好被青史第一护犊的汉高后吕雉,清清楚楚的看在了眼里······ “今日,便到这里吧。” 语调清冷的道出一语,便见吕雉神情喜怒不明的站起身,对殿内众人僵硬一笑。 “还请诸位于侧殿暂歇,日暮之时,复至宣室,宴贺太子得赐赤霄。” 言罢,吕雉便将怜爱,又隐隐带有些许迟疑的目光,移向了御阶下,正苦笑不止的爱子刘盈。 “前些时日,燕王卢绾遣人,送来几件燕玉所制之饰。” “吾儿,便随吾同往后殿,替吾瞧瞧,燕王所赐之玉饰,可能佩而与今晚之宴。” 意味深长的道出此语,吕雉便朝刘盈轻轻一招手。 待刘盈神情苦涩的走上前,吕雉便扶着刘盈的侧肩,缓缓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第0194章 得母如此,儿复何求? 走在前往寝殿的道路之上,刘盈的心绪,只愈发低沉起来。 一路上,吕雉也是一言不发,只温柔的扶着刘盈的后背,面容之上,也只一抹不知来由的淡笑。 直到母子二人来到寝殿,又在上首卧榻之上紧挨着坐下来,吕雉便一招手,将殿内众人遣退。 而后,吕雉才轻轻拉起刘盈的双手,眉宇满是温和的望向刘盈。 “适才宣室,吾儿似有欲言,又不便言说之时?” 轻声发出一问,吕雉便笑着朝殿内指了指,又道:“此,母亲之寝殿;吾儿若有言,自可直言不讳。” 待吕雉温和的音调传入耳中,刘盈也是深吸一口气,将心绪强自从先前的低沉中拉出。 沉吟措辞片刻,刘盈才压低声量,将自己的看法,尽数摆在了母亲吕雉面前。 “母后慧眼如炬。” “适才,儿确有言,以应舅父之问;然此言,又非便说与‘外人’之言······” 不着痕迹的在‘外人’二字上轻轻咬下着重音,刘盈的面容之上,嗡然涌上一抹阴郁。 “适才宣室,舅父明言:儿若待父皇出征,胜则无益,败更遗祸无穷。” “儿虽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对之,然舅父所言之谬,尚不止于此!”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是长叹一口气。 “儿言与叔父:儿为汉储,便当拥汉社稷,然儿本意,实非于此。” “——儿本意:若儿皇储之身,却不知拥汉社稷,儿何来威仪可言?” “须知纵功侯元勋,尚知拥社稷而保高爵;若儿反以一己之私,而使父皇抱病出征,岂非反不如功侯元勋、朝臣贵戚?” “又吾汉祚,自父皇鼎立社稷之时,便有言:以孝治国。” “若父皇抱病出征,儿又当为天下人言者何?” “不孝乎?” 说着,刘盈不由满脸阴沉的摇了摇头。 “如此言之,若儿不代父皇出征,于朝堂之内,便乃短视以至不及功侯、元勋顾全大局;于外,更坐不孝而非为人子!” “若果真如此,儿纵暂保储位无虞,又何来威仪可言?”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神情严峻的抬起头,望向母亲吕雉的目光中,尽是对未来的担忧。 “此,便乃儿欲言于舅父,又未能出口之言。” “——舅父言儿出征,胜之无用!” “然儿以为,此‘无用’,只暂无用而已!” 听闻刘盈面带坚决地道出此语,吕雉面上神情,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严肃了起来。 对于吕释之提出的‘太子代父出征,胜则无用,败则遗祸无穷’的看法,吕雉自是能想明白。 ——如今的刘盈,几乎可以说,是把屁股焊死在了太子之位上! 唯一能把刘盈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的,也只剩下一种情况。 ——刘邦驾崩,刘盈需要把屁股从太子之位,挪上长信殿内的御榻。 在这个‘储位万无一失’的前提下,确实如吕释之所言:一切节外生枝的事,刘盈能不碰,都最好别碰! 最理想的状况,无疑便是刘盈在太子之位上摸鱼划水,安安稳稳等到刘邦驾崩的那一天,好顺利继承天子之位。 而刘盈代替天子刘邦出征,去平定淮南王英布这种级别的叛贼,无疑便是再典型不过的‘节外生枝’。 在先前,吕雉对于刘盈代父出征一事,也基本是抱着这个看法:好不容易稳住储位,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至于刘邦带病出征,可能为刘盈带来的道德风险,倒是被吕雉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反正再怎么着,只要刘盈稳坐太子之位,就肯定能等来继承皇位的一天。 等登上皇位,又谁人敢说三道四? 而现在,当刘盈满带着忧虑,在面前道出这句‘儿子去打英布,打赢并不是没有收获,而是没有短期收获’之时,吕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打赢一个叛乱的诸侯王,究竟是否真如吕释之所说的那般,‘胜亦无有裨益’? 很明显,对于任何政治人物,包括当今天子刘邦而言,平定一个重量级的叛乱诸侯王,无论是对个人政治威望,还是对汉室的民心、民望,都有着显著的积极作用。 尤其对于往日,被坊间评价为‘长于仁善,而稍短于雄武’的太子刘盈而言,这样一份履历,绝对称得上弥补最后一块短板的拼图! ——要知道过去,刘邦之所以会生出易储之念,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诟病,便是刘盈‘不够雄武’! 至于吕释之说‘就算打赢了也没有好处’,其实也并非是绝对意义上的‘没有好处’,而是如今,储位已再无差错的刘盈,貌似并不是很需要这个好处。 想到这里,吕雉的注意力,便从如何阻止刘盈出征,悄然转移到‘如果出征,可能得到怎样的结果’之上。 “嗯······” “是了······” “若战而胜之,吾儿确可威仪大增,又名正言顺而稍染兵权;待日后,也可稍缓‘主少国疑’之虞。” “若败······” 很显然,作为一个合格,甚至合格到有些过头的政治人物,‘风险与机遇并存’的道理,吕雉不可能不明白。 只不过,单就淮南王英布这件事而言,吕雉,还是有些拿不准其中的风险和机遇,究竟成不成正比。 平定英布盘算所能得到的收获,又是否值得刘盈,冒着‘储位再生疑点’,甚至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风险······ 如是想着,吕雉便缓缓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竟带上了从未有过的严肃。 “吾儿之意,母亲明白。” “陛下老迈,又今抱恙;恐不数岁,吾儿便当祭祖高庙,承汉法统。” “彼时,吾儿年弱未冠,若再无甚威仪,社稷,便当有主少国疑,外朝擅权之嫌。” “然纵如此,母亲仍有一言,欲问于吾儿。” “——若吾儿代陛下出征,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当行何策战之?” “此,亦尚在其次;但吾儿代陛下出征,无论胜败,皆可落得‘孝父’之名。” “然若战英布而不能胜,吾儿,又如何保自身无虞?”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此问,吕雉的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起来。 “吾汉家,乃陛下英明神武,起于草莽,兴尚武之风而得立!” “今英布将反,吾儿得代父出征之志,母亲自无无端相阻之理。” “然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围墙。” “吾儿未得陛下征讨之能,亦不及陛下之年壮;若欲使吾勿行阻拦,吾儿便当拟一策,以确保自身无虞。” “如此,母亲方可安然允诺,许吾儿代父出征。” 言罢,吕雉便满是决绝的盯向刘盈目光深处,面上神情,尽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而在吕雉身侧,听闻母亲满是坚决的道出这一番话语,刘盈面上,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感动,以及些许愧疚。 老娘的意思,刘盈自然是听得明白。 ——出征,不是不行! 甚至即便打输了,也完全没问题,摆出个‘我没让我爹带着病出征’的姿态,落个孝顺的名声,就足够了。 但不管输赢,都必须给本宫拿出个方案出来,证明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会危及本宫的宝贝儿子! 感受着这份沉甸甸的爱护,刘盈心中只涌上一阵令人陶醉的温暖。 也正是因此,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愈发愧疚了起来······ “唉······” “又要让老娘担心了······” 满是愧意的暗自摇了摇头,刘盈的眼眶,也是悄然有些燥热起来。 刘盈不是很明白:自己明明在做对的事,可在吕雉面前,却依旧像是在做什么坏事。 但很快,刘盈就从这种愧疚,忐忑,又略有些烦躁的复杂情绪中抽出心神,将自己的看法摆在了吕雉面前。 “母后问儿:若战英布,当如何胜之······”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自嘲的笑着低下头,似是撒娇般一耸肩。 “坊间多言:知子莫如母。” “儿长于何道,又短于何事,纵观天下,恐再无人教母后知之更详。” “儿确不曾知讳兵事,又于战阵不甚熟稔;战英布而平之,儿,实无详策······” 毫不遮掩的说出这句‘我确实不会打仗’,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然儿以为,纵父皇亲征,恐亦当卧榻于御辇之上,而使大军因父皇亲征之故,胸怀必胜之念。” “及对战之详略,恐纵父皇,亦当尽托于曲周侯、绛侯等善战之将、帅之手。” “母后以为,然否?” 见刘盈似模似样的问出这句‘然否’,吕雉不由佯怒的白了刘盈一眼,才阴阳怪气的侧过头去。 “殿下以为然,便当如是~” 闻吕雉略带些幽怨的道出这句调侃,刘盈只讪讪一笑,便继续道:“既如此,战英布而平淮南,由父皇亲征,亦或儿代父皇,恐相差无多。” “儿只须恳请父皇,调绛侯、曲周侯,乃至信武侯、舞阳侯随行,征讨之事,便当无虞。” “遇战,儿自可以曲周侯、绛侯等将帅之议为重。” “又齐王,乃儿长兄;楚王、荆王,皆儿宗伯,加之以长沙、梁国之兵,纵英布确得夕淮阴之能,终,亦不过丧家之犬······” “及父皇抱病出征,可镇大军军心,儿代父皇出征,亦当可使将士欣喜于储君太子之雄武,而于阵前奋勇杀敌!” “更有甚者,儿可誓师言诸将帅:英布窃鼠之辈,竟趁父皇抱恙而为乱,然吾刘氏宗亲,非独父皇一人······” 随着刘盈满是信心的侃侃而谈,吕雉面上幽怨,也终是悄然化作一抹认可。 只暗自点了点头,吕雉便继续盯着刘盈,等候起了刘盈的下文。 ——打赢已否,吕雉根本就不在乎! 真正关键的问题,刘盈还没有给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感受着老娘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抹恨不能脱口而出的‘不给我个交代,就别想出征’,刘盈只苦涩一笑。 思虑良久,刘盈终还是将愧疚之意埋在心底,对吕雉嘿嘿一笑。 “及母后忧心于儿身,儿亦可诺:凡遇战事,儿皆远战阵二十里!” “母后亦可使舅父随行,时刻备齐车辇;一俟战事不顺,儿必疾驰而走,必不会为英布兵刃所及。” “亦或明日,儿请父皇拨南军禁卒三部校尉,以尽为儿亲军;无论战事如何,此亲军皆不与战事,只顾儿周全······” 强装诚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些许心虚,和忐忑。 “母后以为,如此,可否?” 却见吕雉闻言,只默然呆坐好一会儿,待刘盈出声轻唤,才叹息着站起身。 “哼!” “早前数日,兄长前来言此间之事,吾便已知,吾儿心意已决。” “即已决,吾纵欲阻,又奈若何······” 听出吕雉的语调中,明显带上了些许松动,刘盈只赶忙嘿笑着上前,恭顺的扶起吕雉的胳膊。 “母后此言,儿甚不解。” “——若母后不允,儿怎敢忤逆母后,而执意出征?” “唯母后欣然答允,儿方可代父皇出征,又不至于母后心怀愧意······” 见刘盈故作不解的道出此语,吕雉却并没有如往常般,被刘盈的俏皮话逗笑。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萧然一声长叹,便见吕雉缓缓侧过身,深深凝望向刘盈的目光深处。 如此盯了好一会儿,吕雉又发出一声哀叹,便转过身去,有气无力的对殿门处的禁侍一摆手。 “去。” “备辇。” 见禁卒领命而去,刘盈只强自按捺住胸中欣喜,佯装不解的上前。 “母后这是······?” 就见吕雉闻言,满是无奈的苦笑着摇了摇头,才回过身,在刘盈鼻尖上轻轻一掐。 “痴儿~” “陛下此番回转,又是赐赤霄,又是令吾儿继负监国之责,吾儿莫不以为,此皆无因?” “——此,皆乃陛下欲堵母亲之口,好使吾儿出征平叛······” 语调满是宠溺的道出此语,吕雉便缓缓直起身,侧头望向殿门外,面上神情,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戒备,以及挥之不去的暗恼。 “如此手段,便欲使吾松口······” “哼!” “陛下,可真是越活,越不如年壮之时了······” 阴恻恻的腹诽着,吕雉便稍低下头,轻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脑袋。 “无妨。” “即吾儿欲代父出征,母亲总得找陛下问问清楚:欲与吾儿何等将、帅,又兵卒、民夫几多,粮草、军械几何?” 第0195章 吵了大半辈子,就别再吵了 在刘盈略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坐上辇车,不片刻的功夫,吕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长乐宫长信殿外。 收到皇后亲自前来的消息,刘邦也是郑重其事的换了身常服,旋即来到长信正殿,等候起吕雉那极有可能跑跳如雷的身影。 但出乎刘邦预料的是:踏入长信殿时的吕雉,似乎并不见多少恼怒之色······ “唔······” 略带诧异的一声轻喃,待吕雉不出意外的径直来到御阶下落座,刘邦稍一思虑,便稍发出一声僵笑。 “朕本以为,皇后此来,当携去岁秋,扬言朕若易储,则必使关东大乱之势······” 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不由一挑眉,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流露出些许差异。 “倒未曾想,皇后今日,似是心绪尚佳?” 听闻刘邦寓意不明的发出这声调侃,吕雉只皮笑肉不笑的昂起头,旋即似无其事的叹息着别过头去,轻轻拍打起衣摆处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唉~” “托陛下洪福~” “积郁心中多年之忧一朝得解,纵陛下抱恙卧榻,妾亦不忍心中稍喜。” 说着,吕雉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冷意。 “只不待妾欣喜片刻,陛下三言两语,竟使太子吾儿,心生代父出征之念?” 见吕雉丝毫不避讳的直入主题,刘邦方讪讪一笑,旋即伸出手,端起御案上的药碗稍抿一口。 “呼~” “朕就说,闻知此事,皇后怎会如此淡然······” 似是自语般道出一语,刘邦便将药碗重新放回案上,旋即似是疑惑不已的抬起头,直盯向吕雉那顷刻之间,便彻底冷下去的面庞。 “怎么?” “皇后以为,太子代朕出征,以平淮南,有何不妥?” 见刘邦这幅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吕雉只轻蔑一笑,更是暗自摇了摇牙根。 “不妥······” “哼哼······” “妾不过得陛下恩幸,以为后宫之主;外朝国政之事,妾自无染指之权。” “陛下即有意令太子出征平叛,妾‘区区’皇后之身,亦无相阻之能。” “只妾不知,陛下此举,可欲使汉社稷再生事端,以致陛下垂垂老朽之年,仍忙社稷之事,而无暇他顾?” 语调清冷的说着,吕雉望向刘邦的目光,便愈发锐利起来。 “敢请问陛下:若太子于淮南有何差错,储君之选,可是赵王?” “又若太子侥幸得以平叛,陛下又可能如今日这般,于朝公百官当面直言不讳,明言社稷之后,当由太子继之?!” “亦或者,陛下已筹谋布局,太子此行,断无以取胜;待太子兵败而归,陛下便可以此为由,废储易立?!!!” 说到这里,吕雉终是再也不掩饰面上冷意,只微微眯起眼。 “莫非陛下抱恙,亦不过称病于外;所欲为者,乃使太子出征平叛,而与陛下废储之由······” 听闻吕雉先前的话语,刘邦还面带笑意的摇头不止,待听到最后这句‘你不会是装病吧?’,终是神情一滞。 意味深长的盯着吕雉看了好一会儿,才见刘邦突兀一笑,旋即悠然抬起头,环指向偌大的殿内。 “朕这长信殿,可有皇后所不知之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宫女、宦官齐齐一愣,旋即惊慌失措的跪地叩首,神情慌张的发起抖来! 刘邦却是丝毫看不见这些,只又笑着低下头,端起药碗猛灌一口,才抬头望向吕雉。 “凡长乐宫太医,每三者必有其二,乃皇后布朕左右之耳目。” “朕疾之虚实,皇后所知之,恐较朕亦多些······” 听着刘邦直言不讳的道出这等秘幸,吕雉面色只陡然一僵! 待吕雉不自然的将目光挪开,刘邦终又是摇头一笑,轻轻抬起手一挥,殿内众人便如蒙大赦般,争相从各个殿门退去。 等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两道身影,又见吕雉神情阴郁的低着头,刘邦也是从御榻之上缓缓起身,负手望向殿门外,悠然长叹一口气。 “太子出征平叛,确乃朕意。” “且此事,纵朕无恙,亦当为之!” 语调满是坚决的道出一语,刘邦面容也是稍一肃,望向吕雉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无奈。 “皇后可知,此因何故?” 见吕雉仍不愿开口,刘邦只自顾自摇头一笑,旋即悠然上前两步,语调中,也带上了一股莫名的感怀。 “往昔······” “唉······” 刚一开口,刘邦便不由话头一滞,满是愧欠的撇了吕雉一眼,又摇着头发出一声长叹。 “朕活往一甲子,其首四十七载,皆于丰沛得过且过,未成一事。” “后二世立而天下乱,朕得天时而夺人和,兴兵伐秦,方立得些许功业。” “后又项羽遍封诸侯,朕先还定三秦,后东出函谷,与项羽决战垓下,终立汉国祚······” 满是感怀的道出此番回忆之语,刘邦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自豪之色。 “后汉立,又关东异姓诸侯遍立;朕每平其一者,又闻另一者反······”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然自有汉至今,朝堂之力,皆耗于朕亲征平叛,以剿异姓诸侯之事······” “幸今,异姓诸侯已为朕剪除大半,只余淮南王英布一人。” “待英布授首,关东,便当可得五十年安和······”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邦便缓缓低下头,终似是下定决心般,再度抬头望向吕雉。 “朕今生,功业可谓尽全,纵死,亦无憾!” “得立刘汉社稷,朕纵于九泉之下,也当可直背而面吾刘氏列祖列宗!” “然今,朕老朽而将崩之际,却仍有一事高悬于心,纵寿数将至,亦不敢早崩哪怕一日!” 说着,刘邦终是将满带着祈求和期盼的目光,撒向吕雉那仍写着‘生人勿进’的冰冷面孔之上。 “皇后可知,朕忧之者何?” 听闻刘邦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语,吕雉的心中,也悄然涌现出些许动容。 但只片刻之后,那抹动容便在吕雉面容之上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绝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强势! 见此,刘邦面容之上,不由涌上一抹极尽复杂,又自相矛盾的神情。 ——由欣慰、安心,以及苦涩、忧愁,甚至些许忌惮所组成的复杂神情。 “唉······” “也不知,今日护太子周全之皇后,来日,又可能不为吾汉家之大患······” 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刘邦也终是再度坐回御榻之上,将拳头在大腿上沉沉一砸! “社稷!” “朕之所忧,乃朕百年之后,吾刘汉之社稷,当否不蹈嬴秦覆辙,以至二世而亡之境地!” 刘邦此言一出,就见吕雉眉头嗡然一皱,神情之上,也顿时带上了些许恼怒。 不待吕雉开口,便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旋即将拳头一下下轻砸在大腿上。 “自盈儿诞,朕便奔走于天下,先以沛公之身入关中,后又汉王之身,自三秦南下汉中。” “后还定三秦,朕又东出函谷,合关东诸侯之力,以同项羽决雌雄!” “待社稷鼎立,朕亦不得暇,岁岁往走以平关东异姓诸侯······” 说到这里,刘邦便抬头望向吕雉,略带感激的一点头。 “往十数载,太子得皇后亲身教诲,自不比二世之暴虐。” “又元勋功侯之不恭者,多已为朕去之;吾汉庭,亦无赵高、李斯之流。” “然皇后,终不过女儿身······” “太子受教于皇后身侧,可谓尽得明君、雄主之姿;然太子唯有一缺,使朕辗转反侧,纵老朽而抱病,亦不敢亡崩······” 神情满是哀愁的说着,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便愈发恳切了起来。 “皇后当知,吾汉祚,乃得兵甲之锐、行伍之烈,方得立!” “尚武之风,更吾汉家安身立命,享天下供养之根基!” 说着,刘邦不由又是面色一苦,旋即满是哀愁的摇头一叹。 “然今之太子,终过短于雄武······” 随着刘邦情真意切的话语,以跌宕起伏的语调传于耳中,吕雉面上坚决,终是出现了些许松动的痕迹。 因为从刘邦的话语中,吕雉能明显感受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 见吕雉面上决然,终于转变为了些许迟疑和犹豫,刘邦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稍歇片刻,刘邦便再度开口,将自己的良苦用心,向发妻吕雉娓娓道来。 “朕身以为吾汉开国之君,论武功,自非后世之君可比。” “太子之武功暂不及朕,亦本属应当。” “然朕得娶皇后之时,足岁四十又二······” “今朕年过花甲,行将就木,然太子年不过十四、五,尚得五岁之功,方至弱冠之年······” 满是愁苦的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遗憾。 “若朕年稍壮,纵太子短于战阵,而于军中无有威信,朕亦可徐徐图某,缓立太子之威仪。” “若太子稍年壮,朕亦可不必忧于朕百年之后,太子即立之时,使社稷生主少国疑之虞。” “然朕今,已感寿数无多······” 语调沉重的道出这句‘我感觉我活不久了’,刘邦望向吕雉的目光,终于是尽带上了恳求。 “朕寿数将至,实无力徐图太子立威之事。” “若欲使太子速立威仪,于朕百年之后,以未冠之年继位,而使社稷无疑,唯有使太子得立武功!” “又今,关东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待英布授首,再与北蛮匈奴虚与委蛇,吾汉家,当二十年再无战事。”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恳切的拍了拍大腿。 “英布!” “唯有英布!” “可供太子速立威仪,以得汉家之将帅崇敬、朝臣之敬畏之机,唯独英布项上人头!!!” “如此良机,朕又怎能不与太子,反抱病亲往,以使太子沾染‘父抱病出征,而不与分忧’之不孝骂名?!” “朕之良苦用心,又如何言说,方可为皇后知晓?!!!” 看着刘邦满是恳切的拍着大腿,将焦急地目光,洒向自己仍挂着寒霜的面容,吕雉一时之间,竟也有些迟疑了起来。 刘邦想要表达的意思,吕雉自然是明白。 吕雉更是十分清楚,对于汉室的天子而言,武功,究竟是多么不可或缺的一项成就。 而事实也确实如刘邦所言:关东异姓诸侯,只剩下英布一人,北蛮匈奴,汉室短期内也没法收拾。 要想让刘盈在短期内,凭借‘武功’得到足以比拟成年帝王的威望,英布,确实是最后的经验宝宝。 但即便对此了然于胸,吕雉对于刘邦,仍旧带有最后一丝本能的戒备······ 低头沉思良久,感受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愈发恳切起来,吕雉终还是暗自一摇头。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又权衡利弊许久,吕雉才抬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着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试探。 “陛下如此肺腑之语,太子出征一事,妾自无他言。” “只不知,于赵王、戚姬,陛下欲作何处置?!” 嘴上说着,吕雉的目光,只一刻不移的锁定在刘邦的目光之上,语调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阴狠。 “前时,太子于长陵遇刺,后酂侯查得,赵王同长陵田氏牵连甚深。” “后太子不忍致法于王,赵王及其母,皆为妾禁足宫中,以待陛下亲自惩处。” “今,太子念社稷之重,而代陛下出征在即;不知陛下于赵王母子······” 听出吕雉话中深意,刘邦只面色一僵。 待缓过神来,刘邦终是面带唏嘘的叹口气,旋即对吕雉苦涩一笑。 “赵王······” “皇后若因赵王而心怀忧虑,实大可不必······” 说着,刘邦终是再次从榻上起身,朝吕雉苦笑的一点头。 “朕意,太子出征之时,赵王就国邯郸。” “及赵王母戚姬,待朕百年,自当为赵王太后,而迁至邯郸,为赵王所奉养······” 第0196章 吾儿此去,何事复归··· 当吕雉亲身前往长乐宫,就‘刘盈出征,刘如意就国’一事达成一致之时,未央宫宣室殿侧殿,则是一副略有些怪异的场景。 作为刘盈平日里最为亲密,满是也最为信任的母舅,建成侯吕释之却并没有挨坐在刘盈身旁,而是远远寻了一处墙角,面色阴沉的闭目思虑着什么。 刘盈也似是对此视若无睹,只面带笑意的同身旁的郦商,以及灌婴二人交谈着。 简单问候一番,又闲谈几句代、赵战事,刘盈见郦商并未流露出对自己敬而远之的神态,便轻笑着将上半身,悄然侧倾向了郦商的方向。 “父皇平陈豨,曲周侯随驾往行;今父皇班师,曲周侯方得归长安。” “然曲周侯此归长安,恐无以偷闲甚久?” 见刘盈神秘兮兮的道出此语,郦商稍一思虑,便也轻笑着将上半身往后一仰。 “家上不必忧心于臣。” “此番,陛下自邯郸先行折返,令臣随行。” “后又彭越坐反族灭,皇后,亦于长安囚杀淮阴······” 语调稍带喜悦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略带感激的对刘盈一拱手,才又道:“故臣自邯郸,随陛下折返长安之时,便已知:此回长安,臣,恐无以滞留许久······” 如是说着,郦商便朝刘盈意味深长的一笑,旋即低下头,自顾自把玩起腰间的将印。 “诶~” “陛下操劳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弊,总算是彻除在即~” “待英布授首,老臣也当可赋闲三五岁,稍行调养之余,也好于家中,略享儿孙绕膝之乐······” 语调略带轻松地说着,郦商的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盈挂着淡笑的面庞之上,似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听闻郦商似是崇敬般,说起自己日后的安排,刘盈自也是听出了那抹若有似无的试探之意。 但再三权衡之后,刘盈最终,还是没有针对郦商的这个‘问题’,给出正面的答复。 ——因为有些话,或者说有些承诺,并非刘盈现在的身份所能驾驭。 不过,这点小问题,自也难不倒如今,于权谋之术愈发得心应手的刘盈。 便见刘盈似是符合的笑着一点头,旋即毫不生硬的将话题转移开来。 “曲周侯以为,英布若反,当于何时?” “又其反,朝堂又当如何应对,方可使战祸不必延绵过广,仅限于淮南一地?” 见刘盈并没有针对自己的‘问题’给出答复,郦商神情之上,只嗡然涌上了些许憋闷。 但稍一思虑,郦商便也反应过来:现在问那般遥远的问题,恐怕还为时尚早。 想到这里,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更带上了些许谨慎,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 敬畏! 因为在刘盈的气质,以及言谈举止中,郦商明显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恐怕并不比端坐于长乐宫长信殿内的老天子,要好对付到哪里去······ “嗯······” “少年老成······” “于朝堂、于社稷,也不知是福是祸······” 暗自稍发出一声感叹,郦商便也稍整坐姿,认真思考片刻,才抬头望向刘盈。 随着话题被引向战事,郦商的气质也是在片刻之内,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先前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已是在刹那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隐隐感到心悸的肃杀! “今淮阴、彭越皆亡,关东之异姓诸侯,只余燕、长沙、淮南三者!” “又燕王卢绾,乃陛下自孩提之时,便结拜而交之手足;长沙王吴臣,又负南戒赵佗之责。” “故今,关东虽得异姓诸侯者三,然陛下欲除、朝堂当除者,唯剩淮南一人!”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郦商便将话头一滞,稍一沉吟。 片刻之后,又见郦商自顾自点了下头,才抬头正视向刘盈。 “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部将;自降汉,便以桀骜不驯,又战法异喜兵行险着,而闻于异姓诸侯之列!” “故臣以为,英布,必反!” “且其反,逼当于旬月之内!” 见郦商三言两语之间,便得到‘英布必然会在一个月内起兵’的结论,刘盈心中,顿时涌上些许惊诧。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莫名而来的敬佩!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淮南王英布起兵,正是在汉十一年秋七月! 而现如今,已是夏五月末;距离英布起兵的秋七月,刚好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 正当刘盈沉寂于郦商精准无语的预测之时,郦商又道出一语,更是让刘盈心中的惊诧,直朝着‘骇然’的方向飞速狂奔! “旬月······” “嗯······” “今,尚夏五月;秋收,则当于八月······” 就见郦商又自语片刻,便再度抬头望向刘盈,目光中,更是带上了强烈的笃定! “依英布往昔之习,其若反,必欲出其不意!” “凡战,皆必当先行筹措粮草;故英布反,必当于秋收之前!” “又英布知,今朝堂,知其兵法战习之将众多,故英布,或亦再反其道而行,佯做‘不急起兵,以待秋收’之状!” 说着,郦商面上神情,便愈发笃定起来。 “嗯!” “必当如是!” “知彭越之死,英布必先佯做‘纠集大军,以待秋收’之状;后,则必暴起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如此说来······” 语调略带迟疑的拖个小长安,郦商那蒲扇大的手中,终是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拍! “七月!” “英布但反,必当举兵于秋七月!” 满是自信的丢下这句话,郦商更是不忘面带迟疑的补充道:“若臣所料无措,当于秋七月中、下旬。” “如此,英布反秋收未至之时,便可‘出其不意’。” “又秋七月中、下,距秋收尚不足月余;纵起兵之时粮草不丰,英布亦可先行北上,只待秋收之时,再行输补!” 郦商逐渐高亢起来的音量,自也是让侧殿内的众人,不由自主将耳朵竖起。 而在郦商身侧,听闻郦商单凭推断,便将英布起兵造反的时间点,精准限定在‘秋七月中、下旬’,刘盈只下意识将嘴巴微微张大,神情呆滞的愣在了原地。 ——前世,英布起兵造反,正是秋七月辛亥(十八)! 在彼时,试图恶补战争知识的刘盈,还曾因此感到十分疑惑。 起兵造反,不都得备足粮食? 就好比去岁,陈豨于代、赵起兵,即便是在长安已经开始调兵遣将,于燕、梁等国召集重兵的时间点,陈豨也依旧是乖乖等到了秋收。 等秋收过后,手里有了粮食,陈豨才举起造反。 而英布‘在秋收前一个月造反’的行为,在前世一度让刘盈,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 彼时,刘盈根本看不透这件事中,究竟是怎样的逻辑关系,便单纯的认为: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战争方面的天赋。 而现在,当郦商亲口道出这句‘英布素来喜欢出其不意,如果起兵造反,也肯定会不按套路出牌’,刘盈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去岁,陈豨大张旗鼓的在代、赵起兵,为什么最终,却毫无意外地陷入了慢性死亡的节奏? ——因为在陈豨等待秋收的几个月时间内,长安朝堂,老早就打开了战争机器的开关! 先是秋七月,太上皇驾崩,陈豨一个‘称病不朝’,便被动启动了长安朝堂,针对陈豨叛乱的战役预案! 当时间来到秋八月,代、赵结束秋收,使陈豨终于凑够造反需要的粮食之时,长安中央的军事调动,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甚至于,当刘邦御驾亲征,自长安率军开拔之时,陈豨,都还没来得及正式扯旗! 这,就是陈豨为何败亡的如此‘顺利’,丝毫没能对刘邦大军造成阻碍,甚至在战争刚开始的阶段,便失去大半个赵国的原因。 ——陈豨想造反,就必须等秋收,才能凑够粮草;但对于富拥天下的长安朝堂而言,百十来万石粮草,却根本不需要等秋收! 就像去年,关中还未秋收,国库拨不出刘邦大军所需粮草之时,丞相萧何一句‘官员俸禄暂时发一半’,便使刘邦成功在秋收尚未结束之时,率军从长安出发。 而在刘盈的前世,英布便充分吸取了陈豨败亡的教训,来了一出‘先发制人’,在秋收前一个月起兵。 但很可惜:英布‘先发制人’的习惯,也还是没能躲过长安朝堂的庙算······ “秋七月······” 虽然对英布造反的时间点有十足的把握,但刘盈也还是没忘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轻喃。 片刻之后,刘盈望向郦商的目光,也陡然带上了一抹郑重。 “既如此,依曲周侯之意,朝堂当如何应之?” 这,才是刘盈所需要关注的重点。 ——怎么办! 不出刘盈所料的话,此刻的长乐宫,皇后吕雉正就‘太子出征平乱’一事,与天子刘邦进行着具体的商谈。 如果不出意外,待吕雉重新回到宣室殿,刘盈出征平乱一事,就将正式提上日程。 在这种情况下,刘盈迫切需要掌握的,无疑便是针对平定英布叛乱,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而对这一点,郦商显然也心中有数。 见刘盈的神情,也在片刻之内严肃起来,郦商便不由意味深长的一笑。 而后,郦商便淡笑着侧过身,朝刘盈微微一点头。 “家上不必过忧。” “正所谓:夫战,庙算也。”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英布若反,自当循‘出其不意’,而反于秋收未至之时。” “然今,臣已知英布之欲,英布之庙算,自谈不上‘出其不意’······” 神情满是轻松的道出一语,郦商便轻笑的低下头。 片刻之后,便见郦商重新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平英布,当非难事!” “然若欲使战祸困于淮南一地,朝堂当先动,而使英布未及起兵,便困于淮南!” “又今,英布举兵在即。” “家上若欲先动,恐当下,便当始做筹谋······” 听着郦商略带郑重的话语,刘盈神情之上,也不由悄然涌上些许凝重。 殿内的氛围,也随着郦商并未刻意压制音量的话语,而莫名躁动起来。 只片刻之后,殿内众人便纷纷将炙热的目光,撒向刘盈那张略显紧张的面庞之上。 ——战争! 对于汉室的每一个政治人物而言,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大踏步前进的机会! 只要在保证自己足够勇敢的同时,抱紧一只足够粗壮的大腿,那一场战争,便基本可以同一场盛宴划等号! 而当今天下,能比太子刘盈还要粗壮的大腿,恐怕也只剩下端坐于长乐宫内,即将迎来人生的最后时刻的天子刘邦······ “究竟何事,竟让诸公,皆做此般蠢蠢欲动之状?” 随着一声温和的询问声响起,殿内众人不由齐齐回过头,望向殿门处。 待看清吕雉那略显忧虑的面容,众人也是赶忙回过身,神情各异的对吕雉拱手参拜。 却见吕雉只兴致寥寥的一挥手,旋即神情复杂的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边。 看着刘盈朝气蓬勃,又无时不刻带着恭顺的面孔,吕雉几欲开口,也终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见此状况,殿内众人不由稍一对视,旋即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御阶下的母子二人。 ——吕雉方才去了哪里,殿内众人,心中自是有所猜测······ 便这般默然无语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吕雉终还是哀叹一口气,旋即伸出手,眼含不舍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又当远行······” “此出长安,不知吾何时,方可再见吾儿······” 神情落寞的道出一语,不待刘盈开口,便见吕雉强笑着侧过身,望向殿内众人。 “今日晚宴,诸公大可尽兴而归。” “待明日酒行,诸公便当各备甲胄、随从,以备战事。” 语调淡然的道出一语,吕雉终还是侧过头,再度爱怜的摸了摸刘盈的脑袋。 “吾儿,壮矣······” “吾儿,即为丈夫矣······” 第0197章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长乐宫,宣德殿。 作为赵王刘如意,以及生母戚夫人的居所,宣德殿自建造完成的那一天开始,便是整个长乐宫宫殿群的焦点。 在晚年,别说是逢年过节了,便是寻常事日,从少府送来的各式物资,也经常会把宣室殿仅有的几个小库房堆满。 关东各诸侯国上贡的金银玉饰、奇珍异宝,那就更别提了——基本是少府那边刚接手,就被天子刘邦一道手令,尽数送去宣德殿。 在刘邦难得不引军在外,得以在长安稍作歇养的日子里,刘邦那辆黄屋左纛,更是基本停留在宣德殿外。 除了刘邦每五日,要前往新丰,朝见太上皇刘煓之外,刘邦本人,也基本都是常住在宣德殿。 若非是章台街对面的未央宫内,还住着皇后吕雉、太子刘盈二人,长乐宫宫殿群居住着的嫔妃、皇子们,只怕也早就会生出‘戚夫人才是皇后、刘如意才是太子,宣德殿,才是皇后居所’的错觉。 而在今天,当刘邦再一次于班师回朝当日,出现在戚夫人、刘如意母子所居住的宣德殿时,宣德殿,却早已不复往日那般热闹······· · 夜幕悄然降临,宣德殿正殿大堂,已是被一盏又一盏宫灯照的宛如明昼。 十来位衣衫淳朴,眉宇娇艳的宫女,正随着淡雅的瑟笙、编钟声,而扭动着婀娜的身躯。 天子刘邦神情随和的端坐于上首,手掌随着旋律一下下轻拍在膝盖之上,神情尽是一片轻松惬意。 作为这座宣室殿的主人,戚夫人则跪坐于刘邦身侧,略有些无措的端着筷子,将一块块切好的熟肉送到刘邦嘴边,神情之上,更是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焦虑,以及些许明显刻意的讨好。 在刘邦左前方的筵席之上,年仅九岁的赵王刘如意神情严峻的低着头,根本顾不上如刘邦那般,轻松惬意的欣赏宫女们的舞姿。 便是在如此怪异,又肉眼可见的沉闷氛围中,宫女们的舞姿,终于随着刘邦轻轻抬起的手,而宣告结束。 编钟、瑟笙等乐器的声响,也随着宫女们退去的身影,而缓缓归于沉寂。 见殿内的舞女被刘邦遣退,刘如意本就严峻的神情只更一紧! 而在刘邦身侧,一直不停地喂食刘邦的戚夫人,也终是面带忐忑的深吸一口气······ “陛下······” “嗯?” 一声低微的轻唤,惹得刘邦嗡然侧过头,只望向戚夫人的目光中,依旧是一副闲情逸致。 拿不准刘邦的喜怒,戚夫人一时之间,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如此呆愣片刻,待刘邦再次面色随和的低下头,毫不顾及形象的从案几上抓起一块炙肉,戚夫人才终是一咬牙,自然地加过刘邦手中的肉,在一旁的酱碟中轻轻一沾,旋即温柔的送到了刘邦嘴边。 趁着刘邦咀嚼的功夫,戚夫人,也终是面带忧虑的低下头,用一种极其委屈,又丝毫不带刻意的语调,轻声对刘邦发出一问。 “今日,妾闻宫中,似是流言霏霏·······” “其所言,竟乃社稷之事?” 佯装迟疑的道出此语,便见戚夫人神情落寞,又隐隐有些忐忑的抬起头,对刘邦惨然一笑。 “陛下以为,妾当否杖责此等口出狂言,妄议社稷之人?” 听闻母亲此问,刘如意也是不着痕迹的侧过头,用眼角偷偷打量起了刘邦的神情。 而在戚夫人身侧,听闻此问的刘邦,却是下意识止住了咀嚼的动作。 似是疑惑地呆愣片刻,终见刘邦嘿然一笑,将嘴中尚未咀嚼完的炙肉强咽下去,又将手边的绢布拿起,随意的擦了擦嘴角的酱汁。 “唔······” “此事,朕知之。” 满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见刘邦舒坦的长出口气,旋即将上身一顷,在软榻之上侧躺了下来。 “今日朝议,朕已言明:待朕百年,太子承继社稷。” “又陈豨败亡在即,韩信、彭越皆已授首;淮南王英布,当亦反叛不远。” “若英布起兵,朕欲令太子代朕往之,以平淮南。” “此事,朕亦已同皇后商措,皇后,亦已答允······” 似是说什么八卦般,语调满是轻松的道出此事,便见刘邦淡笑着望向戚夫人。 “若宫中物议所言,便乃此事,戚姬自不必多管。” “若是他事······” 意有所指的拖一个长音,刘邦便轻‘嘿’一声,顺势在软榻上平躺下来,面色淡然的看向殿顶的房梁。 “宣德殿,乃朕赐戚姬、赵王之所。” “若宫中婢女、寺人言不当言,戚姬自可视情处置·······” 语调平缓的道出一语,刘邦便缓缓闭上了眼睛,虽似是假寐,刘邦的手却不着痕迹的扶在了腹上,不停地按揉起胀痛的胃。 如果不是戚夫人心绪重重,也必然会发现:随着刘邦按揉的劲道愈来愈大,刘邦遍布沟壑的额头,已是被紧紧皱了起来······· 听着刘邦神情自然,又毫不遮掩的说出这番话,戚夫人面上的焦虑,只被一抹惊惧和骇然所取代! 神情呆愣的同儿子刘如意一对视,不片刻之后,戚夫人的面色,便毫无预兆的转变了一副极尽的委屈。 在软榻之上,刘邦神情扭曲的揉了腹脏好一会儿,也终没能使胃部的胀痛缓解些许。 正当刘邦紧锁的眉头,隐隐泛起些许莫名的恼怒之时,刘邦的耳边,也悄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啜泣声。 “嘶······嘶······” 听着这熟悉的哭声,刘邦本就烦躁的心情,不由更涌上一阵暗恼。 但当刘邦面带不愉的直起身,看到戚夫人那我见犹怜的侧脸之时,才出现不过片刻的那抹恼怒,便在刘邦心中悄然飘散······· 面色僵硬的看着戚夫人抹了好一会儿泪,又侧过头,看了看不远处,仍将头深深低下,恨不能用下巴戳穿前胸的幼子刘如意,刘邦终还是坐直了身,旋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唉·······” “夫人,又何必如此?” “得此之果,不皆夫人当年,结交田氏所种之因?” 一听刘邦这话,戚夫人本低沉哀婉的哭声,顿时有了些嚎啕大哭的趋势。 就见戚夫人颤着肩,好不容易将哭意压制下去稍许,便满是哀怨的侧身望向刘邦。 “妾不比皇后,母族人丁不丰,又如意年幼;妾若不为如意多结外力,待日后,又如何应皇后处处刁难?” “妾不过为如意,结交田氏区区一介商贾!” “倒是皇后,为保太子储位不失,可谓是党羽遍布朝野!” 毫无压制的宣泄出心中的委屈,戚夫人本低沉哀婉的情绪,更是顷刻间激动了起来。 “皇后党羽遍布,纵陛下亦惧三分,陛下不亦视若无睹?” “倒是妾,只结交田氏一门商户,便使皇后怀恨在心;陛下不怜妾力弱,更坐视皇后禁足吾母子于深宫!” “今,今更欲毁往先之喏·······” 话说一半,戚夫人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哀痛,在儿子刘如意、丈夫刘邦二人面前,放声大哭了起来。 只不同于往日的是:无论哭的再哀痛、再激动,戚夫人较弱的拳头,却再也没敢砸上刘邦的胸前······· 看着戚夫人当着儿子的面嚎啕大哭,刘邦顿时也觉得有些面上挂不住,便朝刘如意轻轻一皱眉。 待刘如意慌忙退去,刘邦才皱着眉头从软榻上站起身,满是苦涩的发出一声长叹。 “夫人为如意张目,确本无不妥。” “往年,朕于此等事,不亦视若无睹?” 略有些烦躁的发出一问,刘邦面上,也不由涌上一股恨其不争的神情。 “去岁陈豨乱起之时,朕更筹谋布局,以周昌为赵相;更以赵尧代御史大夫,以为如意日后之助力!” “樊哙、灌婴,乃至夏侯婴等元勋功侯,更因‘亲吕’之故,而为朕免官赋闲!” “更有甚者,朕出征之时,亦以‘监国以兴修水渠’而刁难于太子,欲使其行差就错,以造易储之良机!” “此般种种,非朕为如意张目?” 满是不忿的道出此语,刘邦本欲再言,见戚夫人哭声愈发急促,也是不由漠然长叹一口气。 “唉~” “朕为易储而立如意,不可谓不殚精竭虑;于皇后、太子,更是全然冷遇·······” “然朕出征离京,留朝政于萧何之时,戚夫人,又是以何应答朕之苦心?” “为朕所刁难,太子,又是如何行事?” “皇后,又是何言、何举?” 说到这里,刘邦不由失望的摇了摇头,望向戚夫人的目光中,也终于带上了一抹问心无愧。 “朕离京,夫人只心心念念,欲坏太子之事!” “纵如此,亦无不可;然夫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恶太子,而同田氏合谋,乱社稷之大政!” “今日,夫人可为储位,而同商贾合谋鼓吹粮价;朕又如何放心,夫人明日不会为他事,而全败吾汉家之社稷?!” 略带愤怒的发出一声呼号,刘邦面色便稍一沉,语调,也稍归于平常。 “倒是太子,为朕托以监国之责,可为处处谨言慎行,未有丝毫谬误。” “得如此揽权之良机,太子更不曾为之动心,只事事由萧何为主。” “至夫人同田氏暗谋,鼓抬关中粮价,太子更毫不惧朕责备,拟少府官营之策,而往拜田何!” “后太子遇刺长陵,皇后勃然大怒,抄查田氏宅邸,方知夫人,早已同田氏往来密切。” “然纵如此,皇后、太子可曾借此,而于夫人、如意不利?!” 神情满是严肃的发出一问,见戚夫人终于止住了哭声,刘邦只满是哀愁的摇了摇头。 “未曾·······” “太子,未曾因此,而已监国之权,降罪于如意。” “皇后险蒙丧子之痛,亦未曾因田氏之事,而借机诬讦夫人。” “夫人可知,此,因何故?” 听闻刘邦发出这么一问,戚夫人终于从哀嚎中平静了下来,却并未能就刘邦这个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 便见刘邦满是惆怅的直起身,又是一声长叹。 “因皇后、太子皆知:此,丑事矣·······” “此,乃吾刘氏之家丑矣·······” “为保吾刘氏之门脸、吾汉祚之威仪,皇后、太子纵失此良机,亦不愿借此攻讦夫人、如意·······” “夫人可知:知如意同田氏勾连甚甚,以至涉刺储之嫌,太子作何反应?” “——太子托曲逆侯,于朕当面,代如意求情、美言·······” “皇后亦不曾因此怪罪于如意、夫人,只禁足夫人、如意于宫中,待朕亲处·······” 说着,刘邦面上神情,也彻底被一阵莫名的落寞所占据。 “若是换做夫人,当如何?” “夫人,可会禁足皇后、太子于深宫,以待朕归?” “如意又可会念兄长之亲,而速往相府,不惧萧何之威,尽焚兄之罪证?” “可会行贿于朕信重之谋士,以代为美言于朕当面?!!” 说到这里,刘邦终是再叹一口气,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若太子得立,待朕百年,纵于夫人、如意不喜,亦当可保如意周全。” “然若如意得立,夫人可能恕皇后不死?” “如意,又当否能保全太子,而不视同父兄长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最后扔下几问,刘邦便神情落寞的回过身,扶手望向殿外,止不住的唉声叹气起来。 而对于刘邦最后这几个问题,戚夫人即便再想开口,也终没能从嘴中,吐出哪怕一个字······· 二人便一坐、一站,一唉声抬气、一低头啜泣,硕大的宣德殿,只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刘邦清冷的声音,才将这阵漫长的寂静击碎。 “待太子出征,朕,欲往甘泉,稍行歇养。” 听刘邦突兀的发出一声低喃,戚夫人只赶忙抬起头! “妾随陛下同往!” 却见刘邦闻言,只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过身,缓缓回到软榻前,重新坐了下来。 “往数岁,朕多征战于关东,倒是有多年,未曾复见夫人之舞姿?” “不如今日,朕亲击缶,夫人,再舞以为朕观?” 闻刘邦此言,戚夫人只神情一愣。 片刻之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的戚夫人,终还是垂泪朝刘邦一点头,旋即在刘邦的注视下,来到了殿中央。 当戚夫人噙着泪,开始在宣德殿中翩翩起舞之时,端坐上首的刘邦,也开始面带萧瑟的拿起筷子,一下下敲打在眼前的饭碗边沿。 随后,便是一曲悠扬哀婉的楚腔,响彻宣德殿上空·······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羽翮已就~” “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 “当可奈何?” “虽有矰缴·······” “尚安所施·······” “虽有矰缴!!!” “尚安,所施?!!!!!” “·············” 第0198章 殿下,也该为刘氏开枝散叶了··· 夜色渐深,长安上空,也悄然响起了一阵悠悠蝉鸣。 作为刘汉政权唯二的政治中心,未央宫和长乐宫因为同一件事,举行了两场截然不同的夜宴。 ——太子刘盈,率军出征在即! 只不过,以皇后吕雉、太子刘盈为主,吕释之、吕禄、吕台等吕氏子弟,以及郦商、灌婴的新旧‘周吕部旧’为辅的未央宫宣室殿夜宴,几乎尽是一片喜悦和祥和。 而在长乐宫宣德殿,只有戚夫人和天子刘邦参与的夜宴,却是一副极尽低沉,又遍布哀婉的氛围。 宿醉。 皇后吕雉、太子刘盈;天子刘邦,戚夫人;郦商、灌婴,吕释之、吕台······ 参与这两场夜宴的每一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绪,喝了个酩酊大醉。 到次日清晨,当太子刘盈、天子刘邦父子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于各自的寝殿内转醒,汉室,也悄然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一个名为‘老天子竭尽全力,为太子铺设道路’的时代······ · “呃······” 日上三竿,辰时已过,长安城,也已响起零星鸡鸣。 在太子宫凤凰殿寝殿的软榻之上醒来,都顾不上先睁眼,刘盈便下意识抬起手,在额角一阵按揉。 待头部的胀痛稍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刘盈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的缓了好一会儿。 “呼~” 长呼出一口浊气,刘盈才觉绵软的四肢,稍有了些气力。 费力的侧过身,从软榻上撑坐起来,却是一阵天旋地转涌上头顶,惹得刘盈眉头又是一皱,对着额前一阵轻拍不止。 “春陀······” “春陀~” 强自将上半身从榻上撑起,刘盈顾不上寻外衣,下意识就是一阵无力的呼唤。 但有气无力的喊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春陀那熟悉的身影,从殿门外走入。 “嗯······” 口齿不清的嘟囔一阵,待刘盈都快要跌躺回榻上,殿门外,才响起一声极力压低的应声。 “殿下······” 听到春陀熟悉的嗓音,刘盈只如往日般,下意识抬起手。 待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被扶起,刘盈的眉宇间,只嗡而涌上一阵烦躁。 睁开眼,见榻前仍是空无一人,刘盈心中的烦躁,终是渐渐化为一股恼怒。 “谁人教尔隔门应答?!” “还不快进来!” 满是烦躁的一声轻斥,惹得刘盈才刚平静下去的太阳穴,便又似是受了惊吓般,突突直跳起来。 待刘盈下意识扶起额头,殿门外,却传来春陀一声极尽惊惧的颤声。 “奴······” “奴不敢······” 话音未落,刘盈本就不甚美丽的面容,嗡而带上了一抹罕见的躁怒! 正当刘盈要愤然起身,好好教育教育不懂事的奴仆时,刘盈身后,却悄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xī xī sū sū)的声响。 不待刘盈回头查探,一声极尽温和,又隐隐带有些许娇羞的低语声,随着一阵清香,直扑刘盈面门。 “殿下醒了?” ······ · 在那宫女极尽娇羞,又满含爱慕的侍奉下穿戴整齐,丢下一句‘再多睡会’,刘盈便噙着尴尬的僵笑,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殿门一侧,那道跪地匍匐的身影。 “咳咳!” 刻意的一声干咳,惹得春陀呆愣片刻,便赶忙站起身,旋即跟上刘盈的脚步,朝着前殿的方向走去。 待寝殿被主仆二人远远抛在身后,刘盈也终是悄然止住脚步,面色尴尬的稍回过身,侧望向春陀。 “孤不早有吩咐:寝殿之内,不得有婢女出入?” 说着,刘盈朝身后的寝殿方向一努嘴,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嗯?” 闻刘盈这一声满含深意的‘嗯?’,春陀只将本就深底下的头,再次朝地面的方向抵近了些。 “昨日之事······” “殿下都不记得了?” 此言一出,刘盈面上神情陡然一紧,望向春陀的目光,更是下意识带上了一抹狠厉! 费劲好大的戾气,才按捺住‘杀人灭口’的冲动,又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圈周围,确定‘隔墙无耳’,刘盈才将上本身稍前倾些,音量也压到了即便春陀,也只是勉强能听清的程度。 “孤······” “醉酒失态?” 嘴上说着,刘盈的面上神情,也不由涌上一阵尴尬。 只短短片刻之内,刘盈就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副令人恨不能换个星球居住的尴尬场景。 ——太子醉酒而归,于途中偶遇一宫女,便强拉硬拽着,将宫女拉入了寝殿······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刘盈的眉宇间,便立时涌上一抹对自己的不忿。 ——没出息! 实际上,即便刘盈真的做了如此荒唐之事,顶天了去,也就是会被朝臣功侯在私底下调侃一阵。 什么,太子长大啦~ 长成丈夫啦~ 等等,诸如此类。 甚至于,当今天子刘邦的八个皇子,其中就有一位,是天子刘邦‘酒后失态’,才得以降临人世间。 ——汉二年,刘邦于彭城一战惨败于项羽,率溃卒奔逃回荥阳。 听闻刘邦大败,早先因彭越‘谦让’,而得以被刘邦封为魏王的魏豹,也是立刻做出了‘判汉降楚’的明智选择。 只不过,仅仅一年后的汉三年,判汉降楚的魏王豹,便被奉刘邦之令前去征讨的韩信生擒,魏王之位被剥夺;后来又被驻守荥阳的汉将周珂杀死。 魏豹身死,魏王宫自也没有了继续错在的道理;而原先,被魏王豹安置在王宫内的嫔妃、姬妾,也尽数被送入了刘邦的后宫。 这其中,就有闻名于青史,被史学家视作‘刘汉第一贤后’的薄氏。 之后不久,便是刘邦再一次酒宴之后‘醉酒失态’,在回寝殿休息的途中,顺手就将入宫不久,还仅仅只是宫女的薄氏揽进了被窝。 这种事,在刘邦的一生,尤其是起兵抗秦之后的后半生中,可谓是司空见惯。 刘邦自也是早就习惯了‘抓娃娃’式的临幸原则,次日醒来之后,还是酒照喝、肉照吃,接着奏乐接着舞。 而薄氏,也依旧是先前那个地位卑贱,宫中地位仅高于太监的宫女。 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恰恰就是那一夜风流,便使得地位底下的宫女薄氏,怀上了皇四子刘恒!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邦第四子刘恒,更是成为了汉室第五位皇帝,史称:汉太宗孝文皇帝······ 对于老爹的‘风流不羁’,刘盈身为人子,自然不好去评判。 但作为太子,尤其还是尚未成年的太子,刘盈还是不太希望自己头上,被贴上一个‘荤腥不忌’的标签。 ——尤其是二两马尿下肚,就逮谁推谁的风评,是刘盈绝对不想得到的‘勋章’! 最最主要的是:刘盈,年纪还小······ 如果传出去,朝臣功侯都只调侃两句‘太子长大了’,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怕就怕有心人借题发挥,编造出诸如‘太子沉迷女色’‘无色不欢’的谣言,那刘盈才刚得以树立的太子威严,恐怕立时就要崩塌! 再者:刘盈前世,就是因为太过沉迷女色,才落得一个二十二岁英年早逝的下场······ 越想,刘盈的面色便愈发难看起来,惹得一旁的春陀,也是一阵心惊胆战。 好在没过多久,春陀便在刘盈心绪重重的目光注视下,对刘盈微一躬身。 “殿下昨日,确饮酒稍多,然尚未醉至失态之地······” 低眉顺眼的道出一语,春陀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真相深深埋入了心底。 昨天的刘盈,何止是‘饮酒稍多’? ——根本就是醉成了一摊烂肉! 醉酒失态且不说,就连衣服,都是春陀亲手帮忙脱的! 就那副烂醉的模样,醉酒失态,也得刘盈有那力气······ 暗自腹诽一番,春陀便稍敛面上忐忑,对刘盈又一低头。 “昨日,殿下于宣室醉酒,皇后亦不胜酒力,无以亲送殿下。” “三更前后,大长秋李公携内寺数人,方搀殿下回宫······” 语调平和的帮刘盈回忆一番昨晚的状况,春陀稍咽了口唾沫,旋即侧过头,朝寝殿的方向一昂首。 “及······那,那位······” “乃随大长秋李公,共搀陛下回宫······” 听春陀说自己昨晚并没有失态,而是被母亲吕雉身边的太监头子送回了太子宫,刘盈不由在心中稍松了口气。 但当听到后面这句,刘盈面色又不由一紧! 略有些尴尬的撇了眼寝殿方向,又面色僵硬的望向春陀,刘盈的语调中,只顿时涌上一阵尴尬。 “母······” “母后所遣?” 说着,刘盈不忘强自按捺住尴尬,又朝寝殿的方向一努嘴。 却见春陀闻言,只面色迟疑的纠结好一会儿,才语带试探的开口道:“李公未曾言明。” “只殿下回宫之时,李公言奴曰:此女,往日颇得皇后喜爱······” 听闻春陀此言,刘盈终是面色僵硬的自起上半身,五味杂陈的稍发出一声短叹。 春陀虽然说的隐晦,但结合着前世的记忆,以及对老娘的印象,刘盈很轻松就得出了结论。 ——此刻,正满怀欣喜,又忐忑不安的躺在刘盈榻上的女子,应该是奉皇后吕雉之令,‘奉旨’钻入刘盈被窝的。 只不过,即便前世对类似的事早已习以为常,此刻的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起来。 老娘往儿子被窝里塞女人······ 这算什么事儿嘛······ 正当刘盈尴尬的抠紧脚趾,盘算着要不要在太子宫内,抠出个地下三室一厅之时,春陀却是悄然上前两步,做出附耳低语的架势。 见春陀罕见的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刘盈心下也是一奇,只稍一思虑,便也配合的附耳过去。 “殿下回宫歇下之后,李公同奴闲谈了几句。” “李公言:今些时日,皇后独处之时,总言与自听。” “所言者,似是······” “似是言殿下年过十五,当为刘氏开枝散叶,诞下皇孙······” 神情郑重的道出此语,又见春陀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将手深入怀中,取出一块足有眼球大小的金块。 “此金,乃昨夜李公赠于奴。” “李公言:此数日,奴或可伺机遣女至殿下寝殿;纵皇后知之,亦绝不当怪罪于奴······” 言罢,春陀便又悄悄跪了下来,面色忐忑的将金块举过头顶。 “李公身大长秋之职,又素得皇后信重,李公赠金,奴实不敢不受!” “然奴,断不敢于殿下不忠······” 说着,春陀的牙槽,竟也忍不住有些打起了颤。 看着春陀神情惊惧的跪倒在身前,将那块起码有二金重的金块举在头顶,刘盈只顿感一阵心暖。 “唔······” “且起身吧······” 喜怒不明的一声轻语,待春陀忐忑不安的站起身,便见刘盈又一挥手。 “既是李公所赠,收下便是。” 轻描淡写的对春陀下达‘可以留下金块’的批准,又见刘盈沉思片刻,旋即朝寝殿的方向一昂头。 “即母后有令,使尔遣女入寝殿,便也无须费事。” “往后数日,便由此······” “唔,此女侍寝。” 神情淡然的做下吩咐,刘盈便回过身,径直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 出征一事,已经提上日程;刘盈,也该前往长乐宫,向老爹刘邦请示一番‘征讨纲领’。 闻刘盈做下吩咐,春陀自是赶忙一点头,又小碎步送刘盈到殿门处,才在高槛内止住脚步。 待刘盈乘上那辆破旧到有些‘标新立异’的太子辇车,朝着司马门的方向驶去,春陀才终于稍直起身,长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春陀又缓缓回过身,望向寝殿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敬畏。 ——作为宫中内侍,尤其是能得到太子刘盈信重的太子宫太监头子,春陀对于宫中的生存法则,自是称得上‘深讳’‘精熟’。 而根据春陀所了解到的‘大内生存法则’,此刻,正躺在刘盈寝殿内的宫女,极有可能是将来,刘盈即立为天子之后,能达到‘美人’级别的后嫔! 这种级别的后嫔,尤其是有机会为刘盈诞下子嗣,且一旦生育,便极大概率是诞下长公主或皇长孙的后嫔,根本不是春陀一个宦官,所能得罪的起的······ “也不知这位,该当如何称之······” 暗自思虑着,春陀的注意力,便悄然集中在了紧攥于掌中,尚未来得及收回怀里的金块之上。 “嗯······” “备下厚礼,往拜大长秋李公,或可稍得指点······” “同李公交好,于殿下日后之事,也当有裨益······” 喃喃自语着,春陀又似是想起什么事般,望向手中金块的目光,竟嗡而带上了一抹愁苦。 “二金······” “回礼,至少当值三金之贵!” “唉······” “又该上何处再寻一金,以做备礼之用······” 第0199章 你这逆子!是想烫死朕吗! 在春陀郁闷的回到住所,盘算起备礼拜访大长秋李信的事时,刘盈也乘坐着辇车,晃晃悠悠来到了长乐宫外。 略有些出乎刘盈意料的是:老爹刘邦,似乎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到来,也没有派出身边的郎官、内史,于长乐宫外迎接刘盈。 没有被老爹安排人迎接,刘盈也只好规规矩矩来到殿门处,道明来意,以待宫门禁卒入内通禀。 很快,刘盈便被再次出现在宫门处的禁卒,自西宫门引入了长乐宫。 但让刘盈略感疑惑的是:当刘盈随着引领自己的禁卒,来到长信殿外之后,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老爹刘邦的接见。 在老宦者令尬聊陪同下,于长信殿外静候足足一刻,刘盈才终于等来一道侍中打扮的身影,自殿内小跑而出。 待看清刘盈的身影,却见那侍中并没有走上前,而是脊背笔挺的来到殿门门槛外三步的位置,旋即将头高高一昂。 “陛下诏谕~” “着:太子刘盈,入宫觐见~” 感受着这从未曾体验过的‘汉礼’,刘盈饶是心里一阵别扭,也终是只能乖乖跪下身,对殿内稍一叩首。 “儿臣,谨遵父皇诏谕······” · 走入大殿,在御阶外十步的位置停下脚步,刘盈便稍深吸一口气,正要跪地叩首。 却闻御阶之上,传来天子刘邦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唤。 “唔······” “上前些······” 闻声抬起头,刘盈也不由将查探的目光,缓缓移向御阶之上的老爹刘邦身上。 却见刘邦只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侧身瘫靠在御榻之上,手掌捂着额头,在额角处一阵不住地按揉。 面带迟疑的走上御阶,不等刘盈靠近,便是一阵刺鼻的酒气,朝着刘盈扑面而来。 “嘿······” “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悠着点身子骨······” 见刘邦这幅模样,刘盈又如何搞不清楚状况? ——都不用说别的:半个时辰前,于太子宫凤凰殿醒来后的刘盈,状态便同此时的刘邦一模一样! 只不过,相较于年方十五的刘盈,老天子花甲高龄,显然很难抵抗酒精,对老迈躯体的伤害······ “要不,劝劝老家伙?” “一大把的年纪,还生着病·····” 正当刘盈思虑之间,就见御阶侧悄然出现一道身影,手中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醒酒汤,缓缓走上御阶。 见状,刘盈只稍一思虑,便悄然走上前去,接过宦官手中的汤碗。 回过身,见老爹还是一副‘再也不喝了’的痛苦神情,刘盈也是忍俊不禁的一笑,旋即用木勺舀起些汤,径直送到了老爹嘴边。 感受到嘴边传来一阵温热,刘邦也是将手掌从额角稍抬开了些,待看清木勺,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下一瞬间,硕大的长信殿,便响起一阵急促,又极尽愤怒的咆哮声······ “混账东西!!!” 被滚烫的醒酒汤烫的嘴皮一麻,刘邦只嗡而大怒,抬手就是一挥! 待汤碗在御榻周围摔得稀碎,又看见刘盈不顾身上汤渍,神情惶恐的跪倒在榻前,刘邦才面色一滞。 “嗯······” 满含恼怒的瞪了刘盈好一会儿,刘邦终还是皱眉侧过身,朝那宦官一摆头。 片刻之后,御榻周围再次被复原如初,刘邦才强自按捺的胸中恼怒,小心触碰着嘴唇,面带恼意的躺回了榻上。 “起来说话!” 一声余怒未消的轻斥,自是惹得跪地匍匐的刘盈,如弹簧般从地上弹起,却根本不敢抬头直视向刘邦恼怒的双眸。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刘邦心中的怒火,也终随着嘴唇渐渐平缓下去的炙痛,而悄然散去。 只不过,对于方才的炙痛,老天子显然还耿耿于怀于心。 “怎么?” “得朕赐以赤霄,又储位无虞,便如此急心于使朕升天?!” 听闻刘邦隐含恼意的道出这句诛心之语,刘盈本就慌张的面色只嗡而一紧! 待听出老爹恼怒的语调中,竟稍带上了些许戏谑和调侃,刘盈才稍镇定了下来。 “父皇恕罪······” 趁着出声告罪的功夫换了口气,刘盈不安的心绪,也悄然重归于平静。 而后,便是刘盈面带愧疚的上前些,语调中,却反带上了些许委屈,和自艾。 “自孩提之时,儿便常有久不见父皇当面;当父皇兴兵伐秦,儿同父皇更一别数岁,终难得一见······” “然自儿记事之时起,母后便常教诲儿:为人子,当事恭孝于父、母、亲长当面。” “后汉室立,父皇位登九五,喜三弟而恶儿,儿更曾相问于宫中婢女、内侍,以习侍君之术······” 说到这里,刘盈便满是愧疚的低下头,本就微弱的音量,更是压到了宛如蚊鸣的程度。 “然往数岁,儿皆未得父皇召见;所习之侍君术,亦从未曾施于父皇当面······” “今日终得父皇召见,儿满怀欣喜于心,一时不谨,方行差就错······” 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失误,解释成‘没有经验,又有点紧张’所导致,刘盈心中,却是一阵汗颜······ ——什么‘紧张’‘兴奋过头’,刘盈根本就是前生今世加一起十好几年,被人伺候惯了······ 但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恰恰是刘盈因为真的心虚,而表现出来的愧疚、忐忑,在天子刘邦的眼里,便更多了一分真实。 也是被刘盈这句话一提醒,刘邦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汉室鼎立,刘盈从汉王太子,成为汉室的储君皇太子时起,天子刘邦,似乎便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刘盈了······ 不片刻的功夫,刘邦面上隐含着的怒容,便被一抹即便已经在极力掩饰,却依旧遮掩不去的愧疚所取代。 刘邦因烫到嘴唇而燃起的怒火,也随着这一阵源于‘父不慈’的愧疚,而尽数化作于无。 “嗯······” “坐下说话。” 一声清冷的招呼,刘邦又随手指了指御榻旁,早已被铺设好的筵席,便如记仇的孩童般,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嘴唇,重新躺回了榻上。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盈也终是在心中长松一口气,对刘邦稍一拱手,旋即在筵席之上跪坐了下来。 刘盈清楚地知道:自己方才那句似是随意的‘自辨’之语,必然会让刘邦心中,生出对自己的无尽愧意。 但刘盈也同样明白:开国皇帝的尊严,不可能因为对儿子的愧欠,便被刘邦抛在脑后! 能摆出这幅‘你烫了朕的嘴,但朕不跟你计较’的态度,或许,就已经是老天子的极限······ “皇后,是如何答允此事的?” 短暂的沉寂之后,刘邦一声毫无征兆的询问声,便传入刘盈耳中。 听闻此问,刘盈自也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老爹口中的‘此事’,指的究竟是什么。 稍一思虑,刘盈便面色恭敬的抬起头。 正要开口,见老爹仍平躺在御榻之上,只朝自己露出个头顶,甚至仍不停地轻抚着下唇,刘盈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还说不记仇······” 暗自腹诽一声,刘盈便低声清了清嗓,旋即对视野中的头顶一拱手。 “母后之脾性,父皇自是了然于胸。”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严肃。 “淮南王英布逆反作乱,为害关东在即,又父皇抱恙而回京歇养,无以亲征平叛。” “儿身父皇亲子,又为诸皇子之嫡长、社稷之储君!” “社稷有事,而父皇抱恙,于情于理,皆当儿臣代父皇出征,以平不臣之叛王!” 满是决绝的道出此语,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语调中,也带上了些由衷的恭敬。 “及母后,自父皇得以位登九五,便久为朝堂赞以‘顾全大局’‘母仪天下’之美誉。” “平日,于涉儿臣之事,母后或偶有偏执;然于朝政、国事,母后皆未曾有过失当之举。” “今儿臣欲代父皇出征,便当可全忠、孝之道,更可解社稷之患。” “此等关乎社稷,又可使儿尽全忠孝之事,母后,自无因私废公、执意相阻之理······” 将吕雉答应自己代老爹出征一事,尽数归于吕雉‘顾大局’‘识大体’,刘盈便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等候起了老爹刘邦的回复。 却见刘邦闻言,抚摸着嘴唇的动作都不由一停,旋即‘腾’的一下从御榻上弹起身,将满是孤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道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 在老爹那满是震惊的目光中,刘盈更是隐隐看见‘朕读书少,你别骗我’一行字······ 但即便如此,刘盈也依旧是那副若有其事的面容,望向刘邦的目光中,甚至稍带上了些许疑惑。 ——难道父皇以为,母后不是这样的人吗? 看着刘盈几乎明写在脸上的疑问,刘邦只面色百转的沉吟了好半晌,才终是面色怪异的躺回了榻上。 若非刘盈这么一说,吕雉在刘邦心中的形象,几乎就是人世间一切恶的结合体! 但刘盈这么一说,刘邦再细一琢磨,好像也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只要不是牵扯到刘盈的事,那在吕雉手上,基本都能得到妥当的处置。 只不过,同先前‘别想让我跟儿子道歉’的态度一样,刘邦也绝对不愿意亲口承认:皇后吕雉,是一个顾大体、识大局的贤内助。 刘邦更不会承认:吕雉的所有歇斯底里,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有人,想要伤害她的宝贝儿子刘盈······ 随着刘邦再次平躺回御榻之上,才刚涌现出些许热乎气儿的大殿之内,便再度陷入一阵漫长的沉寂。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而从刘邦所表现出来的‘策问’态度中,刘盈也不经意间感受到:对于自己,老爹似乎并不是很想直面面对······ “也是。” “任是谁,跟亲儿子来这么一出‘我虐我儿千百遍’,但凡还要点脸,也都是不敢面对······”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刘邦脑顶的目光,便愈发带上了些坦然。 只不知为何,刘盈入殿都过去半刻的功夫,天子刘邦,却还是没将话题引入正题。 “昨夜晚间,皇后似于宣室设宴,以同吕氏子侄、部旧共庆?” “嗯~” “太子出征平叛一事,皇后,也当已于宴上道明。” 又是冷不丁一声低语,刘邦却并未再次从榻上起身,而是稍侧过头,将目光撒向殿内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闻之此事,竟无人于宴上进言,以阻此事?” 听闻此问,刘盈稍一沉吟,便摇头一笑。 “父皇,慧眼如炬······” “昨日晚宴,确有吕氏子侄、部旧二三人,以‘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言说,以劝母后勿允此事。” 就见刘邦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便翻过身,趴在御榻之上,昂头看向刘盈。 “太子以为如何?” “代朕出征,以平英布之乱一事,合此‘二三人’所言否?” 听老爹问起昨日晚宴,刘盈还只当老爹是对吕氏外戚心怀戒备,想要从自己口中打探些什么。 老爹想知道,刘盈自也不好完全隐瞒,便也以‘二三人’的马甲,将吕释之的那番言论摆上台面,以试探刘邦的态度。 见刘邦根本不关心那‘二三人’的身份,反道问起自己的看法,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老爹,应当是想试探自己的态度。 到这时,刘盈才稍放下戒备,将昨日发生在宣誓殿内的事,简单对刘邦做了个概述。 “昨日,此‘二三人’于宣室言:英布此贼穷凶极恶,又极具战争之才,唯父皇御驾亲征,方可速平之。” “又儿储位无虞,更未曾知兵事;若代父皇出征平叛,纵侥幸胜之,亦于儿之储位无有鄙夷。” “更若儿为英布所败,轻则儿威严扫地,储位再生他疑;重,儿更有为兵刃所伤,而使社稷动摇,天下大乱······” 听闻刘盈详细道出‘平叛胜败于太子之利弊’的内容,刘邦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些许兴致盎然的神情。 “哦······” “如此说来,倒亦谈不上无理······” 似是认同般点头低语一番,便见刘邦又一抬眼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审视。 “太子之意如何?” “即英布穷凶极恶,非朕不能平灭,又太子不知兵事,更勿须武功以固储位,今日,又为何入宫面朕?” 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玩味。 “莫非太子今日入宫,便欲恳请朕御驾亲征,而允太子留于长安?” 第0200章 没有对错,只有适不适合 听到刘邦略带戏谑的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下意识稍抬起头。 待看清老爹面上玩味,刘盈也不由低头一笑。 ——老家伙,这是想考校自己了······ 沉吟措辞片刻,便见刘盈刻意将身子坐正了些,面容之上,也终于带上了些奏对、应答该有的严肃。 “适才,儿已言明父皇:儿率军出征,代父皇平灭淮南,乃于社稷、于儿、于朝堂,于父皇皆有益之国事。” 神情坚定地道出此语,又见刘盈稍低下头,满是敬畏的望向腰间,那柄极具神话色彩的赤霄剑。 “昨日,父皇于朝公、百官当面,系赤霄剑于儿腰间,更使儿知父皇之意,乃欲诫儿:吾汉家之天子,断无独长于仁善,而不知兵、不知尚武之理!” “故儿纵不念淮南将反,乃关乎社稷之国事,便念及父皇此诫,儿亦理应当仁不让,自请为帅,以平淮南之将乱!” 神情庄严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抬起头,顺势朝老爹一拱手。 “得父皇此诫,儿方始知储君之责,又吾汉家之天子,所当具之仪、能者何。” “儿,谨谢父皇教诲!” 听着刘盈满是严肃的话语声,趴在御榻之上,稍昂首看向刘盈的刘邦,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一抹认可。 但刘邦也并未开口,只轻笑着继续看向刘盈,等待着刘盈的下文。 就见刘盈稍低下头,将面上庄严敛去些许,旋即微笑着抬起头。 “及昨日,言于宣室晚宴之论,儿,实不敢苟同。” 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思索之色。 “儿愚以为:天子者,乃天地万物之共主,乃奉天之令,以代牧天下之民者。” “故凡利于天下、益及万民之事,亦皆当乃天子乐见、乐为之事。” 说着,刘盈便又侧过头,神情满是崇敬的对刘邦一拱手。 “便如父皇,不忍天下万民为暴秦所欺,遂顺天应命而立汉祚;后又赐民田、爵,更尽废秦之苛捐、重税,行轻徭薄税之政,而与民休养生息。” “儿以为,父皇所行之汉政,便皆合‘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之理······” 随着刘盈平缓的道出这声‘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刘邦只眉角一挑,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思索之色。 “天下乐,则天子乐;天下哀,则天子忧······” 轻声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待刘邦再次抬起头时,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一抹询问。 “此,乃何人授与太子?” “太傅叔孙通?” 面色怪异的发出一问,不等刘盈开口,又见刘邦自顾自一摇头。 “嗯······” “不对。” “叔孙通,恐无胆言及帝王之论······” 自语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终涌上一抹无奈,和些许复杂。 在刘邦看来,这种涉及‘帝王与天下’的言论,绝对不是朝臣、元勋有胆提及的。 有胆提起,同时又能如此精准的说到要害,恐怕也只有皇后吕雉······ 正当刘邦思虑之间,刘盈也是略带心虚的僵笑一声,旋即稍抬起头。 “不敢瞒于父皇。” “此,乃儿闲暇之时,独处而偶思得之论······” 低声道出此语,刘盈不忘赶忙朝刘邦嘿笑两声:“儿偶有妄言,若有不妥,万望父皇莫怪······” 就见刘邦稍思虑片刻,便面带笑意的坐直了身,却并未正身端坐,而是将双腿随意盘起,左手手掌撑着左膝,右肘也稍撑上右膝,顺势将上半身,朝刘盈的方向侧倾了些。 目光略带审视的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刘邦终是手撑着御榻,将身体正对向刘盈,面上神情,竟也稍涌现出了些许兴致。 “天子与天下同乐、同哀······” “朕尚记得,叔孙通初随朕左右之时,亦似曾进此般儒论。”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见刘邦再次将审视的目光,悄然锁定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只朕至今不知:何谓‘天下’?” “又何人,乃于天子同忧、同乐,其生死存亡,皆当为天子心系之‘天下万民’?” 听闻老爹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刘盈很清楚:老爹刘邦,并非不知道什么是‘天下’,也并非不知道什么人,才是天子所需要关系、维护,视之为社稷之重的‘天下万民’。 对于帝王所需要统治的‘天下’,以及帝王需要维护、照顾的‘天下万民’,刘邦甚至很可能是青史之上,看的最透彻的君王! 而刘邦之所以要佯装不知,顺便以此对刘盈发问,不过是想要看看刘盈的想法,究竟是否与自己的认知匹配。 准确的说:刘邦想要尽快辨别出,刘盈心中的‘天下’‘天下万民’,究竟是刘邦心目中的黔首农户,还是儒家所提倡的那套‘躬耕之户’。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也愈发小心翼翼起来,在给出答复之前,更是难得一见的措辞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 确定自己的答案,绝对不会出现让老爹不满的内容,刘盈才终于从‘思虑’中回过神,旋即正身望向御榻之上的老爹刘邦。 “禀父皇。” “天下、天下万民,其言虽浅,然其所揽者,实可谓甚巨!”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的面上神情,也不由陡然带上了一抹庄严。 “相传周时,天下诸侯多以礼乐为首重,又以王族宗亲、公卿大夫为‘万民’。” “然至周西迁,神州礼乐始崩,昔周遍封姬姓宗亲而遍王天下,不过百十年,姬姓宗亲诸侯数百,纵皆为彼此之血亲,亦难免因一城、一地之争,而擅起刀戈。” “后诸子百家争鸣,凡言‘天下’‘万民’,乃至帝王之论者,更可谓数不胜数。” “——先有儒祖孔丘曰:人生而性善,后得贤者教诲,而仁义俯焉;再以礼束人之所为,使民蓄纯善之风,则天下可安。” “然杨朱曰:私为己谋,人之性也;背性而与利于人,不过以仁义标榜己身,而欲得人误崇之伪君子也;” “更墨祖墨翟直言而驳斥曰:孔丘者,不过盗羊而食、窃衣而着之小人!” 神情严峻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适时涌上些许疑惑。 “伊始,儿闻儒家所言之‘民’者,乃习读经书而知礼教之人;然待儿闻之杨朱、墨家所言之‘民’,儿只左右为难,不知当如何辨之。” “——依儒家之言:民者,当乃家有累赀,而闻名于县乡之贤者。” “然依墨家言,民者,当乃家徒四壁,事农而谋生计之贫民黔首。” “更前时,而得闻法家之言,曰:农为本,商为末;及家赀累巨之富户,不过以农致富,用之以商,以本发家,用之以末,实乃五蠢外之第六蠢!”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满带沮丧的摇了摇头。 “诸家所言各异,更多彼言是而此言非;儿始确难辨其善恶······” 见刘盈神情满带着疑惑,再稍一回味刘盈方才的话语,刘邦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感怀。 就见刘邦稍坐直了身,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抬起头,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硕大的长信殿内。 “唉~” “百家之言,确多有彼此攻讦,又截然相反之论。” 语调满是唏嘘得说着,刘邦的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回忆之色。 “儒家之说,兴于春秋之时,儒祖孔丘之手。” “然彼时,周天子方失威仪,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礼教崩坏在即;孔丘以仁义、礼教之言而行于列国,多只得诸侯礼遇,然终不得一官半职。” “后天下之学,便以杨朱、墨各得其半;此二者之论,更彼此大相径庭。” “杨朱曰:唯我利己;墨翟曰:兼爱非攻。” “杨朱曰:人性本贪;墨翟曰:尚同尚贤······” 面带感怀的说到这里,刘邦也不由嘿然一笑。 “墨祖墨翟,先言孔丘之大非,后更尽驳杨朱为‘贼子’之宝典,实可谓天纵奇才。” “只可惜,墨翟之后,墨家自分为三,其中楚墨一脉延绵至今,更已多为游侠之众,而为害于天下各地······” 略带遗憾的发出一声感叹,刘邦话头稍一滞,便又将话头一转。 “再后,便是秦得商君而变法革新,先得河西牧马之处,后又南下得据巴、蜀。” “自此,杨朱、墨皆势微,而法家渐兴;及至秦王政以李斯为相,法家,方为天下之显学······” 说到这里,刘盈终于从回忆中回过神,轻笑着望向跪坐于御榻旁的刘盈,最后补充了一句:“再后,便是秦二世而亡;项羽虽遍封十八诸侯,然归根结底,终不过楚-汉之争。” “楚尊鲁儒礼教之术,而汉用黄老无为之政;终项羽亡于乌江,楚亡而汉兴,黄老无为之道,为吾汉家沿用至今······” 言罢,刘邦也是不忍稍发出一声感叹,旋即轻笑着望向刘盈。 “天下、万民之论,自陈涉吴广奋起大泽之时,便已得论。” “朕倒欲考太子:诸子百家之言,孰是孰非,又孰善、孰恶?” 听闻此言,刘盈也是强自从春秋时期,诸子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中缓过心神,稍沉吟思虑片刻,便对刘邦一拱手。 ——算上前生今世,为了今天,这场关于‘百家学说’的问答,刘盈,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准备! 刘盈也十分确定:对于自己的结论,老爹刘邦,必然会眼前一亮。 “禀父皇。” “诸子百家之言,多彼言是,而此言非;若论其善、恶,恐难得确论。” “儿以为百家之言,实无谓善、恶,而当论其所言,适用于何时。” 面色镇定的朝刘邦一拱手,刘盈的气质中,陡然涌上一阵自信的光芒。 “杨朱唯我,不以物累;若天下士农工商、公卿大夫,皆从杨朱唯我之倡,只当天下大乱,国将不国。” “然天子承万千黎庶之重,以为天下之共主;既天地万物,皆为天子之私赀,则天子唯我,便等同为:泽及天下!” “故杨朱之学说,虽不可为民所从,然天子确可暗从杨朱之所倡,使国纵偶有险阻,亦无社稷颠覆之余。” 满是自信的说出这句‘只有天子可以自私自利’,刘盈便昂起头,目光毫不躲闪的对上刘邦满是惊诧的目光。 刘盈的论述,却也并未就此结束。 “墨家之言,虽偶有不敬之论,然其以器械之术利及天下,使甲卒得兵刃、农户得锄耙,亦有其于国得用之处。” “及法家,其倡多猛烈过甚,而与民重担;虽太平之事不可用,然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 “若逢天下动荡,万民疾苦之乱世,法家之言,亦可用之于速平天下。” “秦奋六世之余烈而横扫六国,便乃此理。” 说到这里,刘盈不由面色一滞,略带迟疑的望向刘邦。 待刘邦神情晦暗的点了点头,便见刘盈又笑着将头低下去些许。 “儿闲时思及秦二世而亡,亦得些许愚见。” “——秦存于乱世,而于关东六国争天下,其用法家之严律、墨家之器械、农家之耕作而兴强,本确无谬。” “然至六国皆亡,天下归一而皆为秦,便乃乱世止而盛世在即。” “又法家之严苛律法,适乱世而不可用于治世;故秦王政得统天下之时······” “便当尽除法家之说!” 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又见刘盈思考片刻,旋即似是自语般呢喃道:“初时,天下百废待兴,当行黄老无为之政,而与民休养生息。” “待天下安泰,民心安定,再缓用法家而明律法,辅之以墨、农诸说,以固社稷······” 看着刘盈毫不迟疑的道出这番对法、墨、黄老等诸学的看法,刘邦心惊于刘盈如此早熟之余,心中更是涌上一阵惊喜! ——丝毫不差! 刘盈对诸子百家的看法,同刘邦的认知,完全可以说是丝毫不差! 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墨、黄老等几大家,根本就无所谓什么什么谁好谁坏,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什么样的世道,更适合用什么样的学说来稳固统治! 正如刘盈所言:如果秦一统天下之后,下定决心,一改先前的严苛律法,以如今汉室所奉行的黄老之说,那秦再怎么短命,也绝不可能二世而亡! 但很快,刘邦就从刘盈的回答中,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遗漏’。 对于儒家,这位坊间传闻中‘独喜儒术’的太子,似乎完全没有提及······ 第0201章 ‘不类几’的源头,原来在这里 ‘太子好儒’,在长安,甚至于在整个天下,都早已算不上什么新鲜事。 早自汉室鼎立,刘盈以九岁的年纪,得立为汉太子之时,关于‘太子好儒’的绯言绯语,便从未曾断绝于刘邦耳侧。 有人说,太子作为社稷之后,实在不应该对某一学说,表露出太过明显的偏爱;而应该一视同仁,以‘英雄不问出处’为原则,广纳天下贤者,为社稷所用。 也有人说,太子好儒,是胸怀仁义、与人为善之兆;对于百废待兴的天下、卧虎藏龙的元勋功侯而言,一个仁善的太子,实在是社稷之幸。 但刘邦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并非是在阐述事实,而是从自己的屁股出发,说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话而已。 ——说太子不该独喜儒家,而是应该‘雨露均沾’的,必然是那些出身黄老,乃至于法家、纵横家的后起之秀! 同样的:说太子仁善,对于社稷百利而无一害的人,也无一不是功勋显赫,又深恐日后‘功高震主’的元勋功侯。 除了这些为自己的切身利益发生的人,刘邦更常见到的情况,是沉默; 是忌讳; 是讳莫如深。 原因,也不外乎一件天下皆知的事。 ——天子恶儒! 在天下百姓的眼中,天子刘邦,就是一个从娘胎里生出来,就哭嚷着要杀绝儒家的老顽固! 在知情稍多,也更具体的朝臣百官眼中,刘邦讨厌儒生、儒家,则是因为当年,项羽死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之时,鲁地的儒生曾联合起来,扬言要‘为项王披麻戴孝’。 但只有刘邦,以及萧何、曹参在内的几位近臣才知道:刘邦对儒家的厌恶,根本不是百姓认知中的‘生来如此’,也绝不仅仅是因为鲁儒的那段黑历史。 儒家真正让刘邦感到不喜,甚至屡屡做出羞辱举动的原因,是儒家所代表的群体,恰恰是刘汉政权严防死守,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的大患。 ——豪强! 准确的说,是宗族,尤其是大宗族。 作为从底层一步步爬上至尊之位的草根,刘邦对于秦二世而亡的原因,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徭役繁重、税赋繁杂,或许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原因; 南征百越、北逐匈奴,甚至试图对西南夷的荒山野里形成实际掌控,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也完全谈不上‘秦因此而亡’。 退一万步说:就算繁重的苦役、税赋,以及南北两线征伐,又于中原大兴基建,确确实实动摇了嬴秦根基,也断然没到始皇帝才刚端起,天下便应声而乱的程度。 所以在刘邦看来,秦之所以灭亡的如此迅速,甚至都没有丝毫回光返照的趋势,其原因,不外乎两点。 ——对大宗族太过仁慈,又对底层平民太过严苛······ 但凡始皇帝之时,天下百姓肩上的担子轻一些、税赋苦役少一些,到二世之时,又怎么可能会到三二大汉振臂一呼,周遭数县云起而从的地步? 再有,便是始皇驾崩之时,如果没有项羽这般的‘故六国贵族’,以及楚怀王那样的大义旗帜,纵是陈胜吴广起兵大泽,又能翻起多大浪花?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再浅显不过。 便说过往数年,汉室虽然口口声声‘轻徭薄税,与民休息’,但关中百姓肩上的担子,根本就不比嬴秦之时轻多少! 别的不说,光是刘邦每年为了平定关东,而从关中征召的民夫、兵卒,就几乎是年年都把整个关中的动员潜力抽了个干! 再有,便是汉室即便一穷二白,但刘邦的长陵,也从未曾停止过建造的进程。 单从帝陵,以及对民壮的抽调这两点来看:如今的汉室,基本不比曾经的嬴秦好到哪里去! 但二者之间仅有的一点不同,也恰恰是秦二世而亡,而汉社稷安稳如山的关键原因。 ——始皇抽调民壮,是为了征讨、为了扩张;而刘邦征调关中百姓,是为了平定关东,是为了和平。 始皇兴建骊山帝陵,是为了死后的奢靡、享受;而刘邦的长陵,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将天下豪强、富户强制迁至天子脚下,好让百姓少受些欺压。 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嬴秦抽调民力,摆出的是一副‘我欺负你,是给你面子’的高傲姿态; 而刘邦,乃至于半年前的刘盈征调百姓,则是一副‘这怎么行呢?’‘这怎么好意思?’的谦卑姿态。 这,就是‘秦待黔首过苛’的明证。 至于‘待豪族过仁’,那就更简单了。 众所周知:秦二世而亡,是以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作为开端。 但绝大多数人,包括身处当世的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是:单陈胜吴广二人,根本就没有对嬴秦政权,造成多大的麻烦。 甚至就连张楚政权的建立者,被刘邦追谥为‘楚隐王’的义军领袖陈胜,从大泽乡起义到败亡,也才不过六个月而已。 而那个出征平叛之时,顺手将义军统领陈胜按死的秦将,也正是在后来的巨鹿城下,败于项羽破釜沉舟的秦少府章邯······ 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刘邦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陈胜吴广起义之后,根本没有项羽这样的六国贵族之后,也没有楚怀王那样的临时统帅,秦,还会二世而亡吗? 过往数年,每当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刘邦总能第一时间,得出一个纵是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的结论。 ——如果只有陈胜吴广,那单一个秦少府章邯,就足以平定! 如果没了项羽这样的六国遗老遗少,楚怀王那样的义军统帅,就连刘邦本人,都很可能翻不出什么浪花,就被章邯、王离之类,剿灭在关东某一座山林之内。 这,也恰恰是刘邦得出‘秦待豪族过仁’的结论,其根据,究竟从何而来。 ——如果灭六国之时,嬴政将这些故六国贵族斩草除根,二世胡亥,就很有可能寿终正寝! 甚至于,如今被天下公认为‘暴虐无道,远甚桀纣’的嬴秦社稷,都很可能享国数百年! 有‘秦’这么一个鲜活的教训,汉室自然没有继续错下去的道理。 农为本、商为末,一户狭五口以耕田百亩,男子成年之后强制分门别户,乃至于专门为压制豪强宗族,而精心打造的陵邑制度,便在刘邦的推动下应运而生。 但正所谓: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即便吸取了秦‘待豪族过仁、黔首过苛’,方二世而亡的教训,刘邦也需要想明白:秦的教训,究竟源自何处? 秦明明有上百年的王族底蕴,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对豪强大户仁慈,而视底层百姓于草芥的认知? 经过以往的人生经历,再结合后来所学到的知识,这个问题的答案,终于涌上刘邦心头。 ——唯有儒家! 唯有诸子百家中,为地主豪强代言、为地主豪强利益奔走的儒家! 唯有始皇一统之时,整天嚷嚷着‘我们要教陛下怎么做天子’,待秦亡之后,又哭嚷着‘暴秦无道,焚书坑儒’的儒家!!! 这,才是刘邦身汉开国之君,却对儒家这么一个学派,有如此痛恨的原因!!!!!! 甚至于,当耳边响起‘秦亡于法家之酷法’的说法是,刘邦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也往往是出声反驳:秦之亡,非法家之罪,乃儒言之谬!!!!!! 但至今为止,刘邦从未曾将这个想法,袒露在任何一个人面前。 盖因秦亡,方得汉兴······ “嗯······” 心绪称赞的发出一声低叹,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也愈发复杂了起来。 太子好儒,究竟是好是坏? 过去,刘邦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在充斥整个朝堂的‘子不肖父’的舆论下,太子好儒,只成了刘邦更加笃定刘盈‘不类几’的证据之一。 直到现在,当刘盈恭敬的跪坐于自己身旁,同自己提起诸子百家学说之时,刘邦才终于明白:自己担心的,并不是刘盈喜欢儒家。 儒家是什么? 学说而已! 纵观如今的长安,表面上,自是家家户户高挂‘黄老’大旗,但谁家中,没几个标新立异的子侄? 单刘邦所知:尤其是最近几年,在功侯二代圈子中,小说家,就颇有一股死灰复燃的趋势! 对此,刘邦是什么态度? ——一群混小子,整天不务正业! 如此而已。 说到底,自诸子百家争鸣的春秋之时,儒、法、黄老,乃至于已近消亡的墨家,都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撇开杨朱这样的异类不论,诸子百家的价值观,也基本都是你说一、二,我说owo。 说来说去,终还是绕不过一个‘道’字,以及一句:效上古圣王之为所,以重现上古之盛世。 百家学说的观点差异,也往往仅限于:你觉得盛世要皇帝去促成,我觉得应该大臣去努力,他又觉得需要百姓好好种地。 归根结底,诸子百家的不同,都只在于:屁股。 而过去,刘邦对‘太子好儒’之说的担忧,也恰恰在于此。 想到这里,刘邦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大方坐回御榻之上。 只相较于先前,此刻的刘邦,几乎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紧紧锁定在了刘盈的身上。 “朕闻昨日宣室,太子似以《左传》以应‘出征无有裨益’之说。”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带上了一分锐利。 “适才,太子论百家之所长,言杨朱可为天子所用;黄老可为休息所用;法家可暂用于乱世;及墨家,则可献器械之力于社稷。” “只不知:杨朱、黄老、法、墨诸论,其所倡之‘民’者何?”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终是彻底严峻了起来。 “又太子因何只言杨朱、黄老、法、墨,反于儒家之言只字不提?” 语调沉稳的丢下这句话,刘邦只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将所有的感官,投注在了刘盈的身上。 刘盈绝对猜不到的是:自己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包括眨个眼、抿个嘴,甚至于气息的浮动,都很可能成为天子刘邦,对自己是否值得以社稷托付的参考依据! 但很快,刘盈便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严肃,只佯装思虑片刻,便将早已打好的腹稿,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禀父皇。” “杨朱之说,主言‘唯我’,其倡人性之私,而多绝于仁义;依今世所见,杨朱所言之‘民’,当或商贾之流,或更为契合。” 神情坦然的道出此语,刘盈只稍一停顿,便继续道:“黄老治国,以‘法无禁止则无咎’为倡,用之,可省府库之财,而与民修养生息。” “然其施政过于慵怠,只可用于天下方定,百废待兴之时;待民生复苏,府库充盈,便当缓图废止。” “及黄老所倡之‘民’,虽未有明言,然儿尝闻:黄老之先达者,非王公子弟不收以为徒······” 若有所指的止住话头,刘盈又笑着摇了摇头,朝刘邦甩去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 “又法家,以‘法、术、势’三说闻于天下。” “法者,严律酷法也;术者,明辨奸善、操弄权术也;势者,则助上揽权而自重,以得威势也。” “此三者,严酷律法,多过犹不及;术者,更多生党同伐异之争,于国不利。” “唯‘势’,以其所学而壮君主威仪,集天下之权而归天子,是所谓:中央集权也!” 神采奕奕的将‘中央集权’四个字道出口,刘盈的目光中,更是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故儿以为,法家之学,‘法’可为廷尉稍用,‘术’可为天子稍习,唯‘势’,可全行于朝堂!” “得‘中央集权’而壮天子威势一论,法家所言之‘民’,便也无足轻重······” 听闻刘盈这一番简练,又极其深刻的论点,刘邦的面容,本就有了些异样。 待听到‘中央集权’四个字,刘邦的面容之上,终于也涌上了一抹同刘盈一般无二的神情。 期待,崇敬,忐忑······ 以及,振奋! 在刘邦深陷于这极具魔力的四个字,久久不能自拔之时,刘盈也终是深吸一口气,对刘邦郑重一拜。 “及墨、儒之说······” 面带沉凝的抬起头,刘盈望向刘邦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郑重。 “若言此二者,儿恐当言及不当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无罪!” 第0202章 过往数岁,太子在藏拙? 当刘盈满是郑重的跪下身,说出‘望父皇先赦儿无罪’这数字之时,刘邦的心神,早已为先前那四字所沉迷。 ——中央集权! 这是刘邦第一次听到这个丝毫没有不恰,又与自己心中所想完全贴合的词! 刘邦不知道的是:在整个华夏,乃至于人类历史上,但凡是有志成为贤明之君的帝王,都不可能在这短短四个字面前,保持哪怕片刻淡定。 盖因为在始皇一统之前,以‘分裂’为主旋律的华夏文化,其迫切需要的,正是这四个字。 在始皇统一之后,历朝历代深陷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又最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时,使华夏文化始终趋于统一的,也是这四个字。 始皇一统,为何被古今中外共认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原因,依旧还是这四个字。 中央集权! 自始皇一统天下,立秦国祚,华夏文化便被注入了一股名为‘统一’,名为‘中央集权’的基因! 有了这个基因,华夏文化方得以传延两千年而不止,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都依旧璀璨于东方! 与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在公元前踏入文明,同样经历了两千多年更迭,最终到了新世纪,却仍旧四分五裂的欧米······ 贪婪的品味着这短短四字,在这片刻之间所展现出的无穷魅力,刘邦只深陷于其中,迟迟不能自拔。 享国近八百年的姬周,因何发展为了春秋时期的数百家诸侯? 挟一统之大功的嬴秦,又是如何沦落到二世而亡的悲惨下场? 甚至于,即便到了如今的刘汉,作为开国之君的刘邦,更为何要在花甲之年,岁岁奔走于关东,以图天下安和?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刘邦此刻,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中央集权! 周之所亡,亡于分封! 过往数年,汉室所出现的一连串叛乱诸侯,也依旧源于分封! 而秦之所亡,则截然相反:始皇嬴政,在废除分封、中央集权的道路上,走的太急了些······ “唔······” “原来如此吗······” 暗地里发出一声呓语,刘邦的目光中,只歉然涌上一抹洞悉的光芒。 在过去,刘邦只浅显的知道:从周的教训来看,分封制应当废除;但从秦的教训来看,废分封,又不能操之过急。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刘邦才会对汉室,亲手打造出‘先分封,后速除异姓诸侯,再缓除宗亲诸侯’的方案。 但若是说起逻辑关系,刘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现在,直到‘中央集权’四个字,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所做的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铲除异姓诸侯、缓图宗亲诸侯,最终废黜分封制,以及农本商末、以陵邑制度压制豪强等等,都不过是刘邦下意识想要‘中央集权’,而得出的产物。 对于这个发现,刘邦只觉一阵新奇,却并没有太大的喜悦。 但另外一件事,则是让原本还带有些许迟疑,仍旧有些意难平的刘邦,终于体会到了一股由衷的欣慰,和安心。 ——‘中央集权’这四个字,是从眼前这个年不过十五,甚至被坊间诟病为‘过于仁弱’‘素喜儒术’的太子刘盈口中,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中央集权······” “嘿嘿······” “素以仁弱传世之天子,今竟于朕当面,口言‘中央集权’······” 满是恶趣味的发出两声怪笑,刘邦只面色陡然一松,大咧咧将腿收回御榻之上,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盘腿而坐的姿势。 只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锐利的审视,眨眼便被一抹赞赏,以及些许兴致盎然所取代。 “儒、墨之言······” “嘿!” “又是两家死对头······” 心中稍腹诽一声,刘邦便稍直起身,朝刘盈随意摆了摆手。 “直言便是。” “堂堂储君太子,于朕当面畏首畏尾,言亦不能直,又如何承天下之重?!” 略带调侃的一声轻呵,刘邦便将上本身再前倾些,满是期待的等候起了刘盈的应答。 听闻此言,刘盈稍带忐忑的心绪稍平静了下来,只面上,刘盈依旧是一副郑而重之的神情。 规规矩矩对御榻上的刘邦一拱手,刘盈才坐直了身,将自己的腹稿娓娓道来。 “墨家,起于春秋之时,墨祖墨翟之手。” “其言兼爱非攻、天志明鬼、尚同尚贤、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墨家之士子,皆曰:墨者;墨家之主曰:钜子。” “自钜子下,凡墨家之士,皆严守墨律,言、行必彰以《三表》之法;故有谚曰:墨守成规。”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只稍涌现出一抹严峻之色。 “墨家之所倡,本多无邪说;尚同尚贤、节用节葬,皆可谓君子所当有之德行。” “非乐非命,可使民奋勇进取;天志明鬼,亦本欲劝君爱民;” “兼爱非攻,更以黔首农户为‘民’,而可致太平之盛世。” “然墨家之罪,便在其喧宾夺主,以己‘墨者’之身,便欲全夺君主之权!” 满是坚决的一语,刘盈便毫不做作的皱起眉,更是隐隐将拳头攥紧了些。 “儿曾阅石渠阁之残卷,其上有言:凡得墨者所驻之县、乡,墨者皆同农户黔首劳同作、寝同屋、食同餐、衣同麻!” “如此不过三五岁,县、乡之政令,皆同废律;当地之民独以墨者之令是从,更或有农户倾尽家财,促家中子侄拜入墨门,而引以为傲者!” “又三五岁,县乡一地之民俱为墨者,又各得‘钜子’之遣,如草种而四散,留住各处,以续先者之所为······”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适时涌上一抹恐惧之色。 “若不加以遏止,不过百十年,墨者便可布一郡,乃至一国之地!” “彼时,再以‘钜子’登高一呼,天下墨者各携愚民云起而从······” 话说一半,刘盈终似是不敢继续说下去般,神情满是惊恐的抿紧了嘴唇。 而御榻上的刘邦,看到刘盈这幅神情,却只觉心神一阵舒畅。 ——好小子! ——连墨家的险恶用心,都能看的如此透彻! 但刘邦万万想不到的是:墨家的‘险恶用心’,曾一度在两千年后的新时代,绽放出了一朵出奇灿烂的光芒。 那时的‘兼爱非攻’,则被当时人亲切的称之为:共铲煮仪······ 稍沉默片刻,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墨家之弊,往昔,自未逃脱姬周诸侯之眼。” “故墨翟之后,墨家三分,一曰:辨;二曰:侠;三曰:器。” “初,齐墨雄辩之士,欲言劝宗周诸侯,终不得果;后又楚墨任侠之众,欲以刀戈止刀戈,终亦不得善果。” “唯相里勤入秦,得秦惠文王助,方得存秦墨鲁班一脉。” “及秦墨鲁班之士,其虽仍言‘兼爱非攻’,仍恪守《三表》之法,然其不同于齐墨之言辩,亦或楚墨之以战止战。” “秦墨之欲,乃以器械之力资秦盛强,速平天下而止乱世,与天下民安泰。”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骇然之色,才终于缓归于宁静。 “故儿以为:墨家三脉,独秦墨鲁班一门,可为社稷之用。” “盖因有别于言辩之齐墨、武剑之楚墨,秦墨,更似挥锤之匠。” “《管子·小匡》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也。” “秦墨一脉,虽言‘兼爱非攻’而或乱社稷,然其所为,亦可证其乃四民之一,曰:工······” 随着刘盈的话音降落,硕大的长信殿,便悄然归于一阵宁静。 但与先前,那股令人如坐针毡的沉寂所不同,这一阵宁清,只让人觉得一阵心绪平和,如风拂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从最开始的欣喜,到后来的欣慰,到最后,已尽是化作一阵感怀。 “不错······” “不错···········” 一声低微的轻喃,惹得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望向刘邦那沟壑遍布,此刻却有别样和蔼的面容。 却见刘邦只赶忙从思绪中回过神,又毫不生硬的朝刘盈一点头。 “太子所言,确无错谬······” 只轻轻发出一声赞可,刘邦面上笑意,便有更深了一分。 刘邦没有说出口的,其实是:皇后教的不错······ 听闻这一声难得的赞可,刘盈也是腼腆一笑,稍沉吟片刻,便面带笑意的抬起头。 “及儒,倒不至墨家那般田地。” 语调轻松地吐出一语,刘盈又稍轻轻嗓,开始了自己的最终论述。 “儒者,始自儒祖孔丘,其言可谓无所不包,又无所不言。” “《诗》之所倡,多以夷夏之辨、华夷之防为先,其所言,可为:思无邪。” “然又《论语》有云: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此言,虽尽扬孝之善,然其视国法于无物,同墨乱社稷,废律法而行墨规无有不同。” “至《春秋》,尤以《公羊春秋》,宣言大一统,而法后王,实可谓致善!” “然至《谷梁春秋》,其虽尊王而重仁德,然其过重于礼教,而使民不得上进之阶······” 面色郁结的道出此语,刘盈终还是苦笑着一摇头,旋即似是感怀般,悠然长叹一口气。 “更有甚者,儒之言,自得是非矛盾,前后相悖之处;凡儒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更因注解之人不同,而各分为数十说······” “故有言:儒者,集诸子百家大成者,又为诸子百家所用。” “盖因墨、法、黄老等诸学,其始祖,多先从习儒,而自成一派。” “然亦有言:儒者,诸子百家之最杂者也;纵扬言集百家之众长,去百家之共恶之杂家,亦比之儒而稍不足······” 随着刘盈这一声略有些调皮的田侃,长信殿内,便悄然响起一阵和善的轻笑。 片刻之后,刘盈也在笑意盈盈间,将自己对儒家的最终看法,摆在了天子刘邦的面前。 “故儿以为:儒之所揽,合百家之善、恶,若全然去之,恐有不妥。” “儒于社稷,恐当留而慎用之,用而时诫之,诫,又不当矫枉过正······” 言罢,刘盈不忘以一副说笑的语气,最后补充了一句:“再有,便是儒言虽无大邪大恶,然儒生······” “嘿,儿多语,多语······” 说着,刘盈又轻笑着拍了拍嘴,旋即淡笑着低下头,结束了自己对‘诸子百家’这一大命题的阐述。 而刘盈的所有表现,包括说起墨家时的讳莫如深、说起儒家时的淡然,乃至于最终,拿‘儒家还行,就是儒生老出人渣’开了个小玩笑,都被刘邦全然看在了眼里。 这一刻,刘邦早已经忘记最初,自己之所以会问起诸子百家,只是为了确定刘盈有没有被儒家洗脑洗了个头。 盖因为刘盈的表现,单在刘邦的眼中,基本可以称得上完美! 夸张点说:刘盈今日的表现,甚至是刘邦一直想要努力,却并没有完全契合的理想方向! 而这样的落差,显然有些大大出乎刘邦的预料······ “太子好儒······” “太子仁弱······” 暗自思虑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愈发深邃了起来。 不知被老爹这样注视了多久,刘盈淡然的心境,便被一声毫无预兆的询问声所击溃! “盈儿······”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嗡时一愣,旋即满是忐忑的抬起头!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刘邦已是将眼角稍眯起,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过往数岁,盈儿之所为,俱为藏拙?” 一字一句咬出这句令刘盈心神俱惊的话,刘邦面上,也悄然泛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怎么?” “朕天子之身,尚护不得储君周全?” “亦或皇后母仪天下,穷尽所能,亦难保独子平安?” 听着老爹以一种极具震慑力的沉稳语调,问出这句‘是朕护不住你,还是皇后护不住你’,刘盈只觉瘦弱的脊背,顷刻便被流下的冷汗所沾湿! 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从这股莫名的威压中镇定下来,刘盈最终,也只跪地俯首,朝刘邦沉沉一拜。 “儿臣······” “不敢············” 第0203章 萧何这是···老糊涂了? 不敢。 这,就是刘盈穷尽所有力气,为老爹刘邦的问题,所给出的答复。 不是不曾,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丢下这一声极尽暧昧的‘不敢’,刘盈便在老天子那似是能看透一切,甚至能看到人灵魂深处的深邃目光下,恭敬的退出了长信殿。 也正是从这一天的君臣、父子奏对开始,刘盈的太子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三日之后,长信正殿。 时隔近一年,长乐宫长信殿,终于迎来了又一次由刘邦亲自与会,公卿百官共至的朝议。 而今日这场朝议的主题,早已在过去这几天,传遍了整个长安。 天还没大亮,公卿百官、功侯贵戚们便怀着或忐忑、或期待,或古井无波的心情,在老丞相萧何的带领下,自殿门外鱼贯而入。 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后吕雉、太子刘盈的身影,也次序出现在了御阶中段。 而后,便是身着绛色冠玄,头顶十二硫冕冠的天子刘邦,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的恭迎下,在上首的御榻之上安然落座。 “唔。” “太子且上前。” 刚坐上御榻,甚至都还没正式对功侯百官回礼答谢,刘邦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殿内百官的注视,以及母亲吕雉鼓励的目光下,刘盈只稍一迟疑,便乖巧的从座位上起身,快步走上御阶,来到了御榻旁。 “父皇······” 一声略带请示之意的轻唤,却并未惹得刘邦侧过头,而是缓缓从御榻上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殿内的方向稍叹了口气。 “朕闻民间有谚,曰:男二十而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半百,知天命;六十花甲,耳顺;七十古稀,致事;八十耄耋,杖朝;九十鲐背;百岁,则为期颐······” “朕起布衣之身,兴大业于不惑之壮年;待汉祚得立,朕,便已知天命······” 说着,刘邦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感怀。 “今,朕岁六十又一,已年过花甲;又往多征战于天下,累患为疾。” “朕又闻:人之活,终不过百余,而化作黄土一捧;” “昔,秦王政畏死,而大兴方术之士,欲求长生之道;后更遣徐福携巨财而下海,以求寻仙问道。”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邦便将锐利的目光,次序扫过殿内的每一个人。 “王政之所为,朕,甚不取。” 此言一出,殿内朝臣当中,立时便有几道跃跃欲试的身影,如丧考妣般低下头去,将嘴边的话强自咽回了肚中。 又见刘邦沉脸扫视一圈殿内,才侧低下头,将那张如枯木般粗糙的手掌,轻轻扶上了刘盈的肩头。 待刘邦再次正过身,望向殿内众人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已是涌现出无尽的欣慰。 “秦王政毕生,独遗一祸,而致秦二世而亡!” “幸得先祖庇佑,吾汉,当无蹈嬴秦之覆辙······” 听闻刘邦这句看似隐晦,实则不能再浅显的暗示,殿内朝臣功侯纵是有所准备,也是不由将诧异的目光,撒向御阶上的刘邦。 片刻之后,便又见刘邦将欣慰的目光,从刘盈的身上转回殿内,面容之上,也悄然带上了些许严肃。 “去岁,陈豨起乱兵而反代、赵,朕不吝赐以雷霆,御驾亲征;今,陈豨败亡在即!” “及朕,往数岁奔走于关东,积劳成疾,又为代、赵之春寒所伤,偶有抱恙。” “此番回京,朕本欲直往甘泉,稍是调养,及朝堂政务,则皆托太子之手,以为历练。” 说到这里,刘邦的面容不由又是一沉,眉头也稍皱起,神情之中,更是悄然涌上一抹夹杂着暗恼的冷笑。 “朕欲歇养,怎奈淮南,有贼不允······” 阴恻恻的笑着,刘邦锐利的目光,又是在殿内缓缓扫视一周。 待殿内的朝臣百官,都被刘邦锐利的目光注视,惹得纷纷低下头,便见刘邦面容之上,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砰!!! 一声清脆的响声,惊得殿内百官公卿赶忙抬起头,就见刘邦手扶着面前御案,面上神情,可谓是极尽愤怒! “陈豨尚未授首,英布贼子,又欲反于淮南!” “朕立汉祚,始封异姓诸侯八人,至今,叛者已足有六!!!” 面色狰狞的发出接连几声咆哮,刘邦面上怒容,终是达到极致。 “朕早有言:异姓诸侯,甚不可取!” “往数岁之祸,更证朕言之无缪!!!” “待明岁开春,朕当焚香斋戒以誓盟:凡吾汉家,非刘氏,皆不得王之!!!!!!” 随着刘邦极尽愤怒的咆哮声,殿内朝臣百官、功侯贵戚不由再次将头深深低下,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过往数年,发生在关东的一系列变故来看,分封异姓为诸侯王一事,无疑早就被贴上了‘祸国殃民’的标签。 从最早的共尉、臧荼,到后来的韩王信,以及‘因罪’失去王爵,被贬为彻侯的宣平侯张敖,再加上今年,接连因‘谋逆’而举家灭亡的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 林林总总算下来,天子刘邦在汉室鼎立之时,所分封的八家异姓诸侯,至今,只剩下二世长沙王吴臣,以及淮南王英布二人。 即便是这二人中,也有一个人正蠢蠢欲动,起兵作乱在即······ 这,也是过往这短短数年,长安朝堂极其迅速的就‘分封’一事,得出‘异姓不得为王’这个共识的主要原因。 ——异姓诸侯的反叛成本,实在是太低了······ 夸张点说:心情不好、心情太好,喝酒喝多了、喝酒喝少了,乃至于喝口水被噎到,都可能成为异姓诸侯反叛的原因。 与这种‘一言不合兴兵造反’的不稳定性所不同,刘氏宗亲诸侯,好歹得顾忌一层道德成本;中央与宗亲诸侯之间,也多少能不那么猜忌······ “唉······” “终究,还是来了······” 对于刘邦今日,在朝议上毫不拐弯抹角的表示‘非刘氏不得王’,朝臣百官自是早有心理准备。 ——早自临江王共尉打响‘作乱关东’的第一枪,其余异姓诸侯又次序跟进之后,‘异姓诸侯留不得’,就早已是长安朝堂的共识。 对已经存在的异姓诸侯,朝堂都得出了‘断不可留’的结论,刘邦以开国皇帝的身份,彻底堵上‘分封异姓诸侯’的口子,自然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但很显然:今日这场朝议的主题,绝对不是‘到底该不该分封异姓诸侯’。 没让殿内百官等待太久,刘邦便朝御阶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中郎官们一挥手。 随着一卷卷尚还散发着竹香,其上内容又毫无诧异的竹简,被郎官们分发到朝臣百官手中,刘邦那阴沉到令人脊背发凉的有音调,也再次于长信殿响起。 “夏四月,梁王彭越坐谋逆,为朕斩于洛阳!” “为免余异姓诸侯莫行叛逆,布彭越后尘,朕遂枭彭越之尸而得肉糜,分发往淮南、长沙,以为训诫。” “纵燕王身朕手足,亦未能例外!” 语调满是阴沉的道出此语,刘邦便抬起手臂,朝殿内众人手上的竹简一指。 “前数日,淮南中大夫贲赫入长安,觐朕当面。” “此书,便乃贲赫状告英布欲反之证。” 神情阴戾的说着,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恼怒稍压制下去些许。 待面色勉强能维持在‘面无表情’的程度,刘邦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大咧咧坐回了御榻之上。 “诸公以为:贲赫之所言,可信否?” “又淮南王英布,得朕以彭越之肉为训诫,竟果真不知收敛,反如贲赫所言般,暗蓄甲士,意欲图谋不轨?” 闻刘邦再次开口,殿内众人不由得将头抬起。 待听闻刘邦此问,众人只再次低下头,似是在仔细阅读手中竹简,实际上,却是悄然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英布,有没有反意? 这个问题,几乎和母鸡会不会生蛋、匪盗会不会抢掠,以及匈奴人会不会洗澡一样简单。 但即便如此,天子刘邦依旧是强自压抑着胸中恼怒,将‘英布会不会真的想造反’这句话,堂而皇之的摆在了朝堂之上,摆在了朝臣百官面前。 作为汉室开国批次的官僚,刘邦此举所暗含的用意,殿内众人体会起来,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很快,便见西席朝臣摆列最靠前的位置,站起一道老态龙钟,甚至隐隐有些萎靡之色的身影。 “丞相酂侯臣何,谨拜陛下······” 沙哑的一声拜谒,自是将众人的目光尽数吸引,就连站在刘邦身旁,一时间颇有些无措的刘盈,都没有再被任何人注意到。 就见萧何对御阶上的刘邦稍一拱手,旋即轻咳两声,才将手中的竹简稍托高了些。 “贲赫此人,臣尚有些许知解······”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贲赫我认识’,萧何的面容之上,便应然涌上一抹鄙夷。 “汉五年,奉陛下诏谕,迁九江王英布王淮南之时,英布曾表奏:请调能臣干吏往淮南,以为王用。” “贲赫,便于臣奉陛下诏谕,遣往淮南之官吏四百余人列。” “臣曾闻贲赫,于长安风闻不善,其人不精政务,而专研蝇营狗苟之术,便欲除其名于官吏册。” “然彼时,社稷方兴,官、吏奇缺;臣纵心有不愿,亦只得遣贲赫入淮南,以为英布之臣······” 慢条斯理的道出这番追忆之语,萧何不由又是两声轻咳,才再度抬起头。 “后朝堂遣御史于淮南采风,归而谓臣:中大夫贲赫,其人阴险狡诈,又不善政务,为淮南共弃。” “于贲赫同入淮南之官、佐,今皆已为千石;然贲赫始为英布任以中大夫之职,至今,仍如是······” “又去岁,太上皇驾崩,英布遣内史入京吊唁,谓臣曰:贲赫此人,用之徒耗禄米,实当完为城旦······” 听着萧何面色淡然的道出这番话,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神情,无不带上了一抹怪异之色。 在先前,听到刘邦说起‘贲赫举报英布造反’之时,众人还都之以为:这是刘邦又要唱‘那出戏’了······ ——从汉立当年的共尉、臧荼,到次年的张敖、韩王信,再到后来的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其‘谋反’的信息,几乎无一不是贲赫这种中层官员检举! 其从‘王臣’到‘举王叛逆’的历程,也都是极为相似。 左右不过是在诸侯国做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或是没得到重用,或是得罪了那个大人物乃至于诸侯王本人,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天被清理。 而后,自然是这类人‘碰巧’发现xx王在王宫或者王都周围,暗蓄甲士、粮草、军械若干,于是‘拼死逃亡’,状告于天子刘邦当面。 再然后,便是刘邦顺理成章的率军出征,将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乃至于有可能发生的诸侯王叛乱,扼杀于萌芽之中。 对于类似的剧本,过去这十来年,长安朝堂的朝臣百官,基本可以说是听腻了! 所以,在听到刘邦说‘贲赫检举英布谋反’,甚至似有其事的将拓抄般‘检举书’分发给众人之时,众人只当又是这个熟悉的剧本上演在即。 但在萧何满是笃定的说出‘贲赫这个人,用过都说差’之后,殿内众人的神情之上,又无一不涌上了一抹迟疑。 这······ 贲赫检举英布,不应该是剧本吗? 既然是剧本,那按照惯例,大家伙不是应该配合天子刘邦演一出戏,再得出一个‘英布必须死’的结论? 往常,和刘邦搭戏搭的最好的,可就是丞相萧何! 可今天,萧何这是······ 老糊涂了? 正当众人陷入疑惑之时,萧何的下一句话,更是让众人面上疑惑,转变为了一股彻彻底底的迷茫。 “依贲赫此人之秉性,此番,贲赫举英布欲反,恐另有隐情。” “故臣之意,陛下或当先囚贲赫于长安,另遣使往淮南,面探英布之虚实!” 与先前,那副走两步就要咳嗽两声,说两句话就要停下喘口气时所不同,说这句话时,萧何的面容之上,只陡然带上了一抹摄人的强势! 而后,萧何便在殿内众人孤疑的目光注视下,极其迅速的恢复到了先前那副寿命即将欠费的模样,颤颤巍巍来到座位,缓缓坐了下来······ 第0204章 代父出征× 返乡祭祖√ 看着萧何缓缓坐回筵席之上的身影,饶是躬立于御榻之侧的刘盈,面上都不由涌上一抹诧异之色。 贲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确实如萧何所言,是一个本职工作一无是处,只知道钻营的官场老油条;亦或者,只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根本就不是个当官的料。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于如今的朝堂而言,贲赫此人的秉性,根本无足轻重! 朝堂本该着重注意的,是贲赫作为淮南国的官员,却举报了自家大王英布,有意图谋反的嫌疑! 这,才是朝堂公卿百官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重点! 按照刘盈的预想,今日这场朝议的进程,在天子刘邦提出‘淮南中大夫贲赫检举英布谋反’之后,朝议的主题,就该顺理成章的进入‘庙算’阶段。 即:针对英布可能引起的反叛,朝堂应当如何应对,做好怎样的准备,并由谁人整备武装,以待随时出征平叛。 但刘盈的所有预想,都随着萧何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而趋于怪异······ “嗯······” “丞相所言,确有理。” 正当刘盈疑惑于萧何方才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时,耳边传来刘邦一声低沉的赞可,更是让刘盈呆愣的将嘴稍稍睁大! 更令刘盈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迷茫无比的是:在刘邦这一声‘提醒’之后,殿内朝臣百官面上的困惑之色,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双满带着默契的眼眸,以及一张张慎重无比的面庞。 “计相北平侯苍,谨拜陛下!” 只片刻之后,就见萧何的左后方,站起一道发虚斑白,却丝毫不见老迈之容的身影,对御阶上沉沉一拱手。 “臣以为:丞相所言,确老成谋国之见!” “既贲赫此人,自往便反复无常,其言,便多不可信!” “即不可信,其举淮南王密谋反叛,陛下亦不可全然信之!” 在刘盈茫然的目光注视下,丢下这么一句略有些贬低的评语,便见张苍稍吸一口气,旋即又将话头悄然一转。 “然贲赫此人,终亦身以为淮南之官、佐;纵其为人不可信,其所言,亦涉诸侯叛逆之事。” “又淮南王英布,本乃项羽之部下,虽后降汉,亦偶有嚣妄之举。”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此语,张苍终是身形一正,对御阶上的刘邦再一拜。 “故臣以为:贲赫举淮南王意欲谋反······” “兹事体大!” “确如萧相国所言:陛下,或当先囚贲赫,而遣使往探英布之虚实!” “若贲赫所言不实,其举淮南王欲反,便乃臣下诬告君上,自当依律严惩;” “若英布确如贲赫所言,暗蓄甲士、粮草,反意已决,陛下再言征讨、平叛事,亦尚不迟······” 神情满是庄严的道出此语,便见张苍再一拱手,旋即如方才的萧何般,面带坦然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而在听闻张苍这一番发言之后,片刻之前还同刘盈一样面露茫然的百官功侯,竟纷纷摆出一副‘确当如是’的神情,各自连连点起头来。 对于刘盈的神情变化,天子刘邦自是无心留意。 待张苍坐回座位,便见刘邦沉着脸一点头,便再度望向张苍身前,那道正身跪坐的身影。 “既如此······” “嗯······” “便依丞相之见。” 用一副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口吻,说出这句‘就按萧何说的办’,刘邦便稍昂起头,朝萧何身后的张苍一摆手。 “及北平侯所言,朕以为,略有不妥。” “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贲赫此人虽不可信,然其所奏,亦乃涉诸侯反叛之大事;诚如北平侯所言:兹事体大!” “既事涉社稷,便不可只遣使往探,而与英布可乘之机······” 听闻刘邦此言,本就面带迟疑呆立在御榻边沿的刘盈,只更加困惑了起来。 却见萧何听闻此言,只面带思索的点了点头,旋即侧过身,对御阶上稍一拱手。 “陛下慧眼如炬。” “英布之反尚无定论,唯社稷计,陛下确当未雨绸缪,早备应对之良策······” 随着萧何语调平缓的道出此语,殿内众人再次争相点下了头,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而在御阶之上,刘邦却是没再绕弯子,只大咧咧坐回御榻,猛地一拍大腿。 “如此,今日朝议之题主,便已明。” “——朕当备何良策,以应英布之或反?” “又若朕调兵遣将,执干戚舞,英布却恭而未反,朕,又当如何以面天下悠悠众口?” 言罢,刘邦便再度站起身,双手扶在御案之上,皱眉扫视向殿内众人。 而在刘邦身侧,听到这一句‘该怎么做准备,即能预防英布反叛,又不至于落人口实’,刘盈才终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正当刘盈思虑之际,又是萧何沉吟片刻,旋即朝御阶上的刘邦一拱手。 “陛下。” “臣倒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轻声一语,自是惹得御案前的刘邦随意一摆手:“丞相但可直言。” 就见萧何又一沉吟,才面带迟疑的将自己的‘计划’,缓缓摆在了殿内众人面前。 “英布之将反,今不过中大夫贲赫一面之词;若陛下仅因贲赫之举,而兴兵趋往淮南,纵英布本无反意,陛下亦当有逼反英布之嫌。” “然臣又闻:空穴未必无风;” “即贲赫敢以‘淮南将反’而奏于陛下,无论此事之真假,陛下皆不可无有防备。” “嗯······” 说到这里,萧何便悄然止住话头,将略带请示的目光,投向御阶上的刘邦。 待刘邦面色阴沉的一点头,萧何才终又长叹口气,旋即将复杂的目光,缓缓移向刘邦身侧的刘盈身上。 “今,陛下虽已先行折返,然去岁,陛下亲率而往平陈豨之大军,仍驻于邯郸左近。” “又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若英布欲反,驻邯郸之大军数十万,皆可用之于平叛!” “故陛下欲备策,以应英布之或反,平叛所需之兵卒,便无须多虑。” 语调坚决的道出此语,便见萧何稍发出一声淡笑,先对御阶中段的吕雉拱手一拜。 待吕雉面色淡然的微微一点头,萧何又再度抬起头,意味深长的笑着,对刘盈一拱手。 “臣尚记得:家上自彭城一战后,便未曾再至丰沛龙兴之所,而祭刘氏先祖?” 听闻萧何突而发出这么一问,刘盈只稍一思虑,便也回过神来。 略带敬佩的瞥了眼身侧的老爹,刘盈终是敛回面上迷茫之色,淡笑着对萧何拱手一回礼。 “确如丞相所言。” 刘盈话音刚落,就见萧何又是屡须一笑,旋即面带感怀的摇了摇头。 “彭城之战,家上年不过五岁,尚未至入祠祭祖之年。” “彭城之后,家上又奉陛下之令,入函谷而常驻栎阳宫;后汉室立,家上亦久居未央,未曾出关返乡,而往祭先祖······” 说到这里,萧何终是淡笑着抬起头,同刘邦默契的一对视。 “陛下。” “家上今,已年至十五;虽不及弱冠,亦已足往祭先祖之岁。” “又家上身社稷之后,太子储君之贵!” “陛下册立储君之时,便忙于奔走关东,而平异姓诸侯之乱;社稷有后之事,尚未及告与刘氏先祖。” “即今,陛下圣躬有恙,纵英布反亦不能亲征,又英布尚未明反,陛下不便遣将帅出关······” “臣意:陛下何不令家上即发,往丰沛而祭祖,以社稷之后事,面告与刘氏先祖?” 满是深意的发出一问,不待刘邦做出反应,便见萧何自顾自又是一笑。 “家上身太子储君之贵,即欲返乡祭祖,便当有可信之大将、足用之锐士随护。” “又储君远行,自当有傍身之国器;陛下可与兵符于家上,留诏曰:事有轻重缓急,许太子便宜行事。” “如此,若英布本无反意,家上亦不过返乡祭祖;纵有人言‘陛下逼反淮南’,亦不过无据之蜚语。” “然若英布确反无疑,家上自可于丰沛誓师,持陛下所与之兵符、诏书,尽发邯郸之关中兵南下,合长沙、齐、楚、荆乃至梁之郡国兵,合英布叛军而尽围困于淮南!” 说到这里,萧何也不由略带激动的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矮几之上轻轻一砸! “如此,无论英布反否,陛下,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随着萧何的语调缓缓落下,刘盈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一抹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不由将满含敬佩的目光,偷偷注视向身侧,已全然直起身,负手淡笑着的老爹刘邦身上。 与刘盈的恍然大悟有所不同,待萧何将这个计谋尽数道出,殿内众人面色之上,无不流露出一抹惊诧。 这······ ——没听说过萧丞相,还有谋士的天赋啊? 短暂的诧异之后,众人便又纷纷回过神,旋即将试探的目光,齐齐移向御阶中段,正面无表情端坐于筵席之上的皇后吕雉身上。 太子携兵符、诏书返乡祭祖,带几名镇国大将作为保镖,这个计划,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虽然方才,无论是御阶上的刘邦,还是朝拜前列的丞相萧何,口中说的都是‘英布反了怎么办,不反又怎么办’,但实际上,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第二种结果。 ——英布,必反无虞!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英布,究竟是莫名其妙的主动反叛,还是扯起一块遮羞布,佯装‘被动’的起兵。 毫无疑问:只要不是英布脑子里,灌进了整条大河的水,那无论如何,英布都会扯起一块遮羞布。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块遮羞布就很可能是:陛下把彭越剁成肉酱送来,可吓死寡人了······ 为了不沦落到彭越那样的悲惨地步,寡人即便没有野心,也只好‘无奈’起兵,聊做自保。 而在‘英布必反’的这个前提下,如果长安朝堂先一步有动作,如调兵聚集于淮南国附近。那英布的遮羞布,成色就要立刻上身好几个档次。 ——寡人就说吧? ——再不反,寡人也要和彭越一样,变成告诫诸侯不要造反的肉酱了! 而这样一面‘人证物证确凿’的遮羞布,在如今这个通讯技术极度落后、信息流动急速缓慢的时代,其战略意义,完全不亚于二十万大军从天而降! 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天下百姓,也都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户。 让这些一辈子没出过乡,甚至没出过村、里,幻想着‘天子用金锄头种地’的农户,去理解什么叫‘异姓诸侯对封建王朝的威胁’,无疑有些太为难人了。 而萧何的这个计划,便将‘英布被逼反’的风险降到了接近于无。 ——太子长这么大,还没进过老刘家的祠堂,回丰沛老乡,去跟祖宗汇报一下自己当太子的事儿,谁能挑的出错? 既然是太子,那有个三五千南军禁卒随行、七八个诸国大将护卫左右,自也是正常。 丰沛龙兴之所,又恰好在楚国境内,太子都到楚国了,总不能不见一下楚王叔叔吧? 叔叔都见了,那齐王长兄、荆王表兄,自然也得见一面,反正离得又不远。 至于虎符、诏书,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为了保证太子的人生安全,留此后手,以备不测。 结合此间种种,毫不夸张的说:萧何的这个计谋,颇有一些昔日,苏秦、张仪合纵连横的风姿! 而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最后的一个难点在于:皇后,会答应太子披着‘返乡祭祖’的马甲,以行平定淮南叛乱之实吗?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的心,不由纷纷悬起! 在众人看来,接下来的长信殿,将迎来又一场由皇后吕雉兴起的狂风暴雨! 不知是不是猜透了众人心中所想,天子刘邦也适时低下头,将平淡的目光,停在了跪坐于御阶中段的皇后吕雉身上。 “皇后以为:丞相所献之策,可为朕用否?” 轻声发出一问,又见刘邦面带唏嘘得侧过头,再次将粗糙的手,扶上刘盈的后脑勺。 “太子,确已至祭祖之年。” “又朕年老抱恙,不知何时,便当岁太上皇而去······” “若非丞相提及,朕竟还不知:太子得立为储一事,竟还未告与吾刘氏先祖知······” 随着刘邦满是哀伤的话语,殿内众人望向吕雉的目光,只愈发复杂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皇后吕雉终是侧过身,对御阶下的萧何笑着一点头,旋即回过身,对御阶上的刘邦微启朱唇。 “妾不过后宫主,宫外之事,自皆当由陛下所决。” “若陛下以为善,妾这便为太子打点行装,备待远行······” 第0205章 陈豨不过逆臣,英布,则为叛王 就这样,刘盈代父出征······ 不。 准确的说,是刘盈‘返乡祭祖’一事,便在天子刘邦暗中推动,丞相萧何首倡,皇后吕雉点头答允之后,正式提上日程。 在母亲吕雉的陪同下来到侧殿安坐,听着耳边不时传来的赞叹之声,刘盈也是趁着等候公卿百官离宫的间隙,赶忙将心中的疑惑,尽数摆在了吕雉的面前。 “母后······” 岂料刘盈才刚开口,就见吕雉悠然睁开紧闭着的双眼,朝刘盈微微一笑。 “方才朝议,吾儿可是瞧不透?” 为老娘对自己的了解稍惊诧片刻,刘盈便低头一笑,旋即面带疑惑地稍点了点头。 “父皇之意,儿大致明白。” “——英布将反,终尚未明其虚实,若英布先反,而朝堂后遣官兵,则英布大义有失;” “然若英布未反,而先有关中卒东出,英布便可得‘逼至穷途,不得不反’之大义。” “故先前,父皇虽已同母后商定:由儿率军出征,然方才朝议,父皇仍不明言,只暗遣萧相献‘太子返乡祭祖’之策,后又允之。” “如此,儿便可名正言顺而率南军禁卒,更曲周侯、信武侯等诸国大将东出函谷,于丰沛集宗亲诸侯,以布筹谋;” “一俟英布反,则儿立召邯郸大军,及宗亲诸侯国兵,而围叛军于淮南!” 语调稍有些亢奋的道出自己的见解,刘盈的面容之上,只迟疑之色更甚。 “只儿不知······” 略带孤疑的思虑片刻,终还是没能想明白之后,刘盈也只能稍皱起眉,将自己的疑虑道出。 “去岁,陈豨将反代、赵之时,亦乃陈豨未反,而父皇先兴庙算于朝议之上!” “更父皇纠集大军,于长安东誓师出征之时,陈豨,亦尚未明反!” “陈豨将反,父皇可先发制人,以困陈豨于代、赵;今英布将反,父皇又为何如此谨慎,不惜以‘返乡祭祖’之名而遣儿,亦不愿明言:儿此番,乃出征平叛?”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疑惑之色只更甚。 “若朝堂先有举措,英布可得‘逼反’之大义,去岁陈豨将反之时,父皇又为何于此视若无睹?” “父皇大军先动,而陈豨后反,陈豨又为何不得‘逼反’之大义,反父皇大军一至,便尽失赵国之土?” 神情满是疑惑地发出数问,刘盈也是不忘规规矩矩朝吕雉一拱手:“还望母后指点迷津,解儿之惑······” 先前,听闻刘盈准确的指出此番,刘邦以‘返乡祭祖’之名派刘盈东出的用意,吕雉面上,只稍涌上一抹认可。 待听到刘盈似机关枪般发出者接连数问,吕雉面上神情,也是一副淡然无比的模样。 但在刘盈郑重其事的对自己一拱手,甚至还明确说出那句‘希望母亲指点迷津’之时,吕雉面上神情只嗡然一滞! 似是失神般,盯着刘盈的面庞愣了好一会儿,才见吕雉神情略有些僵硬的侧过头,又佯怒着伸出手,在刘盈脑门上轻轻一拍。 “母教子,还需言谢?” “若再复提‘谢’字,日后,吾儿还是另请高明,授教为政之术为好。” 语调满是幽怨的道出此语,吕雉不忘面色略带郁结的低下头,最终不忘嘟囔着什么。 “好生言谈,提甚‘谢’字······” 见老娘一副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刘盈只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听到老娘口中,挤出后面那句‘聊得好好的,说谢谢干什么’的嘀咕,刘盈才恍然大悟。 ——老娘,这是绝对‘谢’字听着生分了,不高兴了······ 皇后老娘闹了小情绪,作为儿子,刘盈自然是只能哄着。 又是道歉,又是掌嘴,甚至郑重其事的做下‘以后再也不跟母亲说谢谢’的承诺,吕雉面上哀怨,才终于有了些许退散的迹象。 趁着这个机会,刘盈也赶忙将方才的疑惑,又简要复述了一遍。 听闻刘盈再度发问,吕雉只余怒未消的白了刘盈几眼,面容之上,便悄然涌上一抹回忆之色。 “吾儿可知:夏四月,陛下欲罪梁王彭越之时,乃如何为之?” 见刘盈略有疑惑地一摇头,吕雉不由稍发出一声短叹,旋即将刘邦铲除梁王彭越的过程,在刘盈面前细细道出。 包括‘梁太仆状告彭越密谋造反’‘拜王恬启为梁国相,往梁都睢阳搜集罪证’‘任王恬启为廷尉,缉拿叛王彭越’‘依廷尉王恬启之议,斩彭越于洛阳,后抄家灭祖’等细节,都被吕雉事无巨细的摆在了刘盈面前。 待刘盈面容之上,终于缓缓流露出些许了然,吕雉终又是一声轻笑,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带上了满满的宠溺,和自豪。 “吾儿可看出:彭越之事,同今陛下欲除英布,有何异同?” 随着吕雉语调平和的询问声传入耳中,刘盈的面容之上,只尽带上了一抹惊疑。 异同? ——根本就是完全相同! 开春之时,举报彭越‘密谋造反’的梁太仆,不就等同于如今,检举英布‘暗蓄甲士军械’的淮南中大夫? 即将以‘返乡祭祖’之名,率‘太子护卫武装’东出函谷的刘盈,不也正是披着梁国相的马甲,去搜集(网罗)彭越罪名的王恬启? 甚至于,同‘得到’罪证之后,光速从梁国相转变身份,成为廷尉卿的王恬启一样,当刘盈顺利抵达丰沛龙兴之所,并收到英布举旗的消息之后,刘盈也将和王恬启一样华丽变身。 ——从‘返乡祭祖’的皇次子,变身为‘代父平叛’的监国太子、大军统帅! “这!” 当刘盈因这个神奇的发现,而陷入深深地震惊之时,在刘盈身侧,吕雉却是悠然闭上了双眼,似是呓语般,又发出了一问。 “又往昔,赵王张敖、楚王韩信之将反,陛下,又以何为对?” 听到吕雉这一问,刘盈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凝为一层木然······ 一模一样! 简直毫无不同! ——赵王张敖‘谋反’,是赵相贯高记恨刘邦,想要行刺圣驾,又‘恰好’被贯高的仇家举报! 楚王韩信,更是典型中的典型——项羽旧部钟离眜得韩信庇护,也同样是一位神秘人举报,才为刘邦所知晓! 这样的神秘人,如果是一两个,那或许还能说是巧合。 但当这样的神秘人,接连出现在‘异姓诸侯反叛’的事件中时,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梁太仆······” “淮南中大夫······” “贯高仇敌······” “韩信部下······” 随着刘盈低微的呢喃,这个‘神秘人’群体的身份,只无限趋近于一个纵是刘盈,都有些不敢置信的方向······ “逼反!” “这些人,都是布在异姓诸侯身旁的耳目!!!” “所肩负的使命,更无一不是逼反异姓诸侯!!!!!!” 满是惊骇的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呼,刘盈的眉宇间,已尽是挂上了一抹骇然之色! ——方才朝议,萧何亲口承认:淮南中大夫贲赫,是萧何奉刘邦之令,亲自发派! 就连一向桀骜不逊的英布,都知道主动伸手,让朝堂在自己身边安插耳目,彭越的太仆,又怎么可能是私自任命? 要知道彭越,可是曾婉拒王位,甘愿给魏王魏豹做国相的人! 即便是在魏豹死后,刘邦想要封彭越为梁王,彭越也是再三辞谢,才最终不得已领命! 这样本分的人,怎么可能做出‘私自任命郡国二千石’的蠢事? 至于赵相贯高的仇家,那就更离谱了。 贯高是什么人? 受初代赵王张耳托孤,以助二世赵王张敖的托孤老臣,花甲之年的老丞相! 这样一个人,纵是彼时的赵王张敖,恐怕都要让三分薄面;赵国境内,又如何会有‘贯高仇家’的生存空间? 即便真有那么一个人,在贯高赵相之威下,侥幸得以在赵国存活,又怎么可能知道‘贯高想要行刺天子’这般机密的消息? 唯一合理得解释是:这个仇家,贯高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甚至于,这个‘仇家’的身份,已经到了能保证贯高不敢动自己的同时,反过来在贯高身边安插耳目的程度! 按照过往这几年,汉室任命诸侯国官员时,‘尽量让彼此不顺眼的人,成为同一个诸侯国的三公’的原则,这个‘贯高仇家’的身份,也就不难猜测了。 ——与贯高同等秩比,受中央委派,天子亲自任命的赵国内史! 唯有这个身份,能支撑着那个‘仇家’,在贯高的恶意下全须全尾的活在赵国,并第一时间得知贯高‘行刺天子’的密谋! 英布、彭越,乃至于当今天子刘邦的女婿张敖,都未能躲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安插耳目,本就‘得国不正’,且更具威胁的楚王韩信,那就更不用提了。 只不过,在天子刘邦‘我逼着你反,你反不反?’的提问前,赵王张敖、楚王韩信,都选择了低头。 若非废王为侯之后贼心不死,淮阴侯韩信,也大概率能和宣平侯张敖一样,得以寿终正寝,甚至延续宗族血脉。 而彭越,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天子刘邦狠心铲除。 当得出‘异姓诸侯,基本都是被逼反’的结论后,刘盈的心绪,只稍带上了些许沉重。 饶是在此之前,对老爹刘邦铲除异姓诸侯的决心有所预期,但刘盈从未曾想到:为了剪除异姓诸侯,老爹刘邦,已经到了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 刘盈更从未料到:自己不过是好奇于‘陈豨的待遇为什么和英布不一样’,而对母亲吕雉发出询问,便得出了这样一个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意外收获’······ 待刘盈在思虑中,缓缓流露出一抹凝重之色,吕雉终似是有所感应般,缓缓将双眼睁开来。 而后,便是刘盈的猜测,尽数被吕雉亲口坐实。 “自汉立之时,陛下就已心知:异姓诸侯,其存于关东一日,则刘汉社稷,便一日有颠覆之虞。” “剪除异姓诸侯,更乃陛下决心已定日久!”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此语,吕雉的语调中,也不由稍带上些许感怀。 “汉得异姓诸侯者八,至今,失其王爵者六。” “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皆知陛下之心意而自反,后为陛下所除;韩王信亦类同,故于匈奴媾和,为今之蛮夷走狗。” “及淮阴侯、宣平侯,则为陛下刁难而未反,方得陛下开恩,失王爵而得封为侯。” “后韩信贼心不死,终由自种之因,而得当有之果······” 说到这里,吕雉不由意味深长的侧过头,对刘盈微微一笑。 “彭越,则乃特例。” “其为陛下刁难,亦未有反意;依淮阴、宣平之故事,陛下本当去彭越王爵,而以彻侯与之;至不济,也当留彭越之血脉宗族。” “然彭越所得,乃梁国······”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些许遗憾。 “梁国,地处洛阳之东,乃关中于函谷外之门户。” “彭越王梁地多年,门生故旧遍布;若不尽除彭越之爪牙,梁地便终不得安,函谷,亦谈不上‘稳若泰山’······” 随着吕雉沉稳的话语声,刘盈面上沉凝之色,也缓缓化作一抹木然。 不是刘盈因为这些不为人知,甚至有些令人不齿的事而麻木,而是从这一个个异姓诸侯灭亡的案例中,体会到了一股神圣的使命感。 那些已经灭亡的异姓诸侯,究竟有没有错? 客观来说,除了共尉、臧荼等数人,大多数异姓诸侯,原本都是没错的。 最起码,因臣下之罪而失去王爵的张敖、因一句攻讦便身死族灭的彭越,并没有什么大错。 但从吕雉的这一番话语中,刘盈只感觉老爹刘邦的一种态度。 ——一切为了社稷,为了社稷的一切! 而这个感悟,无疑成为了刘盈一生中,最为宝贵的一条惊醒之语。 直到四十余年后,刘盈的躯体入葬安陵之时,这条人生格言,也被刘盈留给了新君。 对于刘盈最开始的提问,吕雉最终也给出了简单地答复。 ——彭越、英布,亦或是张敖、韩信,皆是诸侯;反,则为叛王。 而陈豨,本不过天子之臣,其反,终只是逆臣。 对于逆臣,天子不需要有片刻迟疑,只须除恶务尽;而对于叛王,则需要谨慎处置,以免落人口实。 这,也是天子刘邦能容忍张敖、韩信以彻侯的身份存于世间,却不能容忍其以‘王’的身份存在的原因。 ——无论是任何人,当天子都需要谨慎对待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就已经成为了整个天下的威胁······ 第0206章 啊 结束与母亲吕雉的短暂交流,公卿百官也已是尽数退出宫外,刘盈同吕雉母子二人,也再次回到了长信殿。 只不过这一回,硕大的长信正殿,却只见刘邦、吕雉、刘盈三道身影。 对于今日这场‘家庭聚会’,三人明显都有所准备。 几乎没有任何客套,刘邦便朝刘盈嘿然一笑。 “说说。” “太子往丰沛‘祭祖’,须何人随行?” 语调调侃的说着,刘邦不忘撇了眼刘盈身侧的吕雉:“也好叫皇后,莫再以为朕此番,乃欲再坑害太子······” 听闻刘邦半开着玩笑,发出这声略有些怨气的牢骚,吕雉却是面不改色回过头,对刘盈微微一笑。 “陛下即已开口,吾儿便也无须客套。” “凡可用之人,皆带上便是。” 先前听老爹那声牢骚,刘盈面上本就有些僵硬,待又听闻吕雉这声轻描淡写的鼓励,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有些尴尬起来。 “这······?” 若有所指的摸了摸胸前,又将试探的目光望向老娘,待吕雉温笑着一点头,刘盈又不由尴尬的抬起头,对上首的老爹刘邦嘿嘿一僵笑。 “既如此······” “儿臣,便斗胆······” 语调满是心虚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僵笑着低下头,旋即在刘邦呆愣的目光中,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绢布! “嘿!” “嘿嘿!” 在看到那张绢布的一刹那,刘邦只不由自主的发出两声嘿笑,旋即面色僵硬的望向刘盈,嘴上的话,却尽是说给吕雉听。 “还真是‘斗胆’······” 隐含恼意的又丢下一声牢骚,刘邦便意味深长的盯着刘盈,似是等待着刘盈的下文。 ——作为汉室唯二的文字载体之一,绢布和竹简的诧异,其实就那几点。 其一:竹简的制作材料容易获取,价格低廉,一卷二尺宽、五尺长的空白竹简,作价不过百钱;而绢布,则是绝对意义上的硬通货,价值比黄金还坚挺。 其二:竹简更多时候,被用在一些需要长期保存文档的事情上,如记史、户籍等;而绢布,则更多用在时效性较短的事情上,如书信、诏谕,以及政令等。 这两点,显然和今天,刘盈用绢布记录‘返乡祭祖随行人员名单’无关。 如此说来,竹简和绢布的诧异,也就只剩下最后一点。 ——竹简沉重,绢布轻便;无论是同等重量还是同等体积,绢布所能承载的内容,都远比竹简多得多······ “嘿嘿!” 又是一声喜怒不定的嘿笑,刘邦终是面色古怪的一摆手,示意刘盈继续。 很显然,对于刘盈‘狮子大开口’,刘邦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 但想到刘盈此行,并非只是‘返乡祭祖’这么简单,刘邦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算是被勉强压制了下去。 感受着老爹那肉眼可见的暗恼,刘盈只又面带迟疑的看了看吕雉。 见吕雉仍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对自己挤出一个‘大胆说,有我在’的眼神,刘盈才终于稳住心神,将手中那方绢布上的内容,次序默念而出。 “咳……” “咳咳。” “中,中军之帅: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 “前将军:太尉绛侯周勃、赵相汾阴侯周昌; 左将军:左相国舞阳侯樊哙、齐相阳陵侯傅宽; 右将军:上将军棘蒲侯柴武、齐相平阳侯曹参; 后将军: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 心虚的道出名单的前半段,刘盈也是在吕雉的目光鼓舞下,缓缓平静了下来。 “中军参赞:曲逆侯陈平、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 “调南军三部校尉,以为太子亲军;亲军统领:曲成侯虫达。” “拔:偏将吕台、吕禄、吕产为校尉,着:建成侯吕释之监军,输大军粮草。” “另发楚卒三万、荆卒二万、齐卒五万、梁卒五万,共郡国兵十五万;合邯郸关中大军十五万南下。” “大军凡三十余万余众,月输军粮百万石,牛二千,羊万;弓弩羽矢月各五十万。” “另……” 念到最后,刘盈只面色纠结的止住话头。 看着那最后一例‘条款’,刘盈百般为难,终还是没敢道出口。 用眼神催促刘盈好一会儿,终见刘盈面带迟疑的低下头,吕雉却也不恼,只悠然长叹口气。 “另:监国太子出征平叛,当假天子节,授虎符、诏书,许便宜行事。” “凡太子调令,比同天子诏;不如令,皆坐谋反!” “若太子身陷囵圄,燕王卢绾、赵王刘如意、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长沙王吴臣等,皆当立止国内事务而驰援!” “不如令······” “斩弃市!!!!!!” 神情严肃的将刘盈没敢说出口的最后几句‘补’上,吕雉的面容之上,已尽带上了一抹肃杀之色! 只片刻之后,又见吕雉冷然一笑,神情阴郁的侧过头,朝刘邦笑着一昂头。 “陛下以为,如此,可妥当?” 淡然发出一问,甚至不待刘邦做出反应,又见吕雉正过身,低下头,轻轻拍打起衣摆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自顾自发出一声轻叹。 “唉~” “太子返乡祭祖,妾本不愿与太子久别。” “即社稷有事,又陛下抱恙于身,太子,也确当为国效力。” “只太子自幼仁弱,未曾知讳行伍之事,若无可信之勋臣、足用之兵甲随行,妾,还真安不下心·······” 听着吕雉意有所指,甚至隐隐含有些许威胁的话语,绕是早有心理准备,刘邦也是不由沉下脸去。 就连吕雉身侧,正低头看着绢布发呆的刘盈,面上都是一片僵硬之色。 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绛侯周勃、汾阴侯周昌、舞阳侯樊哙、阳陵侯傅宽、棘蒲侯柴武、平阳侯曹参、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 再加上‘中军参赞’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以及‘太子亲军统领’曲成侯虫达…… 满打满算,足足十三个诸国大将,几乎是如今汉室,所能拿出的所有牌面! 更让刘盈心暖之余,感到些许尴尬的,是这十三人,无一例外,俱位列开国功臣前二十位之中! 在那‘汉开国二十功臣’,没有进入这份名单的其余七人,也基本都是由于各种原因,根本没办法随军出行。 ——开国第一侯萧何,身丞相之重担,又是六七十岁的年纪,总不能跟刘盈‘返乡祭祖’吧? 第三位的驸马爷宣平侯张敖,本来就是个含着金钥匙出身的王族,刘盈再怎么着,也没法带着这么一个没用的姐夫出征。 第七位的鲁母侯,那就更别说了。 ——鲁母侯的爵位,本来是该封给开国大将奚涓的! 只不过,传闻中勇冠三军,从来不知道‘退’字怎么写的猛将奚涓,恰恰在汉室鼎立的前夜战死沙场。 汉室鼎立之后,天子刘邦对奚涓万分想念,又哀痛于奚涓亡于国祚未立之时,便总想补偿奚涓。 怎奈奚涓一生征战沙场,竟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就死在了汉室鼎立的康庄大道之上…… 无奈之下,天子刘邦最终,还是将奚涓生前的武勋打了个八折,折算成四千八百户食邑,将爵位封给了奚涓的老母。 所以:汉开国功臣排行第七位的鲁母侯,其实是一位不比刘邦小多少的老妪······ 第八位的汝阴侯夏侯婴,自是不用多说:刘盈再不懂事儿,也不能带走天子老爹的御用车夫。 剩下几人,情况则稍有些特殊。 排名第十四位的清阳侯王吸,往年于战场上身受重创,如今已是彻底退休,在家疗养状态; 第十五位的广平侯薛欧、第十七位的阳都侯丁复,则都还在邯郸,进行着平定陈豨的收尾工作。 至于最后一位,也就是排名汉开国功侯第二十位的梁邹侯武虎,或许算不上什么青史有名的人物。 但作为一个有过一次失败经历的穿越者,刘盈却十分的清楚:梁邹侯武虎,正是时刻护卫于老爹左右,被朝堂私下称为‘得郎中令之实,未得郎中令之职’的禁军统领! 很显然,作为太子的刘盈,也不可能带走老爹刘邦的禁军统领。 这样一来,吕雉给出的这份名单,所透露出的用意也就很明显了。 ——但凡是个有名有姓儿,并且还能走得动道儿、挥的动刀的,我儿都得带走! 刘盈甚至非常怀疑:在最初的名单中,汝阴侯夏侯婴和梁邹侯武虎的名字,或许也被母亲吕雉纳入了考虑范围之内······· “唉······” “可真是······” 暗自苦笑着摇了摇头,刘盈便稍抬起头,望向吕雉那倔强身影的目光,也缓缓复杂了起来。 对于母亲的用意,刘盈自是没有丝毫戒备,甚至是没有丝毫反对的立场。 ——刘盈手中的‘请将’表有多荒诞,就意味着皇后吕雉,有多么在乎刘盈! 感受着如此浓浓爱意,刘盈自是感动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挑错? 但从御阶之上,天子刘邦那黑的能滴下墨汁的面色就能看出:刘盈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皇后可真是给朕,备下好大一个惊喜啊?” “嘿!” “如今朝中,可用之将帅尚不足十人;皇后一开口,这便是内起帅于长安、外调将于关外,林林总总近二十人······” 心中气急,刘邦也顾不上再假装是在跟刘盈商量,而是直接将冒头,指向了这份名单的幕后黑手。 却见吕雉听闻此言,只慢条斯理的将衣摆铺回腿上,又稍发出一声短叹。 “唉~” “陛下所言,倒也有理。” “只太子返乡祭祖,乃外朝之事,妾不过后宫主······” “此事,自是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神情极尽淡然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吕雉便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将涣散的目光,投降了面前的木案之上。 见吕雉这般架势,刘邦心中恼怒之余,也顿感一阵无力涌上心头。 作为结发夫妻,刘邦对于吕雉的脾性,实在是不能更了解了······ 刘邦很清楚:这份名单,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空间,让刘邦就一两个人选做出改动。 但若是刘邦直接摇头拒绝,甚至是在这份名单上改动超过三成,那此刻,口口声声说着‘妾后宫主,不管宫外事’的皇后吕雉,立马就能把刘盈关在太子宫! ——亲妈关儿子禁闭,这事儿所破了天去,也没人能挑的出错!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纵是心中万般不愿,也终还是强自平静了下来。 只不过,刘邦被吕雉勾起的怒火,却在片刻之后,尽数以‘眼刀’的方式,投注在了刘盈身上······ “罢了罢了!” “太子返乡祭祖,关乎社稷,兹事体大!” “旁的,朕都允了!” 语调满是埋怨的道出这句‘我忍了’,刘邦又朝刘盈狠狠一瞪眼。 而后,便到了刘邦讨价还价······ 不。 到了刘邦,划出底线的时候。 “陈豨之乱未平,三五月内,樊哙、周昌二人,还无暇自代、赵抽身!” “周勃、陈平,朕留有他用。” “余者,太子皆可带去。” “天子节、虎符、诏书,粮草军械、弓羽箭矢,南军三部校尉、关东诸侯国兵······” 面色阴沉的说着,刘邦终还是满怀不甘的一咬牙。 “朕,皆允了!” 满是恼怒的道出此语,便见刘邦陡然站起身,不忘稍发出一声闷哼! 见刘邦答应下将帅人选,以及后勤物资、军队调动等问题,刘盈面色也不由一喜。 却见刘盈身侧,吕雉却是眉头稍一皱,似乎对这个结果,还并不是很满意。 “周昌、樊哙二人,当平陈豨,倒也罢了······” “周勃、陈平二人,陛下欲做何用?” 只此一语,直惹得刘邦起的吹胡子瞪眼,恨不能将吕雉活生生瞪死在原地! ——朕都做了这么大的让步,还不知道知足? 极尽的恼怒下,老天子甚至隐隐发起抖来,只快步走上前,从御案上抓起一卷被拆封过了奏报,一把扔向了御阶之下。 “皇后一看便知!” 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勉强不算咆哮的话,刘邦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冷然一拂袖,气冲冲朝着殿后的方向走去。 ——在吕雉身上,刘邦感受到的,只有憋屈! 此刻的刘邦,迫切需要找一个能使自己念头通达的地方,好好发泄一番······ 第0207章 燕王卢绾···唉 “母后。” “父皇为何强留绛侯、曲逆侯?” 同母亲吕雉坐在回未央宫的凤辇之上,刘盈只强自按捺住心中喜悦,稍带疑惑地发出一问。 毋庸置疑:刘盈此番‘乔装出关’,以返乡祭祖之名,往平淮南王英布之乱,随刘盈出征的将帅名单,绝对算得上是超重量级! 按照方才,老爹允诺的出征将士名单,刘盈此番出征,光是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便有起码二十人! 其中,有曲周侯郦商这样的诸国大将、信武侯靳歙这样正面刚过霸王项羽,甚至最终大获全胜的猛人; 有阳陵侯傅宽这样的诸侯国相、也有隆虑侯周灶这样不善进攻,却尤善防守战、阵地战的专业人才; 还有三年前,才刚出任汉室第一任飞狐都尉,官拜上将军的棘蒲侯柴武,以及颍阴侯灌婴这样的壮年勋贵! 最为关键的是:除了以上这些声名显赫的军方高层将领,刘盈此行,还带上了另外三个人······ ——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以及,北平侯张苍! 对于不了解汉室历史的后世人而言,这三个人名,或许顶多算‘耳熟’。 前世的刘盈,也曾一度认为这三人,也不过是平平无常的元勋恭候而已。 但这一世,刘盈对着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抱有哪怕丝毫的轻视! 原因很简单。 曹参、王陵、张苍三人,正是历史上,继第一任汉相萧何之后的第二任、第三任,以及第六任汉相! 至于第四任和第五任,则分别是皇后吕雉的亲密心腹:辟阳侯审食其,以及方才,被天子刘邦强留在长安的曲逆候陈平。 如此说来,刘盈此番出征平叛,带上了这三人,就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捞取武功、竖立威望,获取军方支持那么简单了。 ——与下一任、下下任,以及备于将来之用的三位‘候补丞相’同行,尤其还是出征平叛,将对刘盈日后立足于朝堂,起到至关重要的积极作用! 毕竟再怎么说,有了这么一遭,刘盈同曹参、王陵、张苍三人,也勉强算是有了一层战友关系。 而如此重量级的出征名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汉室中央,针对关东异姓诸侯叛乱的征讨过程中了······ ——汉五年,临江王共尉反,荆王刘贾久攻江陵而不能下;天子刘邦派信武侯靳歙前往,江陵立破,共尉被擒,为刘邦杀于洛阳; ——同年,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耗时两个月平定叛乱,擒杀叛王臧荼,随驾将帅,也不过彼时的长安侯卢绾,以及舞阳侯樊哙、汝阴侯夏侯婴等寥寥数人; 再往后的,那就更不用提了。 赵王张敖被贬为宣平侯,压根就是一顶‘图谋弑君’的帽子,就把张敖押入了长安! 楚王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天子刘邦更是不费一兵一卒。 最惨的,当属今年才身死族灭,尸骨未寒的梁王彭越了。 ——区区一个王恬启,带着一方梁相印、三五刀笔吏,便将彭越押入了洛阳,旋即在天子刘邦的命令下枭首示众······ 这样算下来,汉室上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元勋功侯倾巢而出,还得追溯到汉六年,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直接引发汉匈平城战役的那次。 再往上,恐怕就是楚汉垓下一战,汉军将帅齐聚于韩信麾下,设十面埋伏而困霸王项羽······ 从方才,天子刘邦对出征将帅人选表达出的不愉,刘盈就不难判断出:这样豪华的出征阵容,着实到了有些奢华的程度。 但从刘邦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刘盈也不难明白过来:此次出征,对于汉室的意义,究竟是多么重要。 想到这里,刘盈面上喜悦之色稍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下意识涌上眉头的慎重。 而在刘盈身前,皇后吕雉听闻刘盈先前那一问,却是面带玩味的朝刘盈一笑。 “绛侯,曲周侯······” “呵······” 略带深意的发出一声哼笑,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更玩味了起来。 “岁初开春,陈豨于代、赵节节败退,终遣使求援于北蛮匈奴。” “得知陈豨之欲,陛下亦令燕王卢绾遣使,往而劝解匈奴,莫引骑南下,为陈豨外援。” “终,燕王卢绾遣门客张胜为使,往劝匈奴。” “然至夏四月中,燕王卢绾遣人来报:燕使张胜叛汉投胡,为蛮夷走狗;请诛张氏阖族,以儆效尤······” 面带怪笑的道出这番话,吕雉便稍低下头,朝手中那卷明显才拆封不久的奏简一努嘴。 “此简,乃燕王之奏。” “盈儿不妨一猜:燕王此奏,又言何事?” 神情满是轻松地发出一问,吕雉不忘再补充道:“又燕王以何为奏,方使陛下留绛侯、曲逆侯暂驻长安,以备‘他用’?”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听闻老娘这两问,刘盈的脑海中,只悄然涌上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燕王卢绾······” “唉·········” 心绪五味陈杂的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也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吕雉的问题之上。 装摸做样的‘思考’片刻,便见刘盈眉头稍一皱。 “父皇另燕王遣使,以阻匈奴南下,后又燕王使张胜叛汉投敌······” “嗯······” 似是孤疑的沉吟片刻,刘盈便略带试探的抬头望向吕雉。 “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必是北墙有事。” “然今,父皇抱恙而归京歇养;若是匈奴南下,单只绛侯、曲逆二人,恐无以抵挡胡蹄之南下。” “再者,若北墙确有胡骑肆虐之虞,父皇便断无剐彭越得肉,往赐英布以逼反淮南之理,而当求稳于关东,以使大军陈驻于北墙,而关东无有乱起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的语气,也渐渐自信了起来。 “故父皇留绛侯、曲逆侯,当非匈奴南下。” “又今,陈豨败亡已成定局,英布之将反,儿亦临将出征平叛。” “如此说来······” 语调平稳的说着,刘盈只话头悄然一滞。 “齐王、荆王、楚王皆宗亲;赵王、代王乃皇子,且尚未就国······” “英布有儿往征,长沙王又历来恭谨;南越赵佗,亦于淮南不远,若有变,儿当可合英布而平之······” 呢喃着道出这番似是漫无目的,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引导话题的‘自语’,刘盈终是缓缓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锁定在了吕雉手中的竹简之上。 “燕王奏报······” “莫非······” 意味深长的又挤出两个字,就见刘盈猛地抬起头,瞪大的双眼中,尽是一片匪夷所思! “燕王,乃父皇手足肱骨之臣啊!” “纵宗亲反,燕王,亦断无反叛之理才是?” 见刘盈面上,满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惊骇之容,吕雉面上的怪异笑容,终是缓缓趋于温和。 “不愧是吾儿。” “只稍提点,便已悟透真由!” 毫不吝啬地道出一声夸赞,吕雉也没再继续绕弯子,而是随手将手中竹简,递到了刘盈面前。 而后,便是刘盈‘着急忙慌’的摊开竹简,最终,看到了那段早已储存在记忆中的回忆。 “燕王臣绾谨奏:奉陛下诏命,臣遣张胜往出,而欲阻匈奴南下,随行使团十数人。” “使团奉臣令,北出数百里至幕南左贤王之帐,竟见故燕王臧荼子臧衍,已为匈奴左贤王庇护。” “不数日,使团更有二三贼子,为贼孽臧衍贿以金玉,以劝张胜择木而栖;张胜誓死不从,贼子便散步蜚语,曰:燕使张胜,已为左贤王臣。” “臣亦为此绯言所欺,方以诛张胜阖族奏于陛下当面。” “今,张胜已使命尽毕,重归蓟都,北蛮匈奴虽得陈豨恳请,亦已为张胜吓退,必无以南下!” “及张胜,臣一时为蜚语所蔽,以污其忠,实有愧于心······” 在母亲吕雉饶有兴致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这份奏报的内容默念而出,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便有些僵硬起来。 饶是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当看到这么一份‘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张胜不是贼’性质的奏报时,刘盈还是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 说来这件事,在刘盈前世,也曾卷起过不小的波澜。 最开始,陈豨在天子刘邦的兵峰下节节败退,无奈只能向匈奴求援。 作为应对,天子刘邦则命令燕王卢绾,也同样遣使北上,阻止匈奴人帮助陈豨。 而张胜,便是卢绾派去匈奴,劝阻匈奴南下支援陈豨的主使。 但故事从‘张胜出使’这里开始,就渐渐有些魔幻了起来。 ——到了草原,张胜确实在左贤王大帐中,碰到了陈豨派去请求支援的使者王黄。 除了王黄,便是方才那封奏报中,所说的‘故燕王臧荼之子臧衍’,也出现在了张胜面前。 张胜刚到之时,先是王黄去面见张胜,说了一些类似于‘我家大王(陈豨)与燕王一向交好,希望阁下看在燕王的面子上,不要阻止我完成使命’之类的话。 王黄的劝说,丝毫没有让张胜动摇,只丢下一句‘阻止阁下,就是燕王的命令’,便回绝了王黄的提议。 但接下来,臧衍又面见了张胜,臧衍的出现,也彻底改变了张胜的想法。 请张胜来到自己的毡帐,臧衍只面带苦涩的拿出了一方金印,递到了张胜面前,说:阁下看看吧,这,也是陛下赐下的燕王印。 突然在北距长城数百里的草原府邸,看到第二枚一模一样的‘燕王印’,张胜自是大惊失色,赶忙问道:阁下是什么来头? 之后的事,也就不必多做赘述了。 道明自己‘臧荼之子’的身份,臧衍又全方位无死角的向张胜解读了天下局势。 总结起来,也就是一句话。 ——我爹臧荼是燕王,刘邦觉得没用,就随手把我爹杀了;如今,卢绾也同样是燕王; 如果有一天,卢绾也失去了存在必要,刘邦也绝对不会手软。 而后,张胜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来时的‘必须阻止匈奴人南下’,转变为了‘为大王谋求生路,最好能养寇自重’的想法。 在听说张胜跳反之后,燕王卢绾自是大公无私,第一时间上奏:大哥,张胜反了,咱杀了他全家吧!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那这件事就算有些戏剧性,也绝对说不上‘魔幻’。 但坏就坏在:故事的高潮,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边,卢绾刚表奏天子,请诛张胜全族,那边的张胜,便从草原‘满载而归’。 在被卢绾愤而囚禁之后,张胜只把自己的看法,以及臧衍的‘提醒’重复了一遍。 然后,卢绾便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道理诶! 没错! 寡人得养寇自重! 下定决心,卢绾便再次派张胜前往代都晋阳,同陈豨约定:寡人帮你逃到草原,你争取在单于面前,求下‘戒备燕王’的任务; 以后,我俩就派大军。在汉匈边界晒太阳,你在匈奴养我自重,我在汉室养你自重,咱俩和气生财,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至于这些秘幸,在前世如何传的人尽皆知,这就和此刻,刘盈手中的简奏有关了。 ——卢绾先说‘张胜反了’,之后又特地上了份奏折,对刘邦说:大哥,认错人了,投敌的不是张胜,是另外一个路人甲······ 这种骗三岁小孩的把戏,自然是逃不过天子刘邦的双眼,饶是对卢绾抱以信任,刘邦还是派人前去查探。 而后,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拉出来了‘燕王叛汉投敌’这么个泼天大瓜······ “唉······” “得帝王如此信重,何必非要作死呢······”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哀叹,刘盈便面色沉凝的抬起头,将手中竹简,递回到母亲吕雉手中。 而周勃、陈平二人被天子刘邦强行留下的原因,也已是彻底浮出水面。 ——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燕王卢绾,怕也是离反叛不远了······ 第0208章 臣,谨为天下贺! 不过数日的功夫,天子刘邦的诏命,便正式颁发。 ——太子由南军三部校尉为亲军,母舅吕释之陪同,曲成侯虫达亲自护送,前往丰沛祭祖! 与这份明面上的诏命相对应的,是另外几道只公布于朝臣之中,并暗中进行的人员调动。 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二人,以‘安抚梁国人心’‘重整梁国吏治’为名,东出函谷,前往梁都睢阳; 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二人,为天子刘邦任为使者,随上将军飞狐都尉棘蒲侯柴武出关,前往飞狐迳,代天子刘邦视察飞狐都尉的日常操演,以及驻防事宜; 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三人,则随同已经得到任命的代相阳陵侯傅宽出关,前往邯郸暂驻;一俟陈豨授首,便前往代都晋阳,为不久后的‘皇四子刘恒就国’做准备。 对于这三道看上去合情合理的人员调动,外人自是看不出什么不对。 但实际上,整个长安朝堂,就没有一个人看不明白,这一道道人员调动,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玄机。 ——前往梁国的郦商、靳歙二人,一为当朝右相国,一为当下军方仅次于太尉周勃的二把手:车骑将军! 地位如此崇高的两个人,倒也不是担不起‘安定梁国惶惶人心’的重担。 只不过,单只是‘安抚人心’,就用右相国、车骑将军这种级别的军方顶级巨擘,多少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真实的情况则是:有这二人在睢阳坐镇,刘盈若想调动梁国的数万郡国武装,不过就是一道手令的事! 至于灌婴、周灶二人,跟随棘蒲侯柴武前往飞狐迳,这就更是扯淡了。 ——飞狐都尉,可是如今汉室仅有拥有完整的骑兵校尉部,且对反骑兵作战极具经验的常备野战军! 并且这支部队,是完完全全以当年,汉匈平城一战中唯一一支全胜的部队——燕北武卒为班底组成的编制! 这样一支具有光荣历史(经历过平城战役),且对汉室北方防务至关重要的英雄部队,别说是灌婴、周灶二人了,就算是萧何、曹参这样的顶级元勋,,都不太有资格‘代天子巡视’。 所以,包括飞狐都尉柴武在内的这三人,明面上是‘前往飞狐迳’,实际上,依旧只是找了个借口出关,在某个偏僻的地方,等候刘盈的召唤而已。 而这三道任命中最要命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即: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三人,在代相傅宽的带领下前往邯郸! 什么‘暂驻邯郸,等待陈豨败亡’,什么‘为代王刘恒就国做准备’,全都是虚的! 这四人前往邯郸,根本就是替刘盈前去,分邯郸关中兵马南下,以作为刘盈平定英布的主力部队! 这样一来,再加上‘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整个平叛大军,就都有了各自的‘马甲’。 至于其余诸侯国的兵马调动,以及长安朝堂的粮草调动,自也是没有被刘盈落下。 ——在刘邦正式颁布诏谕,令刘盈返乡祭祖的第四天,在长乐宫安养的天子刘邦,收到了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三人的联名上奏! 从奏疏中得知,今年关中几乎没有粮食流入关东,已经导致荆、楚、齐等沿海诸侯国粮食之后,天子刘邦第一时间召见了先前,在关中掀起‘消灭粮商’行动的太子刘盈。 最终,太子刘盈明确给出答复:自少府调粮三百万石,输送至函谷关以东数百里的荥阳敖仓。 得知消息,荆、楚、齐三王自是喜出望外,简单商议之后便决定:各出本国兵马万余,由齐相曹参亲自率领,前往荥阳,接收少府拨调的粮米! 至此,长安朝堂针对‘淮南王英布起兵’而做出的应对措施,已是彻底部署完成,且没有留下丝毫‘逼反淮南’的话柄。 当整个朝堂,都为这一状况而暗自窃喜之时,临将‘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却出现在了位于尚冠里与武库之间的丞相府······ · “禀家上。” “大军所需粮草,已冠‘拨与荆、楚、齐,以解米粮拮据’之名,往送敖仓,共计三百万石,当足家上大军四月之用!” 听闻少府阳城延面带严肃的作出报告,刘盈只微一点头,便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侧的萧何。 见此,萧何也不敢耽搁,朝刘盈赶忙一拱手。 “臣自武库拨调之弓羽箭矢、戈矛剑戟等军械兵刃,亦已合少府往送敖仓之米粮,暗输往荥阳。” “待平阳侯率荆、楚、齐之兵往取,便可得······” 从萧何口中,确切听到‘武器军械也被一起送往了荥阳’,刘盈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对萧何、阳城延二人沉沉一拱手。 “近些时日,辛劳萧相、阳少府。” 对二人稍表明谢意之后,刘盈面上严肃之色却并没有减缓。 今日,刘盈特地前来相府,甚至还叫上了少府阳城延,自然不是询问后勤保障问题。 萧何、阳城延二人就后勤问题做出汇报,也不过是顺带一提。 刘盈此来的真正目的,则早在刘盈递上拜帖,并让萧何叫来阳城延之时,就已经道明。 很显然,对刘盈的来意,二人也是心中有数。 君臣三人只沉默片刻,便见阳城延率先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大木箱,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手臂粗的竹简,对刘盈稍一拱手。 “此,乃臣奉家上之令,清查厘算往三月,少府官营粮米所得。” 轻声道出一语,阳城延便摊开手中竹简,送到刘盈面前,又稍清了清嗓。 “奉家上之令,少府行粮米官营之政,而以钱往取粮商米贾之粮、仓。” “至夏六月,少府共得储粮十万石之粮仓,共计二千一百四十六处,其中,可储粮五十万石之巨仓百七十二处;另可储粮万石上、十万石下之小仓数以千。” “为得此粮仓近万,少府耗秦半两,共十四万万余钱,三铢钱亦同。” “此秦半两十四万万余,皆乃少府得粮商之存米,往售关中民所得;及少府内帑前时所储之钱三铢,亦花费殆尽······” 听阳城延说到这里,刘盈这缓缓点了点头,眉宇间,只歉然涌上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三铢钱,尤其是少府奉老爹刘邦的命令,熔铸而成的三铢荚钱,无疑是刘盈长久以来,都不敢丝毫忘记的心病! ——中央财政机构,空有十几万万废币,根本花不出去! 非但如此,还依旧源源不断的将真币(秦半两),熔铸成这种花不出去的废币! 这般自毁长城的操作,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掌权者,都不可能会视若无睹。 而‘以废币三铢,购买粮商手中的粮仓’,无疑算是刘盈特意为少府,所精心打造出的‘抛售废币’的绝佳方案。 有今年,整个关中粮商联手哄抬粮价,以及长陵田氏那桩‘行刺储君’的案子打低,对于少府‘一半给秦半两,一半给汉三铢’的购买方案,关中粮商纵是万般不愿,也只能乖乖受着。 ——刘盈都为此事遇刺,少府买粮仓,还知道给一半秦半两,而不是直接用‘抄没’,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剩下一半汉半两,就权当是关中粮上‘改邪归正’的买命钱了。 这样一来,少府得以甩掉这批名为‘三铢钱’的烫手山芋,换来了一个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粮仓,并用这些粮仓,储存本属于粮商的粮食,并最终售卖给百姓。 不得不说:在粮食官营一事上,少府,真的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少府大赚特赚,关中百姓虽然没有直接获益,但粮米官营导致的粮价平抑,也间接减缓了关中百姓的生存压力。 从今年秋收开始,关中百姓也将告别过去,动辄价格翻倍的中间商,而只需要忍受少府‘十取其一’的粮食保存费用。 至于从少府流入粮商手中的三铢钱,也基本不会对汉室的金融秩序,造成太大的影响。 ——三铢钱问世这么多年,经过少府的大肆熔铸,早就没有什么信用和购买力了~ 若非如此,过去少府也不至于坐拥十数万三铢钱,却怎么也花不出去,整天嚷嚷‘内帑空虚’。 刘盈很确定:粮商借着‘卖粮仓’从少府得来的三铢钱,除了销毁,就只剩下唯一一种处理方式。 ——留着作纪念。 “善。” 面带安心的一点头,就见刘盈朝萧何、阳城延二人分别一点头。 “孤此番出征,待再归京,当乃明岁冬,乃至开春之事。” “然今秋收不远,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又尤以‘代民储粮’为重中之重!” “孤不在,少府务必慎之又慎,万不可于此事出差错!” 满是严峻的做下交代,刘盈不忘侧过头,朝萧何稍一拱手。 “少府官营粮米,乃事涉府库之虚-实、社稷之稳-摇之国政!” “若少府力有不遂,万望萧相于旁稍行从助······” 闻刘盈此言,萧何只轻笑着低下头,对刘盈拱手一回礼。 “家上言重。” “此,不过臣之本分······” 见萧何答应的如此豪爽,刘盈也只温和一笑,旋即似有所指的望向萧何。 “孤闻,萧相幼子萧延,素来喜武?” 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刘盈便轻笑着低下头。 “若可同萧相子同平英布之乱,孤此出函谷,也当不虚此行了······” 听着刘盈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萧何自是立刻会过意来,只碍于阳城延在,并未直接给出答复。 “得家上之喜爱,自乃犬子之福······” “只前些时日,犬子似稍染疾,能否随家上同往淮南,臣,尚不敢确言······” 见萧何如此反应,刘盈自也是会心一笑,旋即对萧何一点头。 “既如此,孤,便静候萧相佳音。” 听着刘盈同萧何二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就‘提携萧氏后嗣’达成一致,阳城延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些许嫉羡。 将阳城延的面色看在眼里,刘盈却也没急于一事。 ——再怎么说,萧何也是开国第一侯,而阳城延,至今都未能得封为彻侯。 虽说对刘盈而言,带上一个阳家的小子,在身边陪自己说说话,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刘盈也大可私下跟阳城延去说,而不是当着萧何的面。 与萧何做下‘我帮你儿子劳武勋,你帮我盯着少府官营粮米’的约定,刘盈便重新侧过头,示意阳城延继续。 ——粮食官营的主要成果,阳城延还没来得及说呢! 见刘盈示意,阳城延也是赶忙将嫉妒的目光,从萧何那浅笑盈盈的面庞上收回。 略有些落寞的低下头,看着手中竹简的后半段,饶是看了这串数字不止一次,阳城延也还是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奉家上之令,少府自春三月始,购粮关中粮商米贾,累得粮米,六千二百余万石!” “往三月,少府已售粮于关中各地,共近三千万石,得钱,共六百万万之巨!” 语调满是激动的说着,阳城延的面庞,也是在片刻之间涨红起来。 “虽此钱六百万万,有过半乃各式杂钱,且皆当备付粮商之货款,然少府亦不费钱粮分毫,而得粮仓近万处。” “且今,少府仍得存粮三千余万石;又距秋收不过二月余,秋收之前,关中民至多需粮米二千万石。” “余千万石,一可用于家上大军出征平叛,二可输不邯郸,以供舞阳侯大军,三更可入国库,而补往半岁,朝臣、吏佐所缺之半禄!” 说到这里,阳城延更是深吸一口气,才将激动地心绪平复下去些许,旋即望向刘盈,只流露出五体投地的崇敬。 “待明岁,少府得全营关中米粮事,内帑当可岁得贾米之利上千万石!” “如此长则三岁,断则二岁,少府便可无须国库拨钱、粮,而自兴长安筑建之事!” “此,皆赖家上力排众议,兴粮米官营之制方有!” “家上兴此等善政,以解府库之虚,臣,谨为天下贺!!!” 第0209章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 听着阳城延满是崇敬的道贺之语,刘盈却只浅浅一笑,似是随意的稍一摆手。 ——粮食官营所能带来的利益,自然早就在刘盈的预料之内。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推动的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其本质,是以官方的身份下场,以达成关中范围内的粮食市场垄断! 而‘垄断’这个词,无论出现在任何一种政体的任何一个文明阶段,所能带来的利益,都必然是无比庞大的。 于此同时,有异于资本垄断的是:刘盈所推动的‘刘汉政权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其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牟取巨大的利益。 首先,粮食官营为当下汉室带来的最显著,同时也是最为刘盈看重的改观,无疑便是粮价趋于平稳。 而在封建时代,尤其是百废待兴,人心思安的时代背景下,‘稳中缓降’的粮价,将对政权、社会的稳定,起到无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其次,便是刘盈凭借着粮食官营,在自己还没继承皇位的时间点,就为汉室中央名正言顺的掌控了‘粮’这个战略物资。 至于往后数年,借‘代民储粮’牟利以充实府库,其实不过是顺带而已;就算粮食官营,根本无法为少府、为朝堂带来财政收入,甚至需要刘盈反往里搭钱,刘盈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推动。 当然,在不违背初衷的前提下,若是能像现在这样,显著改善中央财政状况,使少府内帑一转过往数年的颓势,刘盈自也是乐见其成。 或者说:通过粮食官营牟取一定程度的利益,以改善少府内帑的状况,也同样是刘盈为日后的少府,所规划出的‘复兴之路’。 ——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太过‘瘦弱’了······ 都不说远的,就说十五年前,秦少府是怎样一个状况? 陈胜吴广刚在大泽乡揭竿,秦都咸阳闭着眼睛就是一句话:关门,放少府! 在接到二世慌乱下达的平叛令之后,短短十数日,秦少府章邯便用骊山上修建始皇帝陵的刑徒,装备出了一支人数高达五十万(一说七十万)之众的武装! 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整个秦廷对抗天下群起而涌的义军,几乎就全仰赖于章邯这支囚徒军。 先是一举击溃陈胜麾下大将周文,以及所部十数万兵马,而后又是东出函谷,又于荥阳大胜田臧、李归等义军将帅; 在关外立柱脚跟,章邯紧随其后,便是‘破邓说、败伍徐、斩蔡赐、降宋留’的高光,迫使陈胜逃至城父。 最终,章邯所率领的大秦囚卒,在城父西郊完胜陈涉大将张贺,终使得陈胜功败垂成,被车夫庄贾杀死······ 在彻底产出自立为楚王的义军统领陈胜之后,章邯更是屡战屡胜,甚至正面击溃霸王项羽的叔父项梁,以致其兵败身亡! 若非最终,章邯于巨鹿城下,撞上破釜沉舟的项羽所部,如今,到底是‘汉十一年’还是‘秦二世十四年’,恐怕都得两说······ 作为秦廷最后的诸国大将,章邯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个人能力,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但与此同时,秦少府强大的人员、物资调动能力,也同样是章邯一路东出,所过之处义军尽无的关键。 很显然,作为汉室未来的掌控者,刘盈也希望自己的少府,能有秦少府那样令人咂舌的动员、调动能力。 但实际状况,却与刘盈的期望,差的实在太远了点······ 二十年前,秦少府肩上,扛着怎样的胆子? ——在咸阳附近修阿房、骊山始皇帝陵,北铸长城,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以‘秦直道’组成的交通网络! 甚至连遥远而又偏僻的西南夷,都被不信邪的秦少府,布下了几条五尺道! 如此庞大的基建任务,彼时的秦少府,却是应对的毫不费力! 反观如今的汉少府呢? ——一座长安城,自汉五年‘修’到如今,已是汉十一年将没,长安城,还是不见哪怕一砖、一瓦······ 甚至就连一条早已存在,只需要简单清理、维护的郑国渠,都是刘盈甩下老脸,用太子的身份白嫖关中民壮,才终得以完成。 从这几件简单地对比就不难看出: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虚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若说二十年前的秦少府,是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那当下的汉少府,则还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童······ 而少府作为三公九卿政治体系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需要能力,只需要保证对天子绝对忠臣的位置,对于即将成为‘未冠天子’的刘盈,自是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毫不夸张的说:在成为天子之后,到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四到五年时间里,刘盈在朝议上能有多大嗓门,几乎就全看少府有多大腰包! 若是彼时,少府能在朝议之上,毫不吃力地摆出一副狗大户的气质,对朝臣百官表示‘想要钱,跟哥说,哥帮你们求求陛下’,那刘盈别说是十五、六岁了,哪怕再去掉十岁,也依旧还有权柄可言! 更有甚者,若少府能达到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在整个天下大兴基建,而又丝毫不吃力的秦少府那般程度,刘盈更是能学着历史上的武帝刘彻,来一出‘未冠天子含天宪’! 但就少府如今的状况而言,别说日后,为少年天子刘盈撑腰、增加底气了,能别拖刘盈后腿,让刘盈因‘内帑状况不善’,而再次被平阳侯曹参骂个狗血淋头,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 前世,在彻底沦为傀儡皇帝之后,刘盈推演过无数种可能。 而最终,刘盈所得出的几个结论便是:英布叛乱,必须率军出征;老娘的话,必须言听计从;以及——少府内帑,必须尽快充盈。 有了这样的觉悟,又有前世数年的盘算筹谋,刘盈如今的所作所为,自也就应运而生。 首先,便是三铢钱的熔铸,被刘盈以‘修整郑国渠’的名义叫停,使少府‘越来越穷’的状况得到缓解。 而后,便是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让内帑甩掉了手中囤积的废币三铢,并无偿获得了粮食官营所需的粮仓。 如此一来,当下的少府再不济,也不过是‘没有入项’,而不是如往常那般,非但不赚钱,反而还源源不断在亏钱。 而‘没有入项’的状况,也早已被刘盈纳入规划之中,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少府就将彻底步入‘大把捞钱’的正常模式。 其中,官营粮米之策的‘代民储粮’部分,自是可以为少府,带来每年上千万石的粮食收入。 有这批短期内稳定,且又无比庞大的战略资源在手,少府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将得到一个显著的增强。 但正如先前,刘盈推出‘代民储粮’之策时所说的那样:百姓,不会永远穷下去,也不会永远需要有人‘代民储粮’。 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获利,也不过是三五年内赚一笔快钱,积累下复兴的启动资金。 真正能使少府愈发壮大,并在将来成为少年天子刘盈的底气的,还是铁打不动的人头税······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略带深意的看了阳城延一眼,旋即带着满脸的郑重,对丞相萧何一拱手。 “自父皇顺天应命而伐暴秦,立汉祚而与天下安和,吾汉,便实百废待兴。” “虽父皇英明神武,以黄老无为之政而许民休养生息,然府、库之虚,亦已延绵近十载,而终不得解。” “又相府国库,尚得关中岁入农税二千余万石,虽多有捉襟见肘,亦不至全然无力;然少府内帑,则累年空无一物,纵欲为国献力,亦有不遂······”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一抹坦然。 “萧相国之柱石,纵孤不言,萧相亦当知: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得利不过三五岁而已;待民盈富而各得私仓,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当废止。” “故内帑之实,首当其冲者,便乃岁入少府内帑之天下口赋!” 满是严肃的说着,刘盈只稍一咬牙槽,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凝重。 “然往数岁,父皇苦府库无力输钱、粮以为征战所用,只得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 “此举,虽使少府之赀面似大涨,实则少府内帑,反不进而退;本不足之内帑钱粮,更因此而愈趋于无。” “又往近二岁,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害,已多不以钱三铢为货买之资,只缴钱三铢为口赋,而使内帑之入愈寡。”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阳城延微一点头,旋即重新望向萧何,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长叹。 “今,孤出征在即,又秋收不远;待秋收一过,关中之农税、口赋事,便当徐行。” “然若无有作为,今岁少府,恐又当入三铢钱之口赋数以万万。” “萧相当知:少府内帑,已有足足三岁未入秦钱半两,以为口赋······” 听着刘盈满是沉重的语调,一旁的阳城延,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旋即低下头去。 在阳城延看来,虽然少府如今的糟糕状况,并非是因为自己造成,但自己作为少府的话事人,天然对此负有责任! 虽然刘盈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图,甚至殚精竭虑,为少府改善状况而奔走,但阳城延反倒因此,而愈发感到愧疚起来。 对于阳城延的面色变化,萧何自是没有留意,听闻刘盈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也只面色沉凝的缓缓点下头,旋即便是一阵摇头叹息。 “家上所言,确正中要害······” “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本就乃自掘根本、遗祸无穷之恶政。” “怎奈过往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此起彼伏,又陛下至刚至烈,不忍天下得汉立,反仍陷生民于水火······” “唉~” “陛下熔铸汉三铢,亦乃大军征战所需之钱、粮不足,放行之无奈之举······” 见萧何满是忧愁的发出这番感叹,刘盈也只沉脸一点头。 静静等候好一会儿,却始终没等到萧何的下文,刘盈面色更沉之余,心下也不由苦涩一笑。 “嘿······” “孤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萧何,还在装傻······”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只意味深长的稍注视萧何片刻,便直入正题。 “今少府内帑,得行官营粮米,而备‘代民储粮’以牟利,虽此利不长久,然亦可暂解府库之空。” “又开春,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粮米者甚巨,供关中民食而仍得余,方有今日,少府勿得国库调拨,而独输孤平叛所需之粮草!” 面色满是坚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只愈发郑重了起来。 “得官营粮米,少府内帑之困局,便已是稍缓;及关东异姓诸侯,今只遗淮南一人,更孤往征而除在即。” “萧相亦言:铸钱三铢,乃关东异姓诸侯乱起不休,又府库无力供给大军所需,方行此无奈之策。” “既如此,今府库之虚得缓,又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少府又何来缘由,续铸钱三铢?” 神情严肃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陡然坐直了身,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案几上轻轻一砸。 “今之少府,已无须铸钱三铢,而得面似之利。” “反今,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弊,以钱三铢缴口算,而徒损少府内帑当入之赀。” “萧相以为,若无有举措,待又三五岁,少府‘代民储粮’已无从得利之时,府库,安能不复往日之虚?” “又累年而入汉三铢以为口赋,三铢钱之废止,又岂不遥遥无期?” 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话头一滞,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相国之柱石,更曾为父皇赞曰:汉开国第一侯。” “今少府内帑,苦民尽缴钱三铢而口赋无有所得,以致汉都长安,亦至今不见半墙!” “往时,关东征战不休,朝堂无有他策,只无奈坐视钱三铢祸国殃民!” “然孤身以为人子,父之政,断无妄言其非之理。” “今孤临出征在即,又于少府挂怀于心,终不得安。”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以天下,为重······” 第0210章 这一世,一定会不一样! 《史记·高祖本纪》载:汉十一年夏六月丙子(十三),太子出东长安,返丰沛祭祖;高祖皇帝令南军三校尉随同,曲成侯虫达亲为护卫,建成侯吕释之随行太子左右。 至于之后发生的事,则在太史公笔下,变成了‘英布知太子返乡而心生邪念,举兵反于淮南’。 对于后世的事,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坐在一辆崭新,且时刻透露出肃杀气息的辇车之中,望着身后渐渐模糊起来的未央、长乐两宫,刘盈激动之余,心中不由感到一阵舒畅。 “呼~” 长长舒了口气,刘盈不忘朝身侧的吕释之微微一笑,旋即云淡风轻的视线,移向直道两侧的无尽田野。 “自汉二年,父皇为项羽败于彭城之下,先太上皇、母后,亦皆为项羽所囚。” “及孤,亦自汉二年,为父皇安顿于关中始,便再未曾远长安逾百里,至今,竟已近十载······” 以一种极尽唏嘘得口吻,道出这番回忆之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稍带上了些许感怀。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也似是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般,只面带僵笑的低下头去,未再言语。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对于绝大多数开国元勋而言,都只意味着一场彻彻底底的惨败! 由刘邦为首的诸侯联军足五十六万兵马,被项羽三万精锐,自楚都彭城,一路追着砍到了荥阳! 先太上皇刘煓、吕太公吕文,以及彼时的汉王后吕雉,俱为项羽所囚! 溃败途中,汉王刘邦本人,更是将如今的鲁元公主刘乐、太子刘盈姐弟二人,几次三番的踢下马车,只求能尽快逃出生天······ 而对于彼时,奉命护卫于先太上皇、吕太公、皇后身侧,之后又一并落入项羽手中的吕释之而言,彭城一战,只意味着一件事。 ——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在刘邦逃亡途中逼宫立储,以正名分! 此举,终使得刘邦无奈之下,于收拢溃卒之后,第一时间册立刘盈为汉王太子。 也正是从那时起,周吕令武侯吕泽在刘邦心中,彻底失去了‘可信’的标签······ “唉······” 满是哀怨的发出一声短叹,吕释之也不由稍摇了摇头,旋即将目光,不着痕迹的撒向刘盈的面庞。 “得见今日之太子,若兄长在天有灵,也当瞑目······” 对于吕释之撒向自己的目光,以及目光中满带着的期翼,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至于‘孤已经在长安待了十年’,也不过是刘盈随口一语。 ——汉二年,也就是整整十年前,为刘邦册立为储的刘盈,才不过五岁而已! 对于当时,才刚经历‘被老爹反复踢下马车’的小太子刘盈而言,已彻底处于汉室掌控的关中,无疑是全天下最为安全的去处! 再者说了:过去那个刘盈入关中,关现在的刘盈什么事? 真正让刘盈,发出这句‘我在关中待了十年,从没离开过长安’的,其实是前世,刘盈以天子之身,‘囚居’未央宫的那段岁月······ “呼~” “这一世,应该会不一样了吧······” 侧过头,看了看身后甲胄齐备,军容齐整的南军禁卒,又下意识摸了摸怀中,那方装有调兵虎符的木盒,刘盈心中,只感到一阵心安。 “这一世,一定会不一样!” “一定······” · 当刘盈乘坐着刘邦御赐的新辇,踏上‘返乡祭祖’的远途之时,长乐宫内,天子刘邦也正在整点行装,启程在即。 ——随着长安逐渐回暖,刘邦开春时染上的风寒,已是渐渐痊愈。 但随着盛夏悄然来临,闷热的长安,总让刘邦感到一阵烦躁! 算下来,汉室鼎立,也快到第八个年头了。 但成为天子之后的刘邦,却基本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关东接连发生的异姓诸侯叛乱,也让老天子刘邦身心俱疲,耗尽了仅存的生机。 到现在,几乎是每次从长乐宫寝殿的御榻上醒来,刘邦都觉得自己似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终又侥幸得以折返人间。 再加上愈发糟糕的身体状况,已是让宫内御医们的眉头愈发紧锁,刘邦也明白过来:自己,应该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自感天命无多,老天子自也想趁着人生最后的时光,稍享片刻安宁。 而在这六月盛夏,位于长安以北近二百里的甘泉宫,无疑是个不错的去处。 泡泡温泉,享受享受山林之美,顺带远离朝堂的琐碎,调养一下身体,能让心情变好不说,说不定,还能让身体状况稍好转些,多活上那么三两个月。 至于朝中事务,反正有丞相萧何盯着,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看着殿内忙碌着的宫女、宦官,再稍崇敬一下未来数月,自己在甘泉宫的闲暇时光,老天子的嘴角之上,也悄然挂上了一抹淡笑。 但很快,那一抹多年未曾出现的轻松笑意,便随着一道出现在殿门处的老迈身影,而被一抹苦笑所取代······ “丞相臣何······” “免礼免礼~” 不待萧何道出拜喏之语,便见刘邦满是随和的一摆手,负手回过身,坐回了御榻之上。 “即是来了,便且坐下说话。” 感受着老天子那随和,又隐隐透露出些许疲惫的目光,萧何也只低头一笑,在御榻不远处的筵席之上跪坐下来。 不片刻,老天子满是感怀的声调,便再度传入萧何耳中。 “老啦~” 轻飘飘两个字,惹得萧何悄然抬起头,就见刘邦满是戏谑的指了指萧何,又不忘指了指自己颌下花白的髯须。 “自朕起义兵于丰沛,转眼十数载······” “往日之汜水亭长,已为今之汉始祖;彼时之沛县主吏掾,今亦已居汉相之贵。” “只可惜,岁月如梭······” 说着,刘邦只略显落寞的低下头,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叹。 待萧何也淡笑着缓缓点下头,刘邦终是摇头一笑,旋即满是戏谑的望向萧何。 “直说便是。” “又何事,竟使酂侯亲入长信,觐朕当面?” 听出刘邦语调中的戏谑,萧何也不由莞尔一笑。 稍一思虑,萧何终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递向身旁的寺人。 “呈与陛下。” 低微一声吩咐,寺人赶忙结果布袋,一刻都不敢耽误,将布袋送到了刘邦面前。 见萧何这般架势,刘邦也不着急,只慢条斯理的接过布袋。 “钱?” 下意识一掂布袋,听闻一阵悦耳的钱币碰撞声,刘邦不由眉角一挑。 打开布袋,随手取出一枚钱币,刘邦面上,终于涌上一抹标志性的严肃之色。 “嗯······” 皱眉打量好一会儿,刘邦终是面色僵硬的抬起头,略带尴尬的望向萧何。 “汉半两?” 待萧何苦笑着一点头,刘邦只将眉头皱的更紧了些,索性将钱袋倒过来,将袋中钱币全部倒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 就刘邦所见,面前的御案之上,足足躺着近三百枚模样相似的‘铜钱’。 与秦半两一样,这几百枚铜钱,也同样是圆形方孔。 只不过,相较于直径一寸以上,内孔的方孔不超过三分①长宽的秦半两,刘邦眼前这几百枚‘铜钱’,外径都不超过秦半两的一半,即五分。 反倒是钱内的方孔,似是比秦半两还要大上一圈! 最让刘邦眉头紧皱之余,隐隐面露尴尬的,是这些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铜钱’正面,亦同秦半两一样,刻有‘半两’二字。 也正是这两个字,使得重量明显不超过三铢的‘汉半两’,合法具备了‘半两’,即十二铢的面值。 而与秦半两光滑平整的背面不同的是:这几百枚钱币的背面,都刻有‘汉兴’二字······ “难怪······” “难怪少府熔铸汉半两,可得数以十倍之利······” 面色阴沉的发出一声呢喃,刘邦只抿紧嘴唇,看着御案上的几百枚钱币,稍陷入思虑之中。 在过去,刘邦只大致知道: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确实可以达成‘钱生钱’的目的。 但直到今天,亲眼目睹‘汉半两’的真容之后,刘邦才清晰的感知到:三铢钱,为什么会在短短两三年之内,就彻底失去信用。 都不用说此刻,正躺在刘邦眼前的几百枚三铢钱,与秦半两天差地别的重量、用料,光说一点,就足以道明一切。 ——萧何递上来的钱袋,不过手掌大小! 虽说成为汉王,乃至成为天子之后,刘邦便没有怎么见过钱,但在说不上成功的前半段人生,刘邦也没少和钱币打交道。 这也使得刘邦清楚的知道:这般大小的钱袋,若是装战国之时的楚钱,大概能装一百至一百二十枚。 若是用来装秦半两,撑死也就能装五十枚。 而现在,萧何用这样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却装下了起码三百枚以上的‘汉半两’! 甚至都还没装满!!!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嗯······” 面色阴沉的低吟片刻,刘邦终是皱眉抬起头,目光晦暗的望向萧何。 虽然没开口,但刘邦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分明写有这么几个字。 ——说说,该咋办? 见刘邦这个表态,萧何面上虽仍旧是一片云淡风轻,但暗地里,却是长松了一口气。 入宫之前,萧何最担心的,无疑是见到‘汉半两’的真容后,刘邦又开始装糊涂,甚至以‘铸钱不利’,去怪罪少府官员。 此刻,确定刘邦愿意接受显示,且没再装糊涂,而是隐晦的表露出‘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意图,萧何高悬着的心,也终是悄然落地。 低头沉吟片刻,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再措辞一番,萧何便略带庄严的朝刘邦一拱手。 “不敢欺瞒陛下。” “钱三铢之弊,初乃去岁之时,家上寻臣所提及。” “然彼时,陈豨即乱代、赵,陛下御驾亲征在即,又太子······” 若有所指的止住话头,待刘邦稍一颔首,表示‘我明白’,萧何才又将话头一转。 “后陛下出征,令太子监国。” “待开春之时,关中粮价鼎沸,太子初拟粮米官营之策。” “彼时,太子便曾言与臣:欲使少府取往昔粮商、米贾而代之,秋买粮于民而存,又后一岁缓售与民食。” “然终,太子念及三铢钱之弊,只得暂缓此念,转而拟‘得仓而代民储粮,以取存储之费’。” “及太子尽除关中粮商、米贾,得粮商之米粮,亦或货米粮与民之时,皆明令少府:无论货、买,皆不得收、用钱三铢!” “如此,方使少府官营粮米之制成行,关中粮价之鼎沸渐缓······” 面色沉凝的道出此语,萧何的面容之上,甚至稍带上了些许心有余悸的神情!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作为主掌汉室内政事务多年的老丞相,萧何实在是太清楚开春之时,关中的粮价暴涨,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了······ 若不是刘盈强硬推动‘粮米官营’,又硬硬生生‘抢’过粮商手中的屯粮,使粮价回到正常水准,待年末秋冬,整个关中,都必然会是一副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凄惨景象! 如果只是‘百姓今年过的辛苦’,那倒也罢了,左右不过是阵痛,早晚会过去。 真正让萧何感到心惊胆战的,是几年前,那关中米石作价八千钱、民易子相食的场景,可能会在关中再次上演! 如果真发生那样的惨剧,那萧何引咎下台、晚节不保倒还在其次,就怕哪个犄角嘎达又钻出来个‘某胜某广’登高一呼,天下群起而‘伐灭暴汉’······ 诚然,会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即便没有刘盈的‘粮米官营’之政,萧何也必然会采取一些措施。 但即便如此,萧何也完全没有信心,将此次的粮价沸腾控制到如今这般,就好似从未发生的地步。 这也使得萧何对于刘盈推出的粮米官营政策,天然带有无尽的好感。 而刘盈因三铢钱的存在,无奈搁置粮米官营政策的‘官营’部分,以‘代民储粮’作为权宜之计,自也是让萧何感同身受。 为了让粮米官营政策早日步入正轨,也为了完成刘盈临行时的嘱托,萧何都只能硬着头皮,以自己超然的地位,说出那句必然会出现,也早就该传入刘邦耳中的话······ “今,陛下亦已知汉半两之弊:其虽名为‘半两’,实不过铅钱三铢!” “又今太子官营粮米,使少府内帑始得存粮,而征讨无有粮草之不足。” “故臣意:陛下或当虑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事!” 神情满是决绝的道出此语,萧何终是沉沉一叩首。 “臣!昧死百拜!顿首,顿首······” 第0211章 知错,改错,绝不能认错 看着萧何神情惶恐的在面前叩拜下来,刘邦面上,却只涌上无尽的复杂。 曾几何时,刘邦也曾预想过:若是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在朝议上对三铢钱指指点点,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雷霆大怒? 亦或是大兴牢狱? 过去的刘邦,便大概是这么预料,或者是,是这么打算的。 但现在,当年近七十的老丞相萧何,在自己面前郑重叩拜,毫不隐晦的说出这句‘请陛下废储三铢钱,并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之时,刘邦却诡异的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发怒的征兆。 相反,当听到最后这句‘废钱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刘邦只觉心中的某个角落,一个刘邦一直强迫自己淡忘的角落,一块大石安稳落地······ “呼~” 面色略带阴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邦不由松了松衣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憋闷的胸口好受些。 神情凝结着思考许久,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方才那一瞬间,自己身上那怪异至极的情绪变化,究竟从何而来。 “铅钱三铢······” “唉······” “纵暴秦,亦未曾有过如此‘暴政’啊······” 满是自愧,又隐带着心有余悸的神情长松一口气,刘邦才终于安下心来。 因为直到现在,刘邦才终于清晰的认识到:被自己冠名为‘汉半两’的铅钱三铢,究竟将刘邦一手打造的刘汉社稷,摆到了怎样危险的处境! 现如今,要说有什么话朗朗上口,在整个天下都称得上妇孺皆知,那无疑是‘暴秦逆天而行,残剥百姓,幸沛公顺天应命,立汉国祚,又赐民田爵,与天下太平’。 但现在,刘邦却在这句明显夸自己的赞扬之语前,史无前例的生出了一丝······ 心虚! ‘暴秦’,可曾往铜钱里兑一半以上,甚至九成以上的铅? 可曾在一枚径半寸、内孔对角又只比外径小一点点,重只有三铢,且完全泛着银色光芒的铅钱之上,文上‘半两’二字? 被当今天下万民唾弃的‘暴君’嬴政,又可曾颁布诏谕:拒收这样的铅钱三铢,要被罚金四两? 没有······ 以上这些骇人听闻,甚至让人不敢想象的‘壮举’,无一出自‘暴秦’,反倒是出自如今,为天下万民歌颂的刘汉······ 最让刘邦汗颜,无法面对那句‘幸沛公顺天应命,伐暴秦而立汉祚’的赞扬的,是眼前这几百枚铅钱三铢的背后,无一例外刻着的‘汉兴’二字······ “呵·······” “汉兴·······” 面带讥讽的从面前拿起一枚三铢钱,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钱面上的‘汉兴’二字,刘邦面容之上,只涌上一抹无尽的自嘲。 “兴于何?” “民脂民膏乎?” “白骨露野乎?!” 苦笑着在心中发出两问,刘邦便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 过去,刘邦从未如此细致的想过:三铢钱的出现,究竟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甚至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刘邦都还如往常般,对‘三铢钱’抱着一丝侥幸。 ——三铢钱之利,非独少府所有,乃天下万民所共得······ ——朕铸三铢钱,不过府、库空虚,又天下未定,方有此权宜之计······ “酂侯所言······” 神情复杂的张开嘴唇,又满是迟疑的将话头一滞,最终,刘邦还是硬咬着牙,从干枯的嘴唇间,挤出了两个字。 “有理······” 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讲这两个字从嘴中硬挤出来,刘邦便似是被瞬间抽走灵魂般,瘫坐在了御榻之上。 而在御阶下,听到刘邦终于说出这两个字,又见刘邦这般模样,萧何心中大安之余,也不由长叹了口气。 “唉~” “陛下素来要强,今竟愿自认三铢钱之弊······” “难得。” “难得啊······” 满是感怀的长出口气,又微微一笑,萧何便稍坐直了身,抬头望向御榻之上,面带憔悴之色的老天子刘邦。 “陛下。” “太子行粮米官营之政,今岁,尚可暂不为汉半两之弊所波及。” “然待秋收,少府恐又当旬月不得归家,殚精竭虑,愁苦于此事。” “又太子出征在外,老臣亦无良策,稍有不慎,太子亲手所为之善政,恐便当胎死腹中······” 听闻萧何这一番言论,刘邦只强自调整着情绪,重新将身体坐直了些。 但在坐直之后,刘邦却神情阴郁的看着面前的御案,足足愣了半碗茶的功夫,却并没有开口。 若非萧何说起粮米官营,刘邦心中,其实还在暗自抱怨着萧何。 ——三铢钱不好,朕知道! 但百姓,不是已经不收三铢钱了吗? 少府之前那些三铢钱,不也花不出去了吗? 这状况,和废除三铢钱,又有什么区别? 非要朕亲自开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至于刘邦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因此对萧何心生抱怨,也并非是刘邦心胸狭隘。 而是在‘三铢钱’这件事情上,除了面值与价值不对等的实际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关键性的政治问题。 ——天子威仪! 准确的说,是作为开国之君,准许发行三铢钱的‘罪魁祸首’,刘邦很可能因此君威大损! 道理再简单不过:少府熔铸三铢钱,是刘邦亲自下的令;少府花三铢钱去购买市场上的物资,也是刘邦在背后撑腰。 少府在每一枚三铢钱的正面文上‘半两’二字,也同样是刘邦下的令! 为了使这种三铢重量的‘汉半两’合法具有十二铢的面值,刘邦甚至曾亲自颁布诏谕,为三铢钱的面值背书! 这也就意味着三铢钱是否存在,几乎是与‘刘邦究竟有没有犯错’完全划等号的。 如今,三铢钱虽然已经彻底失去购买力,但只要他还存在,朝堂也没有正式废除,那刘邦在‘三铢钱’的问题上,就没有‘犯错’这么一说。 但若是朝堂经过商议,得出‘三铢钱应该废止’的结论,甚至天子刘邦自己下令废除三铢钱,那这个举动所暗含的政治意义,可就非同小可了。 朝议得出‘三铢钱应该废止’的结论,意味着长安中枢通过商议一致认为:天子刘邦,当初就不该发布三铢钱! 若是刘邦自己下令,那更严重。 ——天子承认自己犯错! 在后世······ 准确的说,是在历史上的汉武帝刘彻晚年颁布罪己诏,到之后的两千年时间里,天子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许是值得歌颂、赞扬的美德。 但在汉武帝刘彻的祖父刘恒,都还只是个年仅七岁的孩童的当下,天子,是绝对不能犯错的! 或者说:天子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尤其是作为刘汉开国皇帝、一朝之始祖,刘邦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有任何涉嫌‘承认自己犯错’的举动! 至于如今的汉室,为什么会有这种‘天子不能犯错,更不能承认自己犯错’的政治背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期,发生在几位圣王之间的往事上。 ——闻舜之贤,尧嫁女娥皇、女英为舜之妻,又亲观舜之才能足二十八载,方禅位与舜; ——闻禹之才,舜不私而恶之,将亡而禅位与禹。 这,便是即使是在后世,都被华夏民族口口相传的佳话:尧舜禅让。 现如今,天下虽早已告别了尧、舜所在的上古时代,经历姒夏、殷商、姬周,乃至短暂的嬴秦,而迎来了刘汉统治的封建文明,但历史的巨大惯性,仍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着华夏民族前进的道路。 尤其是在金字塔越靠近顶尖的位置,这些脍炙人口的上古佳话,便具有愈发强大的影响。 而在这个官员张口就是一句‘致君尧舜上’的时代,即便‘帝位世袭’已经成为了共识,但禅让制度所具有的‘以人为本,任人为贤’的特性,仍在散发的自己的光芒。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当今太子刘盈,自是早在刘邦尚为汉王之时,就已被立为王储;之后刘邦鼎立汉祚,即皇帝位,刘盈也是顺理成章的完成了从‘王太子’到‘皇太子’的转变。 ‘天子百年之后,太子继承社稷’,也已是天下人的共识。 但即便如此,待刘邦病重卧榻,行将就木之时,按照当下的政治背景,也依然会装模作样的说一句:朕虽然比不上尧舜那样的圣王,但也愿意效仿圣王的举措;现在朕快死了,如果有可以继承皇位的贤者,能被百官公卿推举到朕面前,朕会把社稷禅让给他的。 听到这句话,朝臣百官自然不会傻到当真,而是会‘诚恳无比’的劝道:陛下,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没有比太子更贤明的人了,只有让太子继承皇位,天下才能变得更好。 到这时,刘邦再震惊无比的问一句‘当真?’,待百官再重重一点头,才会‘不情不愿’的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太子就是天下最贤明的人,那就让太子继承朕留下的江山吧。 或许在后世人看来,这样的政治作秀,会显得非常虚伪。 但有了这么一层‘民主推荐’的程序,明明是靠世袭得以继承皇位的储君,就会在不明真相的天下人心中,留下一个‘当今天下最贤者’的印象。 ‘天子’的神话光环,再加上‘当今天下最闲者’的道德光环加身,继登九五的储君,才能稳坐江山,确保社稷无虞。 至于汉武之后,‘天子道歉成风’,不过是因为世宗刘彻一张罪己诏,将禅让这层窗户纸给捅破,将‘皇帝也是肉体凡胎,而不是圣贤’的真相,毫无保留的披露在了天下人面前而已。 而在如今,尚还未曾见过罪己诏,仍旧默认‘天子,天下最贤者为之’的汉初,天子犯错,依旧是不被政治环境允许的。 犯错都不行,承认自己犯错,那就更不可能了。 甚至夸张点说:刘汉天子,即便犯了错,也必须学着后世的曹老板,摆出一副‘知错改错不认错’的姿态。 这,才是刘邦在听到萧何明说‘请废三铢,禁民私铸’之时,对萧何心生抱怨的原因。 因为废钱三铢,就意味着刘邦亲口承认:当初发行三铢钱,是朕错了······ 而‘天子认错’,在当下汉室的政治背景下,只会引发两种后果。 第一种,自是本分者刻意犯下更严重的错误,以表明‘我绝对没有天子贤明’的态度,从而维护政权的稳定。 如果是这种,那倒好说——历史上,武帝罪己诏引发的,就基本是这种结果。 可若是第二种后果,那事情,可就要复杂起来了。 ——天子自己都认了错,那就是犯了错;我又从没犯过错,那我是不是比天子贤明? 既然我比天子贤明,那按照‘任人以贤’,我岂不是更配得上天子之位? 一旦这样的想法出现在某个人脑海中,那么整个天下,就见立刻陷入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如今的汉室,可不是后世的宋明! 连‘养望’这种基础技能都没点出来的文人阶级,基本不可能出现明明是个人渣,却自认为圣贤的状况!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代,一旦有人生出‘我没犯过错,所以我比天子贤明’的念头,那这个人,就十成十是真的从没犯过错,且有八成以上概率‘比天子更贤明’的人! 真要让这样的人走到面前,跟皇帝说一句:你犯过错,我没犯过错,你不如我贤明,就应该把皇位让给我,皇帝该怎么办? 是一把撕开‘禅让制度’仅剩的那点遮羞布,沾染上‘不效尧舜圣王之举’的污名,还是真的把皇位拱手让出? 很显然,都不行。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刘邦无论如何,都不能认错。 尤其是在‘三铢钱’这种直接关系到社会稳定、民生民计,且让百姓利益直接受损,直接获利者又是朝堂的事情上,刘邦绝对不能开‘认错’的口! 默认都不行! 但在萧何仍旧不管不顾,继续说出那句‘如果不废除三铢钱,粮米官营就要出问题’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终于涌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作为老上级、老伙计,以及汉室鼎立之后的‘老搭档’,萧何不可能不知道此刻,刘邦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而萧何明明知道,却依旧说出了后面那句话,来强调废除三铢钱的必要性······ 这就意味着········· “酂侯既有良策,又何必于朕当面顾左右而言他?” 语带深意的道出此语,刘邦的嘴角之上,终是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天子不能承认错误》的依据 看到有几位书友对此有疑惑,就稍微讲一下。 首先第一点:古华夏文明从尧舜时代的禅让,也就是现代常说的民主推举,发展到世袭封建帝王制度,并不是一步到位,突然某一天就彻底转变,而是循序渐进的。 禅让制度,也就是民主推举制度的盛行,是在尧、舜、禹时的部落联盟领袖时期出现,并逐渐成为定制。 直到夏朝,华夏文明才成立了第一个世袭制朝代。 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就在这里。 夏朝成为世袭制朝代,并不是说夏朝一成立,就彻底推翻了尧、舜时期的禅让制度,而是试探性的做出了第一步改变,即:既然是禅让,那君王临死时,将帝位禅让给自己的子嗣,究竟可不可行?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夏朝的统治者便对储君的培养愈发看重——毕竟这个儿子,是要通过‘禅让’继承社稷的,就算无法成为舜、禹那样不容置疑的‘天下最贤者’,也起码得说得过去。 而夏之后,商、周,乃至于成立帝国的嬴秦,都是在此基础上一点点推进,逐渐形成‘表面上禅让,实则是世袭’的帝位传承制度。 也正是在这个‘任人以贤’的传承制度作为内在逻辑之下,秦始皇驾崩之后,天下才会出现‘二世胡亥残暴,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舆论。 ——为什么? 因为按照禅让制度‘任人以贤’的标准,传闻中的扶苏比二世胡亥贤明。 就算赵高、李斯没有矫诏,始皇嬴政真的传位给了胡亥,但从胡亥继位之后的表现来看,依旧无法满足禅让制度‘任人以贤’的标准。 只不过,尧舜禅让毕竟已经过去了数千年,到了秦时,虽然‘禅让’是理论上的帝王传承规则,但实际上,世袭制度也已逐渐成为可意会、不可明说的潜规则; 再加上秦并非是新兴王朝,而是从姬周诸侯国转变成为王朝的统一政权,就更使得‘禅让’的帝位传承规则愈发摇摇欲坠,所以,为了堵上‘胡亥得立,乃始皇遗诏亲定’的漏洞,便有了当世普遍以为的‘赵高、李斯矫诏,杀公子扶苏’。 这样一来,胡亥暴虐,就不可能是通过‘任人以贤’的禅让制度得位;又赵高、李斯矫诏,胡亥也就不可能是通过‘任人唯亲’的世袭制度得位。 结合以上两条,便可以自然而然的得出‘胡亥得位不正’的结论,为秦末义军反抗嬴秦统治,甚至推翻嬴秦社稷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法理依据。 至于赵高、李斯究竟有没有矫诏,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从未承认,也从未有人拿出过证据。 ‘赵高李斯矫诏杀扶苏,扶立二世胡亥’的说法,严格意义上,只是当世人以‘任人以贤’的禅让制度推演而出:扶苏公子贤明仁义,胡亥暴虐,始皇肯定不会立胡亥,更不会留遗诏毒杀公子扶苏,所以这肯定是赵高、李斯矫诏。 但实际上,如果以‘始皇真的想要让胡亥继承社稷’为前提,去倒推动机的话,始皇嬴政遗诏赐死扶苏、蒙恬,在逻辑上是完全说的通的。 首先,始皇身前未立皇后;而没有皇后,就意味着没有嫡子。 按照周礼中所规定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承规则,没有嫡子的始皇嬴政,更应该把皇位留给年纪最大的儿子。 根据当代可以查阅的史料,这个‘当立之长子’,便是公子扶苏。 而二世胡亥非但比扶苏更为年少,甚至是始皇诸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位,排行第十八。 这样一来,始皇为了替儿子扫除障碍,临死带走理论上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公子扶苏,是完全符合常理的。 从这个逻辑出发,甚至连胡亥登基之后大肆残害手足,也完全说得通——作为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要想坐稳江山,确实是不得不将自己的哥哥们全都杀死。 或许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举个类似的例子,大家或许就会有不同的看法了。 ——景帝第十子刘彻,在景帝刘启死后,同样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让比自己年长的哥哥们‘寿终正寝’,最典型的河间献王刘德,更是被武帝刘彻一句‘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王自图之’给活活吓死。 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都曾因为年幼,忌惮‘非嫡非长,得位不正’的风论而残害手足兄弟,同样作为先皇幼子的胡亥,似乎也没有不这么做的道理。 回到正题:始皇嬴政驾崩之后,天下因‘禅让制度’这层尚未被完全撕烂的遮羞布,而引发出了‘当立者乃公子扶苏’‘赵高李斯矫诏扶立胡亥’的舆论,那么到了汉朝,又是怎样的情况呢? 从史料记载,我们就不难发信啊:秦之后,刘汉兴起于百废待兴的废墟之中; 其一应律法规章、礼法制度,便被当代历史研究者概述为:汉承秦制、周礼。 说得再简单点:除了嘴上骂秦‘残虐无道’之外,刘汉的法律条令、规章制度,基本都是沿用前朝,也就是嬴秦。 甚至就连《汉律》,都是汉相萧何在《秦律》的基础上,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改、增补,便原封不动的成为了汉室的核心司法依据。 光从‘汉承秦制’,以及‘秦二世而亡,随后汉立’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间隔,我们也不难得出结论:到了汉室,起码在汉初,皇位的传承制度,应该依旧是表面上披着一层禅让的遮羞布,实际上却是禅让给储君太子。 但相较于秦,汉时的皇位传承规则,朝着‘世袭’的方向更近了一部。 这一点,我们从史料记载中,高祖刘邦意图废长立幼之时,公卿百官多以‘立嫡立长’的世袭准则为劝谏,便可以看出。 而从百官同时不忘提一句‘太子仁善,可即宗庙’来看,以‘任人唯贤’为准则的禅让制度,依旧在汉初发挥着一定的影响力。 那么,这种情况,是到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华夏帝王开始丢开‘我是因为贤明才继承皇位’的遮羞布,转而直接承认‘我就是因为我爸才继承皇位’呢? 关于这一点,我在正文中有所提及:‘禅让’制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是以汉武帝刘彻晚年,因天下民生凋零,生民哀鸿遍野,甚至出现农民起义的征兆时,汉武帝刘彻颁发罪己诏作为标志。 武帝罪己诏,除了使得当时蠢蠢欲动,随时可能陷入乱世的天下立刻平定下来外,还有许多重要的政治意义。 首先,便是‘天子罪己’,即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一举动,彻底撕碎了‘天子因贤明而得立’的遮羞布,从而间接宣告了‘任人以贤’为准则禅让制度,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华夏封建政权的传承,开始由内而外、全方面无死角的完全以世袭为准则。 用大家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尧舜之时,大家是真的禅让,所以犯错没关系,认错也没关系,大不了把地位禅让出去就是了,反正早晚都要禅让。 而在尧舜之后,一直到汉武帝罪己诏之前,大家都是从‘真的禅让’,一点点朝着‘只世袭,不禅让’的方向挪动,经过数千年的循序渐进,最终在武帝罪己诏之后,正式抵达‘只世袭,不禅让’的彼岸。 在这个逐渐转变的过程中,也有几个极具标志性以及时代意义的典故,为这个转变过程猛踩了几脚油门。 ——成王幼,周公姬旦摄政,得天下共举,仍还政与成王; ——康王幼,召公姬奭助政,依旧不曾有丝毫邪念,尊尊教诲康王成人,而后还政。 有了这两件‘明明可以通过禅让得到皇位,却选择维护世袭而放弃皇位’的著名按理,禅让制度才彻底沦为表面功夫。 从另外几件事,我们也能看出:即便是在武帝罪己诏之后,‘禅让’制度,也依旧发挥了一段时间的历史惯性。 如西汉末年,王莽便是通过‘禅让’,得以成立新朝;只不过最终,被中兴汉室的刘秀推翻。 又比如东汉末年,三国时期,魏王曹操薨故之后,其子曹丕也同样是通过‘禅让’的方式,从汉献帝刘协手中接过了皇位;只不过最终,被司马家摘了桃子,魏亡而晋兴。 从这两例‘通过禅让得位,最终又都失去皇位’的事件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在武帝罪己诏之后,禅让制度虽然还倚靠历史惯性发挥着影响力,但早就已经没有了实际施行的基础,也早已不被普世价值认可。 最后,就是这位读者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既然皇帝不能认错,那武帝发罪己诏,岂不应该威仪大损吗? 可实际上,武帝颁罪己诏,不是受人赞扬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武帝罪己诏,之所以没有‘威仪大损’,几乎可以完全解释为‘乃族之荫’。 诚然,作为青史留名的‘武皇帝’,世宗刘彻的武功,堪称是青史含有。 但作为客观的历史研究者,或者说是爱好者,我不得不承认的是:相较于武功,武帝刘彻的文治,几乎可以用‘不肖父祖’来形容。 在刘彻之前的文帝、景帝时期,天下轻徭薄税,生民安乐,汉室的税率更是从高祖刘邦时的十五税一,一度被降到了三十税一的超低税率。 ——三十税一,就是百分之三点三,比现代储蓄利息还低一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在刘彻继位之后,短短二十年间,经过整个文景之治积累下来的府库,便被武帝刘彻败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钱,莫非都用在了对匈奴的征讨之上? 从史料来看,显然不是。 ——文景之治近七十年积攒下来,用于汉匈决战的老本,被武帝刘彻尽数用在了大兴土木、兴建宫阙,以及封禅、巡游、享乐之上。 而与匈奴决战的军费,则都以苛捐杂税的形式,全部压在了天下百姓的头上。 也正是因此,在卫、霍两位天之骄子相继离世之后,原本对北讨匈奴持有较高支持度的天下百姓,逐渐从‘闻战则喜’,转变成了‘闻战则恼’的态度,最终,为了继续维持对外征讨,武帝刘彻在得不到充足兵源的情况下,甚至不得已推出了‘武功勋’这样的补丁制度。 而武帝刘彻这么折腾大半辈子之后,之所以依旧成为了汉世宗孝武皇帝,而不是汉炀帝,主要就是以下两点原因。 一、相较于屡战屡败的杨广,武帝刘彻对匈奴的征讨,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果。 二、刘彻的祖父,是刘恒。 甚至比起前一点,后面这一点发挥了更主要的作用。 或许有读者不清楚:汉太宗孝文皇帝刘恒,其在位时期的威望、民望,可以说是远超高祖刘邦,直逼神话中的三皇五帝的。 乃至于到了西汉末年,起义军打入长安,都没敢对这位‘在世圣人’的陵寝有丝毫不恭。 所以,武帝刘彻的罪己诏,之所以没有引发太过剧烈的政治动荡,一来,是天下人的心中,多少念着武帝刘彻北伐匈奴,让天下汉人直起了脊梁骨,也曾用缴获的牛羊,让天下汉人过上了一段大口吃肉的美好日子。 再有,便是大家再不满,也终是在心里无奈的摇了摇头:毕竟是太宗文皇帝的孙儿,看在太宗皇帝过去的好,就算了吧。 毕竟人家天子之身,还甩下脸道歉了,还能怎么办呢? 好歹是太宗皇帝的血脉,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与武帝刘彻所在的时代背景所不同:文中,刘邦作为开国皇帝,天然肩负着‘为社稷立本’‘为后世之君树立榜样’‘为刘汉法统无限加持光环’的使命。 甚至在得到天下之后,刘邦还曾通过‘赤帝子’的传说,通过神话自己的方式,来加固刘汉的法统。 在开国皇帝的身份、由神话加持的法统,以及乱世方止,甚至还没完全结束的时代背景等因素之下,赤帝之子,是绝对不会‘犯错’,也绝对不能认错的。 今日两更,这张不算,大家稍安勿躁。 第0212章 太子赠礼,为何是五铢钱? 看着御阶之上,刘邦眼带狡黠的望向自己,萧何也是会心一笑,面色温和的低下了头。 ——共事这么多年,这点基本的默契,君臣二人还是有的。 只不过,回想起此番,同时解决‘废黜三铢钱’‘不让天子刘邦承认自己施政有误’之方案的来由之时,萧何的面容之上,又稍涌上些许迟疑。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恩出于上,失源于下······” “嗯······” 将前日,刘盈隐晦道与自己的话在心中默念一遍,萧何的神情之中,只悄然带上了些许唏嘘。 “是啊······” “朝中公卿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若往年,府、库空虚,又关东乱起不休之时,公卿百官拟得良策,陛下亦不至棋行险着,令铸三铢?” 暗自思虑着,萧何只面带沧桑的自顾自一点头。 “确当如是。” “纵老夫,亦有献策不力之处。” 想到这里,萧何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刘邦的目光中,只带上了一抹决绝。 “陛下。” 满是郑重的朝刘邦一拱手,萧何便从座位上起身,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个布袋,递给了身旁的寺人。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不待萧何开口吩咐,寺人便福灵心至,捧着布袋小跑上御阶,将布袋递到了刘邦面前。 随着寺人自御阶下小跑到刘邦身侧,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长信殿内响起,惹得刘邦面色不由又是一拧。 “又是钱?” 在心中稍发出一声惊呼,刘邦便琢磨不定的接过钱袋,却并未着急低下头,而是将困惑的目光,撒向躬立于御阶之下的萧何。 见萧何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昂起头,看了眼手中的钱袋,旋即又轻轻一点头,刘邦才满带着疑虑,将这第二个钱袋打开。 而当这只钱袋内的钱币,被刘邦小心取其一枚,并端到胸前之时,刘邦的面容之上,顿时带上了些许惊诧。 “钱······” “五铢?” 孤疑的发出一声自语,刘邦又撇了眼萧何,见萧何依旧是一副淡然之色,刘邦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坐回御榻之上,仔细端详起了手中的钱币。 与秦半两、汉三铢一样,眼前这枚铜钱,依旧是圆形、方孔,象征着天圆地方。 钱面凸攥的文字,则同少府过去熔铸的三铢钱一样,于一面文‘汉兴’二字。 只不过,在本该文有‘半两’的另一面,却文上了‘五铢’二字。 也正是在看到这两个字之后,刘邦才发出了先前那声惊呼。 看过正反两面的刻字,刘邦稍一沉吟,便将手中钱袋放上御案,右手捏着那枚五铢钱,左手则从御案上的三铢钱中随便拿起一枚,旋即双手弯曲,将两枚钱币稍递向离眼睛更近的位置。 只这么一对比,刘邦便发现:右手上的五铢钱,外径与左手上的三铢钱几乎一致,均为五分,即半寸左右。 但这枚五铢钱的内孔,却并不像三铢钱那么大,看上去,大概只在二分上下。 从外径和内孔的比例来看,这枚五铢钱,似乎更像是枚小一号的秦半两? 反观刘邦左手上的‘汉半两’,外径五分,钱内方孔的对角线,却有将近四分! ——这样一枚‘汉半两’,与其说是钱币,倒不如说是指环! 除了内孔大小的诧异,这两枚钱的成色,也基本是天差地别。 ‘汉半两’自不用说,全然泛着铅所特有的暗银色光泽,捏着钱反复对着光线移动,才能偶尔看出些许铜黄色。 反观那枚制作精良、铭文清晰的五铢钱,铜黄色光泽虽不如秦半两那般纯粹,却也大体呈铜黄色,只色泽稍浅一些。 至于重量,也不用再去掂量了——外径与三铢钱一样大,内孔却小了近一半一圈,这就足以使得这枚‘铜钱五铢’,达到起码五铢的重量。 “嗯~” “甚好。” “如此大小,较秦半两稍轻,又较汉半两更得分量。” “成色不比秦半两之足铜,又稍佳于汉半两之色不足······” “嗯!” “如此之钱,当可行于天下!” 面带赞可的点了点头,刘邦便下意识直起身,待看到萧何略带苦涩的面容,才终于回过神来:现在,好像不是讨论‘五铢钱能不能成为通用货币’的时候······ “咳。” “咳咳······” 略有些尴尬的干咳两声,只片刻的功夫,刘邦便重新恢复到先前那略有些严肃的坐姿,旋即僵笑着捏起手中的五铢钱,对萧何稍一颔首。 “酂侯今日献此钱五铢,乃何意?” “莫非当今,天下民所用之钱不杂?” 听闻刘邦这声几乎称得上‘明示’的提问,萧何只稍低头一笑,便对刘邦再一拱手。 “禀陛下······” “此钱五铢,非臣所献,乃太子临行之时,托请于臣,转呈于陛下当面······” “哦?” 萧何话音刚落,便见刘邦面带诧异的将上半身往后一仰,旋即兴致盎然的眯起眼角。 “太子返乡祭祖,旬月便当得返,又缘何献礼于朕?” 面色温和的道出此语,又见刘邦浅笑着低下头,拇指指腹轻抚着手中的五铢钱,似是随口般又是一问。 “又为何,太子以此钱五铢,以为献朕之礼?” 听着刘邦意味深长的语调,萧何自是立刻会议,只轻笑着抬起头。 “太子言:此归丰沛,路途稍远,待再归长安,当乃明岁冬、秋。” “然不数月,便是陛下诞辰。” “太子恐彼时,为关东之‘道’所阻,便备下此礼,以先献于陛下······” 语调平和的指出这枚五铢钱的来由,待刘邦略带深意的一笑,萧何也终是敛回面上笑意,略有些郑重的抬起头。 “及太子为何以此钱五铢为礼,臣亦奇之,便出口相问。” “太子言:昔,陛下念天下万民苦秦钱之重,又故列国之前甚杂,方令铸汉钱半两,以与民便宜;又陛下恐天下钱不足用,更明颁诏谕:许民私铸钱。” “然陛下便宜天下万民之仁政,竟为别有用心之贼子所污,使贼子争相铸不足重、不足色之劣钱、荚钱,以谋暴利!” 说到这里,萧何语调只陡然一肃,面容之上,也已尽是庄严。 “陛下之仁心,为贼子用之于牟取暴利;初为百姓赞曰‘便宜’之汉半两,今竟已不得信!” “更有甚者,有如此之贼二三人,得秦半两亦或故列国之砸钱,皆熔而得铜,再以一-九之比铸铅钱,以损陛下之德!” “如此祸乱社稷、损君德之乱臣贼子,实其心可诛,人人得而诛之!!!” 满是恼怒的发出一声低呵,萧何甚至不忘拧其眉,在面前的案几上重重一拍! 见萧何这么一副‘痛心疾首’的架势,刘邦都不由吓了一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刘邦心里都有些打起了鼓。 这厮说的‘乱臣贼子’······ 不会就是朕吧? 带着这个疑惑抬起头,见萧何依旧保持着先前那副义正言辞,势与‘逆贼’势不两立的模样,刘邦几乎是不做任何思考,便自然的嗡尔一皱眉! “太子所言甚是!” “朕铸汉半两,本为天下之便宜,不曾想,竟为乱臣贼子所用,以为残民之具!” “哼!” 毫不带做作痕迹的闷哼一声,就见刘邦怒火难遏的将头别了过去,摆出了一副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的模样。 对刘邦这般作态,萧何也没有感到丝毫意外,只阴沉着脸一点头,便继续道:“臣闻太子此言,亦深以为然,恨不能亲执天子剑,瞠目而巡天下,代陛下尽除此等乱臣贼子!” “怎奈臣年老体弱,空有一腔壮志,而不能得行······” 说着,萧何不忘适时摆出一副‘真是太遗憾了’的表情,又似是自责般摇头一叹息。 而后,萧何便在刘邦‘劝慰’的目光注视下,将自己从刘盈口中‘听’来的建议,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知臣有此壮志,太子不忍臣抱憾而终,便试以‘废钱半两’之事言与臣。” “太子言: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经·系辞下》)。” “秦半两虽足重,然又过重,民用之不便;” “及汉半两,本陛下所铸之汉钱,怎奈贼子作祟,已失其‘便宜天下万民’之始效。” “故太子意:若欲阻此等乱臣贼子,续铸劣钱以伤天下万民,首当其冲者,便乃禁民私铸!”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萧何面上便稍带上了些许唏嘘,以及遗憾。 “陛下许民私铸,本乃让利与民之善举;然陛下之任心,已为贼子用之于残民、害民。” “为使民不复为贼子所残,陛下纵心有不忍,恐亦当禁民私铸钱,而使少府专之······” 配合着萧何演了好一会儿,见萧何终于说到戏肉,刘邦也是暗自长舒一口气,气质中,也陡然带上了只有处理国事时,才会出现的慎重。 思虑片刻,刘邦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认可萧何的说法。 ——在‘天子不能认错’的前提下,直接承认‘朕当初根本就不该允许民间私自铸钱’,自然是刘邦无法接受的。 但稍微上点春秋笔法,将其解释成‘允许百姓私自铸钱本来没错,怎奈贼子利用这个漏洞残害朕的子民;为了保护子民,朕只能昧着本心,废黜这个原本没错的制度’,就可以勉强接受了。 为了增加这个说法的可信度,刘邦甚至可以装摸做样的在诏书上补充一句:允许百姓私自铸钱,现在还没到时候,等朕把那些别有用心,残害天下百姓的乱臣贼子铲除了,再研究铸币权的私有问题吧。 至于以后? ——活了这把年纪,刘邦还有多长时间的寿命,可以被称为‘以后’? 等过几年,刘邦两腿一蹬,‘许民私铸’的话题,就可以被刘邦一起带进长陵。 就算真有不开眼的二货,问以后的刘盈,甚至刘盈之后的汉天子:什么时候再次允许百姓私自铸钱?那也有的是办法。 怂一点的,可以说:朕德薄,不敢效仿高皇帝的仁政,以伤先祖遗德;此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拖’字诀,可不是官僚首创! 而在如今的汉室,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施行的‘拖’字诀,一般被称之为:奏折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也可以被翻译成‘拿去当柴火烧了’。 怂的都有‘拖’字诀可以施展,硬气的就更不用说了——完全可以直接回怼一句:三代不同礼,五王不同法! 反正再怎样,最终解释权,也还是在天子手里。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堂堂汉天子,都已经到了无法拒绝‘许民私自铸钱’的地步,那刘汉社稷,也基本到了活该灭亡的那一天了······ 总的来说,对于萧何······ 不,应该是刘盈。 对于刘盈这个提案,刘邦虽然不算太满意,但也勉强能接受。 见刘邦点头,萧何心中,也是一块大石落地。 ——刘邦发行三铢钱,真正为汉室埋下的祸根,其实根本不是三铢钱本身,而是打开了‘许民私铸’的口子! 只要赌上这个口子,禁止少府以外的任何个人或机构铸钱,那三铢钱的问题,就可以说是解决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一些补充措施,以及善后工作了。 “除禁民私铸,陛下还当于诏书中明言:凡色不见铜黄、外径不足内孔对径之倍、重不足其面文之钱,皆不可行于市。” “如此,纵有乱臣贼子得劣钱,亦当无从再行残民之举。” 听到这里,刘邦只下意识皱起眉,望向萧何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迟疑。 见此,萧何只笑着低下头,对刘邦稍一拱手。 “陛下之忧,太子亦已查明。” “内帑往数岁所入之劣钱、荚钱,皆已为太子用于购粮商之仓。” “且自陛下令少府铸汉半两至今,天下民皆为私铸劣钱之贼、哄抬粮价之商贾所残,多无余钱。” “纵有,亦多为秦钱,而非汉半两······” 听到这里,刘邦面上迟疑才悄然退散。 百姓手中没钱,就意味着否定三铢钱的价值,并不会伤到汉室的基本盘。 少府的三铢钱早早甩了出去,也意味着中央财政不会受到打击。 说来说去,废黜三铢钱,只会伤害到那些持有三铢钱的人。 而在三铢钱信用全失的当下,依旧持有三铢钱的人,只可能是铸钱者本人。 如此说来,在当下废除三铢钱,确实可以将失态,控制到最小范围之内······ “嗯·······” “虽尚不算上佳之策,亦不无不可······” 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丢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刘邦便似是梦游般,缓缓走向了后殿的方向。 而在刘邦身后,看着刘邦离去的背影,丞相萧何的面庞之上,终于涌上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第0213章 还是有点冒险了啊··· “——朕闻古之圣王,多有与民为善之举。 尧观民农耕不得时、作不得足获,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舜得位而生民疾苦,乃令禹治水,任贤举能,厘清吏治,内修私德,与天下安和; 禹得舜任而治水,更三过家门而不入,方使水患得休,生民得安。 朕本布衣,潜丰沛而为楚民,后天下苦秦愈久,朕方顺天之命而兴义兵,挟天下之共望以讨暴秦。 虽朕之德,不及尧舜圣王之十一,亦不敢于生民之计有片刻或忘。 幸太一眷拂,先祖庇佑,又朝堂公卿效命、百官襄助,使朕得施仁善之政,以与民休养生息。 虽民偶有米不果腹、服不遮寒,然父母亲长得宅可居、妻儿子嗣得田可作,各得其乐,以稍享天下之太平。 自立汉祚,距今凡近七载,朕无不战战兢兢,唯恐所观有谬、所行有失,亦或偶为之政,误残天下生民。 为使民衣食得着、居养得安,朕更赐民以田、爵,制十五取一之税、户入一算之赋,方心稍安。 后观天下钱制之杂,使生民用之不便,又朝中公卿争相谏议,得朝议之共允,朕方诏令少府,铸汉钱半两与民便宜,更许民私铸,以使民稍得铸钱之利。 然朕一时不查,本与民便宜之善政,今竟为乱臣贼子二三人窃以为残民之器,以劣、荚之钱乱钱制,民自苦而不能言。 更朕欲使民各得铸钱之利,亦为此贼二三所阻,使民闻钱变色,而面不见笑颜。 《尚书》云: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朕顺天命而除暴秦,应天命而立汉祚,作天下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今知此贼子残民之事,不敢视之而无有所举。 令:禁民私铸钱;凡未得少府之任、聘而私铸钱者,尽没其已铸之钱、未用之铜; 主谋坐死、从谋发边;为人佣而铸钱之匠、力,完为城旦; 凡所治之地现民私铸钱,不足百钱,免县令之职;逾百钱,县令坐死,余有秩之官、吏流千里;逾千钱,郡守免职而发廷尉,从重罪之;逾万钱,廷尉、内史、丞相共查而自省,朕亦当沐浴斋戒,思过三日,以省己之无德。 又今,已铸得之钱,各有轻重参差,更故列国之钱杂者甚。 令:凡钱者,皆当形外圆而内方,色铜黄,径当足半寸,孔径不得逾钱径之半;钱重当足面文。 凡不如此令者,皆非钱;不得行于市,不得用之以为口赋,而入少府内帑。 凡朝堂有司、地方郡县,亦不得收、用不如此令之劣钱;违者夺劳半岁,职左迁一级。 昔,三皇五帝临世,而天下安泰,生民安乐;今朕得立汉祚,虽自知己之无德,亦当时而省不足,法效圣王之举······” ······ 将手中竹简上抄录的诏书默念而出,刘盈只呆愣许久,久久未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而在刘盈身前,吕释之则是一副喜形于表的激动神情,只强自安耐着心中激动,将略带试探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了刘盈的面容之上。 “呼~” 不知过了多久,刘盈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勉强将心绪拉回了眼前。 刘盈心中自是明白:这样一封文绉绉,甚至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内容都在‘引经据典’的诏书,必然不是出自老爹的原创。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刘邦草拟了几点中心思想,如禁民私铸钱,以及‘钱’的判断标准之类,而后便扔给了宫内的尚书郎们,拿去润色。 等刘邦浅显直白的话语,在尚书郎们的笔下带上了一些严肃的气息,便算是初步拟得‘草稿’,拿去给丞相萧何过目。 待萧何再稍行修改整补,拿去给刘邦过目,君臣二人都表示‘可以颁布’之后,再将这份最终版本的诏书拿去抄拓,一式三份。 再然后,刘邦、萧何二人在这三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之上,分别盖上天子印玺和丞相印,这才算宣告完成。 而这三份诏书,会有一份留在石渠阁作为备份,另外一份则留存于丞相府,作为‘预防矫诏’的第二道保险。 在前两份诏书分别被留存于石渠阁、丞相府,以作为备份之后,第三份诏书,才会正式颁布。 有了这样三道程序,‘矫诏’这种可能性,就可以被降到最低。 如果某人从怀里逃出一张绢布,就说这是天子诏令,那也非常好分辨。 ——拿着这份真伪难辨的诏书,看看石渠阁和丞相府有没有备份。 如果都有,那就意味着这确实是天子诏;可若是其中一个地方没有,那就可以被判定为:矫诏。 若是石渠阁有备份、丞相府没有,那这份诏书的合法性,就不会被外朝所承认。 若是丞相府有备份,石渠阁却没有,那就更严重了。 ——一份天子诏,在丞相手里有备份,在天子手里却没有?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政治事件,那整个中央朝堂,三公九卿不死个十来号人,这事儿就根本不可能结束! 而在这样的三份诏书中,重要性最低的,无疑是第三份,即正式发布的那一份。 如果是针对个人的诏书,如封赏、调任等,那诏书自然是交到受诏人手中; 若是如这份诏书般,发行天下的政令,则是将原诏张贴在长安,并让朝堂有司抄录拓本,以分发到天下各地。 便如此刻,刘盈拿在手中的竹简,便是朝堂特意将诏书抄录了一份,并在天子刘邦、丞相萧何二人的‘默认’下,快马送到了刘盈手中。 只不过,看着竹简上那一个个看似随意,实则却内有乾坤的用词、用句,刘盈的心中,只悄然涌上了些许愧意。 ——按理来说,如果不是刘盈开口,甚至半求半逼着萧何,去同天子刘邦商量,那这样一份可能让刘邦威仪受损的诏书,其实是没有太大的出现必要的。 原因很简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刘邦能颁布诏谕,强行给三铢钱赋予半两,即十二铢的面值,但刘邦不可能通过任何方式,强行维持三铢钱在市面流通。 就好比过去几年,关中百姓明知天子有令:不得拒收汉半两,可少府堆积如山的荚钱,依旧是一分钱也没花出去。 为什么? 嘿! ——我不卖还不行吗? 天子说的,是‘不得拒收’,又不是说非得收;我不想卖给你,你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至于拒绝交易的原因,自也有的是说辞——心情不好、心情太好,卖完了、不想卖了等等,都可以。 就算刘邦是天子,也不可能专门颁布诏谕,规定百姓见到一个人手持三铢钱的人时,必须对他予取予求。 这就使得先前,即便三铢钱依旧存在,但实际上,却早已经被市场自然淘汰。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天子的刘邦与其冒着民望受损的风险,颁布这么一份隐隐有些涉嫌‘承认自己错误’的诏谕,显然是将其冷处理,来的更稳妥些。 反正不管禁不禁止,三铢钱都已经无法流通了,全当没有这件事,让三铢钱自然退出历史舞台就可以了。 甚至再退一步:就算要废除三铢钱、禁止百姓私自铸钱,也完全可以等过两年,刘邦驾崩、刘盈继位之后,让彼时的太后吕雉站出来,以类似的名头委婉废止。 在刘盈的前世,三铢钱的问题,也确实是经过这样的程序,才最终得以解决。 ——刘邦在世,朝堂对三铢钱视而不见,宛如天下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东西。 等刘邦驾崩,以太后之身暂掌朝政的吕雉便站了出来,隐晦的体了嘴:先皇的遗德,似乎被某些贼子败坏了啊? 只这么一句话,朝中公卿便一改往日作风,纷纷火力全开,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将三铢钱的弊端说出了花。 而后,自是太后吕雉站出来,丢出了那句令人根本无法反驳的话:先皇亡故,作为先皇的遗孀,我必须维护先皇的身后名! 可现在,先皇发行的三铢钱,却被贼子魔改成了残民之政,先皇的遗德被败坏,这是我绝对不能忍的! 有了这么一道政治程序,以及‘太后维护先皇遗德’的坚实立场,三铢钱的废黜、铸币权的公有化,才算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这一世,若是稳妥起见,刘盈原本可以沿用前世的路线,安心等到老爹闭眼,再去盘算三铢钱和铸币权的事。 但有些事,并不是想拖,就能拖得下去的······ “家上!” 正当刘盈面带感叹的思虑之际,吕释之也终是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而刘盈‘只能棋行险着,提前废除三铢钱、将铸币权收回中央’的原因,也被眉飞色舞的吕释之尽数道出。 “得陛下此诏,往日之荚钱三铢,当尽除于天下!” “如此,待秋收之时,少府广购关中之粮,又明岁售粮与民时······” 话说一半,吕释之激动地话都有些说不清,只面带憧憬的咽了口唾沫,又自顾自嘿嘿傻笑起来。 而看着吕释之这样一副神情,刘盈却只稍摇头一笑,便低下头去。 这,就是刘盈为何要冒险去怂恿萧何,促成废除三铢钱、铸币权收归共有的原因。 ——秋收,已经不远了······ 在先前,刘盈苦恼于三铢钱的存在,很可能会使得少府的‘粮米官营’,换来数之不尽的三铢钱堆积于内帑,便想出了‘代民储粮’的法子,以作为权宜之计。 只不过,缺少实际施政经验,使得刘盈遗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并不是全都要拿来吃的······ 在过去,关中百姓之所以劳作一年,所得却都只能用于果腹,根本原因是因为‘粮商’这个群体的存在,将百姓收获的粮食吃掉了一半以上!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百亩良田,得粮二、三百石,被粮商一买一卖,就剩下一百石不到,那自然是只能用来吃。 可在刘盈取缔关中的‘粮商群体’,推动少府官营粮米之后,百姓收获的粮食,大半还是能留下的。 再加上年初,刘盈主修郑国渠,更将使得渭北数十万顷农田,迎来过往十年中,收成最好的一次丰收! 这样一来,百姓的粮食,就吃不完了······· 就拿渭北举例。 在过去,渭北亩产三石上下,一家农户得田百亩,每年可以种出三百石粮食。 这三百石粮食,有二十石要缴做农税,剩下二百八十石,则会有近二百石,在秋收之后售与粮商。 待来年开春,粮价上涨,百姓拿着卖二百石粮食的钱,却只能买回一百石左右的粮食。 如此一来,这家农户虽然年收入三百石粮食,但实际到手却只有一百八十石,若是家里人丁稍多,就只能勉强吃饱。 而在渭北即将丰收的今年,同样的百亩田,很可能收获四百石以上的粮食! 而这四百石粮食中,去掉三十石不到的农税,其余的三百七十石,就算被百姓存入少府三百石,按照刘盈亲自划定的‘十取其一’的标准,少府也只会收取三十石的‘代储’费用。 这样一来,在这家农户今年收获的四百石粮食中,将有起码三百四十石,会成为‘实际收入’。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过去,一百八十石粮食,就够这家人吃饱; 而今年,这家人手里,却有了三百四十石粮食。 那多出来的一百多石,该作何用途?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必然会将其卖出,换取其他的物资,亦或是作为储蓄,以备不时之需。 而在‘粮商’群体彻底灭绝的当下,能吃下这批粮食的,也只有‘官营粮米’的少府。 这就使得刘盈即便明知:三铢钱、铸币权之事本可以徐徐图之,也只能冒险通过丞相萧何强行推动,以预防少府‘秋后用秦半两买入粮食,次年卖出时却换回汉半两’的惨剧发生。 想到这里,刘盈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枚质地精良,几乎是完全由铜铸造的钱币。 而在这枚钱的正面······ “汉五铢······” 轻轻一声呢喃,刘盈的嘴角之上,终是涌上了一抹略带喜悦的笑容······ 第0214章 宗亲诸侯的拴狗链 “平阳侯今何在?” 刘盈冷不丁一问,惹得吕释之赶忙从‘少府即将大发横财’的喜悦中强自回过神,轻笑着对刘盈稍一拱手。 “昨日,平阳侯遣人来报:其所率之齐、荆、楚运粮兵马,已至梁都睢阳。” “最迟五日之后,便当可至荥阳,得敖仓之米;待家上往抵,便可护家上东往丰沛······” 听闻此言,刘盈只面色淡然的一点头,又在暗地里盘算了起来。 如今,少府官营粮米的几大难题,都基本被刘盈解决。 关中每年数万万石的粮食产量,被刘盈以‘代民储粮’巧妙吃下一半。 而剩下一半,单靠刘盈‘献策’,却是很难得到妥善解决的了······ 如今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按照平均每户农民三百石的税后年产量,关中每年,就会有二万万七千万,至三万万石的粮商总产量! 其中,关中百姓自用的近一万万石,可以通过‘代民储粮’得到解决,并为少府、国库分别带来五百万石的‘代储费用’。 剩下一万万七千万石,则全都需要少府用钱购入。 这,已经不是刘盈这个监国太子,甚至如今的长安朝堂,所能搞定的事了。 按照今年,刘盈强行压至二千钱一石的粮价,这一万万七千万石的粮食,将价值三千万万钱以上! 如今的少府,又哪来三千万万钱? ——别说是少府了,恐怕整个天下的钱,包括秦半两、汉三铢,甚至故六国旧钱,乃至战国刀币收集到一起,都未必能有一千万万! 所以,要想让少府顺利吃下这一万万七千万石的粮食,就不能单纯的通过‘买入’,而是需要使其流通。 说的再具体一点,就是这一万万七千万石的粮食,起码要有一万万石,被关东各诸侯国提前预定,甚至是提前交付货款! 只有这样,少府才能拿着这笔‘预交款’,从百姓手中买下粮食,并交接给关东那些粮产低下,严重依赖进口的地区。 如山丘林立,以商业为主的齐国;沼池遍布,尚未得到开发的荆国;以及地广人稀,又身处苦寒边墙的燕、代、赵等国。 这,也正是刘盈问起‘曹参现在到哪儿了’的原因。 此番,刘盈以‘返乡祭祖’为掩护出关,大军平叛所用粮草,则被披上‘齐、荆、楚三国所需之民用粮米’的马甲。 但刘盈心中十分清楚:这批军粮披上的马甲,并非是刘盈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 ——如今的齐、荆、楚三国,确确实实是国内粮食极度紧缺,甚至到了粮价暴涨在即的程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至于其原因······ “果然······” “治大国,如烹小鲜;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面带僵笑的发出一声感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上了些许自嘲。 在过去,准确的说,是自‘田氏代齐’发生的战国之时起,天下列国,基本都在不同程度上,对粮食进口有了依赖。 到后来,秦北收河套、南得巴蜀,三千里秦中,就彻底演变为了整个天下的粮仓,几乎每一桩国与国之间的粮食贸易,都是由秦作为出售一方。 至于买方,则有国内耕地不足,又人口众多的赵国、基本放弃农业,转而以商业立足天下的齐国,以及远在中原神州东北角的燕国等。 到汉室鼎立,虽然天下名义上归为汉有,但关东各异姓诸侯国的存在,也使得汉室短暂处在了一种‘名为统一,实则类似战国’的时期。 只不过比起威仪扫地、为天下所不恭的周天子,汉天子刘邦的威严,自是高出了好大一截。 可即便是在这种‘中央与地方明争暗斗’的政治背景下,关中与关东的粮食贸易,却依旧未曾受到太大的影响。 究其原因,自是作为天下之主的刘邦,不可能为了铲除异姓诸侯,就坐视那些异姓诸侯国的国民,忍受食不果腹之苦。 所以在过去数年,除了异姓诸侯叛乱爆发的区域,其他各诸侯国,都依旧能从关中的粮食商人手中,得到源源不断送出函谷关的关中米粮,以满足各自国内的硬性需求。 这其中,又尤以齐、荆、楚这三个宗亲诸侯国,最得天子刘邦的照拂。 毕竟再怎样心疼吃不饱肚子的百姓,但对异姓诸侯国,长安朝堂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戒备,从而严格控制‘粮食’这类战略资源,太过轻易的流入异姓诸侯国。 但对于齐、荆、楚这三个宗亲诸侯国,长安朝堂则是有求必应;甚至在某些特殊时期,还会允许这三个宗亲诸侯国派出一定数量的军队,到关外接应从关中东出的粮商、粮队。 这,也正是刘盈此番东出平叛,将所需军粮披上‘齐、荆、楚三国请求拨粮’的马甲,而不担心落人口实的原因。 ——齐、荆、楚三国求粮于关中,是有先例可循,甚至是在最近几年经常发生的事情。 而今年开春,关中粮价诡异暴涨,刘盈也是心底一横,来了一出釜底抽薪,彻底取缔的关中粮商,通过推动少府官营粮米、垄断关中粮食市场,才使得关中粮价得以平抑。 这样一来,本就无法自给自足,严重依赖从关中进口粮食的关东列国,顿时就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 过去,关中对关东的粮食出口,基本都是以关中粮商扮演‘批发商’,以关东各国的粮商扮演‘零售商’,从而得以流入关东各国。 而如今,关中已经不再有‘粮商’这个群体的存在,至于取缔关中粮商的少府,关东各国的粮商又实在有些‘联系不上’······ 就这样,关中对关东常年累月的粮食出口,在刘盈于关中推行粮米官营政策的今年,突然宣告停滞,关东列国,尤其是齐、荆、楚三个宗亲诸侯国,顿时陷入了粮荒! 发现各自国内的粮荒之后,齐王刘肥、荆王刘贾、楚王刘交三人,便着急忙慌的派人入关。 待查清‘粮食出口贸易停滞’的原因后,这三位宗亲,便同时找上了天子刘邦。 ——陛下! ——俺们几个的子民,可都没粮食吃了! ——陛下快跟太子说说,给俺们卖点粮食啊!!! 而对于三人的恳请,无论是天子刘邦,还是监国太子刘盈,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刘邦忽视,大概率是忙于彼时,平定陈豨叛乱的战事,顾不上为三个亲戚‘做主’。 而刘盈忽视这个问题,却完全是别有用心······ “嘿······” “宗亲诸侯······” 轻笑的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不顾身旁有吕释之在场,只怪异一笑。 在最开始,刘盈确实没有考虑到自己取缔关中粮商群体、推动少府官营粮米的举动,会导致关中-关东的粮食贸易停滞。 但在收到兄长刘肥书信中的委婉‘提醒’后,刘盈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是选择了观望。 不出刘盈所料,对于齐、荆、楚三国的‘求粮’,老爹刘邦也是一副‘留中不发,暂且搁置’的态度。 心里有了底,刘盈这才做出了反应,给长兄刘肥回了封信。 ——大哥啊~ ——关中去年,粮产不丰啊~ ——这不,开春的时候,粮价都差点涨破天际了! ——弟弟我为了平抑粮价,已经让少府插手,这才让关中粮价堪堪稳住。 ——等弟弟把关中的事儿处理好,一定第一时间想办法,给大哥送点粮食过去! ——弟弟我小小年纪,就被监国重担压身,实在是忙的脚不着地,顾此失彼,在朝堂上左右为难。 ——大哥要多多理解我才是啊······ 有了这么一封‘太子亲书’的回信,齐、荆、楚三国‘求粮’一事,才算是暂且搁置。 而如今,已是夏六月,对关中列国出口粮食的事,已经被刘盈拖了足足三个月。 再加上刘盈即将亲自前往位于楚国境内的丰沛,这件事,也已是到了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 就说现在,刘盈即将抵达函谷关,东出关中在即。 大概在五日后,刘盈抵达荥阳之时,不出意外的话,刘盈必然会等来齐相曹参的拜会。 对齐、荆、楚三国的粮食出口事宜,也必然会被曹参提及。 等再过半个月,刘盈抵达丰沛,同长兄刘肥、叔叔刘交、堂兄刘贾见面时,这个问题,就再也拖不下去了。 “嗯······” “也该是时候了······” 暗自思虑着,刘盈的面容之上,也稍带上了些许严肃。 先前,刘盈之所以拖着这件事,主要原因,其实还是顾不上。 ——关中粮价暴涨,虽然是粮商群体推波助澜,但究其根本,粮价暴涨的导火索,还是关中去年粮产不丰所导致。 若非产量降低,从而形成物价上涨的必要条件,关中粮商也很难通过手里的两个臭钱,就把粮价顶上天。 再加上彼时,天子刘邦忙着在代、赵平叛,大军粮草消耗惊人,且刘盈对即将发生的淮南王英布叛乱有所预知。 结合这此间种种,彼时的刘盈才抱着‘先把粮食攥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的想法,有意无意无视了关东列国的粮食短缺。 而现如今,代、赵战事基本临近尾声,陈豨败亡在即,御驾亲征的天子刘邦,也已经回到了长安。 关中的粮价,也已彻底得到平息,少府也备下了足够关中用到秋收的粮食储备,以满足关中自身的需求。 甚至在此基础上,少府还独自完成了对刘盈平叛大军的军粮供应,并且还有剩余? 先前,‘自己都不够用’的情况下,刘盈无视此事,倒还说得过去。 现在,‘自家已经吃饱喝足’,并备下了余粮,剩余的部分要是再不照顾照顾这几个穷亲戚,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不是天子刘邦,并且面对的刘肥、刘交、刘贾,也都是宗亲长辈。 接下来,平定英布叛乱,刘盈需要这三位长辈倾力辅佐;将来继位之后,刘盈也需要这些宗亲诸侯的支持,成为自己端立朝堂的底气。 想到这里,刘盈便缓缓一点头,旋即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并被泥印封上的细木筒。 “还劳舅父遣人,以此书呈于父皇当面。” 只轻声做出吩咐,刘盈便走下辇车,目送吕释之带着细木筒,跑向了队伍的后方。 “呼~” “这样一来,宗亲诸侯,应该就乱不起来了······”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长叹,刘盈便回过身,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函谷关,缓缓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方才那封书信的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刘盈请求刘邦下令,让少府运粮五百万石,至敖仓备用。 如今已是六月下旬,距离秋收,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有了这五百万石粮食,齐、荆、楚三国,今年就不必再苦于粮食之缺。 而刘盈真正想做的,却绝不单单是答应几位宗亲长辈的请求,拨粮以解关东之粮缺这么简单······ “今年,便且如此了······” “待明年,想从少府要粮,恐怕就没那么简单咯~” 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自语,刘盈便负手上前,对随行的南军校尉全旭一招手。 “叫儿郎们稍快些,日暮之前渡大河,再寻驻修之所。” 下达‘今天必须出关渡河’的命令,待全旭拱手应命,刘盈便回过身,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朝自己崭新的辇车走去。 而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荆王刘贾,乃至于将来的赵王刘如意、代王刘恒、燕王刘建、梁王刘恢、淮南王刘长、吴王刘濞等宗亲诸侯都想不到的是:原本用于平抑、掌控关中粮食市场的‘粮米官营’政策,在未来却发展成为了长安中央控制关东宗亲诸侯国的利器! 自此往后近百年,每当有宗亲诸侯生出‘吾可取天子而代之’的错觉时,都是这样一封诏令,让这些宗亲诸侯灰头土脸的打消了念头。 ——某王刘x不恭先祖,酎金不足色;其令少府:今岁该国之粮米减半货与,以示告诫······ 第0215章 荆王呢?怎么没来? 时光如逝,眨眼间,便又是近十日过去,夏六月,也已悄然临近尾声。 而在这个月,整个汉室天下,都发生了许多为百姓茶前饭后增添乐趣的大事。 ——在关中,一纸《禁民私铸令》,可谓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 得知手中的三铢钱,已经被天子刘邦以诏命的形式,归为‘不可用之劣钱’之后,一股莫名诡异的气息,在关中悄然散播开来。 在《禁民私铸令》颁布后的第七天,这股莫名诡异的气息,终于在长安爆发。 ——以汁方侯雍齿为首,近十位食邑千户以上的彻侯所组成的队伍,出现在了长乐宫外! 在朝臣百官、围观百姓众目睽睽之下,汁方侯雍齿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朝长乐宫叩首不止。 而后,便是一名宫门中郎,带着雍齿的哭诉跑入宫中。 得知雍齿在宫外哭嚎,并叫嚣着‘请陛下暂缓此诏’之后,天子刘邦也非常大方的赏了雍齿一顿板子,并且削夺了汁方侯国五百户食邑。 至此,因《禁民私铸令》而生出的风波,便在天子刘邦的温和处理下,画上了一个残缺的句号。 ——自此,铸币权收归中央,再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三铢钱的价值,被官方明言否定! 在关中百姓议论纷纷,盘算起接下来对‘钱’的态度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过往数年夜以继日、马不停蹄熔铸铅三铢的少府,再次启用了所有的铸钱作坊;整个少府的人力、物力,更是毫无保留的集中在了铸钱之事上。 和以往一样,被少府熔炼的,依旧是含铜量达到七成以上的秦半两。 但不一样的是:这次,少府却并没有为了铸钱,而从市场收购太多铅······ 如果说关中的闹剧,是一纸《禁民私铸令》引起,并虎头蛇尾的宣告落寞,那在大河以北的代、赵,则是另外一副诡异的场景。 ——在刘邦折返长安之前,已经损兵折将、丢城失地,全然显露败亡之象的陈豨,居然缓了口气! 这件事,也同样成为了北方地区,尤其是燕、赵等国民众茶前饭后的谈资。 只不过,比起关中百姓谈及《禁民私铸令》时的淡然、八卦,燕、赵民众谈论起陈豨,却都是小心翼翼的浅提一句,旋即生怕谁人听去般,刻意的将话题移开。 这样的状况,却也并没有维持多久,便随着另外一则消息的传出,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天子刘邦遣使东出,前往燕都蓟邑,召见燕王卢绾······ 对于发生在关中,以及大河以北的事,刘盈却是没顾上关注。 因为比起关中的风波、北方的动荡,此刻的刘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件事的重要性,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刘盈对储位的重视程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 安装最新版。】 · “家上。” “楚王、齐王,已各携国中内史,于殿外恭候。” 汉十一年夏六月壬辰(二十九),丰邑行宫侧殿。 听闻舅父吕释之这一声轻唤,刘盈只赶忙将手中竹简放回面前的案几之上,从上首的软榻上站起了身。 “快快有请!” 太子一声令下,不片刻的功夫,便见一老一少两位贵族,被吕释之引入殿内。 老的那人气质儒雅温和,面上时刻挂着一抹平易近人的笑意,眉宇间,也无时不透露出文人所特有的书卷之气。 稍年少的那人,看上去明显比刘盈年长不少,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 与长相更似母亲的刘盈所不同,这人的眉眼酷似当今刘邦,只气质中,隐隐透露出些许怯懦,以及忐忑。 当然,与这儒雅老者、怯懦青年的气质严重不符的,是二人身上,都已是穿戴上了戎装! 而当二人跨入殿门处的高槛,还没来得及走到殿中央,硕大的行宫之内,便响起一声满带欣喜的高呼。 “王兄!” 话音未落,刘盈瘦弱的身影便似幽魂般,从上首快速飘下,又突兀的出现在了齐王刘肥面前。 “王兄!” “自汉五年,王兄就国临淄,吾昆季二人,已是数载未得谋面呐~” “季①,实挂念兄长的紧!!!” 声情并茂的说着,刘盈不忘紧紧攥住长兄刘肥的手臂,只片刻之间,眼眶便微微泛起了红。 见刘盈这般架势,本就神情拘谨的齐王刘肥,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似乎是想要婉拒刘盈的盛情,以别君臣尊卑,但又被一股莫名的迟疑所阻止,一时愣在了原地。 倒是刘肥身侧,看着眼前这幅‘兄弟重聚’的场景,楚王刘交只轻笑着侧退出两部,旋即手捋颌下苍髯,笑着连连点头不止。 “殿下之脾性,可是丝毫未变呐······” “于宗亲手足,仍这般友爱······” 刘交暗自思虑的功夫,被刘盈紧紧攥着手臂‘深情凝视’的齐王刘肥,也是稍镇定了下来。 略带试探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又自顾自纠结了许久,终见刘肥僵笑着低下头,似是提醒般,发出了一声轻语。 “殿下友爱寡人,寡人实受宠若惊,更满怀心喜。” “然殿下贵为储君,恐还当稍顾仪态,以免落外人于口实才是······” 话说出口,刘肥便又似反应过来什么事般,面色陡然一紧,旋即将满带着惶恐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含泪笑颜。 好在最终,刘盈并没有如刘肥所想象的那般,因为自己的指指点点而面露不愉。 听闻刘肥提醒之语,刘盈只又贪婪的打量一番刘肥,才略带郑重的一点头。 “兄长训诫的是。” “季今已为储君太子,确当时刻顾全威仪。” 说着,刘盈便郑重其事的对刘肥一拱手,惹得刘肥又是一阵手足无措,神情惊慌起来。 却见刘盈似是对此丝毫没有注意,只面带恭敬的侧过身,整理了一番衣冠,才再度正过身,对刘交、刘肥二人先后拱手一拜。 “侄盈,见过楚王叔。” “季,见过齐王兄······” 看着刘盈摆出这样一副‘今日,只讲家人礼’的架势,刘肥面上惶恐之色,终是达到极致。 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原地不安的挪动着脚,最终,刘盈还是将求助的目光,投降了身侧的楚王刘交身上。 感受到这股迫切的眼神求助,刘交却并没有什么太过剧烈的反应,只温和一笑,便朝刘盈拱手一回礼。 待直起身,刘交的面容之上,便自然地带上了一抹谦卑之色。 “殿下。” 一声轻唤,便见刘交温笑着朝刘肥一点头,才继续对刘盈道:“齐王适才所言,虽有失当,然亦非无理。” “正所谓君臣长幼、君臣长幼,此,便乃先君臣,而后长幼。” “殿下贵为汉储君,寡人同齐王,则俱为汉诸侯,此,便乃君臣有别。” “故殿下见寡人、齐王,恐不当以长幼,而执侄、季之礼,当以君臣尊卑,而执君礼······” 语调平和的道出此语,便见刘交温颜一笑,旋即拱手低下头,似是不经意般补充了一句:“及宗亲长幼,若殿下难以挂怀,亦可自藏于心,便足使寡人、齐王如沐天恩······” 言罢,刘交便顺势将双手从胸前收回,环抱于腹前,摆出一副‘躬身候命’的架势,实则却稍抬起眼皮,暗自打量起刘盈的面上神情。 而听闻刘交这一番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委婉劝言,一旁的刘肥也终于长松了口气,自顾自连连点头不止。 虽未开口,但刘盈还是不难从这位庶兄脸上,看出‘是极是极!’数字······ 不出刘交所料,听闻这一番略带劝谏之意的话语,刘盈只悄然流露出一抹若有所得的神情。 片刻之后,刘盈面色便又是一正,对刘交微微一拱手,以示感谢。 但刘盈接下来的举动,却是大大出乎刘交,甚至刘肥的预料。 “楚王叔所言,确使侄醍醐灌顶,知己之失。” 神情满是严肃的道出一语,刘盈的面容之上,便嗡时涌上一抹极尽亲和,又满带着随性的笑容。 “然今日,非朝议,亦非君臣奏对······” 温笑着道出此语,刘盈便走上前一探,双手分别攥住刘交、刘肥二人的手臂,便朝着殿内走去。 强拉着二人走向殿内,刘盈不忘笑意盈盈的侧过头,对刘交俏皮的眨了下眼。 “宗亲团聚,若还行君臣之礼,而废长幼之序,岂不过谨于礼,而失宗亲之友爱?” 先前被刘盈拉住手臂,刘肥自又是一阵慌乱无措,便是刘交,都有了不明所以。 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二人的面容之上,却同时流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从刘盈口中,听到这句‘家人聚会,怎么能为了礼数,就生分了亲情’后,刘肥的面容之上,终于涌上了一抹彻底的安心。 只此一语,便让这位年纪二十出头的齐王殿下,在心中下了结论。 ——刘盈,还是过去那个待人仁善,友爱手足兄弟的好弟弟! 而在刘盈另一侧,看着刘盈片刻之间,就毫不生硬的完成了从‘谢王叔教诲’到‘不讲这些俗礼’的转变,刘交的面容之上,只悄然泛其一抹思虑之色。 “正所谓父之而立,子之总角;子之而立,又父之耳顺。” “古人,诚不欺我······” “似。” “甚似!” 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刘交一时之间,竟有些孤疑起来。 ——太子不肖父? 就这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变脸术,要还能说是‘不肖父’,那普天之下,恐怕就没有哪个父亲,会觉得自己的儿子‘类己’! 只片刻之后,刘交望向刘盈的目光,便愈发深邃了起来。 因为从过去那则传遍天下的风论当中,刘交敏锐的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息······ 一股名为‘阴谋’的气息! “纵今,太子亦年不过十五;然‘太子不类陛下’一说,早自汉五年,便已广传天下。” “彼时,太子年不过八、九,孩提之年,又如何观得秉性?” “更皇兄英明神武,半百之年而伐秦、灭楚,执三尺剑而立汉祚;太子不过未冠之孩童,又何来‘肖父’之机?” 想到这里,刘交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瞥向了身侧,被刘盈挡住大半的齐王刘肥。 “若言‘不肖父’,恐齐王,才当称之曰:未得陛下半点风姿······” 思虑的功夫,刘交、刘肥二人,也终是被刘盈拽到了殿内,靠近上首软榻的位置。 只不过出于前世,自己给兄长刘肥让了个座,就差点让刘肥死在老娘吕雉手下的‘教训’,刘盈这回并没有再作死的请刘交或刘肥上座,而是领着二人,在靠近上首的相邻两个位置坐了下来。 至于刘盈自己,也没有堂而皇之坐上上首,在自己的亲叔叔和同父异母的兄长面前,摆出一副‘我是君来你是臣’的储君架子,而是顺手拉过一个蒲团,在刘交、刘肥二人面前不远处跪坐了下来。 见刘盈此举,齐王刘肥自又是暗自一喜,面上惶恐之色,也已是不见丝毫踪影。 而在刘肥身侧,将刘盈这番举动看在眼里的刘交,却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太子不类父,根本就是谣言! 并且在刘交眼中,刘盈愈发酷似天子刘邦的举动,也被下意识解释为了‘年纪大了,长开了,就开始像父亲了’。 对于刘交、刘肥二人心中所想,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大咧咧在殿内分而落座,又招手令人奉上解暑汤,刘盈便将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片刻,旋即稍一皱眉。 “怎荆王,未随楚王叔同至?” 听闻刘盈此问,刘肥自还是先前那副模样,赶忙将目光移向身侧的叔叔刘交,摆出一副‘对啊,荆王呢?’的表情。 听闻刘盈发问,又见刘肥正大光明的卖起了萌,刘交只摇头一笑,便面色淡然的对刘盈一拱手。 “禀殿下。” “荆王,本欲随寡人同至丰沛,以迎殿下。” “然临行之时,荆国突生粮荒,又荆地民多未得开化,民风剽悍······” 语带深意的说着,刘交不由悄然抬起眼皮,打量着刘盈的面容,苦笑着道出一语。 “荆国无粮与民食,又荆王得陛下之令,自备粮草、甲卒,以备淮南。” “闻知此事,又得三二贼子怂恿,荆地之民多愤慨而出,于荆都吴邑城外鼓噪。” “今,荆王知陛下至丰沛,而迫欲来迎;然吴邑已为乱民所围,荆王纵欲出,亦力有不遂······” 第0216章 关东民,非汉民乎? 看着刘交以一种十分淡然的神情和和语调,说出这件令人骇然的事,刘盈的面容之上,却只稍涌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荆王刘贾,堂堂刘汉宗亲,更是坐拥大半吴地的诸侯王,能被本国乱命,给堵在自己的王都内? 这样的事,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发生。 但刘盈非常确定:如果真的发生类似‘乱民围住一国王都’的剧变,那这个消息,必然会第一时间发往长安! 在得知消息之后,长安朝堂也必然会第一时间派出使者,前去了解状况。 如果是‘事出有因’,那必然是诸侯王被使者带回长安,当着整个朝堂的面,好好解释一下:自己究竟做下了怎样人神共愤的事,竟使得淳朴的百姓,做出‘围住本国王都’这般逆天的事。 若是无因而突发,程序也相差无多——长安遣使查探状况,确定不是诸侯王干了啥缺德事后,也会将诸侯王接出王都,以‘往长安奏对’的名义带去长安,实则是出于保护。 而无论这样的事,是诸侯王的行为所导致的‘官逼民反’,亦或是无缘无故发生的民变,都必然会导致两个结果。 ——首先,便是无论是否有失当的行为,诸侯王都要被问责! 区别只在于:如果民变是诸侯王的行为所导致,那便是依往日的代王刘喜之故事,剥夺该诸侯的王爵; 若是无缘无故突发兵变,诸侯王也依旧需要在长安待一段时间,以‘闭门自省’。 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天子面前做出检讨,许诺日后一定会做一个爱国爱民的诸侯王,上报社稷祖宗、下抚国民百姓之后,诸侯王才能带着‘许戴罪立功,看后续表现’的处分,重新回到自己的王都,并在王宫内‘闭门思过’个一年半载。 其次,便是无论事发缘由,参与这场变动的乱民,都将被制裁! 区别则在于:若是诸侯王残压百姓,才导致‘官逼民反’,那大概率是首恶坐罪,并从轻处罚,余者罚金; 可要是诸侯王没有明显的行为失当,那参与民变的乱民,恐怕就是人均坐谋逆了······ 而现在,作为荆国最重要的邻国,楚王刘交却在太子刘盈面前,云淡风轻的说:堂堂宗亲诸侯荆王刘贾,被本国乱民围在了王都,甚至都没能前来迎接太子?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此刻的刘交、刘肥,就都不应该出现在刘盈所在的丰邑行宫。 尤其是楚王刘交,应该第一时间发动本国军队,在楚-荆交界戒严,以防乱民涌入本国! 作为太子的刘盈,也不该优哉游哉的‘返乡祭祖’,而是应当即刻用虎符召集大军,将可能发生了民变的整个荆国,围个水泄不通! 并且在前世,荆国也同样得到了天子刘邦‘自备干粮、军队,枕戈以待’的命令;但在刘盈前世的记忆中,却没有任何关于‘荆国发生民变’的内容。 再加上刘交说起此事时,与其重要性严重不符的淡然,刘盈也不难猜测:事实,恐怕并非刘交所说的那般严重,甚至到了荆王刘贾被围困王都,都没法走城的程度。 事实的真相,应该是刘贾还没按照天子刘邦的命令,完成本国对即将发生的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一时有些走不开,就托宗室辈分更高的刘交帮自己解释一下。 对于‘无法从关中进口粮食’,刘交也正苦恼着该如何向刘盈开口,听到刘贾的托付,顿时就有了主意。 在同齐王刘肥进行沟通,并得到荆王刘贾允许之后,‘荆王被乱命堵在王都’的说法,也就顺理成章的传入了刘盈的耳中。 至于刘交口中‘围住荆都吴邑’的‘乱民’,也大概率是一些逃荒而来,暂居于吴邑外,谋求生路的流民。 意识到这一点,刘盈面容之上,也稍涌上一抹僵硬的笑容。 ——刘交在见到刘盈的第一时间,就冒着涉嫌欺瞒太子的风险,委婉的指出荆、楚、齐三国的粮食紧缺,确实有些失礼。 但归根结底,这个状况,确实是因为刘盈而起,也确实因为刘盈的‘不作为’,而拖延至今。 先前,在荥阳见到曹参之时,对于曹参的试探,刘盈也没给出太过明确的答复。 而现在,在齐王、楚王两位当事诸侯当面,以及荆王刘贾因此事‘被困王都’,无法出现的情况下,刘盈显然已经拖不下去了。 从一向稳重的刘交如此迫不及待,暗示刘盈‘啥时候能解决’的举动中也不难看出:关东列国的粮食短缺问题,恐怕也已是迫在眉睫。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自愧的刘交、刘肥二人分别一拱手。 待重新直起身时,刘盈的眉宇间,便自然的涌上一股心力憔悴。 “关东列国苦于缺粮一事,孤确早已知之。” “非独孤一人——此事,亦早已为朝堂知,更上达父皇天听。” 将事实毫不隐瞒的在刘肥、刘交二人面前道出,刘盈便又是一声长叹。 “然去岁,关中是何情形、朝堂是何境况,楚王叔、齐王兄,当皆已听闻。” “——去岁秋,太上皇驾崩,陵寝筑建等一应丧葬之事,所耗者甚巨。” “后秋收,关中五谷不丰,府库之空更甚;又恰彼时,陈豨乱代、赵在即。” “为使父皇大军得以开拔,酂侯只得暂出朝臣百官,乃至关中郡县吏、佐之半禄,以充大军之军粮······” 面带感怀的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苦笑。 “后代、赵战事延绵,又父皇大军月耗米粮百万石!” “彼时,孤得父皇之令,肩监国之重任,发少府官奴以修郑国渠。” “然酂侯愁苦于大军粮草供输之事,更只得断少府官奴之口粮;为使修渠事无阻,母后亦无奈而出吕氏私粮,方使孤尽全修渠事。” “及酂侯,更苦府库之空,又愁于父皇大军粮草之供输,只得仍行‘有秩半禄’之政。” “至今岁夏四月,关中凡有秩之官、佐,皆只得半禄,足半岁余······” 听刘盈说起去年,长安朝堂所面临的局势,刘肥、刘交二人,也是不由面色凝重的缓缓一点头。 这些事,别说是身为宗亲诸侯的刘交、刘肥二人了,整个天下,基本就没谁不知道。 太上皇驾崩之时,刘交甚至为了尽快赶回楚国,戒备英布和陈豨一同叛乱,只能草草结束父丧,在抵达新丰短短三日之后,便再次踏上了远途。 对于刘盈给出的解释,刘交、刘肥二人,自是没有丝毫意义。 但刘盈的苦诉,却并没有随着叔侄二人殿下的头,而宣告结束。 “更有甚者,去岁关中五谷不分,以致今岁开春,关中粮米略有告缺。” “彼时,父皇率军在位,孤负监国之责而留守长安。” “恰此父皇在外、孤年弱而监国之机,为关中二三奸商恶贾所趁,暗联而哄抬粮价,乃至关中米价至四千钱一石,反仍不止!” 说起这件事,刘盈也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起来,片刻之后,面上又突兀的涌上一抹自嘲。 “父皇不在,酂侯整日劳碌于大军粮草之供输事,无暇他顾。” “孤年齿不满,亦未曾知讳政事;逢此巨变,亦只得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孤拟得少府官营粮米,以强压粮价之策。” 面带唏嘘得说着,刘盈不忘稍撇向一侧的兄长刘肥。 “又关中粮商暗联而鼓推粮价一事,于夕日之田齐王族——长陵田氏牵连甚深。” “更孔丘门徒、《周易》当时传人田何田子庄,为田氏旁支庶系。” “孤念及此,便只得往长陵,以‘尽去关中粮商米贾’一事,知会子庄公。” “不料折返途中,得贼胆包天之刺客七、八人,于长陵南执刃而待······” 见刘盈苦笑着道出此语,甚至面带回忆之色的抚了抚肋下,刘交、刘肥二人的面容之上,无一不是一副极度愤慨之色! ——堂堂储君太子,竟于当朝天子、开国皇帝的陵邑遇刺! 只此一点,就足以让二人心中,燃起滔天怒火! 盖因为此事,不单单是打刘盈的脸、打汉室的脸,乃至当今天子刘邦的脸,也同样是在打每一个刘氏宗亲、汉室朝臣的脸! 看着刘交、刘肥二人面上愤慨,以及刘肥目光中,偷偷带上了一抹关切,刘盈唏嘘之余,也不由得心中一暖。 面带笑意的对刘肥微微一点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刘盈也终是结束了苦诉,悄然将话头一转。 “幸得父皇,及吾刘氏列宗先祖庇佑,孤未生差池,而使社稷振摇。” “少府官营粮米一事,亦得父皇恩准而布诏,广行于关中。” “得孤之令,少府亦全得关中粮商之存米,又广设粮市,平价售粮与民食。” “如此至今,关中粮价之鼎沸,才终徐徐得解······” 言罢,刘盈只觉一阵口干舌燥,便顺手抓起面前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而在刘盈对面,听闻这一番回应的刘交、刘肥二人,则是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之中。 刘肥心中想的,是先前,偶尔出现在耳边的‘妄语’,如‘大王为长,当奉宗庙’之类。 在听到这些话时,刘肥虽都是第一时间严厉驳斥,甚至偶尔降下罪罚,但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刘肥心底,也确实出现过类似的念头。 ——寡人虽非嫡子,却是长子啊! 皇后又只刘盈一子,若是刘盈有个‘差错’,那九五至尊之位,不久落到自己这个庶长子的头上了? 但现在,当从刘盈口中,听到过去半年之内,刘盈这个‘监国太子’经历了些什么,刘肥心中,只感到一阵骇然。 “太子不过监国半岁,便临如此繁杂之事端······” “若是继位九五,更为帝一生······” 想到这里,刘肥只在心中猛摇了摇头,面上神情,也不由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这皇帝,哪还是人该做的? 就刘盈过的这半年多日子,刘肥光是听着,就已经有些紧张的抠脚趾了! 一时间,‘还是做个齐王好’的念头,在刘肥心中便愈发坚定起来,连带着,对过去那些进言‘大王当继社稷’的人,也不由有些愤恨起来。 ——还以为你们都是忠臣,不曾想,为了从龙之功,净盘算着把寡人推火坑里! ——一群贼子! 反过头,又想到刘盈面带那般复杂的状况,甚至自己都遭遇刺杀,却最终近乎完美的解决了此事,刘肥的心绪,也不由悄然流转。 “如此说来,太子,确胜寡人者多。” “待父皇百年,确只太子一人可继社稷,而使社稷得安······” 如是想着,刘肥终是释然一笑,旋即低下头去。 而在刘肥身侧,楚王刘交,却是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 “太子之意······” “莫非纵今,朝堂亦无力拨粮,以解关东之粮缺?” 心绪稍有些沉重的摇了摇头,刘交便略带急迫的望向刘盈,目光中,更隐隐带上了些许恳求。 “去岁,关中五谷不分,更府、库自汉立便空虚至今,此,皆寡人熟知之事。” 皱眉道出一语,刘交不忘侧过头,待刘肥面带附和的一点头,才又重新望向刘盈。 “然南有荆、楚、齐,北有燕、代、赵等列国,早自周时,便多土瘠而得粮寡。” “往数岁,寡人亦多闻楚商西出,入函谷而求米于关中,得粮方返,货与楚民为食。” 面带忧虑的说着,刘交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愈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然今岁,家上尽去关中粮商、米贾,楚国之商于开春之时入函谷,竟无以自关中觅得买粮之处,只得空手而返。” “如此至今,已有足数旬;今楚国之民,已多不得粟可食,只得以其余杂粮果腹。” 说着,刘交便又撇了眼刘肥,继续道:“齐王亦言,自开春,齐国之米价飞涨,且多有价无市。” “荆国,更已因粮缺,而生民变在即······” 语调略有些心虚的道出最后一语,刘交终是小心的望向刘盈。 “荆、楚、齐未逢战事,尚且如此,代、赵战事自去岁延绵至今,恐当更甚。” “此,皆关中粮商、米贾尽去,而使粮米无自关中东出函谷,以供天下民食之故······” “臣亦知,关中去岁五谷不分;今关中粮米虽为少府所具,亦多有捉襟见肘。” “然关外之民,亦沐陛下之恩泽,而自诩曰:汉民。” “万请殿下念此辈汉民,而稍出少府所得之粮,解关东民之饥······” 第0217章 孤皇父,圣明远甚尧舜! 言辞极其卑微,又极尽谨慎的道出此语,刘交更是不顾自己的长辈身份,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而在刘交对面,刘盈自是赶忙起身,将作势要叩首的刘交扶起,才面带感怀的坐回了座位。 ——刘盈如何听不出,刘交话里暗含的深意? 虽然刘交没敢明说,但刘盈心里明白:刘交真正想说的,是‘关东民,非汉民乎?’。 若是撇开上下尊卑,刘交恐怕更想对天子刘邦喊上一句:皇兄为何独厚待于关中民,而视关东万民为无物? 莫非关东,非汉土乎? 臣弟等,非汉宗亲诸侯乎?臣弟等所辖之土,非汉诸侯之土乎? 但最终,这一连串严厉的质问,都在君臣秩序之下,变成了刘交口中那句‘念在关东百姓自诩为汉民的份上,还请殿下稍稍眷拂’······ “王叔,言重。” 神情稍带严肃的道出一语,刘盈的眉宇间,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郑重。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又《尚书·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夕嬴秦暴戾,而二世残虐,父皇兴仁义之师,顺天应命而伐暴秦。” “待汉祚立,父皇先赐民田爵,以立民之本;后更轻徭薄税,许民修养以生息。” 语调严肃的说着,刘盈不由眉角稍一挑,似是确有其事道:“更往日,父皇常以儒祖孔丘之言诫孤: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又孤偶得《尚书》之残卷,乃尧禅位于舜,言曰:兹!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讲真,最近一直用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 安卓苹果均可。】 “舜则恭而复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面带壮阳的吟出这段《尚书·大禹谟》中的记载,刘盈不忘面带恭敬的对长安的方向摇一拱手。 “父皇鼎立汉祚,使天下归一;又天下万民安居乐业,无再受周末战祸之苦。” “论功德,父皇纵比之尧舜,亦尚有余。” “尧舜所能为之事,父皇,自亦无不知、不为之理。” 听闻刘盈这一番略带夸张的话语,饶是心中有些许别扭,刘交也只能是面带赞同的点了点头。 当今刘邦,比之尧舜如何? 这个问题,但凡是个人,恐怕心中都有数。 ——差之远矣~ 且不说尧、舜,是早已被神话的上古圣王,为世人所传颂的三皇五帝,而当今刘邦,只身开国立汉、平定天下之功; 甚至撇开实际功绩、文治武功不提; 就算当今刘邦,真的是足以比肩尧舜的圣君,光是出于‘尊先’的必要,后世人,包括刘邦本人听到这一问,都必须得说:尧舜那样的上古圣王,是后世之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但若是这句‘刘邦比尧舜还要贤明’,是从刘邦唯一的嫡子,当朝太子刘盈嘴中说出来,那就没有丝毫问题了。 因为从道德的角度,作为儿子的刘盈,天然就具有赞扬、肯定父亲刘邦的义务,且按照人的本性,父亲在儿子的印象中,就应该是古今仅有的大英雄。 而从实际角度,或是政治角度考虑,作为汉室未来的继承人,刘盈也必须要穷尽所能的往老爹刘邦脸上贴金。 原因也很简单:刘邦越伟大、越圣命,就越能证明汉室得立的正义性、汉得天命的真实性。 汉以正而得社稷、奉天命而立国祚,也自然就能为日后的刘盈,增添更加坚实的法理基础。 听到当朝太子说‘我父皇功勋卓著,远超尧舜’,作为亲弟弟、亲儿子的刘交、刘肥二人,自然也没有否定的道理。 ——非但不能否定,甚至要极力表现出‘确实如此’的看法,以证明自己的忠心! 至于刘盈先前说,天子刘邦曾用‘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来训诫自己,则被刘交有意无意的忽视了。 倒也不是这句话说的不对,亦或是刘邦不会认同这句话。 而是这句话的出处。 作为荀子嫡传弟子浮丘伯的门徒,楚王刘交对这句话,以及其出处,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正是出自《荀子·哀公》篇! ——此时的楚王宫内,只有刘交一人能自由出入的藏书阁,就正躺着一卷《荀子·哀公》篇的手抄卷!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根据《荀子·哀公》一篇的记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是在鲁哀公发出‘寡人生于深宫,张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也,未尝知优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的疑惑时,孔仲尼针对‘未尝知危也’所给出的回答! ——对于鲁哀公‘我从未感受到过危险’的疑惑,孔仲尼回答道:我听说君主,就好比船;百姓,则好比水,水能载船,也能翻船;想想这些,您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危险呢? 刘交心中有十万分的笃定:当今刘邦,绝对不会以这样一句威胁君王‘再不好好对待百姓,你就要危险了’的话,去训诫太子刘盈! 尤其这样一句话,是出自儒家始祖,孔丘孔仲尼之口! 反倒是刘盈先前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及‘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更像是当今刘邦能说出来的话。 想到这里,刘交甚至都有些觉得,相比之下,刘盈最后那句‘我父皇远超尧舜’,听上去都没那么别扭了······ 暗自腹诽片刻,刘交很快便调整过来,权当刘盈是在借着‘我父皇说过’的掩护,好将这些略有些敏感的话说出口。 “殿下所言甚是······” “陛下英明神武,泽及苍生万民,纵观上古之三皇、五帝,亦较陛下稍有不足······” 强忍着眼角的抽搐,将这句昧心,却又十分有必要的观点道出口,刘交便摆出一副期待的神情,等候起了刘盈的下文。 ——你爹都上比尧舜了,你作为儿子的,总不能不学着点儿吧? ——既然要学,那俺家国民饿了肚子,你作为监国太子,也没有不管的道理吧? 看着刘交渐渐涌上笑意的面庞,以及刘肥面上悄然涌上的期待,刘盈自也是明白过来:刘交,这是在等自己给出答复了。 将碗中茶汤再轻抿一口,刘盈便放下茶碗,对刘交、刘肥二人微微一笑。 “自今岁春,得齐王兄求助之书,孤便日夜愁苦于此,唯恐关东民因无粮可食,而受饥寒之哭。” “幸少府官营粮米,使关中之粮价缓平;又岁首初冬,孤奉父皇令而修郑国渠,关中更风调雨顺,大丰在即。” “临出长安之时,孤更独召少府而令:速备粮米,发荥阳敖仓,以解关东诸国缺粮之困!” 说到这里,刘盈也是稍有些振奋起来,在刘交、刘肥二人同时睁大双眼,满含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终是面带轻松的轻叹一口气。 “待孤至函谷之时,少府来报:已备粮米五百万石,输发敖仓在即。” “至前日,少府再来报:所发粮米五百万石,已尽入敖仓······” 听刘盈语带轻松的道出此语,刘交、刘肥二人,只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老臣······” “老臣,代楚地之民百二十一万七千余口,谢殿下大恩~” 见刘交满含热泪,语颤着道出拜谢之语,刘盈只轻笑着上前,将作势叩首的刘交再次扶起。 “王叔万莫如此。” “此,皆父皇仁及天下,方使孤所为之事。” “王叔欲谢,亦当谢父皇才是。” “且皇叔身汉宗亲,于孤更有叔侄之亲;叔之谢,侄万不敢受······” 听闻刘盈闻声道出此语,刘交稍一愣,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旋即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来到殿中央。 一丝不苟的整理好衣冠,确定没有不妥,刘建便对着殿门的方向跪了下来,旋即毫不迟疑的一叩首。 “臣交,代楚民百二十一万七千余口,谢陛下大恩!!!” 苍老而又满带着诚挚的唱喏声,随着一阵哽咽的腔调传入耳中,也终是惹得刘肥从欣喜中回过神。 回味一番刘交方才的话语,刘肥便顿时有些困惑起来。 ——楚王叔,怎么老提什么‘百二十一万七千余口’? 几乎是在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刘肥便着急忙慌的站起身,来到刘交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学着刘交的模样,朝殿门方向来了个五体投地。 “儿臣肥,代齐地民百一十四万余口,谢父皇大恩!!!!!!” 以一股比刘交还要高朗的音量,将这句拜谢呼号而出,刘肥又看了看刘交,便有样学样的将额头贴在了地面。 而在二人身侧,看着自己的叔叔和兄长,如此夸张的对远在数千里外的老爹刘邦行拜谢礼,刘盈也是黯然失笑。 ——这哪是拜谢? 这,分明是刘交、刘肥两位宗亲诸侯,在各自婉言提醒刘盈:殿下,俺们国内,可有这么多号人,等着吃粮食呢! 反应过来这一点,刘盈便又是摇头一笑,静静看着刘交、刘肥二人表达完对天子刘邦的仰慕,才‘恋恋不舍’的从地板上起身,重新回到自己面前的座位之上。 再次落座之后,刘交只面带感动的抹着泪,似乎仍未从先前的情绪中调整过来。 倒是一旁的刘肥,望向刘盈的目光,不由再度带上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迫切。 见此,刘盈只又是一笑,便也没再绕弯子。 “孤意,敖仓之粮,齐王叔、楚王叔可各遣兵卒,往取而归。”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先看向刘肥:“齐国多山丘,地狭而田寡,又民逾百万口;今距秋收尚足月半。” “齐王兄所遣之兵卒,可自敖仓取米粮二百五十万石,以为民食。” 言罢,刘盈便正身望向刘交:“楚地虽较齐国稍广,民亦逾百万,然田亩本缺者无多;乃去岁,陈豨乱代、赵,王叔发兵为助,方粮又稍不足。” “得粮百万石,当可使楚民饱食,以待秋收。” 轻声道出粮食的分配方案,刘盈便将上本身稍一扬,眉宇间,只悄然涌上一抹微不可见的刻意。 “荆国,其土稍广于楚,然多沼池,几无可耕之田亩;其民虽不足百万口,然其粮缺,恐更甚于齐、楚。” “余百五十万石,当与荆王,以解荆民之粮缺。” 言罢,刘盈便若有所思的抬起头,分别看了看刘肥、刘交二人。 “如此,可能解齐、楚、荆三国之粮缺?” 闻刘盈此言,刘交、刘肥二人同时从思虑中回过身,又几乎带上了同样一副隐隐皱眉的神情。 “百余万口,尚需月半至秋收······” “来时,相国似曾言及:民一口,当月食米粮二石呐······” “月半,便是口三石;百余万口,当三百余万石方足用·······” 刘交心中的想法,也与刘肥相差不多。 ——相比起土地贫瘠的齐国,楚国,算是关东少有的‘粮食勉强能自给八成以上’的诸侯国。 但即便如此,受去年的战乱,以及收成不丰的影响,如今的楚国,也已是粮食严重紧缺。 在之前,刘交做过仔细的计算:如今,楚国境内,最多只剩下一百万石左右的粮食,被商人死死攥在手里,限量+加价出售(如同后世某些不要b脸的车企)。 而现在距离秋收还有一个半月,楚国百姓又足一百多万口人。 这就意味着楚国的粮食储备,至少需要达到三百万石左右,才能让粮价勉强维持在一个相对正常的水准。 也就是说,刘交要想稳住楚国的粮价,就需要从刘盈手中,得到至少二百万石米粮。 ——与刘肥一样,刘交从刘盈手中得到的粮食供应,也缺了五十万石左右。 “这······” 满是迟疑的低吟一声,刘交便缓缓侧过头,刚好对上刘肥那张同样满带迟疑的面庞。 对视着发出一声苦笑,叔侄二人又收回目光,自顾自摇头叹息起来。 “唉······” “罢了······” “得拨此米粮百万石,太子恐亦已竭力······” 如是想着,刘交便率先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不待刘交道出拜谢之语,却闻殿门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号。 “禀殿下!” “荆国有变!!!” 听闻这声突兀的高呼,刘盈只面色陡然一紧。 片刻之后,刘盈终还是面色镇定的直起身,面色沉凝的望向殿门外。 “入内详报!” 吩咐军士入内,刘盈便不由自主的侧过身,将目光不着痕迹的撒向刘交、刘肥二人惊疑不定的面容。 “这下,拨给荆国的粮食,恐怕就只能给王叔和王兄了······” “各加七十五万石,总够了吧?” 暗自腹诽着,刘盈便带着一抹微不可见的讥笑,回身朝上首的主位走去。 ——不出刘盈预料的话,淮南王英布之乱,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0218章 王叔有所不知······ 半个时辰之后,原本轻松惬意的丰邑行宫,便陡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占据! 将那支由南军三部校尉组成的太子亲卫,尽数安排到行宫周围的戒严位置之后,太子亲军统领虫达、亲军甲部校尉全旭二人,也来到了行宫正殿,等候刘盈下一步指示。 至于刘盈,则是将刘交、刘肥二人暂时扔在了正殿,待换好一身绛色甲胄,才重新出现在了正殿之上。 几乎是在重新来到正殿的同一时间,刘盈便亮出了此行丰沛所带的两大杀器。 “还劳曲成侯,以父皇临行所与之诏,宣与齐王、楚王知。” 神情庄严的坐上上首,将装有虎符的木盒放上木案,刘盈便将装有诏书的长匣递到了曲成侯虫达面前。 闻刘盈此言,虫达亦是神情肃穆的拱手应诺,双手恭敬的接过诏书,便回过身,摊开诏书面对殿内的楚王刘交、齐王刘肥二人。 “——太子此行丰沛,本为祭祖,然朕偶有听闻:淮南王英布,于其土暗蓄甲士、粮草,或行谋逆。” “故朕留此诏于太子手,以备不测;若此诏为太子与曲成侯宣之,便当为淮南已反。” 语调沉稳的将诏书开头两句宣读而出,虫达不忘回过头,面带感激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而后,便是在刘交、刘肥二人庄严的神情下,长安朝堂对于此次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安排,被虫达尽数道出。 “朕躬抱恙,调养于长安,又淮南若反,朕远数千里而鞭长莫及,故令:淮南一反,太子立为平叛之帅,于丰沛誓师,而起兵平叛!” “凡太子之调令,皆同朕诏,太子所在,如朕亲临;自丞相酂侯萧何下,公卿百官、元勋贵戚、诸侯宗亲皆不得有悖,违者,坐谋反!” “着:齐王刘肥,发齐国兵五万;楚王刘交,发楚国兵三万;荆王刘贾,发荆国兵二万,以为太子平叛之用。” “另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柴武,即发梁国兵五万,驰而与太子麾下;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发邯郸关中兵十五万南下!” “特令燕王卢绾、楚王刘交、齐王刘肥、荆王刘贾、赵王刘如意、长沙王吴臣:太子之重,关乎社稷,若太子有虞,诸王皆当尽罢国事而倾力驰援,不得有误!” “若有不如令,夺王爵而为庶人;若太子终遭不幸,而致宗庙不安、社稷有颠覆之虞,凡未倾力驰援之王,皆斩洛阳而弃市!!!” 以一股莫名冰冷的语气,将这封关于平叛兵马人员调动的诏书宣读而出,虫达便再度回过身,双手将诏书递回给刘盈,旋即手扶剑柄,摆出了一副门神的架势。 而在殿内,跪地匍匐着听完诏书内容的刘肥、刘交二人,则是面带惊疑的彼此稍一对视,旋即对上首的刘盈沉沉一叩首。 “楚王臣交、齐王臣肥,谨奉诏······” 待二人直起身,面色沉凝的走上前些,就见殿门外,悄然出现了十数道人影。 这些人影无一例外,在身后绑有三支令旗,身着轻甲,腰别马鞭;正殿外的长街下,也已是有二十多匹马被迁来。 只要殿内的刘盈发出一道调令,就会被这十数人中的一人立刻拿到手,旋即跑下长阶,跳上马背,一人二马疾驰出行宫。 而这十数人绑于背后,自两肩露出的令旗,或许齐王刘肥还稍有些陌生。 但对于年过半百之年,曾随天子刘邦征战过的楚王刘交而言,那三道令旗,却一点都不陌生······ ——八百里加急! 面色沉凝的对虫达一点头,将诏书收回匣中,刘盈只深吸一口气,便开始了自己对平叛示意的安排。 “即令:右相国、车骑将军二人,发梁卒五万自南下,驻守南郡、南阳二郡,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万不可使淮南贼西进!” “另着右相国传孤令于长沙王:北戒淮南,万不可使淮南之兵祸,延绵长沙,乃至百越之地!” 几乎是刘盈这边话音刚落,一旁伏案疾书的文士便拿起一张绢布,小心吹了两下,旋即装入细木筒中,用细绳将筒口系紧。 在绳节出盖上印泥,小跑着送到刘盈面前,待刘盈用腰间的太子印,在那块印泥上摁出形状,木筒便被文士双手托在胸前,小跑着送到了殿门处。 而后,便是殿门处的十数位军卒斥候中站出一人,双手接过木筒,神情严肃的对刘盈沉沉一拜,旋即将木筒塞入怀中。 待军卒回身走出殿门,不片刻之后,殿外便传来一阵愈发地位的马蹄声······ 第一道调令被送出,刘盈却没敢多耽误,继续下达着自己的命令,并继续在文士递来的木筒上用印,又目送着军令送出大殿。 “即令北平侯张苍、安国侯王陵、博阳侯陈濞,发邯郸关中卒十五万南下,于淮阳郡待命!” “着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即至丰沛,为孤参赞!” “任建成侯吕释之为后军监军,主大军粮草供输事,即取齐相平阳侯曹参自敖仓所得粮米,以待发与大军食!” “着偏将吕禄、吕台、吕产······” 随着一个又一个凋零被刘盈道出,并被斥候快马送出,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二人的面上神情,也是愈发郑重了起来。 ——这是齐王刘肥第一次目睹战争爆发时,中央平叛大军核心决策机关,是怎样一副肃杀之气! 而对于楚王刘交而言,这场叛乱,也切身关乎到刘交的封土——楚国。 盖因为楚国,与淮南国以东的荆、闽越,淮南国以南的南越,以及淮南国以西的长沙国一样,与淮南国直接接壤! 翻开地图就不难发现:英布的淮南国,作为关东少有的南北超过千里、东西聚五百里的超级大国,其领土,可谓是极其辽阔! 真要是比起封土面积,恐怕也只有汉室版图东北角的燕国,能勉强和淮南国一较高下。 而封土大,就意味着淮南国的国境线很长,接壤的邻国也就更多。 ——淮南以南,是与淮南、长沙隔五岭相望,由前秦余孽赵佗掌控的南越; 以东,则是闽越王无诸、东瓯王摇、南海王织三人掌控者的闽中,以及宗亲刘贾的荆国。 以西,便是二世长沙王吴臣的长沙国,以及南阳、南郡而郡。 以北,便是淮阳郡······ 以及刘交的楚国! 而此刻,英布举兵反叛的消息,几乎是和‘荆王刘贾被英布偷袭,大败而走,下落不明’的消息,一起送到刘盈所在的丰沛行宫。 这就意味着荆国,大概率已经脱离了汉室的掌控。 而其他方向,淮南以南的南越、东北方向的闽中,大概率不会成为英布的目标。 原因很简单:关中,在淮南国西北方向。 即是起兵反叛,英布的最终目标,就必然会是关中。 而攻打闽中,甚至跨过五岭去攻打南越,显然与英布‘起兵造反,谋夺天下’的动机相悖。 南、东南被排除,西南方向的长沙国,也大概率以同样的原因,而被英布派出。 正西方向的南郡、南阳郡,方才刘盈已经派了郦商、靳歙二人,带梁国兵驻防; 正北方向的淮南郡,更是由自邯郸南下的关中大军驻防! 这样一来,无法北上、西进,并已经掌控荆国的英布,几乎只剩下一个可行的目标······ “着!” 刘交正思虑间,又是刘盈一声低沉的音调响起,惹得刘交嗡尔抬起头。 就见刘盈神情满是凝重的望向刘交、刘肥二人,嘴上却依旧是一副下达凋零的口吻。 “楚王即返彭城,尽发楚卒三万,南戒淮南!” “另着齐王发齐卒二万,由齐相平阳侯曹参为将,助楚王戒贼!” 话音刚落,又见文士拿起两张绢布吹了吹,旋即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朝刘交、刘肥的方向一摆头,文士便稍一拱手,将新鲜出炉的两张凋零,送到了刘交、刘肥二人面前。 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军事调令,齐王刘肥自是郑重其事的整了整衣冠,神情庄严的接过绢布,旋即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刘交则是稍淡定些,接过调令,第一时间查看一下内容,确认无误,才对刘盈拱手一拜。 “谨遵殿下军令。” 行礼过罢,就见刘交直起身,将军令小心收回衣袖中,旋即抬起头,略带迟疑的望向刘盈。 “殿下。” “淮南贼子已然起兵,荆国,恐已为兵锋所及。” “纵荆王······” 面色阴沉的道出一语,就见刘交稍哀叹一气,才再度望向刘盈。 “虽荆王已为贼子败于阵前,然荆国,当尚得可战之卒上万。” “臣意:殿下似当发兵驰援,以解荆国之困?” 小心道出一语,刘交不忘赶忙补充道:“纵荆国已为贼所具,然荆王,终乃宗亲。” “若荆王为贼子所擒,恐于长安朝堂、陛下之威仪,皆有所损?” 听到刘交隐隐带有试探之意的一问,刘盈只一阵摇头叹息,面上,也稍涌上些许无奈。 此刻,从荆国传来的消息是:英布悍然起兵东进,荆军大败而四溃,荆王刘贾逃走,下落不明。 但根据刘盈前世的记忆,此刻,荆王刘贾,恐怕已经追杀自己的英布大军追上,并战死富陵······ 早在刘盈还未自长安出发,甚至还未确定要出征平叛之时,此事,就已经在刘盈的脑海中,久久不愿散去。 ——要不要有所举措,救刘贾一命? 这个想法,更是直到一个时辰前,都还没被刘盈彻底放弃。 但最终,刘盈即便对刘贾战死一事早有所知,也还是不得不坐视刘贾,按照历史的进程,被英布围杀于富陵。 究其原因,不过三点。 首先,作为宗亲诸侯,刘贾天然负有‘戒备异姓诸侯,并在异姓诸侯反叛时出兵,协助长安中央平叛’的义务。 这就使得‘提前通知刘贾丢下封国逃走’的方案,完全不具备可操作性。 当年,韩王信勾连匈奴,引发汉匈平城战役之时,当今天子刘邦的胞兄刘喜,就是因为丢下封国逃走,才失去王爵。 按照刘盈对刘贾仅有的了解,刘贾,绝对不可能做出‘临战逃走’的事。 准确的说:如今尚存于世的刘氏宗亲数十人,能做出这种事的,恐怕也只有刘喜那一个异类······ 其次,则是一个很无奈的问题:长安朝堂,对刘贾非常自信······ ——英布坐拥淮南上千里国土,一旦反叛,就必然会使战火,波及大半个关东! 而在南下浪费时间,北上、西进都大概率会碰到长安中央大军的情况下,东取荆国,几乎是英布必然会做出的选择。 东取经,然后北谋楚、齐,得了荆、楚、齐三国兵马,英布才能具有和长安中央大军硬碰硬的能力。 而在‘英布一旦造反,就必然会先打荆国’的前提下,刘盈作为一个‘不知兵事’的弱冠太子,真的很难说服长安朝堂相信:英布只要造反,荆国就会如同一张纸一样被撕碎! 毕竟在坊间传闻中,荆王刘贾,也是‘略短于谋略,却不失勇猛’的大将,也是宗亲中少有的‘知兵’者······ 最后,便是刘盈出于实际角度的考虑。 ——不出意外的话,淮南王英布无论如何,都是要失败的。 而在英布败亡后,空出来的淮南国,自然就要被封给宗亲,且大概率会被封给当今刘邦剩下几个还没得封的幼子。 在这种情况下,刘贾‘坐拥吴地,以戒英布’的使命,就没有了必要。 而根据刘盈的记忆,荆国,或者说未来的吴国,虽然开发程度不高,且遍布沼池,但铜矿储粮却极其庞大! 在五铢钱发行在即、铸币权已经收归中央,矿物开采权又全归中央所有的当下,刘盈实在舍不得吴国这么一个铜矿‘聚集地’,被掌控在刘贾这么一个远方亲戚手中。 ——封个弟弟过去,挖挖铜矿,铸点五铢钱,它不香吗? 结合这此间种种,刘盈才最终选择沉默,坐视刘贾死在淮南王英布发起的‘叛乱信号枪’之下。 按理来说,对于刘交发出‘要不要支援荆国,起码救出刘贾’的提议,刘盈纵是已知刘贾凶多吉少,也不应该表现得太过冷漠。 但早在打定主意,对刘贾之死沉默之时,刘盈便已料到了如今的情况。 即是早有预料,对刘交此问,刘盈自也是早有准备。 “唉······” “王叔有所不知······” 第0219章 陛下!!! 满是愁苦的发出一声长叹,便见刘盈的面容之中,陡然涌上一抹暗恼。 “方才,孤所布之调令,本皆前时,长安朝堂庙算所得。” “然朝堂诸公,竟万万没料到荆王······” “唉!” 说到这里,刘盈只猛地一咬牙,似是恨其不争般一跺脚。 而后,又见刘盈回过身,满是忧虑的望向刘交。 “王叔可知:于淮南王英布之或反,朝堂之庙算者何?” 待刘交配合的一摇头,刘盈不由又是一声长叹,将长安朝堂战前的预案,尽数摆在了刘交、刘肥二人面前。 “朝堂庙算,本料英布若反,或北上淮阳、或东取荆国!” “若先取荆国,则楚地危;若楚地再失,英布裹挟荆、楚、齐三国之兵,便可西进至睢阳,以欲叩关函谷!” “故孤临出征之时,父皇三令五申:一俟战起,务当以梁国军驻淮阳,防贼北上;孤则亲率邯郸所驻之关中主力大军,自楚-淮南之交缓走,以固荆、楚!” 语调哀沉的说着,刘盈不忘又是一摇头。 “朝堂诸公之共议,本以关中卒滞英布于荆、楚,待其兵锋受挫,再徐图蚕食。” “临行之时,父皇更以诏谕托于孤手,言‘只诛英布,尽恕随者’,以备孤留作速平淮南之用。”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若有其事的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胸口,终又是一沉长长的哀叹。 “唉······” “怎料荆王,竟为叛贼英布一合而败;孤方知英布之反,便亦已知:荆国之土,已尽为英布所有。” “旗开得胜,英布叛军自军心大振;然闻荆之失,楚卒、齐卒,恐皆当军心震荡。” “此消彼长之下,又谈何‘驰援荆国、援迎荆王’?” 以一种极其郑重,且满带着忧虑的语调道出这番话语,刘盈的眉头,也悄然拧在了一起。 ——刘盈没有说谎。 在早先,刘盈还在长安之时,对于‘英布可能起兵反叛’,长安朝堂的战前预案,确实如刘盈所说:英布大概率会东进荆国,小概率会北上淮阳。 至于南下、西进,则都被朝堂派出。 还是那句话:既然是反叛,英布的最终目标,就必然是叩关函谷! 任何与函谷关渐行渐远,甚至前进缓慢的行军路线,都不可能出现在英布的考虑范围之内。 或许这么说有些奇怪:淮南国,位于函谷关东偏南方向,如果想直叩函谷,那英布应该西进,或北上才是? 无论是西取南阳,还是北夺淮阳,都可以让英布顺势将下一个目标,放在函谷关外的最后一道门户——梁都睢阳城。 而这,也恰恰是长安朝堂得出‘英布大概率东进,小概率北上,基本不可能西夺南阳’的判断依据。 ——无论是淮南国以北的淮阳,还是淮南国以西的南阳、南郡,都是长安中央直辖的郡! 这些郡遭到攻击,长安朝堂必然会第一时间有所举措,且这几个郡本就毗邻淮南,也老早就被长安中央配备了相当程度的守备力量。 而淮南国正东方向的荆国,以及东北方向的楚国则有所不同——这两国无一例外,都是刘氏宗亲为王的诸侯国。 这两个诸侯国遭受攻击,虽然也会第一时间上报长安,但光是由于地缘的关系,‘荆、楚遇袭’的消息送入关中,也会多费许多时间。 再有,便是淮南国虽然是关东数一数二的千里大国,但若是论军事力量,还是很难于雄踞关中的长安中央抗衡。 刘盈还清楚地记得出发之前,曲周侯郦商道出的敌我局势。 ——如果英布手握淮南国兵,并得以裹挟荆、楚、齐三国兵马,且在西进途中收拢的淮阳郡兵,那么,在英布大军抵达睢阳之事,长安vs英布的胜负,大概也还在七-三之比。 如果只带着淮南国兵,就去硬刚函谷? 当时,听到刘盈这个假想时,郦商只轻蔑一笑,给出了一个极其自信的答复。 ——如果英布只率淮南国兵直奔函谷,那长安朝堂,根本不需要派兵! 光是一个梁国,就能让英布啃碎一口好牙,然后带着残兵残将,来到雄伟的函谷关外。 所以,在还未从长安出发之时,刘盈此行的战略目标,就已经很清楚了。 ——稳固南阳、淮南、南郡防务的同时,死守住荆、楚、齐三国,避免让英布的叛军得到扩张! 只要做到这一点,英布的败亡,就将与淮南国今年的粮产挂钩,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月! 但遗憾的是:在拒绝相信刘盈‘万一荆王被英布偷袭,导致荆国一夜而失’的设想时,刘盈如今所面临的的状况,就已经注定了······ 荆国‘意料之外’的脱离掌控,刘盈所能做的,也只有将整体方向西移,并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楚国之上。 ——荆国,已经丢了;不出意外的话,英布还能从荆国,得到三至五万兵马,以及数十万石粮草。 有了这个前提,再加上此番出征平叛的,是战场菜鸟刘盈,就使得楚国,已经不容有失!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稍敛起面上忧虑,望向刘交的目光,只陡然带上了一抹凝重。 “王叔!” “既今,英布已先攻荆国,便断无自荆地西退入淮南之理;只待肃清荆地,英布,便恐将北上而谋楚!”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一语,刘盈更是再也无法安坐,起身走下长阶,来到了刘交面前,紧紧攥住了刘交的胳膊。 “王叔当即返彭邑,调兵遣将,驻防于楚-荆之交!” “兵马、粮草、将帅,凡王叔之所请,孤无有不应!” “便孤之帅帐,亦即立于丰沛,以同王叔共守楚地不失!” 言罢,刘盈不忘收回双手,对刘交郑重一拜。 而后,又见刘盈毫不拖泥带水的侧过身,望向一侧的兄长刘肥。 “此间之时,王兄亦已知晓。” “王兄即驰而返临淄,尽发齐卒,由平阳侯亲率,抵丰沛待命!” 说着,刘盈便再度望向刘交,郑重一点头。 “但楚南之驻守力有不足,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便当尽发而驰援!!!” 看着刘盈满是严峻的面容,听着这一声声满带诚挚的托付,刘交、刘肥二人又如何认不清此时的状况。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二人便稍一对视,旋即对刘盈齐齐躬身一拜。 “殿下勿忧。” “楚王,亦寡人之宗伯;又楚-齐南北接壤,唇亡齿寒。” “但有可用之地,寡人愿顷尽临淄之财,以助楚王备贼!” 齐王刘肥都难得一见的站出来拍胸脯,本就没有退意的楚王刘交,心底不由更安心了些。 “殿下但可无忧!” “但寡人尚有一息得存,淮南贼子,便绝无可踏入楚地半步!” 见二人都没有丝毫退却,刘盈也是稍挤出一丝危险,对两位长辈沉沉一点头。 “既如此,楚地,便尽托于楚王叔、齐王兄!” · 淮南王英布叛乱的消息,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整个关东的大河南北。谷黗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桩令身在关中的天子刘邦,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消息,以各种渠道传入长安。 ——荆王刘贾,为叛王英布一战而败,逃至富陵,亡于乱军刀下! 消息传出,长安振动,关中舆论一片哗然,天下骇然! 荆王刘贾,堂堂刘汉宗亲诸侯,竟成为了这场‘突发’的叛乱中,第一个传遍天下的战殁者。 一时间,长安舆论急转直下,一封封疏奏入雪花般飞入长乐宫,其上所言,无不是请天子刘邦即刻点兵,再出函谷,以平淮南王英布之乱。 只不过,‘请陛下御驾亲征以平叛’的奏疏,往长乐宫送进去一封又一封,足足三天,却都不见天子刘邦的身影,如往常那般,出现在长安东郊的校场之上。 正当关中百姓人心惶惶,讨论着‘陛下可还能出征’的话题时,又是一则自关东传来的消息,再次将舆论扭转。 ——先前东出长安,返乡祭祖的太子刘盈,于丰邑刘氏宗庙外誓师起兵,代父平叛!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长乐宫内,终于传出了一份公布于关中每一个县衙露布之上的天子诏。 ——淮南王英布,天生贼子,早有反相! ——幸得太子恭谨知礼,为朝堂所赞,身监国之责;又游临关东,胸怀报国之志! ——特有此令:凡有志随行太子左右,为汉忠良者,皆可自备甲胄,于长安-函谷沿途直道暂待! 诏令一经张贴于各地,反响者如云,短短两日,光是长安相府,就收到了上万份‘请为阵前卒’的自荐信。 在‘英布起兵谋逆’的消息传入关中的第七日,也就是汉十一年秋七月辛丑(初八),手捧天子诏谕的宣平侯张敖,终于带着长安周边地区自发前来的壮勇,朝函谷关进发。 从长安到函谷关,不过千余里的路程,张敖却走了足足十五日。 盖因为沿途之上,数之不尽的良家子弟、绿林好汉,乃至于官宦子弟、商贾之后,都自发前来,请求加入到张敖的队伍当中,东出函谷,驰援太子。 纷纷扰扰之中,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早在英布叛乱的消息传入关中前,天子刘邦便带着随行护卫、宫人,低调踏上了前往长安以北上百里处的甘泉宫的道理。 在英布叛乱、荆王刘贾战殁的消息传入关中,以致人心惶惶之时,天子刘邦,正在甘泉宫内舒舒服服的泡温泉。 就连后来那封怂恿关中民壮入伍出征的诏书,实际上都是刘邦早早备下,并交到丞相萧何手中,如后世的网络作者般,‘设定为定时发布’而已。 而在甘泉宫,看着关中舆论从最开始哗然,到后来的慌乱,再到后来的振奋······ 直到今日,收到‘张敖东出长安,朝函谷关进发’的消息时,刘邦苍老的面容之上,才终于挂上了一抹微笑······ · “唔······” “不错。” 从一口温泉池中起身,在身旁寺人的侍奉下披上一件内衫,刘邦便爱不释手的看着手中简书,脸上尽是遮掩不去的赞赏。 “失荆而防线西移,以梁国兵戒淮南西、邯郸大军戒淮南北,齐、楚之兵共驻楚南,阻英布兵峰······” “嘿!” “不过首战,便已知临机应变······” 听着刘邦的自语,一旁躬立着的宫女、寺人,也无一不流露出喜悦的笑容。 ——刘邦在说什么,这些苦命人,自然是半个字都听不明白。 但在宫中生存多年的经历,让这些还能活着伺候在刘邦身边的人,练就了一副能看透人性的双眼。 现在,这些苦命人人便从刘邦的面容之上,看到了罕见的笑意,以及一抹若有似无的温和。 而在刘邦抵达甘泉宫的过往旬月,这般柔和,并满带善意的神情,几乎从未曾出现在刘邦面容之上······ “陛下······” 众人正含笑间,就听一声轻呼自屏风外传来,惹得刘邦只下意识一皱眉。 待认出开口那人的声音,刘邦面上不愉才缓缓退散,只大咧咧一摆手,示意将屏风拿开。 “夏侯啊~” 不等屏风被搬走,刘邦面上便自然涌起一抹淡笑,神情满是自豪的朝夏侯婴扬了扬手中简书。 “来瞧瞧!” “太子发回的奏疏!” 见老天子难得有兴致,夏侯婴纵是心有疑虑,也只能僵笑着上前,恭敬的接过书简,细细查看了一番。 将简上所书一字一句看完,夏侯婴才终于将书简重新卷起,双手捧上胸前。 “如何?” “如此之太子,可得朕姿?!” 又是一声高亢的询问,刘邦面上笑意也悄然一敛,望向夏侯婴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凝重。 “依此简观之,此战,太子当能得胜否?” 语调似是淡然的发出一问,刘邦锐利的目光,却不着痕迹的锁定在了夏侯婴的面庞之上。 听闻此问,夏侯婴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虑,稍有迟疑的看了看左右,才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臣此来,欲奏者,亦乃此事!” 低沉一语,惹得刘邦也不由严肃起来,稍一皱眉,便将周围的宫人挥退。 待方圆二十步的范围,只剩下自己的老天子两道身影,夏侯婴又上前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将心中的疑虑轻声道出。 “陛下。” “臣似闻:太子之帅帐,乃立于丰邑?” 却见刘邦闻言,只面带不愉的一仰头。 “有何不妥?” “丰邑,乃朕,更乃尔等元勋功侯之乡,得吾刘氏先祖庇护!” 见刘邦眨眼间,便隐隐有了些暴怒的趋势,夏侯婴顿时苦起了脸,语调更是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陛下~” “今,梁国兵驻南郡、南阳,邯郸南下之大军,则驻于淮阳。” “楚地南邻荆,又土甚广,虽得齐、楚兵合而固守,然荆王败而亡于英布之手,不过三日之功啊······” 说着,夏侯婴不由下意识看了看长安的方向,意有所指的提醒道:“丰沛龙兴之所,自当能庇护太子无虞。” “然丰沛,乃位楚地······” “英布已得荆,不日便必当北上攻楚;若彼时,楚亦如荆那般······” 说到这里,夏侯婴终是满带着祈求,对刘邦沉沉一拜。 “陛下!” “往昔,荆王乃为坊间称之曰:凡刘氏宗亲,知兵者不过数人;天子之下,便首当荆王刘贾!” “今荆王已为贼所戮,楚王······” “楚王!从不曾知讳战阵之事啊!!!” “陛下~~~” 7017k 第0220章 青史罕见的侯二代! “嘿······” “伺机移帐,西入淮阳久驻······” 丰邑行宫,看着手中绢布上的‘天子诏谕’,刘盈的嘴角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会心的笑容。 ——早在数日前,于丰邑誓师举兵,且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丰邑之时,刘盈便早有预料:对于自己留住丰邑的决定,长安朝堂,必然会有强烈的物议。 盖因为在战前,长安朝堂就已经得出结论:英布要么北取淮阳,而后西进梁国;要么,便是东进荆,在北攻楚、齐,合三国兵马,再行西进,寻求在睢阳至荥阳一线,与关中主力军决战! 而现如今,荆王刘贾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开,荆国,也基本完全落入了英布手中。 在这个前提下,英布的下一个战略目标,几乎是毫无疑问。 ——楚国! 得了荆国的英布,绝不可能自攻打荆国的方向原路返回淮南境内,而是必然会北上,图谋楚、齐! 英布偷袭得手,全得荆而望楚,作为平叛主帅的刘盈,却留在了位于楚国境内的丰邑? 如果是天子刘邦,那这样的举动,自然只会招来赞扬——陛下果然威武,丝毫不惧贼子兵锋! 但刘盈这么做,却会引来截然相反的结果。 这不,刘盈还没来得及对战事做出进一步安排,老爹刘邦的诏书就送来了。 只不过,从这封手令上的寥寥数字中,刘盈却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也很耐人寻味的词。 “伺机······” “嘿嘿嘿········” 怪笑着站起身,刘盈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抹了然。 “老爹,这是被母后‘兴师问罪’,才不得已发来这么一封手书吧······” 面带戏谑的摇头一笑,刘盈便稍叹口气,将绢书小心收回。 再稍思虑片刻,刘盈终还是理了理衣冠,旋即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面色陡然一正。 “请诸公入殿军议!” · 片刻之后,本就不大的丰邑行宫正殿,就已被十数位身形魁梧,甲胄齐备的将官功侯所坐满。 而在上首的位置,刘盈也是一身戎装,眉宇间,不是泛起些许刚毅。 “诸公远来,多有辛劳,今日军议,本不当急于一时。” “然淮南贼势盛,不过数日而全下荆,又今被望楚地,大军进发在即!” 神情满是凝重的道出一语,刘盈终是沉着脸起身,对殿内众人稍一拱手。 “国事当前,孤不敢不慎。” “又此战,乃孤所主之首战,所逢之敌,更乃英布此僚!” “若孤之所为,偶有不当之处,还望诸公不吝海涵·······” 听着刘盈这一番客套的致歉,殿内众人只自然的一拱手,表示无须如此。 而当刘盈再次直起身,望向殿内这十数道熟悉的面孔之时,刘盈的心中,也不由得涌上一抹安心。 今天,是汉十一年秋七月甲辰(十一),淮南王英布举兵反叛的整整第十天。 大约八天前,刘盈收到消息:英布悍然举兵,强攻荆国,一战而胜荆王刘贾主力,刘贾本人下落不明。 七天前,刘盈于丰邑宗祠外誓师,也算是彻底摊派:爷们儿来这一趟,就是来讨贼的! 五天前,靖王刘贾战死富陵的消息传来;四天前,楚国探子尽数退出荆国境内,宣示了荆国,已经彻底落入英布掌控。 而在今天,英布举兵反叛、攻入荆国的第十天,原本被天子派去四面八方的平叛将帅,便已是齐聚在了丰邑行宫,站在了刘盈面前。 想到这里,刘盈不由得稍侧过头,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殿内坐席的颍阴侯灌婴、隆虑侯周灶、棘蒲侯柴武三人。 ——按照先前,长安朝堂对外给出的说法,灌婴、周灶二人,是以‘代天子巡视’的名义,随飞狐都尉柴武前往飞狐迳,视察飞狐军的日常操演状况。 但实际上,在刘盈得到‘英布举兵’的消息,并立刻将齐王刘肥、楚王刘交赶回各自王都后的第二天凌晨,‘奉命前往飞狐迳’的灌婴、周灶、柴武三人,就已经抵达丰邑! 紧随其后的,便是对外称‘前往邯郸暂驻’的张苍、王陵、陈濞三人,在刘贾战死的消息传出当日,先行抵达丰邑行宫。 到昨天晚上,此次平叛的两位主帅、对外宣称‘前往睢阳安抚梁地民心’的曲周侯郦商、信武侯靳歙二人,也终于是结束了手中事务,得以抵达刘盈所在的中军大帐。 如此高效率,恐怕便是后世的近现代战争,都很难见到······· “上将军身至此,飞狐都尉,可有军心不稳之虞?” 听刘盈突而发出一问,左席的座位中,嗡时立起一道并不算高大,四肢却十分粗壮的男子,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殿下无须忧虑。” “自汉匈平城一战,陛下知北墙之患,与立飞狐都尉时始,凡飞狐都尉将帅、甲卒七千一百九十四人,皆未曾有片刻懈怠!” “臣得陛下信重,拜以上将军之衔,授飞狐都尉之责,更早已立下军规:飞狐都尉自臣以下,皆以‘将殁而卒替’为准。” “——伍百殁,卒替之;什长殁,伍百替之;屯长殁,什长替之······” “如此上至臣躬,若不幸战殁于边墙,亦早已定下继任之校尉,替臣之位,以掌飞狐都尉事!” 神情满是傲然的道出一语,柴武的面容之上,也涌上一抹自豪。 “今,臣奉令至此,然得‘补替令’存,飞狐都尉,便万无一失!” 听着柴武满是笃定,甚至隐隐带有些许显摆的话语,刘盈也只微微一笑,对柴武点了点头。 但实际上,刘盈却清楚的知道:打自长安出发开始,周灶、灌婴、柴武三人,就根本没踏上前往飞狐迳,也就是燕-赵之界的方向! 虽然不太清楚这三人的具体路线,但刘盈也能大概猜到:自刘盈从长安出发,到东出函谷、抵达丰沛,这三人,恐怕都未曾离开刘盈超过百里。 若非如此,纵是这三人长了翅膀,也不可能在一夜两昼之内,完成‘接到消息、整点行装、驰往丰沛听令’的壮举。 灌婴、周灶、柴武三人如此,其余两队人马,情况也相差无多。谷楲 “安国侯此行,诸事可还顺利?” 听刘盈又转过头望向自己,如是发出一问,王陵面色只稍一苦,旋即便笑着对刘盈一拱手,顺势稍低下头去。 “承蒙殿下挂怀·······” “臣同北平侯、博阳侯奉陛下之令,此行邯郸,诸事虽稍有节外之枝,然大体亦还算顺利。” “自长安出,星夜疾驰而往邯郸,待至,臣片刻不敢耽误,直面左相国当面。” “知臣等此来,乃奉陛下诏谕,而分邯郸关中兵南下,舞阳侯亦无有多言,便与兵于臣。” “得自邯郸分兵,臣同北平侯、博阳侯仍不敢歇,率军昼伏夜出,南下而潜入淮阳,暗戒淮南。” 说着,王陵不忘侧过头,对身旁的张苍笑着稍一点头,嘴上不忘继续说着:“待殿下军令传至,臣同北平侯、博阳侯商议,终议定:博阳侯留驻淮阳,主军中事;臣同北平侯则快马加鞭,以抵丰邑,候命于殿下帐前·······” 听着王陵以一种略带些许怪异的语调,将自己‘三天之内从邯郸抵达丰沛’的实际经过简单道出,刘盈的面容之上,只顿时出现了一抹尴尬之色。 对于王陵语调中的怪异,纵是王陵没有明说,但刘盈稍一思虑,也还是能猜出个大概。 ——左右不过是王陵、张苍、陈濞三人前往邯郸,拿出天子刘邦的诏命,跟掌控邯郸大军,仍在跟陈豨纠缠的樊哙伸手要兵马。 而作为当下,长安朝堂派去为陈豨之乱收尾的主帅,樊哙正愁苦于‘陈豨怎么就突然缓过起来了’的异变,听到王陵还要从自己手里分兵,自然是不很乐意。 若是大胆点猜测,樊哙甚至很有可能以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奉旨分兵的王陵给呛了回去! 至于最终,王陵如何成功得以从樊哙手中分兵,也大概率是张苍出面,将一个樊哙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理由,摆在了明面上。 ——分邯郸兵,是要供太子用于平定英布之乱······· “呼~” “樊哙啊·······” “照这架势,等此战过后,还要捞这厮一把,免得再被老爹临死带走拉垫背······” 刘盈记得很清楚:在前世,樊哙就是因为在平定陈豨叛乱的过程中,对刘邦‘分邯郸兵南下,助伐英布’的请求视而不见,才最终被刘邦扣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若非刘邦派去‘杀贼’的天使,是畏皇后吕雉更甚天子刘邦的周勃、陈平二人,堂堂开国十八功侯之一的舞阳侯樊哙,恐怕还要死在刘邦之前! 即便最终,陈平、周勃二人出于‘天子快驾崩了,皇后来日便是太后;杀了樊哙,咱俩可承受不起太后之怒’的考虑,将樊哙囚禁着硬托到了刘邦驾崩的那一天,并将樊哙交到了已经贵为太后的妻姊吕雉手中,但这件事,也使得樊哙自此彻底失去兵权,最终淡退出朝堂中枢。 ——先皇让你死,太后保你不死,你舞阳侯,好大的脸面啊? ——要还让你待在朝堂之上,那大家伙还丸不丸啦? 而较之于前世,这一世,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在储位无虞,又与母亲吕雉紧密无间的情况下,尚还只是太子的刘盈,已经开始下意识为未来,成为天子之后的日子,做起了筹谋布局。 而舞阳侯樊哙,作为吕氏一族至关重要的一名成员,尤其还是开国元勋中,唯一能和刘盈沾点亲戚、在亲戚中又是最能打的一个人,对于未来的刘盈而言,樊哙的存在,将非常的有必要。 ——是亲戚,就意味着可以信任;能打,则意味着可以重用;是母族亲戚,更意味着东宫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唉·······” “到时候再看吧。” “大不了,跟老王陵喝顿老酒,把这件事瞒下来就是了·······” 暗自思虑着,刘盈的心中,不由对‘樊哙’这个人名,第一次出现了些许负面感官。 “右相国。” 问过‘前去视察飞狐军’的柴武一行,又简单同前往邯郸分兵的王陵问候一番,刘盈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曲周侯郦商的身上。 “南阳、南郡之事,如何?” 对于刘盈此问,郦商自是早有腹稿,几乎是刘盈刚发问,便毫不迟疑的一拱手。 “梁国兵五万,已分而入驻南郡、南阳二郡,由臣子寄亲为将!” 只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殿内神情各异,包括刘盈在内的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神情。 ——曲周侯世子郦寄! 毫不夸张的说:郦寄,绝对是整个华夏历史上,最优秀的元勋二代! 别说刘汉了,便是往后的曹魏、杨隋、李唐、赵宋、朱明,都从未曾出现过如此优秀的元勋二代。 正常情况下,无论是哪个朝代,但凡是开国元勋的子嗣,也只有大约三成,能勉强被称为中人之姿。 其余七成,都基本全是酒囊饭袋! 而二世曲周侯郦寄,就是古今罕见的异类。 盖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郦寄本身,并不能算是功侯二代。 ——而是开国元勋本勋! 在刘邦鲸吞天下的过程中,‘曲周侯’一族的功绩,基本全都是郦商、郦寄父子合力得来的! 要不是头上有个老爹,被天子刘邦排在开国十八功侯第六位,还有一个惨死的族叔郦食其,郦寄单论自己的功绩,也完全是足以封侯的! 只不过,碍于‘父子皆侯,可能导致爵位传延混乱’之类的缘故,郦寄的功绩,便折算成了大约二千户食邑,加到了老爹的曲周侯国上。 ——反正日后,曲周侯的爵位,也还是会落到身为世子的郦寄头上,并没有什么差别。 而在功侯二代,乃至于开国元勋的圈子中,曲周侯世子郦寄,都是以‘掌兵极其稳重’著称! 让郦寄在短时间攻下一个城池,或许会有意外;但若是让郦寄固守一地,只要不缺粮草,就必然出不了问题! 换而言之:有郦寄率领的五万梁国兵卒,英布就算想西进,也根本无法突破南郡、南阳防线! 甚至很有可能,在听到驻守南郡、南阳的主将,是曲周侯世子郦寄之时,英布便会扬天长叹。 ——唉~ ——西进,恐已事不可为······ 7017k 第0221章 英布此贼,用兵酷似鲁公 南阳、南郡方向有郦寄把守,淮南国以西,就算是万无一失。 至于淮南国以北的淮阳,也已被博阳侯陈濞率领的十五万关中大军牢牢占据。 这样一来,英布接下来的动向,也已彻底失去了悬念。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座位上起身,神情满是严峻的吐出口浊气,侧过头,望向了身侧的保镖头子——虫达。 “还劳曲成侯,代宣父皇任将之诏,与诸公知晓。” 听闻此言,虫达只面色冷峻的稍一点头,旋即从上首的案几上拿起一只木匣,走上前去,将木匣内的捐书摊开。 “诏令!” 一声高亢的呼号,惹得殿内众人,包括虫达身侧的刘盈都跪下身来。 而后,便是虫达以极具特点的低沉嗓音,将这封早就拟定的将帅任命诏书,宣读在了行宫正殿之上。 “英布此贼,早在秦时,便因罪而受黥刑;后为项羽之将,更不知何谓忠事一主,先奉项羽之令,而弑义帝楚怀王,后更因此而挟功自傲,终背楚而与汉。” “后汉室鼎立,朕念英布灭楚有功,又本王九江,遂加土而封王淮南,以全人主功赏之本。” “怎奈英布贼心天具,得朕厚土而王亦不知悔改,今更逆天而行,兴叛兵而乱关东!” “此,皆朕往昔之不敏,识人之不明也······” 听虫达将诏书前半段宣读而出,殿内众人的面容之上,皆是涌出些许怪异之色。 说起来,英布这个人,也算是秦末乱世的一方枭雄。 最开始,英布与绝大多数故六国遗民一样,成为了大秦基建的基石,被派去修筑长城。 之后始皇崩而二世立,英布便带着一批和自己一起修建长城的刑徒逃走,落草为寇。 再到后来,英布投身项羽账下,可谓是一时风光无限;到了刘邦先入关中之时,英布更是受项羽之令而为先锋,彻底击碎了刘邦布置在函谷关的守备力量! 可以说,没有英布攻破函谷,霸王项羽就很可能无法进入关中,只能坐视刘邦因‘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成为义军共主。 就更别提后来,那青史留名的鸿门宴了。 在帮助项羽攻破函谷,进入关中之后,英布也凭借灭秦过程中的武勋,而名列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诸侯之列,被项羽封为九江王。 之后,英布更是接受霸王项羽的命令,派兵截杀了义帝楚怀王。 从项羽的角度来说,英布杀义帝楚怀王,算是扫清了项羽称霸的最后一道障碍。 但对当时困居汉中,正愁找不到借口伐楚的汉王刘邦而言,‘项羽杀楚怀王’,却成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大义旗帜。 在北出汉中,还定三秦之后,刘邦也是凭借‘帮楚怀王报仇’的大义旗帜,轻而易举的将关东诸侯纠集了起来,形成了势力庞大的反楚联盟。 虽然彭城一战,刘邦彻底败光了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大军,但九江王英布,也恰恰是在那危急存亡之时,判楚降汉,投身于刘邦阵营。 结合这此间种种,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帮项羽攻入关中’这一项,英布楚汉争霸时期的所作所为,都更像是一个‘汉间’,而非楚臣。 尤其是‘弑楚怀王,而使项羽大义有失’,以及关键时刻背叛项羽这两项,在刘邦鲸吞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现在,在天子刘邦的诏书中,此间种种,却成为了英布‘天生反贼’的明证······ “成者王,败者寇啊······”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众人便也悄然敛回心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虫达手中的天子诏之上。 ——英布的下场,从客观角度上来讲,可能值得遗憾和唏嘘。 但从众人所处的政治立场来看,英布的下场,却只能归类为:咎由自取。 还是那句话:在心安理得成为异姓诸侯的那一天,英布的下场,就早已注定······ “今,英布果反淮南,而恰太子游于关东,距淮南不远;又太子临行之时,朕恐事有不测,与调兵虎符为太子傍身。” 听闻此语,众人便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移向了虫达身侧的刘盈。 而刘盈也是适时站起身,满是恭敬的从木岸上拿起一方木盒,旋即取出盒中玉虎,环举向殿内众人。 至此,‘太子全权掌平叛事宜’,便算是走完了所有程序。 虫达手中的诏书,也顺理成章的来到了将帅任命的环节。 “令:右相国曲周侯郦商、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为平叛之帅。” “凡平叛之策,此二人同与者,便当即行;此二人各执一词者,由太子择其一者行之。” 听到这里,郦商、靳歙二人只赶忙上前些,对虫达手中的诏书沉沉一叩首。 “臣商/臣歙,谨遵陛下诏谕!” 见二人齐声应命,刘盈也是稍一抬手,示意虫达稍等片刻。 而后,便见刘盈神情肃穆的走下御阶,将郦商、靳歙二人分别扶起,旋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将手中的玉制虎符,递到了郦商面前。 见刘盈这般举动,殿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郦商更是头都不敢抬,慌忙跪回地上,舌头都似是打了节! “殿、殿下!” “殿下万万不可!” 神情慌乱的一声惊呼,郦商稍抬起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竟稍带上了些许祈求! 而在郦商身后,正跪地俯身恭闻诏谕的众人,更是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庞之上。 ——这,可是调兵虎符! 且与寻常时日,用于临时掌军的铜制虎符不同,刘盈手中的,可是具有永久性失效,可随时调动天下任何一支兵马,且天上地下只有两个的玉制虎符! 在过去,汉室所拥有的两块玉制虎符,也从未曾脱离过天子刘邦的掌控。 即便是如今,正全权掌控平定陈豨事宜的左相国樊哙,也只是得到了一封‘许便宜行事’的诏书,而并未得到玉虎符傍身! 便是刘盈得到刘邦以玉制虎符相‘借’,那也是太子之身,外加监国之责,才勉强合理了点。 甚至若单单只是太子的身份,而非监国太子的身份,以及‘钦定平叛主帅’的身份,即便刘盈手持玉制虎符出现在此,众人都会觉得很不对劲! 现在,刘盈甚至想要将那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玉制虎符,交到郦商手中? 这一刻,殿内众人都只觉得:刘盈疯了! 亦或者,是刘盈与郦商有什么深仇大恨,想要借此除掉郦商! 感受着众人投向自己的惊骇目光,刘盈却是面不改色,仍是那副郑重无比的面容,伸手想要将郦商扶起。 见郦商一副‘殿下不收回成名,臣绝不敢起来’的架势,刘盈也只稍直起身,却并没有丝毫迟疑。 “曲周侯之虑,孤知之。” 轻声道出一语,又见刘盈侧过头,在殿内环顾一圈:“诸公之所虑,孤亦知之。” 言罢,刘盈便再度正过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满带上了庄严,和诚恳。 “此番,英布贼子乱淮南,孤自长安东出之时,父皇便曾有令:平叛事宜,皆由右相国之意为先,车骑将军之意为辅。” “又孤不知兵事,更从未掌军,于兵阵之事,孤之所知者,恐尚不足阵前一卒。” “今英布已尽得荆,而望楚在即,孤纵身报国之志,亦无胜敌之能。” “故此战,当右相国倾力为之,助孤退敌,方可使社稷得安,天下万民,无再陷战祸荼毒之虞。” 说到这里,刘盈便再次抬起手,将那枚隐隐泛着青涩的玉符,递到了郦商面前。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若无虎符在手,右相国纵得父皇之任命、孤之信重,然临战之时,恐仍有调兵不及之虞。” “唯得虎符,右相国方可于大军如臂指使,尽展己之所能,助孤平此乱而胜英布贼子,与宗庙、社稷,乃至天下安和······”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刘盈不由又侧过头,隐隐带有些许强势的望向众人。 “诸公皆为父皇任之以‘助太子平叛’之责,于孤之举,亦当无有非议。” “更且······”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滞,刘盈终再度伸出左手,将郦商从地上扶起,借着俯身的机会,对郦商附耳道出一语。 “孤此举,已得父皇之允······” “曲周侯若仍不从,纵父皇勿怪,恐仍当有抗命不尊之嫌······” 听着耳边传来刘盈满是深意的轻语,郦商惶恐的面容之上,终是涌上一抹茫然。 只刹那的呆愣,忘记反抗的郦商,便已是被刘盈一把扶起了身。 待缓过神来,郦商只见面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刘盈,正满脸郑重的手举虎符; 在身侧,是靳歙、王陵、张苍等诸将帅,以一种莫名复杂的目光,注视向自己。 最终,还是靳歙面色严峻的微一点头,让郦商终于镇定了些。 “殿下方才所言,信武侯,当是已闻之。” “若日后,因此而生祸事,得信武侯为证,亦当有所转圜之余地······” 在心中如是安慰着自己,郦商终还是摇了摇头,对刘盈深深一拜。 “殿下有令······” “臣······” “不敢不从!” 极其严肃的一语,郦商又赶忙直起身,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又最后带上了一抹欲哭无泪般恳求。 “然虎符,国之重器也。” “臣纵万死,亦不敢受之!” “还请殿下自持,待必要之时,再借臣暂用便可······” “臣,昧死恳请殿下······” 言罢,郦商稍一迟疑,终还是做出了一副要跪地叩首的架势。 见此,刘盈纵是仍有疑虑,也只得赶忙伸出手,阻止了郦商跪地的举动。 佯装为难的低吟许久,终还是见刘盈无奈一点头,将手中虎符收回,对郦商微一点头。 待郦商满是感激的一拱手,刘盈又侧过身,对靳歙一点头,才回过身,沿御阶走回了上首的木案前。 到这时,虫达那标志性的嗓音,才终于再次响起。 “着:上将军棘蒲侯柴武、齐相平阳侯曹参为前将军; 颍阴侯灌婴、博阳侯陈濞为右将军; 隆虑侯周灶、安国侯王陵为左将军; 北平侯张苍、曲周侯世子寄为后将军。 建成侯吕释之为中军监军,主大军粮草事;洨侯吕产、郦侯吕台、建成侯世子吕禄各为将,随侍太子左右。” 至此,这封关于平叛将帅的任命诏书,便被虫达尽数宣读而出。 待众人谢恩起身,刘盈也是在同郦商、靳歙二人眼神交流一番后,起身负手,望向殿内众人。 “平阳侯,已于临淄整点齐卒,驰援楚南在即;上将军亦当速速启程,从助楚王。” 闻言,柴武只上前一步,拱手应命。 而后,刘盈又侧过头,目不斜视的望向灌婴。 “自邯郸南下之关中大军,今已驻于淮阳,为博阳侯节制;颍阴侯亦当速往淮阳,同博阳侯共固淮阳。” 待灌婴也拱手领命,刘盈便又望向人群靠后些的位置,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曲周侯世子寄,已率梁卒固南阳、南郡,又今,英布贼子已东取荆,而北望楚,多无折返而西进之理。” “北平侯,便同隆虑侯、安国侯暂留孤侧,以备不测。” 听闻刘盈此言,被点到名的张苍、王陵、周灶三人也是稍出身,接受了刘盈对自己的安排。 对殿内众人都做下安排,刘盈的目光,也终是回到了最靠近自己的郦商、靳歙二人身上。 低吟措辞片刻,刘盈终还是对郦商一笑,旋即望向靳歙。 “楚汉两争之时,车骑将军便多有战项羽而胜之勋。” “又孤闻:英布之用兵,破得昔鲁公之风。” “不妨便由车骑将军,为诸公试言:今淮南贼之反,当用何策、兵往何处,孤又当如何应之,方可平贼之乱,而安宗庙、社稷?” ------题外话------ 腰~西医没查出来,说是可能腰肌劳损。 过段时间,抽空再去看看中医吧····· 唉西。 明儿至少两更,试着三更。 请大家多多支持,并注意身体健康。 7017k 第0222章 英布,匪类也!绝无大志! 刘盈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自也是脊背一挺,纷纷将目光,洒向了人群最靠前的郦商。 感受着众人的目光,郦商却似是习以为常般,回身对众人稍一拱手,便来到了殿侧,高高挂起的堪舆之上。 待众人纷纷起身挪步,刘盈也是从御阶之上缓缓走下,来到了堪舆旁靠前些的位置,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对着堪舆查看片刻,郦商终又回过身,对刘盈一拱手,旋即从地上拿起一根长木棒,将棒尖指向了地图的正中央。 “诸公当有所知:淮南,北邻淮阳,西北得南阳、南郡,西南则为长沙国;” “淮南之南,便隔五岭而亡南越;” “淮南之东南,为闽越;正东,则为荆;东北向,又于楚国相接壤。” 语调平缓得将淮南国得周遭地缘道出,便见郦商稍侧过身,对刘盈微微一点头。 “战前,陛下于长安拟庙算:淮南若反,其西南、南、东南,皆各有不通。” “盖因淮南之西南,便为长沙;然长沙湿瘴遍布,又于长安、关中远者甚,英布取之无用。” “淮南正南之南越、东南之闽越,亦同理。” “如此,英布贼子所当取,便余淮南西北之南阳、南郡,淮南正北之淮阳郡,及正东之荆、东北之楚。” “今,南阳南郡,得梁国兵固守,淮阳得博扬侯率关中大军守之,楚,亦得齐楚之郡国卒合守。” “又荆王,已薨于王事,荆更为英布贼子全得。” “如此言之,贼之所向,便不外乎固荆而得兵马、粮草,稍做整修,旋即北上攻楚!” 言罢,郦商便止住话头,略带请示的望向刘盈。 待刘盈神情严峻的微一点头,郦商终是深吸一口气,望向众人的目光中,陡然带上了一抹强势! “临出长安之时,陛下曾有令:若贼反,势必先取荆而北攻楚,而谋合荆、楚、齐三国之兵,终西进而遥望函谷!” “今,贼起乱不过数日,荆王便身死而尽失其国,贼之欲动蠢蠢,兵锋直指齐、楚!” “自周时,楚之卒,便较齐卒更为悍勇;楚之军,亦较齐军兵甲更众、战力更盛!” “贼已得荆,若再得楚,齐之失,便不过须臾。” “一俟贼率淮南贼军,合荆、楚、齐之军、民而西行,纵函谷暂无虞,此战之胜败,皆当不为朝堂所左右······” 说着,郦商的语调,也逐渐严峻了起来,最终,郦商手中的木棒,只在堪舆上重重一点。 “楚国,绝不可失!!” 以不容置疑得语调,将此战得战略目标宣示于众人面前,郦商又微微眯起眼角,望向众人得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与平日截然相反得强势。 “临行之时,某已立军令状于陛下当面:若楚国有寸土失守,某,便绝不全身班师!” 嘴上说着,目光暗含深意,甚至隐隐带有些许威胁得扫视一圈众人,最终,郦商终是对众人缓缓拱起手,旋即极其缓慢的拜下身。 “此战,关乎社稷之福祸,更乃家上立武之首战!” “万望诸公竭尽所能,以报陛下所赐之高官厚禄、朝中公卿之殷殷厚望!” “某且在此,先行谢过诸公!!!” 言罢,郦商便朝着众人沉沉一拱手,竟久久不愿起身。 而殿内本就不算轻松的氛围,也随着郦商这郑重其事的一拜,更添了一份严肃。 见郦商如此郑重其事,众人只面带诧异的稍一对视,便也齐齐一躬身,即是回礼,也算是答允了郦商的请求。 待片刻之后,重新直起身的郦商,便将手中木棍,在楚国与淮南国交界的一处城邑重重一点。 “寿春!” “楚-淮南相接之土数以百里,可称曰‘重镇’者,唯寿春一处!” “且淮南之都六安,南距寿春不过百里。” “故淮南贼子于寿春,必当有重兵驻守;若欲北上而攻齐,亦必当先保寿春安稳,而另寻北上之徒。” 语调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郦商便回身望向刘盈,目光中,尽是一股‘一切皆在掌握’的淡然。 “今英布贼子东出淮南,全具荆而北攻楚地在即;故殿下此番平叛,决战,便当于楚地!” “又寿春,位楚-淮南之交,更身系淮南之都——六安之安危。” “故臣之意:博阳侯所率之关中军十五万,可分五万入楚,合齐、楚之兵,佯于贼决战。” “余十万众,则自淮阳潜行至楚-淮南之交,强渡淮水而夺寿春。” “如此,贼于楚地必自乱阵脚,军心大乱。” “待彼时,殿下再亲率军,于楚地掩杀叛军,另由博阳侯大军自寿春南下,自取六安。” “一俟六安易主,淮南全境必传檄而定,英布,便不过丧家之犬······” 听着郦商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将战事的发展推演出来,刘盈的面容之上,只再次涌上了些许僵硬。 ——郦商所做出的推演,和刘盈尚未出发之时,天子刘邦给出的预测几乎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点在于:在刘邦的推演中,刘盈所率的中军主力,和英布麾下的叛军,是要在荆地对峙的······ “中军与贼决战楚地,偏军奇袭敌后,断敌退路······” “嗯······” “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稍思虑片刻,刘盈便对郦商的推演,在心中给出了‘靠谱’的评价。 倒也不是说刘盈一个不知兵的肉食者,在这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开窍了,而是刘盈的记忆。 在刘盈的记忆中,前世的淮南王英布之乱,也大概是这么一个平定流程。 ——荆王刘贾暴毙,荆地尽失,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之楚地,与英布决战而完胜,英布逃亡南下,为长沙王太子诱杀。 甚至在前世,刘邦平定英布的过程中,都没有郦商所提到的‘断敌退路’这一说。 号称三十万大军,实际战斗编制也起码有十万人的淮南叛军,几乎就是和天子刘邦的主力打了个照面,便顺理成章的惨败溃散。 前世如此,这一世,就算蝴蝶效应再剧烈,也断然没有出大差错的道理。 ——起码比起前世,只能躺在病榻之上,隔三差五才能从辇车里走出来,跟将士们喊一声‘加油干’的刘邦,这一世的刘盈,根本不可能对大军的战斗力起到什么负面影响。 想到这里,刘盈便暗自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郦商的说法。 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心里没底,亦或是养成了习惯——即便心里已经认可了郦商的方案,刘盈却还是下意识开口发出一问。 “曲周侯之策,孤闻之,确甚为万全。” “然昔,孤偶涉兵阵之简,闻:夫战,未算胜,先算败。” “不知曲周侯此策,若论败,当败于何处?” 语调平和的发出一问,刘盈不忘面色平和的侧过头,环顾一圈众人。 “若诸公有疑,亦可直言不讳。” 对于军事,尤其是如今,尚处于封建时代冷兵器战争时期,偏偏还是步兵、战车为主要作战力量的军事理论,刘盈基本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有些东西,是不需要刘盈去主动学的。 刘盈发出这么一问,想要表达意思也很简单:曲周侯说的方案,孤觉得不错,但孤这是头一回打仗,又是平定异姓诸侯叛乱,兹事体大,得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大家不妨以‘失败’为此战的结果,试着逆推可能导致失败的原因和因素。 等所有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都考虑到,并得到了妥善解决,曲周侯的方案,孤用着才安心。 不得不说,刘盈这种‘以失败为先决条件,逆推可能造成失败的原因’的理论,着实让殿内众人耳目一新。 倒也不是说,类似的说法没有出现过,只是在过去,‘未算胜,先算败’,几乎只会出现在对敌人形成包围,且暂时还没有彻底歼灭敌人的时候,将官统帅才会出于‘别出差错’的心理,会试着寻找自己所布的包围圈是否有漏洞。 而现在,战争才刚刚打响,甚至对刘盈所掌的主力军而言,第一场战斗都还没打起来,刘盈就开始用‘未算胜,先算败’去查漏补缺······ 一时之间,众人只顾着心绪四散,竟没有一个人顾上回答刘盈的问题。 见此状况,刘盈还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遂尴尬一笑,又补充道:“孤意,诸公不妨如此思之。” “——仿若诸公,皆英布之谋士,今英布已东出淮南而得荆,又知太子亲调大军,重兵驻守楚南。” “如此之时,诸公当拟何良策,以助英布得利,乃至得胜?” 试着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图表达出来,刘盈便略带上些许尴尬的笑容,等候起了众人的答复。 而刘盈这幅生怕没人听懂的模样,也终于是让郦商从思虑中回过身,旋即摇头一笑。 “家上,这是视轻吾等功侯元勋呐······”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又见众人也是一副同自己一般无二的反应,郦商便直起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之意,臣知之。” 说着,郦商不忘怪笑着望向众人:“若往数岁,诸公未疏于战阵过甚,亦当已知殿下之意。” 听闻郦商一声并不突兀的调侃,稍显拥挤的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轻笑。 见众人这般反应,刘盈自也是低头一笑,旋即抬头望向郦商,做出一副‘请’的架势。 郦商则是趁着发笑的恐当,将心中腹稿稍措辞一番,便按照刘盈的假设,来了一场‘如果会失败’为前提的逆推纠错。 “若臣为英布账下之谋士,依始,臣便当竭力谏其东进,乃至先夺荆而后明反,以攻荆之不备!” “今英布全得荆,亦乃从此策,方得今日之果······” 语调低沉的说着,郦商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敬佩的神情。 撇开敌我立场不谈,单就‘不宣战而奇袭夺荆’这一举动而言,英布,确实值得郦商这个敬佩的表情。 但只片刻之后,郦商的面容之上,便突而涌上一抹蔑视。 “然得荆之后,臣便当劝英布反其道而行之,留一步老弱佯攻楚地,大军主力则裹挟荆地军、民原路折返淮南。” “若南郡、南阳可得,则西进;若淮阳守备不固,便北上;无论西进亦或北上,终,皆当速抵睢阳,震荥阳、洛阳,而叩关函谷!” “纵西进、北上皆不可取,亦可尝于长沙而过;或威逼利诱,吓长沙兵南集,或佯攻长沙之东南,而得以自长沙之东北涉过。” “待过长沙,便尝昼伏夜出,奇袭武关。” “如此,便可速入关中,而是天下大乱,又无须之面函谷之雄伟······” 语带阴沉的说着,待反应过来,这是英布反叛最佳的行军路线,郦商甚至稍打了个寒颤! 而后,郦商的面容之上,便带上了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轻蔑。 “若英布从此策,或西进、或北上,亦或取道长沙而谋武关,家上此番平叛,皆当横生事端;纵乱终得平,亦或威严扫地,社稷蒙羞······” “然英布贼子,断勿从此上、中二策,而当从下策自荆地北上,谋齐楚而自断生机······” 说到这里,郦商不由讥讽一笑。 “何也?” “盖因英布,本不过秦一囚徒,更因曾受黥刑,而为诸侯私下戏称曰:黥布。” “纵后秦乱而天下纷起,英布亦不过纠合三二贼众,于山林劫道之匪类也。” “此辈即为匪类,便多无远大图谋,纵其反,其亦无问鼎之意。” “便言此番,英布起兵而乱淮南,数日而尽得荆地,又今北望楚地在即,然其所欲,恐亦非西进入关。” 语调轻蔑的给出‘英布就是个匪类,根本不会有大野心’的结论,郦商又稍思虑片刻,才给出了自己的最终定论。 “臣以为,英布此反,其所欲,不过合淮南、荆、楚、齐四国兵,又暗劝燕王、陈豨乱大河以北。” “如此,关东糜烂,又英布裹挟四国之军、民,加之朝堂累年府库空虚,无力久战,若应之不当,或使英布趁机绝关,使朝堂尽失关中!” “及英布,多欲尽掌大河以南,而主关东之半而已······” ------题外话------ 还有一更,清晨发 7017k 第0223章 淮南?吾乃吴人! 几乎是在郦商于丰邑行宫,将自己对战事走向发表出自己的看法之时,荆都吴邑,却是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宁静。 从‘数日而全下荆地’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之后,淮南将卒们便收拾好心情,厉兵秣马,满怀心绪的准备起了接下来,必将发生的一场大战。 ——北上攻楚! 虽然叛军中的每一名士卒,都对这场大战有所预料,但即便是在全夺荆地的当下,当‘攻楚’二字出现在脑海当中时,将士们心中,仍不免有些打颤。 倒也不是淮南军士,都是一群胆怯之辈,亦或是乌合之众——实在是过往数十年,‘楚卒’二字,在关东大地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传奇······ 远的不说,就说发生在最近数十年的事,先是始皇灭楚之时,楚将项燕如同诅咒般丢下一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结果短短十数年后,始皇驾崩、二世继位,又秦亡于三世子婴之手后,争夺天下的刘邦、项羽两方,俱是楚人出身。 甚至可以说,除了首倡起义,于大泽乡举旗的陈胜吴广二人,在‘灭秦’过程中出力最大、贡献最多, 同时也最具决定作用的, 也还是义军统领——义地楚怀王,以及楚国贵族项羽、楚国流氓头子刘邦。 再说近一点,便是鸿门宴之后,天下为项羽分封为十八路诸侯, 而项羽又因为指使彼时的九江王英布截杀楚怀王, 大义尽失,站在了天下的对立面。 可即便如此, 彼时的项楚也丝毫没有堕了项羽‘楚霸王’的美誉, 基本是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还都打过了! 尤其是彭城一战,霸王项羽亲率三万楚骑, 将刘邦所率的五十六万诸侯联军, 如赶羊般自彭城一路追砍到了荥阳,只差一步,就要破函谷而再入关中! 光是这些往事,就足以使得英布麾下的淮南国兵, 对尚未交手的‘楚人’, 生出一股不知来由的恐惧, 和忌惮。 而这一切, 也都被吴邑荆王宫内, 一个面带刺字, 眉眼阴戾的贵族看在眼里······ · “楚人······” “哼!” 一声满带烦躁的低吼, 英布只握紧双拳, 面色暴躁的将拳头撑在木案之上, 阴狠的目光撒向空荡荡的宫殿。 随着英布渐渐皱起的眉头,便是左颊上的刺字, 都不由跟着扭曲了起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英布才面带阴沉的坐回了软榻, 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按理来说,英布自己, 其实也勉强算是楚国人。 ——英布所出身的九江,在秦尚未统一天下之时, 便本是楚国领土。 只不过, 若是将时间再前推一些,推到春秋-战国之交接,情况就又有所不同了。 英布的籍贯,正是如今的淮南国都——六安。 准确的说, 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而英布, 正是出生于秦九江郡六安邑。 在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前,九江,确实是楚国领土。 但在更遥远的春秋时期,九江郡,却更多因属吴之东境、楚之西境,而被大多数人称之为‘吴头楚尾’;严格意义上来讲,属于吴国。 春秋末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本属于吴国的九江,便被彼时称霸一时的越国所占有。 只不过,与大多数盛极一时的霸主一样,称霸天下一时的越国,在一代雄主勾践死去之后,也无法避免的衰落了下去。 尤其是自勾践死后的短短百十年,越国更是发生了足足三次弑君事件, 被史学家称为:越人三弑其君。 ——先是周贞王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448年,越王太子朱勾发动政变,弑杀越王不寿成功,即位为王。 之后,到了周烈王元年,即公元前375年,越王翳的弟弟豫为继承王位,谋害三个王子,并企图除掉太子诸咎,却被越王拒绝; 见自己的计划没有得到认可,诸咎担心自身被害,于是发动宫廷政变,杀死了越王翳;是年十月,心怀愤怒的越国人又杀死了诸咎! 越王翳及其子嗣,均被乱贼诸咎杀害,本成功登位为越王的诸咎,又被忠直的越人所杀,这就使得越国的王位,竟再也没有了法礼意义上的继承人,越国遂自此陷入内乱。 短短两年后的周烈王三年,即前363年,寺区的弟弟思又弑杀了之侯,拥立其弟无颛为越王······ 宫廷中不断上演着弑君、弑父的悲剧,越国贵族间又各怀心思,互相残杀,这也使得本就走在衰败路上的越国,以更快的速度,与越王勾践的霸业渐行渐远。 直到公元前306年,即秦昭襄王元年、周慎靓王九年,依旧没能从内乱走出的越国,最终为楚怀王熊槐所灭; 曾经的越国领土,以及被越王勾践划入越国的吴国领土,也自此成为了楚国版图的一部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作为九江人,英布可以说自己的楚人,也可以说自己是越人,但实际上,时至今日,即便吴国早已不复存在,但绝大部分九江人,也都还以‘吴人’自居。 这,也正是英布麾下的淮南将士,还没见到一个楚卒,就对‘楚人’心生忌惮的原因。 道理再简单不过:二百多年前,吴国为越所灭;一百多年前,灭了吴的越,又被楚所灭。 这样一来,通过一个很浅显易懂的对比,自诩为‘吴人之后’的淮南将士,很容易就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越人比吴人强大,楚人又比越人强大,所以楚人,比吴人强很多! 这,也正是英布对当下,明明刚获得大胜,却诡异低迷下去的军心焦头烂额,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调整的原因。 ——勾践灭吴的经历,实在是让吴人太过胆战,甚至在灵魂深处,烙上了一个名为‘恐越’的烙印,即便已经过去数百年,都还未曾淡去······ 足足数百年的岁月洗礼,都没能将‘恐越’的烙印从吴人心中淡除,又何谈曾经击败越人,甚至灭了越国的楚国? “唉······” 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叹,英布便漫无目的的侧过头,望向一直侍立于身侧,却始终未曾抬起头、直起身的武卒。 感受到英布望向自己的目光,那武卒又似木雕般呆立片刻,见英布仍紧紧注视着自己,便抬起头,略带试探的望向英布。 “大王,可是忧心于军心不稳,将士多闻楚而胆颤?” 见自己的亲卫一语道破心中所虑,英布只面色凝重的直起身,负手踱步上前,萧然长叹一口气。 “是啊~” “自有汉,关东异姓诸侯,便岁岁为长安所讨。” “时至今日,临江王共尉、韩往信、楚王信、燕王臧荼、梁王彭越等,俱已身死国灭。” “便赵王张敖,亦已失其土而去其王爵,为沛公软禁于长安。” “今之燕王卢绾,乃沛公自孩提之时,便日夜不离之手足;纵今,长安于关东诸侯愈发严苛,燕王卢绾,亦当无逆反之理。” “及长沙王吴臣,更吴芮之亲子、吴王夫差之后裔;但只念‘南戒赵佗’,长安亦断无取吴氏而夺其国、土之理······” 语调满是感怀的说着,英布终是苦笑着侧过头。 “今,关东异姓而王,又为长安所忌之诸侯,唯寡人而已······” “梁王彭越,有大功于社稷,又毫无不恭,亦已为沛公斩于洛阳,分其肉而‘赐’寡人之手。” “若寡人再不为己谋,恐来日,亦当步彭越之后尘······” 以一种满是无奈的语气,道出这番丝毫听不出虚情假意的话,英布便抬手虚指向宫外,淮南军队驻扎的吴邑以西,面容之上,只更涌上一抹讥讽。 “然寡人起兵而自图,欲与淮南之吴人富贵;怎奈寡人付以厚望之吴人,今竟仍以往昔之时而惧楚卒,得居吴邑而不敢西望!” 突然发出一声满含愤恨的咆哮,英布便又发出一声哀叹,自顾自摇了摇头。 “若随寡人北上攻楚者,皆此等胆怯之徒,纵寡人身昔日淮阴侯之能,又徒之···奈何······” 听着自家大王满是落寞的自语,兵卒只默然低下头,似是不知该如何劝解。 但片刻之后,兵卒却是从短暂的思考中回过神,再次抬头望向英布时,目光中,竟隐隐泛起了些许智慧的精光! “大王。” “今大军所驻,乃何地?” 没由来的明知故问,惹得英布不由得一皱眉。 待回过神,看到亲卫目光中的自信,英布便也孤疑的走上前,微启涸唇。 “吴邑。” “荆都吴邑。” 见英布并没有表露出烦躁的神情,反倒是隐隐带有期盼的望向自己,那亲卫终是直起腰杆,又对英布意味深长的一笑。 “大王身吴人,怎能或忘:昔吴王夫差之时,吴之都,便乃今之荆都:吴邑?” 听闻此言,英布面色陡然一滞,瞳孔也不由微微一缩! 但很快,英布面上神情,便再次恢复到了片刻之前,那不明所以的孤疑。 ——如果不是这个亲卫提醒,英布确实是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在的吴邑,恰恰就是春秋之时,吴王夫差的王都。 甚至连此刻,被英布踩在脚下的荆王宫,在几百年前,都很有可能是吴王宫! 但即便如此,英布也还是没能想明白:吴邑是昔日的吴国国都,和英布如今的困局有什么关系? 甚至于如今,淮南将士对楚卒莫名生出恐惧,都很有可能是因为英布脚下这座‘故吴之都’,让大家加深了对那段往事的印象! 想到这里,英布望向兵卒的目光,便稍带上了些许似懂非懂。 “仲意,寡人当引军别处,远吴邑而驻军?” 却见兵卒闻言,只满带感叹的一阵摇头,旋即满是笑意的望向英布。 “非也。” “大王非但不可使大军移驻别处,还当于吴邑鼓舞军心!” “且唯独吴邑,可使诸将士去惧楚之心,而生熊熊战意!” 听到这里,英布终于是隐隐猜测到亲卫的意图,便也暂时放下的诸侯的架子,终于摆出了一副晚辈对族中兄长所应有的恭敬。 “还请兄详言!” 郑重其事的一拱手,惹得亲卫一阵眼眶泛红,自顾自感动片刻,也终是在英布面前盘腿坐下来,将自己的计划,尽数摆在了英布面前。 “大王当知:今诸将士军心涣散,皆因昔,越王勾践灭吴,而后楚又灭越。” “然吴王夫差为越所灭之前,可曾先灭越!” “勾践之所以得复国,更后称霸一时,亦乃夫差一时心慈,为勾践所蔽。” “今大王身故吴之都,又手握大军数以十万,何不聚诸将士于城下,再行誓师?” 听闻此言,英布的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时茫然。 “再行······” “誓师?” 自语般的一声轻喃,却惹得那亲卫重重一点头。 “然!” “大王此番起兵而反汉,虽先已于六安誓师,然彼时,大王念不宣而速夺荆,故一切从简,亦未曾布檄文行于天下!” “今,天下皆知大王举兵,然皆不知,大王究竟因何举兵。” “现下,诸将士军心涣散,大王恰可趁此机,再行誓师而布檄文。” “誓师者,乃大王言诸将士:昔,吴王夫差灭越,然因一时心慈,除恶未尽,而遭勾践之反噬;” “今大王顺天应命,再聚吴甲数十万于吴邑,便乃继先王夫差之遗训,欲再续吴之霸业!” “又夫差之败,乃除恶未尽;而今,沛公知大王举兵而不亲来,只遣一茹毛幼童,为数十万大军之帅!” “大王正可趁此良机,断汉之后,不复蹈夫差灭越不净,而受反噬之后尘!!!” 满是慷慨激昂的说着,亲卫终是止住话头,微微一笑,调整一下粗重的呼吸,才最后轻语道:“及檄文,亦易尔。” “大王便以往数岁,沛公于有功之诸侯如何相待,又如何使汉立时之异姓诸侯八人,只遗今之二者等种种,明言于天下人,便可······” 集中解答 月末最后一天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这段时间出现的,关注度较高的问题集中做一个解答。 ——刘贾的身份。 根据目前能查到的公开资料,《史记·卷五十一·荆燕吴传第二十一》记载:荆王刘贾者,诸刘,不知其何属初起时。 译:荆王刘贾,是刘氏宗亲,不知道高祖刘邦起事的时候,刘贾是受谁节制。 在这句看似不负责任的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太史公其实还有两层言外之意。 一、高祖起事的时候,这货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也就是说,早刘邦起事之前,刘贾与刘邦,或者说刘煓,乃至更上一代的魏丰公刘煓一脉,都是没有什么交际的。 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刘邦原本‘穷在闹市无人问’,一朝起兵反秦,就‘富在深山有远亲’,得到了刘贾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 二、刘贾跟刘氏宗亲,主要是刘邦这一脉的关系,已然无法考证。 换而言之,对于刘贾在刘氏宗亲中的具体辈分、与高祖刘邦的详细亲缘关系,太史公已无从考证。 在《史记》表示不知道,太史公司马迁亲口承认无法考证的情况下,普遍被认为史记plus的《汉书》,却出现了一段颇为有趣的记载。 《汉书·卷三十五·荆燕吴传第五》:荆王刘贾,高帝从父兄也,不知其初起时。 与《史记》一样,都带了一句略有些不负责任的‘不知其初起时’——不知道最初,跟随高祖刘邦时的状况。 但与《史记》‘刘贾,诸刘(之一)’的严谨态度不同,《汉书》却出现了一个没有任何考据来源,且没有任何说服力的记载:刘贾,高帝从父兄也。 ‘从父兄’这个词,无论是在史料记载,还是在古代读物中,都有着较高的出现频率,且寓意也大都为‘远方亲戚中的堂兄、表兄’之类。 但根据作者目前能查阅到的资料,直到唐代,‘从父兄’的定义都还十分明确。 唐·颜师古《汉书注》:父之兄弟之子,为从父兄弟也;言本同祖,从父而别。 意思就是说:父亲的兄弟的儿子,就是‘从父兄’或‘从父弟’,表示祖父为同一人,从父亲这一辈开始分为两支脉系。 有了这个定义,《汉书》对刘贾的记载,就更不具可靠性了。 ——既然从父兄,指父亲的兄弟的儿子,即叔伯的儿子,也就是现在常说的堂兄弟,那作为‘高帝从父兄’的刘贾,就应该比刘邦更年长。 并且刘贾的父亲,应该是太上皇刘煓的兄弟,即彭城刘氏始祖,魏丰公刘仁(一说刘荣)的儿子。 但遗憾的是,根据现世流传的《彭城郡刘氏彭城堂始祖·荣公》的刘氏宗谱记载,只能查到魏丰公刘仁唯一的儿子:太上皇刘煓。 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出一个大概率没有错误的结论:太上皇刘煓,是魏丰公刘仁独子。 这样一来,‘刘贾,高祖从父兄’的说法就立刻站不稳脚跟了。 ——从父兄从父兄,你爹好歹得跟我爹是亲兄弟,咱俩有共同一个爷爷吧? 但根据刘氏宗谱追溯,刘贾的父亲显然不大可能是魏丰公之子,所为刘贾的身份,更大概率是与魏丰公一脉更加疏远的远方亲戚。 除了父亲与魏丰公的关系,刘贾的年龄,也很难满足‘高祖从父兄’的说法。 从父兄,也就是堂兄的定义,可以说千百年来都未曾变化——叔伯的儿子,且比自己年长者,为从父兄/堂兄。 也就是说,作为高祖刘邦的从父兄,刘贾的年纪比刘邦大。 这样一来,问题就简单多了。 大家不妨现象这样一个画面:汉高祖五年,即公元前202年,年五十五岁的汉王刘邦刘邦亲自追击项羽至固陵,派比自己还要年长的从父兄刘贾南渡淮河包围寿春······ ——五十五岁的刘邦,能和正值壮年的霸王项羽掰腕子,并最终成功鼎立汉祚的故事,已经足够具有不可取代性了。 在这个前提下,一个年纪超过五十五岁的老宗亲,在人类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岁的两千二百千年,受老天子之令先断项羽粮道,后又渡河作战、迎击当时尚在项羽麾下的英布大军,怎么想都有些不大现实。 结合以上考证内容,佐吏可以大言不惭的得出以下结论:对于荆王刘贾与高祖刘邦的亲缘关系,《史记》中‘是亲戚,但不知道是啥关系的亲戚’的记载,应当是更为准确的;而《汉书》中直接断定‘刘贾,高帝从父兄也’的记载,则显然没有丝毫说服力。 本书中,便沿用了‘是亲戚,但具体亲缘关系不明’为背景,给刘贾安了一个比刘邦、刘贾小一辈的辈分,此举为杜撰,非为史实,也没有史料作证,只是单纯的设定。 除了刘贾,最近几章写到英布反叛的内容,也有些问题需要交代一下。 英布籍贯为九江六邑,最开始也是因籍贯而被项羽封为九江王,之后被刘邦改封为淮南王,实际上并不是移封,而是在原有封土,即九江郡的基础上,增加了衡山郡,合此二郡为淮南国。 而九江、衡山两郡,在春秋之时本为吴国领土,后随着越王勾践灭吴而并入越国;到战国初期,楚怀王灭越,九江、衡山二郡又并入楚国。 具体内容在正文中讲述的较为明确,最终结论也已在正文中得出:在汉初之时,九江、衡山二郡,都可以算作是传统意义上的‘吴地’,准确地说是吴北;九江、衡山出身的百姓,也大多自诩为吴人,而非越人、楚人。 只不过,相较于更认同吴王夫差一脉的长沙国百姓,以及更靠南的南越、闽越、南海、东越等‘百越之民’,九江、衡山二郡的百姓对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并没有那么深刻的认同感,但也多少心怀些许缅怀就是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文中多次出现,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细讲的东西。 ——汉初的长沙王吴氏,确确实实是吴王夫差的嫡系后裔。 据清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重修的《鸿源吴氏宗谱》,及鄱阳鸡峰的《吴氏宗谱》载:吴芮应是夫差的第十一世孙,吴国始祖泰伯的第三十三世孙; 《上饶地区志》(1997年版)则称为第七世孙——公元前473年越国灭吴国,越王勾践毙夫差,追杀夫差家人;吴国王子王孙四散避难,太子鸿和王子徽及其子女,随吴国南溃兵马,分别从安徽休宁翻过虎头山和婺源鄣公山,隐匿到浮梁的瑶里、九龙、金竹山、蛟潭、福港等偏僻地区生存下来。 公元前248年,吴芮的父亲吴申,被贬到番邑(今鄱阳)定居。 一代长沙王吴芮,本为楚人(楚民),秦一通天下之后,被任命为秦番邑第一任县令,与此同时,吴芮也是第一位起兵响应起义的秦吏,即秦国官员。 在秦亡之后,吴芮也成为了项羽所分封的十八路诸侯之一,获封衡山王,土衡山郡。 之后霸王项羽自刎乌江,项羽所封的十八路诸侯也得以重新洗牌,衡山王吴芮便被移封为了长沙王,其原本国土衡山郡,也被并入了九江王英布的封土,合称:淮南国。 刘邦即皇帝位后的第二年,吴芮便病故,但与绝大多数汉初异姓诸侯······ 准确的说:是与任何一位汉初异姓诸侯所不同的是,在吴芮时候,心心念念铲除异性诸侯势力的汉天子刘邦,却并没有打长沙国的算盘,而是让吴芮的儿子吴臣继承了长沙王的王爵。 甚至在吴臣之后,长沙王一脉还经历了三世王吴回、四世王吴右、五世王吴差,直到五世长沙王吴差绝嗣,长沙国才被汉室收回,并进入了宗亲为王的新时代。 这,也正是佐吏想要告诉大家的东西——在‘异姓诸侯为原罪’的汉初,长沙王吴氏一脉,为何能成为唯一一家不受长安中央忌惮得异姓诸侯? 答案,就在佐吏对长沙王吴氏一脉最开始的那句描述:长沙王吴氏,是吴王夫差的嫡系后裔。 汉室初,华夏文明才刚进入封建大一统时代,长江以南的地区大都还未开发;而没有开发,就意味着明智相对愚昧、社会风气相对更为传统。 而在彼时的五岭南北,即岭北的长沙、衡山等地,以及岭南的百越之地,‘社会风气相对更为传统’,值得便是对先祖的盲目尊崇。 在中原地区已经初步脱离‘血统论’的时间节点,彼时的吴人、越人这两个群体,却依旧还沉寂在对血统论的盲目尊崇; 由秦南海都尉赵佗实际掌控的南越,越人普遍以越王勾践为自己的先祖,并因此而自诩为‘贵胄之后’;而长沙国,以及衡山、九江两郡所组成的淮南国,吴人群体也有样学样,以‘夫差后裔’自居。 这种情况,在地缘更靠南的长沙国最甚,相对靠北的衡山郡则较轻,最靠北的九江最轻,这也与佐吏先前说的‘长江以南还没有开发’的说法一致——过了长江越靠南,开发程度就越地,百姓的思想就越落后,对血统论的尊崇就愈发强烈。 而吴氏一脉成为长沙王,甚至得以顺顺利利传延五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对于自立为南越王的赵佗,以及其所成立的南越割据政权,汉室的态度,其实一直都很纠结。 因为相较于文化、传承、价值完全不同的北蛮匈奴,赵佗掌控下的南越,在春秋之时本就是越国境内,严格意义上来讲,也属于华夏文化圈的一份子,只是相较于中原列国更偏了些。 再加上割据南越之后,赵佗在百越之地通过联姻、教化等方式,使得原本生产力落后,甚至还未从刀耕火种的奴隶主时期完全走出的百越之民,有了很高程度的汉化。 所以,汉室鼎立之初,对于南越,长安中央始终无法界定其究竟是‘外蛮’,还是‘内贼’。 再加上汉室初糟糕的中央财政状况,以及关东异姓诸侯、北方匈奴等因素造成的内外威胁,相对没那么迫切的南越,也就被长安中央暂且搁置。 即便赵佗每逢有事都跳出来悍然称帝,长安也基本都保持了最高程度的克制,更倾向于通过外交手段(主要是陆贾)来劝说赵佗去帝号,接受汉室‘汉南越王’的册封。 而长沙王吴氏一脉,也正是汉室因制衡南越的考虑,才成功得以传延五世。 ——南越王赵佗,终不过是王,汉天子刘邦,那可是天子! 至于你百越之民,人均自诩‘勾践后裔’,但我长沙国的王,那可是世系清晰的吴王夫差嫡系后裔! 这样一来,借着‘帝-王’‘自诩后裔-真的后裔’的对比,长安中央得以在同南越的鄙视链中,获得理论上的大获全胜,使得南越王赵佗穷尽一生,都无法跨越岭南,对中原地区发动攻击。 甚至于长沙国因五世长沙王吴差‘绝嗣’,而从异姓诸侯国成为宗亲诸侯国的时间点,也是十分微妙——刚好是文-景之交,汉室已经逐步脱离建国初期的贫弱,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外发动扩张的时间点。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吴氏一脉成功在‘长沙王’的位置上传延了五代,更多还是汉室中央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需要借吴氏‘夫差之后’的血脉,来精神镇压自诩为勾践后裔的百越之民。 除了镇压,或许也有吸引仇恨,为汉-越提供长沙这么一个战略缓冲带的考虑;但总体而言,吴氏得保长沙国祚传延五世,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夫差后嗣’的身份。 当然,这也与自一世长沙王吴芮时起,历代吴氏长沙王对长安毕恭毕敬的态度、予取予求的姿态有关。 这一点在正文中也提到过:包括吴芮在内的历代长沙王,都无一例外的保持了‘每年上一封奏折,请求朝觐长安’,虽然大都被拒绝,但还是坚持不懈长达五十年。 为了堵住‘长沙王年年请求朝觐’的口子,高后吕雉甚至专门规定:诸侯王三年一朝长安。 但即便如此,之后的历代吴氏长沙王,也还是坚持不懈的每年一请朝长安。 也正是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低姿态,让吴氏一脉在那个‘拒绝朝觐等于造反’的时代,得以享国数十年。 ·········· 明天月初,刚好借机去看看腰,休息一天,谢谢大家理解。 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7017k 第0224章 英布这是,认了个祖宗? “继先王夫差之遗志,复吴国之荣光······” “嘿······” “嘿嘿!” 数日后,丰邑行宫。 看着手中的简报,刘盈的眉宇间,只涌上一抹怪异的讥笑。 稍抬起头,再看看早已摊在案几之上的那篇‘檄文’,刘盈面上,笑意只更甚。 ——不出刘盈所料:凭借‘不宣而战’奇袭夺去荆都吴邑后,英布还是补上了造反不可或缺的一道程序:广发檄文于天下。 至于檄文上的内容,也没有多少新鲜话题,左右不过‘天子不仁,夺诸侯土’‘苛待功臣,编排异姓诸侯’之类。 类似的东西,刘盈前世也都有幸目睹过,根本提不起多大的兴趣。 反倒是前几日,英布为了提振叛军士气,在吴邑进行的第二次‘誓师’,让刘盈感到一阵好笑。 听听英布在誓师时说了什么? ——继先王夫差之遗志,复吴国之荣光! ——存在于春秋时期,名垂青史的君主夫差,居然被英布称作‘先王’! 诚然,单追溯如今的淮南国,即九江、衡山两郡的历史渊源,淮南国所在的地理位置,确实勉强可以算作是吴国。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当今天下,可正好有一个如假包换的吴王夫差后裔,在长沙国称孤道寡呢! 就算是要‘继先王之遗志’‘复吴国(吴氏)之荣光’,那也应该是夫差的嫡系后嗣,如今的长沙王吴臣去做,怎么也轮不到英布一个外姓代俎越庖。 ——你一个姓英的,说要为我老吴家重铸荣光? 毫不夸张的说:英布这个举动,几乎和欺师灭祖,改换门庭,认老吴家的先祖夫差为祖宗,没有任何差别! 再有,便是英布这个举动,基本从法理意义上,切断了自己造反成功之后,取当今天子刘邦而代之的可能。 道理再简单不过:如今的英布,举起的是‘光复吴国’的大意旗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英布掌控下的淮南军队,显然也对这个说法十分买账。 但最终,倘若英布真的造反成功,取缔了如今的刘汉政权,那新朝的国号,基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吴朝! 而问题的关键,也恰在于此。 ——‘吴朝’鼎立,成为‘大吴’天子的,究竟应该是‘光复吴国’的英布,还是夫差的嫡系后代,如今的长沙王吴臣? 这件事,说破天去,英布也圆不回来! 换而言之:现如今,英布用来鼓舞麾下淮南军队士气的大义旗帜,基本也断了英布成功之后的前途。 最让刘盈感到啼笑皆非的是:就凭着这个不伦不类的举动,英布还真让叛军的士气重新高涨了起来······ “嗯······” “待此战罢,便是汉十二年。” “老头子,也没几天好活的啦······” 暗自思虑着,刘盈面上笑意只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清来由的低落。 对于即将到来,或者说已经到来,正在发生的淮南王英布之乱,刘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担心。 盖因为英布起兵,与历史上任何一次成功的造反按理,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共同点。 ——大义旗帜,英布举起的是绵软无力的‘承志夫差,光复吴国’; ——对于自己造反的举动,英布给出的解释,也还是毫无说服力的‘天子苛待功臣’; 甚至就连军队质量、数量,以及地理优势、战略优势,乃至天时、地利、人和,英布也是一样都不沾边。 真要比较起来,在历史上发生于几十年后的吴楚七国之乱,或许都比英布发动的这场‘闹剧’,要来的更有气势。 不急于眼下之事,刘盈的心思,自然放在了更遥远的未来。 如今,已经是汉十一年七月。 按照前世的记忆,老头子撒手人寰,是在汉十二年四月。 即便这一世,刘盈主动请缨,出征平叛,让天子刘邦侥幸躲过平叛过程中,那支耗费自己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流矢,但就刘盈看来,这一点改变,并不能让刘邦所剩无多的寿命延长太久。 不出意外的话,最晚不超过明年季夏,汉室就将迎来第一次政权交接。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刘盈还需要借着太子的身份,做一些短期内没有效果,但将来必定会开花结果的筹谋布局。 “呼~” “一年······” “不,不到一年。” 鬼使神差的道出一个期限,刘盈的气质中,陡然带上了一股莫名而来的庄严。 而这一声突兀的自语,也引来了一直躬立于刘盈身侧,静候吩咐的吕释之侧目。 “家上意:此平淮南之乱,当耗时一岁?” 轻轻一声询问,终是让刘盈从思虑中回过神,旋即将略带心虚的目光,撒向了吕释之满带惊诧的面庞。 “呃······” “非,非也。” 含糊其辞的嘀咕一阵,刘盈终是略带敷衍的摆了摆手。 “孤意: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还需近岁,方可初显成效。” 略带生硬的将自己不小心脱口道出的话搪塞过去,见吕释之面上仍带有些许孤疑,刘盈只稍一思虑,便顺着话头发出一问。 “近几日,关中可有讯息送至?” 嘴上说着,刘盈也索性从座位上起身,来到殿侧的堪舆前,漫无目的的打量起荆-楚之交的地形地貌。 而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本略显孤疑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一抹窃喜。 ——此番,临出长安之时,吕释之可谓是费尽心机,想要捞一个将军印,好在刘盈身边捞些武勋。 但让吕释之无奈的是,自己的所有努力,都被妹妹吕雉一句‘此番出征,但太子无恙,兄长便计首功’给堵了回去。 若是往年,即便吕雉态度再强硬,吕释之也必然会再尝试一下,争取独掌一支兵马,哪怕是一部校尉、一队司马也好。 但自刘盈于长陵遇刺,吕释之就明显感觉到:妹妹吕雉的注意力,已经从先前对储位的保护,全然转移到了刘盈本身的安危之上! 要说起现在,未央宫最不能提什么事儿,自是太子遇刺长陵无疑; 而若要说如今,什么事儿是未央宫最忌讳的,无疑便是‘陌生人’。谷偿 ——从开春,刘盈于长陵遇刺,到季夏,刘盈东出长安而往丰沛,短短数个月的时间,未央宫内的宫女、寺人,可是足足换了好几茬! 过去那些在未央宫臣服数年,甚至直接就在吕雉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全被御史大夫属衙查了个底儿掉! 但凡祖上五代之内,有善用兵刃者,都无一例外的被赶出了未央宫。 幸运一些的,被派去了长乐宫;倒霉一点的,更是直接被送到了长陵,提前开始为日后给刘邦守灵做起了准备。 皇后妹妹护子心切,吕释之即便再有不甘,也只好无奈放弃争取掌兵的可能,接受了这项名为‘护刘盈周全’的任务。 在最初,吕释之也着实郁闷过一段时间。 ——此番平叛,刘盈手上光是战员,就有足足三十万人之众! 更别提刘盈身边的亲军统领,正式当今天下第一剑客:曲成侯虫达本尊了。 有数十万大军围护,身旁又是一位剑道宗师级人物贴身保护,‘护太子周全’的事,咋都轮不到吕释之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外戚。 但很快,吕释之便惊喜的发现发现:自己此番出行,除了名义上的‘保护刘盈’外,还有另外的收获。 ——凡是来往书信的收、发,无论是军事奏报,还是长安朝堂发来的政务,乃至于皇后吕雉发来的家书,刘盈都无一例外的交到了吕释之手中! 光是这一份信任,就足以让吕释之将先前,因未能掌兵而生出的不忿尽数抛在脑海,认认真真做起了刘盈的尚书郎。 甚至在此刻,当刘盈无比自然的问出这句‘关中有什么消息’的时候,吕释之心中,那早已熄灭的熊熊烈火,也悄然燃起了一点火光。 “得家上如此心中,待归长安,吾或能谋得九卿之其一······” “嗯······” “尚书令······” 在心中稍憧憬一番未来的坦途,吕释之便温笑着来到刘盈身边,将脑海中的讯息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昨日,相府来书:今岁关中,当大丰在即!” “据萧相言,今岁渭北,粟苗皆高而壮,其果皆饱而实,甚郑国渠沿岸数十里,更屡有粟苗不堪其果之重,而苗秆深弯、折之事。” “依相府农籍官之测,今岁关中,渭南当仍稍有不丰,亩产二石余;然渭北,至不济,亦当得四石半之亩产!” 语调激动的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一抹幸福的笑容。 “少府亦言:若今岁,渭北可得亩四石半之粮产,明岁,关中粮价便可缓跌至千钱每石。” “故少府欲请奏家上:秋收之后,少府购民米粮,当以何价为准?” 听吕释之以莫名激动地语调,描绘出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刘盈只长松了口气,面上也难得带上了些许轻松。 粮食保护价政策、粮食官营政策双管齐下,几乎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能解决大部分底层民众的基本生存需求。 在后世,粮价保护、粮食官营,加上其他大宗物品的国营、官营,也曾有过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字。 ——计划经济。 而如今的汉室,与后世那段计划经济为主导的贫困时期,实在是有太多的相同之处······ “渭北亩产四石半不止,石千钱,便仍贵了些。” “谓少府:秋收,少府购百姓米粮,当以石······” “嗯,石八百钱之价购之!” 不带丝毫迟疑的划出‘每石八百钱’的收购价,刘盈不忘继续补充道:“购价,便作石八百钱;货价,则石九百钱。” “另转托相府:少府购粮于民之时,当布公文于关中各县、乡露布之上,言明少府购粮于民、货粮与民之价。” “待岁首冬十,务当使关中百姓尽知:少府于秋后,以石八百钱之价购粮于民;自今岁秋收起,至明岁秋收止,少府亦皆以石九百钱之价,货粮于关中各县、乡之粮市。” “关中民秋收得粮,可与少府代为存储,以待日后取用;少府代民存粮,取十一之费。” “若粮存少府而有余,亦可货与少府;若有粮不足食者,亦可购少府粮而食之。” 以一股莫名严肃的语调,将这些关于粮食官营政策的内容着重强调一番,待吕释之飞速记录下来,刘盈面上,便悄然涌上一抹迟疑。 但几乎只是在瞬间,刘盈目光中的迟疑,便被一抹狡黠所取代。 “舅父当谨记:此事,暂不可为楚王、齐王等宗亲知之。” “尤少府购、货米粮之价,岁末之前,绝不可为关东诸侯知晓······” 听闻刘盈此言,吕释之正飞速挥舞着的笔杆应声一止! 面带痴楞的抬起头,待看清刘盈目光中的深意,吕释之终还是默默低下头去。 “嘿,吾就说······” “家上得主关中米粮事,可是险些丧命于长陵!” “齐王、楚王得家上拨关中米,又怎可不‘稍’出钱赀······” 吕释之腹诽的功夫,刘盈的目光,也终是从面前的堪舆中移开。 待刘盈回过身,重新望向吕释之时,刘盈的神情中,便顿时带上了些许为难。 对于刘盈的异样,吕释之只当是‘那件事’,已经传入了刘盈耳中。 面带纠结的思虑片刻,吕释之终还是一咬牙,对刘盈拱手一拜。 “还有一事,当禀知家上。” “——往旬月,关中似有风闻,乃言······” “乃,乃言不可言、不当言之事······” “嗯?”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只嗡时一愣,赶忙将心中的盘算丢到一旁,向吕释之投去一个疑惑地目光。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释之只恨不能扇烂自己的嘴! ——刘盈这反应,分明就是不知道此事! 但话已出口,吕释之无论如何,都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个令人脊背发凉的‘风闻’,摆在刘盈的面前。 “此,此事,乃臣家中奴仆,于昨日亲告与臣知。” “其具况如何,臣不详知,只似言:自家上东出长安始,关中,便屡有‘祥瑞’。” “先有渭北奏报朝堂:郑国渠上,似有蛟龙现于云端;” “后又新丰令亲奏:栎阳宫后殿地出甘泉,顷刻便为一池;” “更有甚者,渭北张家寨三老亲奏陛前:今岁张家寨之粟,生双穗者足有上百······” 7017k 第0225章 太子在外,母命有所不受! 待吕释之满带着仓皇,将这些每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引来禁中武士的‘风闻’道出,刘盈的眉宇之间,只悄然涌上了些许复杂的神情。 “祥瑞······” 轻微一声呢喃,刘盈的心绪,便飞到了几千里外的三千里秦中。 那片沃土,那片饱经战火摧残,却始终未曾毁灭的沃土,在当今天子刘邦》三五文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us.us 第0226章 “殿!” “殿下移帐蕲县?!” 楚都彭城,楚王宫。 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楚王刘交只满带着骇然,从王榻上腾地弹起! “不可!” “万万不可!!!” 几乎不做任何思考的丢下这句‘万万不可’,刘交便皱眉走下长阶,来到了殿侧的堪舆前,面色焦急地比划起来。 见刘交如此反应,早就屹立于殿内的几名楚将,也只好各自退回位置,将赶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蕲县,北距楚-淮南之交不过二百里,纵距寿春,亦不过三百里!” “殿下移帐蕲县,万一贼破楚南而奔蕲县······” 说着,刘交面上惶恐之色,顷刻间便达到极致。 但更令刘交心惊胆战的,是接下来,从那信使口中道出的话······ “移帐蕲县,乃太子军令,且右相国、车骑将军皆已从令。” “殿下所部中军,亦已尽数自丰邑开拔南下,不日便至。” “殿下遣下官此来,一者,乃以此事告与楚王知。” “二者,乃殿下欲问楚王:大敌当前,淮南贼北上攻楚在即,楚王可有退敌之详案?” 听闻信使先前那句‘右相国、车骑将军皆已从令’,刘交心中还带着些许坚持。 但在听到后面那句‘中军已经开拔,不日便至蕲县’的时候,刘交的心,却是彻底跌入谷底。 “唉!” “家上,怎就不知己躬之重?!” “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满是不忿的一跺脚,又在心中腹诽好一阵,最终,刘交还是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旋即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对于刘盈将自己的中军大帐,从距离楚-淮边境五百余里的丰邑,移至距离边境不足二百里的蕲县,刘交的看法,单从先前那句‘万万不可’的惊呼,就足以看出。 二百里,乍一听上去,似乎并不算很近。 但对于军队,尤其是急于攻略的叛军而言,这点距离,绝对算不上‘安全’! 道理很简单:蕲县虽然距离楚-淮南交接的边境近二百里,但这绝不意味着蕲县,距离战场、敌军兵锋也同样是近二百里的距离。 ——楚国与淮南国、荆国的边境线,都是淮水! 而在如今,英布大军聚于荆地,蠢蠢欲北上攻楚的情况下,楚国针对性的防守,绝不可能是沿着楚国与淮南、荆国的边境线,即淮水一字铺开。 最合理的做法,是在楚国南边境、距离淮水较近的几座重镇,布下三到五路兵马,以应对随时可能渡淮水而攻楚的淮南叛军。 如此一来,楚卒与淮南叛卒交锋的战场,就必然会在淮水以北。 如果楚国军队反应够快,或许会在淮水以北五十里以内的区域;可一旦发生‘淮南军队渡过淮水,而楚国军队一昼一夜之内没做出反应’的状况,战火,就必然会蔓延到淮水以北一百里、二百里,乃至三百里的区域! 而作为一个南北窄、东西长的诸侯国,楚国与地处楚国以南的淮南国、荆国的国境线,西起阳泉,东至东海,足足有七百多里长······ 单凭此时,聚集在楚国南部的几万齐、楚将士,想守住这条长达七百余里的国境线,本就已是巨大的难题。 就更别提‘几万人守七百里边境线,并确保敌人通过边境线的十二时辰之内做出反应’了。 所以,对于刘盈跑去蕲县的举动,刘交可谓是十万个不愿意。 ——万一英布好巧不巧的度过淮水,楚国军队又没有及时做出反应,那叛军,就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蕲县之外! 而到了那时,得知太子刘盈正身处蕲县的英布,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毫无疑问。 ——打! ——砸锅卖铁,破釜沉舟,拼着败光所有兵马,也一定要把蕲县打下来! 作为一个本就不算太过坚固的城池,就凭刘盈所部不过上万甲士,蕲县,根本就守不了多久! 而一旦蕲县失守,无论身为太子的刘盈,是在战争中伸生出差错,亦或是被起兵造反的英布生擒,都会使得原本占据大义的长安朝堂,受到极为严重,且绝对不能接受的沉痛打击······ “殿······” 想到这里,刘交不由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抬头脱口挤出一字。 但在看到信使如石头般冰冷的目光后,刘交终还是只能叹息着低下头,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 ——太子侄子,怕是打定了主意,要待在蕲县了。 而作为叔叔,刘交非但无法阻止刘盈的危险举动,甚至还要对信使带来的另一个问题,给出能让刘盈满意的答复。 “唉······” “应敌之策,本已有之。” 在心中又发出一声哀叹,旋即神情严肃的道出一语,刘交便将仍带有些许忧虑的目光,撒向殿内那几位楚将。 “然今日,诸将入宫而各进言于寡人,似前时之应敌之策,诸将皆各以为善、否。” “有言‘此策甚佳,定可退敌’者;” “亦得‘此乱策,必使楚地破败’之言。” 心绪重重的道出此语,刘交终是面色阴晴不定的走上长阶,重新在王榻之上端坐下来。 “使者即来,不妨且随寡人,再闻楚诸将之论。” 一声低沉的吩咐,顿时惹得殿内的几位楚国将领如打了鸡血般,争先恐后的来到殿中央。 见此,那使者也只好侧过身,稍后退两步,将殿中央的位置让了出来,侧耳聆听起那几位楚国将领的发言。 “大王!” “此,乃为今最佳、独甲之计!” 就见一名身形低矮粗壮,满脸髯须的将领走出身,对刘交稍一拱手,旋即满是不忿的望向身后的几位同僚。 “英布反不过半月,荆地已尽失;纵荆王,亦为贼弑于富陵!” “值此贼军士气高涨、楚地人心惶惶之时,吾楚国之将士,绝不可分兵过多!” “故臣意:大军兵分三路;齐卒一路、楚卒二路,分驻于荆-楚之交,以南戒贼强渡淮水!” “但贼渡水,则必遇此三路兵马之其一;彼时,余二者倾力驰援,必可使贼无功而返。” “又今秋收未至,英布贼军号数十万兵马,其粮草,必得后继无力之虞。” “故如此布军于荆-楚,必可使英布再返荆地,得秋收之粮而重整军心。” “然彼时,太子亦可调大军驰援楚地,以解今楚之困局;一俟援军抵至楚地,英布之败亡,便指日可待!!!” 神情满是坚定的道出此语,就见那楚将又侧过头,毫不掩饰恨意的对其余几人冷哼一声,才在刘交的目光警告下退回了原位。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其余几位楚国将领也齐声上前,对刘交一拱手,旋即便是一位发虚斑白的老将侧过头,怒视着将手指指向先前说话得那楚将。 “大王!” “此人,当乃英布之间也!” “苍髯老贼,休得血口喷人!!!” 满是苍老,又极尽愤怒的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先前那楚将激动起来,作势要站起身,似是恨不能将老将生吞活剥。 而那老将却是毫不畏惧的又瞪了一眼,才正过身,对刘交郑重一拱手。 “大王!” “今,英布贼军已自吴邑发,北上而渡淮水,当不过此二三日之事!” “又大王不知贼从何来,似确当分兵三路,以各备敌;待一军为贼所击,则余二军倾力驰援,三军合而攻贼,确可谓妙策。” “然有一事,大王或有所不知!” 说着,就见老将又侧过头,朝先前的楚将啐了口唾沫,才神情严峻的再度望向刘交。 “大王知:吾楚国之卒,皆乃楚人!” “然大王不知:吾楚国之民,皆视其家,更甚于国!!!”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老将便面色沉重的上前一步,眉宇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急迫。 “分兵三路之策,闻似可行;然大王或不知:若分兵三路,其中一军为贼所击,余二军之卒,恐皆当惧自家为贼所破,而溃散归家!” “如此,大王分出兵为三路,一路为贼所击,无援必败;余二路皆仓皇溃散,三路大军,顷刻便化为乌有。” “如此之计,安能言其曰:上佳?” 声嘶力竭的发出一问,就见老将直勾勾看着刘交,手却指向斜前方的楚将。 “献如此之计者,又如何不能言之曰:淮南贼子之间?!!” 听到老将又说自己是英布派来的间谍,先前那楚将立时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但最终,在刘交阴冷的目光注视下,那楚将终还是按捺住了冲动,勉强将身体摁在了座位之上。 而在上首的位置,用眼神阻止先前那楚将‘手刃老贼’的冲动之后,刘交面上神情,只顿时有些纠结了起来。 在刘氏宗亲中,刘交虽然更多以‘文化人’的身份而为人所知,但作为汉室第二位宗亲诸侯、当今天子刘邦的亲弟弟,最基本的军事认知,刘交也还是有的。 刘交心里清楚的明白:理论上,将齐、楚军队分成三路,沿着荆-楚之交布守,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且没有之一。 但刘交也同样清楚:方才那老将说的,也确实是事实。 当今天下,绝大多数军队的底层士卒,都是由自耕农,也就是所谓的‘良家子’组成。 而对于这些农民子弟而言,‘有国才有家’的认知,几乎得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认同。 对于绝大多数百姓、底层士卒而言,‘先家后国’,几乎是和‘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一样的真理。 其中,又尤其以楚人,最重视个人、家庭,又最轻视集体,乃至国家。 简单来说就是:刘交很确定,如果自己真的下令‘齐楚军队兵分三路,在淮水以北分别驻守’,那方才那老将描绘的场景,就必然会发生! 听到友军被淮南贼军攻打,其余两路兵马的底层士卒,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赶紧去支援’,而是:贼军打来了,俺得赶紧回家······ “唉······” “贼众我寡,又得皇兄、太子之令,除兵分三路,寡人,又奈若何?” 神情满是落寞的摇了摇头,刘交终又从王榻上起身,似有深意的看了看殿侧,那位刘盈派来的信使。 见信使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刘交也只好正过身,旋即深吸一口气。 “此事,无须再议,寡人心意已决!” 语调极尽强势的道出一语,又略带安抚之意的对老将微微一点头,刘交的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最开始,那位主张‘应该兵分三路’的楚将身上。 “传寡人军令!” “吾楚军兵分二部,各卒二万,分由张故、李意掌之!” 刘交一声令下,楚将张故只面带激动地站起身,朝刘交拱手领命,还不忘得意地朝老将李意一昂首。 而与小人得志的张故不同,老将李意虽然得到了刘交‘掌楚国半数兵马’的信任,但眉宇间,却看不出丝毫感激。 李意的反应,似乎也没有出乎刘交的预料,见李意神情忧虑的低下头,刘交也并未流露出不喜,继续道:“张故所部,驻于凌县;李意所部,则驻徐县。” “另,遣人往告平阳侯:齐之卒,至虹县驻守,万不可使太子驻蕲县一事,为淮南贼所知!” 对分成三路的齐、楚兵马做下安排,刘交的眉宇间,才终于涌上些许安心。 凌县,位于荆-楚东边境线;徐县,则位于边境线中部。 而刘交让平阳侯曹参驻守的虹县,则位于荆-楚西边境线,且距离刘盈中军所在的蕲县,只有不到五十里的距离。 有了曹参大军,刘盈在蕲县,也多少算是多了份保障。 7017k 第0227章 务必让英布知道,孤在蕲县! “唉~” “果然······” “重来一世,楚王叔,还是选择了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蕲县以西,平叛大军中军大帐之内。 得知刘交对楚军的防守布置,刘盈不由悠然长叹一口气,旋即满是感叹的摇了摇头。 虽然在前世的这个时间点,刘盈才刚从长达一年的‘闭门思过’中解禁,但对于淮南王英布的此次叛乱,刘盈也还是有些知解。 ——几乎和这一世如出一辙,于汉十一年七月起兵后,英布迅速拿下了荆地,并转头北上,向荆地以北的楚国发起攻击。 彼时,朝堂才刚受到英布起兵的消息,平叛大军才刚在长安完成集结,甚至于朝堂,都还在就‘刘邦那副身子骨,到底能不能出征’的问题推诿扯皮。 而在这段朝堂收到消息-阻止军队-确定刘邦出征-大军抵达楚地的时间里,阻挡英布叛军脚步的任务,便全然压在了楚王刘交的肩上。 大敌当前,短时间内又没有资源,偏偏英布掌控下的淮南国、荆国,恰恰就是楚国整个八九百里长的南边境线。 为了阻止英布的脚步,也为了保卫自己的封土、保卫自己的国民,楚王刘交最终,便只能将本就不过数万人的楚国军队分成了三部分,以东西二百里的距离,均匀布置在了淮水以西。 在前世,刘盈登基为傀儡,在宫中闲来无事之时,也曾召见过几位将领,讨论刘交此举究竟恰当与否。 但无论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是元勋功侯,还是朝臣、外戚,但凡是具备军方背景,对军阵之事有所知解的人,所给出的答案都如出一辙。 ——兵分三路,理论上可行,但结合楚人过于重视个人、家庭,过于轻视集体的实际情况,本就处于兵力劣势的楚军兵分三路,基本不亚于自寻死路。 道理很简单:和此刻的状况一样,彼时的楚国军队,同样是不过三、四万人马! 就算刘交拼了老命,强制征发民壮充军,顶天了去,也就是在此基础上,再多上几万乌合之众。 但彼时的英布,却是手握淮南叛军足足十万人,又裹挟了荆王刘贾的军队以及荆国百姓,实际战斗编制达到了十五万人,对外号称三十万人! 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就算是正面对抗,楚国军队,都必然会处于极大的劣势,就更枉论兵分三路,将本就不多的力量,布置的更加分散了。 只不过,刘盈也还记得:虽然对刘交‘兵分三路’的决策表示遗憾,但每一个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人,都曾补上这么一句话。 ——楚王兵分三路是否合理,确实有待商榷;但除此之外,基本没有别的选择,摆在彼时的刘交面前······ 原因也很简单:刘交肩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了些······ 一者,叛军人多势众,而楚军兵少将寡,双方兵力严重不对等; 二者,叛军刚获得一场灭国大胜,士气正盛,而此消彼长之下,楚国军队人心惶惶,军心不稳; 三者,则是刘交除了要在南方边境线布防,在楚国内陆的一些战略重地,也同样需要布下重兵。 ——要知道刘汉社稷的龙兴之地,可就在楚国境内! 就算不为了皇帝哥哥的面子、刘汉社稷的颜面,光是看在自己头上顶着‘刘’姓的份儿上,刘交也绝对不能让丰沛龙兴之所,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危险。 除了丰沛,刘交所在的楚都彭城,自然也要留下部分力量,以防万一。 留下这么一支人马,万一南方防线失守,刘交仗着彭城的高墙坚城,也有机会能等到刘邦大军的到来。 至不济,也总不至于沦落到荆王刘贾那般悲惨的下场。 再有,便是刘交除了要尽量保证‘楚地不被英布掌控’之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不合理,实际上却极为关键的战略任务。 ——作为短期内唯一一支有能力阻挡叛军脚步的力量,刘交非但不能让楚国被英布掌控,与此同时,刘交还不能让英布放弃攻打楚国,转头西进,直接对淮阳、梁国,乃至于梁国以西的荥阳、洛阳造成威胁! 盖因为英布北上,还只是‘齐楚告警’;但若是西进,那片刻就是函谷告警,关中大震! 所以,刘交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分兵。 兵分三路,戒备英布攻楚之余,还要保证这三支兵马中位置最靠西的那一支,时刻提防英布率领大军绕过楚国,直接西进! 而在如此繁重的战略压力之下,最终的结果,自也是不言而喻。 最终,英布佯装绕道西进,将刘交派去虹县驻防的那支兵马骗出了城,旋即包围全歼! 得知三路楚军中的一军,在战争才刚打响的同时被全歼,其余两路兵马立时做鸟兽散,楚国门户大开,危在旦夕。 好在最终,刘邦大军及时赶到,将打算转头西进的英布叛军,堵在了楚国境内。 而前世,刘邦主力与英布叛军遭遇的地点,正是刘盈此刻所在的蕲县西郊······ “呼~” “前世,老爹躺在马车上,才带着不过十万关中兵马,就把英布击溃。” “这一世,同样的地点,孤手握近二十万大军,总没有输的道理······” “吧?” 面色淡然的心语着,刘盈终是缓缓直起身,将深邃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舅父吕释之身上。 “各路兵马、将帅,今各于何处?” 见刘盈神情满是淡然,就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般发出一问,吕释之只面色一僵。 低头稍别扭了片刻,最终,吕释之还是绝对就坡下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管怎么样,刘盈的中军大帐,都已经被移到了蕲县! 米已成炊,木已成舟,吕释之一个负责粮草辎重的‘中军监军’,还能怎么办? 就算为了以后,能和这个固执的外甥维持较好的关系,好让这位在登基之后多照顾着点自己,吕释之也只能装傻。 顶天了去,也就是在身边盯紧些,别让这位再出去瞎走动,一俟战事有变,就赶紧带上刘盈溜了就是······ “禀家上。” “楚国兵奉楚王之令,兵分二路,各二万卒,今已分抵凌县、徐县。” “凌县之兵,由楚中尉张故所掌;徐县,则由楚宿将李意驻守。” “另上将军棘蒲侯,亦已至凌县,以为楚军之帅。” “及平阳侯所率之齐卒,则皆已至虹县,距蕲县不过百里。” “若贼攻虹县,家上所率之军,亦可昼夜而往援······”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吕释之便稍一止话头,不忘打量一番刘盈的面容。 ——吕释之真正想说的,其实是‘如果殿下有什么差错,平阳侯所部驰援殿下,也需要至少一天一夜’······ 见刘盈面上神情毫无变化,仍是那副淡然中隐隐带有些许严肃的模样,吕释之只能无奈的发出一声轻叹,继续道:“奉右相国军令,淮阳之关中主力,亦分做三部。” “其中一部,由右将军博阳侯陈濞亲统,卒五万,驻守淮阳;” “又一部,则为颍阴侯灌婴所节制,驻于淮水以西,淮阳-淮南之交,佯欲攻夺寿春,亦五万。” “余五万,则为安国侯所掌,奉家上军令,于四日前自淮阳启程,最迟明日午时,当可抵蕲县,以护家上左右······” 将当下,齐、楚兵马,以及自邯郸南下的关中兵马之动向尽数道出,吕释之不忘最后补充一句:“另宣平侯所率之关中青壮近十万,亦当已近函谷,再二旬,当可抵至······” 随着吕释之低沉平缓的音调,一支支少则一两万,多则五万乃至十万的兵马,在刘盈的脑海中变成了一个个小人,而后在一副巨大的堪舆中移动着。 而最终,除去那些已经抵达防守位置的兵马,刘盈的脑海中,还剩下三个仍在缓慢移动,且终点均指向此刻刘盈所在——蕲县的小人。 这三个小人,一个是王陵麾下的五万淮阳兵马,于明日午时抵达; 一个是刘盈的姐夫,曾经的二世赵王,当朝驸马都尉,如今的宣平侯张敖所率领的关中补充力量,近十万人,二十天内可以抵达。 而与前面两个小人,乃至于其余那些已经落位的小人不同——这第三个小人,并不是象征着汉军的红色······ “英布所部,可有动向?” 将注意力从脑海中,那个飞速北上的黑人小人身上收回,刘盈突然又发出一问。 却见吕释之神情严峻的摇了摇头。 “未曾。” “自荆王死富陵,楚王所布之眼线、耳目,便皆已尽出荆地。” “今叛军是何动向、何时渡淮水,又自何处渡水、自何处发难,皆无从得知。” 听闻吕释之的答复,刘盈依旧是一副不喜不悲的神情,漠然点了点头。 但在心中,对于英布大军的动向,刘盈却是一清二楚······ “平阳侯,今于何处?” “虹县。” 得到肯定的答复,刘盈只悄然从座位上起身,略带严肃的望向身旁的吕释之。 “还劳舅父动身,亲往虹县一遭,以孤之令,转呈于平阳侯当面。”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纵是心有疑虑,也只得躬身一拜。 待直起身,吕释之才略带试探的望向刘盈,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请示之意。 “家上,可要修书一封?” “亦或言与臣,待臣转述平阳侯当面?” 就见刘盈略带随性的稍一摆手:“不必修书。” “虹县距此地百里,舅父快马加鞭,当可半日而至。” “明日辰时,舅父便当动身,于午时前后抵至,往告平阳侯:孤所布于英布身侧之耳目,日前已传回暗报。” “——淮南贼,必自虹县而攻楚!然贼来之时,尚无定论。” “望平阳侯自明日起,坚壁清野,日夜严戒,万不可使虹县有失!” 说到这里,刘盈面颊只稍一紧,不由自主的上前两部,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强势。 “另:若贼来而不攻虹县,转而绕道,虹县之城门,亦绝不可开;虹县之齐卒,万不可有一人出城应战!” 看着刘盈望向自己的深邃目光,吕释之只下意识一点头。 但片刻之后,就见吕释之又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作势就要跪倒在地。 “殿下不可!” “殿下,万万不可啊!!!” 满是凄厉的一声哀嚎,吕释之便顺着自己被刘盈强扶起的胳膊,反把刘盈的手臂紧紧攥住,面上神情,只顷刻间便写满了苦涩。 “殿下!” “蕲县此地,距虹县不过百里啊!!!” “若贼来而不攻虹县,转而绕道,至多两日,便可抵家上中军之所在!!!” “彼时,得家上‘不可出城’之令,平阳侯纵有心驰援,亦当不敢于家上之军令有违啊~~~~~~” 极尽惊慌的道出此语,吕释之不忘挤出两滴眼泪,便又要跪下身去。 “臣!” “万请家上,收回成命!!!!!!” 见吕释之又要跪下身,刘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是让吕释之的膝盖,堪堪停留在了距离地板近一尺的位置。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了吕释之下跪的念头,待吕释之直起身,刘盈才似是投降般,面带苦笑的叹出口气。 “舅父拳拳相护之心,甥纵圣命在身,亦不敢漠视······” 苦笑着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缓缓坐回座位,抬起头,似是退让般补充道:“既如此,舅父便再言平阳侯:贼若来而不攻,暂不可出城;待贼绕走后三日,即发斥候探之。” “若蕲县有虞,务当即发虹县军而星夜驰援!” 神情满带着无奈,将这个早就决定下来的命令道出,刘盈不忘对吕释之又是一笑。 “如此,可否?” 见刘盈这次没有再坚持,吕释之终是松了一口气。 待听到这句‘三日后可以出城,蕲县有问题要全力驰援’,吕释之才稍安下心来,对刘盈拱手一拜。 但吕释之不知道的是:几乎是在自己踏出军帐的同一刹那,一道身着绛色常服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了刘盈身侧。 若是吕释之听到刘盈接下来的话语,那无论如何,吕释之都不可能将刘盈的意思,告知驻扎于虹县的平阳侯曹参······ “放出风去。” “务当使黥贼速知:孤之大纛,正立于蕲西!!!” 7017k 第0228章 朕!赦尔死罪!!! “呼~” “入秋了啊······” 汉十一年秋八月,淮水南岸。 看着麾下的淮南将士来到河岸,在并不算太过湍急的河道上铺设着浮桥,英布只稍紧了紧衣襟,旋即面带孤疑的侧过身去。 “虹县,至今未有异动?” 听闻此问,英布身旁的亲卫只赶忙上前两步,面带笑意的稍一拱手。 “禀王上:未曾。” “王上大军抵达淮水已二日,然探子回报:齐相平阳侯曹参,携齐卒数万驻守虹县,更严令虹县手足,万不可出城应敌。” “往近旬,曹参所部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虹县周遭三十里坚壁清野,似欲死守······” 说到最后,亲卫面上已尽是一片激动之色。 “大王!” “即曹参无意应战,待渡淮水,大王何不绕道而行,以入楚地?” “末将可是听闻:汉王家那位,如今可就在蕲西······” “当真?!!” 亲卫话音未落,就见英布猛地侧过身,带着极尽惊诧的目光,望向身旁的远方族兄。 “太子中军,果真于蕲西?!!!!!” 待亲卫满是喜悦的重重一点头,英布低头沉思片刻,终轻蔑一笑,走上前,踩到了一块凸起的土丘之上。 “嘿······” “嘿嘿!!” “汉家无人······” “汉家无人呐!!!” 随着逐渐激愤起来的语调,英布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挂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仲兄可还记得:寡人于六安起事之时,所言者何?” 听到英布以一种莫名自信的语调,问出这么一问,亲卫只轻笑着走上前,对英布稍一弓腰。 “大王言:汉之将,可敌大王者,唯韩信、彭越,及汉王三人!” “又韩信、彭越皆死,汉王更老朽,必不能亲来;故此战,大王必胜!” 听着族兄满是敬佩的将这句自己曾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得复述而出,英布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抹好似已然得胜的喜悦。 六月末,英布在王都六安下定决心,决定起兵自图之时,为了激励麾下将士,确实曾说过这句话。 在心中,英布也确实认为:过往数十年,仅有的几个能和自己‘平分秋色’的,只有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以及当今刘邦三人而已。 只不过,在第一次说出那句‘韩王老朽,必不能亲来’时,英布的心理,其实是不太有底的。 ——天子老朽,又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早在十年前,天下还被项羽所封的十八路诸侯所瓜分,又分为‘楚-汉’两方阵营之时,类似的话题,早就出现在英布耳边了。 什么‘汉王老朽,无以成大事’;什么‘汉王老朽,不日便薨故’之类的话,英布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 结果呢? ——一句‘汉王老朽,不日便薨’,从十几年前的楚汉争霸时期,一直喊到了如今! 到了今年,已是汉十一年,刘邦继皇帝位的第七个年头,始终被人评价为‘老朽’的刘邦,却依旧全须全尾的坐在天子之位上。 非但如此,过往近十年,刘邦更是拖着年过半百的年纪,保持着‘平均每一年,必灭一家异姓诸侯’的高强度征讨! 反观曾经,那些自诩为‘壮年俊杰’,认为自己‘远非汉王老朽所能媲美’的枭雄,却基本是老的老,死的死。 从霸王项羽,到楚王韩信;从燕王臧荼,到梁王彭越······ 到今天,楚汉时期的‘壮年俊杰’,几乎皆已化作冢中枯骨。 而曾被这些人暗地里认为‘肯定活不久’的‘老朽’,天子刘邦,却至今都还存活于人世。 所以,在一个多月前,当英布在淮南将士面前,喊出那句‘刘邦已经老了,肯定没法率军打仗’的时候,英布自己的心底,却仍旧在犯嘀咕。 ——话,已经喊出去了。 淮南将士对自家大王,也已经有了‘只怕韩信、彭越、刘邦三人’的固有印象。 万一最后,刘邦真的来了,寡人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曾不止一次的出现在英布脑海当中。 还在最终,刘邦没来。 非但没来,甚至好似给自己送礼包般,派来了当朝太子。 ——一个年不过十五,少不更事,都还未加冠成人的小娃娃! 现在,那小娃甚至还将自己的中军大帐,驻扎在了楚-荆交接不过二百里,距离虹县不过百里的蕲县! 而且还不是城内,而是蕲县西郊! 想到这里,英布的眉宇间,已是悄然泛起了些许憧憬之色。 那一方和氏璧纂刻而成的传国玉玺,似乎已经出现在了英布的视野之中,只要一伸手,就能落入英布手中; 老天子刘邦那年迈的身躯,也似是已经跪在了英布面前,面带凄苦的跪地叩首,祈求英布‘存亡续断’,在刘氏宗亲中留下一支庶脉,好传延老刘家的香火; 甚至!就连距离此处二百里外的太子刘盈!都已经出现在了英布面前! “淮南王英明神武,当立社稷而王天下;小子不过一匹夫,不敢劳淮南王······” 丢下这么一句话,一个神情模糊的年少身影,便在英布的面前拔出了剑,轻轻搭在了脖颈处······ “呵呵······”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朕!赦尔死罪!!!” 毫无征兆的一声高呵声,惹得河岸忙于搭建浮桥的淮南将士,都纷纷止住了手中的动作,旋即将茫然的目光,撒向身后不远处的土丘。 也正是在那刹那间,英布身旁的亲卫极为迅速的做出反应,来到英布面前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喊出了一句让众人瞠目结舌的话。 “臣!” “谢陛下!!!” 亲卫熟悉的音调传入耳中,总算是让英布从遐想中敛回心神。 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族兄,以及土丘下呆立在原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淮南将士,英布沉吟片刻,终还是将脊背一停。 “传朕诏谕!” “今日暮时,大军渡淮水!明日午时,务当抵虹县!!!” 到这时,众淮南将士面上茫然,终是缓缓化作一抹惊恐、片点忐忑。 而最终,这各种令人心生不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震天的齐吼。 “谨遵陛下诏谕!!!!!!” 听到这声令人震耳欲聋,又彷如浑身浸泡在温劝般舒适的齐吼,英布贪婪的享受片刻,才笑着回过身。 对一旁得族兄意味深长的笑着一点头,英布便迈开脚步,朝着远处的军帐走去。 “传书六安:强征民粮,速输大军为用!” 极为坚定的一声命令,惹得一旁的亲卫面色稍一紧,旋即面带迟疑的走上前。 “王上。” “六安,乃王上之王都;若于六安强征民粮,待日后······” “恐于大王之名不利?” 却见英布闻言,只面带笑意的回过身,满是轻松地拍了拍亲卫的肩头。 “非常时,行非常事!” “待渡淮水,寡人欲于虹县留一支老弱,作势佯攻;寡人则亲率精悍之卒,直趋蕲西!” 说到这里,英布的目光中,已是泛起了一抹异样的精光。 “此战,乃寡人灭汉之决战!” “但此战胜,便再无人,可阻寡人灭汉而代之!” “如此之大战在即,若粮草不足用,寡人何言犒军?谈何西破函谷?” 听闻英布此言,纵是心中还满带着疑虑,亲卫也只能无奈的点下头。 “既如此,末将另遣人归,寻些牛、羊肉食,以供王上犒军。” 见族兄这般反应,英布才满意一笑,又在亲卫肩头拍了拍。 在转过身,背对族兄的那一刹那,一句让英布自己都有些吃惊的话,竟鬼使神差从英布嘴中跳出。 “嗯······” “往后,莫再以‘王上’相称。” 丢下这么一句话,英布便带着怪异的笑容,朝着远处的军帐走去。 而在英布身后,看着英布扬长而去的背影,亲卫只悄然皱起眉,又回头看了看河岸,正热火朝天搭着浮桥的淮南将士。 最终,亲卫紧紧皱起的眉头,悄然带上了一抹深深的忧虑。 “楚地尚不曾得,便已明言称帝······” “唉~” “但愿此事,莫为大王招来灾祸吧······” 7017k 第0229章 一言为定! 关东以大河为界,北方战事未息,南方战事一触即发。 而在关中,却是一副热火朝天,一派祥和的安乐景象。 虽然由于战事,太子刘盈本人已是身在关东,但刘盈在关中大地留下来的影响,却并没有因为刘盈的离开,而减弱哪怕分毫。 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关中各地层出不穷,且目标直指刘盈》三五文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us.us 第0230章 战起!!! 在张敖所带领的十数万青壮队伍中,类似的情形,也同样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 队伍中的军官们,或是如张多黍这般,同某位不愿意吃下口粮、家境拮据的属下定下赌约:斩首一级,便以某某物为酬; 或是想起临出门之时,家中父祖的尊尊教诲,遂放出悬赏:凡杀贼一人,除陛下、朝堂之赏赐,俺某某人另有赠赏! 许下的诺言五花八门,许诺的方式也是大相径庭,但究其核心,不外乎一句话。 ——尽量多杀几个淮南贼,并活着回来! 对于这样的状况,张敖自是乐见其成,甚至也同手下的几位高级将官,定下了类似‘达成某某目标,回去送你们某某物件’的赌约。 而对于这一切,身处蕲县西郊的刘盈,却是一无所知······ · “殿下。” 一声低沉的拜谒,惹得刘盈将目光从面前的案几上抬起,待看清来人面目,便也从座位上起身。 “右相国。” 面带笑意的对郦商稍一拱手,刘盈不忘稍侧过身,对郦商身旁的靳歙也微微一拜。 “靳车骑。” 同两位柱国大将打过招呼,又在军帐中分而落座,刘盈也不多绕弯子,径直进入正题。 “虹县驻军,战备之事如何?” “又淮南贼军,可有何异举?” 见刘盈毫无迟疑的问起正事,郦商、靳歙二人也是不敢怠慢,面色齐齐一正。 而后,便是靳歙在郦商的眼神示意下先对刘盈一拱手,才将自己了解到的状况尽数道出。 “禀殿下。” “今虹县,得平阳侯亲率齐卒四万余驻守,又粮草、军械皆足。” “前日,臣亦奉殿下军令,往视虹县驻防事。” “依臣之见:若贼欲取虹县,纵平阳侯孤立无援,亦当可阻敌二十日。” 言罢,靳歙稍一沉吟,不忘略带深意的补充道:“若战起之时,殿下遣军往援,另合上将军棘蒲侯所领之储君四万,岁首冬十之前,虹县,便当无有城破之虞······” 听闻靳歙几乎不加以掩饰的提醒,刘盈却是自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将目光移向了面前的郦商。 “禀殿下。” 就见郦商也是对刘盈稍一拱手,又下意识撇了靳歙一眼,才略带郑重道:“殿下。” “自淮阳关中卒五万抵至,臣便广布斥候往探;今淮南贼之动向,已大体为臣所知。” “——三日前,贼首英布亲率大军渡淮水,于次日抵虹县南五十里而扎营;然至今,仍未闻虹县为敌所攻。” “又昨日晚间,贼营突加火灶,似新得兵卒五万而合······” 说着,郦商的面色也渐渐沉了下去,眉宇阴沉的思虑片刻,才终是沉沉一拱手。 “殿下。” “臣以为,淮南贼之军营,于昨日突加兵卒五万之火灶,虽似大军集结,强取虹县在即;然依英布此贼往昔,用兵遣将之路数,此等异变,贼意恐恰得其反!” 听闻郦商此言,不待刘盈做出反应,郦商身旁的靳歙面上,便悄然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嗯······” “曲周侯所言,确直击要害。” 见靳歙在片刻之间,就表露出一副‘我明白了’的神情,刘盈自也没再端着,而是对靳歙友好一笑,示意靳歙继续说下去。 看出刘盈的意思,就见靳歙略带迟疑的看了看身旁的郦商,待郦商也带着微笑看向自己,靳歙才腼腆一笑,对刘盈、郦商二人分别一拱手。 “英布此贼,向来喜兵行险着,又行诡诈者多、用阳谋者寡。” “今贼军已至虹县,但虹县破,贼北可直入楚国腹地,或玷污丰沛龙兴之所,或兵指楚都彭城,而危楚王;” “更或贼破虹县而西进,便可自东而入淮阳腹地,阻之甚艰;但贼自淮阳而过,兵锋所指,必当为梁国。” “又今梁国,一无诸侯坐镇,二无宿将掌军,更梁国本有之卒,亦已移驻南阳、南郡。” “故贼抵梁,当可不战而抵荥阳,乃至洛阳!” “一俟洛阳有虞,恐关中,便当人心大振,陛下亲立之刘汉社稷,亦当有不稳之疑······” 语调低沉的说着,靳歙的面容之上,也已是尽带上了郑重。 而从靳歙简短的推演中,刘盈也很轻松的明白过来:如果英布真的选择靳歙所说的进攻路线,那这场祸乱,还真的不太好收拾。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在乱起之前,英布困局淮南,四面皆有不通;如果刨去南越、闽越、长沙等风险,困局淮南的英布,像极了被如来佛压在钵下的弼马翁。 但在英布占据荆地之后,压着英布的大钵,就算是碎了一面。 而如今,英布已经从这块破碎处钻出了大钵,又沿着倒扣的钵往上爬,即将爬到钵的底座。 若是按照靳歙方才的推演,那么接下来,英布这个弼马翁,就能很轻易的沿着钵外,爬到钵的另一端。 而在那一端,又一个能让英布彻底转变局势的地方。 ——如来佛按着钵的手掌心! 或者说,是刘汉政权绝对不能失去,甚至绝对不能允许‘有敌人出现在附近’的战略要点:函谷关外! 但对于这个可能性,无论是刘盈还是郦商,亦或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的靳歙本人,其实都并不是很担心。 至于原因······ “然自殿下拟‘以身诱贼’之策,英布便再无强取虹县,而后西进之理。” 轻飘飘一句话,靳歙就将英布不可能选择西进的原因一语道破。 ——函谷关,还只是关中门户,能对关中造成威胁的战略要点,距离英布如今所在的位置,也有足足近二千里! 如此距离,对于后世人而言,自是算不上有多远,左右不过两个小时的飞机,或是三、四个小时的动车。 甚至对于如今的寻常百姓,亦或是商队而言,两千里的距离,虽然算不上近,但稍微走快些,也就是十来天的功夫。 若是封建时代最著名的信息传递方式——八百里加急,那就更不用说了,两千里的距离,最多不超过五天,就能送到!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封建时代,让冷兵器时代的步兵,进行这种上千公里的机动,是绝对无法保证速度的······ 这也很好理解。 ——作为贼军,总不能大摇大摆走正道吧? 就算真的人多势众,也多少得悠着点,昼伏夜出什么的才是正常。 ——作为贼军,总不能只顾着赶路,不注意周边状况吧? 但凡是个当过兵的,哪怕只是个马夫、伙夫,都必然知道什么叫‘埋伏’。 光是这两点,就足以使得一支十万人级别的军队,不得不将新军速度压低到每日七十里,乃至六十里! 再算上十几万人一起活动,保持队形、保持前后距离,以前后照应等等,英布要想带着麾下的十几万贼军,从虹县出发,赶到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外,没个二、三十天的功夫,根本想都别想! 而与这个‘昼伏夜出、一路提心吊胆走个把月,才能抵达能对关中造成威胁的门户之外’的选项相比,英布眼前,显然有一个更好的选项······ “殿下欲以身诱敌,广布传闻于淮水南、北,今贼当已知,殿下正于蕲西。” 轻声一语,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就见靳歙又一次看向郦商,才语调低沉道:“又昨日,贼营异增火灶。” “依臣之见:此,或确如右相国所言,乃贼欲以此惑平阳侯,作势强攻虹县。” “实则,恐贼已减兵增灶,精锐早已趁夜而绕虹县,以趋殿下中军所在!” 听靳歙终于将自己的猜测道出口,郦商也不由面色阴沉的捋了捋胡须,神情满是郑重的缓缓点了点头。 而在郦商身侧,靳歙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冲动,对刘盈突然一拱手。 “殿下!” 突然提高音量的一声拜喏,惹得刘盈赶忙见背挺直了些,旋即将善意的目光,撒向靳歙那隐隐带有些许忧虑的面庞。 就见靳歙暗自纠结片刻,终还是皱眉抬起头。 “殿下以身诱敌至此,虽可使贼无顾西进,而久滞楚地,然殿下之安危,恐当危在旦夕啊!” 语调略带急迫的说着,靳歙不忘再一次看向郦商,似是怂恿般补充道:“前时,家上知言以身诱敌,以免战事延绵过广;然于敌受诱而来之后,家上却未曾明言。” “今贼抵至当不过数日之功,万请家上示下:待贼来,臣等,该如何对之?” “战之?走之?” “亦或固守一地,以待外援?” 听闻靳歙发出此问,郦商也是缓缓抬起头,将同样困惑的目光,望向刘盈那张略有些尴尬的面庞。 “靳车骑所言,确有理。” “若家上不道明对策,待敌临前,臣等,恐当有失策之嫌······” 说着,郦商悄然将话头一滞,旋即意味深长的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一事,臣本不当问。” “然若殿下愿言与臣,臣,亦愿竖耳恭闻······”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本就有些尴尬的面容之上,只顿时又挂上了一抹僵笑。 侧过头,见靳歙也是一副‘殿下不说也行,想说我也愿意听听’的模样,刘盈只摇头一笑,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负手仰头,悠然长叹一口气。 “唉······” “右相国、靳车骑,此有所不知者甚多啊······” 满是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就见刘盈的面容之上,顿时带上了一抹亲近之意。 只不过这么亲近,并不是表露善意,亦或是想要增进感情,而是一股纯粹的信任,以及毫不迟疑、毫不避讳。 “今天下,虽大体尚安,然实则,可谓暗流涌动。” “关东,北有陈豨之乱未平,又燕王,或有养寇自重,乃至判汉投敌之虞。” “值此危难至极,舞阳侯身左相国之贵,而顾陈豨、燕王不暇,又长安朝堂突生妖言,曰:舞阳侯欲伙同陈豨、燕王反······” 将这个令郦商、靳歙二人同时瞠目结舌的消息道出口,却见刘盈只苦笑着又一摇头。 “据孤所得之信函,此事,恐无得善终。” “——父皇已起换帅之念,欲遣太尉绛侯,往替左相国舞阳侯,又令曲逆侯随同,以羁押舞阳侯归京。” “如此,关东之北、朝堂,便当或多有变数;陈豨之反未平、燕王之反或起,舞阳侯为奸妄污言以为叛逆,又北有匈奴虎视眈眈······” “更者,父皇圣躬抱恙,久不能视朝中事······” 又意味深长的补上一句‘父皇病了很久了’,刘盈面上,才终于缓缓涌上一抹严峻。 “关中人心虽安,然朝堂暗流涌动,加之父皇抱恙,关中,便绝不可言‘安稳’;” “关东之北,更错综复杂、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或使社稷、宗庙有颠覆之虞!” “又今,英布起淮南而乱荆、楚······” 说到这里,刘盈望向郦商和靳歙二人的目光中,终是带上了一抹心力憔悴。 “如此微妙之际,曲周侯、信武侯以为,孤当如何是好?” 只此一问,顿时惹得二人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开口! 却见刘盈自顾自又苦笑一声,满是诚挚的走上前,在二人的肩上轻轻一拍,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无尽的苦涩。 “为今之计,孤唯有速平战事,而后星夜奔驰长安,以镇朝堂!” “如此,舞阳侯之事,或尚有转圜之余地;燕王之将反,亦或有挽回之机。” “纵事有不测······” “得孤亲在,亦当可使社稷,无生大患······” 听着刘盈这一番极尽严峻,又满带着诚挚、坦然的道白,郦商、靳歙二人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了一抹沉凝。 ——二人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印象中,应该集中注意力应对战事的刘盈,实际上却将视角放在了一个很高的角度。 而那样的高度,郦商、靳歙二人非但想不到,也绝不敢想······ “既如此······” 面色阴晴不定的彼此稍一对视,就待郦商正要开口,却见帐外,传来一阵承蒙的马蹄声。 不片刻,便是一名衣衫褴褛,面上泥尘遍布,肩侧甚至被布条包扎起来,却仍隐隐泛出血迹的身影,连滚带爬的摔进了军帐。 “将,将军!” “淮,淮南贼!!!” “呼哧···呼哧······” “昨夜,淮南贼留老弱于营中,余部精锐尽数出营,绕道虹县,直趋此地!!!!!!” 7017k 第0231章 唯一一个击败过项羽的人 短短半日之后,原本还算安宁祥和的蕲县,便立时被一股战阵之气所笼罩! 原本畅通无阻的城门,已是不分昼夜紧闭;蕲县本就不多的几百名县卒、乡勇,也都带着各自的兵器,爬到了蕲县城墙之上,无不胆战心惊的探索着城外的消息。 而在半日之前,还驻有刘盈中军大帐的蕲县西郊,更可谓是一片狼藉。 但幸运的是:随着刘盈中军大帐的离开,飞驰而来的淮南贼军,也并没有在蕲县周围多做停留,而是沿着刘盈中军‘遁走’的方向,朝着蕲县以西的会甀离去。 见贼军来而复走,蕲县数万百姓,可谓是暗地里稍松了口气。 但对于着急忙慌‘逃走’的刘盈中军而言,真正的危险,却才刚刚开始······ · 汉十一年秋八月,丁丑(十四),会甀以北,庸城。 看着缓缓关闭的城门,以及在城头上竖起的一个个大纛、旗帜,刘盈的面容之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呼~” “终于来啦······” 神情舒畅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将调侃的目光,移向身旁的舅父吕释之。 而此刻,吕释之面容之上,却已是不见丝毫贵族所该有的稳重。 “呵······” 低头一笑,刘盈便侧过身,似是关怀,又似是调侃的用手肘碰了碰吕释之。 “怎么?” “大军已移入庸城,舅父,怎还惊魂未定?”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面色只陡然一紧,赶忙抬起头,刚想要辩解两句。 待看见刘盈身侧,郦商、靳歙二人,都带着一股莫名怪异的眼神看向自己,吕释之不由又是话头一滞。 哼哼唧唧半天,赶到嘴边的话,终还是被吕释之强行咽回了肚中。 “殿下说笑,说笑······” 看着吕释之仍不忘擦擦额角的冷汗,刘盈倒也没再多调侃,而是将面容一肃,正身望向身侧的郦商。 “如何?” “依曲周侯之见,淮南贼,可尽皆至此?” 见刘盈刚经历一场紧急大逃亡,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心有余悸’的神色,郦商只暗自点了点头。 “单是这份定力,便已有陛下七、八分之姿······” 在心中对刘盈做出‘还算可靠’的评价,郦商便回过身,将右手大拇指举起,闭上左眼,对城外一阵比划。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郦商神情严峻的放下手,将手掌重重在墙垛上一拍,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叹。 “精锐啊~” “俱乃骁勇善战之精锐!”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又见郦商苦笑着侧过身,对刘盈稍一点头。 “贼自蕲县西奔而追至此,反不辞劳苦,绕道至庸城以南扎营,好近淮水之余,更可留有后路——一俟有事,贼便可渡淮水而南下,再入荆、淮南。” “更者,日东升西落,贼则扎营于庸城南,便可不论辰、昏而攻庸城,而不必顾虑日光刺目。” 说着,郦商又缓缓正过头,朝城外那乌压压一片的军营一虚指。 “又贼扎营于庸城南二十里至三十里,又东西阔十五里。” “如此,便乃一宽十里、长十五里之大营。” “依老臣之见,如此之大营,可容战卒,当不下十万!” 言罢,郦商终是敛回面上苦笑,满是感怀的又发出一声长叹。 “唉~” “只可惜,如此强悍之军,不得为吾汉家用于重夺河南、征讨匈奴所用,反为黥贼英布,用之以谋反事······”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啊~~~” 听闻郦商这一声发自肺腑的悲叹,刘盈也是不由微微点了点头。 作为战场菜鸟,尤其是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菜鸟,刘盈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几乎算得上的一无所知。 但前世那段傀儡皇帝的经历,也使得刘盈对一些最基本的理论知识,有了一定的了解。 就刘盈此刻所知:在这个时代,一支武装力量的战斗力,几乎是完全可以和新军速度,画指数比例的正相关关系的! 通俗来说就是:同样一段距离,同样的外部因素,同样的人数,那支军队能更快抵达终点,就基本可以表明,那支军队的战斗力更高、军事素养更为深厚。 而今天,英布亲自率领的淮南叛军,便当着‘逃亡’途中的刘盈,展示了一番教科书级的关于‘怎样追上一支想跑的敌军’的示范! ——要知道刘盈掌控的中军,总共才不过六万人而已! 而且为了今天这场‘逃亡’,刘盈可谓是早早做下了准备。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急行军,是刘盈早有准备、麾下将士早有准备的! 反观英布率领的叛军,单凭一个‘太子在蕲县西郊’的消息,就在今日凌晨偷偷绕过了曹参所在的虹县,至午时前后,便已经出现在了蕲县附近! 到这时,刘盈所在的中军,其实是以逸待劳,如一个短跑运动员般站在起跑线上,就等那一声信号枪响起。 反观信号枪,即英布所率领的叛军,自凌晨潜伏绕过虹县,急行军一整夜抵达蕲县,本该是精疲力竭,饥困交加才是。 但在过去这半天,从蕲县西郊到刘盈此刻所在的庸城,又是大几十里的距离,英布麾下的‘疲军’,几乎是赶着刘盈麾下的中军跑! ——甚至差一点点,就被英布留下队伍末尾的一支校尉部! 而根据郦商的推断,这样一支急行军超过十个小时,又追着刘盈六万大军跑的淮南叛卒,起码有十万人之多······ 一方是疲惫状态下的十万叛军,一边是吃饱喝足,就等英布出现的刘盈六万中军。 单从这个简单地对比来看,敌我双方的战斗力,可谓是一目了然。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刘盈掌控下的中军,真就比不上英布的淮南叛军,这其中,还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在过去这半天的追赶中,刘盈麾下的中军,是逃跑那一方;而英布麾下的叛军,是追赶的那一方。 想想就知道:在一场追逐战中,作为被追赶的那一方,需要考虑的因素有很多。 单就一个‘保持队形和前后间距’,里面的弯弯绕,就足够刘盈研究好几年! 反观英布麾下的叛军,作为主动追赶的一方,所需要考虑的问题,其实就只有一个。 ——盯紧视野内的敌人,然后不管不顾的追上去! 再加上一个‘追上就能生擒太子’的胡萝卜挂在眼前,也就难怪叛军爆发出非人的潜能,能一直紧随刘盈麾下的中军身后。 不过即便如此,过往这半天发生的敌我双方追逐,也足以从侧面印证郦商方才的评价。 ——英布麾下的淮南叛军,绝对算得上精锐! “嗯······” “也正常。” “要是连这点底气都没有,他英布,也不会有起兵造反的胆子······” 语调平稳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汇集在了郦商身侧,正神情严峻的望向城外的靳歙身上。 顺着靳歙的视野望向城外,待看清那支缓缓靠近靳歙的叛军,刘盈却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情,踱步上前。 “信武侯,可是见叛军之势,稍甚吾军?” 听闻刘盈这一问,靳歙却并没有马上回过头,而是维持着那副沉重的神情,盯着城外看了好一会儿。 待那支万人左右的叛军来到城外三里左右的位置,扬起的漫天沙尘也渐渐散去,才见靳歙目光深邃的握起拳,在城垛上轻轻一砸。 “单观此遣兵、布阵之法······” 话说一半,靳歙便缓缓侧过头,就见郦商也是缓缓叹出一口气,旋即闭上眼,对靳歙连连点头不止。 确定自己的看法得到了郦商的认可,靳歙这才回过身,神情满是郑重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当有所知:夕鲁公尚在,又天下诸侯群起,而共与鲁公为敌之时,臣,便屡曾正面鲁公之军。” 轻声道出一语,又见靳歙稍挤出一丝笑容,似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 “嗨~” “臣不敢自倨。” “托陛下洪福,往昔,凡吾汉之将,曾与鲁公战而胜之者,除昔之淮阴侯,便独臣一人······” 听闻靳歙以一种‘我真不想提这事儿’的别扭神情,道出这句满满都是凡尔赛气息的话,刘盈暗绝好笑之余,也是不由沉沉一点头。 靳歙这句话,或许带着那么些显摆的意思。 但作为重生者,刘盈非常清楚:靳歙这句话,可以说是半个假字儿也没有! ——楚汉争霸,或者说‘刘项之争’,虽然最终,是以霸王项羽乌江自刎,汉王刘邦鼎立汉祚为结局,但其实,在整个楚汉争霸的过程中,汉军阵营面对霸王项羽,几乎可以说是‘未尝胜绩’。 鸿门宴、彭城大败等往事,自是不必赘述。 满打满算,自汉元年起,到汉五年,项羽乌江自刎,长达五年的楚汉争霸时期,刘邦麾下的汉军真正意义上获胜的次数,总共也就两次半! 也可以这么说:整个楚汉争霸时器,能在霸王项羽面前获胜的人,拢共就只有两个半。 其中第一位,自是不言而喻——正是在垓下布下十面埋伏,将霸王彻底引向灭亡之路的淮阴侯韩信! 剩下那‘半位’,或者说那‘半次胜利’,准确的说,是一场平局。 是汉军经历彭城大败,溃逃至荥阳之后,彼时的梁相彭越,用前所未有的游击战术,将霸王项羽西进的脚步拦在了关外。 也正是彭越的存在,让当时还没从彭城大败缓过气的当今刘邦,重新走回了雄霸天下的正道之上。 从这个角度上而言,能将霸王项羽拦在关外、拦在荥阳以东的彭越,确实可以算是和项羽打成了平手。 再加上这一场平局,对整个楚汉争霸的结局所造成的影响,以及霸王项羽响亮的名号,说彭越曾胜过项羽‘半次’,也并不算胡说八道。 ——‘和项羽打成平手’的经历,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已经可以算作是一场胜利、成为夸耀自己武勋的徽章了! 而除去韩信,以及‘半个胜利者’彭越,剩下的那一位‘完整的胜利者’,便是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汉车骑将军,一时信武侯:靳歙! 或者可以这么说:自彭城战败,到垓下底定乾坤,汉王刘邦的这段逆袭之路,便是由彭越、靳歙、韩信三个人交替完成。 ——最开始,是刘邦撤到荥阳,背靠函谷关,差一点就要功亏一篑之时,彭越凭着史无前例的游击战,让刚逢大败的刘邦稳住了阵脚; 待项羽在荥阳城下久滞无功,大本营楚地又传来‘韩信奇袭’的消息之后,将韩信挡在楚地之外,无法径直回到楚地,转而只能绕道垓下的,正是靳歙。 正是靳歙所率领的汉军偏军,将急着返回楚地的项羽拦在了路上,并正面战胜项羽,才为后来,汉军大获全胜,项羽自刎乌江的楚汉垓下一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甚至若是提起彭越的游击战、韩信十面埋伏的‘围三缺一’,真要说起来,当今天下,曾经和项羽面对面硬刚,且最终大获全胜的,还就只有靳歙一人! 也正是凭借如此独一无二的骄人武勋,靳歙才从最开始的中涓侍从,成为了如今汉室,地位仅次于太尉周勃的二号人物——车骑将军! 而当这么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说‘不是我想提,但我确实硬刚过项羽,还打赢了’的时候,即便这个场面有多么违和,刘盈都不觉得哪里不对。 但很显然,靳歙突然提起这件往事,绝不单纯是想要显摆一下······ “当年,垓下一战前夕,臣曾率军同鲁公战之。” 就见靳歙又轻声道出一语,旋即面色沉凝的回过头,再次望向了城外。 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靳歙才回过身,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依臣观之:此刻,城外淮南贼军之姿······” “或,或‘略’似昔,鲁公所用之兵、阵之法······” 7017k 第0232章 黥贼,不过东施效颦之匪类 听到靳歙以一股莫名怪异的语调,说出这句‘英布的军队,看着很有项羽大军的气势’,刘盈也是不由摇头一笑。 ——英布,可是第二从项羽帐下走出,投身汉营的楚将! 甚至比起‘前辈’韩信,英布在项羽麾下,无论是待的时间,还是获得的地位,都远非以‘裨将’身份投身汉营的韩信所能比。》三五文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us.us 第0233章 要么应有尽有,要么满盘皆输 同一时间,庸城以南五里,淮南叛军阵列。 从战车上的座位直起身,踩着战车与马之间的隔栏,望着近在咫尺,却又城门紧闭的庸城,英布的面容之上,只尽带着一抹胜券在握的自信。 “嘿!” “可惜,大军连夜奔袭,诸将士身心俱疲。” “若不然······” 英布一声略带遗憾的唏嘘,顿时惹得一旁的淮南将官们咬紧牙槽,旋即纷纷将恼怒的目光,撒向不远处的庸城。 ——就差一点! 就差那么不到一里的距离,淮南国兵,就能缠住‘仓皇逃窜’的刘盈大军!!! 而现在,看着到嘴的鸭子,已是逃入坚固的庸城壁垒,淮南国将士心中,只尽带着恼怒,和愤恨。 但与这些咬牙切齿,仍纠结着‘咋就没追上呢?’的淮南将官所不同,英布身旁的亲兵,已是隐隐带上了一抹忧虑的神情。 “大王。” 一声轻唤,惹得英布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却也并没有回过头,而是将头稍侧过去些许,不冷不淡的‘嗯?’了一声。 就见那亲兵忧心忡忡的走上前,对英布稍一拱手,便直起身,阴沉着脸,望向五里外,已是城门紧闭、守备严整的庸城。 “大王亲率大军,逐汉王太子,值此军心正盛之际,臣本不该妄言。” “然······” 为自己‘泼冷水’的举动稍辩解一番,亲兵便回头望向英布,手指却是朝着庸城周围虚指一圈。 “大王且看。” “嗯?” 听闻亲兵此言,纵是对这位族兄不合时宜的‘进言’感到不喜,英布也还是不由自主的侧过身,将疑惑地目光,撒向了庸城周围。 “嘶······” “怪事······” 只稍环顾一圈,英布面上,便也带上了同亲兵如出一辙的怪异神情。 “庸城,地处荆、楚之交,甚近淮水,怎庸城周遭十数里,竟不怎见绿植?” 见英布片刻之内,便猜透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亲兵面上忧虑稍褪去些许,但语调中,却仍尽是沉重。 “大王所言甚是。” “——楚地,自古便多河、渠,又雨甚裕,从不曾闻楚地有缺水之地、逢旱之岁。” “汉王之祖居丰邑、沛邑,更取自‘水丰而沛’之意,寓此地之水,从不曾有所缺。” “丰、沛位楚西,尚且如此,又何论庸城近淮水,而周遭不见老木、树植?” 听闻亲兵这短短数语,英布的面容之上,便缓缓涌上了一抹了然。 “兄长之意······” 意味深长的一声轻询,终惹得亲兵沉沉一点头,也使得英布面上轻松之色一敛,旋即被一抹阴沉之色所取代。 “坚壁清野······” “哼哼!” “倒也无愧为汉王子。” 见英布明白过来,亲兵神情中的担忧又退去些许,但口中的话,却还并没有结束。 “大王试想。” “——昨日夜幕时分,大王亲率麾下精锐,自虹县外暗匐而走,星夜疾驰,而突现于蕲西。” “汉王太子所部,亦见大王之纛而惧怖,不半刻便为溃军,自蕲西仓皇而走,以至庸城。” “如此急迫之行,又后有追兵,汉王太子又何来时机,于庸城之外坚壁清野?” 听闻亲兵又道出一语,英布的面上,已尽是一片郑重之色。 “庸城······” “乃那孺子,早已备下之藏身地!” 语调隐带许恼怒的一声低号,英布巨大的右拳,也应声砸在了战车的木栏之上! 但即便如此,那亲兵却依旧没有明智的止住话头,而是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尽数道出。 “此,确乃其一:庸城之外,当乃汉王太子早有准备,方有今‘坚壁清野’之相。” “然臣之所忧,尚不止于此。” 神情满是严峻的道出此语,亲兵便低下去头,稍侧过身,示意英布‘借一步说话’。 见此状况,英布思虑再三,终还是面色阴沉的一点头,纵身自战车之上越下,拉着那位担任自己亲兵的族兄,来到了一块稍空旷一些的区域。 “兄之忧虑,尽言与寡人便是。” 得了英布的允许,亲兵终是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将自己所有的疑虑,尽数摆在了英布的面前。 “一者:汉王太子现身蕲西,本就有违常理。” “——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又所谓:战阵之前,刀戟无眼。” “汉王太子,身社稷、宗庙之后,得汉王以‘平叛’之责相托,为何不远此地,而于丰、沛,乃至淮阳、梁地驻营,反以身犯险,携卒不过五万,现身于蕲西?” 说着,亲兵不忘语带急迫的补充道:“大王当知:蕲西,北距淮水不过二百里,远虹县更不足百里!” “如此险地,汉王太子,缘何而来?”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大王不妨思之:若大王为汉王太子,当以身犯险,现身蕲西否?” 听闻此问,英布只下意识微微摇了摇头。 但片刻之后,英布又从思绪中回过神,面带孤疑的说道:“许是汉王年老,而太子过幼未冠,故太子欲以‘勇武’之面示人,方有此举?” 语调略有些没底气的提出这个可能性,英布不由又是眉头一皱。 “若果真如此,太子蓄意散出自身所在,引寡人自来,亦当乃此故?” 听闻英布此言,那亲兵只面带愁苦的缓缓一点头,但目光中,却更带上了一抹担忧。 “大王所言,确非无理。” “然臣愚以为:单只太子欲以勇武之面示人,尚不可言解大王今之所见······”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亲兵便稍回过身,看了看不远处面带疑惑的淮南将士,旋即拉着英布的胳膊,又朝远处走出去几步。 “大王。” “若汉王太子,单因恐汉王老迈,故忧日后主少国疑,方有‘示人以勇武’之念,其驻军蕲西,尚可言之曰:合情合理。” “便是太子刻意散露自身之所在,因大王自来而战,亦合此理。” “——然若如此,今日,大王率军亲来,抵至蕲西之时,汉王太子又缘何不战而逃?” “如此,太子前时之筹谋,岂不尽付诸东流?” “知太子见大王而惊走,自困庸城而不出,凡汉之将帅、朝臣,又安能以为太子勇武,可承汉王之宗庙、社稷?” 听到亲兵这接连数问,英布的面上,只稍涌上一抹孤疑。 按理来说,作为太子的刘盈,出于‘表现一下自己是多么勇武’的考虑,以身犯险出现在荆、楚之交,甚至放出风声暴露自己的位置,确实是一种极为合理的可能性,或者说动机。 而在英布率军突袭,如同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蕲县西郊之时,刘盈选择‘不战而逃’,也确实会让‘为了表现自己而扎营蕲西’的初心,再也得不到想要的效果。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为什么出现在蕲西,今天又为什么不战而逃······ “于寡人何干?!” 暗啐一口,英布面上,便隐隐涌上一抹耐心濒临耗尽的急躁。 “许是那孺子急功近利,肆意妄为,方驻军蕲西;待寡人率军亲至,又吓的那孺子仓皇逃窜?” 满是敷衍的一声答复,却惹得亲卫再次皱起眉,望向英布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毫不遮掩的愁苦。 “大王~” “若果真如此,汉王太子,又何必于早先,便于庸城之外坚壁清野?” “若非早有‘与大王战于庸城’之意,今日之汉军,又缘何只见慌乱,而不见溃散,只顷刻之间,便整军列队,疾往庸城?” “——须知纵鼠遇犬,亦当慌乱片刻,方可生逃亡之念;若是群鼠,更当慌不择路,溃逃四方!” “若非早有准备,今日汉军,又如何自蕲西顷刻而动,半日便抵庸城,又未为大王所追及?” 满是愁苦的道出这番话语,见英布面上,再次涌上忧虑之色,亲兵才稍走上前,对英布沉沉一拱手。 “大王。” “臣愚见:自汉王太子驻军蕲西始,至大王得闻太子所在,又自虹县暗动精锐,又今,大军兵临庸城之下······” “——此般种种,恐惧乃太子之所谋!” 语调满是笃定的给出结论,亲兵不往严谨的补充了一句:“纵非太子,亦当乃绛侯、舞阳侯等名将之策!” “大王当知:太子年幼,又未曾掌兵;此事,臣知之,大王知之,天下皆知之,汉王、长安朝堂,亦绝无不知之理。” “天下皆知太子年弱而不知兵,然汉王终,仍以太子为平叛之帅。” “大王以为:汉王安能不尽遣汉之名帅、宿将,以随太子左右?” “便念日后,汉王薨而太子继位之时,太子可同军中将帅、勋戚交好,汉王亦必尽出可用之将、帅!” 听到这里,英布的神情,终于再次恢复到了先前,那副满是郑重的模样。 对于族兄方才说的那句‘这都是太子的阴谋’,英布并不怎么相信,也不太愿意相信。 ——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还是娇生惯养、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要是能有这般谋略,那起码五十年内,任谁也不可能取代刘汉! 倒是后面那句‘名将献策’,在英布看来,可能性稍微高了那么点。 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明白究竟是谁,有胆子想出‘以太子为诱饵’的策谋,但英布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还请族兄详言。” 见英布的语调中,重新带上了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恭敬,那亲兵只暗地里长发出一声,便将自己的猜测尽数道出。 “臣以为,太子驻军蕲西,恐乃诱大王至此,而不能西进!” “若臣所料无错,自今日起,太子麾下之军,恐皆当紧闭庸城门,昼夜轮值而戒严,死守不出,以待外援。” “如此旬月,长安便可于关中再征大军,又关东各诸侯争相出郡国兵,驰援庸城而邀宠于太子······” 说着,亲兵只沉沉一摇头,满是郑重的望向英布。 “若待彼时,大王纵手握十数万大军,又雄踞淮南、荆二国,恐亦当功败垂成,万事,休矣······” 听闻族兄这一言,英布的面色,已是彻底阴沉的险些能滴下来水。 早先,英布的注意力,几乎全被‘生擒太子,以逼迫长安就范’的美好未来所吸引,自蕲西一路追至庸城,英布都丝毫不觉得疲惫! 但现在,当自己的族兄满带着忧虑,提出这个‘我们可能中了圈套’的可能性时,英布被狂热占据的心,才终于重新冷静了下来。 准确的说,英布现在的处境,也并非是绝对以上的‘圈套之内’。 ——如果能甘心舍下‘太子刘盈’这块肥肉,以及‘生擒太子’的天赐良机,英布随时可以率军南下,重新回到荆地,亦或是大本营淮南国。 但与刘盈今日不战而逃,必然会让麾下将士军心低迷一样,英布若是自庸城撤军,也必然会军心涣散。 更要命的是:刘盈麾下军心涣散,也终究不过是‘军心低迷’;虽然兵卒们士气低迷,但单出于一个‘誓死保护储君太子’的责任,也都还能拿得起剑、挽的开弓。 但英布所率领的大军,若是出现‘军心涣散’的状况,那下一步,恐怕就是‘大军溃散’了······ 原因很简单:英布麾下的,全是叛军! 对于叛军而言,除了胜利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选择! 唯有胜利推翻刘汉政权,叛军将士才能避免被秋后算账,并借着‘从龙之功’一飞冲天。 所以,当下的状况就是:理论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英布率军从庸城撤离;但实际上,英布根本不能从庸城撤离! 因为‘眼睁睁看着太子躲进庸城,却不试图攻打庸城’,必然会让英布麾下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军心,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想到这里,英布便不由自主的回过头,望向庸城城墙的目光中,已尽是带上了决绝,和熊熊战意。 “十日!” “十日之内,务当大破庸城,而生擒太子!!!” 第0234章 朝政的真谛 对于英布‘十日攻下庸城’的决心,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但光是从叛军第一日攻城,就对庸城守军造成的巨大压力来看,刘盈也不难猜测到:对于自身的处境,英布,只怕是已有了极为清晰的认知。 ——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庸城,生擒,乃至斩杀刘盈,英布所率领的大军,就必然会深陷楚地! 但对于英布是否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庸城,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很显然,这份与年纪、经历严重不符的淡然,也引起了吕释之的强烈好奇心。 “殿下。” 站在庸城内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刘盈将目光撒向远方,才刚退去的淮南叛军方向,吕释之面容之上,只稍涌上一抹焦虑。 “今日,贼自申时攻城,至酉时三刻退却;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城内守军,伤亡便已近千。” “更者,早先输入庸城备用之弓羽、箭矢,亦已耗去近十万。” “若日后之战事,皆照此般,臣恐不待平阳侯、宣平侯大军援抵,庸城······” 适时止住话头,吕释之便叹息着摇了摇头,旋即向刘盈递去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而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面上轻松之色也稍一敛,却并没有如吕释之预料般,带上些许焦虑,和担忧。 “唉~” “此,皆战阵所不能免之事······” “凡两军交战,无论胜败,必皆有死伤,只别于敌我伤、亡之多寡。” “纵昔,淮阴侯布十面埋伏,困鲁公项羽于垓下之时,吾汉家之将士,亦伤亡甚巨。” “——单乌江畔,鲁公独身一人,更曾阵斩吾汉家精锐足三十七人,重力有不遂,方拔剑自刎······” 语调略带沉重的说着,刘盈不由昂起头,对城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的道理,刘盈早在前世,就已经看了个透彻。 虽然在内心深处,刘盈对那些‘死王事’的英烈,仍下意识带着缅怀,但作为太子,此刻的刘盈,却只能摆出一副铁石心肠。 原因无他:战事,才刚开始。 若刘盈年纪稍大些,亦或是有些许武功傍身,那大敌当前,刘盈自是可以摆出一副‘将士阵亡,孤心如刀绞’的姿态,来邀买人心。 但在此刻,军中都仍旧偶有‘太子年幼,不知兵事’的流言,军中将士心中还对自己的掌兵能力有顾虑的当下,刘盈必须无时不刻展露出一个成熟武人,所应该展露出来的风姿。 至于抚恤、补偿的阵亡将士,重新披上‘仁厚太子’的人设,那也是战后该做的事,而不是现在。 见刘盈这般反应,吕释之神情怪异的沉吟许久,终还是未再开口。 倒是刘盈身后,适时传来一声不着痕迹的恭维声,将刘盈、吕释之舅甥二人的目光从城外拉回。 “殿下所言甚是。” “凡两军对阵而交战,但非敌十倍于我,又或我十倍于敌,便绝无一方伤亡惨重,而一方将卒无损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轻笑着回过身,对郦商含笑一点头,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沉稳,郦商心中也是暗自稍一点头,旋即面色稍一正,对刘盈拱手一拜。 “今日战事之细况,臣已大致知之。” “——今日一战,驻守南墙之卒二万,殁三百五十四,伤六百余;其中,又七十四人伤重不治。” “余轻伤者四百余,大都为箭羽射中臂、足,虽未伤及要害,然皆已不可登墙而戍。” “另百余,其伤或重、或中,纵其伤可愈,日后,恐亦当身有残缺······” 听闻郦商报出这一串精确到个位数的伤亡数字,刘盈的面容之上,只下意识涌现出些许沉重。 “伤亡近千······” 沉着脸,从嘴中挤出这几个字,刘盈的目光中,也隐隐涌上些许恼怒。 郦商的话,刘盈自是听得明白。 今日午时前,大军才刚从蕲县西郊出发,到下午才抵达庸城。 而从大军抵达庸城的下午,到片刻之前的黄昏时分,短短两个时辰,刘盈麾下的关中将士,便已有足足四百多人阵亡! 除了四百多长眠于此的阵亡英烈,还有四百多人受轻伤,彻底失去了战斗力,提前告别了这场庸城保卫战。 更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甚至隐隐有些窝火的,是其余那百余名身受重伤,生死未卜的重伤员。 虽然郦商的话没有说的太明白,但刘盈也很轻松的就猜到:等待那百余名重伤员的,究竟是怎样悲惨的命运。 运气差点的,就会和那七十多名活着被抬下城墙,最终死在城内的重伤员一样,痛苦的死去。 而在这个‘巫医不分家’,军中更没有‘军医’一说的时代,重伤员伤重不治的可能性,实在是高的有些离谱。 ——能被判断为‘重伤’,并被同袍抬下城墙的,十个人里能有三个活下来,都已经算得上是奇迹! 而即便是那几个活下来的幸运儿,也会如郦商所说的一样,留下不同程度的伤残,基本失去劳动能力,彻底成为家庭的累赘······ “呼~” 定了定神,又面色郁结的吐出一口浊气,刘盈便稍停止了身,神情严肃的望向郦商。 “还请右相国传孤之意,以使全军将士知晓。” “——凡汉家之将士,不分将官、兵丁,不分战卒、民勇,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皆亲养之!” “若幸伤而未死,身留伤残者,孤亦皆出内库钱、粮,不时抚恤,以供养其家!” “另无论战死、伤残者,其长子皆从良家子而入宫,操以为太子亲卫!!!” 神情严肃的道出此语,刘盈不忘沉声补充道:“除此,朝堂于阵亡、伤残将士之抚恤,父皇于有功将士之封、赏,于死王事之将士之恩赐,皆如故。” 听闻刘盈这一番话语,郦商的面容之上,自顿时涌上一抹由衷的笑意。 作为汉室数一数二的顶尖将领,郦商实在是太清楚刘盈的承诺,会带来怎样的改变了。 在如今汉室,百姓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是为了什么? 答案是上可建功立业,报效君恩;下可以武勋换取赏赐,供养家中妻儿、老幼。 那么,青年男子参军,有何后顾之忧?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郦商这么一个久经沙场战阵的老将而言,实在是再浅显不过。 ——阵亡、伤残之后,会使家中失去一个壮劳力! 而刘盈这短短几句关于阵亡、伤残将士的承诺,便已经足以让任何一个汉军将士,将所有的后顾之忧甩在脑后! ——先是一句‘凡死王事者,其家中亲长、妻儿孤亲养之’,算是保障了战士阵亡后,家庭的生计; 毕竟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人怀疑太子的承诺会不会掺假,作为太子的刘盈,也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尔反尔。 之后,又是‘伤、残而未亡,亦出内库钱供养’,算是补上了一个小漏洞:不管是阵亡还是伤残,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愁于生计。 要说最关键的,无疑便是最后一条:阵亡、伤残者之长子,操以为太子亲卫! 操,顾名思义,便是操练、培养;操以为太子亲卫,自然就是按照太子亲卫的标准着重培养。 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就算最终没能成为光荣的太子亲卫,也绝对能凭借过人的见识以及军事素养,在军中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单就这一点,恐怕就足以让每一个屯长以下的汉军将士抛开一切,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杀敌、如何杀更多敌人之上了。 反正最终的结果,都不算太差。 ——杀敌,有武勋、有赏赐;战死、伤残,有朝堂的抚恤,和太子亲口承诺的‘照拂’。 且相较于解决当下的抚恤、照拂,能为子孙后代谋求未来的‘操以为太子亲卫’,无疑更令人行动。 但很快,郦商面上的喜悦之色,便被一抹略有些忌惮的神情所取代。 见此,刘盈自也是猜出了郦商心中的顾虑——左右不过是刘盈此举,多少有些逾矩之类。 毕竟再怎么说,这是‘唯天子可作威作福,臣无有作威作福’的时代。 而刘盈作为太子,在朝臣、百官面前,虽然算是‘君’,但在刘邦面前,刘盈仍然是‘臣’。 但对此,刘盈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担忧。 刘盈也相信:自己做出‘厚抚阵亡、伤残将士’的许诺,老爹非但不会心生芥蒂,反而会为此感到欣慰。 想到这里,刘盈便轻笑着对郦商一点头。 “右相国无须顾虑。” “早自出征之时,孤便曾以此事请奏于父皇;父皇虽未明言肯允,亦不曾驳之。” “且孤东出长安之时,父皇曾亲书天子诏,言此番平叛,许孤便宜行事。” “右相国大可以孤之言,广传与军中将士知,而勿有后虑。” 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迟疑之色才悄然退去,面带钦佩的对刘盈一拱手。 “臣,谨遵殿下军令!” 行过礼,直起身,见刘盈再次回过身去,将目光撒向城外,那片仍能看见些许血污的‘战场’,郦商心中,也不由思虑起来。 郦商当然知道:对于刘盈做下的这些承诺,天子刘邦必然会无条件支持! 退一万步说,就算刘盈此举,让天子刘邦生出了些许‘被抢班夺权’的感觉,但刘邦也顶多是私底下骂刘盈两句。 明面儿上,也必然是一副‘我儿做得好,非常好!’的态度。 但即便如此,郦商也必须在刘盈面前,或直白或隐晦的问这么一嘴:殿下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看上去,郦商此举,或许显得有些多余。 但实际上,如果没有这么一道程序,那郦商无论如何,都不敢按照刘盈的命令,将这些话传到将士们耳中。 原因很简单:这件事虽然是‘一整件事’,但天子刘邦,却并不会将其当做整体来看待。 刘盈许下承诺,天子刘邦考虑的,必然是刘盈这个举动妥不妥当,以及会不会破坏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秩序。 而对于郦商,天子刘邦则会从另外一个角度观察。 ——太子许诺抚恤将士的时候,郦商是什么反应? ——难道就没提醒一下太子,这么做,多少有点逾矩? 这样一来,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刘盈‘不小心’逾矩,还能理解为年纪小、不懂事,就算顶天了去,有太子身份、皇后老娘做后盾,也顶多是吃顿挂落。 但郦商若是‘明知太子逾矩而不阻止’,那就不是吃顿挂落的事儿了。 ——坐视太子犯错而不规劝,你郦商意欲何为? ——难道是想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落储位,从而达成一些不为人知的目的? ——又或者,是你郦商甚至都不认为:刘盈此举,是不恰当的、是逾矩的? 一旦类似的念头出现在当今刘邦脑海中,那郦商就算能侥幸保住小命,也起码要掉一层皮。 而现在,有了刘盈这么一句‘没关系’的回答,郦商就不需要再顾虑了。 ——陛下,俺劝了,俺真劝了! ——但殿下非说没关系,俺一个做臣子的,也实在劝不动太子殿下啊~ 而这,便是政治。 同样一件事,能不能做,有时候并不取决于对错,而取决于做这个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在这件事当中,又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有些事,地位高的人不能做,但地位低的人可以; 而有些事,只有地位高的人才能做,地位低的人,根本扛不起。 有件事,他能做,他也想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阻; 又或是某件事,他不能做,他也不愿意做,但只要你在,你就得劝他做。 这无关乎虚伪或真挚、阴暗或坦荡,而是取决于在这样一场舞台剧中,每个人的身份、角色不同,需要承担的使命、任务也必然会不同。 后世为人口口相传的‘红脸白脸’,也正是此理······ 7017k 第0235章 也只好如此了··· 对于关中百姓而言,秋收前的几天,基本都是在期待、憧憬,以及一丝对未来美好的向往中渡过。 但对于驻守庸城的关中军卒而言,这几天,却过的无比漫长······ “殿下!” 庸城保卫战爆发第三日午时,端坐庸城内城墙角楼之上,刘盈正眼睁睁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淮南叛军,身后却再次迎来了曲周侯郦商的到来。 “殿下。” “瞭远台报:平阳侯所率虹县齐卒四万余,已于三刻前,抵至叛军大营以东三十里!”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却是头都不回,将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庸城外的叛军阵列之上,皱眉稍发出一声短叹。 虽然对庸城即将面临的局面有所预料,但英布麾下叛军对庸城发动的攻势之强,也还是多少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战斗爆发至今,才过了短短三日,若是按第一天只从午后打到了黄昏、今日又才到午时,满打满算,战斗爆发才不过两天而已。 在后世,尤其是现代化战争当中,两天时间,或许足以发生许多变数。 但在当下这个时代,尤其还是骑兵都没在中原华夏绽放光芒,战争仍旧以战车为主、步兵为辅的古华夏冷兵器时代早期,一场敌我双方人数总和接近二十万人的中型战役,两天,基本无异于后世人常挂在嘴边的‘两分钟,就两分钟。’ 举几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就足以证明这个结论。 ——青史留名的著名战役:秦赵长平一战,从秦出兵韩国上党郡,迫使韩国割让上党给赵国,导致秦赵对峙,到秦战胜赵国,前后足足花了三年之久! 即便是单论长平一场战役,从正式爆发,到赵国用赵括将廉颇换下,再到赵国彻底战败,也花了足足五个月。 甚至是在马服君身陷亲军重围之后,彻底失去粮道和后勤补给的赵国大军,也撑了足足四十六天。 至于秦灭六国所花费的时间,虽然在大多数人影响力,都基本是砍瓜切菜、一路平推,但实际上,从嬴政加冠亲政,整合秦国内部,到秦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也花费了足足十七年之久。 从这一个个数据,以及当今天下‘凡卒过万,日行不过八十里’的行军速度来看,两天对于一场中规模战役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是:就是在这‘什么都算不上’的两天之内,驻守庸城的汉军将士,已经遭受了超过三千人的伤亡! 城内的弓羽箭矢、巨石滚木等守城器械,也是在这短短两天之内,消耗了近两成! 而这样的伤亡代价,以及守城器械的损耗速度,无疑是刘盈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刘盈脑海中,至今都还记得一句话。 ——在冷兵器时代,一支武装力量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军心涣散,超过三成,就会基本濒临溃散。 而现在,短短两天时间,刘盈麾下的六万于关中卒,就已经伤亡半成! 除此之外,守城器械的消耗速度,也大大出乎刘盈的预料。 如果未来几天,庸城内的守城器械依旧按照这个速度损耗下去,那理论上,再过八天,庸城就将失去一半以上的防守能力! 没有了弓羽箭矢、巨石滚木,守城的将士们除了用金汤、粪水之类的污秽之物聊做补充之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从二十里外的叛军大营走来,将一个个长梯搭上城墙。 之后,则必将是不可避免肉搏战,白刃战······ “八天······” “嗯·········” 沉着脸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略有些烦躁的松了松衣襟,侧身望向郦商那遍布血丝的双眸。 郦商话里的意思,刘盈自是明白。 ——按照先前的约定,在收到‘刘盈中军遭遇叛军突袭’的消息之后,平阳侯曹参所率领的虹县齐卒,按时抵达了战场。 而现在,抵达战场边沿的曹参大军,却面临着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 ——扎营! 道理再简单不过:曹参大军到来的消息,刘盈都已经通过‘瞭远台’得知,那身处场外的英布叛军,肯定也已是有所知晓。 甚至很有可能是早刘盈一步知晓! 再怎么说,英布也好歹是‘名将’,对于曹参大军的来意,自是了然于胸。 所以在发现曹参大军抵达之后,英布的注意力,就很有可能集中在身处庸城之外,且没有任何掩体、庇护之所的曹参大军之上! 当然,出于对庸城汉军的忌惮,英布大概率不会直接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大军。 但派出小股人马侵扰、恐吓,吓得曹参不敢下令扎营,只能命令大军时刻戒严,英布还是能做到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非常尴尬了。 ——为了保护刘盈、保住庸城,将英布叛军留在庸城之外,庸城城门,绝对不可以打开! 但为了让曹参腾出手,花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扎下一座能勉强容下麾下军卒的军营,庸城内的刘盈大军,就必须做出反应,以吸引英布的注意力! 最起码,也要让英布在半天到一天的时间里,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才能为曹参大军扎下营盘、立足脚跟争取到时间。 可是这样一来······ “前日,右相国所遣之斥候精骑,可有来信?” 刘盈突然一声发问,顿时惹得郦商面色更沉了一分。 “禀殿下。” “臣所遣之斥候,大都未能突出贼之重围,于当日暮时便无功而返。” “更有十数人至今未归,生死未卜······” 听闻郦商此言,纵是心中早有预料,刘盈也是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 现当下,庸城守军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其实并不是伤亡,亦或是武器军械、后勤辎重的短缺。 ——作为当今天下最为优秀的兵源地,关中出身的庸城守军,对伤亡的承受能力,本就非寻常军队可比。 再加上刘盈的存在,一起刘盈前日许下的重磅抚恤制度,也能让将士们心中,多出一个‘誓死保护太子殿下’的念头。 至于武器军械,虽然消耗的有些快,但也还能撑个十来天。 军粮就更别提了,如今庸城内的存粮,足够城内守军用至少两个月! 真正让刘盈感到忧心忡忡,甚至离奇生出些许烦躁情绪的,是情报。 ——当下的庸城,已经彻底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 英布麾下的斥候部队,已经将庸城周围方圆三十里的区域封锁! 若是有大股兵马,这些斥候自是无能为力;但若只是十几人乃至数十人的斥候游骑,那还是不在话下的。 偏偏这个时代,军队彼此之间的联络手段,还就只有斥候游骑穿插传递这一种方式······ 这就使得身陷庸城,陷入英布叛军包围的刘盈,根本无法和城外取得任何联系。 ——就连曹参率军抵达的消息,都是庸城城墙角的瞭望台肉眼看见,上报郦商,再由郦商禀告刘盈的······ “呼~” “姐夫啊姐夫······” “来的路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遥望向西方,张敖大军正在前来的方向,刘盈不由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刘盈的目光,便撒向了城南方向的叛军大营。 准确的说,是比叛军大营更靠南的淮水,以及淮水以南。 “颍阴侯······” 又是一声莫名其妙的轻喃,刘盈涣散的双眸终是重新聚焦,回身望向郦商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一抹稍显刻意的沉稳。 “虽今庸城为贼所围,书信里外不通,然庸城之境况,尚不至危难之地。” “——战事未启之时,楚王便曾以楚卒各二万,分驻于凌县、徐县,另由平阳侯亲率齐卒十万,驻守虹县。” “今平阳侯已至,凌县、徐县之楚卒,亦当不日便至。” 语调颇有些淡定的道出此语,刘盈又挤出一丝轻松地笑容,遥指向西方。 “另孤姊夫,驸马都尉宣平侯张敖,正率十数万关中援军,于驰援庸城之徒。” “至多十数日,宣平侯大军,亦当援抵。” 言罢,刘盈面色不由更淡定了一分,似乎说出这两句话,真的让刘盈安心了一些。 而后,刘盈又深深凝望向郦商,朝叛军大营的方向一昂首,却并未开口。 见刘盈这般举动,郦商稍一思虑,便也明白了刘盈的深意,面容之上,也稍涌现出些许笑意。 但片刻之后,郦商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再度带上了一抹迟疑。 “殿下。” “各路援军皆抵庸城在即,庸城,又得臣同车骑将军信武侯合力驻守,半月之内,自当无忧。”Μ.5八160.cǒm “然平阳侯率军抵至,孤悬在外,又卒不过四万;若殿下不出手相助,平阳侯麾下齐卒,恐难于城外扎营啊······” 话题被郦商再次拉回曹参麾下的齐军,刘盈也是不由稍敛面上笑意,沉吟思虑片刻,终还是沉着脸回过身。 “右相国以为,孤当如何相助,方可使平阳侯之困境稍缓,得驻盘扎营之机,以为吾庸城将士之外援?” 语调平缓的发出此问,刘英便将满带着严峻的目光,撒向郦商那极尽迟疑的面庞之上。 好歹前世,刘盈也曾做过近十年的‘汉天子’,在大的战略方向之上,刘盈或许多少,也总能有‘过人之处’。 但在这种详细的策略、计谋之上,刘盈却并没有多少天赋。 单就眼下的情况来说,刘盈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大开庸城城门,摆出一副出城应战的架势! 只有这样,才能让英布暂时将曹参大军抛在脑后,满怀激动地率军前来,与刘盈麾下大军决战! 顶天了去,也就是留下小半兵马,在战场侧翼‘掠阵’之余,戒备曹参大军。 可这样一来,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兵马,就将完全失去庸城的庇护,野外的正面对战,也会将双方的兵力差距无限拉大! 稍有不慎,便会是一场歼灭级别的惨败,等着如今端立城头之上的刘盈。 ——如果刘盈,还能保住小命的话······ 所以在刘盈看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城应战’这个选项,都绝对不能采取。 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城外的叛军,将注意力从刚刚抵达,正进退两难的曹参援军身上移回庸城,那就不在刘盈的能力范围内了。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面上也明显涌现出一抹纠结之色。 “稍开城门······” 似是试探性道出一语,都不等刘盈皱起眉,就见郦商自顾自摇了摇头,自己将这个念头率先否定。 “今敌众我寡,又殿下身于此;依凭庸城壁垒,大军尚可与贼转圜,若城门大开,大军尽出而与贼战于旷野······” 话说一半,郦商便又摇了摇头,再度将头低了下去。 如此过了许久,见郦商依旧是一副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的架势,刘盈也是不由再叹一口气,旋即稍走上前。 “唉······” “也怪不得右相国。” “实在是平阳侯大军抵至过于突兀,又庸城陷贼重围,未能事先有所准备······” 似是安慰般说着,刘盈不忘昂起头,在郦商那比自己头还高一点的扩肩上拍了拍,才又回过身,面带思虑的望向城外。 “嗯·······” “若别无他法,孤,到有一策。” 略有些没有底气道出此语,刘盈便稍昂起头,看了看高悬于空中的烈日。 “此刻,午时已过;至日昏,当不过三、四时辰。” “若可拖延至日昏,待夜幕,平阳侯所部,便当可连夜扎营?”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只眼睛微微一亮,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悄然带上了些许困惑。 “确如殿下所言。” “然若城门不开、大军不出,又当如何拖延淮南贼至日昏?” 闻郦商此问,刘盈只神情复杂的沉吟良久,终暗自点了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 自语一声,刘盈便再度抬起头,望向郦商的目光中,已是隐隐带上了些许狡黠。 “孤有书函一封,欲与黥贼。” “不知右相国麾下,可有胆魄过人之勇士,可携此书,往送黥贼之手?” 第0236章 英布居然不上当? “汉王太子,果真是这般说的?” 半个时辰后,庸城以南二十里,淮南叛军大营。 大致扫了扫手中的捐书,英布不用面带孤疑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青年身上。 却见青年听闻此言,面上只嗡而涌上一抹恼怒之色! 毫不畏惧的瞪大双眼,盯着英布看了好一会儿,青年才不轻不重的冷哼一声,高傲的将头别了过去。 “淮南王慎言!” “自鲁公身死乌江,天下便早已归一,当今圣上已承皇帝位而立汉社稷,以为天下王!” “陛下已为天子,殿下,便当为储君,乃社稷、宗庙之后!” 语调极其严肃的道出此数语,青年便悄然将眼角眯起,望向英布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威胁。 “论制,太子位比诸侯;且此,亦因太子年弱,而诸侯多为宗亲长者,太子多幼于宗亲诸侯方有之制。” “淮南王非宗亲,尊位本就于太子之下, 更今之太子, 已得陛下以监国之责相托,得陛下假天子节, 许‘便宜行事’之权。” “于假节之监国太子,淮南王,还是恭敬些为好······” “混账东西!!!” 青年话音刚落,都不等英布开口, 硕大的军帐之内, 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咆哮! 待英布面带怪笑的侧过头,就见帐内的淮南将帅无不横眉怒目,目眦欲裂的看向那青年,恨不能当场将青年撕碎! 只片刻过后, 就见英布轻笑着将手轻轻一抬, 帐内一触即发的火爆氛围,便在转瞬间悄然退散。 待帐内将帅各自咬紧牙槽,面带不忿的退回两侧, 英布便怪笑着将上半身一前倾,手肘撑在大腿之上,朝帐内面无惧色的青年轻轻一指。 “汝,何人?” 听闻英布此言,那青年却仍是一副脊背直挺,目不斜视的高傲模样,用眼见稍撇了眼帐内的淮南将帅,旋即又是一声冷哼。 “大丈夫行不更名, 坐不改姓!” “——某, 乃南军甲部校尉,兼今太子亲卫监军, 楚人全旭是也!” 一听青年自报家门, 帐内才刚安静下来的淮南将帅,顿时又有些骚动了起来。 只不过, 比起刚才那不约而同的怒目而视, 此刻的帐内众人, 却是面色各异。 “南军?!” “太子此来, 竟!” “竟有南军随从左右?!!” 如是想着,就见几位稍年老的淮南国将帅微微皱起眉, 神情凝重的彼此稍一对视,旋即将目光, 撒向正孑然而立于帐内正中央的全旭。 “此子自诩楚人,又身南军一部之校尉,更似年不过二十余······” “嗯!” “当乃故时,阵亡垓下之南军精锐武卒之后!” 与这几位年老者的谨慎所不同,听到全旭的来路,其余几位壮年,甚至年不满三十的青年将领面上,却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激动之色。 “大王!” 就见一名中年将领满是激动地站出身,才刚对英布拱手俯身,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英布轻轻抬起的手堵了回去。 就在那中年将领面色郁结的低下头, 考虑要不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英布阴冷的语调,便再次在帐内响起。 “南军校尉, 丰沛元勋之后······” “呵·······” 阴恻恻一笑,就见英布嘿笑着直起身,右手食指下意识贴在下唇不住摩擦着, 望向全旭的目光中,却尽是一片玩味。 “汝,就不怕朕······” “就不怕寡人杀你?” 却见全旭闻言,面上坚定之色丝毫不减,倒是本就昂起的头,应声又昂的高了一些。 “某身元勋之后、社稷之栋梁,得当今陛下赞赏、吾全氏列祖英魂所庇佑,何惧之有?” “虽两军交战,早有不斩来使之说,然某来时便已知:手刃来使,以解私愤之事, 确乃淮南王所或为之事!” 神情满是鄙夷的说着,全旭不忘伸出手指, 毫不忌讳礼数的朝英布手中的捐书一指。 “某此来,乃奉当今储君太子之令, 以此信交于淮南王之手!” “今某使命已必, 若欲杀,淮南王不必多言,但可立五鼎而烹某!” 言罢,全旭又满是决绝的别过头去,满是愤恨的补上一句:“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亦当五鼎烹!!!” “为淮南王所烹,虽或使某蒙羞,而不能面先祖列宗当面,然得五鼎而烹,某,亦死而无憾矣!!!!!!” 听着全旭这满是慷慨激昂的壮语,又看了看全旭那丝毫不见恐惧之色的坚定面庞,殿内众人的面上,终是缓缓涌上一阵怪异之色。 而在英布身侧,那已经正式摆脱‘亲兵’身份,做一身文士打扮的谋士,却是一脸焦急之色。 “大王!” “此子,分明是在······” 谋士的话刚说一半,就见英布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座位上站起,面带笑意的望向全旭,还不忘扬了扬手中绢布。 “汉王太子,言欲同寡人,于庸城外一会。” 轻声道出一语,英布便笑着侧过头,在帐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才语带玩意道:“然寡人实无闲暇,于一茹毛小子闲谈······” “黥布!!!” 英布话音未落,就见全旭嗡然瞪大双眼,正要上前,却被身侧的几名淮南将帅拦住,手臂被别在身后,上半身被摁着,向英布的方向低了下来。 却见英布又是轻蔑一笑,将手中捐书随手丢到地上,缓缓走上前,在咬牙切齿的全旭脸上轻轻拍了拍。 “寡人,暂不杀汝。” “汝且自归庸城,往告那小儿:今日,寡人便与那小儿一日安宁。” “待明日辰时,寡人必身甲胄而亲往庸城,以曹参老贼之头颅,为诸侯与献储君太子之礼······” 意味深长的丢下这句话,英布便侧过身去,面色陡然一肃,丝毫不忌讳全旭的存在,对帐内众人下达起了命令。 “号令左、右、前、中四军,即发营东五十里,击曹参所部齐卒!” “后军留守大营,荆卒别部三万人,出营而至庸城外五里,不攻而待!!!” “喏!!!!!!” · 不过片刻之后,硕大的淮南大营,便卷起一阵漫天土尘。 见此变故,庸城守军只是赶忙戒严。 而在内城墙角楼之上,远远看着几队人马从叛军大营走出,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悄然涌现出些许遗憾之色。 “唉~” “果然······” 就刘盈此刻所见:叛军大营内的淮南兵马,几乎是倾巢而出!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自营中倾巢而出的叛军兵马,起码有四分之三以上,都是目标朝东。 剩下的仅仅四分之一,即最多不过两三万人,则是从叛军大营北出,朝庸城的方向驶来。 单从这个状况,刘盈就不难猜出:自己的计划,并没有取得成功。 英布并没有上刘盈的当,也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东侧的曹参大军身上。 而那支正朝着庸城驶来的叛军部分,也大概率不会攻打庸城,只会在城外不远处列阵而待,以免城中的守军出城,驰援曹参大军。 这样一来,留给刘盈的选择,似乎就剩下‘在庸城眼睁睁看着曹参大军被英布主力攻击,却不能提供丝毫帮助’这一种选项。 但很显然,对于这个选项,刘盈非常不满意,且万分不愿意选择。 “平阳侯军中,多为齐国卒。” “又早自战国之时,齐国之卒,便多以甲胄、刀刃精良,反战力不高而闻于天下。” “更平阳侯所部,至多不过四万人马;反观黥贼麾下叛军,则足十万余!!!” 语调满是烦躁的道出此语,刘盈便嗡尔回过身,与身后不远处的郦商稍一对视。 “孤以为,庸城之门,恐已至非开不可之地!”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面上只应声涌上一抹焦急。 但片刻之后,随着刘盈又道出短短数语,郦商面上焦急之色,便缓缓化作一抹迟疑。 “然虽城门可开,城中守军,绝不可尽出!” “孤意:大开城门,以一部校尉缓缓出城,佯作出城应战之姿。” “得知此,黥贼必调主力折返,自东而来;彼时,再令此部绕城而走,自西城门速入庸城。” “如此不数次,便当日昏;平阳侯之困,便当得解!” 听着刘盈道出这一番看似可行的方案,郦商的面容之上,只迟疑之色更甚。 刘盈话中的意思,郦商自然听得明白。 ——你英布,不是把主力都派去攻打曹参了吗? ——那我就开城门,假装要出城,攻击你留下的小支部队! 发现这个状况,英布主力必然会放弃曹参,转而调头,保护留守部队和大营的同时,试图与庸城汉军交战。 到那时,出城的那支部队再退回城里,一切恢复到最开始的模样。 而此刻的曹参大军,东距叛军大营足有三十里! 等叛军主力走出去二十里,庸城这边城门一开,叛军主力再调头回来,这就又是二十里。 往返四十里的路途走下来,就算太阳没下山,也会距离黄昏不远。 到了那时,看着即将下山的秋阳,英布就算还想攻击曹参所部,也只能暂且作罢。 等明天天亮,英布主力再次从营中走出之时,便会惊奇的发现:一晚上的功夫,曹参所部齐卒,就已经在叛军大营东三十里的位置,立起了一座军营。 到了那时,东有站稳脚跟的曹参大军,北有依凭庸城固守的刘盈所部,英布无论想向哪个方向攻击,都得小心戒备自己柔软的侧肋。 换而言之:等曹参所部在战场边沿扎下根,英布此刻所占据的战略优势,就会顷刻间化为乌有! 但这也意味着英布必然会拼着无所不用其极,也要阻止曹参所部立下军营······ “佯装出城······” 面带迟疑的发出一声轻喃,郦商便眼带担忧的看了看刘盈。 从刘盈毅然决然的目光,以及沉沉点下的头,郦商也不难看出:对于‘佯装出城’可能导致的风险,刘盈心中,恐怕也是一清二楚。 ——拍一支部队假装出城,做出攻击叛军大营的架势,对郦商而言自非难事! 且这个举动,也必然会使得叛军主力调头,暂时放弃攻打曹参所部。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把部队放出城容易,但要想让这支部队全须全尾回到城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乐观点说,为了让这支假装出击的校尉部回到城内,最起码也要有一支精锐部队‘断后’。 而在这样一场城池保卫战中,一支精锐为回城主力‘断后’,基本可以直接理解为送死。 甚至就连这‘扔一块儿肉’,都还是乐观的结果! 最悲观的结果,无异于出城的整个校尉部,都被折返的叛军主力咬住,在身后紧追不舍。 真要是那样,那摆在刘盈面前的选择,就会只剩下两个。 其一:紧闭城门,完全放弃那支被放出城的校尉部,使其自生自灭! 但这样做,无论是对庸城守军的士气,还是对刘盈本人的威望而言,都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殿下今天能眼睛都不眨,就把一整个校尉部放在城外自生自灭,那日后,会不会也放弃我们,让我们自生自灭?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在庸城守军将士脑海中,那庸城守军的军心,就会顷刻间崩塌。 再加上如今驻守庸城的兵马,基本全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就使得刘盈此举,必然会尽失关中人生。 而除此之外,仅剩的最后一个选项,就是开着城门,冒着被叛军攻入城门的风险,接应这支校尉部回城······ “殿下······” “右相国不必再劝!” “孤意已决!” “若贼来而阻,孤纵亲出城外,亦绝不使吾汉家锐士,有一人妄死于孤之无能!!!” 见刘盈如此坚决,郦商思虑再三,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严格来说,刘盈的这个方案,的确算不上有多好。 但除此之外,郦商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能比刘盈的方案更保险······ “唉······” “也只好如此了。” “择一部精悍校尉,由车骑将军亲领出城;待敌现身,便即刻回城······” “嗯······” “当是可行。” 第0237章 全军出击! “庸城!” “城门大开?!!”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大营以东。 听闻斥候上气不接下气的禀告,屹立在战车上的英布面上,只陡然涌上一抹狠厉。 “哼!” “雕虫小技!!!” 满是愤恨的一声低吼,英布便烦躁的直起身,瞪眼望向身后,依稀可见轮廓的庸城壁》三五文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us.us 第0238章 孤,要亲振汉军之威! “呼~” “可真是······” 黄昏时分,庸城内城墙城楼之上。 看着城外近五里处,已蜂拥而至的淮南叛军,刘盈只面色郁结的微微摇了摇头。 “右相国、车骑将军所部,可已撤回城内?” 语调低沉的一问,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一拱手。 “禀殿下。” “贼军主力折返之时,右相国便已率所部,自西门撤回城内。” “片刻之后,便当抵殿下当面······” 听闻此言,刘盈只微微一点头,旋即面带严峻的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集中在了城外的叛军阵营之上。 不得不说,英布的反应,确实大大出乎了刘盈的意料。 按照刘盈原本的预测,在得知庸城城门大开,城内汉军有出城的动向后,英布可能采取的措施,也就是平平无常的那两种。 ——要么不管不顾,继续进军,全力攻打曹参所部,争取重创曹参麾下的齐军! 最起码,也要将曹参所部驱逐出战场附近,好在未来几日腾出手来,专心攻打庸城。 再或者, 便是乖乖走进圈套, 率军折返,放曹参一马。 但让刘盈, 包括郦商、靳歙等元勋恭候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英布,居然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要知道先前,即便是刘盈以身为饵,躲进庸城固守待援, 英布也没有展露出丝毫‘必夺庸城’的决心, 而是将大营扎在了庸城以南,背靠淮水的方向! 单从这一个举动,彼时的刘盈便断定:英布,只怕早在决定大营驻扎地点时, 就已经做好了‘一俟有变, 立刻渡淮水推入荆地/淮南’的准备。 但当此刻,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尽出,甚至派出几千个挥舞着木棍、石块的民夫, 朝城下涌来时,刘盈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 ——英布,是叛贼! ——其麾下大军十数万人,无一例外,全是叛军! 只要这场叛乱,不是以刘汉灭亡为结局,那自英布以下, 整个淮南叛军十数万人, 都必然会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灭顶之灾,可能是抄家灭祖, 可能是流边卫戍, 也可能是和曾经的英布一样,黥字于面, 成为囚徒。 而在明知失败的代价会如此严重的前提下, 英布, 依旧反了。 非但是英布反了, 英布麾下叛军有一个算一个,都反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此刻, 自英布以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都完全可以视作是疯子! 连‘举兵造反’都敢做的十几万疯子, 还能有什么事不敢做? 单一句‘反正咋都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就足以使得无数个看上去不合理,甚至成功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疯狂方案,出现在英布,以及整个淮南叛军脑海当中! 就如此刻,黄昏时分,夜幕将至,整个淮南叛军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留在营内, 而是全都出现在了庸城以南,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殿下。” 正思虑间, 身后传来一声略有些浮动的拜谒,惹得刘盈稍侧过身。 待看见郦商、靳歙二人风尘仆仆的身影,刘盈只微微一笑, 旋即侧过身,对城外稍一昂首。 “贼子此来,气势汹汹啊······” “更此刻, 夜幕将至;黥贼,恐欲挑灯夜战!” 语气满是笃定的道出此语,刘盈终是回过身,面带郑重的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依曲周侯、信武侯之见,今日一战,当如何应之?” 听闻刘盈此问,郦商、靳歙二人稍一对视,便由郦商稍上前一步,对刘盈拱手一拜。 “禀殿下。” “今日,平阳侯所部齐卒抵至,若使其得以扎营,自明日起,便可同庸城互为犄角,使黥贼进退两难。” “亦正因此, 黥贼方生先击平阳侯之念;又殿下大开庸城城门, 迫敌折返,暂罢攻平阳侯所部之念。” 说着,郦商的面容也逐渐阴沉了下来,望向城外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阴郁。 “此刻,黥贼已折返而归,再言攻平阳侯所部,已是无稽之谈。” “只待明日天明,平阳侯麾下齐卒扎下营盘,黥贼,便断无生离楚地,再返淮南之理!” “然臣之忧,亦正于此······” 神情严峻的止住话头,郦商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又后退两步。 就见靳歙顺势接过话头,上前对刘盈一拱手。 “今战事之状况,黥贼必了然于胸,亦必不坐以待毙。” “故黥贼之念,恐乃于明日天明之前,大破庸城,以破庸城-平阳侯所部之掎角。” “唯如此,方可释此刻,贼因何倾巢而出,以至庸城之外······” 言罢,靳歙也学着郦商方才的模样,思虑重重的低下头,退回到了郦商身侧,摆出一副穷思竭虑的架势。 而在二人面前不远处,听闻二人对战况的解读,刘盈本就阴沉的面容,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情况,以及很清晰了。 只要明天天亮之时,曹参所部扎下营盘,庸城又没有被攻破,那英布,便会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反过来,这也意味着明天天亮之前,驻守庸城的近六万守军,会受到英布麾下十数万叛军的全力攻击! “如此说来······”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便抬头望向郦商、靳歙二人。 “待明日天明,此战之成败,便将见分晓?” 听闻此言,郦商、靳歙二人只神情阴郁的缓缓一点头,面上神情,却丝毫不见‘大战临将结束’的喜悦。 见此,刘盈也只好强挤出一丝笑意,回过身,对城外的叛军方向再发出一声长叹。 “呼~~~” “不曾想,决战,竟来的如此之快······” 此刻,自战争正式爆发以来,这短短一个多月内发生的一切,都如一张张幻灯片一般,出现在了刘盈的脑海当中。 从刘盈自长安出发,到刘贾身死荆地; 从刘盈于丰沛誓师,到各路兵马各自到位; 从英布率军渡河,到刘盈按原定计划自蕲西出发,率军躲入早早备好的藏身地——庸城。 再到今天,曹参大军赶到战场之后,短短半日之内,战事就从先前,相对还算平稳的氛围,突然发展到决战在即、胜败即分······ “果然。” “战争,并非是提前做好准备,就能胜券在握的······”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便愈发坚定了起来。 “传令!” “——城内守军,凡战卒者,自此刻起,尽皆备战!” “东、西墙守备之卒倍之,南墙三!” “凡墙上守军,皆当奋勇杀敌;余之备卒尽集于南墙之下,养精蓄锐,和衣而眠,枕戈以待!!!” “凡城内所备之弓羽、箭矢,及石、木等守城器械,尽出库而运抵城墙之上,不必稍省!!!!!!” 神情满带肃杀的下达这一连串军令,刘盈又缓缓拔出腰间的赤霄剑,朝庸城南城门侧约百步的城楼之上一指。 “传令曲成侯,亲于南墙角楼之上,备巨盾阵!” “孤,要亲临南墙,亲擂战鼓!!!” “孤,当亲于墙上督战,壮我军威!!!!!!” ·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无论是城外五里处的叛军阵列,还是庸城城墙之上,都已被一点点炬火所点亮。 刘盈的身影,也在神情凝重的郦商、靳歙二人,面无表情的老剑客虫达,以及满是惊慌错乱的吕释之四人陪同下,出现在了外城墙的角楼之上。 看着城墙外侧,被二十余名南军武卒连在一句的丈长巨盾,又瞧了瞧左右身着中甲,时刻挡在自己与城外方向的禁军武卒,再伸出左手,摸了摸被藏在外衣下的软甲,刘盈的面上,只悄然涌上一抹苦笑。 ——守城一方的最高将领,在关键时刻登上墙头,其实算是冷兵器时代的城池攻防战当中,非常常见的情况。 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敌攻我守的城池守卫战当中,防守一方的主帅亲自登上城墙,做出一副‘我与将士们一起奋战’的姿态,也算是振奋军心的方式之一。 但很显然,当这个振奋守城将士人心的‘最高将领’身上,多出皇子、皇嫡长子,乃至监国太子等诸多身份的时候,这个举动,就会带来一些微妙的变化。 积极的方面,自是刘盈此刻肉眼所见:在片刻之前,神情还满是忐忑的守城将士,此刻已尽是一片振奋!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角楼不远处的一名士卒,激动之下将一个原本需要足张的强弩,硬生生有手臂和腰腹的力量张开来,旋即面带振奋的蹲在墙垛前,摆出了一副在后世只存在于狙击手题材电影的瞄准姿势! 刘盈身侧,就连依旧对刘盈的安危心怀担忧的郦商、靳歙二人,眉宇间也隐隐涌上了些许激动,以及敬意。 单是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情绪变化,就已经让刘盈感到心满意足,心中再也没了‘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的思考。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 刘盈亲自出现在城墙之上,自然是让守城的汉军将士军心大振。 但相对应的,当城外的淮南叛军,发现城墙上的角楼,已经被一面由巨盾所组成的墙包裹的水泄不通时,同样的精神增益,也会让城外的叛军更加奋勇! 与这个弊端相比,刘盈自身安危可能面临的风险,以及吕释之无关大局的喋喋不休,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殿下。” 一声沉稳的轻唤,惹得刘盈侧过身,就见郦商微微一点头。 见此,刘盈也是不由长出一口气,旋即回过身,来到角楼靠城墙内侧的方向。 接下来,自是一身戎装的监国太子,为这一触即发的决战,进行最后的战斗动员······ 第0239章 贼之首级,不过十万余! “将士们!” “儿郎们!” “吾大汉之忠臣义士,父皇视以为肱骨、孤挂怀于心之父老乡亲们!!!” 站在角楼之上,背对着城外的叛军方向,看着城墙下,正昂首注视着自己的数万守军,刘盈的面容上,尽是一片熊熊战意。 “自孤皇父顺天应命, 兴义军而伐暴秦,尔来足十数载!” “父皇灭暴虐之嬴秦,已足十一载;除项楚而立汉祚,亦已足有六岁之久!” 抑扬顿挫的高号出这两句话,刘盈便稍皱起眉,眉宇间, 隐隐带上了些许沉痛。 “孤皇父心心念念者,不外乎天下安和, 生民安居乐业,粮足食而不饥、衣裹体而不寒,兵戈止而天下安。” “纵于孤,父皇亦每有教诲言:为君者,当以天下万民之生计为首要,不可骄奢淫靡、横征暴敛,而当轻徭薄税,遍止天下兵戈,以与民修养生息。” “父皇言:自周末天下大乱,天下万民,苦刀戈久矣,苦战祸,久矣······” “天降于吾汉祚之责,便乃止天下之乱, 而与天下安泰······” 语调满是沉痛的说着,刘盈的眼眶中,只悄然涌现出一层湿润。 “诸君请教于孤:孤皇父,此念有谬邪?!” “父皇以‘爱民’‘养民’教说于孤, 莫不合帝王之威仪、当教于储君太子之能邪?!!” 见刘盈片刻的功夫,便隐隐有了一副啜泣流泪的架势,城墙下的汉军将士当中,立时便有小半人焦急起来。 但最终,城墙下的数万汉军将士,都只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屹立角楼之上的刘盈。 却见刘盈毫不尴尬的吸了吸鼻涕,神情仍是一片凝重。 “父皇欲灭暴秦,先为秦将章邯、司马欣之辈所阻;待父皇先入咸阳,而与关中民约法三章,更为彼时之‘霸王’项羽所记恨,竟于鸿门设宴,欲置孤皇父于死地······” “幸父皇得天子佑,全身而自鸿门退却,又为项羽封至汉地,以远三秦。” “待父皇出陈仓而还定三秦,章邯、司马欣等秦贼,竟已为项羽王三秦之地;父皇大兴征讨,方使关中得安,再不为战祸所席卷······” 听着刘盈以一种莫名哀沉的语调,将这段陈年往事道出,城墙下的汉军将士,无一不是面带附和的缓缓点了点头。 ——当今刘邦还定三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刚好就是汉元年五月的事。 现如今,是汉十一年秋八月,距离当今还定三秦,刚好过去了十年的时间。 而此刻,正在城墙下昂首望向刘盈的汉军将士,基本不是二十出头的新兵,就是三十上下的老兵。 且无论是新兵老兵,这数万汉军将士,又无一不是关中自耕农阶级,即‘良家子’出身。 将士们的年龄在二十至三十之间,就意味着十年前,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的时候,这批人刚好就在十岁至二十岁的年纪。 ——开始承担起家中的劳动责任,成为合格的劳动力,又暂时不用承担兵役的青年时期。 对于当时的状况,说这数万名将士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也丝毫不为过。 按照这些关中‘良家子’的记忆,也确实如刘盈所言:当今刘邦还定三秦,确实是让自秦二世登基时起,便陷入长期动荡的关中大地彻底安定了下来,至今,都未再被战火所波及。 顶天了去,也就是山林间的匪盗流寇,或者说‘故三秦余孽’,让关中的野外不再安全了而已。 至于刘盈口中的‘当今刘邦先入关中,秋毫不犯而先约法三章’‘霸王项羽设鸿门宴,意图杀害当今’‘当今被封为汉王,三秦被章邯、司马欣等人瓜分’等等诸般往事,众人更是记忆尤深。 ——在汉室鼎立之后,这些话题在关中,早已成为了妇孺皆知的话谈! 而当今刘邦对百姓的好,尤其是对关中百姓的好,作为各自家中壮劳力,甚至是顶梁柱的关中‘良家子’们,自然是最有体会的群体了。 待将士们面容之上,不约而同的流露出些许感激,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刘盈也终是再次捡起话头。 “父皇先定关中,又后东出函谷,欲与天下安和。” “怎奈秦亡之时,天下为项羽一分为十八;纵朕皇父一举而灭秦中三万,函谷以东,亦仍得各路诸侯,足有十四······” 语调低沉的将话题再次扯回,刘盈的面容,也不由更沉了一分。 “为平关东,孤皇父纵逢彭城大败,亦不敢自轻,反于荥阳重整旗鼓,得三千里秦中之襄助!” “终,父皇得天下之共望,迫使鲁公项羽自刎乌江,天下传檄而定,汉祚得立。” “孤尚还记得,彼时,孤曾相问于父皇:项羽已死,天下,当可得百年安泰否?” 将话头悄然一转,刘盈稍一扫视一圈,旋即便是摇头发出一声惨笑。 “怎料孤皇父笑而答曰:痴儿······” “今项羽亡,明,亦当得共尉、臧荼、韩王信等诸王反;” “一王平而又一王反,如此反复不绝,天下安泰,便言之,尚早矣······” 看着再度止住话头,只低头唏嘘感叹的刘盈,城下的汉军将士面上,顿时流露出一股‘原来如此’的神情。 “陛下,真可谓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啊?” “是极是极!” “诸王未反之时,陛下竟已然得知:异姓诸侯,必先后反关东!” “哼!通通都是乱臣贼子!” “得陛下如此恩惠,更不惜裂土以王,此般贼僚但不知怀恩,竟反兴兵而乱关东!” “话虽如此,殿下彼时不过总角之年,便已知天下安泰之贵,确可谓年少老成。” “得储君太子如此,待日后,纵陛下有何不测,吾等黔首,也当可得刘汉之庇拂······” 听着城下零星传来的谈论声,刘盈的心中,只稍涌上一抹安心。 ——对于这种‘孤小的时候,陛下曾说···’的秘幸,寻常百姓本就会有无限好奇。 再加上当今天下,还是‘君权神授’的概念刚刚兴起的汉初,百姓对于类似‘天子果然得天命’‘太子果然是社稷最佳继承人’的迷信话题,也都具有极高的认可。 这就使得方才,刘盈信口胡邹的这段‘往事’,在墙下将士们看来,几乎具有百分百的可信度。 ——在这个百姓即便过得不好,都会下意识认为‘天子肯定不会这么做,必然是贪官污吏欺上瞒下’的时代,百姓认知中的天子,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撒谎的! 天子都不会撒谎,那作为储君的刘盈,就更不可能在大战在即的关键时刻,对身边的汉军将士撒谎了。 看着墙下的状况稳步朝着自己希望中的方向前进,刘盈面容之上,悄然涌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但刘盈的战前动员,显然还没有结束。 “后来之事,无不应证父皇之言,实乃至理之言。” “——关东诸侯,皆多畏威而不怀德、蒙恩而不思报之乱臣贼子!!!” 毫无征兆的一声暴呵,刘盈的面容也是应声一拧! “先有临江王共尉、燕王臧荼,后又韩王信、赵王张敖!” “再至汉七年,楚王信亦反,今岁更行刺于朕,而为母后囚杀于长乐宫!” “另梁王彭越,于梁都睢阳暗蓄甲士,亦欲行刺圣驾,为父皇杀于洛阳!!!” “至今!!!!!!” 满是暴戾的一声怒号,刘盈只嗡然抬起手,自指向城外,正朝城墙缓缓走来的淮南叛军。 “至今,意欲为乱关东之异姓诸侯,独遗黥布一贼耳!!!” 神情尽是愤恨的道出这句话,刘盈狰狞的面容之上,又涌上一抹突兀的怪笑。 “黥布此贼,自以为得淮南千里之土,又自荆裹挟军民数万,便可兵指函谷······” “待孤故布疑阵,亲往蕲邑以督战,黥贼更胆大包天,直趋而来,欲以孤项上之人头,以为叛贼振奋军心之物!” “哼······” “哼哼!!” 面容满是讥讽的冷哼两声,刘盈终是神情振奋的抬起头,将头颅高高昂起。 “将士们!” “孤项上之人头,贼,得力取之能否?!!” “区区一介黥贼,可得一己之力而乱天下,再生斩获之能否!!!” “无!” “无!!!” “无!!!!!!” 刘盈话音刚落,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震天齐吼,响彻庸城上空。 刘盈却非但没有被这几声震天高后吓住,面上神情反更振奋了些。 呛!!!~ 伴随着一声悦耳的剑鸣,一柄无时不刻散发出王者之气的长剑,出现在了将士们的视野当中。 而后,便是那只紧紧攥着宝剑的手,将那柄象征着天子权柄的赤霄剑朝城外一指! “今日,平阳侯曹参率齐军十万,已至城外五十里;待明日辰时,便可来援!” “又孤前时,已传令楚王,最晚不过明日午时,上将军棘蒲侯柴武所率楚军十五万,亦当至庸城之外!!” “更孤姊夫,当今驸马都尉平阳侯曹参,正率关中新征之卒驰援庸城,至多三日便至!!!!!!” 神情非但没有异样,反而极尽激愤的吼出这几句话,刘盈望向城下将士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极尽倨傲的笑意。 “儿郎们!” “城外之贼,只得首级不过十万余!!!” “莫非此首级十万余,诸将士还欲与让平阳侯所率之齐卒、上将军麾下之楚卒,乃至自关中远来,未曾亲临战争之新卒之手?!!!!!” 随着刘盈极尽蛊惑气息的话音消散,庸城之内,顿时陷入一段短暂的寂静。 只三息过后,这一阵寂静,便被一阵愈发清晰的粗重鼻息声所取代······ 第0240章 孤!暴力美学的坚定信徒! 与庸城之内,还有闲心做战前动员,甚至在齐、楚、关中三个方向的援军数量、来援时间疯狂掺水的刘盈所不同,此时的英布根本不敢浪费哪怕片刻时间。 带着整个大营来到庸城之外,对麾下将帅简单下达战斗不止,这场决战,便在天黑前的最后片刻,正式打响! “呜哇!!!” “杀~~~~”》三五文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us.us 第0241章 贼无来日,孤又何需‘长久之计’? 对于郦商心中的腹诽,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刘盈也必然会全方位无死角的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当然,眼下的状况,也使得刘盈只能稍在床弩造成的壮观景象上留恋片刻。 “嗯?” 一旁的吕释之不住使着眼色,终是让刘盈反应过来。 “唔, 是曲周侯啊······” 见是郦商前来,刘盈只好略带不舍得的将目光从不远处的床子弩上收回,旋即回过身,面带严肃的对郦商一点头。 “战况如何?” “城中将士,可有士气不振,亦或临敌生惧之兆?” 听闻刘盈问起城内将士的军心士气,郦商面上愁容稍艾,对刘盈微一拱手。 “殿下勿忧。” “今驻守庸城之卒, 俱为去岁秋后, 丞相亲自关中良家子择选而出,以备陛下平定代赵所用之悍卒。” 语调平稳的道出一语,郦商便侧过身,看向城内正不住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针。 “此战,一无旷久之虞,二无绝援之险,又得庸城壁垒依凭、殿下躬亲登墙而振军威。” “更者,殿下战前许下重赏、厚赐,又明言阵亡、伤残之将士皆可得重恤。” “若如此,军心仍有不稳,臣同信武侯,便也无颜再为陛下用以为帅······” 听闻郦商这声略带些自傲的话语,刘盈也是心下一安,面带笑意的微一点头。 但很快,刘盈便反应过来:明明是在说一句明显带有凡尔赛气息的话, 但郦商无论是语调还是神情, 却都隐隐透露出些许担忧。 见郦商这般作态, 刘盈稍一思虑,便若有所思的侧过身,对身旁的吕释之稍一点头。 很快,云聚角楼之上,围拢在刘盈四周的南军禁卒,便在吕释之的示意下,稍让出了十步范围的空地。 到这时,刘盈才面色阴沉的走上前,轻轻拉过郦商的手臂,来到了角楼靠城内侧的角落。 “何事?” 见刘盈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郦商也顾不上惊叹于刘盈敏锐的嗅觉,稍低下头,便低声道出了自己的忧虑。 “殿下。” “此刻已是亥时(21点~23点),至多不过四个时辰,便当至卯时(5点~7点),天将大亮!” “不过四个时辰,贼纵人多势众,亦至多不过攻城三轮。” “庸城得关中卒数以万,又殿下亲在,再如何,亦无明日辰时不至,而庸城为贼所破之理······”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只下意识点了点头,心中却疑惑更甚。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甚至对于后世某些幸运的打工人而言,八个小时,便是一天所有的工作时间。 但对于战争,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而言,四个时辰,着实算不上多么不容忽视,亦或是多么令人重视的时间间隔。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后世的影视作品当中,经常会有这样一个词,出现在有关战争的情节当中。 ——某某地八百里加急! 但同后世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冷兵器时代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却并没有日行八百里。 就说如今汉室,‘八百里加急’这种规格的战报,基本都是出现在边墙受到匈奴人侵扰的时候。 而从汉室北方战线最前端的云中城,到汉室政治中心所在的长安城,是大约二千四百里的距离。 如果按照‘日行八百里’来算,一封从云中发往长安的‘八百里加急’,其实只需要三天。 但实际上,从云中飞马传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却需要七天左右的时间,才能走完这样一段距离,将战报送回长安。 换而言之,在如今汉室,日夜不休、换人换马接力传送的‘八百里加急’,实际速度便是日行四百里左右。 而四个时辰,即便是对这种当今天下最快的信息传送手段而言,也只意味着送出一百多里地而已。 连八百里加急军报,都只能在四个时辰中送出去一百多里地,就更别提在这四个时辰中,一场敌我双方兵力均超过五万的城池攻守战,能发生什么关键进展了。 郦商方才也说了:四个时辰的时间,城外的淮南叛军顶多,也只能发起三轮攻击。 而对于像庸城这样的军事重镇而言,三轮攻击,甚至都还只在‘互相试探’的范畴之内。 这,也正是刘盈愈发困惑的原因。 “既如此,右相国又缘何愁眉不展?” 毫不掩饰想法的发出一问,刘盈只满是迷茫的看向郦商,目光中,更顿时写满了困惑。 ——庸城没有危险,难道不是好事? 却见郦商闻言,面上忧虑之色只更甚。 下意识一张开口,又神神秘秘的回头看了看左右,确定没人能听到自己的话之后,郦商才正过身,将上半身俯的更低了些。 “殿下!” “方才战前,殿下明言城中将士曰:齐、楚援军,明日便可抵援;宣平侯所率之关中大军,更只须三日便可抵至!” 神情满是焦急的道出此语,郦商不忘将音量压得更低,压到纵是身旁附耳聆听的刘盈,都稍有些听不清的程度。 “然今,平阳侯所率之齐军,仍于城外百里,谋扎营之机,待其出营,至少亦需三日!” “上将军所率之楚军,更不知何时可来,然再如何,五日之内,亦必勿能抵援!” “更宣平侯麾下之关中援军!” 情急之下,郦商的音量陡然一拔高,惹得一旁的吕释之冷汗直冒!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郦商又赶紧将音量放低,继续道:“更宣平侯所部,数日前方出函谷,远楚地近千里,纵十日,恐亦不能来援呐~” 言罢,郦商不忘面带焦虑的咬咬牙,终是将自己心中的担忧,直白的摆在了刘盈的面前。 “陛下可曾念及:若明日午时,齐、楚之援军未至,城中将帅当作何念?” “三日之后,宣平侯所部援军亦不至,城内诸将帅之军心士气,可还能如今日这般?” “若单如此,倒也罢了;若五日之后,殿下所言之各方援军,竟无一兵一卒抵至,庸城反为贼重困,而陷苦战······” 说到这里,郦商终是悄然止住话头,神情满是阴沉的摇了摇头。 “殿下此计,虽可使城中将士军心士气暂得振奋,三两日内军威不丧,然亦绝非长久之计啊······” 看着郦商满是忧虑的一阵摇头叹息,刘盈只微微一愣,也终不由摇头一笑。 “呵······” “长久之计······” 意味深长的挤出这几个字,刘盈便回过头,遥望向城外,仍不休不止的攻向庸城的淮南叛军。 “长久之计,乃备来日之用。” “然贼军,恐无‘来日’可言······” 又是一声轻喃,终惹得郦商面色一滞,旋即将满是惊疑的目光,撒向刘盈那满带着胜券在握面庞。 “殿下之意······?” 却见刘盈满是轻松地笑着一摇头,又伸出手,拍了拍郦商那比自己高出足足半个头的肩膀。 “日后之事,右相国大可不必忧虑。” “只待明日天明,又庸城大门紧闭,城内不见淮南贼众,此战,便再无变数!” 神色满是轻松地丢下这句话,刘盈便笑着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先前站着的位置。 但郦商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刘盈虽然看上去是在注视城外,但实际上,刘盈的注意力,早就飞去了数百里外的淮南国都:六邑······ 住了两天院,手机助手也打不开,也没能跟大家说一声。 欠的更新我这几天慢慢补上,今天两更。 第0242章 罢樊哙左相国之职! “庸城?” 关中,长安北百里,甘泉行宫。 听闻夏侯婴的禀告,老天子刘邦只眉角一挑,一旁的内侍禁卒便赶忙来到殿侧,合力抱起一张由木框撑起的巨大堪舆,送到了刘邦的御案前。 “唔······” “淮水北不过百里······” 起身来到堪舆前, 在标有‘庸城’的黑点周围圈圈画画片刻,刘邦嘴上不忘继续问道:“各路兵马,今是何动向?” 听闻刘邦再度问起此事,夏侯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一躬身,将清晨才汇报过一次的各方兵马动向,再次摆在了刘邦面前。 “禀陛下。” “战起之时,平阳侯率齐卒驻于虹邑,今当已援抵庸城;” “棘蒲侯所率之楚卒,当亦已知庸城之境况,不日便当抵援;” “宣平侯所部关中援卒,也当于十日内步入楚地,而后驰援庸城。” “另战前,家上曾行令颍阴侯、博阳侯:淮南所驻关中卒十万,皆徐徐南下,逼临淮水;但英布渡淮水而入楚地,则立分兵五万,以颍阴侯亲率而南渡淮水,以断敌后路。” 听着夏侯婴沉稳有力的汇报声,老天子的手也没有闲着,而是从身旁的禁侍手中,取过一个又一个带有尖钉的红色小棋,旋即扎在了堪舆上的对应位置。 又在庸城周围的方向虚画一圈,老天子皱起的眉头,才终于渐渐舒缓下来。 “太子之欲,当乃以身为饵, 诱敌深入, 再以各路援军行反围,困贼于庸城之下······” “嗯,当另有‘尽留贼于楚地,以勿使战事延绵过广’之意。” 若有所思的道出一语,刘邦片刻之前还略带阴沉的面庞,顿时便涌上一抹戏谑。 “若此事叫皇后知晓······” “嘿嘿!” “待太子班师回朝,未央宫太子东宫,恐当闭门数月啦······” 听闻老天子毫不掩饰戏谑之意的调侃,殿内躬立着的婢女内侍、禁军武卒面上,都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太子以身为饵,乍一听上去,似乎是凶险万分。 但想想太子手上的五六万关中兵马,各近三、四万人的齐楚郡国兵,还有驻守淮阳的五万关中卒、灌婴带去‘断敌后路’的五万关中卒,乃至宣平侯张敖带去的十几万援军······ 林林总总算下来,此时此刻,单是受刘盈全权指挥的汉室军队,就达到了将近三十五万之多! ——要知道即便是五年前,那场让当今刘邦身陷白登之围的汉匈平城一战,汉室所有的兵马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三十二万而已! 刘盈此刻直接掌控的兵马,几乎都可以再和匈奴摆开阵仗,再来一场平城战役后传了! 手握如此庞大的军事力量,问题,就不再是‘身处庸城的刘盈危不危险’了,而是庸城之外的英布,还能全须全尾活几天。 再加上老天子刘邦,都还有闲情逸致调侃起太子‘回来肯定要被皇后关禁闭’,众人高悬着的心,自也悄然放了下来。 ——关禁闭,总得人回来才能关吧? 既然陛下这么笃定太子班师后,会被暴怒的皇后关禁闭,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理解为:在天子刘邦看来,太子刘盈几乎没有‘回不来’的可能性。 对于此刻的殿内众人而言,这就足够了。 只要太子出不了问题,那即便平叛失败,富拥天下的汉室,也有的是能担此重任的精兵强将。 再不济,老天子歇养了这么些日子,身体也好转了不少,亲自走一趟关东,平定区区一个淮南王黥布,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与殿内这些宫女、宦官,以及暂时没有政治嗅觉可言的‘禁中武卒’所不同的是,当朝太仆夏侯婴,却从中看到了些更深层的东西······ “陛下。” 见刘邦面上尽是一片戏谑,丝毫不见担忧之色,夏侯婴只沉声一轻唤,便稍走上前,附身于刘邦耳边。 “此事,皇后已然知晓······” “嗯?” 音量极低的一声轻语,惹得老天子立时抬起头,略带惊诧的看了看夏侯婴沉凝的面庞。 待回过神来,老天子终是敛去面上戏谑,轻轻一抬手,殿内众人便鱼贯而退。 等殿内,再也不见除了自己和夏侯婴外的第三道人影,刘邦才终是再度皱起眉,目不斜视的盯向夏侯婴略带苦涩的目光。 “可是长安有事?” 见老天子片刻间,就从方才那副村野老夫的模样,再次恢复到同往日一般无二的威严,夏侯婴只深吸一口气,旋即微一拱手。 “萧相国昨日遣人来报:皇后知太子身陷庸城,遂于未央大发雷霆,大肆宣泄。” “据萧相言,纵皇后身侧之婢女,更吕氏外戚子侄,亦似为皇后之怒所波及,轻则吃顿挂落,重······” 适时止住话头,夏侯婴不忘意有所指的看刘邦一般,才终是低下头去。 而从夏侯婴几近明示的话语中,刘邦也不难猜测出:此时的未央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什么‘吕氏子侄吃挂落’‘宫人为皇后之奴所波及’,全都是虚的! 真正让夏侯婴面色沉凝,甚至不敢直言道明的,恐怕是皇后吕雉一怒之下,甚至开始拿人命泄愤······ “喔······” “竟是这般······”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轻喃,刘邦便也缓缓坐回了御榻之上,侧躺下来,将食指指腹放在嘴唇下,不住的捋起苍髯。 夫妻二人这么多年,从最开始的贫微,一步步到如今,各自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和女人,要说刘邦对吕雉还有多少爱意,那确实有些哄骗三岁小孩的嫌疑。 但作为这么多年来,先后经历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相爱相杀等阶段的老两口,若论起对吕雉的了解,说刘邦是第二,恐怕还没人敢自认第一! 作为天下最了解吕雉、最了解当朝皇后、最了解自己妻子的人,刘邦心里非常明白:吕雉的怒火,从来没有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方式宣泄过! ——始皇尚在之时,还只是汜水亭长的刘邦,便曾因私生子刘肥的事,第一次惹恼发妻吕雉。 而当时的吕雉,却几乎没有任何无异议的宣泄,而是直接击中了刘邦的要害:外室所生子,奴生子也,勿得入族谱! 凭借发妻正室的特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彻底切断了刘邦纳曹氏为妾、认刘肥为庶子,录入宗谱的念头! 如果这件事,还不足以说明吕雉在‘盛怒’状态下诡异的冷静,那另一件事,离现在就近多了。 ——去年秋天,太上皇驾崩,刘邦顺势亮出易储之意,再次惹得吕雉雷霆震怒! 但即便是刘盈储位有虞,自己的皇后之位也危在旦夕,吕雉也依旧没有被任何无意义的事吸引注意力。 派人去商山请来商山四皓、亲自请出留侯张良等,几乎都是当时最为关键,也最有意义的举动! 就更别提当时,吕雉一封书信,便让刘邦原以为‘稳如泰山’的齐国蠢蠢欲动,让关东呈现出一副‘分分钟倒挡回战国时期’的状况了。 对于吕雉的脾性,刘邦的了解,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被人惹恼之后,吕雉的所有注意力,都会放在最能打击对方、报复对方,以及能为自己止损,更甚至是直接扭转颓势,转败为胜的事情之上。 如当年,刘邦想纳妾,想把私生子刘肥接回家,吕雉却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打砸餐具、自怨自艾之上,而是直接做出行动,摆出态度,将问题从根源解决掉了。 又如去年,刘邦意欲易储,吕雉也是第一时间就开始做出反应,几乎是刘邦打个盹的功夫,就逼得刘邦只能打消易储之念。 而现在,一向以‘非人般冷静’著称的皇后吕雉,居然开始在长安杀人泄愤? 这样的变化,对于不明真相的人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对于刘邦而言,吕雉的这个举动,却暗含了太多令刘邦不得不重视的信息。 首先,毋庸置疑的是:此时的吕雉,虽然对刘盈‘自困庸城’的举动恼怒不已,但过往无所不能的开国皇后,已经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了。 若是以刘邦的了解,吕雉此刻的怒火,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再是源于刘盈的危险处境,而更多是因为无法改变现状,从而生出了一抹令人无法接受的无力感。 ——要说惹恼吕雉最容易的方式是什么,那无疑就是做出一件让吕雉不舒服的事,并让吕雉无法改变! 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比起利益受损、情感受到伤害,吕雉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事物脱离自己的掌控。 无论多么夸张的事,只要没有脱离吕雉的掌控,那就必然会被吕雉轻松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可若是出现一件让吕雉明显不爽,又完全脱离吕雉掌控的事,那,才是这位开国皇后真正‘发怒’的时候。 很显然,刘盈这次‘自困庸城’的举动,就属于脱离吕雉掌控的事。 “唉······”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之癖性,仍是不曾有丝毫长进······”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邦的面容之上,嗡时便涌上一抹决然之色。 刘邦非常清楚,在这次‘太子自困庸城,皇后雷霆震怒’的事件中,真正让吕雉感受到事情不受自己掌控的,究竟是什么。 ——兵权! ——当今汉室天下,唯一不受吕雉直接掌控的,就是兵权! 而这,也正是刘邦对汉室的未来、对江山社稷的未来,乃至对刘盈的未来仍忧心无比的原因。 甚至于过去,让刘邦心生易储之念的,也基本全是此故。 作为开国皇后、储君生母,吕雉,实在是强势的有点过了头······ 若单是在朝堂强势,对朝臣、宗室强硬,那也就罢了。 只要不插手兵权,刘邦自也乐得年幼的新君,有一个龇牙咧嘴的东宫太子做靠背,好在朝堂站稳脚跟,并逐步掌控朝政。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刘邦有十万分的笃定,笃定吕雉绝不能允许任何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 其中,就包括最不能令刘邦接受的兵权······ “樊哙之事,可有眉目?!” 冷不丁一声询问,惹得夏侯婴面色陡然一紧,眼球滴溜溜一转,便赶忙低下头。 “禀,禀陛下。” “萧相国同朝中公卿议,拟以‘似图谋不轨’之名,治罪舞阳侯······” “另萧相私请臣转呈陛下:若往缚舞阳侯归京,绛侯、曲逆侯,或为上佳之选······” 神情紧张的将萧何的话尽数道与刘邦知晓,夏侯婴便再度低下头去,根本不敢继续看向刘邦那似要吃人的阴狠目光。 同为出身丰沛、始从刘邦的潜邸心腹,夏侯婴心里很明白:樊哙的罪,根本不是什么‘好像图谋不轨’。 真正让樊哙沦落到如今,这非死不可之地步的,只有三件事。 ——年幼的储君、将崩的天子,以及,氏吕的妻子······ “唉······” “舞阳侯,竟也为陛下视为肉中钉刺······” “可真是······” 思虑良久,夏侯婴纵是在心语,也终是没敢让‘刻薄寡恩’四字出现在脑海当中。 去而导致的,是模棱两可的‘世事无常’四字。 对于夏侯婴的反应,刘邦似是没有注意,也似是视若无睹。 只自顾自低头思虑片刻,就见刘邦面色陡然一拧,从御榻上拂袖而起。 “拟诏!”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令:罢樊哙左相国之职;着:太尉绛侯周勃往替樊哙之位,速平代、赵战事。” “曲逆侯陈平,假天子节,随周勃同往,彻查樊哙往半岁不轨之行!” “但有樊哙谋反之明证······” “许曲逆侯便宜行事!!!” 神情躁怒的甩下这句几乎可以直接理解为‘就地处决’的命令,刘邦便回过身,龙行虎步朝殿后走去。 第0243章 告诉樊哙,只须静候! “樊哙······” 楚地,庸城。 端坐在角楼之上,看着手中那片衣角,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涌上一抹晦暗之色。 这片衣角的来由,也没有多么复杂。 ——季夏六月, 长安朝堂就‘太子出征平叛’一事达成共识,并正式开启了对淮南王英布叛乱的准备工作。 随着刘盈以‘返乡祭祖’之名离开长安,东出函谷,直奔丰沛,整个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随时可能起兵反叛的淮南王英布身上。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关东北半个版图,原本被天下人定义为‘不日便平’的代县陈豨之乱,却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变数。 开春之时,天子刘邦认定陈豨已经穷途末路, 又考虑到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便从邯郸先行回转,将代、赵地区,以及讨伐陈豨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心腹大将:舞阳侯樊哙。 刘盈清楚地记得,在刘邦刚回到长安之时,朝堂对于代、赵,是怎样的盲目乐观。 ——彼时的长安朝堂,就差没汉初一句‘得舞阳侯在,平陈豨易如反掌’了! 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春天,到夏天,直到刘盈‘返乡祭祖’、英布举兵造反的夏秋之际,在代、赵一带苟延残喘的陈豨,却依旧没有被樊哙顺利击败。 最让长安朝堂匪夷所思, 且无法接受的是:随着战事拖延日久,原本被朝堂认定为‘必不会反’的燕王卢绾, 居然也传回了‘似有不轨之念’的消息······ “唉······” “只怕樊哙, 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情复杂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再发出一声长叹,旋即走到角楼侧面的篝火旁,将手中的衣角轻轻丢了下去。 ——这片布片,正是当朝左相国,食邑五千四百户的顶级功侯舞阳侯樊哙,给刘盈送来的‘求援’书! 布片上的内容,也根本不是什么‘帮帮我’‘救救我’之类的话,而是从当今刘邦的诏书中,原封不动摘抄的一部分。 ——左相国舞阳侯樊哙,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更使燕国生变,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实罪无可恕······ 单是这一句原封不动得诏书内容,就足以道明樊哙如今的处境。 虽然乍一看上去,樊哙似乎什么都没说。 但稍一想,刘盈就不难明白过来:老爹治罪的樊哙这几项罪名,究竟有多么不要脸。 久战而不能胜贼首陈豨? 拜托~ 自长安生出‘当今意欲易储’的风闻,樊哙在长安,都已经被雪藏好几年了! 好不容易重掌兵权,要真是让樊哙眨眼之间平灭代、赵,那等樊哙回到长安,会是个什么结果? ——什么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倒还在其次! 最大概率从刘邦口中吐出的话,恐怕是历史上那句景帝刘启的明言: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没能尽快平灭陈豨’的罪名,倒还可以说是樊哙自己有顾虑,也确实落了口实。 但后面那个罪名,就是彻彻底底的‘莫须有’了。 ——燕王卢绾,可是当今刘邦从光着屁股的年纪,一起玩儿到大的把兄弟! 这两人,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卢绾开国时的爵号,可是长安侯!!! 对于二人之间的深厚情感,就连当今刘邦的亲兄弟刘喜、刘交二人,都不时发出‘血亲不如友亲’的感叹!!!!!! 即便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即便自己身天子之贵,刘邦都没能让卢绾做个本本分分的诸侯王,樊哙又何德何能,能‘迫燕王卢绾生判汉投胡之意’? 樊哙忙着平定陈豨,燕王卢绾不好好配合就算了,结果还跑去跟匈奴人眉来眼去,这本来就已经够坑人了。 若非卢绾和刘邦实在是感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单是‘卢绾意欲判汉’一点,都足以让樊哙洗清‘没能迅速平灭陈豨’的罪名。 即便如今,樊哙不能拿卢绾当挡箭牌,但卢绾反叛,又关樊哙啥事? 难道是卢绾打陈豨打的不利索,才让卢绾生出判汉之念了? 很显然,樊哙‘镇贼不力’‘逼反卢绾’,乃至‘意图谋反’等等莫须有的罪名,其实都有着更深层次的政治含义。 而对于这件事,即便是游戏重开的刘盈,其实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唉······” “只怕是母后,又刺激到老头子了吧······” 五味陈杂的砸吧一下嘴,刘盈又稍一思虑,便将吕释之拉到了一旁,轻声交代道:“明日辰时,贼必自庸城无功而返;至晚不过午时前后,贼所布于庸城周遭之斥候轻骑,亦当尽数归营。” “待彼时,舅父亲率精骑百人,自北城门出,暗往邯郸。” “待至邯郸,舅父当直会舞阳侯当面,言谓舞阳侯:一动,不如一静······” 见吕释之闻言,面上仍带有些许迷茫,刘盈只好将声线压得更低了些。 “今父皇忌惮母后之势,欲于诸吕部旧大行制衡,舞阳侯,便乃首当其冲者!” “然纵如此,朝中功侯元勋、百官贵戚,皆畏母后更甚于父皇;纵得二三人为父皇遣往邯郸,亦当念及母后之威,而勿敢于舞阳侯不利。” “舅父此行,只须转孤之告诫于舞阳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言出怨、行不轨、心怨望!” “纵廷尉牢卒当面,天使亲临,刀戟加身,受缚于绳柙,亦绝不可有丝毫不满!” “静候······” “只须静候··········” 听闻刘盈这一番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吕释之面上,只迷茫之色更甚。 但当吕释之抬起头,却看见刘盈那紧紧盯着自己,满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赶到嘴边的话,又尽数被吕释之咽回了肚子里。 “唔······” 神情木讷的沉吟一声,吕释之终还是面色一定,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待吕释之默默退下城楼,刘盈才终是长叹一口气,再度望向身旁,那片已被篝火焚烧殆尽的衣角。 “唉~” “舞阳侯啊~” “舞阳侯······” “要不是实在无能为力,孤······” “还真想帮父皇一把呢···········” 第0244章 只可惜,孤弄不死樊哙啊··· 对于樊哙如今的遭遇,刘盈的立场,其实非常的复杂。 原则上来讲,樊哙如今的政治成分,早已因妻子吕媭的缘故,而从汉开国之初的‘丰沛元从功侯’, 逐渐转变为了‘吕氏部旧’。 简单来说:如今的樊哙,与其说是老天子刘邦的人,倒不如说是皇后吕雉的人。 这样一来,作为皇后吕雉的心尖肉,刘盈对于樊哙这样的‘母族势力’,本该撑开翅膀护着、照看着。 但在现如今,天子刘邦命不久矣,刘盈很可能在半年多之后, 就要继汉天子位的前提下,吕氏外戚,或者说‘母族势力’,对刘盈而言,早就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助力了。 ——今年春天以前,天子刘邦,究竟为什么非要废黜易立,想要将年纪更小、势力更为薄弱的赵王刘如意立为太子? 相较于更加年幼,且在朝中毫无根基的刘如意,有母族吕氏外戚为靠背,得朝中百官功侯所共举的刘盈,岂不是更能保证政权的平稳交接?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刘盈‘不肖父’‘不类几’,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就要在太子储君这种关乎江山社稷、宗庙传延的事情上乱开国际玩笑? 事情的真相,显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从积极地方面来看, 吕氏外戚的存在,确实能让刘盈手握庞大的政治能量,以保证未来的某一天,天子刘邦宫车晏驾之时, 刘盈能平稳接过刘汉王朝的政权。 再加上‘嫡长’的大义名分,以及朝中功侯元勋、百官公卿,如萧何、张良等人的支持,刘盈即便年幼登基,也能尽量使得‘主少国疑’的情况减轻到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 但从消极的方面而言,便是成也吕氏,败也吕氏······ 道理很简单:权力这种东西,就好比借出去的钱。 往外借的时候,自然是好说好商量,甚至可能换来三叩九拜,痛哭流涕的感谢。 但到了要往回拿的时候,就远没有借出去时那么简单了。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按照历史的进程,天子刘邦的寿命,会在明年,也就是汉十二年夏四月,于长安长乐宫画上句号。 彼时,刘盈也必然会在朝臣百官的簇拥下,前往长安城内的太庙祭祖,从而名正言顺的坐上天子之位。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刘盈自然还要派母族外戚,如舅父吕释之,表兄吕禄、吕产、吕台等人戒严长安。 等政权交接完成,天子刘邦入土为安,紧随其后的,自然就是新君遍封潜邸元从。 那么,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谁才配得上一个‘潜邸元从’的名号? 或者说,在刘盈交接政权的过程中,谁,或者说哪一方势力,能为刘盈提供最大的帮助,又不需要刘盈有丝毫担心? 答案,显然就是由吕氏子侄,以及已故周吕令武侯吕泽之部旧等人,所共同组成的‘诸吕’阵营无疑。 在过去,刘盈储位生疑之时,帮刘盈稳住太子之位的,是母族外戚; 政权交接之时,刘盈也需要诸吕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皇权交接的安稳进行; 等坐上那至尊之位,刘盈依旧需要母族外戚步入朝堂,成为自己掌控政权的羽翼; 就算撇开这些已经让刘盈得利,或即将让刘盈得利的利益交换不谈,单是皇后吕雉的存在,以及这个时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普世价值,刘盈都必须在登基之后,重用自己的母族外戚,以及部旧势力。 这即是对诸吕外戚、部旧过往帮助刘盈的答谢、对未来必要时帮助刘盈的提前酬谢,也同样是为了使刘盈更快掌控朝堂。 换而言之,待老爹入土为安、自己位登九五之后,刘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个诸吕外戚,都使劲儿往朝堂塞。 吕氏子侄,如吕释之、吕台、吕禄、吕产等人,起码要有一个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余者,也起码要安排在长乐、未央两宫的宫门处,担任比二千石的宫门尉; 周吕旧部,那就更不用说了。 阳陵侯傅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代相; 信武侯靳歙,现在就已经是车骑将军,汉室军方的第三号人物! 等战后稍行封赏,再等刘盈登基时恩封时,不拿出个大将军的位置,刘盈根本不可能支使得动靳歙! 至于曲周侯郦商,倒还好些,如今已是右相国之职,又一把年纪摆在那里,也没几年活头了; 等此战过后,就算刘盈不插手,老天子也肯定会寻个由头,让郦商回家颐养天年。 但郦商是好解决,郦商的儿子郦寄,就又是个大难题了。 ——与寻常的功侯二代,乃至整个华夏历史上九成九以上的二代不同,曲周侯世子郦寄,是有‘开国元勋’的成份的! 要不是因为老爹叫郦商,如今的郦寄,就很可能不是曲周侯世子,而是直接成为曲周侯本侯! 郦寄自己本就是开国元勋,武勋又不比老爹差多少,恩封郦寄的规格,本来就不能太局气。 再加上老爹是郦商,还是从右相国的位置上被哄下来的老功侯,再怎么说,也得给郦寄稍加补偿才是。 这样一来,郦寄就又是预定了一个九卿,起码是准九卿的位置,如中尉、中郎将之类。 除此之外,还有参加此次平叛的博阳侯陈濞、颍阴侯灌婴,也都是周吕部旧+开国元勋的双料身份。 对这两个人,刘盈也得慎重考虑恩封规格,但最起码的底线,也是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①起步。 母族外戚要恩封,周吕部旧要升官,其余的朝臣功侯,自然也不能落下。 这样说来,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等刘盈登基之后,朝中起码要有五个以上的九卿,十个左右的准九卿,需要发生人事调动。 等到最后,再回头,去看原本默默无闻的诸吕阵营,就不难发现:眨眼之间,原本被老天子刘邦压制的吕氏外戚,眨眼间便占据了朝中一半以上的要害职务! 这还不算皇后吕雉必然不会让外人插手的长乐、未央两宫宫门尉,以及郎中令、卫尉等职务! 这样一个势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可怕到了即便是现在的刘邦,都在使尽浑身解数拼命压制,不惜将整个吕氏外戚阵营排挤出朝堂,甚至打算临死前,拉老伙计樊哙一起上路的地步! 若是这样一个阵营,这样一个身为开国之君的刘邦,都忌惮无比的政治势力,需要年幼登基,尚未加冠亲政的刘盈面对呢? 都不用说别的,单是一个少年天子刘盈对太后吕雉的‘言听计从’buff,就足以使得刘盈永无出头之日! 这,是刘盈用整个上一生,所证明过的必然结局······ 这样说来,刘盈对樊哙的处境毫不动容,甚至隐隐有些‘搭把手,帮老爹除掉樊哙’的念头,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过去,刘邦易储最大的根源,就是吕氏外戚所展露出的未来,让老天子放不下心! 而对于刘盈而言,在过去,母族外戚是自己保住储位,顺利等到老爹驾崩那一天的巨大助力; 但以后,待刘盈取代了如今的刘邦,成为汉室天下的话事人时,这个助力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少年天子君临天下的巨大障碍。 这也是刘盈这一世刚重生,就对母亲吕氏包含敌意的原因。 而即便是现在,刘盈已经同吕雉‘母子情深’,但这也丝毫不影响刘盈对如今,尚还维持着‘太子肱骨’之角色的吕氏外戚,抱有十万分的警惕。 简单而言,其实就是一句话。 ——作为母亲,吕雉绝不可能害刘盈; 但作为舅父、表兄弟,吕氏外戚,只不过是在自身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大概率’不会害刘盈。 到了那些非亲非故的周吕部旧,如灌婴之流,那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樊哙······” “嗯······” “按照前世的轨迹,老爹派去捉拿樊哙的,应该是周勃和陈平。” “如果真是这两个人,那樊哙,应该还是死不掉······” 神情漠然的思虑着,刘盈的脑海中,也不由浮现出前世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记忆。 ——和这一世一样,上一世的樊哙,也同样是因为‘讨贼不力’‘逼反燕王’两个罪名,而被天子刘邦叛下死刑。 但当陈平、周勃二人带着天子刘邦‘杀无赦’的命令,从长安出发前往邯郸之时,二人却都有些犯怵了。 ——这樊哙,可是皇后的妹夫! ——要真杀了,等回头妹子一哭,皇后还不得拿我俩出气? ——再说了,陛下眼看着就要入土,等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的,这汉室朝堂,可是太后说了算啊······· 就这么简单交流一番,陈平、周勃二人便迅速达成一致:去邯郸,抓樊哙,但不能杀! 按理来说,要是放到别的时候,二人如此证据确凿的抗旨不遵,必然是九个脑袋都不够砍得。 但偏偏老天子刘邦,被‘燕王卢绾叛汉降胡’的消息气的一下没缓过气,就直接驾崩了! 老天子一驾崩,局势顿时风起云涌,新君继立、主少国疑,紧随其后的,自然是太后涉政。 到这时,陈平、周勃二人才绑着樊哙,屁颠颠跑回了长安,面不改色的跟吕雉说:作为臣子,我们本不该违背先皇诏谕,但我们更不敢杀了太后的妹夫; 现在,樊哙已经被我们带来了,怎么处置,还是由太后拿主意吧。 就这样,原本必死无疑的舞阳侯樊哙,便在陈平、周勃二人的‘计谋’下,侥幸活了下来。 陈平、周勃二人也借此,搭上了太后吕雉的线,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卧底’生涯。 而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樊哙被杀所能带来的利益,要远大于樊哙再次‘侥幸不死’。 还是那句话:新君登基,是要恩封朝臣的~ 陈濞、灌婴之流,刘盈都得‘朝中二千石、外放上将军’、一个二代功侯郦寄,刘盈就得预备一个准九卿的位置,那作为开国元勋中的佼佼者,青史留名的汉开国元勋,樊哙,又应该得到怎样的封赏? ——别忘了,两天前的樊哙,可还是左相国! 再往上封,那可就是丞相了! 让樊哙一介武夫,去做萧何的继任者? 刘盈自诩不是一个多么有天赋的掌权者,但再如何,也还没到这般愚蠢的地步。 且先不提樊哙做丞相,曹参、王陵、张苍答不答应,光是刘盈,就第一个不答应! ——哥们儿再发育两年,可就要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执匈奴之君长问罪于太庙、高庙了! 什么樊哙不樊哙的,我管你去死! 再有,便是樊哙如果不死,就必然会给未来的刘盈,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逻辑也很好理解:刘邦要樊哙死,结果樊哙没死,刘邦又驾崩了;那新君刘盈,究竟要不要杀樊哙? 不杀,就是违背先皇遗诏! 但若是要杀,就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 樊哙,是当朝皇后、未来的太后吕雉的亲妹夫,是刘盈的小姨父······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樊哙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老天子刘邦一起带走,好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但让刘盈感到无奈的是:樊哙死不死,根本不是自己,甚至根本不是天子刘邦说了算的······ “呼~” “这样也好。” “老头子明诏赐死,陈平、周勃抗旨不遵坐实,樊哙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得低调几年,免得被百官一人一口唾沫淹死。” “老娘那手腕,也不太可能强塞樊哙入朝堂。” “这样一来,等再过几年······” “呵···········” “樊哙,还剩多少个‘几年’呢······” 意味深长的一笑,刘盈掰弄着的手指,最终在‘六’的手势上停了下来。 将樊哙的事暂时赶出脑海当中,又略有些烦闷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的注意力,也终于再次回到了城外的叛军身上。 此刻,已是夜半子时。 不出意外的话,叛军的总攻,要开始了······ 前面好像有读者问到这个了,就集中讲一下。 汉军制,太尉最尊,位三公,秩万石,金印紫绶,全掌天下兵马,位同诸侯。 大将军次之,假(天子)节,授(兵)符,中二千石,金印紫绶,奉诏掌一方兵马;不常设,多由外戚出任,位比诸侯。 三曰:车骑将军,金印紫绶,中二千石,不常设,多掌战车而用之于平叛,战起而拜任,战平而罢,位比三公。 四曰:上将军,银印青绶,真二千石,多为征讨之帅;不常设,位同九卿。 五曰:前、后、左、右将军,银印青绶,二千石,征讨时各领一部,位比九卿。 简单来说就是,太尉最大,大将军第二,车骑将军第三,上将军第四,前后左右将军并列第五。 须得一提的是,历史上文帝新置‘卫将军’一职,实则是因为文帝不愿意因卫尉一职而与陈平、周勃发生冲突,所以卫将军可以理解为卫尉的替代品。 到后来,卫将军一职在汉室常设,位同九卿,与上将军同一品秩,并列第四,在太尉、大将军、车骑将军之下。 网又断了~ 正码着呢,写到一千八百多字,发现一直在弹网络异常,点进去一看,网无了~ 下去问物业,才知道整栋楼都断了,要等明天找人来检察。 台式连不上无线网,电脑上码好的部分也移不到手机上,手机码字一小时就几百字······ 所以,很无奈,今天只能再欠一章了。 非常抱歉 。 第0245章 安国侯所言,甚合孤意! ——是日夜,楚地皆月满,庸城周遭五十里宛如明昼。 数十年后,太史公司马迁在自己的史学著作《史记·高祖本纪》中这样写道。 但和太史公道听途说+脑补歪歪出来的画面稍有些不同,此时的庸城,并不是被月光所点亮······ “呼······”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如潮水般次第退去的叛军兵卒,&bsp&bsp刘盈纵是早有心理准备,也是面带茫然的长呼出一口浊气。 庸城南城墙之上,早已是被一个个火把,以及一堆堆左右不过十几步的篝火点亮; 便是遣外,数百步的位置,也被城内守军射出的火箭,以及叛军立起的篝火堆,照的灯火通明。 这也使得刘盈即便是站在比城墙还高出一截的角楼之上,在这夜半子时,都还能看清城外状况的原因。 ——一个个身受重伤的叛军士卒,仍哀嚎着、挣扎着,被退去的同袍抬走; 但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及时的治疗,而是在一个空旷无比的空地上,静静地等候死亡。 幸存的叛军将士,之所以要将这些轻重伤员,乃至于阵亡的战友遗骸抬走,也并不是为了诊治伤员、埋葬阵亡者,而是为了叛军后续攻城,清出一片通畅的旷野。 此刻的庸城南郊,已然可以被称作修罗场······ 神情呆然的对城外长呼一口气,刘盈便侧过身,&bsp&bsp望向城墙之上,以及城内的状况。 出乎刘盈预料的是城墙之上的刀盾卒明明身处于最前线,&bsp&bsp但受到的伤亡却并不很明显,大都是被流矢射中躯体,而后被抬下城墙意治。 顶天了去,&bsp&bsp也就是一些倒霉蛋,被射中眼睛、脖颈等要害部位,一命呜呼。 相较于伤亡并不大的城墙之上,反倒是身处城墙之内,昂首朝城墙外抛射的弓、弩方针,似乎是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就刘盈所见城墙内百余步,那片摆放着阵亡将士遗骸的区域,几乎有七成以上,都是穿着弓、弩兵卒所特有的服饰。 ——独绑在右手小臂上的皮制单护臂,以及空空如也,丝毫看不出护甲存在的单薄赤军袍。 “小小一个淮南王英布叛乱、区区一个庸城攻防战,双方的伤亡,就是以万为单位······” “如果是汉匈决战······” “呼~” 神情满是沉重的再呼出一口气,刘盈的目光中,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狠厉。 ——无论长安朝堂再怎么掩饰,无论天下人再怎么曲解,不容辩驳的事实都是此战,是一场内战! 是汉室内部自相讨伐的内战! 在这场内战中,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汉人!!! 而在刘盈的期翼中,每一个具有军事素养的汉人,都本该踏上长城以北的草原,踏上与匈奴游骑征战的战场······ “哼!” “果真如父皇所言!” “——关东一日不平,王师便一日不得北上!” 语调满是躁怒的发出一声低吼,刘盈只头都不回的一抬手。 “——待此战必,孤班师复命之时,舅父务当言醒于孤,使孤得以‘推恩’之策,进言父皇当面!” “另左官律、附益法、阿党法等,皆记下,待日后言醒于孤!!!” 将脑海中所能想到的关于抑制诸侯割据势力的法律条令一股脑道出,刘盈似还是不过瘾,刚要开口补充,却听闻身后,听来一声极其刻意的轻咳。 “嗯?” 回过身,待看清身后的人,并非是预想中的舅父吕释之后,刘盈的面容之上,只顿时涌上些许尴尬之色。 “唔······” 一声尴尬的低吟,终是惹得前来的王陵、张苍二人赶忙一躬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臣等,见过殿下······” 见二人如此适时递上台阶,刘盈也没有多含糊,只将面色陡然一变,面带郑重的上前两步。 “可是曲周侯有言,托安国侯、北平侯转呈于孤?” 面不改色的发出一问,刘盈稍悬起的心,不由得放下去些许。 此刻,刘盈依旧是在庸城南城门侧的角楼,名为‘亲临战争,以振军威’,实际上,也就是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观战的性质。 但与只需要露个脸、竖起太子纛,告诉守军将士‘孤同你们并肩作战’的刘盈不同,郦商作为大军实际意义上的统帅,在兵临城下,甚至是决战在即的当下,自然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偶尔抽个时间,到角楼上看一眼刘盈,确定刘盈安全之余,同刘盈稍做汇报,倒还好说。 但若是让郦商一步不离,时刻跟在刘盈身后,那显然是有些不合常理的。 而这,也正是刘盈稍放下心中担忧的原因。 ——大战在即,郦商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一线督战的! 但即便如此,郦商‘不亲自来,而是托人转告’的举动,也明显透露出‘没什么要紧事’的含义。 果不其然,被郦商派来的王陵、张苍二人,带来了与刘盈猜想中近乎一致的消息。 “殿下慧眼如炬。” 就见王陵闻言,神情古怪的同身旁的张苍稍一对视,便站出身,对刘盈稍一拱手。 “曲周侯言子时已过,又敌再自城墙下无功而返,若敌再来,便当是今日日暮之后,第三番来攻。” 说着,王陵苍老的面庞之上,也不由得涌上一抹严峻之色。 “殿下。” “曲周侯意,此战之果,或当决于三、二时辰之内!” 见王陵片刻之间,便带上了一抹严峻至极的神情,刘盈也不由稍直起身,对王陵、张苍二人缓缓一点头。 “曲周侯,可是有何应敌良策,欲请孤允之?” 听闻刘盈毫不拐弯抹角的发出此问,王陵也只面色沉凝的为微一点头。 “曲周侯以为,即决战当前,便不当再有所保留。” “凡城内之兵丁守卒、青壮劳夫,皆当登墙以应敌;纵负轻创,而走动无碍者,亦当于城内挽弓抛射,以尽一己之力!” “另······” 话说一半,王陵便面色迟疑的稍一止话头,自顾自纠结片刻,又打量刘盈一番,才迟疑不决的继续道“另······” “另曲周侯意,殿下或当······” “呃······” “或当,当巡视城墙之上,以慰守城将士之心······” 极尽没有底气的道出这番华,王陵又似是担心刘盈不答应般,赶忙补充道“纵墙上有危,殿下亦或可至城内,于负伤之卒稍行勉励······” 看着王陵目光中满带着迟疑,又隐隐带有些许期待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面色微微一愣。 巡视城墙,慰问将士? 对于寻常的将帅,乃至于本次平叛的主帅郦商而言,类似的事,都可谓稀松平常。 ——此刻,郦商、靳歙二人之所以不在刘盈身侧,就是为了巡视城墙,亲临战场一线,好给守城将士‘壮胆’之余,更能直观的观察到防线的情况,从而做出针对性的布置。 片刻之后即将爆发的决战当中,甚至不排除这二人,也会亲自披挂上阵,论起刀剑在墙头砍杀! 至于此刻,正站在刘盈面前的张苍、王陵二人,虽然身上还看不出多少战斗痕迹,但也是一身戎装。 若非此战是守城战,守军将士对城外叛军的打击方式,基本都是以远程弓弩射击为主,二人身上的甲胄、衣袍,恐怕也无法如此洁净。 至于刘盈,为什么不早如王陵所言那般,在城墙上转一转,让守军将士看到自己,亦或是到城内的伤兵营,去探望一下伤员······ “舅父不让,郦商不让,靳歙也不让······” “除了谁都不让孤乱走,孤······” “应该是有些怕······” 暗自思虑间,刘盈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自己害怕了’的现实。 但与刘盈预想中所不同的是,在承认之后,刘盈并没有因此而更加害怕,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怯懦可以自此心安理得。 反倒是一阵释然,伴随着一股愈发浓烈的羞愧,涌上刘盈的心头。 “代父出征平叛,本就是为了竖起勇武的人设。” “如果到决战,孤还躲在这小小的角楼上······”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王陵的目光,便逐渐坚决了起来。 而刘盈接下里的一番话,更是深深纂刻在了王陵的脑海中,终其一生,都从未曾忘却。 “嘿!” “安国侯此言,甚合孤意!!!” 神情满是亢奋的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猛地一拍大腿,旋即丝毫不顾仪态的上前,将手搭上了王陵那已有些佝偻的脊背。 “安国侯有所不知~” “孤临出征之时,母后三令五申,不许孤身临险境。” “然孤身平叛之帅,以监国太子之身出征,代父平定异姓诸侯之乱,又何来远避战争,坐观将帅用命之理?” “怎奈前时,建成侯一步不离孤侧,纵孤移帐蕲县,建成侯亦颇有微词;待孤自陷庸城,建成侯更几欲冒死谏阻······” 一边说着,刘盈也没停下脚步,就这样勾搭着王陵的肩膀,朝着角楼外的城墙走去。 而在角楼之外、城墙之上,等待着刘盈的,是一个个因匪夷所思而瞪大的双眼,以及一个个如冥火般亮起的炙热目光······ 。 第0246章 孤!于儿郎们共战!!! 片刻之后,刘盈尚还稚嫩、瘦弱,却又不是散发出威严的身姿,便出现在了城墙内数十步,弓弩方阵抛射的阵地之上。 四周点起的篝火、火把,将陷于夜幕之内的庸城,照的格外明亮。 纵是刘盈,&bsp&bsp也是在那黄灿灿的亮光照射下,莫名多了一分慷慨激昂。 在刘盈面前,一个个关中武卒盘腿而坐,或借着火光擦拭着心爱的长弓、硬弩,或龇牙咧嘴的包扎着身上的伤口。 刘盈身后的城墙之上,守军将士也都倚着手中的刀盾戈矛,云聚于城墙内侧,&bsp&bsp将目光撒向刘盈那道令人莫名振奋的背影之上。 至于郦商、靳歙,乃至于王陵、张苍等将帅,&bsp&bsp此刻也已是来到刘盈身侧,神情或激动、或忐忑,或欣赏、或忧虑的等待着刘盈的发言。 很快,刘盈那往日里温和无比,此刻又丝毫不乏杀伐之气的嗓音,在庸城南城墙之内响起。 “将士们!!!” “儿郎们!!!” “吾大汉之锐士武卒、刘汉社稷之忠臣义士们!!!” “孤之手足同袍们!!!!!!” 一阵满是振奋的呼号,刘盈那刚晒黑些许的面容,也不由有些涨红起来。 就见刘盈满是霸气的一把抽出腰间的赤霄剑,以剑尖抵地,双手扶按在剑柄之上,将脊背挺得格外笔直。 “自周王东迁,周天子威仪不再,&bsp&bsp天下诸侯各相纷争不休,至今凡数百载!” “先有春秋,&bsp&bsp诸侯争霸于关东;后又战国,&bsp&bsp列国相争于天下,&bsp&bsp各足二百余岁!” “纵至秦王政横扫六国,&bsp&bsp一统寰宇,&bsp&bsp天下民亦无片刻安宁,而立为秦修筑长城、阿房,乃至骊山秦王陵之囚徒、力役!” “待王政薨而二世立,天下更群起而反暴秦,然虽秦得灭,天下,亦为项籍、章邯、司马欣之辈瓜食,一分而再为十八······” 语调满是厚重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的面容,只不由得更严肃了一分。 “幸吾等诸夏之民,未为天神太一所弃,降孤皇父而伐暴秦,而后又起汉中,先得三秦,而再使天下归一!” “然纵天下一合而汉立,天下之民,仍苦盼安泰而不可得······” “——汉立之初,或有戾王臧荼、共尉之流,起乱兵而乱天下,而徒疲天下民!” “后更韩王信贼念滔天,更不惜自坠声名,于北蛮匈奴姌和,先致汉匈平城一战,父皇亲陷白登之围;后又游连北墙之外,以为胡夷之走狗!” “更有楚王韩信、代相陈豨、梁王彭越等诸般贼子,皆不过因一己之私,而坏天下民之安宁!!!” 说着说着,刘盈的语调也不由高亢起来,面上更是隐隐带上了一抹愤恨之色! 将双眼瞪大,在周围的汉军将士身上次序扫过,刘盈深吸一口气,旋即毫无征兆的发出一声讥笑。 “然!” 又一声高亢的呼号,就见刘盈冷笑着抬起右手,将食指竖起。 “然今日,孤,满怀雀跃!” “孤,恨不能仰天长笑!!!” “孤,恨不能锣鼓共响,以普天同庆!!!!!!” 神情满是亢奋的发出这声呼号,刘盈只自顾自按捺了好一会儿,才让紊乱的鼻息稍归于平静。 而后,便见刘盈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满面笑意的侧过身,在郦商、靳歙,以及王陵、张苍的诸位将帅身上扫视一周。 待刘盈再次正过身,面向身前的汉军将士时,刘盈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片春风拂面。 “儿郎们可知,孤之喜,从何而来?!” 听闻刘盈此言,一旁的郦商、王陵等将帅,面上顿时流露出一抹动容。 “太子······” “天纵之资啊~” 看着刘盈那不带丝毫慌乱,甚至隐隐带有些许亢奋的面容,王陵心语一声,便满是安心的低下了头。 ——这样的太子究竟合不合格,王陵说不准。 毕竟‘皇太子’这种生物上一次出现在华夏,还是数百年前的事;至于‘合格的皇太子’,那就更长远了。 但王陵从现在的刘盈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心。 单只这一份安心,就已经足以让王陵在心中,对刘盈贴上‘靠谱’得标签。 而此时的王陵尚未参透的是‘靠谱’这个标签,是每一位合格的帝王,都必须具备的素养。 与郦商、王陵等人面露了然所不同,城墙下的将士们听闻刘盈这一问,只面带茫然地看了看左右,最终不约而同的对刘盈摇了摇头。 被这一道道茫然的目光注视着,刘盈也并没有多卖关子,只对面前的弓弩方阵嘿然一笑。 “孤之所喜者,乃延绵天下数百载之战祸,或将于今日,便可得终!!!” 轰!!!!!! 只此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宛如投进湖水中的巨石般,一时激起千层浪。 刘盈话里的意思,在场众人自然是听得明白。 ——从今天开始,天下,或许就可以重归于久违的和平了! 但众人疑惑地点,也恰恰在于此。 和平? 如果这句话出现在十年后,在场众人一定会点点头,对刘盈的话抱以全然的信任。 若是出现在几百年前,周王朝尚处于鼎盛时期的时候,众人也必然会沉沉点头,表示自己能接受这个结论。 但对于现在,云聚于庸城之内的汉军将士而言,‘和平’二字,是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让人无所适从······ ‘和平’二字上一次出现在神州中原,是什么时候? 众人不知道,也不清楚。 但众人知道的是打自众人自己,乃至于父辈、祖父时起,这天下,就早就没有‘和平’二字可言了。 此时在场的众人,几乎都是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出身关中自耕农阶级的良家子弟。 这一代人的记忆,基本都是从秦统一天下时的高光时刻开始,并以始皇帝时期,压在整个天下所有百姓肩上的繁杂劳役,以及二世、楚汉时期的兵荒马乱作为内容所组成; 至于众人的父辈,则基本都是秦灭六国,一统寰宇的中坚力量; 再往上,到这一代人的祖父辈,则或是心心念念‘斩首升爵’的秦卒,或是目睹过蕲年宫之变的关中民户; 更早一代,便基本都是参与过秦赵长平一战,最终又随着大军败退回函谷以西的老秦卒。 从自己开始往上数四代,代代都是主业务农+副业打仗,这也使得在场的关中青年们,根本不明白何谓‘和平’。 但很快,众人心中对‘和平’的迷惘,便在刘盈平缓,而又极具蛊惑力的语调下,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自汉室立,孤皇父便屡言教于孤,曰吾汉得立,今只遗内忧、外患各一!” “何也?” “——外患曰北蛮匈奴!” “——内忧曰关东诸侯!!!” 借着氛围,不着痕迹的将‘异姓’二字忽略,刘盈的面容之上,只更带上了一抹激昂。 “匈奴者,皆率兽食人之蛮夷,善骑而游掠于北墙,以苦北地之民!” “诸侯者,则多于社稷有功而得裂土为王,又不足于己身之贵,而兴不义之师,以乱天下者!!!” “于匈奴残虐北地之民,孤皇父可谓盛怒于心,为使北地之民勿为北蛮所欺,自汉立至今,吾汉家置于北墙之战卒,可谓连年高涨!” “至今,独燕、代二国,北地、陇右二郡,吾汉家之戍卒,便已不下三十万之巨!!!” “孤皇父更屡屡出言,阻少府‘筑建长安’之谏,以省得钱粮,使北墙足用······” 听刘盈说起汉室在北方长城一带的部署,在场众人只不由自主的缓缓点了点头。 ——早自汉室尚未鼎立,汉卒都还没踏出函谷关、踏上关东大地之时,当今刘邦就曾道下金口玉言士不教,不得征! 简单来说,就是没有经受过军事训练队士兵,绝对不可以上战场! 也正是从那时起,关中的青少年,便都无一例外得到了长安朝堂的‘照顾’。 ——凡是关中户口的男子,从十四岁那年冬天起,就要参加每年一次、为期一个半到两个月的军事训练! 到十七岁时,完成三次以上‘冬训’的关中青年们,就会被录入汉室军队的预备役。 在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这些经受过初步军事训练的关中青年,就将迎来自己为期一年的民兵役期,在地方郡县充当武卒。 过了二十岁之后,还有为期两年的义务兵役期,在等待这些关中青年。 其中一年,是于北墙戍边,另一年,则是在长安周围拱卫皇都。 经过这一套‘冬训’‘民兵’‘义务兵’的流程,一个出生于关中自耕农阶级的‘良家子’,才算是满足了‘先教而后征’的要求,具备了随时成为汉室常备军队一员,以及随时应召加入平叛、征讨大军的能力和资格。 这就使得如今汉室的青年,起码出身于关中、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又有资格应召入伍的青年兵卒,都对汉室北墙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汉室在长城一带,真的布下了几十万大军的守备力量? 这个问题的答案,众人并不很能确定。 但众人知道的是自打自己记事起,身旁的同龄人,以及稍长几岁的兄长、叔伯们,几乎都曾无一例外的在长城的某块区域,履行了为期一年的卫戍义务。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汉室部署在长城一线的守备力量,就算没有刘盈口中‘三十万之巨’那么夸张,也基本相差无多。 至于刘盈口中,‘当今天子为了不让北方的边防战士饿肚子,至今都拦着少府不让建长安城’的事,众人更可谓是‘知之甚详’。 ——长安城久不起建的原因,在关中早就说开了花! 而在那数十上百种‘传说’里,最让在场众人信服的,无疑就是刘盈口中的说法。 但很显然,刘盈的重点,并不在吹嘘自己的老爹为了戒备匈奴人,做了多么稍待百姓的事之上。 “及关东诸侯······” “呵······” 适时的将话头再次捡起,就见刘盈又讥笑着一摇头。 “自汉得立至今,异姓诸侯之乱,可谓是层出不绝于关中。” “共尉、臧荼;韩王信、楚王信;梁王彭越······” “至去岁,更有贼子陈豨,以代相之身而自立为代王,为乱代、赵······” 说着,刘盈不由苦笑着又一摇头。 但很快,刘盈便重新‘振作’了起来,望向众人的目光中,也再度带上了先前那一抹亢奋。 “孤知!” “今守卫庸城之关中儿郎,皆乃去岁秋后,父皇自关中起征,往讨陈豨之锐士!” “孤知!!” “今同孤共备庸城,以抵淮南贼子之关中儿郎,皆已一岁余未曾归家!” “孤更知!!!” “去岁!孤皇父自关中起征之儿郎,已得成千上万者马革裹尸,无以再面父母亲长!!!” 语调满是讥讽,神情却极尽沉痛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的面庞,终于再次带上了那抹令人折服的威严。 “然孤!亦知!!!” “淮南王英布!乃关东独遗之异姓诸侯!!!” “乃吾汉祚!仅存之贼子!!!” “只消英布授首!关东!便再无起兵祸乱天下之诸侯!!!!!!” 神情极尽庄严的将这番振奋人心的话呼号而出,刘盈终是将面前,被自己插入土里的赤霄天子剑拔起,轻笑着指向了城外。 “英布贼子,此刻,正于庸城之外!” “只待明日天明,淮南贼,便再无生路可言!” 说着,刘盈又笑着将剑收回鞘中,用手遥一虚指向关中。 “关中今岁,乃大丰!渭北亩产四石余!” “待此战毕,诸儿郎得以归家,便再无饥寒之苦!” 言罢,刘盈终是将手收回,深吸一口气。 “儿郎们!” “只待天明,汉祚便必再无战祸荼毒苍生!” “只待天明,关中便必五谷丰登,生民安泰!!!” “只待天明,诸位将帅,便当以‘止天下兵祸之乱’为名,名列史册!!!!!!” 慷慨激昂的将这番话咆哮而出,刘盈又是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缓缓平举而起。 而在刘盈身侧,几个早就有所准备的南军禁卒,则是在郦商、王陵等人骇然欲绝的目光下,将一件质地精良的皮夹,绑在了刘盈的身上。 “殿!” 不待郦商开口,就见刘盈猛地回过身,目光凶狠的对郦商一瞪! 而后,便是甲胄齐备、一身戎装的太子侧过身,从身旁的禁卒手中,接过了一柄已装填好的弩机,旋即高举过头顶······ “今日!” “孤!!!” “于儿郎们共战!!!!!!” 。 第0247章 战! “快,支起来!” “不够!木板不够!” “将城里所有的门板取来!!!” 约摸半刻之后,城墙内百步以内的范围,就被一阵嘈杂的嚎叫声所占据。 随着刘盈一声令下,整个庸城之内的所有建筑,都在顷刻间‘门庭洞开’。 一个个或大或小,厚度却都足以保证弓羽箭矢无法穿透的厚木板,&bsp&bsp被次序送到了南城墙内,随后由军士们前呼后拥着用两根木棒撑起一边。 若非是头脑清醒,刘盈免不得要认为面前的景象,是后世大西北常见的太阳能发电基地了。 等城内所有的木板都被取来,又全都被斜撑而起,刘盈才终于长舒了口气,侧过身,对不远处手持巨盾的南军禁卒一点头。 见刘盈终于不再执拗,&bsp&bsp城墙之上,&bsp&bsp郦商也总算是将高悬着的心稍放了下来。 “殿下,可真是······” 刚一开口,感受到身旁的王陵隐隐带有提醒的目光,郦商尚未道出口的‘倔强’二字,终是被悄然咽回了肚中。 “唔,可真是奇思妙计!” 生硬的将话题移开,郦商便缓缓回过身,眉头微微一皱。 城墙之外,重新组织起阵列的淮南叛军,也已是来到了距离城墙三百步的位置。 “距敌三百步!!!” “放!!!!!!” 伴随着床弩发出的一阵轰鸣,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 “放!” 嗖!嗖!嗖!!! 中层将官一声声嘶吼,&bsp&bsp城墙内立时便是成千上万支箭羽应声飞起。 但在飞过不远处的城墙之后,原本处于上升姿态的弓羽箭矢便如同有人远程操控般,稍平飞一段以调整姿态,旋即便一股脑向下扎去! 与前几日作战时所不同的,是在发出这一轮,以及之后的每一轮弓弩齐射之后,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士卒,都无一例外的第一时间侧过身,躲在了那一张张斜撑起的木板之下。 而在这硕大的一片‘木板林’当中,一处被丈二巨盾全方位围住的厚板,无疑显得非常扎眼······ “呼哧~呼哧······” 大声喘几口粗气,刘盈便面带烦躁的侧过头,看向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南军禁卒。 但对于这些将自己围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将木板下围的连一丝亮光都射不进来的南军巨盾卒,刘盈纵是有心驱离,也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此刻的刘盈,是庸城守军弩兵丁部校尉的一名弩卒! 而这个弩兵校尉部,便是庸城守军在过去几日的战斗中,伤亡最大的一支。 ——从大军被英布‘赶入’庸城,到曹参率军抵达战场,至今不过三天而已! 也就是说今天,是这一场庸城守卫战的第三天深夜! 而在过去这短短三日当中,明明不用登上城墙、直面淮南叛军兵峰的弩兵校尉部,其伤亡就达到了四成以上! 原本五队司马,共计超过两千人的编制,也在这短短三天之内,变成了现在的三队司马,不足一千二百人。 刘盈至今,都还记得那句至理名言在冷兵器时代,军队伤亡超过一成,就会军心动摇;超过两成,就会伤筋动骨;超过三成,就会濒临溃散边沿。 而在过去短短三日之间,庸城守军弩兵丁部校尉,却遭受了四成以上的伤亡······ 这样的伤亡比例,无论是对弩兵丁部校尉的弩卒们,还是对庸城内的其他汉军将士们,都无疑是巨大的心理打击。 而在这场决战中,刘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这些可能影响士气、动摇军心的方面,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所以,刘盈一不做二不休,先去了伤兵营,将还能走动、还能挽弓的轻伤员们带了出来,而后,便加入了弩兵丁部校尉,成为了一名弩卒。 原因也很简单能让士卒相信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带着士卒一起冲锋! 但幸运的是,比起那些即便受伤,也依旧需要自己动手挽弓搭箭、装填弩矢的寻常士卒,刘盈这个由一整个巨盾屯负责包围安全的‘弩兵’,享受到了寻常士卒难以想象的‘特权’。 摸黑向左探出手,一个装满盐水的皮囊便被塞入手中,让刘盈酣畅淋漓的喝了个痛快。 毫不顾及形象的用衣袖随手一抹嘴,手刚撑在身侧想要站起,近十柄被装填好的四石弩便被放到了木板之外,等候刘盈随时取用。 又过了好一会儿,待城墙之上传来一声高亢的‘备!’时,刘盈才得以从木板下钻出身。 顺手抓起一柄弩机,学着身旁弩兵的模样将弩机稍昂起,随着又一声‘射!’的呼号,刘盈终是在足足六面巨盾的掩护下,透过巨盾之间唯一一处乒乓球大小的缺口中,得以将弩矢抛射而出。 扣动扳机之后,刘盈一刻都不敢耽搁,赶忙将手中的弩机随手扔到一旁,又抓起一柄装调好的弩机,等候起了齐射的指令。 如此反复五六次之后,城墙之上又传来一声‘避!’,还没来得及将手中弩机扣动的刘盈,便被身旁的禁卒不管不顾的推入了木板之下。 等刘盈缓过神来,由木板斜撑起的‘空间’之内,便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声,偶尔响起的吞咽声,便组成了刘盈第一次战斗经历的大半记忆。 但让刘盈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就是这种极具讽刺意味,满带着‘形象工程’气息的‘作战’,却使得城内的弓弩方阵,燃起了一股莫名而来的高盛斗志······ · “唔······” “好!” “得弓弩之力,城外叛军,竟一时不得整列而至城墙之下!” “甚好!” 神情略带振奋的发出一声赞叹,郦商便不由自主的再度回过身,望向那面足有半尺厚、一丈宽、近二丈长的巨大木板。 由于角度的问题,郦商根本看不到刘盈的身影,只能看到六面绛色巨盾紧贴着木板,形成了第二面‘木板’; 木板中刻意留出的小洞中不时有弩矢射出,随弓弩方阵的齐射一起越过城墙,而后朝着城外飞奔而来的叛军迎面飞去。 对于刘盈心中‘这算什么战斗’的牢骚,郦商自是一无所知。 若是知道了,郦商必然会告诉刘盈殿下,是臣见过的第一个敢进弓弩方阵的贵族! 作为一个必将名垂青史的开国元勋、当世名将,郦商心中十分清楚只要是战争,那无论是在平原进行的野战、在丘陵与平原交界处进行的高地攻夺战,亦或是如今,庸城正面临的城池防守战,乃至于步兵部队与骑兵部队之间的追逐战,弓弩部队,都永远会面临最大的伤亡!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在过去,在当下,乃至于在可见的未来,弓弩兵始终是步兵中,最具杀伤力的兵种。 就好比后世的战争中,轻机枪必然会吸引敌方狙击手、重机枪绝对会成为炮火打击目标,冷兵器时代,也是同样的道理。 两军对垒,先打哪里? ——谁打我最痛,我就先打哪里! 具体到城池攻守战中,也是一样的道理。 防守一方的弓弩部队,基本都会安排在城墙内,通过抛射对城外造成杀伤; 进攻一方也会将所有的远程打击力量,均匀布置在城墙外-步的距离,对城墙上,以及城墙内的守军造成打击。。 至于进攻方的弓弩部队,为什么会对城内的守军弓弩部队造成巨大杀伤,倒也不能算是刻意为之。 ——对于攻城一方而言,重要性排在第一位的,都永远是登上城墙,而后夺取城墙! 所以,为了能给前方的刀盾攻城兵减轻压力,创造登墙的良机,城外攻城一方的弓弩部队,都会持续对城墙上的守军进行高频率射击。 至于城内,守城一方的弓弩部队,也会为了让敌人不那么容易贴近城墙,而通过一轮又一轮齐射,来对敌人造成杀伤。 在后世,这种举动便被称为火力压制。 而进攻一方的弓弩部队,之所以会对城墙内的守军弓弩部队造成更大杀伤,而非对城墙上的守军,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角度问题。 ——作为守城一方,城内守军的弓弩部队,有两种不同的射击角度。 要么站在城墙上,朝城外平射,要么站在城墙内,朝城外抛射; 但对于城外的攻城一方而言,弓弩部队的射击角度,则只有抛射一种。 这很好理解城墙高,而城外矮。 这样一来,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就出现了。 ——城内的守军弓弩抛射,射中的是城外正在冲锋的先锋;即便是在城墙上平射,射中的也都是冲锋的士卒。 但城外的攻城一方抛射出的箭矢,只要不是因为力道不够,射在了城墙之外,就必然能对守军造成杀伤。 ——要么射中城墙上的守军刀盾卒,要么射中城墙另一侧的守军弓弩卒! 换而言之作为进攻一方的远程打击力量,城外的叛军弓弩卒都不需要太精确的瞄准,只需要尽可能的将弓弦拉满,保证箭矢别被城墙当下,就大概率可以造成杀伤。 而在这种‘大力出奇迹’的射击理念下,遭受更大打击的,往往就是甲胄单薄甚至完全没有,且暴露在城墙内毫无掩体的守军弓弩方阵。 弓弩部队超高死伤率,也使得大多数有志一展宏图的勋臣之后,往往会选择从看上去更危险,实则相对更为安全,也更容易斩获首级、获得武勋的刀盾部队开始起步。 至于看上去安全无比,实则又危险,又很难捞到武勋的弓弩部队,则很少有人愿意去带。 ——斩首斩首,斩下敌人首级,拿到手里,才算是实打实的军功! 至于弓弩,战时那万箭齐发的,谁能说得准拿个箭是自己射出,又有哪个敌人是自己击倒? 但话又说回来,弓弩伤亡率高、武勋获取难度大,却又丝毫不影响战争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往往就是这群倒霉蛋。 很多战役,看上去都是最后双方对冲,最终由其中一方站到了最后。 但实际情况,却是其中一方被对方弓弩射的伤亡巨大,进退两难,无奈只能孤注一掷;反观敌方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必胜的信心,用一场令人享受的冲锋,来为这场战斗画上句号。 说白了最后的冲锋、肉搏,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让骆驼不堪重负的,是先前,那一轮又一轮直扎人心窝子等弓羽箭矢。 而现在,由于刘盈的存在,庸城内的守军弓弩部队,已经在‘火力’上占据了上风。 尤其现在的状况,是城外的叛军需要争分夺秒,争取在天亮前攻下庸城,而城内的守军只需要保证城池不破,就更使得火力上的优势,让城内的守军愈发淡定、让城外的叛军愈发焦躁了起来。 “嗯······” “城内,弓羽箭矢尚余几何?” “自战起,城内已有几轮齐射?” 听闻郦商此问,一旁的王陵只顺势侧过头,就见一旁的张苍毫不迟疑的一拱手。 “禀右相国。” “城内弓羽箭矢,尚余不足二十万,再齐射十数轮,便当用尽!” “及齐射······” “——自殿下亲入丁部校尉,城内,已射出齐射足有十七轮!!!” 随着张苍沉稳有力的禀告,郦商的面庞之上,之缓缓涌上一抹振奋之色。 “好!” “如此之势,贼欲近墙,当仍需个把时辰!” 说着,郦商便面带唏嘘的昂起头,望向头顶那依旧黝黑一片的星空。 “待天大亮······” “嘿嘿······” “以英布之首级为献,老夫,也当可急流勇退,而仍为天下所敬······” 如是想着,郦商便在面前的墙垛上狠狠一拍,面带振奋的道下自己最后的命令。 “取戟来!” 如雷鸣般的一声咆哮,郦商不忘回过身,对那块极其眨眼的盾墙微微一笑。 “殿下年不及冠,便得执弩而射之胆略!” “某纵老朽,也总还不至胆略不及殿下之地······” 。 第0248章 禀殿下!援军已至! 太子刘盈‘披挂上阵’,也刺激的王陵、张苍,乃至于郦商、靳歙等高级将帅技痒难耐,或挽弓而射、或持戟而刺,尽数投入到了战斗当中。 反过来,高级将帅,包括太子本人都投入战斗,&bsp&bsp也使得庸城守军将士愈发斗志昂扬起来,占据至少一倍兵力优势的淮南叛军,竟一时没能靠近城墙半步! 对于这样的状况,英布,显然是始料未及。 但现在,英布却也没有想太多。 ——不是不想,&bsp&bsp是不敢想、不能想······ “擂鼓!” “取寡人长戈来!!!” 满带着斗志的一声呼号,&bsp&bsp顿时惹得一旁的淮南将领纷纷上前,作势要劝英布‘不要冲动’。 但只片刻之后,众人想要劝阻英布的念头,便随着英布轻飘飘一句话,而尽数化作一往无前的决绝。 “诸位!” 就见英布自战车上回过身,背对数里外的庸城南墙,正对着随行的淮南将帅,稍昂起头,朝南向的叛军大营,以及更远处的淮水遥一虚指。 “纵寡人不言,诸将亦当有所知。” “——待明日辰时,若庸城仍不能下,大军,便只得南下而渡淮水,再入荆地。” “寡人,也再无率军重返大营,&bsp&bsp于庸城之下拖延时日之理······” 语调满是凄然的道出一语,英布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bsp&bsp英布便怪笑着侧过身,朝身后的庸城一指;本就不大的眼睛,&bsp&bsp更是被眯起一道危险的细缝。 “庸城······” “——若庸城破,则汉必乱,寡人进可叩关函谷,退可天下两分,于汉王划江而治!” “然若庸城不能破,又有各路外援抵至······” 随着英布意味深长的止住话头,众淮南将帅的面容之上,只不约而同的涌上一抹决绝。 何谓背水一战? ——淮南叛军此时的状况,就是‘背水一战’最真实的写照! 倒也不是说此刻,向北攻打庸城南城墙的淮南叛军背靠淮水,所以才‘背水一战’,而是如今的局势。 在抵达蕲县西郊,遭遇刘盈所部关中大军之前,淮南叛军,或者说英布的战略意图,尚还只是‘攻略楚地’,以及通过掌控楚地得到更多兵卒,并对齐地造成威胁。 如果一切顺利,英布原本的规划,本是‘先打下楚地而得出兵,再打下齐地得齐兵’。 等凑够三十万左右的兵马,再提兵西进,朝函谷关进发。 但在率军自虹邑逃离,突袭蕲县西郊的刘盈所部,并将刘盈所部关中大军赶入庸城之后,战事,就已经朝着英布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太子在庸城! 只此一点,就足以使得包括英布本人在内的每一位淮南叛军将士,将所有的理智抛在脑后,纵是倾其所有,也要把握住这个生擒,乃至阵斩汉太子的良机! 盖因为对太子刘盈的打击,对汉室而言是巨大的政治打击,对淮南将士而言,又是无可比拟的强心剂。 ——太子都抓杀了,天子,那还远吗? 这,才是英布麾下的整个淮南叛军,陷入如今这般‘背水一战’之境地的原因。 ——既然来了庸城,那要想走,就必须带着刘盈一起走! 无论是活口也好,尸体也罢,便是首级,亦可! 这其中,没有任何的战略、战术问题,只是一个心理问题,一个淮南大军将心士气的问题。 在先前,天子刘邦远在长安,太子刘盈又不知去向,叛军打一打楚地也就罢了,还能解释为‘先小后大’‘循序渐进’。 但既然是举兵造反,那与天子刘邦一决高下,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大军攻庸城而不能下,欲擒杀刘盈而不可得,无奈遁走庸城之下,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淮南大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都会出现这样的疑惑。 ——庸城都拿不下来,那梁都睢阳、东都洛阳,乃至于雄关函谷、汉都长安,我们又怎么可能拿得下来? ——太子都抓不住杀不掉,那又怎么可能赢得了天子? ——太子手握几万兵马,庸城就牢不可破了,那天子坐拥天下,抬抬手就是几十上百万兵马,长安,又怎么可能被攻破呢······ 只要这样的念头出现,那现在还众志成城,看上去斗志昂扬的淮南叛军,就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原因很简单支撑着叛军的军心士气的,只有‘奋勇杀敌争天下,人人都做开国侯’这一点。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仰,能支撑起这样一支武装力量的信念。 而当这唯一的信念,也被‘我们打不过天子’‘我们攻不下长安’的结论击破之后,接踵而来的,就必然是集体崩溃。 这,也正是青史之上,正义之师为何总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而叛军往往胜则如风而聚、败则如鸟兽散的主要原因。 ——在失败面前,唯一能让人能提起再战之勇气的,只有信念! 而正义之事、王者之师,无一不是有着诸如保家卫国、报销社稷、光宗耀祖等坚定信念的群体。 反观叛军贼盗,则如同一根细弱、绷紧的棉线,看上去锋利无比,实则一碰就断。 而这,便是此时的淮南叛军‘背水一战’之境遇的原因。 ——为了证明有机会击败天子刘邦、攻下睢阳、荥阳、洛阳,乃至函谷关、长安城等一个又一个战略重镇,英布必须率军击败刘盈,攻下庸城! 若是不能,那别说麾下将士了,就连英布自己,恐怕都会生出‘再也没有赢得希望了’的念头······ 片刻之后,低头沉思的淮南将帅纷纷从思绪中回过身,旋即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仰头望向英布。 而此刻,英布也已是再度回过身,站在战车之上,手握马缰,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大王且慢!” 一声突兀的呼号声响起,惹得众人嗡然转过头。 还没来得及对出身那人怒目而视,就见那人面带狠厉的一拍大腿,旋即侧过身,一把接过亲卫手中的马缰,旋即翻身跨上马! “末将等,愿随大王奋勇杀敌,万死不辞!!!” 听闻此言,总是屹立在战车之上的英布,都是不由得一脸。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腰挂金、银印章的身影翻身上马,目光满是坚定的望向英布。 这一刻,让英布由衷的感觉到被追随、被坚定追随的感觉。 但英布不知道的是这一刹那,也正是他离‘天子’之位最近的一刹那。 ——起码这一瞬间,英布有了那么一丝丝与天子刘邦‘感同身受’的感觉。 可惜,英布并不知道这一点······ · “杀!!!” “啊~” “快!抬下去!” 敌我双方都孤注一掷,将所有的底牌码上了台面,自是使得战况在片刻间,就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寅时已至,距离天明,至多只剩下两个时辰。 而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城外还是城内,都已是见不到哪怕一个将帅、士卒挽弓而射。 ——城内的弓羽箭矢,已经消耗殆尽······ 至于城外,虽然遍地都能捡到弓羽箭矢,但所有叛军将士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在了那段数里长的城墙之上。 没有远程打击,也没有阵列、战术。 战斗,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白刃战······ · 城墙之上战况愈发惨烈,刘盈却是已经离开了城墙内的弓弩方阵,带着满身的汗臭,来到了城内的一处军营休息。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刘盈累的无法‘继续战斗’,亦或是不敢继续‘战斗’。 一来,是刘盈豪横的喊出一句‘不用省,全用掉’,城内的弓羽箭矢,便在几十轮齐射后尽数消耗; 原本应该挽弓抛射的弓弩方阵,此刻也已是来到了城墙内,做好了随时登上城墙,与登墙敌军白刃肉搏的准备。 而先前,弓弩方阵躲在城墙后挽弓抛射,刘盈加入其中,倒还勉强能应付得了。 但到了现在,刘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登墙与敌军肉搏的了。 ——都不说城墙上有多么危险,南军禁卒能不能保护刘盈的安全,单是刘盈那超高规格的护卫等级,就必然会直白无比的告诉城外的叛军这里,有个大人物! 事已至此,刘盈也就没再坚持,虚心接受了郦商‘攻心为上’的建议。 这‘攻心为上’,也就是刘盈此刻退回城内,佯装淡定的修息的原因。 ——殿下在,将士们可生同仇敌忾之决心;然今战事过半,殿下安心撤回城内,反倒可使将士们安心。 回想起郦商给出的解释,刘盈也是不由得稍叹了口气,侧过身,将身上的皮夹从腋下的位置稍解开了些。 郦商的意思,其实也并不算复杂。 说到底,就是刘盈摆出一个‘我去睡觉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的姿态,让战士们生出‘殿下都不担心,那应该是必胜无疑’的想法,好安心作战。 再有,便是白刃肉搏战,不同于远距离弓弩齐射。 弓弩齐射,说是团队作战,实则也只是将士们在上官的命令下,将手中的弓弩箭矢一起射出;除了‘同时射击’这一点之外,几乎再无配合可言。 但登墙接敌、白刃肉搏,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以什、伍为单位的战斗小组,以及以‘队’为单位的城墙段协防,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才能玩儿的转的! 为了能让‘什’‘伍’这样的基本战斗单位保持默契,且对彼此完全信任,汉室的基本军事单位编制,甚至是以‘亲人’‘乡党’为基础的! ——一伍五人,必然是出身同一里的邻居,伍长必定是其余四人光着屁股玩儿到大的老大哥! ——一什十人,必然是出自同村的乡党,什长必然是连两个伍长都佩服不已、言听计从的当代‘豪杰’! 在这样的军事编制体系下,刘盈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贵不可言、绝不能出差错的外人横插一脚,必然会破坏这些基础作战单位原本趋于成熟的配合默契。 甚至很可能发生类似‘刘盈周围出现一个敌人,周围百十来号汉军将士心下一急,立刻放弃防守位置前来护驾’的操蛋事发生。 而在城池包围战当中,一个防守位置失守,就大概率会让‘失守’如病毒一样,飞快的传播到整个城墙之上。 所以,哪怕不处于‘假装自己很有信心’的考虑,光是为了让将士们甩开膀子,不必顾虑自己的安危,刘盈也只能退回城内。 但人是退回来了,刘盈这心,却是丝毫放心不下来。 “什么时辰了?” 一声烦躁的低吼,顿时惹得一旁的吕释之上前,低眉顺眼的对刘盈一拱手。 “殿下,寅时三刻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焦虑的从硬榻上站起身,又来回踱步片刻。 “不行!” “孤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刘盈便作势要掀开军帐的帐帘,却发现右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怎么都迈不出去。 满是疑惑地回过头,待看见舅父吕释之已是欲哭无泪的跪倒在地,紧紧抱着自己的大腿不放,刘盈纵是心中烦闷,也是不由稍叹出一口气。 “舅父这······” “殿下!!!” “殿下啊~~~~~~~” 不等刘盈开口,就见吕释之毫无预兆的一声呼号,顺势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殿下~~~” “殿下,可万莫再为难老臣呐~~~~~~~” “若殿下再一意孤行,待老臣再归长安,恐只得奉项上人头,于皇后当面呐~~~~~~” “殿下~~~~~” “······” 看着吕释之就如一个总角孩童般,抱着自己的后大腿嚎哭不止,刘盈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刘盈无奈的决定放弃‘去城墙上看看’的念头,伸手要将吕释之扶起之时,却见一骑自城墙的方向飞驰而来,直到了军帐外十几步的位置,才跳下马跑入军帐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得军帐周围的南军禁卒顿时一惊,如临大敌般摆出防卫姿态! “来者何人?!!” 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吼,却并没有引来那兵卒的注意,只高高抬起头,隔着将军帐围做一圈的南军禁卒,声嘶力竭的发出一声高吼。 “殿下~~~” “禀殿下!!” “右相国言援军已至城外!!!” 。 第0249章 嗨~直说不就得了? “援从何来?!” 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快步跑上城墙,刘盈只稍踮起脚对城外扫视一圈,还没来到郦商身旁,便忍不住喊出了这么一问。 ——不能怪刘盈不够淡定,实在是‘援军抵达’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 在先前,刘盈在鼓舞守军将士时,&bsp&bsp虽然口称‘援军不日便至’,但实际上,即便庸城此刻已经是‘聋子’‘瞎子’,各路援军抵达的时间,刘盈也都了然于胸。 ——除了已经抵达战场,且还没能扎稳脚跟的曹参所部齐军之外,其余各路援军,都需要少则三二日、长则十几天! 尤其是宣平侯张敖所部关中援军,更是需要至少十天,&bsp&bsp才有可能抵达庸城。 在这种情况下,天都还没亮,城外就传来‘援军抵达’的消息? 这一刻,刘盈只下意识觉得系统老爷爷的穿越礼包,总算是送到了······ “殿下。” 但很快,郦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刘盈的猜测再次推翻。 “殿下且看。” 见郦商朝城外稍一昂首,刘盈便循着郦商的目光转过身。 只刹那间,刘盈便匪夷所思的瞪大了双眼! “叛军!!!” 下意识一声高呼出口,刘盈便赶忙压低声线,语调满是不确定得问道“退······退了?” 毫无底气的发出这么一问,不等郦商回答,刘盈便赶忙再次望向城外。 “莫非,&bsp&bsp贼欲稍行整顿,&bsp&bsp而后再战?” 见刘盈这番模样,郦商却是微微一笑,将上半身稍稍俯下,朝城外遥一虚指。 “殿下再看看。” 听闻郦商又是一句‘好好看看’,刘盈只下意识回过头。 为了不遗漏什么关键,刘盈甚至将头稍向侧面一低,好能顺着郦商手指的方向,看到些什么。 待看清城墙以南数十里外的天空,隐隐被一阵深黄色所点亮,刘盈才面带迟疑的将脊背挺直了些,似乎是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 “这······” “不过寅时三刻······” “距辰时尚远,天边怎会有光······” “再者,纵是天明,日也当东升西落才是······” 语调缓慢的发出几声呢喃,刘盈的手,也是不由自主的扶上了墙垛。 “光······” “莫非是火光?!” 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再结合先前‘援军已至’的消息,刘盈只猛地瞪大双眼! ——什么天边,什么阳光! 远处那漫天黄光,分明就是城南二十里处的叛军大营,燃烧所散发出的火光!!! 在先前,&bsp&bsp刘盈想不通是哪路援军抵达、又是如何被庸城得知,倒还可以理解。 但到了这一步,若刘盈还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bsp&bsp那就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支援军在抵达战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叛军大营付之一炬! 大营被熊熊烈火所包裹,挑灯夜战的叛军自然是军心大震,再也顾不上继续攻城,只能赶忙回身,回大营救火去了。 而城内的守军,自也能从叛军的怪异举动,以及远方那若隐若现的火光,得出‘援军抵达战场’的消息。 只不过,即便对援军的到来感到欣喜,但刘盈心中的疑惑,却依旧没有的答案。 “唔······” 站在城墙边沿,手扶着墙垛,注视着叛军离去的背影沉吟许久,刘盈才终是稍侧过头。 “援军即已抵至,庸城之险,便当已得解。” “只尚有一事,孤仍百思不得其解······” 听闻刘盈此言,郦商也终是不再拐弯抹角,只咧嘴一笑,便上前走到刘盈身侧。 “殿下心中之所虑,臣当稍知一二。” “可是殿下喜援军之来,然不知来者何人,又从何而来?” 待刘盈面带疑虑的稍一点头,便见郦商又是微微一笑,旋即直起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朝城外的方向长叹一口气。 “殿下可曾听闻一言,乃说天下各地人、氏之脾性?” 闻言,刘盈自是摇了摇头,就见郦商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颌下杂乱的髯须,语调悠然道“正所谓~”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又赵多出歌、舞之姬,故燕赵之男多豪杰,然燕赵之女多娼妓;” “荆、楚则民风剽悍,又勋贵欺压黔首者甚,故楚多有刺客、任侠之流,或为豪强、勋贵走狗而欺压黔首,或行侠仗义而为民除害;” “吴越民风稍平而和,然其男多大行不顾细谨;吴越之女多温婉持家,实乃婚娶之良配。” “又言齐、鲁,多行侠仗义之人,然鲁人之吝甚极,一毛不拔;齐人则好利,又不苟于言利,多怯于群斗,而勇于执刺······” 自顾自打出对大半关东诸侯国的‘地图炮’,待发现刘盈面上神情愈发迷茫,郦商不由尴尬一笑,又将话头扯了回来。 “不瞒殿下。” “正所谓一亩黍饱百类人,天下各地之民,其性、俗皆各异。” “纵贫民黔首,其脾性、民宿亦有异,及善战之将,其战敌布阵之法,亦有所不同。” 说着,郦商面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燕赵之民,多慷慨而豪壮,故燕、赵之将,领兵多喜大开大合,正面迎敌,而不喜设计筹谋;” “吴越民风面似平和,又暗藏机锋,故吴、越之将,多面善而敦厚、又于绝地多险谋之人;” “荆、楚民风剽悍,其将,自多倨傲好斗之猛将;” “及齐、鲁······” 说到这里,郦商不忘稍一打量刘盈的神情,又若有所思的对城外一笑,才继续道“及齐、鲁,由以齐人之好执刺、恶群斗为天下所熟知。” “故齐之将,多喜行阴谋诡计,而不愿与敌死战。” “青史之上,诸般阴谋阳谋、层出之诡计,如围魏救赵、火牛破燕等,皆出自齐将之手。” 言罢,郦商终是笑着抬起头,朝城外数十里处,那仍燃着熊熊烈火的敌营一指。 “故臣寓见此路援军虽来路不明,然其背袭敌后而焚营,颇有夕齐将孙膑围魏救赵之韵。” “又今汉室天下,得如此齐将诡谋之能者······” 说着,郦商便故作深沉的将话音一拖,终还是在刘盈催促的目光下,笃定的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臣以为,恐独齐相平阳侯曹参曹公而已······”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是一扫面上迷惘,若有所思的点下了头。 先前,听郦商谈论起天下各地的民风,刘盈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听到那句‘吴、越之女多温婉持家,实乃婚娶之良配’时,刘盈甚至误以为郦商这是不顾大敌当前,想给自己塞个妹子······ 直到最后,听到郦商通过前面的铺垫,得出‘将领的性格也和籍贯有关’的结论,并猜测城外的援军将领是齐相曹参之时,刘盈才总算是弄明白了郦商的意图。 ——不就是想说城外的援军,是曹参带来的齐国部队嘛~ 扯什么‘齐人怯于群斗、勇于执刺’,直说不就是了? 再者说了曹参是齐相没错,其麾下将帅也都是齐人不假;但这曹参自己,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楚人! 和曹参、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一样,曹参也同样是出身丰沛的当今元从! 人家明明是楚人,不过是放了把火烧了敌人的大营,就拐弯抹角的把人家归为‘齐将’,这也太牵强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说曹参是楚人也好、齐将也罢,不管怎么说,这路援军的底细,总算是明确了。 ——只有曹参,也只可能是曹参! 至于原因,也是显而易见放眼庸城方圆数百里,能在这个时间刚好出现在敌人身后,在敌军大营放上一把大火的,也只可能是已经抵达战场的曹参所部。 只不过这样一来······ “曲周侯之意,平阳侯得今夜扎营之良机,然其但不扎营,反率军绕道敌后,袭敌大营而焚之?” 见刘盈的眉角在片刻间皱起,郦商也是不由得稍叹一口气,旋即面带感怀的一点头。 “除平阳侯,恐无人可于此刻驰援抵至,直扑敌营而大火焚之啊······”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的眉头终是紧紧锁在了一起,片刻之前才因‘援军到来’而涌现出的些许愉悦,也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曹参,算哪门子的援军?! 是,曹参确实是率领麾下齐卒,在午时前后抵达了战场周围没错。 但庸城此刻所面临的状况,也完全是拜曹参所赐! ——要不是为了给曹参争取扎营的时间,刘盈先前根本没必要派人出城,阻挠英布去攻打立足未稳的曹参! 若不是曹参的出现,英布也不会狗急跳墙,在抵达庸城的第三天夜里,就倾其所有的挑灯夜战,提前吹响决战的冲锋号! 刘盈率军固守庸城,甚至不惜亲自上阵,为的是什么? 在振奋城中将士时,刘盈又为什么会说‘只要守到天亮,就大功告成’? ——还不是因为刘盈的预案中,曹参在明天天亮之后,就必然能在战场侧面扎下脚跟,与庸城两面夹击英布大军,使其进退两难? 这下可好刘盈带着庸城几万将士拼死血战,就为了给曹参争取一晚上时间安营扎寨; 结果曹参可倒好,脑袋一拍屁股一抬,不扎营了! 虽然曹参奇袭敌后,焚营而走的举动,解决了庸城今晚的困局,但对于正常战役的走向,却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庸城今晚是没问题了,那天亮之后呢? 原本有曹参在侧虎视眈眈、刘盈在庸城严阵以待,英布还会顾虑顾此失彼,不敢轻易出动全部兵力; 现在呢? 昨天,曹参立足未稳,差点就被英布追着砍;等天亮之后,还是没能扎下营盘的曹参所部,还是会被英布追着砍! 到了那时,刘盈该怎么办? 再派一波人出城,去分担曹参的压力,将英布的注意力吸引回庸城? ——英布又不是傻子! 同一个坑,英布再蠢也不可能摔进去两次! 所以到了明天,英布必然会再次出动主力,试图将曹参驱逐出战场周围。 彼时,若是刘盈再派人阻拦,那只可能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被一队战斗力很低,人数却庞大到根本啃不动的老弱病残拦住,只能目送曹参麾下的几万人,被英布十几万人追着砍! 再或者······ “佯攻曹参,主力设伏于庸城之外;一俟城门大开,便夺门而破庸城······” 神情阴郁的发出一声轻喃,刘盈的面色,只顿时沉了下来。 站在刘盈身旁不过两步的位置,郦商自也听到了刘盈的这声‘自语’,稍一思虑,便也面色严峻的点了点头。 皱眉沉思许久,刘盈终还是侧过身,将试探的目光撒向郦商。 ——怎么办? 虽然没有开口,但刘盈那隐含焦急地目光中,分明带上了这明晃晃的三个字。 理解到刘盈目光中的暗示,郦商也是不由一阵长吁短叹,终还是五味陈杂的抬起头。 “殿下。”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恐只有令平阳侯所部入庸城,两军合守,以待日后······” 言罢,郦商不忘自信的补充一句“平阳侯深讳战阵之道,更因武勋而得陛下封以食邑万户,即平阳侯决议袭敌而焚营,当亦已念及此。” “若臣所料不错,平阳侯所部,当片刻而至庸城,自东、西二门之一入城。” 听闻郦商此言,绕是心里满是烦闷,刘盈也只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曹参自作主张,袭敌烧营而解庸城之困,无疑是将刘盈‘互为犄角,掣肘英布’的预案全部打乱。 为了不被英布风筝到城外,为今之计,也只有让曹参带着麾下人马入城,一起在庸城死守待援。 按理来说,这样的变化,本会让刘盈大受打击。 但很快,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从短暂的低落中缓过神来。 “也只好如此啦~” 神情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侧过身,对不远处的王陵、张苍二人道“夕日,安国侯、北平侯同平阳侯多有往来;便劳二位分往东、西二门,以接应平阳侯所部入城。” 言罢,刘盈又满是轻松地望向郦商,面庞之上,只悄然涌上一抹令人遐想连篇的怪笑。 “还劳曲周侯告城内将士,便言贼已尽退!” “此战,吾军胜矣!!!!!!” 面不改色的丢下这句‘告诉将士们,我们已经胜利了’,刘盈便不顾身后那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朝着城墙下走去······ 。 第0250章 准丞相:曹参 ‘贼已尽退’的消息传出,整个庸城,顿时被一阵欢呼雀跃所充斥。 但在庸城以南数十里处,看着眼前已被军卒熄灭,却也早已被焚烧殆尽的营盘,英布的面容之上,只尽显一片沉凝之色。 “曹参······” “寡人,&bsp&bsp势与尔不共戴天!!!!!!” 将牙槽咬的吱吱作响,咬牙切齿的发出这声低吼,英布空无一物的双手手掌,也已是因攥紧的拳头,而被指甲撕开了几道划痕。 但对于手掌处传来的刺痛,英布却似是毫无知觉,只面色阴沉的盯着营盘‘遗址’看了还一会儿。 片刻之后,&bsp&bsp便是一声毫无征兆的厉喝,&bsp&bsp响彻空旷的原野。 “后将军何在?!” 只一声厉喝,&bsp&bsp一旁的将官阵列赶忙跑出一道略显老迈的身影,瑟瑟发抖的跪行到英布面前,欲哭无泪的对英布连连叩首不止。 “大,大王······” “不!” “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 看着自己安排的留营守将,此刻却如一个孩童般,声泪俱下的跪倒在自己面前,英布本就咬紧的牙槽,更是响起一沉令人心如猫挠的咯吱声。 “押下去······” “明!正!典!刑!!!” 一字一顿的将这四字从紧紧咬起的牙缝间挤出,英布便阴恻恻盯着那老将,被一旁的监军刀卒拖下去。 “陛下!!” “陛下饶命啊!!!” “陛下~~~” “末将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啊陛下!!!!!!” 随着老将被拉的越来越远,这阵哭嚎、哀求的呼号声,&bsp&bsp也是渐渐低了下去。 又片刻之后,一刻血淋淋的人头,被监军刀卒送到了英布面前。 “大王。” 看着眼前的人头,&bsp&bsp英布有那么瞬间,回想起曾经,这位老将在自己身旁出谋划策,在淮南操演兵卒的往事。 但还没等记忆的画卷在脑海中完全铺开,英布心中那转瞬即逝的怜悯,便随着英布黑下去的面庞,而悄然化作于无······ “悬此僚首级于辕门,示众三日!!!” 又丢下一声满带恼怒的低吼,英布便背负双手,大踏步朝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走去。 ——大营,已经被曹参烧了个一干二净! 即便身‘淮南王’之贵,更已隐隐以‘吴天子’之举,此刻的英布,也只能前往树林中那处临时支起的军帐,好好考虑一下之后该怎么办。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昨日清晨到现在,英布,已是有一天一夜没合眼······ 就算错乱的心绪,让英布生不起丝毫睡意,但胀痛的脑袋,&bsp&bsp也使得英布迫切需要休息。 哪怕是假寐半个时辰,&bsp&bsp也好······ · 几乎是同一时间,庸城之内。 在城外的英布满带戾气,&bsp&bsp昏昏沉沉回到树林中的临时军帐之时,庸城,却并没有因为英布的败退而有丝毫松懈。 虽然昨夜参战的士卒,都被轮换下去休息,但城墙上的守备,也没有哪怕丝毫的松懈。 对于‘淮南贼败退’‘胜利在望’的消息,守卫庸城的汉军将士心中,自然是长舒了一口气。 但曾经所经历的军事训练,却依旧让这些默认‘战争已经临将结束’的关中儿郎,保持住了最基本的警惕性,以及责任感。 而在庸城之内,同样忙碌一天一夜,甚至还亲自上战场射了几十支弩矢的太子刘盈,却并没有选择休息。 因为对于现在的刘盈而言,庸城保卫战,正处于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 · “齐相平阳侯曹参,参见太子殿下!” 正当刘盈强自撑起发沉的上眼皮,与郦商、王陵等将帅围聚在一张堪舆前时,已将麾下将士暗自妥当的曹参,也适时的出现在了军帐之外。 耳边传来曹参这一声即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声线,刘盈只稍一愣,便面带微笑的回过身,朝帐门处的禁卒一招手。 待曹参那张同刘盈、英布,以及每一位汉军将帅一样遍布血丝的面庞,出现在这处军帐之内时,刘盈目光中的笑意,更是在瞬间直达眼底。 “臣······” “平阳侯快快请起!” 见曹参才刚走入军帐,就作势要行跪拜之礼,刘盈只赶忙上前两步,赶在曹参弯下腰之前伸出手,亲切的将曹参自手臂扶起。 神情满是感怀的与曹参稍一对视,刘盈终不忘悠然一声长叹,又轻轻拍了拍曹参那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 “平阳侯此来······” “孤实可谓久旱逢甘霖!” 面带感激,语带郑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握住曹参的手,不由得攥的更紧了些。 “若非平阳侯及时来源,此刻之庸城,只恐已尽为贼纛所据······” 听闻刘盈这一番好似情真意切,甚至不时透露出浓浓感激之意的话语,军帐之内的氛围,顿时就有些怪异了起来。 若说侍立于军帐周围的南军武卒,不知道刘盈对‘曹参夜袭叛军大营’一事的态度,那倒也罢了。 但作为庸城汉军的高级将帅,郦商、王陵等人,对此可是心知肚明! ——昨日,当闻知城外的援军,是放弃扎营,选择趁夜偷袭敌营的曹参所部时,刘盈那张脸,差点就和城墙外散落一地的金汤一样臭了! 对于刘盈的不愉,郦商昨夜也是浅尝遏止的劝了一句,王陵更是好几个时辰没睡,就盘算着刘盈若是怪罪起曹参,自己该如何为曹参求情。 而现在,当刘盈一改昨夜的案恼,表示对曹参的举动感到‘万般欣喜’‘心怀感激’之时,帐内众人望向刘盈那道背影的目光,均是不约而同的古怪了起来。 “殿下这是······” “忌惮平阳侯之圣眷,故不敢怪罪?” 带着这样的猜测,郦商、靳歙、王陵等几人便又悄然低下头去,摆出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到’的架势。 倒是站在三人身后一步位置的张苍,若有所思的盯着刘盈的背影,不自在想些什么。 对于众人心中的思绪,刘盈纵是不知,也都大致有所预料。 但刘盈不会告诉这些人的是自己之所以对曹参‘前倨后恭’,绝不是因为‘不敢’。 这一来,不管刘盈是怪罪还是嘉赏,‘曹参放弃扎营,趁夜袭击敌营以解庸城之困’,都已经是既定事实。 此刻,曹参已在刘盈身侧,曹参麾下的齐国部队,也已尽数涌入庸城。 在这种‘生米煮成熟饭’,既定事实已然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刘盈与其去怪罪曹参,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说一声谢谢。 毕竟再怎么说,曹参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能算不识大局。 ——与庸城无法取得联络、战前没有得到详细的指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等因素,再加上刘盈所在的庸城被围攻,就足以使得曹参撇开一切,第一时间驰援庸城! 毕竟再怎么说,英布区区一介叛乱诸侯,还远比不上‘太子储君之安危’来的重要。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曹参并不能算格局不够大,反倒是格局过于大了些。 其二,则是曹参再怎么说,也算是‘丰沛元从’+‘周吕部旧’双料身份的开国元勋,且又是汉室仅有的三位开国万户侯之一。 出于对老爹的尊重,刘盈不能太苛待‘丰沛元从’;出于对已故的舅父吕泽,或者说对老娘吕雉的尊重,以及自己的利益,刘盈也不能对‘周吕部旧’太过严厉。 再有,便是出于对屁股底下的太子之位、将来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天子之位,以及刘汉社稷的尊严考虑,刘盈再如何,也不可能对一个开国万户侯言辞怪罪。 最后,则是刘盈对于准丞相的一些优待,以及‘未雨绸缪’了。 ——按照历史的轨迹,当朝丞相酂侯萧何,已经来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不出意外的话,此战过后,曹参就将按照前世的历史轨迹,卸任齐相一职,入朝担任被称为‘亚相’的御史大夫,开始为正式接手丞相一职做准备了。 而曹参自萧何手中接任丞相一职的时间,同刘盈自老爹刘邦手中接过天子之位,刚好就是前后脚。 说来刘盈和曹参,也算是老熟人啦~ 前世,虽然君臣二人的合作算不上太愉快,但曹参那句‘垂拱而治圣天子’,也还是给刘盈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深刻印象。 为了日后,能稍挨曹参两顿喷,刘盈也该对这位准丞相、食邑一万零六百三十户的汉平阳侯,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倒是曹参,似是对刘盈的态度并不诧异,只受宠若惊的同刘盈客套了一番,又和帐内众人稍打了一圈招呼,便自然地走到了靳歙身后,加入到了这场军议当中。 见曹参‘进入状态’如此迅速,刘盈也没有再多绕弯子,只笑着回过身,在堪舆上的‘庸城’重重一点。 而后,随着刘盈几句简短的话语,帐内众人原本各异的面容,都不约而同的被一抹骇然,以及些许惊喜所占据······ 。 第0251章 老啦~都老啦······ 庸城之战暂歇,双方各自敛回兵力,当日明昼,竟无战事发生。 淮南叛军那边,英布一觉睡到了黄昏前后,待淮南将帅都有些心生不安之时,才终于下达了‘中帐议事’的军令; 庸城这边,&bsp&bsp郦商、王陵,乃至平阳侯曹参在内的汉军将帅,则是在刘盈的带头下,于上午进行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便也各自散去休息了。 但与气氛凝重,甚至隐隐有些趋于绝望的淮南‘大营’所不同的是庸城内的这场军议,&bsp&bsp却在一片喜悦中宣告结束。 至于原因······ · 汉十一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八),淮水彼岸。 随着太阳缓缓自西方落下,夜幕,&bsp&bsp也悄然撒在了淮南的大地之上。 结束秋收、在田间收集杂草秸秆的老幼妇孺,也都早早回到了家中,舒坦的喝下了半碗粟米粥,旋即在家人的陪伴中沉沉睡下。 淮南王英布举国而出,自也使得淮南国内的守备力量,处于非常薄弱的状态。 原本还能有千八百人驻守的县丞,此刻已尽是只得老弱之卒百十人;本还能凑出几百青壮的乡村寨里,更是基本看不见几道年轻的面庞。 最要命的是就连各地的地方官员,都在英布起兵之后‘鸡犬升天’,以县令升校尉、郡守升都尉的规格连升数级,成为了英布麾下的‘大将’。 在靠近淮南国都六邑的区域,甚至出现了‘原本只是个百石佐吏,却一朝得以腰系将印’的神话事件! 国内守备力量薄弱,&bsp&bsp又没有足够的官吏主事,&bsp&bsp自然是让淮南各地,尤其是淮南北方边界,&bsp&bsp与淮阳郡,&bsp&bsp以及楚国接壤的淮南北国界周围,&bsp&bsp不敢有片刻放松警惕。 ——淮南国都六安,自英布大军开拔之日起,便日日宵禁至今! 六安周遭百里区域,更是云集了淮南国最后的一点家底——数万或因年老、或因病残而退伍归乡的‘老壮’,以及数千年不足十五的少年郎。 如此令人‘瞠目惊舌’的守备力量,淮南国本土纵是没有能力出征,自保也当是不在话下。 但让所有淮南国留守官员、将领,乃至于英布本人,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此刻,就在天黑前的这一瞬间,淮水南岸不过五里、于庸城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里的地方,却悄然出现了一道身着汉军军袍,发束老秦簪的武卒! 就见武卒悄悄从先前藏身的山窝中走出,鬼鬼祟祟转了好大一圈,才回过身,对身后的山坳打了个嘹亮的口哨。 而后,便是一道又一道同样打扮的身影、一队又一队装备精良的关中武卒,从山坳中涌出,&bsp&bsp沿着淮水,&bsp&bsp继续向东走去。 若是英布本人在此,&bsp&bsp就会发现在这支队伍稍靠后的位置,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庞,正小声同一旁的人说着些什么。 且无论是正在说话得那人,还是皱眉聆听着的那人,英布都认识······ · “颍阴侯。” 拍了拍身上的泥尘,又皱眉咬下一口僵硬的‘米饼’,陈濞便略带抱怨道“大军昼伏夜出,奔袭已有数日。” “更今日夜班,便当有大战。” “颍阴侯合不下令,使儿郎们稍得安歇,养精蓄锐,也好攻敌而己勿有所伤?” 听闻陈濞此言,灌婴只嘿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入耳中。 略带疑惑的侧过身,待见陈濞面带恼怒的将口中的吃食吐出,旋即用手指探向槽牙的位置,灌婴尴尬之余,也不由摇头一笑。 “近几日,辛劳博阳侯啊······” 语调笑意的安危陈濞一声,灌婴自然地抬起头,将陈濞自肩膀稍揽向自己的方向,稍压低音量道“然此,亦乃无奈之事。” “博阳侯从军多年,更以武勋得侯,当于此间之理有所知晓才是······” 听闻灌婴这声温和的劝解声,陈濞只下意识将面容一拧! 带回味过来,终也还是闷哼一口气,赌气似的将手从嘴里拿了出来,又毫不顾忌形象的啐了口唾沫。 “某自是知晓!” “——若援军不至,太子危在旦夕,陛下必不会轻饶吾等!” 气冲冲道出这句话,陈濞便有些按捺不住火气的伸出手,脚下步子不停,伸出的手却是将灌婴稍拦了拦。 “可太子此番,乃是自陷庸城啊!” “纵太子高瞻远瞩,也总不至行如此险着,以至吾等疲于奔袭,竟不得用食之闲?” 说着,陈濞不忘面带恼意的扬了扬手中,那块还刻有一道牙印的‘米饼’,旋即余怒未消的将米饼一把丢了出去。 在先前,纵是陈濞面带恼意的发着牢骚,灌婴也还算是笑面以迎。 但在看到陈濞丢米饼的举动之后,灌婴的面色却是陡然一沉,脚步也嗡时停了下来。 对于灌婴停下脚步,陈濞还没第一时间发觉,又自顾自走出去两步。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之后,陈濞才面带疑惑的转过身。 待看清灌婴阴沉着的面庞,以及望向自己的清冷目光后,陈濞也是不由面容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这尴尬。 “唔······呃······” 被灌婴盯着哼哼唧唧好一会儿,终还是见灌婴意味深长的看了陈濞一眼,旋即清冷的笑着侧过身,来到林间小道旁,将陈濞甩出的那张米饼捡起。 又似是发现什么宝贝般,目光深邃的在米饼上打量了好一会儿,灌婴才重新回过身,轻笑着来到陈濞面前。 “博阳侯方才之举······” “呵······” “确实。” “今殿下不过太子之身,博阳侯此举,便也还谈不上怨望。” 神情怪异的‘自语’一声,灌婴便笑着将手中的米饼朝陈濞一递。 “博阳侯勿忧。” “此事,某绝不言与外人知。” “只望博阳侯,稍念太后······” “哦不,不不不。” “某口误,口误······” “还望博阳侯,稍念皇后爱子之心切,于太子之事稍行力为。” “如此,待回转长安之时,某也好于皇后当面,为博阳侯近些许美言?” 道出这段意味深长,乍一听又有些莫名其面的话,灌婴便将上半身稍往前一顷,深深凝望向陈濞的目光深处。 而在灌婴面前只半步的位置,看着灌婴望向自己的那道目光,陈濞心惊之余,也是不由短暂的愣了一会儿。 “太子······陛下······怨望······” “皇后······太后······口误······” “为吾美言······” “博阳侯。” “博阳侯?” 正神游思虑之际,灌婴几声轻唤传入耳中,惹得陈濞不由稍一惊。 就见灌婴又换上了先前那副笑意盈盈、人畜无害的面容,将手中的米饼又往外伸了伸,甚至碰到了陈濞胸前。 “当今,天下百分待兴,国、民皆贫。” “此等米饼,乃天下民劳作一岁而得粟,以农税之名入国库,再由少府蒸、晒反复,终为陛下拨用之军粮。” “民劳所得,便是民膏;国库所出,便是公物;少府所作、陛下所拨,此,更乃君恩呐······” “嗯?” 丢下这么一句话,待陈濞神情呆滞的接过米饼,灌婴便又是笑着一颔首,旋即向大军前进的方向走去。 片刻之后,陈濞便听远处,传来灌婴一声低沉,又极具穿透力的沉呵。 “传令!” “——大军全速奔袭,子时之前,务必进抵庸城叛军大营正南之淮水南岸!” “待进抵河岸,若无贼备,则立刻安营扎寨,天明之时,全军务当入营安歇!” “若有贼备于河岸······” “——一刻之内,尽数拿下!!!” “喏!!!!!!” · 关中,长安以北,甘泉宫。 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天子刘邦本近油尽灯枯的身体,总算是稍缓过了一口气。 虽然在心中,还是明白自己已寿数无多,但这几个月的歇养,也起码是让刘邦稍好受了些。 ——就算不能活更久,也能少遭罪不是? 但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即便是为了安心歇养、为了远离朝堂纷杂而趁着‘避暑’的名义多来着甘泉宫,但刘邦该操的心,却也并没有少操多少。 真要说起来,甘泉宫比起长乐宫唯一的优势,可能就是能少看吕雉几眼,能少发几次脾气······ 而现在,自认为‘已经不能调养的更好了’的老天子刘邦,也终是面带红润的坐在了甘泉宫侧殿,笑意盈盈的看着宫女、宦官在殿内来来往往的整理行装,遍布枯纹的手,也是一下下拍打在膝上,尽显一片惬意。 “嗨呀······” “朕这一生啊······” “难得。” “难得啊~” “难得有这么舒坦的日子,能让朕享享清福~” 神情满是享受的发出几声感叹,刘邦便轻轻一拍大腿,顺势从御榻上起身。 “嘿!呦~” “不服老不行啦······” 不等刘邦话音落下,方才感到殿门处的人影,也已是脱下布履、解下佩剑,极其缓慢的走到殿中央,朝刘邦缓缓跪了下来。 “老~~老~臣······” “咳咳咳······” 看着老伙计这幅话都说不利索,甚至眼睛都睁的十分吃力的模样,刘邦心下不由稍一揪。 “嗯!” 一声略带恼意的低哼,都不用刘邦使眼色,一旁的宦官便赶忙走下御阶,将跪倒在地上的萧何轻轻扶了起来。 “丞相请起······” 听闻宦官这声轻语,萧何只漫长的一呆愣,旋即又缓慢的侧过头,撇了宦官一眼。 见萧何这般模样,刘邦纵是有心维持仪态,也是不由昂起头,佯装感叹着,顺手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唉······” “才不过几月未见,嗯?” “你萧何!” “嘿!” “嘿嘿······” “老啦~” “都老啦······” 似是言笑,又似是释然般笑着摇了摇头,刘邦也没再拿捏天子的架子,大踏步从御阶上走下,便在萧何面前大咧咧盘腿坐了下来。 “来,坐,坐下说。” 忍着鼻尖的酸苦招了招手,将萧何轻手拉到面前坐下来,看着萧何颤巍巍的模样,刘邦赶到嘴边的话,一时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一人面露红光,却也尽显老态,一人更是一副随时可能背过气去的模样,疲惫的将眼皮撑起。 君臣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默默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萧何才废力的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缓缓咧起嘴角。 “陛~下~之~意~···老臣~~已知~之······” “陛~下~但~去~~~” “朝~·····朝~中~···尚~得~臣~在······” 看着萧何似是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将这句简短无比的话道出口,刘邦才刚憋回去的泪水,只如涌泉般自泪腺流出。 但不知为何,眼眶中正不断流出的泪水,却并没妨碍刘邦挤出一抹僵硬无比,不时还掺杂着哭意的笑容······ “嘿······” “嘿嘿!” “好啊~” “有你酂侯在,朕出门在外,有什么不放心的?” “嗯?” 最后道出这一语,刘邦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哀苦,一把撑起地板,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 先前打算问的问题、准备交代的话语,此刻,也被刘邦尽数抛在了脑后。 在此刻,老天子心中,再也没有了往日那异于常人的沉着,以及天子特有的雍容。 此刻的刘邦,更像是一个垂垂老矣,且即将目睹老友先自己而去的寻常老头。 最让刘邦感到心如刀绞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一步,自己,也还是不能完全抛下‘天子’的身份,‘认认真真’伤心一会儿、哀伤片刻。 “此出函谷,待再返长安······” “唉······” “带曹参回京,又叫何人做齐相啊······” 满是苦涩的思虑着,刘邦终不忘再侧过头,满是哀痛的看了看还没能从地上直起身的萧何。 最终,老天子下意识赶到嘴边的那句‘萧何,你觉得派谁去?’,却变成了一句平淡,又亲密无比的交代。 “即是来了,便也不急回。” “待朕自甘泉启程,顺路往长安,巡视朝堂有司一番。” “自甘泉至长安,这一路,便同朕同辇而行吧······” 听闻刘邦此言,萧何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 下意识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正要摆手拒绝,待看清刘邦那满含热泪的双眸,萧何几经思虑,终还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朝刘邦跪地一叩首。 “老臣······” “谢···” “谢~陛~下······” 。 歇一天 身体出了点状况,头抬不起来,容我偷一天懒 。 第0252章 你们打着,孤先睡一觉 甘泉宫远长安不过百里地,待整点好行装,又扶着老伙计上了御辇,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圣驾便已回到了长安。 一路上,刘邦同萧何,也是多年不逢一遭的‘同处一天,&bsp&bsp却没提及任何朝堂之事’。 待回到长安,召集朝中公卿百官简单交代一番,刘邦便又马不停蹄的带上了自己的天子卤薄,踏上了东出函谷的远途。 对于老爹刘邦再出甘泉,欲东出函谷而重归丰沛,庸城内的刘盈,&bsp&bsp自是对此一无所知。 此刻,刘盈的注意力,&bsp&bsp几乎全都被城外的淮南叛军,以及一个本该传来,却迟迟没能传来的消息所吸引。 “这灌婴······” “在磨叽什么?” 站在角楼之上,看着远方那处被重新支起的营盘,刘盈面上,不由的涌上了一抹焦急之色。 见刘盈这幅模样,一旁的郦商、王陵,以及曹参等将帅,也是不由流露出了些许复杂的神情。 率军进入庸城也已经两天了,曹参就算再蠢,也早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率军入城的举动,对战况的发展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最开始,淮南大军兵卒十数万,却在城外盘算攻城;刘盈所率领的关中大军虽然只有六万余人,却得以依凭庸城壁垒。 兵力敌众我寡、地势敌劣我优,&bsp&bsp算下来,彼时的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而当曹参所部数万齐卒出现在战场周围时,&bsp&bsp胜利的天平,&bsp&bsp则已经向着有利于长安中央的一方缓缓倾斜。 ——论兵力,英布麾下十几万,刘盈所部庸城守军加上曹参率领的齐卒,也有将近十万,双方几乎持平! 论地势,叛军大营位于庸城以南二十里,背靠淮水,南、北不通; 反观汉室一方,刘盈所部固守庸城而不出,曹参则于战场周围伺机而动,双方互成犄角。 换而言之曹参所部齐军出现在战场,本来已经让英布麾下的淮南叛军,在丧失了兵力优势的同时,因地势问题,而处在了战略劣势当中。 可现在呢? 曹参率军入城,庸城守军的人数是暴涨到了近十万,但原本让英布左右为难的‘互为犄角’之地势,则已经彻底失去。 和最开始,英布率军在外攻城、刘盈所部固守庸城时相比,曹参抵达战场带来的唯一变化,也只剩下庸城守军从六万人,&bsp&bsp增加到了九万余将近十万人。 这样一来,原本趋于明朗的战局走势,就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胶着状态。 如果前天夜里,曹参没有选择方其扎营,偷袭叛军大营,而后率部涌入庸城,那现在,英布必然会举步维艰。 ——进攻庸城,会被战场一侧的曹参偷袭;进攻曹参,则会被庸城内的守军背刺。 就算是要跑,城外的曹参所部也能第一时间追击,与此同时,庸城又可以继续紧闭城门,以免事态有变。 而现在,英布却再也没有了这诸般鼓励。 想攻城了,英布就可以派军攻城,根本不需要担心侧肋和背后有敌人; 想跑,也可以随时向南撤退,使得庸城内的刘盈顾虑之间,不敢轻易开城出击。 如果有时间,英布甚至可以佯装撤军,骗庸城内的守军大举出城,而后再于平原对阵,乃至设伏! 不管怎么说,比起‘曹参所部流离于战场周围’,现在的英布,无疑是有了更多的选择。 而对于这样令人心生憋闷的变化,刘盈纵是有心腹诽曹参两句,也是根本无从下口。 盖因为曹参率军入城的理由,坚实到刘盈根本无法开口。 ——奉皇后之命驰援庸城,以护储君之所在! 这样一来,别说是在老娘吕雉面前了,就算这事儿说到老爹刘邦,乃至于长安朝堂,更或天下人面前,刘盈也挑不出不是。 总不能说曹参保护储君太子,还保护错了? “嘿!” “经此一事,平阳侯之望,恐当直逼酂侯啊······” “嗯,待此战后,平阳侯,也当再归长安中枢。” “只不知,当任何职······” 在心中稍嘀咕两声,郦商便意味深长的对曹参笑着一点头,才稍走上前,来到了刘盈身侧。 “殿下亦不必焦急过甚。” “颍阴侯、博阳侯二人,虽勋、爵不比舞阳侯、信武侯等民间,然亦乃久经战阵,熟稔战事之宿将。” “——由颍阴侯,虽功勋不显,然其率军御卒之能,可谓丝毫不下于舞阳侯!” 语调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郦商不忘再轻松一笑。 “即殿下早先有令,又沿途无有阻碍,颍阴侯、博阳侯所部,便当无有耽延过久之虞。” “更或此刻,颍阴侯、博阳侯已抵淮水以南,隔水而望叛军大营,亦未可知?” 听闻郦商这一番温言劝解,刘盈纵是眉头仍旧紧锁,却也是面带认可的点了点头。 灌婴、陈濞二人带领驻守淮阳的关中兵马,先南下渡淮水、再东进至英布叛军大营正南方向的淮水南岸,算是刘盈很早之前就做好的安排。 在战前,刘盈虽然下令各路兵马分开,将淮南国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前世的记忆也使得刘盈老早就知道英布会从哪个方向踏出淮南国,又会朝着哪个方向进攻。 只不过,刘盈实在无法解释自己一个‘不知兵事’的少年太子,为什么能百分百猜准英布的动向,所以只能做出那些看上去很合理,实则却没什么用的安排。 但在英布掌控荆地,北上谋楚之时,刘盈就算依旧无法解释何谓‘生而知之’,却也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早在决定将帅帐从丰沛移至蕲西,好使英布前来,再引至庸城对峙之时,刘盈便已经下令灌婴、陈濞二人,率所部关中卒南下渡淮水,而后东进至庸城正南方向,于淮水南岸扎营,退敌后路! 早先,战况不够明朗,刘盈也就没有多提此事。 而前日,曹参夜袭叛军大营,又率军入驻庸城,战局再生变化,刘盈也没再瞒着,将此事尽数说了出来。 不能怪刘盈口风不紧,实在是曹参‘率军入城’的举动,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别说刘盈了,但凡是个对战争有了解的人都应该知道只要不是敌我兵力差距太大,那援军抵达战场之后,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该和待援部队汇合! 最理想的方案,是多路援军和待援部队一起,对敌人实施反包围; 再差一点,就是一到两路援军,与待援部队呈掎角之势或三角之势,以遏制敌人的战略选择空间。 对于待援部队,也就是此刻的庸城守军而言,援军抵达的作用,也绝不是‘再来几万人一起守城’,而是从城外某个方向突然出现,给城外的叛军来一下狠的,好缓解庸城的压力! 而现在,曹参麾下的齐军入城,与原本驻守庸城的关中兵马合力守城,无疑是让城内守军对‘援军’的期待,掺杂进了些许杂质。 ——如果后来的援军,也都和曹参一样,那怎么办? 一支援军前来,惹得叛军前去驱离,庸城则开城威胁叛军,让叛军调头回来,然后再对庸城猛攻一夜; 这边城墙上战况愈演愈烈,那边援军不想着扎营,再把叛军大营一烧,等叛军回身救营,又率部钻入庸城······ 如此反复几次,庸城守军再多个几万乃至十几万人,自然是愈发固若金汤。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盈此来,是来平叛的,不是来守城的! 光靠守城,是绝对无法歼灭叛贼,结束叛乱的! 刘盈自陷庸城,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守住一座城池’,而是用自己做诱饵,让英布无法从庸城脱身,好让各路援军从外围困住英布,从而在楚地结束这场叛乱的! 如果前来的每一支援军,都和曹参一样拒绝在城外扎营,而是率部涌入城内,那还怎么击败英布? 就算最终,英布麾下叛军久攻庸城而不下,士气涣散而使刘盈平叛成功,那也绝非刘盈所能接受。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无论是当下,刘盈平定淮南王英布叛乱,还是后世的现代化战争,只要战争还在继续,那每一天,都是天大的支出和损失! 旁的不说此刻,刘盈麾下关中卒,加上灌婴、陈濞二人所带领的关中部队,人数就超过了十万人! 光是这十万人,每天就要吃掉上万石军粮,用掉几百匹醋布! 按照关中此刻的粮价,上万石粮食,可就是两千多万钱! 若是再加上随张敖赶来的十余万关中大军、曹参所部齐军、柴武所部储君,以及曲周侯世子郦寄麾下的梁国兵马,林林总总几十万人。 再算上除口粮之外的武器装备损耗、战区战后重建,以及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将士的赏赐等等,算下来,这样一场‘内战’,一天就能花掉上万万钱! 每天上万万钱,什么概念? ——汉室去年一整年的口赋收入,也才不过二十万万! 换而言之,少府一整年的收入,只够支撑这场平叛之战中,长安大军二十天所需的粮草······ 所以,哪怕是只为了省点钱,为了将来成为皇帝之后,手里能多攥着点本钱,好重建这百废待兴的天下,刘盈都得尽可能的缩短战争的时间。 因为这样一场‘每日花费上万万钱’的战争,哪怕是少打一天乃至半天,对于未来的汉室而言,都是那么的弥足珍贵。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为了让庸城守军不要为‘援军都来一起守城’而感到沮丧、误以为战争结束遥遥无期,刘盈才将灌婴所部的动向透露了出来,好安大军军心。 倒也不出刘盈所料得知叛军背后,有一支汉军正偷摸断后路之后,庸城守军将士们的面貌,明显发生了一些积极地变化。 刘盈甚至听说,军中已经有了谈论,说入冬之前,战事就能结束,将士们就能回到家中。 对于这样的变化,刘盈自是满怀欣慰。 只不过这样一来,对于灌婴所部的‘发难’,刘盈也就愈发期待、愈发焦急了起来。 “唉~” “早知道这么慢,还不如直接让灌婴去打六邑。” 啧嘛着嘴腹诽一番,刘盈望向城外的目光,也隐隐有些抱怨起来。 让灌婴绕到淮水以南,断敌后路,其最大的战略意义,其实就是扰乱叛军军心。 ——本就因‘造反’而犯嘀咕的叛军士卒,在得知后路被切断之后,必然会军心大乱。 而派一支偏军去攻打淮南国都六邑‘偷家’,显然也能取得相似的效果。 但事已至此,刘盈也只能是强自按捺住悸动的心,紧紧等候灌婴所部的消息传来······ “殿下!” 正当刘盈略有些气馁的摇了摇头,回身要走下城墙之时,郦商突然一声惊呼,惹得刘盈赶忙止住脚步。 回过身,看着连续两日不曾出现的淮南叛军,几乎是从大营倾巢而出,朝着城墙方向缓缓走来,刘盈的面上,终于涌现出了一抹由衷的笑容。 “贼即来······” “必是颍阴侯已至淮水以南,贼知退路已绝,故孤注一掷,欲背水一战!” 不等刘盈话说完,就听郦商满是激动地将拳头往墙头上一砸,神情中,更是顿时带上了满满的振奋! 而和郦商的激动难耐相比,终于等来消息的刘盈,此刻却是缓缓淡定了下来。 “右相国所言甚是。” 轻描淡写的对郦商笑着一点头,又回过身,深深凝望城外的叛军一眼,刘盈便彻底背过身,朝城墙下走去。 “正所谓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今贼退路已绝,必当竭力庸城,欲逃出生天。” “守城之事,便俱由右相国主之,诸将帅当倾力协作,拒敌于城外······” 一边沿着阶梯走下城墙,刘盈不忘以一种平淡的语调,将自己最后的命令下达至众将帅耳中。 ——最后的决战,即将打响。 但刘盈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 剩下的事,就需要交给专业的人,以专业的手段,得出一个专业的结果了······ biu biu。biu 第0253章 京观!
“唉~”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站在庸城南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城外,刘盈不由得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前有庸城非拿下不可,后有灌婴隔着淮水断后路,四面八方都是次序赶来的汉家援军,终使得个把月前还声势浩大, 号称三十余万众的淮南王英布叛军,最后却只挣扎了两天,便尽数溃散。 庸城的城墙之上、墙外的旷野之上,此刻都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 虽然这些尸体的衣服都早已被血污、泥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但这些个尸体的身份,也依旧是一目了然。 ——脑袋还在脖子上连着身体, 被汉军将士小心翼翼抬走的,自是汉军将士的尸骨。 而那些双肩之上不见脑袋, 或是即将失去脑袋、正在失去脑袋的尸首,则是淮南叛军的尸体。 对于阵亡叛军尸体的处理,刘盈也没有再下什么多余的命令,只任由郦商按照惯例,驱使将士们割取首级,然后堆在一起烧了完事儿。 但对于英勇战死的汉家亡魂,却是不能这么不敬了。 “殿下。” 思虑间,郦商便出现在了角楼之上,对刘盈一拱手。 “我军伤亡、斩首之数,皆已查明。” “此战,庸城所部关中军,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人,重伤致残者逾万,伤而不能再征之卒,亦足五千余······” 语调沉重的说着,郦商不忘稍抬起头, 打量一下刘盈的面容。 确定刘盈没有‘怀古伤今’一番的打算之后,郦商才继续道“伤而不能再征,或重伤致残者,共一万六千一百四十二,已皆拟录名册,待回转长安,由陛下钦定抚恤之案。” “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亦皆已备好灵柩,只待家上一声令下,臣便率部开拔······”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于是缓缓叹口气,神情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两万余······” “英布区区一介诸侯,其反,便使吾汉家痛失肱骨之士两万余······” 神情落寞的发出这声感叹,刘盈便回过身,对郦商稍一昂头。 “还请右相国往告平阳侯平阳侯麾下齐卒伤、亡将士之抚恤,暂由齐王主之;待诸事毕,再由父皇拨少府钱补之。” “以此言为平阳侯知之,右相国便可启程,折返长安······” 语调低沉的做下交代,刘盈便再次回过头, 对城外的修罗场唉声抬气起来。 其实, 严格意义上来讲, 这场叛乱,还并没有结束。 原因很简单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淮南王英布本人,跑了。 按照汉室朝堂平定叛乱的程序,一场叛乱被平定的标志,是叛乱发起者授首或被捉拿。 但即便是这样,刘盈也只能允许郦商‘即刻启程回长安’的请求。 因为在汉室,尤其是在开国皇帝刘邦尚在的当下,长安中央对阵亡将士的处理方案,是非常复杂、严谨的。 首先,汉室处理阵亡烈士与后世相比,有一个极为显著的不同。 ——在后世大多数朝代(封建时代),士卒战死沙场,大都被称为‘阵亡’‘战殁’;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声‘为国捐躯’。 而在汉室,将士战死沙场,则被称为死王事。 ——死于王的差遣。 这里的‘王’,指的显然不是英布那样的异姓诸侯,或是刘交、刘肥那样的宗亲诸侯,而是‘王天下者’,即天子。 所以‘死王事’,也可以理解为为天子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这种规格,已然是无限接近后世的烈士了。 当然,汉家的‘死王事者’与后世的‘烈士’无限接近,自也不只是因为一个‘死王事’的描述。 在后世,若有子弟兵战死沙场,成为烈士,那这名烈士生前的部队,都会用旗帜包裹着灵柩,将英烈亡魂送回家乡。 而在汉室,也有与之极为相似的阵亡将士处置规定。 ——汉二年夏四月,当今刘邦明诏天下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食棺敛,转送其家,祀以少牢,长吏视葬! 就是说,当有将士不幸战死沙场时,需要由这位英烈的上级长官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英烈的尸体,亲自送回家乡,奉上少牢规格的祭品(猪、羊各一头),并需要由直系上司中的正职军官亲自参加丧葬之事,确定丧事顺利。 举个简单地例子。 汉室的军队编制,施行的是自战国时期传延至今的‘什伍’之制。 即五人为一伍,主官为伍长,也称伍佰; 两伍,即十人为一什,主官为什长; 五什,即五十人为屯,主官为屯长; 两屯,即百人为一曲,主官为曲长,也被称为曲侯、百长; 五曲,即五百人为一队,主官队率,也被称为司马。 两队,即千人为一校,主官校尉; 五校,即五千人一部,也会被私下称为一军,主官都尉。 至于后世影视作品当中,某位军官被人尊称为‘将军’的情况,在汉室的这套军队编制中,起码要到校尉一级,才能勉强当得起;到了都尉一级,才能坦然受之。 即便校尉勉强当得起一声‘将军’的称呼,那也是要连说‘客套’、口称‘抬举’,战战兢兢的应下来。 若是校尉以下的军官,如队率司马或曲侯被人称呼了一声‘将军’,那即便别人不笑话,这个被称呼‘将军’的军官,也会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二乘五乘二乘五’的编制,也使得什伍之制,被后世研究者称为‘二五之制’。 而在这样的编制方式当中,能被称为‘吏’的最低等级军官,是掌管百人的曲侯。 至于能被称为‘长吏’,即正职的军官,最低,也是掌管五百人的队率司马。 这样一来,按照当今刘邦所定下的‘关于阵亡将士丧葬之事的处理办法’之规定,就算阵亡的是一个最低等级的士卒,也需要由这名士卒的直属曲侯,即百长准备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士卒的尸体并送回家中。 而后,还需要这位士卒的顶头队率司马自掏腰包,用自己的钱准备祭祀所需的猪、羊各一头,并亲自前去参加丧事,确保丧事的顺利。 一个士卒大头兵阵亡,都需要百长敛尸、队率司马视葬,那百长、队率级别的军官阵亡,就更不要说了。 尤其此战,在庸城阵亡的,几乎全都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弟,人数更是达到了七千人以上! 这就使得作为大军实际主帅的郦商,必须带着那绵延数里的送葬队,赶在英烈尸首腐烂之前送回家中,而后入土为安。 该吊唁吊唁、该哭丧哭丧,该祭祀祭祀,等丧葬之事结束了,阵亡英烈入土为安了,然后,才是朝堂下场,到该抚恤抚恤,该慰问慰问的时候。 按照过去,刘邦在处置类似事务的惯例,底层士卒阵亡,大概率能得到几万钱的抚恤金,以及全家五年不用参加劳役的特许,即免除劳役。 伍长、什长、屯长这样的底层军官阵亡,抚恤规格也不会差太多,大致就是抚恤金高一些、免劳年限长一些。 但到了曲侯这一级,抚恤规格,就会发生质的提升。 ——曲侯,在汉室军队中,也会被麾下士卒尊称为‘军侯’! 单这一个‘军侯’的称呼,其含金量,就远胜后世三国时期,被随手封下的各路裨将,亦或是零陵上将军之流! 到了掌卒五百人的队率司马一级,那更是了不得。 ——如今汉室,彻侯、关内侯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时,其起点,就基本是队率司马! 所以‘队率’这一级,也被民间称为‘兵’和‘将’的分水岭。 能达到‘队率’一级,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脱离了‘听令办事’的底层军官行列,初步具备了战时的自主指挥权! 所以,若是民间百姓谁家出了个‘队率司马’一级的军官,那必然是和后世宋明时期的状元及第般,引来邻里街坊的‘登门拜访’。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为了投献避税之类,而是为了将家中子侄塞去,做这位司马队率的‘亲兵’。 活着的曲侯、队率都是如此待遇,那这种级别的军官阵亡,其抚恤规格,自是不必赘述。 ——过往十几年,光是被当今刘邦一句‘父死王事,当荫子为郎’,而得以入宫成为郎官的烈士子嗣,就已有不下千人之多! 这其中,甚至有几个父亲战死、儿子继承父亲的武勋而得封高爵的例子! 这样算下来,汉室对阵亡将士的抚恤规格,虽然还是比不上后世新时代的‘烈士’,但相较于绝大多数封建王朝,都完全可以算得上‘尚武’了。 皇帝老爹这么优待军人,那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有志振兴汉室、马踏草原的太子,刘盈自然也是要有样学样。 但无论是朝堂后续的抚恤,还是刘盈在战前许诺的额外赏、恤,都得等到此次叛乱万全结束之后,以朝堂为主次序推动。 现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将阵亡将士的遗体送回家中,好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满是遗憾的摇头一叹息。 “只可惜,荆王的尸首,还是没能找到······”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眼睛陡然一亮! 回过身,快步走到城墙内沿,看到郦商并没有走远,刘盈赶紧扯开嗓子,将郦商叫了回来。 待郦商听到刘盈的呼号,小跑到城墙之上,却见刘盈的目光中,竟陡然带上了一抹少见的庄严! “右相国!” “还有一事,孤,欲使右相国一闻!” “若不妥,右相国自可直言不讳;若可行······” · 一个时辰之后,庸城以南二十里,叛军二号大营遗址。 在数万汉军将士怪异的目光注视下,一个个早先被割取,并以石灰封好的叛军首级被次序搬来,整齐码放在了一处高地之上。 “京······” “京观!” 意识到眼前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之后,在场将士的面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的神情。 要说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什么事可以被称作‘不犯法但有病’,那无疑就是在战后,将割取的敌军首级堆在一起,铸成京观! 盖因为当下,还只是汉立之初,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几十年。 虽然‘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的战争默契,早就被一个不讲武德的孙姓兵家大家所打破,但历史的惯性,依旧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简单来说就是现当下,如果再有人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那自然是没人会开口附和,便是认可; 但若是有人提议战后侮辱敌人的尸体,或者把割取的首级当球踢,那也还是会引起人们的强烈不适。 而铸造京观,就是介乎于‘尊重敌人的尸体’和‘把敌军首级当球踢’之间,虽然没有很过分,但也完全和道德不沾边的举动。 便是在将士们怀着这般复杂的心绪,所齐齐投出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尚未封土的京观前。 与刘盈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件看上去并不破,却因岁月而稍有些褪色的衣衫。 “今岁,孤王叔荆王贾,为贼英布所杀!!!” 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起,在场将士不由纷纷侧目,脸上那些许因看到京观而生出的不适,也被刘盈这洪亮的嗓音所驱散。 就见刘盈缓缓上前两步,侧过身,接过那件老旧,又明显不是寻常之物的衣衫,恭敬的将其放在了面前的土坑里。 而后,刘盈便再次直起身,望向在场将士的目光中,只一抹与目光严重不符的煞气! “英布杀孤王叔,孤,便以淮南贼军之首级二万为祀!” “更英布贼子野心,于庸城杀我汉家之忠良数以千!” “孤,誓以英布之首级,以祀吾汉家英烈之亡魂!!!” 神情极尽庄严,语调却几乎嘶鸣般吼出这番话,刘盈的将脊背直直挺起,朝一旁一招手。 “立碑!” 刘盈话音刚落,一旁的京观前,便缓缓立起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不等众将士上前查看,一旁的祭礼官,就用一口悠扬的雅语腔,将石碑背后的勒字吟诵了出来。 “汉十一年秋,淮南贼杀荆王、关中忠良七千九百六十四,太子盈怒而集贼首级二万七千六百一十五级,以铸京观~” “乃曰汉之忠良,伤者必死,杀更魂不入冥府,为京观戮为饥魅;轮回百世,不复为人······”
第0254章 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对后续的收尾之事大致做下安排,又以监国太子的特权,将‘通缉贼首英布’的公文发布至长沙、东海、闽越、南越以及淮南等地,刘盈便没再庸城多做停留,径直踏上了前往楚都彭城的路。 原因也很简单:函谷关方向传来消息,天子刘邦的圣驾,已经驶出了函谷, 正朝丰沛龙兴之所而来。 天子圣驾即临,刘盈自然是要亲自迎接,但除了刘盈,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两位宗亲诸侯,自也要随刘盈前往丰邑。 此去彭城,刘盈也不单是为了带上刘交、刘肥两位长辈, 关于迎接天子的具体事宜, 刘盈也需要同这两位宗室长辈,尤其是向刘交好好请教一番。 当然,除了这些,刘盈还有一件不那么好说出口的事,要告知刘交、刘肥二人。 “沿途戒严不必过甚,加紧赶路。” 稍掀开车帘,做下‘尽快赶路’的吩咐,刘盈便将头缩回车内,暗自思虑起了未来的事。 此刻,已近汉十一年九月,再过一个月,就是汉十二年冬十月了。 按照前世的轨迹,天子刘邦的寿命, 最多也只剩下半年。 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刘盈需要加紧完成的事, 却是非常的多。 先是关东,北方的陈豨之乱,从去年的秋天延绵至今, 虽然已经大体平息, 但陈豨本人,却依旧没有落网! 不出意外的话,陈豨被斩杀的消息,得等到冬十二月前后,才能自代、赵传回。 而后,就该是卢绾被周勃所败,逃亡匈奴。 代、赵、燕一平,紧随其后的就必然是代王刘恒就国、代相傅宽就任,被陈豨、卢绾二人搅的混乱不堪的代、赵北方防线,也需要重新布置。 可以说,从冬十二月陈豨授首,到明年夏天刘邦驾崩,这长达数个月的时间里,汉室军方大半的注意力,都要放在燕、代、赵这三个北方战略重地的防线重建工作之上。 除此之外,刘恒受封代王一事已经确定,因卢绾叛逃匈奴而留下的燕国,也完全可以封一个年幼的皇子,再以‘王年幼,暂不就国’的名义,让长安朝堂直接管理燕国几年时间。 但早年受封赵王的刘如意, 则又是让刘盈犯了难。 对于赵国特殊的战略位置,后世人或许了解的并不多;就连前世的刘盈,也并没有将赵国看的多重要。 在前世,刘如意、刘友、刘恢三个弟弟接连死在赵王任上,刘盈还似是雾里看花,根本摸不着头脑。 但在这一世,得到老爹刘邦‘太子监国’的授权,从而接触到朝堂更多核心的机密之后,刘盈终于明白过来:在前世,刘如意、刘友、刘恢这三个弟弟,究竟为什么会接连死在赵王任上。 ——汉九年,即公元前198年,赵王张敖因贯高谋逆一事被夺去王爵,代王刘如意移封为赵王! 而在当年,将宝贝儿子刘如意从代国移封到赵国之时,当今刘邦曾亲口下来:赵王者,统掌北墙防务,遇胡南下时,可先调燕、代、赵三国兵应对,而后奏报长安! 换而言之,当遇到匈奴人南下入侵的时候,赵王本人天然具有先下令调兵布防,然后再将此事报备长安朝堂的特权! 而这样的特权,无疑是一把悬在每一任赵王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匈奴入侵时,赵王可以全权调动燕、代、赵三国的精锐边防部队,那匈奴人没入侵时呢? 如果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赵王是不是可以谎称匈奴入侵,甚至谎称‘匈奴先锋已经打进关中’,而后率领燕、代、赵三国的兵马,正大光明的步入关中? 就算退一万步说,‘谎称匈奴人入侵’的可能被长安朝堂制定的预防措施所组织,那是不是也可以和匈奴人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让匈奴人佯攻边境,自己则带兵南下,威胁关中? 这样一来,刘盈前世发生的‘赵隐王刘如意被吕后毒杀’‘赵幽王刘友绝食而死’‘赵恭王刘恢为爱殉情’,乃至于后来,代王刘恒死都不敢接受吕后‘移封为赵王’的命令,就完全说得通了。 ranwen.la ——刘如意之死,或许还能勉强解释为‘吕太后恨屋及乌,恨透了戚夫人、刘如意母子’。 但后来的刘友、刘恢二人,就完全说不过去了。 再加上前世,在接连害死刘如意、刘友、刘恢这接连三位赵王之后,吕后直接将侄子吕禄封为赵王,就更能说明‘赵王易死’,根本就不是后世人常说的风水问题了。 ——赵国的权柄,或者说对长安朝堂、刘汉政权的威胁,实在是大到让吕后连庶子都信不过,只有派自己的亲侄子、一个没有继承皇位资格的外戚去做赵王,才能稍稍安心的地步! 而赵国的问题,前世如此,这一世,也同样如此。 由于汉室刚立不久,天下百废待兴,长安朝堂对天下各地的掌控都十分薄弱,所以一个‘突发战争时可以迅速做出反应’的赵王,是非有不可的。 ——这样的权柄,如果不给宗亲诸侯,就只能给外姓! 很显然,宗亲赵王再危险,也不会比一个手握北墙大半兵马,且大概率在汉室军方‘德高望重’的外臣更危险。 但若是刘盈不趁着老爹还在的这半年时间做点什么,那等半年之后,老爹刘邦驾崩,母亲吕雉以太后之身临朝称制之时,刘盈还是无法阻止前世曾发生过的一切。 所以,为了保下弟弟刘如意的性命,以免沾染上‘不顾兄弟手足’的污名,从而无法顺利摄政,刘盈必须要在这半年时间里,促成弟弟刘如意的移封! 而刘盈看中的,就是因为英布叛乱,而空出来的淮南国。 作为刘邦庶长子的刘肥,已经得万齐地七十三城,那作为庶次子的刘如意,封地就不能太小、太差。 最起码,不能比弟弟刘恒、刘友、刘恢、刘长等人小。 而当今天下,齐、楚两个大国已经被刘肥、刘交二人所占,无论如何,刘盈都不可能打自己的叔叔和唯一一位兄长的主意。 除去齐、楚两国,其余各国中,长沙国仍为‘夫差之后’吴氏所有,起码刘盈在位的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代国虽然封土够大,却又是天下仅有的几个连秸秆、干草税,都允许少缴纳三分之一苦寒之地。 在早先,刘如意虽然也曾是代王,却是因为彼时,关东根本就没有其他可以封给刘如意的封土,才只能把韩王信叛逃匈奴之后的代国,暂时封给刘如意而已。 而现如今,燕王卢绾也叛逃匈奴、淮南王英布造反失败、荆王刘贾战死沙场,再加上梁王彭越‘谋反被诛’,使关东空出梁、燕、荆、淮南这四个诸侯国的前提下,若是还让刘如意去做代王,即便天子刘邦舍得,刘盈也担不起这个‘苛待手足兄弟’的骂名。 所以,如果想让刘如意从赵国移封别处,那可供刘盈挑选的,也就是梁、燕、荆、淮南这四国。 而这四个选项中,梁国为处函谷关外,是关中东门户的重要战略重心。 就算心中笃定‘刘如意造反’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刘盈也不可能让一个曾经威胁过自己储位的弟弟,去承担‘把手关中门户’的职责。 至于荆王刘贾死后留下的荆国,大是够大,但太过偏僻,且开发程度不高,境内遍布沼泽、湿地不说,人口还少的可怜。 剩下的燕、淮南梁国之间,比起地处汉匈北边境,常年可以名正言顺的掌控庞大武装力量的燕国,显然是淮南国更合适一些。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将刘如意封去淮南,再借由‘英布造反’一事名正言顺的剥离淮南国的武装力量,显然是个可行性非常高的方案。 手上没有兵权,刘如意看似是失去了自保的能力,但实际上,却也同时失去了被猜忌、忌惮的能力。 刘如意在淮南捏泥巴,手无片甲兵权,刘盈也能安心些,就算将来,老娘想要动刘如意母子,刘盈也好开口劝,不至于像前世那样,明明想救,却被老娘一句‘除祸要除根’怼的根本没法开口。 再不济,就把周昌也打包过去,以‘淮南国相’的身份保护刘如意,也就差不多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移封淮南之后,刘如意还是没能躲过吕雉的魔爪,也总不至于让刘盈的其他弟弟们吓的不敢做赵王。 这样一来,刘盈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非常明显了。 ——尽快促成赵王刘如意移封淮南! 为了办成这件事,刘盈免不得要跟老爹刘邦促膝长谈,据理力争,废好一番口舌。 但随着这个问题的结局,又一个新的问题,出现在了刘盈的面前。 “唉~” “这赵王,又该让谁去呢······” 满是疲惫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不由唉声叹气的揉起了眼角。 还是那句话:赵王,是汉室应对匈奴人南下侵略的锐气,却也同样是可能威胁长安朝堂、刘汉社稷的双刃剑! 为了最大程度规避风险,这个位置,只能给刘氏宗亲。 尤其是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刘邦白马誓盟,定下‘非刘氏不得王’的刘汉祖训之后,汉室的赵王,就再也不能由非刘姓占据。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刘氏宗亲做赵王,却又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弊端。 ——理论上,每一个刘氏宗亲,都是有继承皇位、宗庙社稷的资格的! 让一个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掌握能对皇位产生威胁的庞大权力,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人能做出来的事。 除了赵国这个烫手山芋,其余几个诸侯国,也同样需要刘盈好好斟酌。 ——燕王卢绾叛逃匈奴在即,地处北方防线第一线的燕国,就需要尽量派一个年纪更大的皇子去做诸侯王,好巩固北墙防线。 但当今刘邦八子,除去已经成为齐王的长子刘肥、次子刘盈,其他的六人,愣是没有一个满十岁的! ——就连即将被刘盈从赵国移封到淮南国的皇三子刘如意,也还有好几个月才年满十岁! 皇四子刘恒,更是只有七岁;刘友、刘恢、刘长、刘建,那更是大的三五岁、小的还在吃奶······ “唉······” “真是头疼······” “赵国、燕国,还有刘贾留下的荆国、给关中看大门的梁国······” “难呐~” 身心俱疲的揉搓着额角,刘盈的脸上,不由得涌上一抹苦笑。 “老爹啊老爹~” “咋就不早点成家,早点生几个儿子呢······” 似是抱怨般说着,刘盈只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刘盈也只能用最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把那几个小崽崽封过去,然后以‘年幼不能就国’的名义,让长安直辖几年吧······” “等这几个弟弟长大些,孤,也该行冠礼了······” “嗯······” “老五恢,能殉情自杀的人,封梁王给关中看门,应该是最为稳妥······” “老六友,绝食而死的愣头青,不能再封去北方了······” “淮阳······嗯······可以在淮阳,帮孤看着点如意,顺便让兄长、楚王叔看顾着些······” “老七长,胸大无脑的肌肉男······” “就去燕地,在冰天雪地里跟匈奴人打去吧······” “老八建,还不到一岁,先封赵王,赵国就能被长安直辖五六年······” “嗯······” “也只好如此了~” 如呓语般,将关东各国的归属定下,刘盈便叹息着掀起车帘,望向荆地的方向。 “这吴王,还真就只能让刘濞去了······” “嘿嘿······” “但愿将来,孤的太子别抡起棋盘,把你儿子砸死才好······” “嗯······砸死好像也没什么······” “毕竟是旁支,遍地铜矿的吴国,还是自家人做王才安心些······” 漫无目的的呢喃着,以至于刘盈都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竟和老爹刘邦思考问题时如出一辙,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第0255章 尊微之礼,君臣之别
“王叔,王兄!” 沿途没多做停留,只花费三两日,刘盈便感到了彭城,出现在了楚王刘交的王宫之内。 跨过王宫正殿的高槛,不等刘肥、刘交二人躬身行礼,刘盈便爽朗一笑, 径直走入殿内。 “臣等······” “王叔万莫如此。” 待刘盈笑意盈盈的走上前,见刘交仍旧摆出一副要行礼的架势,刘盈只温笑着将刘交扶起。 故作神秘的朝四周打量一番,刘盈便笑着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刘交的手背,望向刘交、刘肥二人的目光中,顿时带上了满满的亲近之意。 “往日, 侄同王叔面会多有外人随行左右,侄虽不敢受王叔礼,亦不敢于外人当面失于礼数。” “然此处无旁人,王叔,便莫再顾虑这些俗礼了······” 说着,刘盈还不忘侧过头,如‘自己’小时那般,对刘肥稍挤了挤眼。 见刘盈这般架势,刘肥自是瞬间放松了下来,手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不止。 但刘交毕竟是长辈,年纪也大些,并没有敢太放松,只笑着微一躬身,就将刘盈引到了西席首位,而后在刘盈身侧陪坐下来。 至于‘谁该坐上位’的问题, 则被刘交、刘盈二人默契的忽略掉了。 ——早先在长安,刘盈监国太子之身,若是出门去了什么地方,但凡是母亲吕雉、老爹刘邦都不在场的情况,刘盈那都是径直坐上上首。 倒也不是说刘盈在意这些东西,而是因为刘盈即便自己没有端架子的意思,也得替老爹、替这刘汉社稷端着点。 至于与会的旁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就算不给刘盈这个监国太子面子,也得顾着点天子刘邦的面儿。 但现在的情况,却又有不同了。 论地点,这里不再是长安,而是楚都彭城。 论人物,刘交是主,而刘盈是客。 在楚国的王都、楚王的王宫里,当着自己的亲叔叔、楚王刘交的面,坐上那方本属于楚王的王榻,对于身为侄子的刘盈而言,显然有些不大合适。 再把话说回来,刘盈不能坐上首,那刘交,就更不可能坐上去了。 ——现在的刘盈,可仍旧还是假(天子)节、受(天子)诏、授(兵)符的监国太子、平叛主帅! 要让这般身份的刘盈坐在客席, 自己却大咧咧坐在上首, 摆起宗亲长辈、叔叔的谱儿, 那别说天子刘邦了,单是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见刘交活活淹死! 刘盈碍于长幼、主客而不能坐上首,刘交碍于君臣尊卑不敢坐上首,这个问题,自然也就被叔侄二人同时忽略。 至于一旁的刘肥,倒是没有太注意这些‘粗枝末节’。 嘿笑着等刘盈与刘交落座,刘肥便笑着走上前,毫不顾忌的一屁股坐在了刘盈身旁。 “殿下此行,诸事可还顺利?” “——前时,闻殿下亲往楚南,更陷围庸城,寡人可谓心惊欲绝,寝食难安呐?” 心有余悸的道出这番华,刘肥便丝毫不带作伪的长松一口气,紧紧握住刘盈的手,不住的轻抚着。 “闻贼军溃散、黥布败走,又殿下临彭城在即,寡人仍不能心安。” “今日,得亲见殿下当面,寡人,这才安下心来······” 听着兄长刘肥满是真情实意的说着这番话,刘盈只笑着低下头,不忘稍出声符合道“劳兄长挂念。” “此战,季虽不能言万事皆顺,然终,幸不辱父皇之命······” 见刘盈丝毫不拿‘监国太子’的架子,而是同往常一般无二的以乖弟弟的姿态,道出那句‘劳兄长挂念’,刘肥脸上嘿嘿傻笑着,暗地里却不由盘算了起来。 “如此看来,太子经此一战,并不见持功自傲、自骄之意?” “嗯······” “待日后,还当多往长安朝觐,于太子多多走动。” “皇后那边,寡人也当恭敬些······” 思虑间,刘肥面上傻笑依旧,悄然带上些许疑惑的目光,却是不着痕迹的撇向了刘盈另一侧的刘交。 感受到刘肥望向自己的目光,刘交只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等刘肥又和刘盈客套两声,刘交才淡笑着侧过头,语调平和的问道“殿下此来,沿途可有不妥?” 听闻刘交此问,刘盈面上倒是维持住了先前那抹温和,但在暗地里,刘盈却是不由有些尴尬起来。 刘交这话问的,刘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沿途有没有不妥”,这沿途是哪儿? ——自位于楚南的庸城,到位于楚国腹地的彭城,这沿途,可不就是楚国境内么! 对于亲叔叔问出的这个‘在我的国土中行走,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的问题,作为侄子的刘盈,还能说什么? 就好比后世,某一家主人问客人‘这几天住的还习惯不?’,客人还能说什么? 还不就是‘辛苦您这么辛苦的招待’‘叨扰了’之类,然后听主人说上一句‘招待不周,请多海涵’么? “这刘交······”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暗自腹诽一声,又认认真真回忆了一番过往几日,自庸城前来彭城途中发生的事,刘盈终是笑着一皱眉。 “王叔此言~” “侄儿,怎不甚解其意?” 轻声道出疑惑,刘盈不由又笑着低下头,嘴上似是随意的说着,目光却悄然锁定在了刘交的面容之上。 “自汉七年,韩信王楚地而涉谋反,为父皇夺去王爵以贬淮阴侯,若言关东,可有不使长安朝堂忧苦者,便非齐、楚二国莫属。” 温声道出此语,刘盈不忘稍撇刘肥一眼,便再度回过头。 “自王楚地,王叔之贤名,便广为天下人知。” “往数岁,关东每有异姓诸侯为害一方,父皇恼怒之余,皆每言齐、楚之定,于江山社稷皆有大功!” “父皇亦曾亲言于侄皇长子肥王齐而安一方,多赖楚王以宗伯之身,言传身教于齐王身侧,以为标榜之故。” 毫不吝啬的赞美一番,刘盈面上笑意之中,便再度带上了些许疑惑。 “得天下所敬、朝堂所重,更父皇曾亲言百官关中诸王,最贤者,莫过帝季楚王交。” “如此,王叔又何出此问?” 听闻刘盈这一番看似尽是阿谀奉承,实则却滴水不漏的官话、套话,刘交讪笑之余,暗地里却是一阵连连点头不止。 “不过数月未曾谋面,太子,便又得如此长进······” “待日后,寡人恐当慎以待之······” 刘盈这番回答,听上去全是在夸刘交如何如何贤明,怎么怎么受天下、受朝堂敬重,但实际上,却有个十分关键的点。 ——对于刘交的提问,刘盈压根就没有给出直接回答! 刘交此问,看上去似是客套,本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好开启话题,但即便是客套话,那也是有深意的。 现如今,天子刘邦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指不定什么时候,长乐宫响起九声丧钟,这汉室天下,就要换了主。 而刘盈却是在十几岁的年纪,毫不顾忌的嚎出一嗓子‘我爹老了,咋还能麻烦他老人家’,就出关来平叛来了! 最关键的是刘盈非但来了,也确实打了,而且还打赢了! 在这样微妙的时间点,刘交一句看似随意的‘沿途可有不妥’,实际上,却是带有些许试探的意思。 ——刘交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对我楚国,殿下可有什么意见或建议?’ 再说直白点,就是刘交此问,是在试探刘盈对楚国、对自己这个王叔宗伯的态度! 而在天子刘邦尚在,刘盈仍为太子,尤其还是刚平定一场诸侯王叛乱的监国太子,刘交这样的试探,其实是有些犯忌讳的。 这,也正是刘盈的回答,之所以会让刘交眼前一亮的缘故。 刘交明里一句‘沿途可都顺利?’,暗地里却是试探刘盈的态度;而刘盈面上扯东扯西,又是贤王、又是帝季的对刘交一阵捧,就是不直接回答刘交的问题。 ——非但不回答,刘盈奉承之语说一大堆,最后又把问题扔回给了刘交王叔为什么这么问? 而刘盈这个回答所暗含的深意,身为当今刘邦亲弟、荀子徒孙,浮丘伯嫡传弟子的刘交,自也是看的一目了然。 ——王叔啊~ ——这在过去,天下人可都说王叔的好,父皇也都夸‘刘交是最好的诸侯王’,侄儿我对此,也是深信不疑的~ ——但父皇还在,王叔就这么探侄儿的口风,这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吧~ ——这要是传出去,侄儿染上骂名事小,王叔的贤名要是败了,那可就不太好了啊~ 轻而易举的看透刘盈这一层并未言明的用意,刘交接下来的举动,也就是水到渠成了。 “臣······” “臣老朽,昏聩而失言······” “还请殿下赐罪······” 看着刘交珍而重之的站起身,面带苦涩的对刘盈深深一拱手,一旁的齐王刘肥,顿时就吓得从刘盈身旁弹地而起! 目光惊骇的稍侧过头,见刘盈并没有如往常般,做出起身搀扶的架势,刘肥只赶忙走到刘交身后,学着刘交的样子弓腰俯首,暗地里却是一阵抓耳挠腮起来。 ——这,什么情况?! 聊天聊得好好的,也没说到什么不该说的话啊? 这楚王叔,怎么就‘昏聩而失言’了? 这太子也是,王叔大几十岁的年纪,都低三下四的行礼告罪了,也不知道来扶一下······ 对于刘肥心中的活动,刘盈自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知道了,刘盈也不会好心告诉刘肥刚才,自己和刘交叔侄二人,究竟打了一个什么样的哑谜。 在刘交凄苦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硬忍着起身搀扶的冲动,面无悲喜的端坐了足足三吸,才从座位上站起身。 起身之后,刘盈也并没有如往常般,恭顺的上前将刘交扶起,而是来到刘交身前两部的位置,极为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旋即对刘交深深一拜。 “妄言叔之罪,侄,罪不当恕。” “然侄君命在身,身宗庙社稷之重,实不当言,又不得不言。” “侄谬举,万望王叔莫怪······” 语调极为严肃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深深弯下腰,久久不愿起身。 而在叔侄二人身侧,在看到刘盈躬身行礼时跳开避礼的刘肥,却有了一个令他心神俱惊的发现。 ——弟弟刘盈,史无前例的在王叔刘交面前,与刘交行对拜礼时,行了‘尊礼’! 尊礼,顾名思义,就是对拜双方中地位更为显赫的一方所行的礼。 与之对应的,则是‘微礼’。 在周时,尊礼、微礼的区分,可谓是细致到了极端。 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尊微礼、大臣和官吏之间、军官和士卒之间,以及使徒之间、长辈与晚辈之间,乃至于夫妻之间、父子之间,都有非常严格却明确的规定。 但周亡已久,战国都结束了几十年,汉室鼎立于嬴秦废墟之上,百废待兴,礼乐崩坏,周时,乃至春秋、战国时盛行的各种礼法,也早都大半消散。 而在现如今的汉室,尊礼和微礼唯一的区分方式,就是直截了当的看双方弯身的幅度! 如有一方弯腰弯的脑袋都快碰上膝盖,另一方却是只微微以弯身,甚至直接不弯腰而只点一下头,这,就是令人一目了然的尊、微之礼。 而此刻,刘肥眼前的叔侄二人虽然看上去行的是‘平礼’,但刘肥清楚地看见弟弟刘盈躬身前,特地观察了一下刘交的躬身幅度,然后刻意将躬身幅度保持在了比刘交稍小的程度······ “太子······” 直到这一刻,刘肥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虽然刘盈,还是那个对自己恭敬的弟弟,但距离刘盈‘不再单纯是弟弟’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孤此来,一者,乃欲同楚王叔、齐王兄同赴丰邑,以迎父皇圣驾。” “二者,乃前时,少府拨粮以解齐、楚粮荒一事,似尚有些许事宜,未与王叔、王兄言明?”
第0256章 大小流氓,一脉相承
“转售?” “太子同齐王、楚王,果真是这般言说?” 梁都睢阳,梁王宫。 听闻这则自彭城传回的消息,刘邦面色只嗡时一滞,道出口的话,分明都带上了些不敢置信的语调。 “嘿······” “怪事······” “不过平灭一叛乱诸侯,太子之脾性······” “竟得如此大变?” 满带着怀疑的说着, 刘邦不忘嗤笑着望向身侧,待一旁的夏侯婴同样满脸呆愣的摇了摇头,刘邦这才嘿嘿一笑,低下头,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简书来。 不能怪刘邦大惊小怪,也怪不得夏侯婴‘君前失仪’, 实在是对任何一个对刘盈的性格稍有了解的人而言,这则消息, 也确实是太过劲爆了些。 ——根据彭城传回的消息结束庸城一战之后,刘盈将此次平叛的主帅郦商派回了关中,以完成阵亡将士灵柩的护送、安置工作,又将追击、抓捕溃散叛军,缉拿英布等战事收尾工作随手扔给了副帅靳歙。 而刘盈本人,却是在得知刘邦圣驾东出函谷的第一时间,就从庸城动身。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得知皇帝老子出了函谷关,正朝楚地赶来的刘盈,却并没有赶往丰邑准备迎接工作,而是去了楚都彭城! 在昨日,收到‘太子往彭城,于齐王、楚王相会’的消息时,刘邦还发了两句‘一点都不懂事’之类的牢骚; 夏侯婴也在一旁说了些诸如‘太子应该是想带楚王一起,好确保迎接礼仪不出岔子’之类的话,替刘盈找补了几句。 而现在,当又一则消息自彭城传来之时, 刘邦、夏侯婴二人才终于明白过来刘盈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去彭城了······ “嘿!” “嘿嘿······” “虽不甚得朕雄武之姿, 倒也还算得上老练······” 听闻刘邦这一声好似没有丝毫作为的自夸,夏侯婴眼角只猛然一抽,旋即赶忙低下头去。 ——看看刘邦手中的简书中,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谓楚王、齐王曰前时,少府拨粮以解齐、楚之粮荒,然少府之粮,皆于春、夏之时,取自关中粮商米贾,且货款未清;今战事近毕,齐、楚亦得少府之粮而得解粮荒,然少府拨粮于齐、楚而勿得钱,又秋收已过,货款交付之时已至,更府、库空虚,无钱以付少府所欠购粮之款······ 乍一眼扫上去,刘邦手上的这封简书,几乎是把刘盈在彭城楚王宫,与刘交、刘肥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记了上去。 但若是将这封简书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刘盈朝刘肥、刘交二人两手一摊给钱!!! 而这, 也是夏侯婴先前为什么会同刘邦一般,做出一副瞠目结舌之状的原因。 ——在过去,太子刘盈,可一直都是以脾性仁厚、待人温和闻于天下! 别说是对兄长、叔叔这等长辈了,就连对弟弟们,乃至刘如意这样的‘竞争对手’,刘盈都一向是温和以待。 三弟刘如意喜剑术,刘盈就费劲心思,替刘如意寻了一把宝剑! 四弟刘恒喜欢读书,刘盈更是调动大量的人力去找、又拿出相当不菲的财物,甚至赔上自己的脸,去求来了一整套古籍,然后送给了刘恒! ——可千万别觉得一套古籍,就让身为太子的刘盈都亲自出马,甚至还花巨款去买,是件很夸张的事! 自始皇帝尽焚天下之书,并由秦相李斯推动颁布《挟书令》,即挟书律之后,这神州大地的书籍,早就遗失了九成九! 再加上后来的战火,以及项羽火烧咸阳宫等事件,春秋、战国时期,乃至更早时期留下来的经书典故,也基本都流失大半。 当今天下,书籍的稀少程度,到了怎样的地步? 都不用说别的,就说一点,就足以证明。 ——当今天下,包括天子刘邦在内,都找不到哪怕一本完整、成套的先贤经典! 儒、墨、法等诸学都且不说,就连如今汉室的执政学派黄老学说,都不敢说手里哪一本经典是完整的、没有遗失的! 执政学派都如此,其余各家学派,那就更不用说了。 法家典故,现如今还能找到的,也就是几篇取自咸阳宫遗址的《商君书》《韩非子》,而且还都是残篇; 儒家经典,那就更不用提了。 ——儒家六经1诗、书、礼、易、乐、春秋,有三部部分失传,有两部完全失传! 部分失传的《诗经》《周易》《仪礼》,也基本都是‘书虽然没了,但人还在’,借着几位躲进深山,幸运躲过战火的学术巨擘,才得以部分保存了下来。(浮丘伯-《诗经》,陆贾-《仪礼》,二人均为荀子门徒;田何-《周易》,自成一派而独脉单传,至田何为第七代) 《乐经》《尚书》,更是完完全全失传,即没了书,也没了人!(《乐经》传人公孙尼子,于秦末失去下落,《乐》失传至今;《尚书》传人韩非、李斯,皆死于秦亡前,此三人亦为荀子门徒) 唯一一部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春秋》,更是凭着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凭借非人的记忆力,将《春秋》一字不落的记在了脑海中的缘故······(张苍同样是荀子门徒) 从这就不难看出,‘一套完整的书’,在这个是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礼物。 也就难怪当年,刘盈身太子之贵,都要亲自上门去求、花重金去买,最后买到手,还要连番感谢人家‘忍痛割爱’。 ——在眼前这世道,一本书,那就是一把门阀世家的奠基石! 从这就不难看出刘盈因为弟弟喜欢看书,就找来了一整套古籍,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 至于其他几个弟弟,虽然因为年纪太小,还没有展露出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但刘盈对其余几个弟弟的爱护,那也是整个长安士、农、工、商各阶级有目共睹的。 对弟弟都如此,那对兄长、叔叔这样的长辈,那自更是不必赘述。 ——在以往,刘盈见到来长安朝觐的刘交,那也是再三而败,才战战兢兢将半边屁股坐下来,听刘交给自己讲解《诗经》。 这也导致在过去,每当提起太子刘盈,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啊,太子盈啊,是个憨厚的人,对父母孝敬,对长辈恭顺,对晚辈仁爱······ 而当夏侯婴也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去看待刘盈伸手跟刘交、刘肥要钱这件事时,画面,就顿时违和了起来······ 毫不夸张的说刘盈朝刘交、刘肥要钱,而且是这么正大光明、直截了当的伸手要钱,几乎等同于曹阿瞒低头认错、柳下惠piao-chang被抓! 尤其是天子刘邦,在得知刘盈这近乎无赖般的行径后,居然还有脸说‘虽然不像我’······ “若如此,陛下亦再言‘太子不类父’······” 满怀恶意的腹诽着,夏侯婴终是低下头去,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的脚尖。 ——‘我不混蛋’这种事儿从刘邦嘴里说出来,听听也就算了。 真要开口,好心提醒刘邦‘你对自己的认知有问题’,那才是脑子有问题。 不片刻的功夫,刘邦也算是看完了手中的简书,不自觉的嘿嘿嗤笑起来。 “诶,夏侯啊。” “太子所言,亦非无理嘛?” “啊?” “少府所拨之粮,本就取自关中粮商,且少府无钱与付买金,就待卖米而得钱,再行与付。” “若楚王、齐王得粮而勿出钱,少府如何是好?” “——朕六十花甲之年,总不能失信于天下,令少府拒付此款???” 看着刘邦以一种莫名得意的语调,道出这句为刘盈的所作所为背书的话,夏侯婴面上笑着一点头,暗地里却又是腹诽起来。 ——眼前这位,还真干得出‘不给钱白嫖’这种事儿! 非但这位干得出来,就连此刻,正从彭城赶往丰邑的那位小的,也同样做得出! ——去年冬天,那位征发关中劳壮、百官公卿家奴免费修渠的事儿且先不提,起码还给老百姓发了点粮食。 但今年春天,从粮商手里买粮仓的时候,少府给的‘购仓款’,可有一半都是三铢荚钱! 粮仓这样的固定资产,那位都能‘打骨折’,‘货款押后支付’,那就更不用说了,能给一半钱,就已经算得上是那位开恩。 按夏侯婴的预测,这件事的结果,大概率会是收钱的时候,刘盈口口声声‘还有货款没付’,等付钱的时候,就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而从去年,‘白嫖劳动力,但也发点粮食’,以及今年‘占商人便宜,但也只占一半’这两件来看,那位小的比起眼前这位老的,多少还是讲点原则、讲点底线的。 见自己的说法得到夏侯婴‘高度认同’,刘邦目光中那抹心虚,也是顷刻间烟消云散。 “宣平侯所部,可还于城外?” 莫名其妙的发出一问,待夏侯婴面带疑惑的稍一点头,就见刘邦将手往大腿上一拍! “善!” “传朕口谕宣平侯所部将卒十万,分由御史大夫赵尧、郎中令武虎各领半数,分往临淄、彭城,以运齐、楚够粮之钱至长安,与付少府!” 神情满是愉悦的下达‘派大军去齐、楚两国国都运钱’的命令后,刘邦又稍纠结片刻,便对夏侯婴稍一招手。 待夏侯婴面色怪异的上前,刘邦便伸出手,大咧咧的将上半身贴在了夏侯婴身前,附耳低语道“汝亲去,诫告赵尧、武虎绝不可收三铢钱!” “——若二人此去,敢携一枚三铢钱回转长安,朕,决不轻饶!!!” 又神神秘秘的做下补充,刘邦这才嘿笑着坐回了软榻之上,面上已尽是溢于言表的喜悦。 ——要不是刘盈主动要钱,刘邦都差点没想起来这茬! 如果不是刘盈做出示范,刘邦也大概率会看在刘交、刘肥两人是自己的晚辈,又在去年平定陈豨、今年平定英布时都出了力气的份儿上,将这件事刻意淡忘。 但在刘盈伸手要钱,并且刘肥、刘交都同意给钱之后,刘邦掐指这么一算,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特奈奈的,差点损失好大一笔钱! ——夏-秋之际,少府给齐、楚、荆三国,可是拨了将近五百万石的粮食! 后来战事爆发,荆王刘贾落地成盒,荆国脱离掌控,这五百万粮食,也早就被刘肥、刘交二人分别派人取回国内了! 而这五百万石粮食,值多少钱? ——要不是做皇帝之后没花钱买过粮食,刘邦差点没反应过来现在这世道,可不是前秦! 当今天下,米价数千钱一石! 就连被刘盈刻意压下,且得到百姓交口称赞‘太子仁义’的关中,那也是足足两千钱每石! 本就足以自给自足,甚至有力往关东输送粮食的关中,又经太子刘盈亲自下场打压过,粮价尚且每石二千钱,那关东的粮价,该高到什么地步? 甚至都不用说别的,就按每石二千钱来算,少府拨去齐、楚的五百万石粮食,那也是······ “万万,十万万,百万万······” “一百万万钱!!!” 自顾自掰弄着手指,刘邦只下意识一声惊呼,旋即目瞪口呆的愣在了原地。 “得此钱百万万,府、库当可顷刻充盈,往后,朝堂当再无钱粮之缺!” “嗯······” “——此钱,绝不可与奸商恶贾!!!” 眨眼的功夫,刘邦便彻底忘记了先前那句‘这小流氓不像我’,彻底下定了做一回饕餮的决心! 而当刘邦满怀喜悦的抬起头,想要看看身旁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显摆时,却见夏侯婴满带着纠结,依旧站在一旁,似是先开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先是兄弟多年,后又是君臣多载,一见夏侯婴这架势,刘邦便明白过来这厮,怕是想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不过,夏侯婴也还算幸运——赖儿子刘盈的福,刘邦现在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又欲言何不当之辞,以损朕之寿数啊?” 听闻刘邦这一声半带玩笑,半带严肃的戏语,夏侯婴先是下意识一笑。 待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夏侯婴又皱起了没,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上前。 “陛下······” “宣平侯,还在殿外跪侯······” 可能有读者会有点奇怪怎么是六经? 不是四书五经吗? 实际上,儒家六经之所以会变成五经的原因,我在正文里的标注中已经写到了——《乐经》传人公孙尼子在秦末战火中失去踪迹,《乐经》失传,且至今(2022年4月12日)下落不明。 至于《尚书》,虽然因为韩非、李斯二人不得善终而暂时失传,但在历史上的文帝年间,济南伏生(也作伏胜)从家中的墙壁里挖出了早先藏好的《尚书》,使《尚书》得以保留并传延至今。 而文帝派去向伏生学《尚书》的官员,就是后来的太子詹事(也称太子家令)、景帝太傅晁错。 顺带提一嘴伏生从自家墙里挖出来的《尚书》,便是我们常说的《今文尚书》,大家应该也听说过《古文尚书》。 那《古文尚书》,是怎么一回事呢? ——按照当代接受度最高的说法,是孔子的后代孔安国,因为伏生的《今文尚书》而心生邪念,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我家墙里也挖出《尚书》了’的戏码。 然后,孔安国就指着这本假《尚书》,即古文尚书说这些字都是古字,天下除了我没人能看懂······ 就这样,儒家终于得以重夺对《尚书》的解释权和标注权,而《今文尚书》的骗局,也是自西汉延绵两千多年,到近代,才在出土文物的佐证下被证伪。
第0257章 臣,斗胆!!! “不见!” 几乎是在听到‘宣平侯’这几字的同时,刘邦便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顺势站起身,满是愤怒的咬紧牙槽。 “那混账,怎还有脸见朕?!” “去!” “告诉那厮,从哪来,就滚回哪去!!!” 怒不可遏的嘶吼着,刘邦的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面容上,只尽是一片 《大汉第一太子》第0257章 臣,斗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汉第一太子》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0258章 做皇帝,真的很累 “各方传来的简报,都送来了?” 数日之后,丰邑行宫。 端坐在侧殿上首的木桉前,看着眼前堆得足有半人高的竹简,刘盈一边翻看着,一边不忘开口问道。 只是话问出去好一会儿,都没等来答复, 惹得刘盈皱眉抬起头。 待看清空无一人的大殿,以及殿外来来往往的兵卒、禁卫,刘盈这才稍叹一口气,又将头低了下去,继续看起简书来。 淮南王英布的叛乱,随着一封自长沙国传来的密报,已然算是画上了句号。 等天子刘邦自睢阳感到丰邑, 英布的人头, 应该也就会送来。 至于淮南叛军, 也早已在庸城一战后溃散,死的死、逃的逃,没逃掉的,也都已被靳歙率军收拢,旋即派人押往长安。 ——过去几年,少府是穷了点,除了铸叁铢钱,可以说是什么事都没干。 但先如今,少府手握整个关中的独家粮食贸易权,再加上关中今年的大丰收,少府再如何, 也没有继续穷下去的道理了。 少府有了钱,那各种大型工程,自然就要顺理成章的动工。 如当今刘邦驾崩后的长眠之所长陵、至今尚未动工起建的汉都长安,以及长安除未央、长乐两宫之外的居民区,乃至各种配套设施,都已然被长安朝堂提上了日程。 而这些工程, 每一桩每一件, 都需要极为庞大的劳动力。 将投降被俘的淮南叛军送去关中,为汉室的建设贡献一份力量,也算是废物利用,以及自我救赎。 ——再不济,这些个叛军降卒,也起码能用来铸钱不是? 现如今,叁铢钱已近乎在关中绝迹,而刘盈所推出的替代品:五铢钱,却还远远不足以满足市场需求。 有了这些未来必然会被天子刘邦贬为官奴的叛卒,少府铸造五铢钱的事,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毕竟再怎么说,让这些‘叛贼’去发光发热,总好过从关中征召劳壮,平白增添关中百姓的负担。 叛乱已被平定,作为监国太子的刘盈,也本该早日启程,回转长安。 但天子刘邦即将幸临丰邑的消息,却也使得刘盈只能暂时留在丰邑,等老爹赶来,请示一下之后的事。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 大半个丰邑的经历,都放在了迎接天子刘邦法驾的准备工作之上。 刘盈却是稍偷了点懒,将迎接刘邦的事全都扔给了叔叔刘交,并让哥哥刘肥在旁辅佐,刘盈自己,则是忙起了其他的事。 “呼~” “都说做皇帝好,富拥天下,应有尽有······” “这其中的艰辛,又有谁能体会到呢······” 神情满是疲惫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又抬起头,龇牙咧嘴的活动一下脖颈。 ——现如今,刘盈还只是个‘监国太子’,也不过是借着老爹好没到等功夫,翻了翻最近这段时间需要处理的事,就已经感觉到‘为天下王’的难处了! 刘盈很难想象未来的一天,当整个天下的重担,都压到自己还稍显稚嫩的肩膀上时,自己,又该面临怎样的精神压力。 就说眼前,撇开一些鸡毛蒜皮,不着急处理的事,以及可以假手于人,让下面的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事,单是刘盈这个监国太子必须过问,且必须尽快给出处理方桉的大事,就不下五指之数! ——时近九月,在关中,秋收已经临近尾声,各地的粮产汇总情况,也已经送到了刘盈面前。 既然秋收结束,那接踵而来的,就是一个完全无法逃避的问题:少府‘代民储粮’之政,以及粮米官营一事。 根据少府卿阳城延传回的消息,对于少府‘代民储粮’,关中百姓还是相当一部分,持有观望态度。 换而言之,为了打消百姓心中的顾虑,以及对少府‘代民储粮’之政的不信任,起码今年,少府要拿出真金白银,买下关中起码叁分之一以上的粮食!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姓相信:少府并非是想不花钱就拿走我们的粮食,而是替我们存起来;等日后需要之时,我们也确实能取出先前存的粮食。 但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既然能把手里的粮食卖出去,换回看得见、摸得着的铜钱,谁有愿意拿家里一整年的收获,去换少府发的‘存折’? 只怕是‘粮食可以存少府,也能卖给少府’的消息一传出,关中大半百姓,乃至那些原本原因尝试‘存粮’的百姓,都会选择把粮食卖给少府。 而这样一来,少府‘官营粮米’之政,就会有大概率胎死腹中,连带着汉室才刚建立起来那么一点点的政府公信力,也会顷刻间付诸东流。 ——官营粮米之政,最核心的内容是什么? 代民储粮! 因为代民储粮,可以确保少府在不花费成本买入粮食的前提下,完美取代过去的‘粮商’群体,在关中粮食市场所起到的作用和角色! 那如果‘代民储粮’一事胎死腹中,少府的‘粮米官营’之政,又会受到什么影响呢? 很简单。 ——既然没人往少府存,那少府为了垄断市场,就只能买! 而关中民近百万户,每户每年数百石的粮食产量,换而言之,关中每年的粮食产量,也是起码数万万石! 再算上每石上千钱的粮价,少府要想全靠‘花钱买入’来垄断关中市场,那所需的启动资金,将会庞大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就算对当今天下的铜储粮没有了解,刘盈也能断定:就算把当今天下所有的铜钱找来,都绝对无法以每石一千钱以上的价格,将关中一年的粮产全部买下! 所以,为了解决市场上‘货币不足’的问题,刘盈只能用‘代民储粮’的办法,让少府尽量轻松地将关中的粮食吃下。 “嗯······” “今年,关中平均亩产叁石余,总量产,应该就是叁万万石左右······” “按照往常的惯例,秋收之后,每户百姓都会留下五十石左右的粮食过冬······” “每户五十石,百万户,就是五千万石······” “农税十五取一,就又去掉二千万石······” “嘶······” “二万万叁千万石呐······” 神情郁结的自语着,刘盈终是迟疑的抬起手,在一张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五百’二字。 过往数年,关中的粮价起伏很高,基本是在一千五百钱到叁千钱上下浮动。 而今年春天,刘盈为了稳住关中的粮价,强行制定了‘每石二千钱’的粮价,以确保粮价稳定。 再加上今年,关中丰收,粮食产出较去年有大幅度增长,再加上‘粮商’群体被刘盈取缔,也使得关中粮食出口关东的难度陡增。 如此说来,按照刘盈原本的计划,明年关中的粮价,本该压到八百-一千钱每石左右,才更符合市场规律。 但现在,为了解决少府收购关中粮食的资金短缺问题,刘盈纵是有所顾虑,也只能强行将粮食的收购价,压低到五百钱每石了。 ——再贵,少府就买不起了! 买不起,就必然会导致少府吃不下整个关中的粮食,‘少府垄断关中粮食市场’的目标,也会无法完成。 而这样一来,收购价被定到五百钱每石,那出售价,就不能定的太高了。 “五百钱买入,六百钱卖出·······” “嗯······” “诶,对了!” “买入价和出售价相差大一些,百姓为了少吃亏,会不会就更愿意选择存粮,而不是买粮呢······”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神情轻松地缓缓一点头。 “嗯!” “肯定会!” “少府五百钱买入,一千钱卖出,一倍的差价,必然会让关中百姓望而却步!” “和这‘出手亏一半’的方桉相比,只亏一成仓储费的‘存粮’,显然会更划算一些······” “再者,关中民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口,每人每年二十四石粮食,就起码需要一万万叁千万石粮食!” “再加上卖粮亏得多,存粮亏得少,应该能有将近一万万五千万石粮食被百姓存入少府,再慢慢取出来吃······” 掰开之手稍一算,刘盈面上严峻之色才缓缓褪去了些,暗自点了点头,便提笔开始奋笔疾书。 ——明告百姓:自即日起,卖粮与少府,石作价五百钱;自汉十二年冬十月初一日始,自少府买粮,石作价千钱! ——代民储粮之仓储费,亦当由相府广布公文:十取其一;其半入国库以充军费,另半入少府,以为长安筑建之资! ——另:户商籍者,无事生产,以蝇营狗苟而掠食民财,故户商籍者购少府粮,石二千钱! 洋洋洒洒写下这一行‘批示’,并将这卷竹简合上,刘盈心中,才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关中百姓每年要吃掉一万万叁千万石以上粮食,而存这些粮食到少府,又需要缴纳一千叁百万石以上的‘仓储费’。 这样一来,这一万万五千万石,少府就算是凭‘代民储粮’吃下了。 至于剩下的八千万石,虽然少府也没全花钱吃下的能力,但这也难不住刘盈。 ——关中百姓粮食够吃了,那就说明这八千万石粮食,根本不需要存在于关中,完全可以卖到关东去! 所以这八千万石粮食,刘盈完全可以按照上一次,先拿粮商手里的粮,等卖出去再给钱的办法。 又或者······ “先让齐、楚诸王预订明年从关中买入的粮食,并且先给钱!” “有了这笔钱,就可以买关中百姓的粮食,再把买下来的粮食送去关东······” 想到这里,刘盈面容之上,总算是涌上一抹由衷的笑容。 “嘿嘿!” “五百钱每石买入,又大老远运去关东······” “卖一千五百钱每石,不过分吧?” “嗯······” “不过分。” “一点儿都不过分!” “才一倍多的利润,比起过去那些动辄七、八倍利的粮商,简直就是良心价!” “再说了,关东那么大的地方,整天就指着关中的粮食吃饭,也太过分了些······” “等关中人口多了,粮食不够吃了,怎么办?” “把关中出口的粮食卖贵一点,也好倒逼关东各国自己种点粮食······” 下定了主意,刘盈便笑着站起身,舒坦的伸了个懒腰,将酸胀的腰背活动了一番。 正当刘盈将书简收拾好,打算去拜访一下叔叔刘交、兄长刘肥,谈论一下‘订购关中粮食’的方桉时,却见殿门处,终于出现了一个兵卒。 baimengshu.com 只不过,这个兵卒却并没有走入殿内,亦或是背对着殿门站哨,而是站在门槛外,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见此状况,刘盈只稍低头一思虑,又在那兵卒身上细打量一番,确定这个人没问题,才终是轻咳两声。 待那兵卒循声抬起头,刘盈又轻轻一招手,才算是把那兵卒招入了殿内。 兵卒应声走入殿内,刘盈也就看清了兵卒的面容,只下意识上前两步,才低声问道:“可是舅父那边,有消息传回?” 就见那兵卒闻言,目光中明显闪过一丝‘殿下居然认得我’的兴奋! 等兵卒将心中的喜悦按捺下去,终还是刘盈又上前些,将兵卒从怀中取出的竹简接过。 摊开竹简,将上面的内容稍扫一眼,刘盈才刚带上些许轻松之色面庞,便再度带上了深深的忧虑。 “唉······” “樊哙啊樊哙······” “怎就不听劝呢······” 语调哀沉的发出两声呢喃,刘盈便缓缓闭上眼,对兵卒挥手示意退下,便负手背过身,一阵扬天长叹不止。 至于刘盈手中那卷竹简上写着的,便是又一个需要刘盈亲自关心,并时刻关注的大事。 ——舞阳侯樊哙,已经被绛侯周勃、曲逆侯陈平二人捉拿······ 这样一来,代、赵战事,恐怕就要再拖延一段时间;已经生出不轨之心的燕王卢绾,也将获得一段足以使其野心膨胀的时间······ “呼~” “难呐······” “真难。” “我也真是。”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太子?” “等以后接了老爷子的班,还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呢······” 第0259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哦?” “安国侯同北平侯联袂而来······” “可是有何要事,欲于孤相商?” 好不容易将手中的事大致处理完,都没来得及抽空出去走走,刘盈便又迎来了王陵、张苍二人的前来。 僵笑着同二人见过礼,刘盈却也没了拐弯抹角的耐心,只径直切入正题。 ——说吧, 《大汉第一太子》第0259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汉第一太子》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0260章 唉~年轻了啊······ 听闻王陵这一声满含深意的提醒,刘盈的目光中,顿时涌上了一抹复杂。 治大国若烹小鲜,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六十章,算是老子,乃至整个黄老学说思想中,极具代表性的价值体现。 至于这句话所暗含的政治智慧,其实也并不算多深讳难懂。 ——治理大的国家,就好比烹饪美味的小菜一样 《大汉第一太子》第0260章 唉~年轻了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汉第一太子》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0261章 将兵攻燕,戴罪立功 将王陵、张苍二人送走,独自留在丰邑行宫的刘盈,不由得陷入一阵漫长的沉思之中。 在先前,看到一场诸侯王叛乱,就导致关中良家子弟组成的中央军队,与关东地方青壮乡勇组成的叛军自相残杀,刘盈只想当然的以为:诸侯割据势力的抑制问题,&sp;&sp;绝对是宜早不宜迟! 尤其是当今刘邦‘开国之君’的身份,以及所剩无多的寿命余额,让刘盈莫名生出了些‘抓紧时间,用老爷子的地位多做点事’的急躁。 但在经过王陵这一番深处浅出,甚至恨不能掰开揉碎后直接塞进刘盈脑子里的细致讲解,刘盈才终于反应过来:曾出现在历史上的汉室,&sp;&sp;并取得显著效果的《推恩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多法律条令,为什么不适用于如今的汉室。 若是细说,&sp;&sp;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很多,但要是挑其中的重点,其实也就是一句‘时代背景不同’。 ——在历史上的汉室,这一系列法律条令,尤其是《推恩令》,是在怎么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推恩令》的可行性,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盖因为《推恩令》所奉行的‘诸侯薨,裂诸侯土而王诸子’,正是毫无疑问的‘遗产均分’模式。 而当今汉室,上到天子之位的传承、储君太子的册立,下到寻常农户分门别户,乃至‘奴隶的后代还要不要做奴隶’等问题,所奉行的都是‘嫡长子继承’制度。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立嫡立长。 在这种情况下,《推恩令》被身为统治阶层的天子、中央朝堂推出,并用在同样身处金字塔尖的宗亲诸侯王群体,显然会造成一个非常恶劣的影响。 正所谓:上有所好,&sp;&sp;下有所效。 当金字塔顶尖的群体开始玩儿起‘遗产均分’,那长此以往,处于金字塔底部的平民百姓,也都会或主动或被动的加入进去。 而当‘遗产均分’的模式,在平民-诸侯王这个几乎包揽整个天下的阶级区间内成为普世价值,那就必然会对金字塔最顶部造成冲击。 简单来说,就是全天下都在‘遗产均分’,最终必然会导致天子也被这个问题波及。 但显而易见的是,皇位、皇权,是不可能有‘遗产均分’这一说的。 那么历史上的《推恩令》,又为什么能在取得成效的同时,没有引发这个问题呢? 答案是:历史上的《推恩令》出现在汉室时,嫡长子继承为主的皇位传承规则,早就被天子主动破坏了······ ——先是开国皇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刘恒,接过了侄子,也就是历史上的汉后少帝刘弘屁股下的天子位,以‘侄死叔继’的举动,第一次破坏了‘嫡长子继承制’的传承规则。 不过刘恒这一次,&sp;&sp;倒还能勉强理解为‘宗亲实在没人了,为了确保宗庙传延,&sp;&sp;只能自己递补上去’。 但在刘恒之后短短第二代,汉武帝刘彻以‘景帝刘启第十个儿子’加‘庶出’的身份得以成功继承皇位之后,‘嫡长子继承制’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自此被扯下。 道理很简单:你爷爷刘恒虽然是庶出,但他继承皇位,还能说是兄弟们都死完了,为了家族的传延,只能‘旁支入继为嫡’; 可你刘彻,凭什么? 就算去掉被废太子位的大哥,你上面也还有足足八个哥哥,甚至有两个嫡出,你一个庶子,而且还是‘庶七子’,这皇位凭什么就让你坐上去了? 对于这个问题,汉武帝刘彻自然不可能给出答案,也不会有人真的去问。 但不问,却并不代表武帝刘彻的登位,就不会动摇百姓心目中神圣不可动摇的‘嫡长子继承制’。 这样一来,《推恩令》这个提倡‘遗产均分’的法律条令出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因为在施行《推恩令》之前,武帝刘彻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亲手击溃了摇摇欲坠的‘嫡长子继承制’。 既然天家、皇家都不讲究嫡长子继承制了,那推出一条法令,去破坏诸侯王所奉行的‘嫡长子继承王位’的规则,也就没有问题了。 至于天家、宗室都开始玩儿‘嫡长子不再通吃,庶子、幼子也能喝汤’的遗产分配模式后,底层平民百姓跟不跟进,也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了。 如果说《推恩令》在武帝朝的出现以及取得的效果,是因为嫡长子继承制被刘恒-刘启-刘彻这一脉破坏的话,那其余如《附益法》《阿党法》等‘附加条令’的出现,那就完全是诸侯王群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 ——在《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多限制诸侯王势力的法律条令出现之前,汉室经历了什么? 答案是至少前后三次,且每一次都对汉室造成重大打击的宗亲诸侯王叛乱! 第一次,是吕后驾崩,丞相陈平、太尉周勃勾连齐王刘襄(刘肥子),针对吕氏外戚发动的武装政变! 这一次政变,直接导致了惠帝一脉绝嗣,刘汉皇位由历史上的高祖嫡长子刘盈一脉,转由四子刘恒一脉继承。 第二次,是历史上的汉文帝刘恒纠集大军,正要和匈奴决战时,济北王刘兴居(刘肥子)发动的叛乱。 这一次叛乱,使彼时的汉室遭受了巨大了损失,多年积累所得的战略资源、对匈奴的战略优势付诸东流,汉室‘一战而绝匈奴之患’的战略目标,更是从文帝刘恒,硬生生拖到了几十年后,才被刘恒的孙子刘彻所达成。 第三次,那就更是让后世人闻名遐迩了。 ——发生于景帝初年,由吴王刘濞发起、楚王刘戊主要配合,齐地诸王共同参与的吴楚七国之乱! 在这一次叛乱中,刘汉政权更是几经考验,才最终艰难获得胜利,得保汉祚。 有了这前后足足三次影响巨大、牵连极广,且对刘汉政权造成严重威胁的宗亲诸侯叛乱后,《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限制诸侯王权力、限制诸侯割据势力的法律条令,才算有了顺利推行的基础。 至于现在? 在开国皇帝刘邦还健在,宗亲诸侯才刚以‘可靠’‘可以信任’的政治标签逐步取代曾经的异姓诸侯,且没有透露出丝毫威胁的当下,但凡刘盈敢提一句‘限制宗亲诸侯’,就必然会被整个天下口诛笔伐! ——家庭和睦说不说了? ——兄友弟恭要不要了? ——人伦孝悌还尊不遵守、提不提倡了? 最关键的是:宗亲诸侯压根就没犯错,你一个做弟弟/侄子的就忙着整天防备兄长/叔叔,就这点肚量,你也配做太子? 也配继承宗庙社稷? 更夸张一点,甚至不排除有人会拿‘英勇作战,为国捐躯’的荆王刘贾,来做‘宗亲诸侯根本就是天子臂膀’的直接证据。 结合这此间种种,刘盈纵是不愿意承认,也只能默然低下头。 ——要想维护让自己成为太子的嫡长子继承制,《推恩令》,就绝不能出现! 起码暂时不能出现。 再有,便是在宗亲诸侯主动显露出对政权的威胁、主动做出对天下不利的举动之前,任何有关限制诸侯王势力的法律条令,也都不能出现在汉室。 谷翪 原因无他:名不正,则言不顺。 如是而已······ “唉~” “怪不得······” “怪不得武帝那一家子,又是削藩,又是推恩,又是《左官令》《附益法》的,玩儿的那么痛快······” “合着是自己主动把脸撇开不要在先,抓住宗亲诸侯的把柄在后······” 面带自嘲的笑着一摇头,刘盈终是挺起上半身,悠然长叹一口气。 对于自己的‘天才想法’被王陵全盘否定,要说刘盈心里没有丝毫落寞,那显然是自欺欺人。 但在经过刚才这一番反思之后,比起落寞,刘盈还是更觉得自己‘受益匪浅’。 如果说在这之前,‘政策的好坏不单要看政策本身,还要看时代背景’这句话,对刘盈而言就是一个教条、一句理论,那从现在开始,刘盈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所暗含的真谛。 有了这样一个没有引起丝毫不良反应,且没有让任何人遭受任何损失的‘失败经历’后,等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刘盈也能更加沉着的应对,并很全面的看待问题。 从体而言,这种‘虽然知道自己错了,但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的感觉,以及失败之后引发的思考,还是让刘盈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曾几何时,足有四十九岁高龄的汉王刘邦,也曾向现在的刘盈一样,体会到了这种‘并不因失败而落寞’的怪异感受。 而这种感受,被丞相萧何形容为‘长进’,被汉家元勋评价为‘天资卓越’; 在后世,则被公认为:成长。 · 在刘邦的车驾离丰邑越来越近,丰沛地区的氛围愈发区域喜庆之时,数千里外的赵都邯郸,则是一片诡异的沉寂。 赵王宫外不远处的一座大宅之内,三位样貌各异,衣着却同样华贵的男子相视而坐,却都不发一言。 看着樊哙逐渐攥紧的拳头,以及那早已被咬紧,还不时发出响声的牙槽,陈平同周勃对视一番,终还是只能苦笑着起身。 “左相国······” “滚!!!” 才刚一开口,就听一声雷鸣般的呼号声响彻大堂,惹得陈平赶忙将上半身向后一仰! 待回过身,陈平只下意识侧过身,就见周勃更是微微眯起眼,虽还跪坐于筵席之上,但那张布满青筋的手,却已是悄然扶上了剑柄······ 轻咳两声,将周勃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又对周勃微微一摇头。 待周勃面带疑虑的将手从剑柄上收回,陈平才又深吸一口气,再上前两步,对樊哙拱手一拜。 “左相国迁怒吾二人,实乃不智之举······” “不智?!” “哼!!!” 再次将陈平未尽之语打断,就见樊哙冷哼一声,顺势拍案而起! “若非朝中百官不敢忠言直谏,陛下安能听信小人谗言,以‘谋反’之名加罪于谋?!” “又安能遣汝二人,先以绳柙缚于某,后又莫名释之?!!!” “好叫曲逆侯知晓!!!” “若某不智,恐当日,便当取汝二人项上人头,以献于陛下当面!!!!!!” 满是愤恨的将心中的怒火宣泄而出,樊哙索性也不再坐,只大咧咧往面前的案几上一踩。 见樊哙这般架势,陈平也终是不再犹豫,稍低头一沉吟,便直入正题。 “自陛下起丰沛而反暴秦,舞阳侯便久随陛下左右,于陛下之脾性,舞阳侯当知之甚详。” “陛下,可乃受人谗言,便加罪于肱骨之昏君邪?” 说着,陈平不忘侧过头,朝周勃稍一努嘴。 “鄙人非陛下元从,舞阳侯信不过鄙人,尚情有可原。” “怎舞阳侯,竟连绛侯,都不复信之?” 听闻陈平此言,樊哙不知是不是发泄过怒火的缘故,面上神情果然稍缓和了些。 但嘴上,樊哙却依然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 “自丰沛同起而事陛下左右,某于绛侯,本信任有加。” “若非如此,当日,某也不至为汝二人设计缚拿。” 听出樊哙话里仍带着些许不满,陈平只稍叹一口气,旋即侧过身,朝周勃微微一摆头。 看到陈平的示意,周勃也终是从座位上站起身,走上前,来到了樊哙身侧只半步的位置。 “舞阳侯于陛下之忠心,纵旁人不知,朝中公卿如酂侯、留侯等,皆尚知晓。” “然舞阳侯所不知者,乃陛下年事已高,又多有抱恙,更太子年幼······” 因为深长的为刘邦猜忌樊哙一事辩解一番,周勃便从怀中取出一张简书,递到了樊哙面前。 “舞阳侯且一观。” “某同曲逆侯稍进劝言,陛下便遣使行书,令舞阳侯将兵攻燕,以戴罪立功。” 说着,周勃不忘再看陈平一样,才继续对樊哙道:“陛下特令舞阳侯攻燕,舞阳侯纵于吾二人心怀恼怒,也当于陛下,稍有怀恩之心才是······” 7017k 第0262章 摆驾沛邑! ,大汉第一太子 “邯郸那边,可有来报?” 坐在辇车之内,看着车外那一幅幅既陌生,又莫名熟悉的田野风光,刘邦面带微笑着朝直道两侧跪地恭候的丰沛百姓点头示意,嘴上也没忘记正事。 听闻身后的车厢传来刘邦的询问声,夏侯婴也稍侧过身,顺势将车速降下了些。 “曲逆侯回禀:舞阳侯闻陛下许其戴罪立功,并未作何不妥之姿。” “只绛侯言,若以今邯郸所聚之兵先讨陈豨又后攻燕,恐或稍有不足。” “绛侯意:暂以邯郸之兵蚕食陈豨所部;待淮南战平,太子先前所调之兵北上汇合,再行谋燕。” “另长安来报:于舞阳侯先受缚而后释一事,未央宫未生风闻······” “呵!” “未生风闻······” “好一个未生风闻!” 听着夏侯婴语调平缓的汇报声,刘邦的面色却是悄然拧在了一起,最后索性一把放下车帘。 “皇后,分明是有恃无恐,根本不忧心于樊哙之安危!” 又是一声沉呵,刘邦便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掀起了车厢于御车架之间,那口二尺见方的车窗布帘。 “诶,夏侯。” “你说这樊哙,啊?危在旦夕;可皇后,怎么就丝毫不慌乱呢?” “嗯?” “朕可是明颁诏谕,许陈平、周勃二人便宜行事,乃至先斩后奏啊?” 听闻刘邦这声似是满带疑惑的询问,夏侯婴只下意识回过头。 待看清刘邦那张从车窗内探出的面庞上,竟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之后,夏侯婴赶到嘴边的话嗡时一停,又被夏侯婴硬生生咽回了肚中。 “许,许是皇后亦知,舞阳侯罪无可恕······” “嘿!” “罪无可恕······” “嘿嘿!” 又是几声怪笑,刘邦终是再度放下车帘,重新钻入了那架用黄缯做车盖、用犛牛尾装饰车衡左侧的天子御辇之内。 而在车厢前的御马台,夏侯婴才刚暗自松口气,车厢内再度传来刘邦一声似有深意的自语声,将夏侯婴的心再次高高悬起。 “得皇后之庇护,这普天之下,凡汉之民,竟还有人堪言‘罪无可恕’?” “嘿······” “嘿嘿··········” “今时之皇后,尚只不过皇后而已······” “待日后···············” · “儿臣!恭迎父皇!” “臣等,恭迎陛下~” “民等,谨拜陛下,恭迎陛下幸临~~~” 没有过于盛大的典礼,也没有太过繁杂的礼数。 当刘邦的御辇出现在丰邑外五里的位置时,映入刘邦眼帘的,只一片放眼望去看不见尽头的脑袋。 ——跪地恭迎自己的人,小心翼翼抬起的脑袋。 “太子、将帅功侯、丰邑民······” “免礼免礼~” 不等唱礼官按照流程,将‘某某某叩拜陛下,恭问陛下安’的拜礼唱喏而出,就听一声高亢的‘免礼’声自御辇内传出。 而后,便是刘邦那发虚斑白的面庞、略显消瘦的身影,伴随着自己发出的爽朗笑声,出现在了辇车之外。 “免礼免礼,啊,平身,平身~” “哎呀~都快些起身吧~” “啊?” 语调极尽随和的招呼着,刘邦脚下也没闲着,在辇车外左走两步右走三步,将辇车周围但凡发须沾点白色的老者尽数扶起了身。 等这些年过半百的丰沛老汉憨笑着挺直了身,又见刘邦丝毫不顾天子仪态的将腰稍躬起了些,对这些老者连连拱手不止。 “朕这,不过是年老思乡,趁着一把骨头还走得动,回乡里看看,没成想,竟然惊绕了几位老者······” “陛下可万莫如此,小老儿等不过黔首农户,幸蒙陛下恩泽······” 带领着王陵、张苍等将帅,以及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楚地大小官员跪在地上,却见老爹直接将自己无视,反倒是和老同乡们客套起来,刘盈面上也不由涌上些许僵硬之色。 好在没过多久,背对众人的刘邦借着挠屁股的功夫,朝身后的刘盈等人轻轻一招手,刘盈这才如蒙大赦的站起身,又换上一副乖巧地笑容走上前。 来到老爹身后,听着老爹和这几位老农聊着‘庄稼收成好不好’‘身子骨硬不硬朗’‘蹴鞠还踢不踢的动了’等亲民话题,刘盈却是根本不敢插嘴,只陪着笑躬立于刘邦侧后方一步的位置。 刘盈不敢端架子,那几个老农却也是不客气,聊到兴起之时,竟好似同老友闲谈般,挽过刘邦的手臂,小声对一旁的刘盈指指点点起来。 许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刘邦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一把揽过一位老者的肩膀,一起对刘盈平头论足起来。 被这么一群小老头直勾勾盯着,又不时上下打量着指指点点,纵是刘盈自诩‘见过大场面’,也是一时间有些慌了神。 好在最终,老爹瞥向自己的那抹略带嫌弃的目光,还是在身旁的‘友人’劝说下,渐渐变成了一抹好似十分勉强的‘认可’。 偏偏这抹‘认可’,在刘盈看来,竟都还带有些许‘凑合’的意味······ “嗯······” “也还算······不错?” “毕竟能让老头子觉得‘凑合’的人,当今天下好像也没几个······” 如是想着,刘盈忐忑的心绪也是稍安定了下来,正要抬起头,却见方才还在身前的老爹,此刻已是和那几位老者勾肩搭背着,走到了御辇旁。 不等刘盈开口问,就见刘邦似是想起什么般,身形一滞,又猛地回过头。 “唔,险些忘记了。” “摆驾沛邑!” 大咧咧丢下一句‘摆驾沛县’的吩咐,刘邦便又回过身,搂着一个老者就上了御辇。 谷蓂 在老爹的畅笑声中,刘盈分明听见夹杂着的几声如‘喝个痛快’‘一醉方休’‘不醉不归’之类的欢声笑语。 到这一刻,就算刘盈是‘后世来客’,也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流水宴······ 延绵十五日不断,大肆喝酒吃肉,酒足饭饱就睡、醒了继续喝酒吃肉的流水宴······ “嗨~” “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性子······” 苦笑着腹诽一番,刘盈终也只能僵笑着回过身,同迎接队伍交流一番,便快步来到了自己的太子辇车旁。 ——刘盈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丰邑以西五里。 而刘邦打算摆下流水宴的沛县,距离此处却有足足五十余里······ 作为儿子,刘盈必须早老爹一步到达沛县,甚至要争取在老爹溜达过去之前,把筵席摆上台面。 只可笑刘盈身后的宗亲诸侯、将帅官兵、楚地官员百余人,本是来迎接刘邦,此刻,却又不得不向着数十里外的沛县‘急行军’······ · 数个时辰之后,夕阳西下,日暮黄昏时分,沛县的大小干道之上,却已是被火光照耀的宛如明昼。 一方方高几在街道上被摆成一长排,一坛坛美酒从库房内搬出,却并没有放在高几之上,而是摆在了高几之下。 ——几千坛酒,若是都放上高几,根本就摆不下······ 酒上齐,人到齐,各式菜肴也被庖丁端出,将那延绵数里的‘木桌轨道’摆了个满。 顿时间,整个沛县的上空,便被一阵阵欢声笑语所占据。 作为这场流水席的‘承办方’,刘盈自是忙的脚不沾地,虽然不需要亲手做什么,却也是手忙脚乱的忙活着流水宴的‘后勤补充’。 至于‘主办方’刘邦,则是在一众迷弟的簇拥下,在‘木桌轨道’的头侧坐了下来,两碗浊酒下肚,也已是忘了自己是谁。 刘盈甚至亲眼看见皇帝老爹,和一个端菜的庖丁划了两拳! 而在刘邦、刘盈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角落,先前那几位老者却是不约而同的聚在了一起,方才还泛红的面颊之上,此刻却看不出丝毫‘酒气’。 “陛下此番返乡,可是数年来头一遭!” “是极是极!上一回,还当是汉七年,项籍自刎乌江之时!” 三两句话的功夫,众人便极为迅速地达成一致,最终,还是由一位面相和善无比的老者一抬手,众人的谈论才平息了下去。 “陛下年事已高,依老朽之见,只怕是······” 意味深长的道出一语,就见老者又神神秘秘侧过身,朝远处指挥者庖丁们的刘盈遥一虚指。 “太子虽生于丰沛,却不似陛下这般念乡情,待陛下百年,恐吾沛邑,便百年难再迎圣驾······” 说着,老者又抬起头,望向正前方不远处,正陪着刘邦推杯换盏的几位元勋功侯。 “偏偏舞阳侯、绛侯皆不在,吾沛邑元从,今竟只得安国侯随侍陛下身侧。” “诸位当知:安国侯王陵,可是出身丰邑······” “想当年,陛下本只以沛邑为龙兴之所,反于丰邑视若无睹;彼时,恰乃王陵出面相劝,这才有‘丰沛龙兴之所’一说······” 随着老者的话语声,围聚一圈的众老者面上,也不由涌上一抹焦急之色。 “是啊······” “陛下年老,太子又不类陛下,日后,恐果真当百年难迎天子幸临······” 面色复杂的交谈着,众人的目光交错着,最终还是悄悄汇聚在了先前那老者身上。 看出众人神情中暗含的意思,老者也并不推脱,只稍一沉思,就朝众人一招手,示意众人附耳过来。 待十几个小老头站起身,撅着屁股将耳朵凑到木桌对面,老者才压低声线,满是得意的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今之太子,虽乃陛下嫡长子,却非长子,乃是次子。” “其虽生于丰沛,然年不过二、三,便随陛下入关为汉王太子,于吾沛邑,自是毫无情谊可言。” 老者一语,顿时惹得众老头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就见那老者继续道:“太子虽生于此而长于关中,然陛下之长子,却曾长于沛邑至足有七岁!” “至皇长子年七岁,二世立而天下乱,皇长子生母为乱兵所戮,陛下方纳皇长子入族谱,养于今之皇后膝下······” 说着,老者的音量是越来越低,面上神情却是越来越眉飞色舞了起来。 “依俺之见,太子于吾沛邑,实无情谊可言!” “前些年,关中亦多有风闻,言陛下不喜太子,意欲易储!” “既如此,吾等何不借醉酒之时,言劝陛下废太子而立长子?” 一听老人提起‘劝陛下易储’,众老头的面上,皆只涌上一抹茫然之色。 太子对沛县有没有感情,众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太子的年纪,却是整个天下都无人无知的事。 只掰着指头一算,众人就不难发现:刘邦起兵反秦之时,太子刘盈还不到一岁;等刘邦做了汉中王、刘盈做了汉王太子的时候,刘盈也才不过三、四岁而已。 至于‘皇长子曾经在沛县生活到了七岁’的事,众人虽然并不是很确定,但‘当今刘邦意欲易储’的消息,却是实打实的由来已久! 这样说起来,借着酒兴提一个刘邦本来就想做的事,确实算是不错的办法。 最起码不会出问题,就算拍到了刘邦的马腿,也完全可以假装自己喝多了,一句‘酒后失言’了事。 顶天了去,也就是‘自罚三杯,下不为例’······ “陛下意欲易储一事,俺也有所耳闻。” “只不知,陛下欲立者乃皇长子,亦或他者?” 听闻此言,先前那老者却只烦躁的一摆手。 “且不论欲立者何,单陛下有意易储,便足矣!” “及立何人,若陛下仍迟疑不定,俺们恰好进言相权。” “若陛下心有所属,俺们也好打探些消息,日后到了长安,也好同那位走动走动?” 听到这里,众老头的面容之上,已经再也没了丝毫迟疑。 ——没有风险的机遇,简直就是五本买卖,不做白不做! 反正到头来,一个‘山东父老’的名头,也足以保住项上人头。 成功的利益巨大,失败的代价微乎其微,这个算盘,这些老人精,显然能敲的很清楚······ 第0263章 朕的儿子,都太小了···
“殿下,陛下有召。” 正当刘盈忙的脚不沾地,为后半夜的酒水发愁的时候,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身侧,终是让刘盈得暇抬起头。 看清来人面目,刘盈只苦涩一笑,招呼着吕禄、吕台几位堂亲借过自己手中的事, 才走上前,亲切的拉过来人的手臂。 “太仆莫怪。” “实在是这沛邑,人丁颇有些繁盛,父皇又欲大摆酒宴,孤又未曾知稔设宴之事,一时间, 竟无暇他顾······” 见刘盈还有心思跟自己客套, 夏侯婴只眉头稍一皱, 不着痕迹的看了看左右,才将刘盈稍拉向一旁。 “殿下。” “此刻,正有三、二沛邑贼老,于陛下耳侧谗言相权,妄言神圣之事!” “若殿下不速往之,臣恐······” 意味深长的将话头一断,见刘盈面上终是稍涌上一抹严肃,夏侯婴这才退后两步,看似随意,实则面带深意的对刘盈深深一拱手。 “殿下可自往而面陛下。” “臣还当往寻齐王,以共至陛下当面。” 言罢,夏侯婴又深深看了刘盈一样,才略有刻意的放缓脚步,向着筵席的中端走去。 而在夏侯婴身后,体味着夏侯婴刚才那番话语中暗含的深意,刘盈的面容之上, 只更涌上一抹苦笑连连。 “合着这天下, 不单是老爹一个人,觉得孤不适合做太子······” “嘿!” “若是如意那小东西, 倒也就罢了,毕竟‘类父’这种东西,谁也没办法。” “可齐王兄,怎么也掺进这件事儿里了?” 看着夏侯婴极其缓慢的向刘肥的方向走去,甚至不忘一步三回头,隐晦的催促刘盈赶紧过去,刘盈只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让母后知道这件事······” “不。” “夏侯婴都知道了,那母后,就一定会知道!” “唉~” “齐王兄,怕是要吃点苦头咯~~~” 想到这里,刘盈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猜测。 “前世,母后赐给齐王兄的那几杯毒酒······” “嗯······” “原来如此吗······” · “父皇。” 将杂乱的衣冠整理一番,又换上一副恭敬无比的微笑,刘盈便在周围几十位小老头的目光注视下,来到了老爹刘邦身侧。 没有过于繁杂的礼数,更没有‘儿臣刘盈参拜父皇’这样过分严肃的唱喏,只一声规规矩矩的‘父皇’,便惹得刘邦回过身。 “哦, 太子来了啊~” “来,坐。” 将头稍往后一扭,又大咧咧对刘盈一招呼,刘邦便不顾众人惊疑的目光,将刘盈就着胳膊拉坐在了身侧。 不片刻的功夫,齐王刘肥的身影也出现在一旁,刘邦却只是随意一招手,让刘肥挨着刘盈的另一侧落座。 而刘邦的刘盈、刘肥兄弟二人的态度,自也是被桌上的一众小老头看在眼里。 “诶?” “齐王,分明是皇长子,太子不过次子。” “陛下已然有些微醺,怎还近太子而远齐王?” 看着老天子明显已经泛起红的脸颊,再看看坐于刘邦身侧,甚至被刘邦看似随意揽住肩头的刘盈,众老头心中,顿时涌现出些许困惑。 虽然在如今的汉室,‘出身丰沛’可谓是整个天下最具含金量的身份标签,但在十几年前的秦时,或是更早的战国之时,这丰、沛两县也和天下其余千百个县一样,都只是寻常无比的县城。 在场众人又都是年过半百,乃至年过花甲的老者,虽然做了十几年的‘特权阶级’,但对于‘嫡-长’这种源远流长的普世价值,自也是有着无比明确的认知。 虽然在民间,‘嫡-庶’‘长-幼’之别没有高门乃至帝王之家那么严谨,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也还是通的。 就好比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的状况,一个是庶出的长子,一个是嫡出的次子,在民间,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可谓是极为常见的状况。 倒也不是说当今天下,有很多人都和刘邦一样,能完成‘娶妻生出嫡子之前,先和外室生出庶长子’,而是近几十年的战火,导致民间的婚丧嫁娶,都节省了很多繁杂的步骤。 好比周天子尚还威严俱在之时,寻常百姓婚娶,那即便没有三媒六聘,也得把各种程序走完。 如提亲啊~商量啊~择日啊~邀亲唤友之类。 但自几十年前,尤其是自嬴政一通天下之后时起,民间婚娶的程序,就变得无比简单了。 ——就好比某个父亲,觉得儿子差不多到了婚娶的年纪,又觉得老伙计一家人不错,就上门跟老兄弟开口一提,两个老头将事儿定下,不几天的功夫,两家的小辈就能喝顿喜酒,然后送入洞房了。 至于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也并不很难理解动荡的时局、动不动就能抽干一地大半青壮的繁杂劳役,使得百姓根本没有时间去走曾经的那套婚娶程序。 趁着劳役还没抽到自己,赶紧娶门亲生个孩子,给家族留下血脉,才是头等要紧的事。 而‘庶长子’和‘嫡次子’这种情况,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 如一家农户,老大娶妻生子,又被抽调劳役,或跑去关中修骊山始皇帝陵、或跑去北方修万里长城,又偏偏不幸死在了这些地方。 这种时候,对于兄长死后留下的遗孤、遗孀,就只能是做弟弟的站出来,承担起照顾的任务。 怎么照顾呢? ——供养嫂嫂的生活起居,直到嫂嫂再嫁; 至于孩子,则出于‘延续家族血脉’,顺带些许‘方便嫂子再嫁’的意图,将这个侄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当自己的孩子来养。 而这个孩子,要说和‘新爹’没血缘关系,其实也有;可要说多亲密,又毕竟不是亲生。 再加上兄长的孩子,普遍会比自己的孩子年长,自然而然,这个过继过来的侄子,往往就会被安上个‘庶长子’的名头,至于亲生的,则为‘嫡长子’,或次子。 这样一来,兄长留下的孩子占个‘长子’,自己的孩子占个‘嫡子’,谁也不会受委屈。 在日常的生活中,出于对死去兄长/伯父的尊敬和缅怀,无论是这个‘新爹’还是嫡子,也都会对这个庶长子善待有加。 尤其是这个嫡出的弟弟,更是会将这个庶兄当做同母胞兄来看待。 而刘肥、刘盈兄弟二人的情况,虽然和民间常见的状况不太一样,但按照这一众小老头的看法,‘嫡庶’和‘长幼’之间,显然还是长幼更重要一些。 只不过这一次,刘邦却并没在再给一众小老头开口的机会,只嘿笑着拍了拍刘盈的肩头,就开启了自己看似随口一说的宣示。 “喏,瞧瞧。” “此便朕诸子之中最长者齐王肥,太子盈。” 满是自豪地介绍一番刘肥、刘盈二人,刘邦又猛灌一碗酒,才用左手撑着脑袋,将脸侧向右边的刘肥、刘盈兄弟二人。 片刻之后,刘邦缓缓伸出的食指,却是率先虚指向了稍远一些的刘肥。 “幸蒙先祖庇护,朕活一生而得生八子,八子之中,便首数长子肥,性最温。” 谷混 “早些年,朕尚潜邸之时,此子于其母同住。” “后二世立,乃母曹氏亡于乱兵刀下,此子流亡而至丰邑,方为皇后所收容······” 听着刘邦说起刘肥稍有些悲惨的身世,众老头不约而同的将复杂的目光,撒向刘肥那憨笑不止的肥脸。 被这么多道目光齐齐注视,刘肥也有些无法安坐,几尽思想斗争之后,才终于在刘盈的目光鼓励下站起身,笑着对众人稍一拱手。 “小子,见过诸位老者······” 神色各异的对刘肥拱手回礼,众老头的心绪,却是悄然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生母曹氏······” 这一瞬间,一个曾流传于丰沛的遥远传说,再次涌现在了众老头脑海之中。 ——楚幽王之时,沛邑得一寡居妇人,以肆酒为生,氏曹;坊间传闻,泗水亭长刘季于曹氏寡妇私定终身,诞下一子······ “哦······” “外室所生之子啊······” 意识到刘肥的出身,众老者终是面带思绪的暗自摇了摇头。 嫡庶-长幼之间的优先级,或许还有可探讨的空间;庶长子和嫡次子之间的地位高低,也勉强可以算相差无多。 但‘庶子’,那也的是正儿八经抬进门,伺候在正室主母身边的妾室所生,才有资格被称为‘庶子’。 至于外室所出,那就基本和家里的婢女、滕妾所生一样——外人照顾主家的颜面,还能抬举一声‘庶出子’,但实际上······ 根本就是奴生子! 而奴生子的嫡子之间的地位尊卑,就算是‘奴生长子’和‘嫡出最幼子’,那也是没有丝毫可比生子,那就是奴隶生了个小奴隶出来! 能不能冠父姓,都得看主母点不点头、主人愿不愿意! 大多数情况下,奴生子都只能同历史上的长平烈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一样,只能冠母姓。 ‘冠父姓’的权利都没有,那就更别说争家产,乃至于争皇位了······ 众老头各怀思绪,刘邦的介绍却并没有就此结束。 就见刘邦面带敷衍的目视刘肥坐回原位,才将目光收回,满带自豪的拍了拍刘盈的肩膀。 “此,乃次子盈,为今之太子!” “朕诸子中,便尤盈最慧,于手足亲长最仁、最善!” 以一种明显有异于介绍刘肥时的语调,道出这句‘我儿子里刘盈最聪明,对亲戚最友善’,刘邦的面容之上,更是不由涌现出一抹自豪! “自皇后生此子,朕之事,便几无困顿!” “此子生不数日,秦王政薨;二世立而天下大乱!” “待朕兴义兵而伐暴秦,此子皆养于朕左右,为大贤教以经书典故、由元勋功侯指点战阵之法!” “更今夏,淮南王英布密谋叛逆,朕又偶感风寒,不能亲征以平之时,便此子,于长信殿面告公卿言父抱病而社稷有难,为子者,安得苟且之理?” 面不改色的讲出这段根本没法生过的‘往事’,刘邦又在刘盈肩上重重一拍,目光却是撒向遥远的南方,更是伸出手遥一虚指。 “英布起兵不过半旬,荆王刘贾便战死沙场,荆地尽失!” “然今,英布反不过二月余,如何?” “如何?!” 嘴上说着,刘邦只毫无征兆的振奋起来,从长凳上站起身,端起酒碗猛灌一通,而后就是往地上一砸! “英布反不过二月余!” “朕!便可在此饮酒食肉!” “静待此贼项上人头,为三二乡勇亲送至此!!!” 满是豪气的接连几声呼号,顿时惹得周遭喝的七扭八歪的沛县民众一阵交好。 而刘邦却好似意犹未尽的一把抓起酒坛,又是一通猛灌,才摇摇晃晃的坐回了长凳之上,拍了拍刘盈的前胸。 “此,便乃太子之能······” “此,便朕嫡子、皇后亲生独子之能~” “嘿嘿嘿嘿~” “嘿,嘿嘿······” 说着、笑着,刘邦终是‘不胜酒力’,一头向面前的高几上栽去。 好在一旁得刘盈眼疾手快,赶忙伸出手臂,才让老爹那遍布沟壑的脑门,没有和木桌来一次亲密接触。 对于额头处传来的柔软,刘邦却好似并未察觉,只夹杂着几声酒嗝,含糊其辞的又说这些什么。 “唔······” “朕,朕八子······” “肥···肥温···肥最温······” “盈最···最慧···最仁······” “如意···如意······”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如意类我~” 说到此处,就见刘邦缓缓抬起头,痴笑着看向眼前摆放着的菜肴。 “嗯~恒···最···最善!” “恢···最信!” “友、长、建······” “嗝~” “太幼······” “太幼···········” “都太幼··················” 又是几声不明所以的自语,再打几个酒嗝,刘邦终还是无法支撑起上身,轻飘飘倒在了刘盈怀里。 在刘盈忙着向诸位老者告罪,并招呼武卒抱刘邦去歇息之时,刘邦嘴中的呓语,却仍不见丝毫停歇的征兆。 “类我······” “类我无用········” “太幼·······” “都···太幼··········” “嗝~~~~~~~” “太幼······” “太幼···········” 7017k
第0264章 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由禁军武卒配合着,将烂醉如泥的老爹搬回寝殿,刘盈又回到酒宴之上,替老爹赔了一圈酒。 待酒精上涌,神经被麻痹的感觉涌现,刘盈这才告罪离席,回到了寝殿之内。 见老爹还是和自己离开时一样,歪七扭八的躺在榻上,刘盈也是不由忍俊不禁的一笑,才替老爹收拾起来。 费力的将老爹的腿 《大汉第一太子》第0264章 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汉第一太子》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0265章 厚葬英布?凭什么! 这一夜,父子二人前所未有的彻夜长谈。 老天子一会儿笑,一会儿怒;刘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汉室最尊贵的两位男性,究竟在沛邑行宫寝殿聊了些什么。 外人只知道:自这一夜之后,太子刘盈的身影,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沛县的流水宴上;而老天子刘邦的身影,则几乎没有 《大汉第一太子》第0265章 厚葬英布?凭什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汉第一太子》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0266章 老天子最后的顾虑 对于刘盈目光中的那抹哀痛,刘邦却似视若无睹般,将那块沾上血污的帕子藏回怀中,便示意刘盈继续。 见此,纵是刘盈情绪有了些起伏,也终是只能将心绪暂时放在一旁。 北方的陈豨、卢绾,南方的英布都汇报完毕,刘盈的汇报工作,自然就到了汉室的基本盘:关中。 这也是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刘盈最为关注的部分。 “去岁末,儿臣奉父皇之令,于今岁初整修郑国渠;今关中秋收已毕,修渠一事已初见成效。” “据酂侯所言,去岁,关中均亩产不过二石半,渭北多近三石、渭南二石余;然今岁,得郑国渠整修之利,渭北亩产皆逾四石!” “纵渭南仍亩产不过二石余,然今岁关中,均亩产已近三石半。” “又关中民九十余万户,户多拥田百亩;故今岁秋收,关中得粮,近三万万四千万石。” “依父皇所制‘十五税一’之税率,今岁,相府国库当入农税二千万石余;” “依‘丁百二十钱’之口赋,少府内帑今岁于关中,当入口算近四万万钱。” 将今年,汉室府、库的财政收入汇报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是不由自主的涌上了一抹欢欣。 “除府、库所入之税赋,少府粮米专营一事,亦已布局关中。” “依少府之拟测:今岁,关中民储粮于少府者当近二万万石;依少府代民储粮,取‘十一’之仓储资费,代民储粮一项,少府亦可得利二千万石,于国库所入农税持平!” “除‘代民储粮’一项,少府亦可转卖关中粮近万万石于关东,得利亦甚巨······” 听闻刘盈说起少府‘官营粮米’一事的利润预测,刘邦纵是没到喜笑颜开的程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是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悦。 在一年,甚至只是半年前,对于‘少府官营粮米能大赚特赚’的说法,刘邦都还持有一定的观望态度。 但在今年,见识过刘盈推动官营粮米一事的手腕,以及关中各地粮仓的‘获取’、粮食的买入、卖出等事宜之后,刘邦对于此事的看法,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年年末,代县陈豨自立为王,为乱代、赵;彼时的刘邦不过是想出征平叛,就将丞相萧何抠抠搜搜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搬了个空! 非但如此,整个关中,上至丞相萧何本人、下至无秩(年俸禄不足百石)小吏,都经历了近半年‘俸禄减半’的日子。 结果到了今年,朝堂非但结清了年初‘欠’给整个关中官僚阶级的俸禄,甚至就连刘盈此次出征平叛,都几乎没有动国库哪怕一粒米! 可千万别觉得‘出征平叛却不动国库’,是什么不足挂齿的小事! 自有汉以来,‘但凡诸侯叛乱,府库就必定会搬空’情况,早就成为了长安中央的常态。 至于像去年那样,搬空整个府、库都还不够,还要暂时挪用官僚的俸禄,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最关键的是:去年陈豨叛乱,刘邦只不过征发了十几万大军,就已然让长安中央捉襟见肘; 而今年,刘盈出征平定英布叛乱,几乎是将如今汉室能征调的兵马全部搬来了不说,甚至还能抽出粮食,解决齐、楚两国的粮食短缺! 就算撇开‘少府能从官营粮米一事上得多少粮食、多少钱’不说,单是这样的变化,对刘邦而言就足够喜人了。 ——自受封汉王至今,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刘邦何曾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不过是几年前,为了能凑够出征平定诸侯王叛乱的军费,刘邦甚至曾下令少府,发行‘汉半两’这样的伪劣币种! 而如今,‘少府官营粮米’之政才推行不到半年的时间,汉室就从过去‘府库穷的跑耗子’‘平叛还得挪用官员俸禄’,甚至要靠印钞,尤其是印‘假钞’才能维序的地步,发展到了如今,‘几十万大军出征,花几个月平叛,却不需要国库出丝毫力气’的程度。 最让刘邦感到欣喜、感到安心的是:少府官营粮米,并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和税、赋一样细水长流,能持续为府库带来收入的‘致富之道’。 所以,即便刘邦至今,心底里都还有些‘刘盈不是完美的储君人选’的腹诽,但单就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刘邦对刘盈,可以说是一万个满意。 ——也就是刘盈已经是太子,又是自己的儿子,刘邦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果提出‘官营粮米’,并推动此事的是外臣,那刘邦就算舍不得一个‘异姓诸侯’,也起码会封一个五千户的彻侯出去! 对‘官营粮米’一事满怀认可,刘邦自也就不多插嘴,只带着一抹欣慰的笑容,看着刘盈英姿勃发的描绘自己亲手为汉室绘制的蓝图。 “儿臣以为,少府官营粮米之政,已足使府、库之虚稍得缓;但关中不逢旱涝之灾,日后,便当再无‘粮价鼎沸’之事生于三秦。” 谦虚中略带自豪的道出这句‘关中粮价,自此稳如老狗’的豪言,刘盈也并没有太沉迷于已经取得的成绩,而是将目光自然地移向了未来。 “只今,关中只渭北得粮产大丰,渭南得粮之寡,仍不足秦时之七成。” “故儿以为,即渭北已得郑国渠整修之利,则渭南之水利整修、疏通事,亦当提上章程。” “至不济,亦当于今、明二岁冬,整修渭南已有之水利;待复数岁,府、库充盈之时,再议于渭南新开水利之事。” “另当下,关东之土多贫而粮产不足,关东于关中粮依赖者过甚;若单以关中粮供养天下,纵今之关中尚得余力输养,然待日后,终将不堪重负。” “又儿闻巴、蜀之地虽多善,亦土甚肥而农产颇丰,只因道阻不通,而无以输粮于关中、关东。” “故除渭南水利之整修、疏通,及新渠凿筑,关中-巴蜀之陆路、水路,亦当为朝堂始议、拟策,以输巴、蜀之粮于关中、关东。” 将心中的腹稿娓娓道出,又低头回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刘盈才对刘邦再一拱手,示意自己汇报完毕。 而在刘盈身前,看着刘盈说到‘渭北虽然因为有了郑国渠,粮产有了不错的提升,但渭南还是粮产不丰’,以及‘为了减轻关中供养天下的压力,应该想办法让巴、蜀的粮食送出来’时,刘盈目光中闪耀着的那抹慎重,老天子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一抹感怀之色。 “唉·······” “不类我···不类我······” “然又何妨?” “秦亡而汉兴,税赋、徭役皆已轻,战火纷争已尽消,民得安居而乐业,苍生黎庶各得其所······” “日后之天下,当无需又一沛公·········” 暗自感叹着,刘邦不忘深深注视着刘盈那张明明不像自己,此刻却又莫名散发出英起的面庞,老天子不由摇头一嗤笑。 “嘿·······” “少年慕艾的年齿,竟做这老儿态·······” “也好啊~” “虽主少国疑,然又少年老成······” “当是社稷之幸啊·······” 如是想着,老天子终是浅笑着将腿收回,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 但片刻之后,老天子面上的笑意,便被一抹若有似无的忧虑所取代。 因为除了关东的陈豨、卢绾,乃至已经败亡的英布,以及关中的基础建设,还有一件事,让老天子始终放不下心。 偏偏这件事,还不好太过直接的开口问······· 背对着亡父的衣冠,正对着刘盈盘腿思虑许久,老天子终是面色淡然的抬起头。 “英布授首、陈豨败亡在即,卢绾·······” “纵其悬崖勒马,亦当无再王燕蓟之理。” 神情满是复杂的道出这句‘就是卢绾怂了,也绝对不能继续当燕王’,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悄然带上了一抹审视。 “又彭越谋逆受诛、荆王为黥贼所戮,今之关东,燕、梁、荆、淮南四国,便已无主。” “更燕、代、赵三国,乃吾汉室北墙之首重,今却得恒以孩提之年王代、如意以总角之年王赵。” “若燕再以未壮者王,北墙,便或有北蛮肆虐、胡骑不绝之虞·······” 说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是愈发锐利了起来,似乎恨不得将刘盈里外都看穿。 “依太子之见,燕王之选,当为何人?” “又荆、梁,淮南,当以何人王而治之?” 听闻老爹问起自己对关东诸侯国分封事宜的看法,刘盈纵是早有腹稿,此刻也是心下一紧! 盖因为诸侯王的敕封,虽然理论上来讲,是朝堂‘民煮共议’,天下‘众望所归’,甚至需要太后(如果有)‘亲颁敕封懿旨’的大事,但实际上,却是完全由天子决定的。 对于封谁去哪里做诸侯王,别说是凡夫俗子、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储君太子了,绝大多数情况下,就连敕封诏谕的颁布者——太后本人,都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定权! 在这种情况下,明显命不久矣的老天子,就诸侯王敕封问题,向已经监国的储君太子发问,其用意,显然不可能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么简单。 尤其是如今汉室,可以被封为宗亲诸侯王的刘氏宗亲,几乎全都是当今刘邦的儿子们的前提下,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起来。 ——天子给除太子以外的儿子们封王,在某种意义上,和寻常百姓分家产是一个性质! 而在这个问题上,已经默认‘吃大头’的太子对其他弟弟们应该分多少家产、分哪一部分发表看法,就很容易牵扯到一些诸如家庭、长幼之类的人伦问题。 想到这里,刘盈也终于明白过来:今天的‘策问’,老爹为什么会选在这里,选在已故太上皇刘煓的太庙中。 ——因为这里,是全天下最不可能‘隔墙有耳’的地方······· “老头子,是想单纯问我那些弟弟们该封去哪里······” “还是以此试探我对刘如意的看法·······” 暗自思虑着,刘盈也终是试探着开口,隐晦的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分封宗亲以为诸侯,乃父皇当钦定之事,儿臣本不当妄言。” “然父皇偶有问及,儿臣,便斗胆试言·······” 先表明自己‘随便说说’的态度,待老头子面色如故的点了点头,刘盈才稍清了清嗓。 “诚如父皇所言,燕、代、赵,乃吾汉家北墙之首重;若三王皆未壮,乃至未冠,恐当于吾汉家不利。” “又今,代、赵已得如意、恒王之,燕王之选,父皇便当三思。” “纵燕蓟,亦以未壮之宗亲王之,亦当慎拟王相之选,以稍补王之年幼。” 隐晦的指出‘燕地需要年纪大一点的诸侯,起码需要一个靠谱的王相’,刘盈便明智的将话头从燕地移开。 但紧随其后的梁地,却又是一个让刘盈不敢太‘畅所欲言’的敏感地带······· “及梁·······” “嗯·······” 佯装苦思,实则纠结的沉吟许久,刘盈终还是咬咬牙,以自己能采取的最直接的说法,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梁国,地处洛阳之东、函谷之外,乃关中之门户、社稷之肱骨。” “故儿以为,非父皇之手足至亲,又脾性温良恭善者,所不能治也······” 却见刘邦闻言,本还算淡然的面容之上,顿时涌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作为一个几乎从零开始,一步步打下这汉室天下的开国皇帝,梁国的重要性,刘邦不可能不知道。 但刘盈对梁国给出的建议,却是让刘邦感到非常有趣。 手足至亲,不用说,指的自然就是兄弟; 至于‘脾性温良’‘恭善’,其实就是弟弟——听话。 但有趣的是:当今刘邦唯一的弟弟刘交,已经是雷打不动的楚王。 作为开国之君,刘邦也根本不需要为了保证关中的安稳,将一个听话的弟弟送去梁国做王。 在过去,甚至就连异姓诸侯彭越,刘邦都敢派去做梁王,给关中看大门! 这样说来,刘盈这句话所暗含的深意,就非常的耐人寻味了。 ——梁国很重要,应该派天子的手足至亲,最好是一个听话的弟弟做王。 偏偏如今的天子刘邦,又完全不需要这么做。 如此一来,需要借着‘听话的弟弟’把守关中门户的天子,就不是现在的天子,而是······· “嘿·······” “肥、恒、如意皆已获封,余四者皆年幼,只恢稍长而信。” “如此说来·······” “太子,是想以恢王梁啊·······” 7017k 。 第0267章 淮南王的最佳人选:刘如意 对于刘盈隐晦表示‘让老五刘恢做梁王,可能会更好一些’的提议,刘邦心中,自也是稍点了点头。 刘邦先前的想法,和刘盈基本如出一辙。 ——燕、梁、荆、淮南四国无主,乍一眼看上去,有十好几个子侄、族亲可以选择,但实际上,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就那么几个。 就说刘邦这一代,老刘家算上刘邦本人,兄弟四人; 长兄刘伯,早在刘邦得立为汉王之前,甚至是始皇驾崩之前就离世,只留下了那个对着刘邦、樊哙、周勃、夏侯婴等‘闲人懒汉’刮锅底的发妻,以及被刘邦封为‘羹颉侯’的儿子刘信; 不出意外的话,起码在刘邦的坟头草长到齐腰那么高之前,这一家子除了一个‘羹颉侯’的侮辱性侯爵,就不可能再得到任何敕封。 这样一来,刘邦大哥一脉,便是一个人选都没有。 至于二哥刘喜,那就更别提了。 ——刘邦对大哥一家的厌恶,起码还只是因为大嫂当着自己的‘客人’刮锅底,让自己折了面子;对于大哥刘伯,刘邦完全没有丝毫意见。 在垓下之战之后不久,得以继天子位的刘邦,也是第一时间追封亡兄为‘武哀侯’。 但比起‘受主母连累’的老大一家,这老二刘喜,却是直接让刘邦破口大骂,甚至几度在私下对旁人说:我都没脸说这是我哥哥······ 不用说旁的,单就是六年前,韩王信倒戈匈奴,从而引发汉匈平城之战时,身为代王的刘喜‘弃国脱逃’的举动,就已然是登上了汉室诸侯册封候选的永久黑名单。 ——身为驻守边疆的宗亲诸侯,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把整个国家丢下一个人跑路,刘喜能保住脑袋,都还得庆幸自己姓刘! 倒是刘喜的两个儿子,颇有些‘不类父’; 无论是长子刘濞,还是次子刘广,都还算得上是有出息,坊间风评虽然没什么夸赞,但也还算得上本分。 就算指望不上老爹,这兄弟二人也靠着自己,在刚结束的淮南王英布之乱的平定过程中,攒下了不少功勋。 如此说来,老二刘喜一脉,算是有了刘濞、刘广两个人选; 若是再算上‘一脉不便有两位诸侯’的顾虑,这两人当中,也只能有一人被刘邦选为关东某个诸侯国的新主人。 至于老三,自然是刘邦自己; 老四刘交,也已经获封为楚王,坐拥全天下仅次于齐国的第二大诸侯国。 这样一来,即便刘交有足足七个儿子,却也没有在刘交已经获封的情况下,再给刘交的儿子们封王的道理。 还是那句话:一脉只能有一王,除非老爹叫刘邦。 如此算下来,整个刘汉宗亲,能供刘邦选择的,也就是二哥刘喜的两个儿子之一,以及旁系远亲刘泽,再加上刘邦的八个儿子中,除去太子刘盈,以及已经获封为王的老大刘肥、老三刘如意、老四刘恒之外的四个小儿子。 ——满打满算,四个诸侯国的空缺,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就仅仅只有这六人! 六个人分四个诸侯国,看上去并不难,但实际上,这里面还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关键因素。 首先,曾经的荆王刘贾身为旁支宗亲,与起兵叛乱的英布交战而捐躯; 所以,无论是出于家庭和睦,还是刘氏宗亲嫡-庶各脉之间的团结,刘贾留下的荆国,刘邦都不能封给自己的儿子。 若不然,万一哪个犄角嘎达冒出流言蜚语,说刘贾战死,是刘邦为了抢回荆国而设的局,汉室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公信力,便会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皇帝老儿这浓眉大眼的,对亲戚都下得去手,能对俺们百姓好到哪儿去? 为了不让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任何一个汉人脑海中,荆王的人选,刘邦必须先排除掉自己的儿子们。 如此一来,荆国的归属,就会在‘刘喜的两个儿子之一’,以及‘刘邦远方表亲刘泽’之间产生。 再考虑到远近亲疏,比起自己和刘泽,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刘邦纵是对二哥刘喜颇有微词,显然也会更愿意把这个封王的机会,交到二哥刘喜的儿子手中。 ——作为皇帝的哥哥,刘喜却顶着彻侯之爵到处晃悠,这要是传开,刘邦面子上也挂不住,也多少影响汉家皇室的形象。 但刘喜曾经的‘表现’,又实在是让刘邦放不下心。 可若是封刘喜的儿子,此事就算得到完美解决了。 刘喜是自己哥哥,刘邦就不得不封,但又不敢封刘喜本人,索性就把荆国封给刘喜的儿子,也当是对二哥一脉的补偿,两全其美。 如此说来,在‘刘喜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预定荆王王位的情况下,情况就从‘六个候选人竞争四个诸侯国’,变成了‘五个人,竞争三个诸侯国’。 可若是这样,刘邦就又要头大了。 ——作为天子,尤其是开国皇帝,刘邦连刘喜那个不中用的哥哥都封了,还能不封自己的儿子? 即便只是出于‘把儿子们都封王,日后好帮着太子哥哥治理天下、为天子手足羽翼’的考虑,刘邦就必须保证:在自己合眼的那一天,自己的八个儿子,都必须有着落! 所以,在荆地有了安排之后,真实地情况并非是‘五个人争三个诸侯国’,而是除了梁、燕、淮南这三个诸侯国之外,刘邦还要再去找块地方,凑够四个诸侯国,把剩下四个小儿子都封出去! 既然剩下三个诸侯国,连刘邦封自己的儿子都不够,那远方表亲刘泽,自然就只能往后稍稍了。 对于‘从哪再找块地方做诸侯国’,以及派那个儿子去做这个‘新诸侯国’的王,刘邦还没来得及考虑。 但很明显:在梁、燕、淮南这三国当中,前二者的重要性,使得刘邦必须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尤其是地处关中门户的梁国,对于肉眼可见的未来,即将发生政权交接的汉室而言,更是重中之重。 但在燕、梁两国的人选需要慎重的同时,可供刘邦选择的人选,‘质量’却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 ——就说剩下四个还没封王的儿子中,年纪最大的老五刘恢,今年也才不过五岁······ 没办法。 谁让刘邦自己个儿不上心,不早点娶媳妇儿生娃,传延血脉呢? 到了这时候,发现自己六十好几的年纪,能指望的儿子却才五岁出头,刘邦心中,也不由生出了些许‘儿到用时方恨少’的感叹。 所以,以老五刘恢为梁王,给太子哥哥看守关中门户,以保证未来几年必将发生的政权更迭,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矮子里面拔将军嘛! 就算刘恢年纪再小,也好过那几个年纪更小,甚至还没来得及断奶的弟弟······ 实在不行,就只能按刘盈刚才的法子,给五岁的梁王刘恢派去一个靠谱的王相,顺便兼个王太傅,一边帮刘恢打理封国,一边教育刘恢就是了。 “嗯······” 沉吟着缓缓一点头,刘邦便算是认可了刘盈对梁王的人选推荐。 至于燕国,刘盈虽然极为谨慎的没有直接推荐人选,但也基本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弟弟们实在太小了~ ——老爹与其想着两岁和三岁的年纪,到底哪个才更适合做燕王,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给弟弟们找个靠谱点的王相,先代练几年······ 想到这里,刘邦总是心中憋闷无比,也终是只能面色阴沉的缓缓一点头。 还是那句话:老天子刘邦,娶亲太晚、生子太晚,皇子们,年纪都太小了······ 老大刘肥,算是如今仅有的一个‘加冠成人’的皇子,但也早就被刘邦封去了齐地; 老二刘盈,即便是身为储君太子,但刘盈这十四、五的年纪,也曾一度让刘邦放心不下,甚至生出了易储之心! 要不是老三刘如意年纪小的更过分,刘邦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放弃‘易储另立’的打算······ 老三刘如意、老四刘恒,一个刚十岁,一个即将八岁,却已经被刘邦派去做了代、赵的王,在寻常百姓子弟追逐打闹的年纪,就承担起了为汉室卫戍边墙的重任。 哥哥们都才十岁、八岁,更小的老五刘恢、老六刘友、老七刘长、老八刘建,那就更别提了。 ——就说襁褓中的老八刘建,到刘邦此番离开长安的时候,都还没学会叫一声‘爹’! 所以,即便心中万般不愿承认,刘邦也只能默认刘盈的建议,确实是最不是办法的办法。 “唉······” “诸侯王相······” “还当可堪‘王太傅’之重任·········” 满是疲惫的摇头苦叹着,刘邦终是抬起手,不住揉搓起眼角。 “淮南如何?” “友王之?长王之?亦或建······” 语调满带苦恼的道出此问,都没等自己的话说完,刘邦便想起了小儿子刘建那吃奶还费劲的模样,不由得又是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而在刘邦面前,听闻老爹问起淮南国的归属,刘盈的面容却是顿时一变。 满怀疑虑的纠结许久,刘盈终还是缓缓低下头,对老爹稍一拱手。 “燕、淮南二国,以燕更重,而淮南稍轻。” “然友、长、建皆年幼,父皇慧眼如炬,自可以心仪之选王燕。” “又淮南······” 说着,刘盈话头又是继位突兀的一滞,听了好一会儿,才语调低沉的继续道:“又淮南之土甚阔,父皇或可······” “呃,或可分淮南为二,以王余二者······” 听闻刘盈此言,刘邦却略带烦躁的摆了摆手。 “不必。” “淮南土虽不狭,然略有瘠;若再分而王二子,恐当为天下人以为:朕吝至纵亲子,亦不舍裂土以王之地。” “嗯······” “淮阳。” “淮阳地处赵之南、梁之东、淮南以北,齐、楚以西。” “四面为五国所环,纵为郡县,亦于诸侯土无甚异。” 自顾自道出这番话,刘邦便面色阴沉的轻轻一拍大腿。 “嗯。” “友年幼,又信孤僻,不喜与人言,便往王淮阳,为宗亲兄伯环围,当可稍知宗庙之亲······” 言罢,刘邦又稍一思虑,便似是没听到刘盈先前那句话般,继续问道:“淮南如何?” “长王之?建王之?” 见老爹这般反应,刘盈只顿时一慌,略带忐忑的抬起头。 ——不是说好的闲聊吗! 这弄的,跟刘盈拍板分封方案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刘邦却并没有让刘盈思考太久,便再次将那锐利到能将人看穿的目光,撒在了刘盈的面庞之上。 偏偏刘邦如此,刘盈绝愈发拿不清:老爹这是想考验自己,还是真的想听取意见? 亦或者······ “直言便是。” “即得监国之责,首当戒者,便乃寡断之性、妇人之仁!” “逢事雷厉而决,遇敌不乱阵脚,宽以待民、严戒豪强,于外蛮当面寸步不让,于国朝之事三思而行,霸、王之道杂治天下,方合明君、贤主之道!” 见老爹史无前例的跟自己说起‘做一个合格皇帝’的标准,刘盈只下意识一挺直身躯。 待看清老爹目光中的催促,刘盈却又再次犹豫了起来。 就在刘邦的目光愈发清冷,也愈发没有耐心,甚至开始生出些许恼怒之时,刘盈终是如同即将赴死的勇士般,将双手往身前猛地一拍! “回,回禀父皇······” “儿以为······” “儿以为!诸皇子可王淮南者,独如意一人!!!” “儿臣!恳请父皇答允,移赵王如意以王淮南,以安宗庙、社稷!!!!!!” 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下定自己能下的一切决心,将这句极有可能引来腥风血雨的‘建议’道出,刘盈便顺势一低头,将额头重重砸在了扶地的双手之间。 刘盈不知道的是:在身前只半步的位置,看着刘盈叩首不起的身影,刘邦风云变幻的面容之上······ 竟闪过一丝欣喜!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刘盈,乃至刘邦自己都不知道的是:这,是自己这一生当中,第二次因为关于刘盈的事,而露出这样一抹纯粹的欣喜。 至于第一次,是十四年前的秦始皇帝三十七年,祖龙嬴政的御辇抵近沙丘,行将就木之时,尚在砀山做山贼,以躲避秦廷缉捕的刘邦,得到了自家中传来的消息。 ——生了。 ——是个儿子。 ——按你之前的意思,唤作盈······ ——保盈持泰、持盈守成的盈········· 第0268章 重归长安 在太庙正堂跪了许久,刘盈都没能等来老爹刘邦一句答复,甚至哪怕是一声冷哼。 待刘盈满怀忐忑的抬起头,老爹的身影,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对于太庙中发生的这场父子交谈,或者说‘奏对’,除刘邦、刘盈两位当事人之外,&sp;&sp;自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因天子刘邦驾临,而云集于沛县的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王陵、张苍的元勋功侯,也只是在刘邦祭过太庙之后,收到了一个‘起驾回京’的命令。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太庙里发生了什么、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说了什么。 刘盈也不知道,对于自己‘移封弟弟刘如意为淮南王’的提议,&sp;&sp;老爹刘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 时光荏苒,&sp;&sp;汉十二年的气息,也随着一场漫天飞雪,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身体状况才刚好转些许的刘邦,便不知为何再次病倒; 回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刘邦年迈虚弱的躯体,便再次躺回到了长乐宫长信殿,那张令刘邦感到厌恶,又感到无比熟悉的病榻之上。 天子都于归途病倒,那即便太子刘盈是‘携胜归来’,也自是没有了盛礼迎接的道理。 陪着老爹回到长乐宫,把太医熬好的药给老爹灌下,再将担忧天子的朝臣百官安抚一番,&sp;&sp;刘盈便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未央宫。 正所谓:儿行千里,&sp;&sp;母担忧。 久别归来,终于可以和母亲再次见到面,刘盈本该感到高兴才是。 但即便是撇开‘老爹生着病,不方便流露出喜悦’这一忌讳不说,站在未央宫司马门外,正驻足不前的刘盈,心中也提不起丝毫开心。 倒也不是说,刘盈不愿意见到母亲吕雉。 而是······ “殿下。” 一道身影自司马门内走出,终是让刘盈愁云惨淡的面庞之上,涌上那么些许生气。 “舅父!” 激动难耐的一声轻呼,刘盈不忘快步走上前,面带忐忑的抓住舅父吕释之的手臂。 “舅父。” “母后······” “可还含怒?”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带心虚的询问,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出现了一抹苦笑。 稍回忆一番自己出宫之前,妹妹吕雉的语态、神情,再看看刘盈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吕释之终又是苦笑着一摇头。 “殿下久别重归,皇后自是翘首以盼,欣喜于心。” “然适才,臣临出宫之时,&sp;&sp;皇后,&sp;&sp;又似略带些恼意······” 听出吕释之语气中的无奈,刘盈纵是对此早有预料,&sp;&sp;面色也是不由更紧了些。 ——临出征之时,为了取得母亲吕雉‘可以率军出征平叛’的允许,刘盈是拿‘绝对保证自身安全’为筹码的······ 什么‘情况不对立刻就跑’啦~ ‘绝不靠近前线二百里以内的范围’啦~ ‘绝不暴露在地方战略视野当中’啦~ 以及‘绝不让自己陷入险境’之类的许诺,刘盈临走前,那是不要钱似的往老娘面前撒。 但实际上,早在许下那些诺言的时候,刘盈心里就知道:真要在保证‘出征平叛’的同时,去履行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那刘盈还不如乖乖窝在长安,让老爹拖着病躯去平叛!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 ——此番‘代父出征’,刘盈是去捞武功,竖立‘勇武’的人设,从而填补自己‘过于仁弱’的人设短板的! 既然是立人设,尤其是‘勇武’的人设,那刘盈就不可能真的和自己先前,向母亲吕雉许诺的那样,一看到敌人就不顾一切跑,乃至于不靠近战场半步。 至于‘绝不让自己身处险境’,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天地之间,哪有绝对没有风险的事? ——就连做饭时切菜,都有可能割到手指头! 让一个参与战争,尤其是以‘主帅’的身份,带着‘立威’‘立武’的追求参与战争的人,保证自己在整场战争中‘不身处险境’? 别说是刘盈这个带有强烈目的性的指挥官了,恐怕就连军中的庖丁、运粮的民夫,都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所以在刘盈看来,自己都许下这么不靠谱的诺言了,老娘却依旧相信,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话又说回来:达成默契归达成默契,但刘盈在此番出征途中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和自己许下的诺言,差得太~~~~~~多了些。 甚至可以说,刘盈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那些诺言的反面极端! ——说好‘情况不对就跑’,结果非但不跑,还特意放出消息,让英布找到了自己的行踪; ——说‘不靠近前线二百里范围内’,结果整场战役的主战场,都被刘盈直接放在了自己所在的庸城; 尤其是‘不身处险境’一项,刘盈违背的最为彻底。 ——若是将此次平叛中,刘盈所采取的主要战略战术总结成一句话,那直接就是‘以自己做诱饵,把英布困在庸城之下,以尽快促成决战’! 如此激进,甚至可以说是如此冒险的战略部署,别说是身为储君太子的刘盈了,恐怕当今汉室百十来位元勋功侯,都没几个人有胆子玩儿! 想到这里,刘盈对母亲吕雉的恐惧,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因为刘盈才想起来:在前世,老爹刘邦御驾亲征,去平定英布之乱,又在楚地与英布主力遭遇时,就连老爹刘邦,都是第一时间选择避战,以求‘挫敌锋芒’······ “唉~” “一顿臭骂,估计是怎么都免不了了。” “如果不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还要关禁闭······” 正当刘盈预测着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时,一旁的吕释之思虑再三,也终是苦笑着上前,低声劝道:“殿下。” “于殿下此番平叛之所行,皇后纵是心坏恼怒,也当不抵思子之心切。” “便是于殿下稍有责备、喝骂,亦不过出于挂念、担忧······” “况殿下身皇后独子,纵此时不见皇后,也断无一世不见皇后之理?”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即便心中仍有迟疑,也是不由的苦叹着点了点头。 “是啊······” “反正躲不过······”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类似‘早死早超生’的想法,缓缓向着司马门走去。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刘盈想象中凶神恶煞,随时可能变身成暴龙的母亲吕雉,正擒泪站在宣室殿外的瞭远台,满怀思念的紧盯着司马门。 此时的吕雉,在等一个人。 在等一个头顶远游冠、腰系赤霄剑,身着太子冠冕的瘦弱身影,从司马门走入未央宫······ · 与此同时,长乐宫,长信殿后殿。 闭目躺在病榻之上,仍因嘴中那股药味皱眉不已的刘邦,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客人’。 “陛下···可好些了?” 一声苍老而又熟悉,语调却极为缓慢的轻唤传入耳中,惹得刘邦赶忙撑起身。 待看清萧何那老态龙钟的身影,以及那张遍布沧桑的面庞,老天子也终是被身旁的内侍扶坐而起。 “萧何啊······” “咳咳······” “不过几月不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又······又老了些啊······” 听到刘邦这一声不是夹杂的咳声的低语,萧何足足反应了三息,才呵笑着抬起头,又费力的将耸拉着的眼皮抬起了些。 “陛下说的是······” “臣······老的快了些······” “唔······” “快了些······” 看着萧何那佝偻的身影,以及那张即便老的眼睛都睁不太开,都还让人觉得和蔼无比的面庞,老天子也是不由红了眼眶。 笑着眨几下眼,将眼眶边的泪水憋回去,刘邦才伸出手,在两位寺人的搀扶下起身,缓缓来到了萧何身前。 “萧何啊······” “萧何······” “朕之师······” “朕之兄·········” 几声低沉的感叹道出口,一旁的寺人也已取来蒲团,待刘邦盘腿坐下,又将一张厚厚的锦被披上刘邦肩上。 就见刘邦缓缓伸出手,拉过萧何那不比自己光滑到哪里去的老手,轻轻包在了自己的双手之间。 “太子······” “咳咳咳······” “太子此番平叛,朕,亲自去看了······” “将士斗志高昂,万众一心······” “太子勇武、聪惠,于战争之事,也终归是有所知稔······” “唉······” 说几句的话功夫,刘邦便感觉有些气息不足,止住话头,自顾自调整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于农桑之事,太子也算是有所心得······” “嘿······” “太子之前还说,郑国渠,已是修了······” “往后,就该修修渭南的水利······” “五年之内,还要打通巴、蜀的水路,运巴、蜀之粮,供给关东······” 刘邦慢条斯理的说着,萧何则任由双手被刘邦捧在手心,低眉侧耳,仔细听着。 等刘邦说完,萧何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好似网络卡顿下的游戏人物般,呵笑着缓缓一点头。 “是······” “太子······不堕陛下威名······” “此宗庙之幸······” “社稷之幸·········” 费力的道出这番话,就见萧何似是死机般,呆愣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登陆’般点点头,继续道:“赵王······” “呃······” “赵王比之太子······不足者甚······” “逊之者甚······” 看着老兄弟、老伙计,此刻却如同一个雕塑般,几句话出口,就有滞愣在面前,刘邦纵是嘴角仍噙着笑,泪水却也抑制不住的从眼眶滑落。 满怀唏嘘的发出几声长叹,又擒泪笑着拍了拍萧何的手,刘邦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顺便抿抿嘴,将泪水咽下去些。 “此去丰沛,朕,把曹参带回来啦······” “过几日,朕便打算让曹参做御史大夫,也好为日后做准备······” “等曹参稍熟悉下相府,咱老哥俩,也总算是能闲下来,到处去看看······转转······” 听闻此言,萧何却并未再开口,只缓缓抬起头,轻笑着、微微点着头,对刘邦轻轻眨了几下眼睛。 就见刘邦稍抬起手,不着痕迹的抹把脸,便笑着低下头,似是闲谈般道:“过往这一年,关东,去了很多异姓诸侯······” “就连卢绾······” “唉······” “太子的意思,是让恢去做梁王,让长去做燕王,再派老成稳重的相国,兼任王太傅······” “朕,都决定答允了······” “只是这淮南,朕······ “咳咳······” “实在不······” “吭哧吭哧吭哧!!!” 一句话没说完,刘邦便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惹得一旁的宫女寺人一阵手忙脚乱,却也不敢将刘邦扶回榻上。 最终,还是一个老太监上前,咬牙替刘邦抚了抚胸前,又不住轻轻拍着后背,才终是让刘邦的咳声稍减缓了下来。 就见刘邦狼狈的抬起头,让身旁的寺人替自己擦去嘴角的口水,再伸出手,示意寺人扶自己起来。 趁着被扶起的功夫,刘邦嘴上不忘继续说着:“淮南······朕······” “咳咳······” “太子说,应该让如意·······” “让如意去做···呃,做淮南王······” “朕,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话的功夫,刘邦也终是被扶回了榻上,却并没有立刻躺下去,而是坐在榻沿,费力的眯起眼,将头稍往前探出些。 “朕,该如何是好?” “朕,该不该答允太子,让如意,去淮南做王?” 7017k 第0269章 如意类父?刘长表示不服! 未央宫,椒房殿。 被母亲吕雉紧握着手臂坐了下来,看着老娘那被泪水沾满的面庞,刘盈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按照刘盈的预想,在见到自己后,老娘绝对会对自己破口大骂,&sp;&sp;然后开始考虑关禁闭的问题! 为此,刘盈方才还和吕释之盘算着,要演一出苦肉计来着。 但眼前的状况,却颇有些出乎刘盈的预料。 “母后~” “孩儿知错了·······” 被老娘那延绵不绝的泪水吓得魂不守舍,刘盈最终还是绝对:先认错! 毕竟再大的错,先认错,总归是不会出错的。 不料听闻刘盈此言,&sp;&sp;吕雉却只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sp;&sp;将刘盈的手臂攥的更紧了些,&sp;&sp;似是生怕刘盈跑掉似的。 “无妨~” “无妨·······” “回来就好·······” “回来就·······” 说话的功夫,吕雉才刚平复下些许的情绪,便再次激动了起来,语调更咽着,竟连一句话都没法说全。 见此状况,吕释之也终是放下心来,轻手轻脚退出了椒房殿,将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全然留给了久别重逢的母子二人。 随着殿内的宫女、宦官,都被吕释之招呼着退出殿内,吕雉只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哭到伤心处,更是一把拉过刘盈的头,旋即将刘盈紧紧保住。 “吾儿~” “吾儿·······” “可担心死母亲了·········” 看着老娘这幅模样,刘盈感动之余,心中的愧疚之情,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曾几何时,&sp;&sp;刘盈还曾天真的认为:老娘吕雉,&sp;&sp;那就是个雷打不动的女战神! 就连身为开国皇帝的老爹刘邦,都不能让这个坚强的女人动摇哪怕分毫! 但此刻,看着老娘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母亲般,因为自己平安归来,而抱着自己痛哭不已,刘盈的心,只被一抹淡淡的苦味所充斥······ “母后,孩儿·······” 话刚说出口,刘盈便惊奇的发现:就连自己的语调,都被老娘那抽泣、更咽所传染。 调息着抚平声线,刘盈终还是满带愧疚的抬起头,朝老娘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往后,孩儿哪都不去了。” “母后在哪里,孩儿就在哪里;母后在长安,孩儿就一步不离长安!” “英布之后,吾汉家于关东,也再无忧心之所,&sp;&sp;孩儿,也断不会再率军出征·······” 说着,刘盈的头却是越来越低,&sp;&sp;到最后,就连声线都微弱的让整个殿内落针可闻的程度。 ——身为让母亲伤心的‘罪魁祸首’,刘盈说起这些安抚的话,总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没有底气······ 但出乎刘盈意料的是,对于自己又一次许下‘不胡闹了’的诺言,老娘却依旧是满怀欣慰的笑着一点头,就好似从来没有怀疑过刘盈,真的有可能对自己说谎。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又垂泪笑着连说几声‘回来就好’,吕雉的情绪,才总算是堪堪稳定了下来。 再被刘盈温言安抚一番,那似决堤般涌出眼眶的泪水,也终于是有了些许断流的趋势。 见母亲丝毫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刘盈思虑片刻,终还是决定将话题赶紧移开。 ——毕竟再怎么说,对于‘自陷庸城’这件事,要说刘盈在谁面前会承认‘自己错了’,那便是母亲吕雉无疑······· “孩二不在这段时日,母亲可还安好?” 僵笑着发出一问,刘盈不忘装摸做样的看看左右,才继续问道:“平日,母亲可是最喜恢、长。” “怎今日椒房,不闻长喧闹之声?” 见刘盈面色僵硬的岔开话题,吕雉的面容之上,本稍涌上了些许哀怨。 但在听到刘盈问起庶子刘长之时,吕雉只‘噗嗤’一笑,顿时苦笑起来。 “唉~” “长啊·······” “说起这长,母亲就头疼。”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但吕雉的面容之上,却是应声涌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若说今之皇子八人,肥、恒、恢三者,虽脾性各有所异,然皆还算恭顺、温良。” “肥温、恒善、恢信,皆为朝堂论以为良善。” “便是赵王,亦尚知以礼待人、恭敬师长。” “独长此子·······” “唉·······” 说到这里,吕雉只苦笑着朝殿外一昂头。 “前日,叔孙太傅请来几位大贤,于宫中教诸皇子习读经书。” “然辰时,长晚到三刻;暮时,又早退半晌·······” “昨日习读,长更大闹石渠阁,竟又气走了好几位老儒·······” “宫里都说,那几位老儒出宫之时,便是颌下苍髯,都已不遗几绺·······” 听老娘说起七弟刘长在最近这段时间的‘表现’,刘盈也是不由苦笑起来。 要说当今刘邦,八个儿子里有那个最‘不类父’,那或许还有商榷的空间。 ——畏首畏尾的长皇子刘肥、从来不知‘流氓’为何物的老好人刘恢、毫无存在感的老六刘友,甚至包括刘盈本人,都可以竞争一下这个荣誉头衔。 但要说谁最像刘邦,首当其冲者,便是皇七子刘长无疑! 在先前,刘长年纪还小,没显现出性格,这才让天子刘邦生出‘如意类我’的念头。 但此刻,在刘长刚刚年满三岁的眼下,这位七皇子所展露出的‘天赋’,就已经惊艳了整个长安。 虽然离开长安有一段时间,但无论是走之前还是走之后,七皇子刘长的‘光荣事迹’,也从不曾消失于刘盈耳旁。 就说方才,吕雉提起年仅三岁的刘长大闹石渠阁,气走教书的老儒不说,还把老家伙们的胡子都拔掉了不少。 授业之师,被学生把胡子拔了个底儿掉,这够过分了吧? 还没有! 对于这位七皇子殿下而言,这,顶多不过是开胃菜! 就刘盈目前所知:在自己离开长安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刘长光是因为‘不敬学师’而被吕雉关禁闭的次数,就不下三十次之多! 什么迟到早退、拔老师胡子,都还算轻的! 刘盈甚至听说这个弟弟,还动不动往老师脸上吐口水、往老师的鞋里放异虫,乃至于一言不合,就给七老八十年纪的老儒一个都!!! 这样一个顽劣不堪的皇子,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时代,都肯定躲不过皇帝老爹一阵板子。 但偏偏眼下,是汉室! 坐在皇位上的,又偏偏是刘邦! 在从丰沛回转长安的途中,刘盈亲眼看到老爹在收到关中传来的‘趣闻’后,在御辇内笑的前仰后合。 至于原因,对刘盈而言,也着实不算难猜。 ——现在的刘长,实在是太像刘邦了······· 刘盈甚至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老爹小时候,先太上皇也曾给老爹找过老师,那老爹对付老师的办法,也必然和如今的刘长如出一辙。 毕竟有些东西,并不是单靠学,就能学会的······· 起码对于刚三岁的刘长而言,耍流氓这种天赋······· 绝对属于血脉传承! 想到这里,刘盈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眉宇间,却也不见丝毫不愉。 对于弟弟‘爱胡闹’这一点,刘盈看的还是比较开。 毕竟再怎么说,一个爱胡闹的弟弟,总好过一个温文尔雅、风评上佳,还有个姓戚的母亲整天哭啼啼的弟弟。 “如此说来,长,可是又为母亲禁足宫中,面壁思过?” 却见吕雉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旋即稍叹一口气。 “长自幼丧母,尤其母困顿之时,母亲,本可稍行救助·······” “唉~” “于长,母亲心中有愧·······” 说着,吕雉便面带苦涩的稍低下头去。 “及禁足,母亲倒是想。” “只今日辰时,长、恢便自侧殿遁走,不知又去了何处。” “宫中风闻,长似不忍母亲劳苦,欲制一织机?” “又恢素来憨厚,当是为长又诱拐去了何处·······” 看着母亲说话的同时,面上却始终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刘盈也是不由低下头去。 要说刘盈这几个兄弟,谁身死最凄惨,那恐怕就当属老七刘长无疑。 盖因为刘长的生母,是如今的宣平侯张敖尚为赵王之时,委身于赵王宫内的后嫔,氏赵。 对于彼时的张敖而言,长安朝堂对异姓诸侯愈发虎视眈眈,自己又刚娶了长公主鲁元为妻,对于泰山刘邦,张敖自然是绞尽脑汁的想要讨好。 巧合的是,在张敖同鲁元公主刘乐成婚之后不久,刘邦便刚好去了一趟邯郸。 刘长的生母赵姬,也正是在那时,被张敖献给了丈人刘邦。 更巧合的是,就那么一下下,赵姬便有了刘长。 但等张敖发现自己的后妃,居然怀上了刘邦的龙种之时,刘邦却早已吃干抹净,顺便对张敖喝骂了一番,便大摇大摆的回了长安。 既然怀了龙种,那张敖自然不敢将刘长的生母赵姬继续养在王宫中,碍于吕后‘名声在外’,又实在不敢把赵姬送去长安。 无奈之下,张敖只能将彼时,已经身怀刘长的赵姬送出宫,单独找了个院子养了起来,全当是给老丈人刘邦养了一门外室。 结果短短几个月之后,张敖的门客贯高便因为‘意图行刺天子圣驾’而被告发,张敖也受到牵连,被押往长安审讯。 身为赵王的张敖都被抓走,那赵王宫内的宫女、后妃,自也是难逃厄运。 自然,刘长的生母赵姬,也同样不例外。 被贯高一案牵连而锒铛入狱之后,赵姬也没坐以待毙,寻了些关系,便找来了吕雉最亲信的外臣:审食其。 但当审食其带着托付,将‘赵地有个女子,怀有陛下的子嗣’这个消息带给吕雉之时,却被彼时的吕雉暗中压了下来。 就这样,赵姬便在牢中,生下了苦命的七皇子刘长,并于之后不久自尽。 等这件事被天子刘邦知晓之时,赵姬早已惨死牢狱之中;尚还在襁褓之中的刘长,也就此被养在了皇后吕雉膝下······· “唉~” “我那哥哥虽然也命苦,倒也好歹跟母亲生活过几年,还记得母亲长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老七,却几乎是打睁开眼,就没了娘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的目光便不由撒向殿外,漫无目的的发起了呆。 虽然刘盈前后三世,都不算‘没娘的孩子’,但对于这种感觉,刘盈却莫名其妙的能有些感同身受。 只不过,刘盈没有发现的是,趁着自己发呆的功夫,老娘母亲却是朝殿侧一招手,叫来了一名宫女。 “去,将驹儿唤来。” 饶是吕雉尽量将声线压到了最低,但那因哭泣而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也还是让刘盈将心绪收回眼前。 “母亲?” 略带询问道一声轻唤,却只见吕雉笑着微微一摇头。 “且不急。” “且不急·······” 听闻老娘此言,刘盈的心中,只顿时涌上些许不祥的预感。 “老娘·······” “不会又要往我被窝里·······?” 看着母亲望向自己时,脸上那抹微笑越来越像后世常见的‘姨母笑’,刘盈只顿觉脊背一阵发凉,后腰一阵发酸! 纠结片刻,刘盈也终还是放弃挣扎,如同屈服于命运般,缓缓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 “这种事,尤其还是老娘强塞过来的·······” “不要又能怎么办呢?” 刘盈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的功夫,那女子也已是出现在了吕雉身侧。 朝吕雉盈盈一福身,那女子便侧过头,娇羞的撇了刘盈一样,便臊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 “嗯·······” “眉眼倒是清秀,也和气。” “就是身材·······” “嗯·········” “嗯?” 不等刘盈发现异样,便见吕雉满是欣慰的笑着起身,轻轻将女子的手从腹前拉开。 待女子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映入眼帘,刘盈只瞠目结舌的站起身,而后直愣在了原地。 “怎么?” “不过数月,盈儿便认不出驹儿了?” 却见吕雉戏谑的发出一问,又满是好笑的替那名‘驹儿’的女子将头发挽上耳间,嘴上仍不忘继续调侃着:“吾儿,可真不愧是陛下子呢!” “幸了姬、有了后,到头了,却连妾都认不出了?” 7017k 第0270章 中尉、卫尉,太子都不见! “怎么就······” “就,就那么一下就······” “有了???” 浑浑噩噩的走出椒房殿,双目无神的走下长街,刘盈依旧还是没能从方才那股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这一世,从刘盈于太上皇葬礼上‘重生’至今,足足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满打满算,刘盈就只有那一晚,在母亲吕雉的‘威胁’下睡了个荤的!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的是:就那一晚的‘萍水相逢’,那名被吕雉唤作驹儿的宫女,居然就怀上了!!! 尤其是在那次之后不久,刘盈便去了关东,以平定淮南王英布之乱。 结果今天才回到长安,都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太子宫喘口气,刘盈便在母亲吕雉身旁,看到那名驹儿的宫女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娇羞的看着自己······ 在前世,刘盈好歹也是做过几年的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橡皮擦,但对于这种事,刘盈却也算不上新手。 ——一个还没涉政,手中没有丝毫权利,甚至都不能过问国朝大政的傀儡皇帝,在西元前被‘囚禁’于皇宫之内,除了男女之事、酒色之欢,还能有什么乐子可言? 就连儿女,刘盈前世也有过十来个! 至于老娘吕雉塞来的、朝臣百官送来的,乃至于刘盈自己茶前饭后推的妹子,也早已数不清有多少。 可即便如此,刘盈还是觉得‘睡一觉就出远门,回来便看见个大肚子’这种事、这种感觉,着实有些······ “怎么就······” “就!就一下就······” 呆愣的走在前往太子宫凤凰殿的石道之上,又跟自己较了好一会儿的真,刘盈才终于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有了儿女’这一现实。 从牛角尖钻出来之后,刘盈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浅浅笑意。 ——对于如今的刘盈······ 不。 对于封建时代任意时期的每一位‘君主’而言,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只要有了后,那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这其中,固然有天下人,尤其是朝臣百官‘国朝有后’‘社稷有后’的期盼,以及对皇室人丁兴旺的心安。 但最重要的,还是这个消息,将明确直白的告诉天下人:天子/太子,能生! 只要天子/太子证明自己‘能生’,那其他的问题,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尤其是对于太子而言,证明自己‘能生’,甚至可以说是巩固储位最好的方式,且没有之一! 想想原本的历史上,武帝刘彻年近三十,登基十几年都始终没有生出一个子女时,汉室政坛是怎样的动荡? ——都不用说彼时的三公九卿、朝臣百官了。 就连刘彻的亲舅舅,身丞相之尊的武安侯田蚡,都跑去刘长的儿子,二世淮南王刘安那里,说起‘一俟宫车晏驾,当立者非大王而何’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彻在那之前惶惶不可终日,竟都没心思巡幸天下; 但等皇长子刘据出生,武帝刘彻却是恨不能普天同庆,几乎是在刘据被稳婆切断脐带之前,就光速颁下了早就草拟好的立储诏书,向天下宣示‘社稷有后’! 从这件事就不难看出:对于封建政权的君主而言,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能证明自己‘能生’,尤其是能生儿子,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而现在,刘盈有了自己的子嗣,便是拼上了自己太子生涯的最后一块拼图:生育能力。 虽然那宫女生出的也未必就是儿子,甚至即便是儿子,也只是刘盈的‘庶长子’,和如今的齐王刘肥一样,几乎完全没有皇位继承权,但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也是完全足够了。 ——要知道就连刘盈自己,也才刚十五岁而已! 能有个庶子/庶女,证明自己有正常的生育能力,对于身为太子的刘盈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早点生下嫡长子、早点着手培养接班人之类的事,对于如今的刘盈而言,还是言之尚早了些。 “嗯······” “也好。” “有了孙辈,老娘那边,应该也能消停一段时间······” 方才,吕雉便当着刘盈的面,将整个未央宫内秩六百石以上的寺人、女官召集了起来,下达了对宫女驹儿的‘保护令’。 什么膳食、起居,亦或是在宫中散步活动,乃至于如厕,都被吕雉做下了极为精细的安排。 最终,吕雉更是不忘展露自己的本色,以一句‘皇孙有恙,未央宫除吕、刘二姓,绝无生者’的霸气宣示,结束了自己的吩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半年时间,那母子二人,便将体会到什么叫‘高后吕雉的保护能力’。 等小生命降生之后,吕雉也大概率会出于对长孙的喜爱,将那母子留在身旁,好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这对于如今,隐隐有些暗流涌动的汉室朝堂而言,绝对算得上一个好事。 ——只要老娘能稳坐未央宫,那刘盈就敢打包票:就算整个长安都乱,这汉室天下,也绝对乱不起来! 这不单单是刘盈一厢情愿的信任,而是青史给出的结论······ 想明白这件事,刘盈的步伐,便愈发轻盈了起来。 但慢慢的,刘盈便又放缓了脚步,面色也略带上了些许古怪。 “这宫中,还能有人敢跟踪孤?” 略有些疑惑地回过身,果不其然,就见小太监春陀如一个掉油瓶般,不远不近的跟在了刘盈身后。 见此,刘盈面上疑惑顿消,只微微一笑,便回过身,一边继续走着,嘴上一边不忘问道:“何时跟上来的?” “也不唤一声。” “孤都险些以为宫中入了刺客,欲于孤不利呢······” 一听刘盈此言,太监春坨之面色只陡然一紧! 孤疑着朝刘盈的背影打量了好一会儿,春陀才暗自松了口气,再次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主、仆二人虽然‘相识不久’,但这一年多时间相处下来,也算是对彼此有了些了解。 尤其春陀,更是从宫中成千上万的寺人中‘脱颖而出’,得到刘盈的信任,得以全掌太子宫大小事务的佼佼者,‘察言观色’的技能点,自然也是早就点满了的。 听出刘盈这句话是一句调侃,没有丝毫映射自己‘像刺客’的意思,春陀才稍低下头,对刘盈的背影稍一躬身。 “回殿下的话······” “早先,奴闻殿下归来,又去了椒房,便于椒房外恭候。” “然自椒房出,殿下是心有所思,奴叩拜请安,殿下亦置若罔闻。” “老奴也不敢惊扰殿下,便自殿下出椒房,恭随殿下身后······” 再次听到春陀那久违的尖锐嗓音,刘盈面上,却是不由涌上一抹尴尬之色。 ——合着这小太监,从椒房殿便一路跟着自己了······ 回过头,看着已被甩在身后数百步外的椒房殿,又想起春陀那句‘奴叩拜,殿下没看见,奴请安,殿下也没停招’,刘盈的面色,也稍有些僵硬起来。 但很快,刘盈便调整好了面容,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回过身,继续朝着自己的太子宫走去。 ——就算再亲近,春陀,也只不过是个太监而已。 尤其是当今天子刘邦,那是出了名的厌恶太监群体,就更使得刘盈,愈发注意起了自己对这群可怜人的态度。 不然怎么着? 总不能刘盈堂堂太子储君,因为无视了春陀,就跟这个小太监低头认错吧? 一笑而过,甚至全当没听见这句话、全当这事儿没发生,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走出去不远,刘盈的脚步,便又减缓了下来。 “嘶······” “不对啊?” 面带孤疑的回过身,将春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刘盈的眉头,便不由再次皱起些许。 先前,刘盈还没想起来:自己的太子宫凤凰殿,可是在未央宫之内! 而未央宫,虽然名义上是皇后吕雉一人的宫殿群,但除了吕雉,也还是有一些后嫔、姬妾,居住在一些小的宫殿。 如此一来,身为太子宫太监头子的春陀,就断然没有随意出凤凰殿,在这未央宫内到处走动的道理。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不方便。 刘盈十分确定:春陀绝对能看透这其中,所暗含的一些不可明言的忌讳。 可即便如此,春陀却还是没有选择在凤凰殿乖乖等着,而是在听到刘盈去了椒房殿之后,莫名其妙的跟去了椒房殿······ 想到这里,刘盈望向春陀的目光中,便陡然带上了一抹这种。 “可是有何要事?!” · 片刻之后,司马门外。 看到春陀的身影自司马门走出,本三三两两散落在宫门附近的数十道身影,便不约而同的朝宫门方向聚集了过来。 待众人将期待的目光,撒向宫门外驻足而立的春陀,春陀才稍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又微微清了清嗓。 “啊嗯!” 不等春陀开口,却见一位中年贵族快步上前,甚至毫不忌讳的递出去一块金饼,嘴上不忘问道:“可是殿下召吾等入宫?” 在看到金饼的那一刹那,春陀的目光中,陡然涌现出一抹肉眼可见的觊觎! 但眨眼的功夫,春陀便强自收起了心中的贪婪,浅笑着伸出手,对那手持金饼的贵族遥一虚推。 “公美意,奴受宠若惊。” “只殿下于宫中有制:凡凤凰殿之内寺,胆敢受金者,皆削一指,而后逐出宫······” 轻声说着,春陀不忘用右手摸了摸左手小指,旋即苦笑着对那贵族稍一拱手。 “如此美意,奴,实不敢笑纳,还请公收回······” 满是卑微的表示自己‘不敢受贿’,春陀便没再注意那贵族,而是正过身,对云集殿门外的众人一拜。 “诸公之意,殿下皆已知之。” 语调平和的道出一语,又见春陀稍昂起头,似是在找什么人般,嘴上不忘轻声呼唤道:“敢请问诸公:卫尉、中尉、郎中令、中郎将四公,可于此处?” 话音刚落,便见人群内应声走出一道高达威武的身影,虽是朝春陀拱手行了礼,却也没忘将腰挺得笔直,望向春陀的目光中,更是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鄙夷。 “鄙人中郎将季布,欲请见太子殿下。” 却见春陀闻言,丝毫不在意季布面上,那一抹明显只针对太监群体的鄙夷,仍是笑意盈盈的拱手一回礼。 “见过中郎将······” 朝季布稍拱手一拜,就见春陀再次直起身,不等其余几人出现,便笑着望向围观众人。 “太子言:但陛下之疾未愈,卫尉、中尉、郎中令、中郎将,及手握兵权之元勋功侯、军中将官,殿下,一概不见······” “若以上人等有事,可往相府、酂侯府面会萧相国,亦或往平阳侯府,请见平阳侯。” 言罢,春陀便再次浅笑着对季布一拱手:“季中郎,请回吧······” 轻声道出此语,不等季布反应过来,就见春陀飞快的白了季布一样,才再度正过身望向众人。 “除以上人等,余者有事,但私事,殿下已不见;” “若为公务,亦可往请萧相国、平阳侯;事急甚,则可往长乐,请见陛下。” “若执意欲见太子,亦当为萧相国、平阳侯所不能决,又陛下肯允殿下以决之事,方可再请见。” 将刘盈的交代尽数道与众人,春陀便再次笑着朝众人一拱手。 “此,皆殿下之意,奴不过代为传承,不敢漏、误一字。” “还请诸公莫怪······” 听到春陀最后补上一句‘这全是刘盈的意思’,本还打算再争取一下的众人,终还是摇头叹气着放弃了挣扎。 “唉······” “也不知何时,方可得见殿下······” ——太子这意思,分明就是在避嫌! 反正大家伙找太子,也确实没什么要紧事,左右不过聊聊天,培养培养感情之类。 但太子都这么说了,又是天子刘邦抱病卧榻的微妙关头,与其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倒不如顺着点太子······ 就在众人纷纷回过身,打算朝自己的马车走去时,春陀那尖锐的嗓音,却再次响彻司马门上空。 “敢请问哪位,乃少府阳公?” 第0271章 种瓜得瓜
“少府臣城延,谨拜家上。” 在春陀的带领下走入凤凰殿,阳城延便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收回,对刘盈躬身一行礼。 却见刘盈只温笑着起身,对阳城延拱手一回礼,又招呼阳城延坐下身,才开始了今日的主题。 “孤一别长安数旬,&nbp;&nbp;少府所主之诸般事务,虽皆有书信禀明,然孤,仍欲亲面阳公,以问详由。”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铺好一卷空白的竹简,&nbp;&nbp;再拿起笔,才抬起头看向阳城延。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也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坐直了些,就连先前,‘恭喜刘盈打了胜仗’的打算,都被阳城延暂且放在了一旁。 “家上即问,臣,知无不言······” 面带严肃的再对刘盈一拱手,又稍沉吟措辞一番,阳城延便将过去这段时间,少府所负责的工作,向刘盈娓娓道来。 “去岁开春之时,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夕关中粮商米贾之手购得粮仓,及粮米上万万石;” “至去岁秋收毕,&nbp;&nbp;少府自粮商米贾所得之粮,&nbp;&nbp;皆分售于关中各郡、县民食;” “另奉家上令,与齐、楚数百万石;又家上因军出征平叛,凡大军之粮米用度,&nbp;&nbp;亦皆出少府。” “至英布乱平,少府去岁凡‘粮米官营’一事,便尽告毕;粮米皆售、用而尽,粮商之姿亦已结清,少府内帑前有之钱三铢,亦尽数付与粮商米贾之手。” “依秋收之时为准,少府内帑,便再无三铢钱,亦无米粮。” “及少府奉家上之令,于往近半岁所铸之钱五铢,亦皆用于秋收之后,购民之米粮以入内帑······” 随着阳城延平缓的语调传入耳中,刘盈也将阳城延的汇报大体记录了下来,旋即抬起头,对阳城延微微一笑。 阳城延话里的意思,总结起来也非常好理解。 ——自‘官营粮米’推行以来的半年,阳城延掌控下的少府,几乎一毛钱都没赚着! 但即便如此,&nbp;&nbp;却也丝毫不影响刘盈带着由衷的喜悦,&nbp;&nbp;对阳城延缓缓一点头,表示自己认可了阳城延过往一年的工作。 这或许有些奇怪。 少府官营粮米足足半年,结果一毛钱都没赚到,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就算不因此怪罪阳城延,刘盈似乎也应该稍微甩甩脸子,以提醒阳城延工作没做到位才对? 但实际上,少府官营粮米的账,根本就不是这么算的······ 单从账面上来看,少府如今的财政状况,与粮米官营政策推行之前几乎一样,甚至更差了一些。 ——之前的少府再怎么说,也起码还有十几万万枚三铢钱呢! 虽然在刘盈开始为统一币制布局之后,三铢钱已然没有了任何价值,但也总好过如今,内帑连三铢钱都没有一枚! 至于粮食,也和之前差不多。 在先前,少府内帑完全没有粮食储存;而现在,少府也只是用手里原有的铜,铸出了一批刘盈新推出的五铢钱,再用这笔钱买回了一点粮食。 所以,在粮食方面,少府的情况看上去,也并没有什么改善。 既然钱、粮储量都和以前一样‘约等于零’,那刘盈为何还要为此感到高兴,甚至对阳城延表示认可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会让很多人无法理解。 ——早在推出粮食官营政策,决意以少府取缔关中粮商群体,已达成‘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之时,刘盈就没指望头一年能赚钱! 按照彼时的刘盈最悲观的估计,甚至别说头一年了,少府官营粮米之后头三到五年的时间里,什么赚钱、储粮都先放在一边,单就是稳住脚跟,让政策稳步推进下去,别让这个政策破产,就已经非常让人满意了! 为什么? 因为刘盈推出粮米官营政策,初衷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 回想一下半年前,也就是汉十一年开春之时,关中的粮食市场是一种怎样的景象? ——米石逾三千钱,并以每月五百钱每石的价格稳步提升! 凡是关中百姓,十家有九家都买不起米、吃不起饭,情况已然严峻到了朝堂再不出手,百姓就要撕树吃皮、挖墙吃土,乃至于易子相食的地步! 再看看现在? 关中的粮价,从少府官营粮米政策推出时,雷打不动的每石二千钱,到秋收之后,就已经下降到了‘卖给少府五百钱每石、从少府买一千钱每石’,下降了足足一半多! 原本站在毁灭边沿的自耕农、半自耕农半佃农阶级,被官营粮米政策一把拉了回来! 在官营粮米政策的支撑下,从去年开春到秋收,刘盈虽然不敢说关中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但也敢打包票:起码九成以上的关中百姓,在这半年内吃了个七成饱! 或许听起来,‘九成人吃了七成饱’并不算什么值得显摆的事,但实际上,这个指标,已经无限接近了封建时代中的‘治世’,即‘太平年间’的标准! 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治世,离传说中的‘盛世’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让刘盈感到喜悦了。 盖因为短短一年前,汉室的民生状况,还堪堪处于‘再退一步就要掉入乱世’的指标线; 半年前,关中粮价鼎沸之时,汉室,也已然站在了名为‘乱世’的悬崖边沿; 而当一个‘官营粮米’政策,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就将汉室从‘乱世’的边沿拉回,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使汉室,起码让关中无限接近‘治世’的程度,又叫刘盈如何不喜? 对于完美完成‘稳定关中粮价’的主题任务,同时又让官营粮米政策站稳脚跟,并做好了政策继续稳步推进的少府阳城延,刘盈又怎能不认可? 在这两个‘历史使命’面前,少府过往半年的其余收获,也可谓是不胜枚举。 ——去年,也就是汉十一年,是自当今刘邦鼎立汉室以来,汉室第一次在发生异姓诸侯王叛乱的同时,并没有大面积增发三铢钱,造成继续大幅通货膨胀的一年; ——同样是去年,是自三世子婴被斩于咸阳至今,中央政府第一次展露出‘统一币制’之决心的一年; ——依旧是去年,是自秦始皇驾崩沙丘时至今,三秦大地第一次迎来‘粮价不涨反降’的一年! 在这么多里程碑时刻面前,少府借着买粮、买粮仓的机会,将手中的劣质三铢钱甩给商人,以及汉室中央‘打了一仗,却并没有因此饿瘦一半’等收获,也就不足为道了。 当然,最让刘盈感到安心的是:借着这短短半年,少府官营粮米政策,已经形成了足够的政策惯性,以支撑这个政策在肉眼可见的未来继续推进下去。 如过往半年,少府虽然貌似‘一分钱都没赚到’,但反过来说,少府一分钱没出,就得到了足够吃下整个关中粮食市场的粮仓; 又好比今年,在有了‘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之后,关中百姓几乎再也没有了因粮价起伏,而影响到基本生活保障的可能; 甚至就连一年前,都还穷的能饿死耗子,打个仗都要克扣官员俸禄的相府国库、少府内帑,财政状况也借着‘代民储粮,收取仓储费’一项而改善不少,并且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中央的财政状况越来越好,再加上今年,汉室解决了最后一个内部割据势力——淮南王英布······ 或许可以说:刘盈高兴地,是汉室这架破马车,在自己的亲手改良下,已然焕然一新! 虽然表面上看上去,这辆车还没开始动,还是停在之前,那车厢还破破烂烂时的位置; 但刘盈很确定:当这辆崭新的车驶动时,汉室朝着‘盛世’前进的速度,就将会达到一个令整个天下,都瞠目结舌的程度! 在更‘巧合’的是:这辆马车开始行驶的那一刻,坐在车辕上驾马的,必然是大权在握的刘盈······ “唉~” “可算是没白忙活······” “有了这个大势,就足够了。” “起了势,往后的事,就只会越来越好······” 如是想着,刘盈只微微一笑,在心中恬不知耻的赞扬了自己一番,却也没忘记手中的正事。 “代民储粮一事,如何?” “去岁秋收之后,关中得粮几许?又为少府代储者几何?” 语调轻松地又发出数问,刘盈便浅笑着低下头,再次摆出了奋笔疾书的架势。 见刘盈的神情愈发轻松起来,阳城延也是不免受到了感染,虽语调仍旧严肃,但面容之上,却也多了一分轻松写意。 “依相府所粗拟,去岁秋收,关中得粮米,或近三万万三千万石余;” “其中,相府国库入农税,共计二千二百万石。” “余三万万石余,为民代储少府者,得近二万万石······” 在听到‘关中三亿多石粮食,有两亿多石都被百姓存在了少府’,刘盈只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 却见阳城延腼腆一笑,便满是真诚的对刘盈一拱手。 “此,还当乃家上之功。” “自得家上之令,臣便恳请相府广布公文,以谓关中民:秋收所得之粮,若存少府,取十一之仓储费;若售,则石五百钱。” “待知少府售粮之价,乃作石一千钱,关中民无不变色而走,除自留过冬之口粮,余者,几尽储入关中各地之少府粮仓,多不再言卖米事······” 听到阳城延这一番不像恭维的恭维,刘盈手下的笔也是一听,旋即一阵失笑。 要说少府官营粮米,又哪一项是最让刘盈看重,同时也是最为担心的,那无疑就是代民储粮一项。 刘盈自是深知:代民储粮,只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或者说权宜之计; 与官营粮米的主体部分,即‘官方垄断粮食市场’所不同,代民储粮之政,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但就是这个并不会存在很久,且早晚都必然会被废除的暂时性政策,却让刘盈多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 原因很简单:垄断粮食市场,需要钱;而如今的汉室中央,可以说是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钱! 在这个前提下,借‘代民储粮’的思路,来尽量避免官营粮米政策因‘资金短缺’而破产,就成了刘盈唯一的选择。 也正是因此,刘盈对此始终放心不下。 ——垄断市场,又不能强买强卖! ——代民储粮,又不能强制百姓! 如果百姓死活不愿意存,而是非要把粮食卖掉,那该如何是好? 如果这样的人足够多,少府买不起这些人手里的粮食,逼得百姓只能把粮食卖给别人,甚至于卖去关东,那粮米官营政策,岂不就与夭折无疑? 而现在,当听到‘百姓不想亏一半,所以几乎全都选择了亏一成’之后,刘盈对代民储粮一事的担忧,才终于尽数消散。 三万万石粮食,有两万万石都被‘存’在了少府,那就说明今年,少府基本不需要花钱买粮食。 ——关中民九十余万户,五百余万口,每个月的粮食消耗量,那就是上千万石! 而百姓自留的过冬口粮,是要从秋收时的八月中旬,吃到来年开春的二月、三月的。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那近万万石没被存入少府的粮食,基本都会被百姓吃到自己肚子里。 至于后半年,百姓存在少府的二万万余石粮食,也只需要其中一半,就足够吃饱肚子。 剩下的一万万石,就算百姓最终决定卖出,那也是来年春、夏的事了。 “嗯······” “齐、楚、荆、燕、代、赵、梁、淮南、长沙······” “没记错的话,关东的人口数,应该比关中还要多不少。” “一万万石粮食,送去关东,肯定都能卖出去。” “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少赚点,便宜点卖,还能顺手把关东的粮价压下来一点,让关东的百姓也能好过些······” 7017k 第0272章 窃米者族!
从对未来的美好崇敬中缓过神,刘盈的面容之上,已是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抹轻松。 至此,粮米官营政策,已经打下了足够坚实的基础,也形成了足够使政策稳步推行下去的惯性。 换而言之:从今往后,凡是关于粮米官营政策的事,&nbp;&nbp;都已经不太需要刘盈去操心了。 每年秋收之后,百姓无论是想把粮食存进少府的粮仓,亦或是直接卖给少府,都只需要少府去忙活。 至于代民储粮的利益,少府更是必然会得到相府的鼎力支持。 ——百姓存粮于少府的‘十分之一’仓储费,可有一半都是相府国库的! 哪怕是为了确保自己那一半不会出问题,&nbp;&nbp;如今的丞相萧何,以及基本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丞相曹参,&nbp;&nbp;都必然会动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来为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保驾护航。 而这,也正是当初,刘盈答应将代民储粮的利益让给国库一半,而非让少府通吃的原因。 ——国库的背后,是掌管国库的相府,准确的说,是丞相本人; 而少府代民储粮一事的背后,则是包含代民储粮在内的‘少府官营粮米’政策。 将代民储粮所得的利益让出一半给国库,就意味着往后的每一任汉相,乃至于往后的每一届丞相府班子,都天然成为了少府官营粮米政策的既得利益者。 说白了,刘盈只不过是通过‘代民储粮所得收益,国库、内帑各得一半’的方式,把包含丞相在内的整个丞相府,都无限期绑上了粮食官营政策的战车上而已。 而现如今,有了足够的粮仓、有了足够大的政策惯性和认可度,再加上如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刘盈,&nbp;&nbp;以及往后每一任丞相以及相府官员做靠背,少府官营粮米政策,便已然稳如泰山! 当然,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少府‘代民储粮’的收益会越来越低,并最终彻底消失。 这既是历史的惯性,也是历史的必然,同时也是刘盈,乃至整个汉室中央所要达成的目标:让每一个百姓,都具备为自家储存粮食的能力。 但等到了整个关中,乃至整个天下,都没有百姓需要少府‘代民储粮’的那一天,即便失去了丞相以及相府的力挺,少府也足以凭借这几年的发育期,积攒下足以撑起粮米官营政策的实力。 而到了那一天,积攒下无数粮米、钱币,以及各式军械、物资的庞然大物——少府,就将成为刘盈屹立云巅,手握天下大权的坚实基础! “那一天······” “应该不会太远······” 面带崇敬的发出这声轻喃,刘盈的眉宇间,也悄然带上了一抹异样的自信。 却也正是在此时,&nbp;&nbp;阳城延语带自责的一语,在刘盈的头上泼下了一盆不大不小的冷水。 “家上。” “还有一事,虽尚不算大,然臣以为,亦当使家上知晓······” 迟疑的道出此语,待刘盈温笑着一点头,就见阳城延又自顾自纠结一番,才面带迟疑的对刘盈一拱手。 “幸蒙陛下眷拂,少府官营粮米、代民储粮等诸事,皆未出大谬。” “然去岁,少府于关中各地所设之粮仓、粮市,皆偶有小患,为臣所知······” 听闻阳城延此言,刘盈面上笑意只一滞,望向阳城延的目光中,也稍带上了些许······ 肃杀之气! “少府之言。” 语调清冷的一语,刘盈便将身子陡然一正,眉头更是立时锁起。 ——对于阳城延口中的‘小患’,经过前世那几年皇帝生涯洗礼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唉······” “怎就······” 见刘盈这般架势,阳城延直在心中一阵叫苦不迭。 但话都说出口,纵是再后悔,阳城延也只好暗自摇了摇头,将那意料之中的‘小患’,摆在了刘盈面前。 “其一者:去岁,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储粮之仓无算;然少府官、吏本无多,又大半本有他职,各粮仓之督仓官、吏,实空缺甚大。” “无人可用之下,臣只得以少府本有之百石、二百石,而一人兼掌一县,乃至数县之仓。” “只如此一来,各仓不得督仓之官亲镇,仓中米粮,便多有受窃之虞······” 满是自责的说着,阳城延的眉头也是紧紧皱了起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抹深深地无奈。 “单去岁春四月至秋收,关中各仓存粮受窃之事,便有不下数百起;” “少府自关中粮商手中所得之米粮上万万石,更有数万石为贼、盗,乃至督仓之吏私取,而至今未能追回······” 听阳城延说到‘好几万石粮食被盗走’时,刘盈紧锁的眉头,终于是稍疏散了些。 ——早在决定推行‘少府官营粮米’政策之时,刘盈对类似事件,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米的地方就有老鼠。 就连后世,都难以完全杜绝国有物资被盗用;连如今的国库、少府,都不时发生‘窃鼠食人’的闹剧,更何况是遍布在关中各地,还没有官员监督的粮仓呢? 在阳城延以‘少府人手不够’作为铺垫时,刘盈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好在最终,从阳城延嘴中道出的数字不是十几万石、几十万石乃至上百万石。 可即便如此,刘盈面上的恼怒,也是让阳城延一阵胆颤。 ——要知道去年,关中粮食价格的最低点,那也是少府入场之后的二千钱每石! 几万石粮食失窃,单从价值来算,这就是上千万钱的损失! 按照汉室‘家产十万钱以上,便是中产之家’,以及‘中产以上可为官’的潜规则,这批丢失的粮食,足够撑起一百个家庭,从一无所有一跃而为‘中产之家’! 换个角度来说:少府过去半年时间的损失,就等同于一百个可以出官员的中产之家,一下就失去了所有资产······ 想到这里,阳城延便认命般低下头去,满是自咎的等候起了刘盈的数落。 在阳城延看来,如此巨大的损失,已经足以让自己因‘官营粮米’一事获得的政治威望尽数消散,甚至还会召来灾祸。 但稍有些出乎阳城延意料的是,听到自己这番话之后的刘盈,却并没有立刻流露出破口大骂的架势,只阴沉着脸一昂头,示意自己继续。 见此,阳城延也只好重新抬起头,继续道:“除米粮受窃,少府去岁于关中各处所设之粮市,亦偶有差池。” “凡去岁,关中各地粮市市令擅权,私加价而货米与民牟利者,便得十数人。” “更有私降价而货粮与亲、故,乃至私留货粮所得之钱,谎报‘受窃’‘受潮’‘溃烂’,而得私利者。” “近数日,臣更偶有所闻:远长安之地方郡、县,更有平价货粮与商贾,以谋私利之事······” 听到这里,刘盈面上阴沉,只顿时为一阵怪异的笑容所取代。 毋庸置疑:西汉官员在‘以公谋私’上点出的技能点,实在是令刘盈有些大开眼界。 听听阳城延说了什么? 自己加价卖粮、低价卖给亲友,倒也就罢了! 甚至就连上千年以后,才被华夏官僚发明的‘火耗’,都因为刘盈推出粮米官营,而提前出现在了西元前的华夏大地! 至于以正常价格卖粮给商人,从而获取利益,那就更不用提了,就连刘盈,都恨不能为这样的人竖起大拇指,喊上一句‘聪明’! ——早在将自己受刺之事归咎到粮商头上,并以此为粮米官营开路之时,刘盈就已经做出了规定:凡是商人从少府买粮,就必须以两倍的价格购买! 这无关乎个人情感,而是因为仇视、敌视商人,本就是汉室的政治正确。 与此同时,也是刘盈想要将‘我因为粮价的事遇刺’的戏唱的更真一些,顺便敲打敲打商人群体。 在当时,刘盈也曾考虑过:会不会有百姓以正常价格买回粮食,再加价卖给商人牟利。 但最终,刘盈还是没有把这个可能性太放在心上。 至于其原因,也不难理解。 首先,当今天下最仇视商人的群体,就是百姓! 让百姓为了钱,就把平价买来的粮食卖给自己痛恨、天下鄙夷的商人,本就有些不大可能。 再有,便是即便卖了,对刘盈、对汉室而言,也完全可以接受。 盖因为自打当今刘邦‘先入咸阳’那一天起,关中百姓,就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基本盘! 百姓能从商人手里赚钱,那就算朝堂亏一点,也绝对是好事。 ——按照如今汉室对官员的监察力度、能力,就算国家直接给百姓发钱,恐怕都发不到百姓自己手上! 能让百姓多个获利的途径,也不能算是坏事。 但刘盈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个刻意留的口子,竟然让官僚先学去了。 ——粮价二千钱,商人要花四千钱才能买到,意味着什么? 以为者只要有人能给出三千五百钱,乃至三千八百钱每石的价格,就能让商人抢破头! 而去年的关中,能以二千钱的价格从少府粮市买到粮食的,显然并不只有寻常百姓。 “聪明人呐······” “以高于二千、低于四千的价格,给商人无限量提供粮食,转过头,又只需要上报粮食是‘百姓买走’······” “吾本买卖,一本万利啊······” 阴恻恻的笑着,刘盈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稍叹了口气。 反贪反腐,本就是人类社会的千古难题。 尤其是在通讯落后的汉室,别说杜绝贪腐了,恐怕就连惩治抓到的贪官污吏,都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这件事,刘盈前世就想的很清楚了。 ——尽人事,听天命。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敛回面上的讥笑,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后日朝议,孤会奏请父皇:自今岁开春时起,少府于关中各处所设之粮市、粮仓,皆遣御史监之。” “除御史监粮市、粮仓,卿也可于少府卿曹共讨,以寻另法。” 语调沉稳的道出这番话,刘盈稍一沉思,便又问道:“去岁窃米之贼、盗,及擅权之仓吏、市令,今何在?” 就见阳城延只赶忙一拱手:“窃米之贼、盗,多逃之夭夭,官、吏亦有遁逃者;” “因窃米而为地方所捕之贼人十数,皆为地方罪之以‘盗’,当于各地方监押。” “皆官、吏,则多尚于廷尉牢狱,以待审讯。” 听闻此言,刘盈只稍一点头,便从座位上站起身。 “还劳少府亲往相府,请酂侯行文关中各郡县:凡因窃少府粮仓米而受捕者,皆押解至廷尉牢狱。” 面色严肃的做下交代,待阳城延躬身领命,刘盈便将面前的竹简移开,再从一旁取过一卷空白竹简,开始奋笔起书起来。 不片刻的功夫,刘盈便将上半身重新挺直,又对着竹简上未干的字迹吹了几口气,才将竹简推到了阳城延面前。 “此,乃孤所拟之《仓律》。” “少府可先观之,再于少府官、吏共伤,以查漏补缺。” “待此律成,孤便以此律奏请父皇,入以为汉律。” 听闻刘盈此言,阳城延纵是本就坐直了身,也是赶忙将身姿又一挺,眉宇间,也尽带上了郑重之色。 ——刘盈这架势,分明是要著律! 而且是于如今汉律中的《户律》《贼律》《赋律》平齐的一篇完整,且具有特定指向的新律! 如果此事最终得以成行,那按照往常的惯例,单是刘盈刚才道出的‘查漏补缺’四字,就足以让阳城延,在这个新律上得到副署! 副署一个新律,虽比不上如今的丞相萧何独自编撰整个《汉律》的功绩,却也足够让阳城延喜出望外了。 ——别说是如今的汉室了,就是过去数百年、往后数百年,有几个臣子能有萧何的功绩? 更何况阳城延只是个工匠出身,至今都因位列九卿而稍有些不安的‘元勋’而已······ 将激动地情绪稍按捺下去,阳城延便低下头,满带着庄严,查看起了竹简上的‘《仓律》’草案。 而当这份‘草案’的第一条引入眼帘,阳城延面上的庄严之色,便被一抹若有似无的胆战所取代。 “凡内帑、国库,即朝堂有司、地方郡县储粮之仓,又少府代民储粮之仓,皆谓之曰:官仓;” “民窃官仓米者,黥······” “吏窃官仓米者,死······” “官窃官仓米者······” “z······” “族!!!” 7017k 第0273章 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
时间一晃,便是汉十二年年初,冬十一月。 在长乐宫长信殿外,一场盛大的仪式,随着天子刘邦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而正式开始。 时隔近月余,才得以再次见到刘邦还算健康的身姿,&nbp;&nbp;云集于祭台下的朝臣百官、功侯贵戚等,自是心下稍一安。 但当天子刘邦苍老的声线,被那一排巨大的铜制‘喇叭’传至耳中时,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停止了腰,竖起耳朵,&nbp;&nbp;静静聆听起了老天子的诫言。 “自秦王政亡沙丘,&nbp;&nbp;赵高、李斯篡王政遗诏,&nbp;&nbp;杀秦将蒙恬、公子扶苏,而使二世胡亥得立,尔来,足有十五载······” 语调沉稳的做出开场白,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便尽带上了一抹感怀、唏嘘之色。 “王政薨而二世立,秦廷无道,赵高、李斯擅权;又二世暴虐,天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至隐王陈涉奋起大泽,天下豪杰骤出于草莽、义军云起于天下,秦失其天禄,而为天下万民所唾。” “幸朕得布衣之身,受天命而兴仁义之师,起丰沛而讨嬴秦暴戾,又得先祖庇护、天神眷拂,终得王汉中,保一方太平······” “后又三秦诸王无道,&nbp;&nbp;朕再起汉中而还定三秦,&nbp;&nbp;兵出函谷而合诸侯之力,以伐自诩‘霸王’之恶王项籍;苦战六载,大小、胜败之战无算,终得戮项籍于垓下······” 慢条斯理的说到这里,老天子便怪笑着在广场上环视一周,目光中,却是一片摄人心魄的锐利。 “朕曾有诺:阵斩项籍者,赏千金,封侯万户。” “至垓下战罢,郎中杨武、郎中骑杨喜,各得项籍之左、右股,而受封吴房侯、赤泉侯······” “郎中吕胜、骑司马吕马童,各得项籍左、右臂,获封涅阳侯、中水侯······” “郎中骑王翳,得项籍首级,得封杜衍侯······” “五人,皆得赐金二百,又各食邑近二千户,&nbp;&nbp;自二百石而直入汉彻侯之列······” 听着刘邦意味深长的话语声,又被刘邦那锐利的目光扫过,&nbp;&nbp;在场的所有人,都只面带羞愧的低下了头。 就见刘邦面上微微一笑,语调中却听不出哪怕丝毫笑意。 “彼时,朕本以为,项籍亡乌江,天下便可安!” “怎料项籍亡乌江至今,凡足七载有余;然朕身以为天下王,却不得半刻安宁,昼夜奔走于关东,而平逆贼之乱······” 嘴上说着,刘邦便惨笑着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平阳侯曹参。 “封赏有功之将士,可是朕之谬?” 言罢,刘邦又转向另一边,看向萧何那低头闭目、双手环腹的身影。 “不吝裂关东土,以王韩信、彭越、英布之辈,朕可有私?” 对于刘邦发出的问题,躬身侍立于刘邦身侧的萧何、曹参二人,却并没有给出答复,而是同时低下头去。 就见刘邦满是苦涩的一摇头,又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自东周之时,分封之制便早已有之。” “——然纵姬周,亦不过遍封宗亲而王各处,从不曾有异姓而王者。” “及异姓而得王一地之诸侯,亦乃代齐之田氏、分晋之魏、韩、赵三氏而已······” 说到这里,刘邦便满是自责的摇了摇头,又满是悔恨的在长阶下的众人身上扫视一周。 “分封之要,早自东周之时,便有定论······” “异姓而王于天下之弊,更早有战国列雄以身为鉴······” “怎奈朕,只知将士有功便当赏,却未早知此举,于天下万民之害······” “此,皆朕之过也······”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齐齐跪下身,对祭台上的刘邦连连叩首不止。 “陛下万莫自责,此,皆臣等之过也!” “臣等,本皆乡野之农,幸蒙陛下知遇之恩,方得今日显贵!” “得陛下如此视重,又为天下万民输以农税供养,臣等,本当尽职尽责,助陛下保社稷之安······” 随着十几个千石左右的官员出身,不痛不痒的说出这几声‘这都是我们的错’,这场政治秀,也自此拉开帷幕。 千石级别出过场了,如今朝堂仅有的几位九卿,自也是不甘落寞。 “陛下~” 就见少府阳城延率先出身,跪行着上前两步,便声泪俱下的对刘邦沉沉一叩首。 “陛下······” “臣本秦军匠,秩禄不过二百石,幸得陛下信重,方得今居汉九卿之尊、食中二千石之俸禄······” “得陛下如此心中,臣本当不遗余力,以报陛下恩德之十一!” “然往十数岁,臣可谓一事无成,更屡使陛下蒙羞,更致今府库两虚,帝都长安!至今不得只砖片瓦······” “此,皆臣之罪也······” 见阳城延抢先出身,周遭众人只稍一愣,便又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 只是众人在心中,少府卿阳城延,多了一个‘貌似没那么憨厚老实’的印象。 在阳城延之后,硕大的广场,便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这也怪不得旁人,实在是如今的汉室,九卿级别的职务空缺,实在是太多了些······ 除去已经‘登场表演’过的少府卿阳城延,九卿中其余八个位置,如今只有太仆、郎中令两个位置没有空缺! 首先是宗正,由于宗室人丁凋零,又实在没有合适人选的原因,自有汉以来便闲置至今; 紧随其后的,便是由于曾经‘关东尽为诸侯国’,而长期没有任命的内史; 而后,便是去年太上皇驾崩之后,因得任刘盈的太子太傅,而暂时卸下‘奉常’之重担的老儒叔孙通; 再加上曾经的卫尉郦商,因淮南王英布之乱,而被天子刘邦临时拜为右相国;如今乱平,郦商的‘右相国’职务虽然自动失效,但在天子刘邦开口之前,卫尉一职,还并不能自动落回郦商头上; 郦商尚且如此,在去年的代相陈豨之乱中,因‘暂领荆楚之兵’而卸任廷尉的公上不害,自然也要等天子刘邦开口,才能再次得到廷尉的职务。 至于最后一位的典客,别说任命了,若不是这样一个场合,长安朝堂的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九卿当中,居然还有这个职务? ——没办法,实在是过往这十几年,关东异姓诸侯林立,典客‘内联诸侯,外交藩邦’的职能,实在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至于担任太仆的夏侯婴,以及当今天子刘邦的贴身保镖头子——郎中令武虎,倒也不是不能开口,而是压根没在场······ 正所谓: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在这样一场隆重的祭祀典礼中,太仆夏侯婴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刘邦驾好御辇! 不严谨的说:对于此刻的夏侯婴而言,就连天子刘邦的安危,理论上都没有那架御辇来得重要! 所以,此刻的夏侯婴,必然会亲自看着官场外的御辇,以保证这场祭礼,不会因为‘马匹受惊’之类的原因发生变数。 至于武虎,那就更好理解了。 ——在主管宫廷禁卫,负责保护皇宫的卫尉闲置的如今,郎中令武虎,必然需要承担起保卫皇宫的责任。 尤其是在此刻,长乐宫内正举行着祭祀典礼的重要时刻,武虎的注意力,必然会全部放在长乐宫的宫墙之上。 九卿中有六个位置没人,有人的三个位置中,又有两位不在场,这也使得正在进行祭礼的长信殿外,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寂。 最要命的是:即便是跳过九卿一级,直接进入三公表态缓解,尴尬的状况也依然没有缓解。 ——三公者,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也。 而现如今的汉室,太尉周勃还在邯郸,同‘戴罪立功’的左相国舞阳侯樊哙、曲逆侯陈平一起围攻陈豨,之后还要北上攻燕。 至于御史大夫一职,则是由于曹参返京,为接任丞相一职做准备的缘故,被天子刘邦提前空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给曹参腾地方,刘邦前不久刚罢免了之前的御史大夫赵尧,偏偏又还没来得及拜曹参为御史大夫······ 至于丞相萧何,更是已重疾缠身,迫使天子刘邦只能将曹参召回长安,开始为接替萧何做起了准备。 今天这场祭礼,萧何能亲自前来,就已然实属不易······ 九卿没人,三公也没人,长信殿上空愈发沉寂,这也使得跪地匍匐于广场中央的阳城延,不由一阵紧张了起来。 ——若不是知道怎么回事,阳城延恐怕都要以为自己的‘认罪’,是被在场的数百人都接受了······ “父皇。” 正当阳城延哭的眼泪都有些不够用,都开始盘算起要不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呼号在祭台上响起。 待阳城延如蒙大赦的抬起头,就见太子刘盈缓缓上前,在刘邦身后两部的位置跪下身来,满是严肃的对刘邦一叩首。 “儿臣以为,此间之事,皆非父皇之罪也。” “盖因儿尝闻: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父皇裂土以王有功者,本乃君恩浩荡;怎奈韩信、彭越、英布之流得陇望蜀,得父皇恩泽而不思报恩,反暗行叛逆事。” “此,皆不过异姓诸侯不可取、外姓之人不可王之明证!”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就见刘盈稍直起身,继续道:“往昔,父皇念此辈之功,而裂土王之,此乃父皇之仁。” “待此辈心生异念,父皇又兴兵伐之,此,则为父皇之威。” “而今,父皇以天下生民之计为己任,独承宗庙社稷之重,此,更乃父皇之信!” “故儿以为,父皇万万不可因此辈之罪而加之己身。” “况此辈之罪,亦有儿监国而不查、为臣而未能为君分忧之责······” “纵父皇欲加罪,亦当加罪于儿臣,而不当罪及己身······” 飞快的运转着大脑,将自己能想到的话一股道堆出来,刘盈便忐忑的抬起头,打量起了老爹喜怒不测的面庞。 ——自先前,于丰沛提及‘迁刘如意封赵王’时起,足近两个月的时间,刘盈都再也没有得到老爹的召见······ 朝中的事,老爹一句‘病了,要歇着’,就全都甩给了下面;偏偏刘盈又不敢动。 再加上朝中要害职务大半空缺,过去这两个月,即将接过丞相之担的平阳侯曹参,无疑是度过了一段无比艰难的‘试用期’。 而今日,刘盈却是再也不能缩着头,和老爹继续将‘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的游戏玩儿下去了。 这不单单是刘盈出于朝堂、出于天下的考虑,也同样是出于对未来的考虑。 ——在老头子最后的这几个月当中,刘盈还有许多事需要老头子点头,甚至需要麻烦老头子亲自动手······ 却见刘邦闻言,只目光深邃的注视了刘盈片刻,便面无悲喜的正过头去。 而后,便是老天子沧桑的嗓音,再次于长信殿外的上空响起。 “斩马!” 一声令下,祭太下的刽子手将手中巨铡猛地活下,那白马的头颅应声落地! 也正是在马头落地的同时,几名侏儒上前按住马的躯体,尽可能的让血液都从马脖处,流进了一方青铜尊内。 如此足足过了数十息,失去头颅的白马都停止了挣扎,那方盛满马血的铜尊,才被祭礼官恭敬的送到了天子刘邦面前。 在刘邦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蘸起一些马血,并涂红自己的嘴唇之后,祭台下的百官朝臣也次序上前,学着刘邦的模样,将马血涂在了自己的嘴上。 刘盈不知道的是:今日的场景,在数十年后的史书之上,留下了以下这样一段记载。 ——汉十二年冬十一月,乙巳,皇帝于长乐宫斩白马,于元勋功侯歃血为盟:使黄河如带,泰山如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 但从老爹的反应中,刘盈清晰地认识到:老爹,还没有原谅自己。 准确的说,是还没有想好该不该原谅,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刘如意,究竟该不该被移封为淮南王······ 7017k 第0274章 曹参?老熟人了~ “御史大夫平阳侯臣参,谨拜家上。” 数日之后,未央宫,凤凰殿。 见曹参孤身一人走入殿中,又对自己规规矩矩一行礼,刘盈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按捺住了上前搀扶的冲动。 “平阳侯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从座位上起身,朝几步外的曹参稍一虚扶,又不卑不亢的对曹参拱手一回礼, 《大汉第一太子》第0274章 曹参?老熟人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大汉第一太子》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0275章 前世仇,今世报 看着曹参再度陷入思虑之中,刘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扬起一抹细微的笑意。 如果是前世,曹参来这么一出‘你爹让我来跟你商量商量这事’,那刘盈说不定还真会傻乎乎的‘大放厥词’,顺便掉进曹参设的套里。 但经过前世那几年的‘爱恨情仇’,得以重头来过的刘盈,&nbp;&nbp;早就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孩子了。 换而言之今日这场对话的意义,此时的刘盈,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上去,这一切,似乎都显得那么的合理——天子刘邦抱病,丞相萧何老朽,太子刘盈年幼监国,&nbp;&nbp;‘准丞相’曹参接班在即。 在这个皇位、相位同时处于交接阶段的时间节点,‘病重卧榻’的天子刘邦和‘年老不能视政’的丞相萧何,将朝中九卿出缺的位置交给刘盈、曹参二人商筹,似乎是题中应有之理。 按照常理来说,九卿大半出缺,似乎也确实需要尽快落实补充,以免朝堂政务受到影响。 但实际上,这件事离藏着的门道,却让刘盈花了整个前世,才达到堪堪能看透一二的地步······ 首先,单从就事论事的角度上而言,这件事的最外层,是刘邦、萧何二人,对刘盈、曹参这两位继任者的考验。 即准天子和准丞相,究竟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 这一点非常好判断。 如果自信能在未来掌控朝局,那刘盈、曹参二人,都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nbp;&nbp;来处理这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 这也正是刘盈方才,建议‘以曾经的九卿官复原职’,&nbp;&nbp;来答复曹参的原因。 ——曾经担任九卿的人官复原职,无疑最为稳妥,也能最大程度避免‘新官上任’所带来的一些负面影响。 反之,若是没有在未来掌控朝局的自信,那在这次任命中,刘盈、曹参二人就会试着往朝中掺沙子,安插班底,以保证未来能有足够的势力。 好比刘盈,虽然暂时还不敢在卫尉这样的敏感位置动心思,但也很可能会在廷尉这样不算敏感,但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定话语权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肱骨心腹。 反观曹参,作为未来的‘百官之首’,却并不方便在九卿的人选上发表看法。 这也是今日,曹参摆出一副‘我不提人选’的架势的原因。 ——盖因为对于丞相而言,九卿,就是丞相掌控朝局的触手,&nbp;&nbp;也正是因此,&nbp;&nbp;丞相本人往往就需要在九卿的任命人选上保持沉默,以避‘擅权’之嫌。 所以,&nbp;&nbp;如果曹参没有在未来稳稳掌控朝局的信心,那曹参的注意力,就必然会放在自己未来的保留地相府。 安排自己人担任要害位置,曹参自然是不敢;但将一些明显不会对自己予取予求的‘刺头’挪个位置,对曹参而言,自也是不在话下。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曹参自认为未来,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朝局,而自己的相府,又有计相张苍这样的‘刺头’。 这种情况下,曹参就可以来一出反向操作。 比如在此次大规模九卿任命中提一嘴计相张苍大才,可堪九卿之职。 这样一来,张苍就大概率会被‘升’为典客、奉常这样的清闲九卿,曹参也可以快速整合相府,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而就目前,刘盈、曹参二人给出的反应来看,很显然君臣二人对未来掌控朝局,都有十足的信心。 或者说,即便没有这个信心,二人心里也明白在这场考验中,自己应该给出怎样的表现,才能让天子刘邦、丞相萧何安心。 而‘考验’,还只是这件事最外层的政治含义。 再向里一层,便是试探。 作为天子的刘邦,需要通过这样的试探来确定在自己驾崩之后,身为继任者的刘盈,究竟是会以‘稳定’作为政权交接的首要任务,还是以‘效率’作为主要原则。 对于刘邦确实有这层用意,刘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曹参方才已经明确说明此次大规模的九卿任命,刘盈、曹参二人只是‘商量过后给出人选’,至于最终的结果,还是要天子刘邦亲自拍板。 这,就是政坛极为常见的‘保险锁’决议权,我给你们‘议’的权力,但‘决’的权力,我还是要放在自己手里。 如果‘议’的结果让我满意,那我就‘从善如流’,大家相安无事;可如果我不满意,那不好意思,我就要独断乾坤了。 刘盈是被老爹试探‘会不会急于求成’,而萧何对曹参的试探,则更复杂一些。 作为现任丞相,萧何需要确定曹参是否堪当大任;但作为一个凡胎的‘人’,萧何,自也难免逃离一些世俗。 毕竟人亡政息的悲剧,是每一个政治人物的噩梦······ 除了最外层的考验,以及稍深一层的试探,此事,还有一层深意。 ——判断。 在这一点上,刘邦、萧何二人的目标一致判断刘盈、曹参这对‘搭档’,是否有相互配合的默契。 如果有,那曹参、刘盈二人给出的人选,大概率会完全相同,甚至直接是二人联名递上同一份名单; 可若是二人有‘不和’的征兆,那刘邦很可能会受到两份截然不同的名单。 但对于这层考验,刘盈却并不很担忧。 盖因为这个‘判断’的结果,并不会影响到刘盈。 ——如果刘邦、萧何的判断结果是‘刘盈、曹参有默契’,那自是相安无事; 即便判断结果是‘没有默契’,甚至有不和的征召,那也不可能动摇刘盈已经稳如老狗的储位。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曹参需要给出更完美的答卷,来确保自己不会被临时替换。 结合这此间种种,曹参这才给出了一副‘我不说话,你是太子,你说啥是啥,我就做个传话筒’的架势。 但刘盈也确信此刻还在自己面前装孙子的曹参,等到了老爹面前,必定会为了彰显自己的‘担当’以及专业能力,而对刘盈的人选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分析,并给出自己的意见。 ——毕竟,曹参嘛,典狱长(狱掾)出身,挑别人的毛病,很专业。 曹参一副‘我暂时装孙子’的架势,刘盈一副‘我稳如老狗,丝毫不慌’的姿态,这场对话的核心部分,便算是得出了结果。 按照曹参先前的预想,此次对话到这里,便基本可以画上句号了。 但让曹参隐约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刘盈,似乎也给自己下了个不大不小的套······ “呃······” 略有些迟疑的沉吟片刻,又悄悄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见刘盈面上,依旧挂着那谦逊、严肃,又无比虚伪的神色,曹参终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呃······家上。” “今朝中九卿,少府、太仆、郎中令皆有任命;” “依家上之意,卫尉、廷尉、奉常三者,当由故任者复任之;” “又典客、宗正,可暂罢设······” 语带孤疑的说着,又盯着刘盈看了好一会儿,终还是没能看到刘盈‘惊醒’,只能是疑惑的对刘盈稍一拱手。 “既如此,治粟内史一职······” “依家上之意,该当如何?” 满是孤疑的发出一问,待曹参抬起头,却发现刘盈的面上,悄然涌上了一抹曹参最不希望看到的得以笑容······ “平阳侯意下如何?” 嘎嘣! 刘盈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清脆的磨牙声响起,使硕大的凤凰殿,顿时陷入一阵漫长的诡寂。 看着曹参顷刻间阴沉下去的面容,刘盈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也是愈发趋于实质······ “自有汉以来,吾家虽名曰‘王天下’,然关东列国,多为异姓诸侯之土;” “故往昔,关中常有戏谈天下之,关中也;汉相者,内史也。” “亦因此故,自父皇还定三秦之时,便从不曾任‘治粟内史’一职;关中之事,尽由萧相国全掌。” “及今······” 慢条斯理的说着,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是愈发带上了审视之色。 “今关东异姓而王者,独遗长沙王吴臣一人;更前时,父皇于功侯贵戚斩白马而歃血誓盟非刘氏,不得王;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如此,待日后,关东列国,便当为宗亲诸侯、郡县并行。” “日后之丞相,亦无独掌关中事,而不顾关东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便笑着摆了摆手,笑道“此,亦不过孤之浅见,稍试言与平阳侯,以‘共商’之。” “不知依平阳侯之意,吾汉家之治粟内史,可已至当任之时?” “若当任之,治粟内史,又当任之以何人?” 语调沉稳的发出这最后一问,刘盈便笑着低下头,抓起手边的茶碗,借着抿茶的功夫,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了起来。 ——在前世,刘盈可是被曹参这招‘双面人’,害的一辈子都没抬起头! 刘盈尚还记得,在前世,曹参也大概是这个时间重回长安,担任御史大夫。 在彼时,天子刘邦、丞相萧何或许也曾评估过曹参。 只不过当时,刘盈什么都不懂,只当是老爹在给自己培养班底,对曹参可谓是交根交底,就差没明说自己是穿越者了! 结果曹参可倒好,在刘盈面前是贯彻如意‘啊对对对’‘啊好好好’,回过头,在刘邦面前就是两句‘太子年幼’‘太子纯真’‘暂不可堪大任’······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刘盈前世,直到老爹刘邦驾崩,都没能拿到两枚玉制虎符中的其中一枚! ‘太子暂时还是个愣头青,不能掌权’,也自此逐渐成为了整个朝堂的共识。 而这一世,当曹参再次在自己面前‘啊对对对’‘啊好好好’的时候,刘盈的心中,却对曹参涌现出了无限恶意。 ——你不是喜欢做双面人、喜欢‘后发制人’吗? 那我就逼你开口! 老爹、萧何都还在,谁做下一个丞相还两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做缩头乌龟! 很显然,刘盈的反应,完全出乎了曹参的预料。 准确的说刘盈这番举动,比曹参预想中最糟糕的结果,都还要糟糕不止一点半点······ 毋庸置疑的是曹参的盘算,几乎没有一丝一毫逃开刘盈的火眼金睛。 但对于此时的曹参而言,刘盈出乎预料的‘成熟’,倒还尚在其次。 目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作为‘准丞相’,曹参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对‘内史是否应该任命’这一话题,发表任何看法的! 首先,作为萧何的继任者,如果曹参表示‘应该任命内史’,那就是承认自己无能。 ——萧何都能自己‘兼任’内史,你曹参怎么就不行? 不管为什么不行,只要不行,那就是你曹参不行! 可若是表示‘不应该任命内史’,那曹参就又会落入另外一个怪圈。 ——萧何不任命内史,那是人家厉害,而且可靠;你曹参都还没做丞相呢,就想把内史扒拉进自己碗里,全掌朝堂的同时,还要把关中攥在手里? 嘿! 这将来,主少国疑的,你一个德高望重的丞相,还威压朝堂、手握整个关中······ 你想干什么? 所以,早在得到刘邦‘商量一下九卿任命’的指令时,曹参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提内史! 但偏偏刘盈也不提内史,这就让曹参,顿时陷入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得了天子刘邦‘商量九卿任命’的指令,那曹参,就肯定要把所有位置的商议结果带到刘邦面前。 可刘盈不提内史,或者说不经意间‘漏掉’了内史,就只能由曹参开口‘提醒’。 这下好了。 不提醒可倒好,一提醒,问题又被刘盈像踢蹴鞠一般,原封不动得踢回给了曹参平阳侯觉得该怎么办? 被刘盈的‘透视挂’冷不丁一偷袭,曹参一时间阵脚大乱,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正是在曹参踌躇两难之际,刘盈的一番话语,终是为一场跨越前生今世的‘恩怨’,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平阳侯得父皇信重,更萧相国亲言‘可继为汉相’,于朝政之事,总当有些己见?” “若不如此,待来日,平阳侯身汉相之贵,食丞相万石之禄,岂不有负父皇之信重?” 似是毫无恶意的道出此语,就见刘盈浅笑着起身,望向曹参的目光中,却隐约带上了一抹出奇热烈的畅快。 “须知纵父皇,亦不敢听信腐儒‘垂拱而治’之谬言,而宁不为此僚口中之‘圣天子’。” “平阳侯身彻侯之爵,食邑万余户,又起丰沛而从父皇左右,更将任汉相之贵······” “——总不至连‘担当’为何物,亦有所不知之地?” 7017 。 第0276章 嘿!这孺子!
“哈哈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乐宫,长信殿寝殿。 听到自未央宫传来的消息,本躺在病榻之上的老天子,只一阵控制不住的扬天大笑起来。 “那孺子,果真是这般言与平阳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吭哧吭哧吭哧······” 见刘邦畅笑之余,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nbp;&nbp;一旁的老太医只额头冒出阵阵冷汗,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倒是那来人规规矩矩点点头,又对刘邦一拱手。 “唯。” “太子言平阳侯:纵陛下如此文治武功,亦不敢亲信腐儒之流所言之‘垂拱而治圣天子’,又平阳侯将为相在即,便当于朝局有所知解。” “尤内史当不当设一事,太子尤三问于平阳侯,&nbp;&nbp;以求其解。” 听闻此言,刘邦咳声不断,面上笑意却是更深了一分。 又自顾自咳了几下,再朝一旁的太医挥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刘邦便一边擦着嘴角的口水,一边撑起上半身,眉飞色舞的问道:“平阳侯何言以复太子之问?” 刘邦此问一出,那来人的面色便顿时有些古怪起来,强自镇定了好一会儿,太抬头望向御榻上的刘邦。 “平阳侯再三婉辞,然太子不为所动,终,平阳侯只言:内史当设与否,还当由平阳侯亲往朝堂各属而细查之,再于朝中老臣商筹,&nbp;&nbp;方可得果。” “及以何人为内史,平阳侯则长拜而言:即为相,&nbp;&nbp;不敢举······” “嗯······” 听到这里,&nbp;&nbp;刘邦面上戏谑也是稍稍敛去些许,略有些严肃的缓缓一点头。 沉吟思虑片刻,终见刘邦又是嘿然一笑,旋即满是感怀的笑着摇了摇头,便望向了屹立于身旁,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诉苦’的赵尧。 “赵卿为官不久,又非元从功勋,于丰沛故人,或多有所不知。” “——曹参此人,本乃秦时之沛县狱掾,掌沛县牢狱,可谓沉浮宦海多年,于宦场之事,更多有熟稔。” “后朕起兵伐秦,用曹参以为将;待项籍亡,朕又使曹参为齐相,以佐皇长子治齐。” “自秦二世立而天下乱,&nbp;&nbp;往十数载,&nbp;&nbp;曹参先征讨四方,后又于齐为相······” “唉~” “一别数载,若非太子今日之举,朕倒险些忘记了······” “嘿!” “曹参呐曹参······” 见刘邦说着说着,面上便再度涌上那抹戏谑,话语更是含糊不清起来,赵尧也是不由有些疑惑起来。 却见刘邦自顾自怪笑片刻,才朝身旁随意一挥手,便使殿内众人尽数退去。 待殿内再无旁人,刘邦才浅笑着侧过头,朝赵尧轻轻一招手:“坐下说。” 老天子一语,赵尧自是恭敬一拜,旋即乖乖坐下身来。 而后,便是刘邦又发出一声长叹,面容之上,也悄然涌起一抹追忆之色。 “唉~” “这曹参呐,早在秦时,便已是为官多年,于宦场之晦暗,实可谓了若指掌。” “又其久为狱掾,掌沛县狱而治狱中之囚、卒,历年日久,便也颇有些无谓生死,更视生死而为常事。” 听到刘邦掀起曹参的老底,赵尧自也是若有所思的缓缓一点头。 虽说一个小小的狱掾,不过二百石的小官,甚至可以说是小吏,与‘看透了生死、看惯了生死’这样的人生哲理,似乎丝毫不沾边,但实际上,刘邦说的却一点都没错。 别忘了:曹参这个狱掾,可不是其他时代的狱掾,而是秦时,尤其是始皇一统天下之后的狱掾! 而在秦相李斯那本严酷的令人咂舌的《秦律》之下,主掌一县牢狱的狱掾,就算和刽子手还有点差距,但几年下来,也绝对能称得上一句‘见惯了如草芥般廉价的人命’! 想到这里,赵尧也是不由想起了一则坊间杂谈。 说是最初,尚为沛县泗水亭长的当今刘邦,其实并不认识所有的丰沛元从,只认识在村口卖肉的屠夫樊哙、专门在丧事上吹箫奏挽歌的周勃,以及自己从小玩儿到大的把兄弟:卢绾。 和在县衙担任主吏掾的萧何,刘邦也只能算是稍有些交情,并不算很熟。 而曹参,便是夹在萧何和刘邦之间的中层官员——即是主吏掾萧何的直系下属,同时也算是泗水亭长刘邦的直系上司。 至于改变萧何、曹参、刘邦三人之间的关系的,便是风闻中,那件使当今刘邦结识的夏侯婴的往事。 ——彼时的夏侯婴,是在沛县县衙的马房里专门负责养马,并未来往官员驾车的马夫、车夫,虽连小吏都算不上,但也算是刘邦的同事。 有一次,夏侯婴到刘邦的外室,即当今齐王刘肥的生母曹氏开的酒肆吃饭,吃完饭才发现没带钱,便表示下次再来结账。 见有人想吃白食,泼辣的曹氏也不含糊,片刻的功夫就到村口把樊哙找了过来,为自己主持公道。 得知老大哥的女人被欺负,樊哙嘴下也不留情,对着夏侯婴就是破口大骂,偏偏夏侯婴吃饭时又喝了些酒; 见樊哙一个屠夫对自己大放厥词,夏侯婴也是在借着酒劲,耍起了‘县衙官员’的威风。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发了。 樊哙本就是屠夫,腰间一把剁肉刀是从不离身;见夏侯婴一个养马的杂役跟自己抖官威,一言不合拔出腰间的刀,就砍在了夏侯婴的身上。 到刘邦闻知消息感到时,事态,便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按照秦法,百姓之间严禁私斗,尤其是械斗! 如果刘邦放任不管,那按照秦法的规定,持刀伤人的樊哙最轻也得是个死! 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樊哙,刘邦便站了出来,自掏腰包找来医生,为夏侯婴包扎了伤口,并同夏侯婴约定:只要这件事不说出去,俺们就是兄弟了。 到这时,夏侯婴的酒劲儿也是过去,稍一回忆,便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秦法中对‘械斗’的定义,并不是双方都持利器,而是只要一方持有,那双方就都会被算作是参与了械斗! 如果这件事爆出去,砍人的樊哙自是落不着好,但被砍的夏侯婴,也同样会因为‘械斗’的罪名受到惩治。 想明白这些问题,夏侯婴也是沉沉一点头,拍了拍刘邦的肩膀说:你这兄弟,俺交下了! 但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爆到了沛县狱掾:曹参面前。 得知治下有百姓私斗,尤其还是械斗,曹参很快便找来了当事人夏侯婴,指着夏侯婴的伤口问道:你这伤口,是不是和别人械斗留下的? 夏侯婴却是一口咬定:自己腹部那个不到半寸宽,全有近一尺长的伤口,是被县衙马房的马‘踢’伤的······ 见夏侯婴不松口,曹参自是秉承着秦吏的传统,对夏侯婴一阵严刑拷打; 将夏侯婴折磨个半死不活之后,依旧没能得到满意答案的曹参,便将刘邦找了过来。 被砍的夏侯婴都没躲过拷打,那主动站出来扛起此事的刘邦,自也没能躲过一阵鞭子。 最终,还是刘邦的老熟人,曹参的上司萧何站了出来,对曹参说:这个刘邦啊,和我也算是个朋友。 就这样,主动站出来替樊哙抗下此事的刘邦,就借着萧何这层关系得以脱身,并自此与萧何愈发亲密了起来; 至于惹祸的樊哙,也因此事而记下了刘邦的恩情,立誓要做刘邦一辈子的小弟; 曹参自此之后,也开始对上司的熟人刘邦客气了些,虽然碍于自己的身份没太卑微,但也还是开始和身为下属的刘邦平辈论交。 而这次‘械斗’事件中唯一的受害者夏侯婴,却被曹参以‘拒不认罪’的名义,在沛县狱中关了足足一年多,又抽了几百鞭子,才放了出来。 所以,如今的整个朝堂都知道:在丰沛元勋功侯当中,首数夏侯婴和曹参关系最恶劣,最水火不容; 至于天子刘邦对这些丰沛老人的态度,也多少受到了当年那件往事的影响。 ——对于萧何,刘邦即便是在成为汉王,乃至天子之后,都常常以朋友的口吻交谈; 对于樊哙,刘邦过去总是无条件的信任,也正是因此,在樊哙愈发朝着‘吕氏爪牙’的方向倾斜立场之后,刘邦对樊哙便失望透顶; 对于夏侯婴,天子刘邦至今都还心怀愧疚,所以即便夏侯婴在逃亡途中,几次将刘邦丢下车的刘盈、刘乐二人捡回来,刘邦也从不曾挂怀; 唯独曹参。 唯独只有自汉室鼎立,便始终在齐国给刘肥做王相的曹参,让整个长安朝堂都感到无比的陌生,又完全摸不透天子刘邦对曹参的态度。 直到个把月前,天子刘邦亲自将曹参带回了长安,并几不隐晦的表示曹参是萧何的继任者之时,长安朝堂对曹参的疑虑,也是终于到达的顶峰。 但这一切,都和如今的赵尧无关。 ——因为在赵尧看来,正式曹参重返长安,才让赵尧这个不满四十岁的前任御史大夫,失去了名垂青史、列汉三公的机会······ 赵尧今日入宫,其实也是因为突然被罢免而感到迷茫,想要亲自面见刘邦,以求指点迷津。 但没等赵尧开口,未央宫便传来了‘太子质问平阳侯’的消息,将赵尧没道出口的话,又硬塞回了赵尧肚中。 到此刻,听到刘邦毫不隐晦评价曹参‘就是个官场老油条,凡是官场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时,赵尧的心中,也终是燃起了一丝希望。 再三思虑过后,赵尧终还是咬牙起身,佯装疑惑地对刘邦一拱手。 “陛下。” “即平阳侯······呃。” “闻陛下之意,似于平阳侯,并无甚喜?” “既如此,陛下又为何召平阳侯回京,委以御史大夫之职,更备为丞相之继任?” 却见刘邦闻言,只略带深意的朝赵尧一笑,旋即便随性的一摆手。 “曹参此人,虽偶有小吏之习,然于家国大义,亦绝无不妥之处。” “更朕开汉国祚,曹参亦以武勋而位元勋之先;功侯贵戚虽偶有不喜曹参者,亦于曹参多有敬重。” “且往昔,曹参亦同萧何履任沛县,以为秦吏;论治民之能,曹参虽不如萧何,却也曾见萧何身体力行,当无不妥。” “孤朕纵观天下,终见萧何之后,可堪汉相之重者,独曹参一人。” “如此而已······” 道出这句似有些随意,却又满是信息量的话,刘邦便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刘邦没有告诉赵尧。 ——除了曹参各方面的素质,都是备选者中的最佳选择,刘邦最看重的一点特质,也正是曹参‘偶有不为元勋所喜’。 简单来说,便是有人不喜欢曹参,就因为着短时间内,曹参掌控下的朝堂,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要想达到过去的萧何那样全掌朝堂,大权在握的高度,曹参,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要想走过这段路,曹参需要很长时间。 而刘邦需要的,或者着未来几年的汉室需要的,也正是这么一段‘朝堂都而不破’‘丞相尊而无威’的时间······ “嗯······” “如此看来,曹参之脾性,那孺子,也算是知其。” “若曹参为相,当碍不得那孺子太久······” 想到正事,刘邦的面容也是不由自主的严肃了起来,望向赵尧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告诫。 “卿此来之意,朕知之。” “于卿之疑,朕,只以两言相权。” “——一者,自此履职朝堂,厚积薄发,以为新君之臣;” “二者······” 说着,刘邦的面色只微微一愣,似是想起了什么很不愿意想起的事。 最终,刘邦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摇头叹息着躺回了御榻。 “二者,即往淮南,而为如意之臣,以忠君之言,日夜规劝于如意之侧······” “此二言,卿可自虑而决。” “若不能决,亦可挂印归乡······” 7017k 第0277章 朕,将大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到了汉十二年春三月。 也是在这一个冬天,汉室先前遗留的许多问题,都基本得到了最终结局。 ——汉十二年冬十二月,起兵反叛的代相陈豨,终于在灵丘为樊哙、周勃所败,又被郎中公孙耳追击斩杀; 至此,前后延绵足一年有余的代相陈豨之乱,也总算是画上了句号。 代、赵一平定,‘敕封皇四子刘恒为代王’的正式诏书,便从长乐宫发出,遍封诸皇子各位诸侯王的提议,也出现在了长安朝堂之上。 对于这件事,朝臣百官都明智的没有做过多讨论,天子刘邦也没再摆出‘要不再商量商量’的架势。 汉十二年春正月,天子刘邦颁诏:封皇五子刘恢为梁王,皇六子刘友为淮阳王,皇七子刘长为燕王。 至于幼子,即皇八子刘建的封建之时,则被刘邦以‘太过年幼’暂时搁置。 之后不数日,刘邦再次颁下敕封诏书:合阳侯刘喜子刘濞,恭仁勇武,于国有功,堪为设计栋梁,封以为吴王,统辖故荆国三郡五十三城,都广陵。 至此,天子刘邦对关东异姓诸侯势力的清除,才算是终于得到了令长安朝堂满意的结果。 ——北方的燕、代、赵三国,分别有三位皇子坐镇,尽数化为宗亲诸侯国; 中原的梁、淮阳、齐三国,也同样由三位皇子分别为王,彻底被汉室纳入了实际版图之内; 至于南方的吴(荆)、楚、淮南、长沙等国,虽不全是皇子坐镇,但也有楚王刘交、吴王刘濞两位壮年宗亲为王,再加上大概率留给皇幼子刘建的淮南国,以及长沙王吴臣······ 至此,汉室对关东地区的掌控,达到了汉室鼎立以来的巅峰! 现在在关东做王的,是天子刘邦的弟弟、侄子、儿子们;等未来,则会变成刘盈的叔叔、堂兄、弟弟们。 困扰汉室近十年之久的‘关东诸侯每年一反’的问题,至此也算是得到了最好的解决。 诸皇子封王之后,便又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长安朝堂面前。 ——皇七子刘长被封为燕王,这就意味着曾经的燕王卢绾,以及被天子刘邦‘开除’出了诸侯的行列。 如此一来,长安朝堂的注意力,便在这开春时分,尽数集中在了燕国。 令长安朝堂感到安心的是:不知是不是对刘邦心中有愧,在面对樊哙、周勃所率大军之时,已经不被汉室承认的燕王卢绾,并没有做出太剧烈的反抗,而是边打边走,一路朝汉匈交界跑去。 到春二月,从燕都蓟邑逃出,又奔波数月的燕王卢绾,也终于率领残部逃到了长城以北。 但在逃出长城之后,卢绾却并没有继续北逃,而是在长城根下停下了脚步,托人递上了一纸告罪书。 只不过那封告罪书,却并没有递到刘邦的面前。 ——因为自打春正月,用最后的精力,颁下那份封诸皇子为王的诏书之后,天子刘邦,便再也没有了从病榻上起身,处理朝政大事的力气······ · “咳咳咳咳······” “吭哧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吭哧吭哧!!!” 老天子一阵剧烈的咳嗽,惹得殿内本就忙乱的宫人更加慌乱了起来。 但慌乱归慌乱,也终归没人搞闹出声响,只能轻手轻脚的在殿中走动着,不时将忐忑的目光,撒向刘邦那道起伏不止的背影。 病榻边沿,皇后吕雉、太子刘盈自是早早赶到,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默然归于一旁,朝中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也已尽数跪在了长信殿外。 待刘邦的咳嗽声稍平缓了些,躬立于榻前的老太医几乎是立刻跳上前,紧握住这难得的机会,为刘邦号起了脉。 只不片刻之后,老天子便再次将上身撑起,对着榻边的水盆就又是一阵剧咳······ “唉······” “陛下英明神武,去岁尚还得巡游丰沛之力,怎不过岁余,竟!” “唉,命数······” “都是命数啊·······” 暗自思虑着,萧何便缓缓低下头去,手却是在衣袖处握的更紧了些。 ——作为丞相,即便老到连字都有些看不清的地步,萧何也必须保证:当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务必要将刘邦的遗诏,通过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 丞相萧何尚且如此,跪于殿内的曹参、王陵等人,以及跪在殿外的百官、功侯,更是满怀着悲观。 ——在殿外稍跪片刻之后,殿外的朝臣百官,就已经在奉常叔孙通的带领下,开始为刘邦祈福! 只不过这种祈福,并非是后世人印象中的‘祈祷某人平安’,而是诚恳的祈祷各路天神:能不能将刘邦的病痛转到自己身上······ 刘邦一咳嗽,太医便只得收回手,任由刘邦对着水盆一阵剧咳;等刘邦停止咳嗽,老太医又赶紧上前,抓紧时机号脉。 如此反复数次,刘邦终于在榻上连续躺了足有半刻,老太医也终于结束了这场断断续续的‘诊断’,面色沉凝的从榻沿起身。 就在老太医盘算着,该将诊断结果告诉谁的时候,却见刘邦缓缓抬起手,将老太医的衣角紧紧攥在了手里。 “如······” “如何······” “朕······还得······” “咳咳······” “还得寿······寿数几何······”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无不惊慌失措的低下头,暗下又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静静等候起了老太医的答复。 却见老太医听闻此言,面色明显一僵,又暗自踌躇片刻,终还是上前,对病榻上的刘邦缓缓一拱手。 “陛下。” “陛下之疾,乃往年多有操劳,又征发四方,更多有暗创、引疾,故积劳成疾所致。” “此疾虽不易治,却也非不能治。” “只肖陛下远酒、色,食寡淡,再辅以药石、灸艾调养,当可······” “不······” “咳!咳咳······” “朕······没问这个······” 不等太医的话说完,就见刘邦再次抬起手,强自将喉咙处的痛痒按捺下去,才缓缓侧过头,双目无神的望向老太医。 “朕问的,是寿数······” “朕这身子,朕自己知道······” “朕······咳咳······” 说话的功夫,刘邦便再次轻咳起来,更是隐隐有些再次剧咳不止的架势。 见此,一旁的吕雉也终是从地上起身,神情复杂的在榻沿坐了下来,迟疑片刻,便伸手在刘邦的胸前轻轻安抚起来。 至于刘盈,此刻却早已是叩首在地,泣不成声,额头紧贴在木板之上,根本不敢抬起。 被吕雉轻轻抱入怀中,刘邦却也顾不上与吕雉眼神交流,只无力的伸出两个手指。 “二······” “咳咳咳······” “二月······”藲夿尛裞網 说着,刘邦又似是担心太医为哪般,再收回一个手指。 “一月亦可······” 看着曾经叱咤风云,在秦末乱世中名震天下的老天子,此刻却连伸出一个手指,都需要妻子在一旁撑着手腕,殿内的萧何、曹参等功侯,脸上无不挂上了两行哀伤的泪痕。 也正是趁着众人低头拭泪的功夫,老太医犹豫再三,终还是朝刘邦微不可闻的一点头。 见此,刘邦也终是安下心来,伸出的手指软软的跌落下去,气息也总算是平缓了些。 “朕······” “咳咳······” “朕得天之命,以布衣之身而起草莽,持三尺之剑而伐暴秦······” “此,皆天命也······” 虚弱的道出此语,刘邦的语调也终是平缓了下来,吕雉也面色复杂的将身子稍坐直起,好让刘邦那颗靠着在自己胸前的头,能正对向殿内众人。 就见老天子费力的睁开眼皮,缓缓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视一周,最终,目光还是留在了面前,神情满是恐惧的老太医身上。 “呵······” “朕起草莽、伐暴秦、灭项籍、得天下,此,皆天命······” “朕之寿数,亦当为天命,纵扁鹊再世,亦勿能逆天而行······” 说着,刘邦不忘挤出一抹虚弱至极的笑容,有气无力的朝眼前的老太医一摆手。 “朕天命将至,怪不得太医令······” “赐五十金,告老还乡吧······” “纵朕崩于此疾,亦不可罪及医者······” 听闻刘邦此言,刘盈只哭的更难过了些,就连殿内众人,也是不由小声抽泣起来。 纵是将刘邦抱着扶起的吕雉,此刻也已是红了眼眶,目光满是复杂的撇了老太医一样,便将下巴抵在刘邦的头顶,垂泪一点头。 “妾,谨遵陛下之意······” 这一瞬间,刘邦、吕雉这对老夫妻之间的恩怨情仇,似乎都已在生老病死前消散,留下的,只有妇人对丈夫的怜爱,和丈夫即将离世的哀痛。 待老太医感恩戴德的对自己三叩九拜,又当着刘邦的面解下腰间的官印、接过宫中侍郎递上的一盘金饼,刘邦才又朝老太医笑着一点头。 “去吧······” “去吧·········” “告老返乡,享儿孙绕膝之乐,莫复入长安···········” 言罢,刘邦便缓缓闭上眼,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温存。 ——刘邦清楚地记得:妻子吕雉上一次把自己的脑袋抱在怀里,还是在足足十六年前,吕雉怀上刘盈的时候······ 一慌十数年过去,刘邦本以为物是人非,但到了此刻,一切,却似乎又再次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即便已经贵为天子,刘邦却还是像个孩子一样,被已然母仪天下的吕雉抱在怀中,就好似十六年前,那对在沛邑过着小日子的新婚夫妇。 有那么一瞬间,刘邦很想直起身,反将吕雉抱入怀中,在妻子耳边轻轻地的说一句:朕,于皇后有愧。 但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太过迷恋这一刻的温存,刘邦,终还是没能从吕雉怀中直起身。 待老太医来泪纵横的走出殿外,殿内众人的哭声也稍平息下去,刘邦便再次睁开眼,望向殿内的众人。 “朕,将大行······” “于宗庙社稷,朕,不敢轻之······” 此言一出,众人才刚平息下去的哭声,顿时便有了些嚎啕大哭的趋势。 就连一旁的萧何,都已是垂泪拿出衣袖中那张羊皮卷,做好了随时拿笔,记录遗诏的准备。 却见刘邦满是疲惫的抬起手,朝萧何,以及萧何身旁的曹参一指。 “酂侯萧何,劳苦功高,佐朕定天下,功当为首······” “然萧何辛劳多年,亦大限将至······” “特许酂侯夏侯: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萧何之后,曹参可为汉相,佐新君以安天下,执相印以治万民······” 被点到名,萧何、曹参二人自是赶忙起身,来到榻前跪下身来,哽咽着道出谢恩之语。 却见刘邦又将手一转,指向不远处的王陵。 “曹参之后,王陵可为相,傅教新君······” “然······” “咳咳咳······” “然安国侯王陵,长于钢直,又略短于屈伸;若独为相,恐或使朝堂不和······” “曲逆侯陈平,于朝中公卿多有交好,为人宽和;然长于谋,而短于决,不可独掌相府······” “以王陵为相,可由陈平在旁辅佐,当可使朝堂安稳,公卿和睦··········” 闻言,王陵也是抹着泪出身,对刘邦再三叩首,以谢君恩。 见刘邦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架势,吕雉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只不住的点着头,不时喃一声‘妾知道了’。 待刘邦再次闭上眼,吕雉便吸溜着鼻涕,又不敢低头查探刘邦的鼻息,只语颤的问道:“王陵之后,该以何人为相?” 好在片刻之后,刘邦终还是再次睁开了眼,抬起头,对吕雉惨然一笑。 “王陵之后······” “咳咳······” “王陵之后,吾汉家是何境况,便不是朕同皇后,所能预料到的了······” 虚弱的道出此语,刘邦便再次闭上眼,轻轻靠回吕雉怀中。 “自今日起,朝中诸般事务,由皇后决之,萧何、曹参在旁辅佐······” “太子,便暂住长信······” “朕,有话要交代太子······” “有很多很多话,还没来得及交代太子····················”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 第0277章 朕,将大行······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免费看最新内容请下载爱阅app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第0277章 朕,将大行······免费阅读.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新 第0278章 盈儿,可能护如意性命? 朝刘邦叩首谢恩,又再三确认没有录遗诏的必要之后,萧何才站起身,带着众人退出殿外。 片刻之后,跪侯于殿外的朝臣百官,也跟随萧何、曹参二人,自长乐宫走出。 刘盈本以为,朝臣百官都走了,老爹刘邦,应该会将母亲吕雉也留下来,好留恋一下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但让刘盈略有些诧异的是:在朝臣百官走后,母亲吕雉面带纠结的踌躇许久,终还是对刘盈缓缓一点头,便也告辞离去。 刘盈清楚地看见,在母亲吕雉离去时,老爹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目光中明显带上了一抹不舍。 但很快,那抹不舍便被些许释然,以及一抹苦涩所取代······ “太子留下······” “秋葵留下······” “余···咳咳······” “余者,若不惧身死族灭,亦可留下······” 刘邦此言一出,殿内宫人只呆愣片刻,便尽数躬身倒行,退出了长信殿。 趁着众人退去的功夫,那被刘邦换做‘秋葵’的老宦官,也已老泪纵横的端来了一碗参汤,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老天子嘴边。 一口一口将参汤灌下肚,老天子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便是久未停歇的咳声,也似是有了消失不见的态势。 觉得身上稍有了些许气力,老天子便尝试着自己坐起,见刘盈还是跪地叩首,低声啜泣的模样,便也微微一笑。 “这党参,还是太子献给朕的······” “嗯······” “好东西啊······” “就是药性过烈,朕又病入膏肓,不宜多用······” “若是早几年得此物,朕或许,还能多撑一些时日······” 听着老头子的语调愈发有力,刘盈心中暗松了口气,话中却依旧带着哭腔。 “儿···儿臣······” “儿臣,罪当万死······” 一语道出,刘盈的哭声只更剧烈了些,一时间,竟都有些换不上来气。 要说刘盈此刻的泪水有多么真,那无疑是有些吹毛求疵。 毕竟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刘盈与老爹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超过十次。 ——前后两世,在太上皇丧礼上各一次; ——前世老爹驾崩时一次; 除了这三次,其余几次,便基本全都在这一世了。 一个才见过不到十面的人,即便血脉相连,要说彼此之间有多么浓厚的情感,也无疑是镜花水月。 但刘盈非常笃定:在刚才,老爹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的那一刻,自己,真的慌了! 或许之后跪地匍匐、长哭不起,刘盈多少带点作态,但最开始,刘盈的眼泪却是由衷而下。 ——刘盈,真的吓坏了······ 在先前,刘盈无数次想象过:等老爹驾崩,自己登上皇位时,怎么做才会最好、最完美,对自己有利; 刘盈也盘算过:在老爹行将驾崩之时,自己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才会显得恭孝,又不那么刻意。 但当那一刻真的到来之时,刘盈却发现:先前计划的一切,自己却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老爹要闭上双眼,再也无法醒来、想到那顶十二硫冠会落在自己头上,刘盈心中,便被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所占据! 在前世,刘盈的登基几乎是母亲吕雉全称代打,就连登基大典,都是在朝臣百官的遥控下完成,刘盈自然没有什么感觉,只一阵春风得意。 但当这一世,亲自扛起‘监国’重担,亲自掌握朝堂大权之后,刘盈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淡然。 对于未来,刘盈和前世一样抱有憧憬、期待,也满是干劲; 但和前世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刘盈心中,多出了些许彷徨,忐忑,和恐惧。 直到这一刻,老天子已然从先前那眼看着就要咽气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刘盈心中的那股彷徨和恐惧,却也依旧没有彻底消散。 等刘盈尝试着从地上直起身,将额头从地板上挪开时,刘盈更是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手,竟都没了撑起上身的力气······ “过来些。” “让朕看看。” “让朕好好看看······” 听到老爹已经近乎正常的语调,刘盈终还是咬牙直起身,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便跪行上前。 便见老天子温笑着伸出手,将手轻轻扶上刘盈的脸颊之上。 “怎么?” “怕了?” 老天子冷不丁一问,惹得刘盈只下意识心中一紧。 但不知为何,被老天子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刘盈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立刻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略有些呆滞的一点头。 见此,老天子面色微微一愣,便微笑着将刘盈脸上的泪痕擦干,笑容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惆怅。 “父皇驾崩之时,朕,也怕。” “怕没了父皇,朕就再也没有了亲人。” “怕没了父皇,就再也没有人敢规劝朕、责骂朕。” “怕没了父皇,朕,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嘿······” 复杂一笑,刘邦便将刘盈虚扶起身,仰头看着眼前,已初显雄姿的长子。 ——刘汉国祚的第一位太子,自己的继承人,刘汉始祖唯一的嫡子! “但很快,朕就不怕了。” “因为朕想到,朕不能怕。” “朕想到天下,还有数以千万计的苍生黎庶,等着朕振作起来。” “在长城以北、五岭以南,乃至于函谷以东,还有数不尽的外蛮、内贼虎视眈眈,就等着朕怕的那一天,好屠戮、抢掠我汉家之民。” “如果朕都怕了,那全天下,就再也没有不怕的人了······” 听着老爹温声细语的音调,刘盈只又蠕蠕一点头,只刚忍回去的泪水立时便再次涌上,挂在眼眶边沿,垂垂欲落。 见此,老天子只洒然一笑,将刘盈拉向自己,又摁在右腿上坐了下来。 这一刻,老天子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儿子,好像长大了; 变重了,压得自己的大腿有点疼; 变高了,坐在自己腿上,却依旧还是需要自己稍仰起头,才能看见那仍带着些许青涩的面庞。 老天子还想起来:自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将儿子这么抱在腿上坐着,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想到这里,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了一抹愧疚。 连带着语调,也不由自主的愈发柔和了起来。 “盈儿还是太子,朕还在,可以怕。” “但早晚有一天,天下百姓,就会指望着盈儿;墙外的北蛮,就会等着盈儿怕的一天。” “到了那时,盈儿,就不能再怕了······” 不只是难得听到老爹如此温和的语调,刘盈悸动的心,也总算是平定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刘盈终是沉沉一点头,目光中,也嗡而带上了一抹郑重。 “孩儿知道了。” “孩儿不怕。” 说话的功夫,父子二人之间的称呼,便再次回到了十数年前。 ——这是自楚汉彭城一战以来,刘邦第一次叫刘盈的名字,而非‘太子’; 也是刘盈自那时起,第一次自称‘孩儿’,而非‘儿臣’······ 见刘盈答应下来,刘邦又盯着刘盈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才安心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这时,一旁的老太监秋葵,再也没能将哭声咽回肚中,捂嘴小声哭泣起来。 听到哭声,刘邦却是头都不回,笑着将目光从刘盈的面庞上收回,淡笑着正视向殿门的方向。 “往后这旬月,朕,有些话要交代太子。” “这些话,不便为外人所知。” “这段时日,长信殿中的杂务,便有劳秋公······” 听到刘邦这番话,老太监秋葵只哭声更急了些;待听到最后这‘秋公’二字,更是哐当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却死死按在嘴上,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却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便继续道:“待宫车晏驾,便带着三二寺人去长陵,替朕守灵吧。” “得朕之令,太子,不会为难于你······” “暂退下吧。” “待朕召,再入殿应命。” 听闻刘邦此言,老太监终是如蒙大赦般一叩首,双手却依旧将嘴死死按住,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 而后,老太监便感恩戴德的站起身,朝刘邦的背影深深一躬身,倒行着退到了御榻后近五丈处,便似老僧入定般,呆立在了原地。 感受到屁股底下,老爹的大腿逐渐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刘盈也赶忙站起身,又恭敬的在老爹腿边跪坐下来。 便见刘邦又是笑着轻叹一气,将手轻轻抚上刘盈的后脑勺,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从不曾有过的温和,和坦然。 “赵王之事,朕,思虑再三······”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 “——为何?” “为何偏偏是如意?” “又为何偏偏是迁淮南?”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诚恳,刘盈稍一迟疑,便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略有些严肃的抬起头。 “迁王之事,孩儿本不该插手,但若不言,孩儿实如鲠在喉。” “——父皇先前有言:赵王者,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若遇战事可先发兵,而后禀奏长安。” “故赵王者,乃吾家抵御北蛮之柱石······” “亦乃手握凶器,动摇社稷之祸患!” 说着,刘盈的面容,便愈发严肃了起来。 “以宗亲王赵,本可信而用之;然如意曾险染指储位,纵此非如意本意,亦难免不为母后所记恨、忌惮。” “若母后有心于如意不利,本尚还苦于罪名,而无从下手;” “然如意王赵,手握边墙之兵权,虽面似得自保之力,然则,亦或因此使母后杀意愈决!” 说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见老爹面上并没有不愉,才终是安下心来。 “儿之脾性,父皇知之;于如意,孩儿绝无忌惮、记恨;” “待日后,儿亦必倾力而为,以保如意平安。” “——然父皇亦当知:母后历来于如意、戚夫人恨极,待来日,难免于如意、戚夫人不利。” “若如意迁王淮南,儿尚可于旁转圜、婉劝;至不济,亦可于如意同寝共食,寸步不离。” “知儿心意已决,又无非杀不可之由,母后,也当有所退却······” “然若如意仍王赵,而手握燕、代、赵三国之兵,身祸乱社稷之能,则母后纵不念私怨,亦当视如意为目中之钉、肉中之刺,欲除之而后快。” “纵儿劝于旁,恐母后亦当以宗庙、社稷为由,而固执己见。” “故儿以为,如意王赵,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母后欲杀,只肖以‘怀璧其罪’缚而杀之。” “然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不利社稷之能,纵母后有心,亦无可治之罪由······” 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刘盈便满怀坦荡的抬起头,静静等候起了老天子的答复。 而在听到刘盈这一番话后,老天子的面容之上,却只嗡而带上了一抹苦笑。 “朕本还以为,王赵,可使如意得自保之力。” “如此说来,如意王赵,反倒成了夺命之矢、催命之符?” 闻言,刘盈只神情严峻的一点头。 “父皇以兵权傍如意之身,面似予如意自保之力。” “然父皇何不试想:母后身东宫正室,诸皇子之嫡母;待来日,母后召如意朝长安,如意安能不朝?” “若不朝,则如意立为叛逆,母后可名正言顺而兴兵伐之;” “若朝,如意又安能携大军入关,以赴长安?” “如意慕艾之年,又只身独朝长安,母后若于除之,又何顾儿相互于如意之侧?” 听到这里,老天子满是纠结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认同之色。 但很快,老天子便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全然汇集在了刘盈的目光深处。 “淮南方经英布之乱,可谓百废待兴。” “若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丝毫自保之能。”Μ.5八160.cǒm “朕只一问。” “——若迁王淮南,盈儿,可能确保如意之性命?!!” “纵去其王位、高爵······” “便为白身、农户,亦可!” “盈儿可能确保朕十年之内,不会在冥槽地府,得见如意垂泪苦诉?”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 第0278章 盈儿,可能护如意性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免费看最新内容请下载爱阅app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第0278章 盈儿,可能护如意性命?免费阅读.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新 第0279章 坦诚相见 听闻老爹这一问,刘盈纵是有心点头答应,也是不由愣在了原地。 ——朕死后,能否确保刘如意性命无虞? 有了前世的经历,刘盈敢拍着胸脯说:当今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刘邦做出这样的保证!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皇后······ 不! 除了刘邦,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未来的太后吕雉手中,保下曾意图染指储位的刘如意! ——那可是吕雉! ——高后吕雉!!! ——是仅仅凭借一个皇后的身份,就力保刘盈储位不失的吕雉!!!!!! 吕雉要杀的人,谁能保住? 普天之下,只有刘邦一人,能凭借自己开国皇帝的无上威权,从吕雉嘴中虎口拔牙! 但刘邦之后呢? 等刘邦驾鹤西行,即便身为天子,刘盈,也终不过是吕雉的儿子······ 在摄政太后、亲生生母的滔天杀意前,彼时的刘盈,能做什么? 甚至就连刘盈方才说的‘把刘如意带在身边,寸步不离’,也不过是在刘盈前世得到过验证的‘错误方案’······ “保如意太平······” 再三思虑过后,刘盈终还是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缓缓低下头。 “儿臣,不敢有此诺······” “若母后执意除如意,儿臣,只敢言尽力而为······”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这句‘我不敢保证’,刘盈终是如释重负的长舒了口气,便是身上压着的重担,都感觉稍轻了些。 ——作为儿子,即便是成为皇帝之后,刘盈也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在涉政太后吕雉手中,保下刘如意的性命。 刘盈也非常清楚,对于这一点,老爹心中,也必然有着明确的认知。 既然如此,那刘盈自也没有了打肿脸充胖子,谎称‘我能保证’的必要了。 与其在老爹面前,许下一个自己完不成的诺言,那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在老爹心中,落一个‘诚实’的印象。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在听到刘盈说出这句‘不敢保证’之后,天子刘邦的面容之上······ 竟流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不等刘盈想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见刘邦赶忙将上半身前倾了些,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些许迫切。 “为何?” “如意,乃盈儿血脉手足,更来日,盈儿当继朕之位,列九五之尊。” “如此,盈儿亦不敢言‘确保如意性命’?” 听着老爹一番略带些许职责意味的话,刘盈只下意识挺直了身。 但等刘盈抬起头,看到刘邦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丝毫不加以掩饰的期待,刘盈一时间,也顾不上想太多了。 满带着迟疑看了看老爹,又若有所思的打量一番周围,刘盈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涌上一抹决然。 便见刘盈抿紧嘴唇,满是负罪感的对刘邦沉沉一拱手。 “父皇有问,儿,不敢不答。” “然儿若答父皇此问,恐当言及不仁、不孝、不义之言。” “还望父皇,先赦儿‘妄言’之罪!” “若不然,父皇此问,儿,万万不敢答之······” 看着刘盈一副下定决心要说,却又仍碍于什么而不敢说的模样,刘邦的心中,更是史无前例的涌上了一抹对刘盈的赞赏。 “嘿······” “这才对······” “整日以仁义良善之面示人,还怎言是我刘季之子?” 如是想着,刘邦的面容却是稍一沉,略带严肃的对刘盈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刘盈的请求。 得到许可,刘盈又深吸一口气,暗自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的答案,一字不落的摆在了老爹面前。 “禀父皇。” “若是旁人,儿必当谨奉父皇之令,纵己身死,亦当保如意周全。” “然若欲除如意者······” 话说一半,刘盈又一止话头,迟疑的看了看老爹,才再次一咬牙。 “然若欲除如意者氏吕,则儿臣,不敢应父皇之托,保如意性命周全······” “尤此人欲除如意,又氏吕而女身,恕儿臣,万不敢应······” 用自己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话,将这句极其敏感的话道出,刘盈便哐的一声叩首在地。 “诽议母族外戚,诚非儿臣本意。” “儿,死罪······” 言罢,刘盈便缓缓闭上眼,任由额头贴在冰冷的木板子上,静静等候起了老爹的‘处置’。 刘盈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刘汉社稷的开国始祖,刘邦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凡是姓吕的想刘杀如意,儿子我就不敢保证护得住! ——尤其是在老娘吕雉面前,儿子根本束手无策! 而这样的话一旦传出去,那刘盈别说储君之位了,光是天下人一口一个唾沫,就能把刘盈淹死! ——你一个做儿子的,在老爹快死的时候说‘老娘以后可能欺负我’,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你还想让你爹,把你娘也带到地底下去? 很显然,在这个父母要儿子女,子女都应该第一时间说‘我自己来吧,别累着您二位’的时代,刘盈这样的表态,是绝对不为普世价值所接受的。 尤其是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出自国朝储君、未来统治天下万民的太子口中,更令人无法接受。 但即便如此,刘盈最终,也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的摆在了老爹的面前。 至于原因,刘盈也并不完全清楚。 或许是老爹遣退了所有人,让刘盈有了‘畅所欲言’的底气; 又或许是今天,老爹出奇的温和,让刘盈稍有了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悟。 最重要的是,通过今日的谈话,刘盈隐隐感觉,自己应该让老爹知道:儿子我对吕氏,并不是完全不担心。 或者说,一股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在这一刻不断地提醒刘盈:应该让刘邦知道,吕氏外戚的隐患,并没有因为和刘盈之间的亲缘关系,而逃过太子的火眼金睛······ 跪地匍匐在刘邦面前,久久没听到老爹的声音,刘盈一时之间,也不由有些心绪慌乱了起来。 而在刘盈身前,端坐于御榻边沿的刘邦,看向刘盈的目光却是愈发复杂了起来。 在听到刘盈这番话的第一时间,刘邦心中,只下意识生出了掌掴刘盈的冲动! 但很快,刘邦又惊奇的反应过来:自己先前期待的,好像就是这个答复,从刘盈口中道出? 意识到这一点,刘邦便又陷入了一阵自我审视当中。 ——儿子展露出不孝顺母亲的架势,朕却因此感到高兴,这,真的对吗? 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去年年初,刘盈决定推行粮米官营政策时,送去邯郸的那封奏疏中提到的一句话,将刘邦从自我审视中拉了出来。 “一家哭,何如家家哭······” “家家哭,又何如一路哭······” “唉~” “是啊······” “身天子之贵,便当以天下之大义为重。” “及宗族之小义,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如是想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便再次带上了那抹毫无保留的欣赏,和期待。Μ.5八160.cǒm 也是在这一刻,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太子不类我’,究竟是多么的可笑。 刘如意和刘盈兄弟二人,究竟谁更像自己,刘邦说不太明白。 但刘邦知道:起码这么一句‘儿子很担心母族外戚’,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刘如意口中的。 在过去,刘邦也偏执的以为:恐怕只有刘长那混小子,能说出这样的混蛋话。 可现在,当这样一句混蛋至极的话,从太子刘盈口中道出时,刘邦的心中,却只剩下一阵无尽的安心······ ——能担的起在关中修水渠的重任,却也能舍下身段白嫖劳动力; ——能为了平抑粮价以身犯险,不惜遇刺,临了却也不忘踩实粮商坟头上的土; ——能在社稷有事时站出来,亲自率军征讨叛贼,也丝毫不影响哭着穷,而伸手跟叔叔、哥哥要拨调粮食的钱。 更甚至此刻,明明以‘仁善’‘宽和’之面为天下人所熟知,却也能当着自己的面,撇下亲情,说出一句‘我很担心老娘他们一家子’······ 回想起刘盈的这些‘事迹’,再想想自己干过的事,刘邦心中,终于有了清晰地认知。 “此子,类我······” “朕之八子,独此子类我······” “如意貌类我、长脾性类我;此子······” “尽类我······” 在这一瞬间,刘邦只觉内心深处,一撮尘封已久的心结被解开,一阵心情舒畅。 ——究竟选像我的,还是选善良的,又或是选合适的? 这个问题,可谓是让刘邦的整个晚年,都身处于一股极致的折磨当中。 但这一刻,当刘邦意识到‘像我的’‘善良的’‘合适的’,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那始终压在心中的大石,只如泡沫般飞散。 剩下的,便只有对过去的懊悔,以及对未来的无尽期盼······ “起来说话。” 语调清冷的一声轻唤,终是让汗流浃背的刘盈迟疑着直起身,却见刘邦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绷着脸朝刘盈一点头。 “说说吕氏。” “——待朕百年,吕氏于吾家,幸乎?患乎?” “若为幸,幸从何来?” “若为患,又患者何?” 看着老爹铁青的面庞,刘盈只一阵心烦意乱。 但当听到这接连数问,刘盈悸动的心,也终是缓缓平静了下来。 先前,连‘我觉得老娘不靠谱’都说出了口,此刻,刘盈更是全然没了负担,只在老爹面前侃侃而谈。 “待来日,吕氏于吾家,即为幸,亦为患!” 满是笃定的道出一语,刘盈便也索性不再去想其他,只将自己的真实看法尽数道出。 “幸者,乃吕氏视儿为进阶之梯,以求鸡犬升天。” “又儿年幼,恐吾家有主少国疑之嫌。” “故吕氏于吾家之幸,便乃而年幼不能掌政之时,以母族外戚之身,为儿之助力。” “然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儿年幼,吕氏自可遍布朝堂,以为儿之羽翼臂膀;” “然待日久,吕氏必当擅权自重,而谋不轨。” “又······” 说到这里,刘盈只嘴角又一抽搐,终还是咬牙继续道:“又吕氏,得东宫太后坐镇,纵待儿年壮而亲政,吕氏于朝堂之上,亦当无往而不利。” “东宫太后,自当无不轨之心,亦当无害儿之念。” “然吕氏于儿,终不过母族外戚,虽可信而用之,却也不至肱骨心腹之地。” “如此,待吕氏心生不轨,而东宫太后有所不查,又儿碍于东宫太后,及‘苛待元从’之污名而不敢相阻,吕氏,便当为吾家之患!” “更有甚者,吕氏于东宫太后耳旁谗言蛊惑,以间天家母子之情,便当使吾家,立临宗庙颠覆、社稷易主之虞······” 将心中的想法尽数道出,不等刘盈抬起头,却闻刘邦下一问便接踵而至。 “既如此,朕当如何?” “待日后,盈儿又当以何应之?” “步步为营,以待将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刘盈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吕氏者,诸吕也;其依仗者,东宫太后也;” “但东宫太后稍有所阻,吕氏,便当有所收敛。” “故儿于吕氏,不可操之过急。” “——当虚与委蛇,以安诸吕;一日三朝,以亲东宫;因势导利,化吕氏为己用;另缓存羽翼,以待将来。” “若事顺,则诸吕得富不得贵,又或各自为政,以为吾家之忠臣;” “若不顺,亦得元勋功侯以为制衡,以待新君年壮······” 言罢,刘盈便满是郑重的一拱手,旋即看向鼻尖的汗珠,彻底化作一樽雕塑。 而在刘盈面前,刘邦却是目光复杂的盯着刘盈看了许久,嘴角上才终于涌现出一抹微不可闻的笑意。 “嗯······” “那再说说。” “——朕,为何要杀樊哙?!”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 第0279章 坦诚相见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电脑版网即将关闭,免费看最新内容请下载爱阅app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第0279章 坦诚相见免费阅读.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新 第0280章 编钟九响,宫车晏驾 五十五天。 从春二月,刘邦第一次在长信殿病危,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便在长信殿独处了整整五十五天。 除了三月中旬,老天子的病情再度加重,引来朝臣百官、功侯贵戚前来以外,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 刘邦身边,都始终是刘盈在招呼。 直到两个月后,时间来到汉十二年夏四月戊子(二十五),几次从鬼门关收回脚的老天子刘邦,终归还是撑不住了 天刚蒙蒙亮,几乎所有在长安称得上号的人物, 几乎都聚在了长乐宫内。 只不过,能得以进入长信殿寝殿的, 终归还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和刘邦前两次病危一样,各怀心绪的跪在了殿外的广场之上。 天子临江大行,宫内的太医官们,也基本都被老天子提前遣散,此刻坐在病榻前,为老天子豪迈的,竟也成了当朝计相:北平侯张苍 “陛下如何?” 几乎是在张苍将手从刘邦腕上收回的同时,早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刘盈便赶忙上前,满是惊慌的攥住了张苍的胳膊。 听闻声响,满怀焦急等候在殿内的功侯公卿也都齐齐侧目,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张苍那阴沉如水的面庞。 见此状况, 张苍便赶忙将赶到嘴边的话稍咽回去些,神情严峻的将刘盈稍拉到一旁。 “敢请问家上:” “——陛下乃自何时昏厥?” 听闻此问,刘盈只吸溜着鼻涕,上气不接下气道:“昨,昨日” “昨日辰时,父, 父皇用了朝食,便睡下了” 闻刘盈此言,张苍面上不由又是一急。 “昨日朝食,陛下可还吃得下米粥?” 却见刘盈满是哀痛的哭着摇了摇头,望向张苍的目光中,更是尽带上了苦楚之色。 “未曾” “父皇言腹胀,食不得咽,只稍饮了些参汤” 听到这里,张苍眉宇间那最后一丝侥幸,也终是化作无尽的哀沉。 “唉” “只怕过往数月,陛下这身子,俱凭那党参之汤,方得以维继啊” 见张苍面呈哀愁之色,一旁的萧何、曹参二人稍一对视,便也稍走上前。 但不等二人开口,就见张苍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回过身,对病榻旁的吕雉稍一拱手。 “启禀皇后。” “陛下自昨日辰时昏睡, 至此刻, 已足一昼、一夜。” “又昏睡之前, 陛下方夜寐而转醒,且不曾进食,便又睡去” 满是愁苦的将话头一止,张苍再三抽搐之下,终还是沉沉一拱手,同时发出一声长叹。 “陛下” “怕是回天乏术了” 待张苍话音落下,一旁的曹参也缓缓站出身,对暗自抹着泪的吕雉一拱手。 “北平侯所言甚是。” “——黄帝内经曰:咽食不得下,久眠不得醒,皆寿数不久之兆。” “昨日,陛下夜眠而起,不食便又昏睡昼夜至今,此,当合天人五衰之相。” “又民间有医云:天人五衰,纵扁鹊再世,亦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随着曹参此言,殿内众人本还带有些许侥幸的心,也彻底沉了下去。 计相北平侯张苍,虽然在开国元勋当中还排不上号,但要论医术,或者说对于‘延年益寿’这四个字的心得,那当今天下,恐怕没人比得上张苍! 都不用说别的。 ——此刻正躺在病榻之上,即将迎来人生最后时刻的老天子刘邦,和张苍是同一年生人! 而在‘同龄人’刘邦半截脖子入土的当下,张苍的头顶,甚至都还有一半以上的黑丝! 放眼看看,满朝功侯数百人,谁能有张苍这么显年轻? ——要知道就连年纪不到五十的灌婴,都已经是满头华发了! 至于比刘邦、张苍二人稍年长一些的丞相萧何,更是已然一副老迈昏聩的仪态,话都有些听不见、字都有些看不清了! 反观张苍,举止间尽显壮年之态,丝毫看不出那挺直的脊梁、紧实的脸皮,以及那满含力量的四字,居然属于一个年满六十二岁的老者 当然,如果单只一个‘养生专家’张苍这么说,那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再厉害的医者,都不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误诊。 但在曹参站出来,表示‘张苍说的都是真的’之后,这件事,就真的比千足金还要真了。 ——曹参,可是黄老学派出身的巨擘! 方言当今天下,若论对黄老之说的心得,恐怕就连丞相萧何,都不敢说自己在曹参之上! 而在曹参所精熟的黄老学当中,恰恰有一本留名青史的医学经典:黄帝内经 “党参!” 正当殿内众人都神情复杂的低下头,盘算着应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刘盈一声嘶哑的惊呼,顿时将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 就见刘盈神情惊慌的走上前,再次紧紧攥住张苍的手。 “孤,孤曾闻民间得一法,乃以党参切片,使老迈之人含于口中,可保性命无虞!” 却见张苍闻言,只满是哀苦的摇头叹息着,轻轻将刘盈的手从胳膊上拉开。 “此法,已为臣用之” “家上可是忘记了?” “——党参,亦乃臣偶有所得,献于皇后,方为家上转呈于陛下当面” “家上所言之法,臣虽未曾有耳闻,然自陛下以党参为药时起,臣,便屡试其药性。” “昨日夜班,臣奉命入宫,见陛下脉象虚浮,便已以党参之片含于陛下口中。” “若不然,只恐陛下此刻” “唉” 说着,张苍便无奈的叹息着摇了摇头,对刘盈微一拱手,便退回了曹参身后。 此刻,一直坐在刘邦病榻前默然垂泪的吕雉,也终是从哀伤的情绪中稍调整了过来,缓缓从榻沿起身。 上前两步,将再次跪倒在地的刘盈扶起,又紧紧拉住刘盈的胳膊,吕雉才端起雍容的面庞,极其严肃的望向曹参。 “还请平阳侯直言。” “——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听闻吕雉此言,殿内众人的目光,也不由齐齐聚在了才刚回京不到半年的当朝御史大夫:平阳侯曹参身上。 听闻此问,曹参也没急于开口,而是在吕雉、刘盈,以及病榻上的刘邦身上各看了一眼,又谨慎的梳理好头绪。 待确定自己的措辞没有不当之处,曹参才终是上前一步,对吕雉沉沉一拱手。 “禀皇后。” “此刻,陛下已无力回天,只凭北平侯所献之党参,方得一缕生机。” “然依臣往昔之所闻,党参纵可得保生机一时,亦恐不能长久。” “故臣以为,皇后,或当早做打算,以江山社稷为重” 闻言,吕雉只神情庄严的一点头,对曹参稍一拱手。 “还请平阳侯直言。” “——行针。” 几乎是在吕雉开口,再次提出‘直言’二字的同时,曹参便毫不迟疑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此刻,陛下得一息尚存,若臣施针,当可使陛下转醒片刻;虽于事无补,然陛下亦当可稍以社稷之事示下。” “若不施针唤醒,确或可使陛下延寿半日,然此半日,陛下亦当昏睡不起,以至” “以至不复转醒” 言罢,曹参便也学着张苍方才的模样,朝吕雉稍一拱手,旋即默然退回了殿侧。 只是没等曹参在位置站稳,吕雉那夹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便再次于寝殿内响起。 “既如此,便有劳平阳侯” “呃” 随着几根银针被曹参小心刺入刘邦的头顶,一声低微的呻吟声,便惹得众人不由朝榻前靠去。 就见病榻之上,老天子只稍皱了皱眉,便费力的将眼皮稍睁开了些。 “刘盈” “刘盈吾儿” “吾儿” 接连几声低唤,顿时惹得殿内众人屏息凝神,待听清老天子口中的话,又赶忙将刘盈推到了榻前。 看着眼前,已看不出丝毫生机的老爹,本就啼哭不止的刘盈,只又觉一阵泪意涌上眼眶。 就在刘盈险些要哭嚎出声之时,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了刘盈的肩上,将那不合时宜的泪水尽数压回了刘盈的泪腺中。 回过头,见母亲神情满是凝重的对自己一点头,刘盈终还是强自按捺住悲痛,在榻沿蹲了下来,将老爹那如老树般粗糙的手捧起,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之上。 “父皇” “儿臣” “儿臣在” 许是听到刘盈的声音,让老天子提起了一股心气,又或许是方才的针灸这才起了效果,老天子终是侧过身,由一旁的吕雉搀扶着,在病榻之上坐了起来。 只是在坐直的一瞬间,老天子眉头猛地一拧,便一把将刘邦扒开! “噗!!!” 一口乌黑发臭的血被吐出,连带着那片被张苍塞入嘴中的党参,也被老天子吐在了地板之上。 却见老天子又赶忙抬起手,将还没来得及手忙脚乱的众人阻止。 待刘邦再次抬起头,却是根本顾不上擦去嘴角的污血,只猛地将双手撑在刘盈的双肩之上,压得刘盈猛地一弯腰! 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一抹摄人锐意,更是根本不像是一个将亡之人。 “拟诏!” 一声中气十足的低吼,却根本没有让众人转悲为喜,只默然注视着一旁的萧何,将一纸白绢摊开,放到了曹参的面前。 见老爹这般模样,刘盈面容上的惊恐,也终是化作一阵绝望。 ——回光返照 ——这已经是刘盈第二次在老爹身上,看到这四个字 “迁!赵王刘如意,为淮南王!” “任!北平侯张苍,为淮南相!” “太子刘盈!继皇帝位!年十七加冠!亲政!” “着,安国侯王陵,任内史!” “令,酂侯萧何、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各兼皇帝傅。” “着” “着”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老天子的气息便再次浮动起来,险些从榻沿摔坐在地。 辛亏一旁的吕雉眼疾手快,这才拉着老天子的胳膊,将将在榻沿坐稳。 却见刘邦头都不顾上抬,就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般瞪大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刘盈。 被那双明明苍老,此刻却有极其有力的大手攥紧肩膀,刘盈却也顾不上吃痛,只垂泪看着老父亲,一阵点头不止。 “记住” “记住今日,肩上是怎样的沉,怎样的重” “日后,会比这更沉,更重” “千万” “千万别被压垮” “千万别” “别” 语带混沌的道出这句话,刘邦仍是瞪大双眼,却是再也无法支撑着身体,轻飘飘从榻沿滑了下去。 “陛下!” 众人一拥而上,却见老天子顺势滑到了刘盈的怀里,双手无力的悬在刘盈的肩后,那张苍老的面庞,则轻轻靠在了刘盈的额头之上。 父子二人就这样额头对额头,脸对着脸,又都紧闭着双眼。 看到这一幕,殿内众人纷纷停下所有的动作,缓缓站起身。 待萧何老泪纵横的上前,在刘邦身侧跪下身来,整个长信殿寝殿,便再也没有了直立着的身影。 “咚” “咚” “咚” 短短两年之间,独属于天子的九响丧钟,便再次响彻长安。 低沉哀婉的丧钟,伴随着一阵低吟,又逐渐汇聚成山川的哭泣声,将整个世界以长安为中心,在短短数日之内尽数染白。 也正是这九响丧钟,在历史的书卷上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将百废待兴的刘汉王朝,拉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第0281章 新君临朝 是日夜半,长信殿后殿。 站在一面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铜镜前,看着春陀为自己穿戴上天子冠玄,刘盈只一阵说不清的茫然。 老爹临死前,那死死盯着自己的凶狠眼神,仍似在刘盈的眼前徘徊; 长乐宫宫室响起的那九声丧钟,也都好像还在耳边缭绕; 就连刘盈脸上的泪痕, 都似乎并没有干。 但这也丝毫不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陛下” “公卿百官,都已至宫外恭候” 春陀一声低微的呼唤,终是将刘盈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将目光汇聚在面前的铜镜之上,看着镜中那仍旧瘦弱,却已头顶十二硫天子冠的少年,饶是对这一切都还感到接受不能, 刘盈也终只得深吸一口气。 “呼” “绝对不能被压垮!” “要支棱起来” 暗自给自己打着气, 刘盈终是将脊梁挺得笔直,侧过身,满脸郑重的望向身旁的春陀。 “母后,可至宫内?” 走出后殿,不等刘盈的脚迈下长阶,殿门旁便响起一声高亢的唱喏。 “起驾” 唱喏声落,刘盈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的集中在了长阶之下。 ——夜半寅时,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太仆夏侯婴的身影,便同那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黄屋左纛一起,出现在了长信殿外。 走下台阶,略有些哀痛的与夏侯婴稍一对视,君臣二人便默然低下头。 待春陀上前,从御辇上取下一方木阶,使刘盈顺利走入车厢之内, 便是一声清脆的响鞭,御辇自后殿, 缓缓朝着不过百步开外的正殿。 不片刻的功夫, 御辇便在正殿外停了下来,又是不等刘盈下车,站立于车厢侧的谒者便再清了清嗓。 “陛下驾临” “百官恭迎” 悠长的唱喏声后,便是公卿百官低沉的齐声拜喏。 “臣等,恭迎陛下” 听闻响动,刘盈却并没有如上一世那般,傻乎乎从御辇内探出头。 就见谒者又稍侧过身,明明是在同刘盈汇报,但那高亢嘹亮的嗓音,却好似刘盈是个高度听障人士。 “公卿百官元勋功侯皇亲国戚敬问陛下躬安” 到这时,端坐御辇之内的刘盈才稍一点头,却依旧没有起身。 “朕躬安” 便如此刘盈一句、百官一句,又让那谒者在中间扮演了几次传话筒,这场繁杂至极的拜礼,才总算是宣告结束。 待殿外众人谢礼起身,刘盈也终是从御辇中走出,却并没有多停留,而是快步来到不远处的凤辇旁。 “儿臣,恭迎母后。” 只轻飘飘一句话, 在场众人, 包括那扮演了好一会儿传话筒的谒者,都顿时面色怪异了起来。 “陛下此举” “当是有何深意?” 满是疑惑地与身旁的人眼神交流一番,众人却依旧没能打消心中的疑惑。 ——诚然,天子驾崩、太子继位,确实是汉室头一遭。 但光从方才,那繁杂至极的‘见礼’环节,其实就不难猜出:这套礼仪,是出自太子太傅叔孙通之手。 既然是出自叔孙通之手,那就必然意味着今日的整个过程,都会被叔孙通细致的做出预案。 如御辇从后殿到前殿,应该走多少丈多少尺,乃至多少寸! 如刘盈与群臣对答时,谒者应该维持怎样的语速; 乃至于,刘盈走下御辇之后,要走多少步才能刚好来到长阶前。 而在这样细致到令人抓狂的‘自创礼法’中,必然不会存在的一项,便是刘盈从御辇上走下,而后来到吕雉的凤辇前 “往数十日,陛下皆于长信殿,同大行皇帝同寝共食。” “莫非,此乃大行皇帝临终所托?” 正当众人各怀心绪之际,因刘盈的举动而愣了片刻的吕雉,也终是从凤辇中走下。 却见吕雉刚要俯身,向已经贵为汉天子的刘盈行礼,刘盈便恭敬的上前,躬身低眉,用双手扶住吕雉的一臂,缓缓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见此变故,众人纵是心有疑虑,也终是只能将手环抱于腹前,低头目送刘盈、吕雉母子走上长阶。 待片刻过后,御阶上传来一声轻微的提醒,众人才直起身,严肃的整理了一番衣冠,这才在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的引领下,自殿门鱼贯而入。 只方才发生的那一刻,让众人心中都莫名的觉得:今日,只怕并不单单是‘朝拜新君,以正名分’这么简单 待该与会的人一个不落的走入长信殿内,刘盈也终是将母亲吕雉扶上御阶,又轻轻按坐在了御榻之上。 ——按照已失传大半,且只剩模糊不清的片段的周礼,新君在没有加冠成人时继位,是不具有摄政能力的。 在这种情况下,究竟由谁暂时‘代替’年幼新君治理国家,便全看先皇的遗诏。 如周时,周公姬旦、召公姬奭,便曾分别辅佐年幼的成王、康王; 又如战国之时,嬴秦四年之内接连失去三代君主,秦王王位经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之手,落在了年仅十二岁的嬴政头上。 在将亡之际,担心嬴政无法掌控秦国的庄襄王嬴异人,便特意留下旨意,令嬴政之母赵后、丞相吕不韦共掌秦国大政,以至嬴政加冠。 而如今的汉室,便迎来了自周以来,第三个‘没成年就继位’的新君。 偏偏大行皇帝刘邦生前,并没有明确指定自己之后,由谁来‘暂掌国事’。 这样一来,按照默认的礼法顺序,以及汉室如今的实际状况,在新君刘盈成年之前,就应该由已经成为,或者说即将成为太后的吕雉,暂时行使天子的权力。 当然,与盛行‘后宫不得干政’之说的后世所不同,在皇帝年幼未壮时由太后摄政,对如今的汉室而言,并不算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反倒是后世之所以会有‘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太后不得干政的说法,恐怕就要归功于历史上的汉高后:吕雉了。 就目前的汉室而言,太后摄政,并不算什么僭越的事,就更别提坐在御榻之上了。 ——在历史上的吕后之前,太后位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新君年幼时可临朝称制,都是天下人心中默认的规则! 只不过,即便是在汉室,即便是吕雉,就这么被皇帝儿子扶坐在御榻之上,也还缺了最后一道手续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刘盈回过身,并没有坐在母亲身旁,而是稍侧过身,对朝班左侧的萧何稍一拱手。 “还劳丞相,宣大行皇帝遗诏于百官、公卿当面。” 听闻此言,早就准备好的萧何也是朝刘盈深身一拜,才缓步走上前,又背过身,正对向殿内众人。 待一旁的礼官拖着一方木匣走上前,萧何便取出匣中白绢,神情极尽庄严的将捐书摊开。 “诏曰:朕闻” “朕得天命而伐暴秦,后又” “今朕寿数已尽,临将宾天,不敢使社稷无后” “太子刘盈,允文允武,恭顺良善,得天下之共举、公卿百官之共赞” 将一纸润色过后的遗诏宣读而出,萧何已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却也终还是稳住鼻息,将那最为关键的一句,在这大殿之内朗声诵读而出。 “令:太子刘盈继皇帝位,暂不摄政,由皇帝傅萧何、曹参、王陵傅教为政之道;待年十七,行冠礼而成人,大婚,而亲政” 用最后的力气将最后这一句诵出,萧何顾不上调整呼吸,便赶忙回过身,率先朝御阶上的刘盈跪下身来。 “臣等,谨尊大行皇帝之遗诏” “丞相酂侯臣何,参见陛下” 萧何率先展出,殿内众人自也是赶忙跟上,一时间,整个长信殿内,便都被一个个官职、爵位、人名所充斥。 如此过了足足好一会儿,殿内的声响渐渐平息下来,刘盈才缓缓一点头,对殿内众人稍拱手一回礼。 至此,正式的君臣见礼环节,才算是走完了程序。 至于告庙环节,在昨日,先皇刘邦驾崩之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在朝臣百官的催促下完成; 告过庙,便算是取得了祖宗的同意;与朝臣见过礼,便算是定下了君臣名分。 再往后,便是下一个年初,刘盈改元之时,要举行的登基典礼了。 理论上,将这三道程序都走完,刘盈才算是正式接过了汉室的政权,而实际上,这三个环节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便是刚刚结束的君臣见礼缓解。 ——毕竟‘告庙’环节,祖宗即便是不答应,也根本没法表现出来;半年之后举行的登基典礼,也不过是题中应有之理,不可能出岔子。 可若是君臣见礼环节出了问题,那无论刘氏先祖多么愿意让刘盈继承皇位、半年后的登基大典办的多么隆重,也都没有丝毫意义。 原因很简单:君臣见礼,意味着朝臣百官、元勋老臣对先皇定下的人选,即皇位继承者表示认可! 有了这道程序,那就是君臣有别,如果不认可这个人选,那就要当场提出来。 如果这时没提出来,那便是认可了新君的身份,并明确承诺效忠新君;往后,就要守好臣子的本分,以对待先皇的态度,来对待这位新君了。 所以,萧何刚才宣读的这份遗诏,算是把‘刘盈登基’实际上的最后一道程序走完了。 到这一刻,刘盈的皇帝身份,才有了法理依据。 身份得到‘认可’,刘盈也没敢多耽搁,与众臣见礼过后,便步调稍快的走下御阶,将萧何从地上虚扶而起。 “丞相劳苦” 语调满是温和的表达慰问,又用指腹将萧何扶到一旁跪坐下来,刘盈才侧过身,对曹参稍一拱手。 “萧相年老,其余诸事,恐还当劳平阳侯” “喏” 听到曹参不出意料的答应声后,刘盈便回过身,重新自御阶走到御榻前,又对吕雉深深一拜,才终是在御榻之上安坐下来。 “宣诏。” 又一声宣诏,似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殿内众人却并没有面露疑惑,而是赶忙再次起身,齐齐跪在了殿中央。 “臣等,恭闻陛下诏谕” 众人行过礼,就见曹参小心的站起身,对刘盈又一拜,才学着萧何方才的模样走上前,接过礼官手中的诏书,又转过身背对刘盈。 “诏曰:先皇驾崩,朕甚哀之,又朕得大行皇帝以社稷重托,实不敢以不孝之面为效天下。” “令:举国丧,凡汉之民,皆戴孝三月” “速召齐王、赵王、代王、楚王、吴王朝长安,以赴大行皇帝之丧” “大行皇帝驾崩,朕得继皇帝位,又所为名不正,则言不顺。” “——尊:皇后吕氏为皇太后,居长乐而主朝政” “易:鲁元公主为鲁元长公主,与赐汤沐之邑” 听到这些意料之内的内容,殿内众人只神情严肃的直起身,又分别对刘盈、吕雉一叩拜。 “臣等,谨遵陛下诏谕” “臣等,参见太后” 到这时,吕雉的身份才真正在法理层面上,从皇后变成了皇太后;其坐在御榻上的‘僭越’之举,也终于补上了最后一道程序。 就见曹参话音刚落,御榻旁便一溜走出十数位宫女,将吕雉请到了御榻侧的屏风后。 片刻之后,吕雉身上的皇后冠、冕,便被换成了太后的直裾袍裙;头顶上的赤云簪,也已被梳成了丧偶老妇特属的盘发。 至此,刘盈从太子到天子、吕雉从皇后到太后的政治程序,才算是全部走完。 但刘盈的下一个举动,却再次出乎了朝臣百官的预料。 “大行皇帝宾天,朕甚哀之。” “朝中有司,皆暂以大行皇帝丧葬之事为先,余皆暂罢。” 就见刘盈语调沉稳的道出一语,又稍一沉吟,便抬头望向萧何身后,隔了好几个人的叔孙通。 “尊大行皇帝遗诏,复太子太傅叔孙通为奉常。” “令奉常有司,全主大行皇帝丧葬事,万不得有误!” “另,大行皇帝文治武功,泽被天下,实旷史罕见。” “着奉常有司为先,于公卿百官共议,制大行皇帝之礼、乐。” 第0282章 傻哥哥,老叔叔 就这样,刘邦驾崩、刘盈继位后的第一次朝议,便在刘盈一句‘别的事都想放在一边,先操办大行皇帝的丧事’的吩咐后,画上了一个略有些仓促的句号。 而此次朝议的内容,也并没有什么令人出乎意料的部分。 ——新君年幼,由太后暂掌朝政,&nbp;&nbp;直至君王成年,本就是自春秋战国以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即便今天,刘盈将这个想法透露的太过露骨了些,却也是无伤大雅。 至于刘盈最后让叔孙通官复原职,担任奉常,并制定专属于大行皇帝刘邦的礼、乐,&nbp;&nbp;其实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乍一听上去,‘制定专属于某人的礼、乐’,或许会让人有些不明所以。 但实际上,自‘礼’‘乐’二物出现在华夏大地时起,制定礼、乐,都只意味着一件事。 ——立庙! 所以,为先皇刘邦制定专属礼、乐,只是刘盈隐晦的说法; 直白点说,其实就是刘盈对叔孙通下令你们奉常牵头,朝臣百官商量着,准备给先皇立庙吧。 而为先皇立庙,放在其他时期的皇帝身上,或许多少还有些商量的空间。 但为刘邦立庙,却是根本不需要商量、考虑的。 ——早在登上皇位,向天下宣布‘刘汉社稷已立’的那一天,刘邦便已经凭借开汉国祚的功绩,为死后的自己预定了一座庙! 甚至就连庙号,其实也早已注定,根本没有什么商量的必要。 鼎立社稷,&nbp;&nbp;开一朝之国祚,为太祖也。 至于刘盈为什么要在这种必将发生,也必须要做的事情上,还要用那么隐晦的措辞,却也是让朝臣百官因刘盈的‘严谨’,而在心中对刘盈更重视了一分。 首先,为先皇立庙这种事,从孝道的角度来讲,当然是没错——老爹死了,做儿子的给老爹脸上贴点金,谁都挑不出不对。 但从‘民煮’,以及尊重朝堂、尊重朝臣百官的角度上,如果天子直接下令‘我决定给老爹立庙,你们去准备准备吧’,便多少有些违背‘社稷大事,君臣共议而决’而潜规则。 尤其是刘盈尚未加冠便继承皇帝之位,就更要维序这种表面上的‘民煮’,以表现自己对朝堂、对朝臣百官的尊重了。 其次,便是一个青史未有,头一次出现在华夏历史上的尴尬问题,使得刘盈,&nbp;&nbp;并不能直接说‘朕要给先皇立庙,你们去准备准备’。 ——作为开国皇帝,刘邦的庙号,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太祖! 而太祖庙,自古以来就被天下简称为太庙。 问题的关键,也正是在此。 ——如今的汉室,已经有一座太庙了······ 两年前的汉十年,太上皇刘煓驾崩,之后天子刘邦便下令为太上皇刘煓立庙! 而刘煓哪座庙,虽然全称是‘太上皇庙’,但简称,也已经被默认为‘太庙’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给刘邦立个‘太祖庙’,那往后,汉室就会有两个太庙。 很显然,作为刘汉社稷的法理依据和法统来源,开国皇帝刘邦的庙,必须是独一无二的,绝不容混淆。 所以,刘盈才以一句‘制定礼、乐’隐晦的提醒叔孙通,以及朝中的公卿大臣们大家伙,立庙这个事儿,咱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总不能真给先皇立第二个‘太庙’啊? 很显然,朝中但凡是个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也都听出了刘盈的这一层意图, 在散朝之后,几乎每一个有义务参与此事的朝臣,便都云集在了奉常叔孙通,以及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二人身边。 七天之后,刘邦入葬长陵之日,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也终是被丞相萧何摆在了新君刘盈案前。 ——大行皇帝开汉国祚,功当立庙,号曰太祖。 又纵观古今,功高莫过于太祖皇帝,凡谥法皆不能论;故朝臣百官共议,谥太祖皇帝曰高。 至此,驾崩的先皇刘邦,便已是被汉室盖棺定论太祖高皇帝。 至于刘盈为老爹刘邦所立的那座庙,也自此被称之为高庙······ · 汉十二年夏五月,长安东郊。 天子刘盈的身影,早早便出现在了长乐宫以东二十里处。 就见少年天子身着冠玄,外披麻丧,头顶硫冠,额系孝带,迎风屹立于御辇旁,似是在等候什么人。 在御辇旁,则是已经被任为未央宫宦者令的小太监春陀,以及带领着禁军武卒护卫御辇两侧的郎中令武虎。 没等一会儿,就见两架明明不算陈旧,却又沾满泥尘、灰土,丝毫看不出车主身份的马车出现在天边。 马车上的马夫饶是口干舌燥,满面泥尘,也仍是不住的挥舞着马鞭; 两架马车也并不是一前一后,而似是互无关系般,自顾自飞驰在直道之上。 片刻的功夫,两架马车便已驶近,看清等候于此的御辇,也只稍放慢了些许速度。 待来到距离御辇约五十步的位置,两辆马车便随着几声老马的嘶鸣,而停在了直道之上。 几乎是在马车停稳的同一时间,就见一道略显福态的身影从其中一辆马车内钻出,顾不上整理着装,便朝着刘盈的方向小跑而来。 待看清刘盈身上的麻丧,以及头顶系着的孝带,那人终是止下脚步,神情哀痛的呆愣片刻,便无力的瘫跪在了地上。 “父皇······” “父皇!!” “父皇~~~~~~” 哀婉的哭嚎声响彻云间,惹得刘盈也不由再度红了眼眶。 稍走上前,含泪将那道身影从地上扶起,刘盈的语调中,也已是悄然带上了些许更咽。 “王兄······” “嘶。” “王兄节哀······” 吸溜一口鼻涕,又将满面崩溃的兄长刘肥从地上扶起,刘盈又不忘拍了拍兄长的胖手,以稍作抚慰。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刘交也已是从另一辆马车内走出,由一名同样身穿丧父的青年扶着走上前,眼含热泪的稍呼出一口浊气。 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哀痛,就见刘交满目疮痍的侧过身,将手臂从身旁的青年手中抽回,这才正过身,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楚王臣交,参见陛下······” “楚王太子臣刘辟非,参见陛下······” 听闻刘交父子二人这声拜喏,刘盈也只哀痛的走上前,轻轻伸出手。 “王叔请起······” “太子请起·········” 将刘交从地上扶起,又对一旁得楚王太子刘辟非微微一点头,刘盈便自然地上前扶住刘交的胳膊,语调中,却又立时带上了更咽。 “王叔。” “父,父皇······” 半句话都还没道出口,刘盈便又带上了哭腔,愣是没能将后半句话说完。 却见刘交惨笑着抬起头,在刘盈面庞之上深深注视片刻,才又缓缓低下头。 “陛下节哀······” “皇兄英明神武,引天公嫉羡。” “陛下当承继皇兄之志,以安此万里江山、宗庙社稷······” 听闻刘交此言,刘盈也垂泪一点头,又擦去眼角的泪珠,才扶着刘交转过身。 见身后的兄长刘肥,还似一个孩童般嚎哭抹泪,刘盈便扶着刘交稍走上前。 “三日前,父皇已入葬长陵。” “王兄、王叔,不若便同朕共辇,向入长安暂歇,再往长陵吊唁吧······” 闻刘盈此言,刘肥自是置若罔闻,仍是用手臂不断地擦着泪水,活脱一副小孩被抢走玩具的模样。 倒是被刘盈扶着的刘交闻言一愣,不假思索的将手轻轻一抽。 “陛下美意,臣,受宠若惊······” 就见刘盈赶忙正过身,对刘盈稍一拱手,才面带忐忑道“然御辇,天子之物也,臣者,社稷之臣也;” “臣子之身,而用天子之物······” “此,恐非人臣之道。” “还望陛下赎罪,许臣自乘车,而随于圣驾之后······” 轻声道出此言,不等刘盈开口,就见刘交已是侧过身,一副这就要回到自己马车上的架势。 见此,刘盈却再次吸了下鼻涕,才上前将刘交稍一拦。 “王叔不必如此拘谨。” 说着,刘盈又侧过身,满目哀沉的看向仍哀苦不止的兄长刘肥。 “父皇驾崩,朕未冠而肩社稷之重,纵心有言,亦欲言于人而不得。” “王兄、王叔远来,何不稍闻朕之心语,也好使朕稍得舒心?” 却见刘交闻言,仍就没有丝毫迟疑,便再次面带愁苦的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然臣以为,君臣之礼、上下之序,断不可乱之。” “还望陛下恤臣之意,稍行宽恕;待入宫中,臣,必于陛下彻夜长谈,以疏陛下之念······” 言罢,刘交再次朝刘盈深一拜,而后便在王太子刘辟非的搀扶下,朝着不远处,那架根本看不出是‘王驾’的马车走去。 见刘交如此固执,刘盈也只好打消念头,回过身,见刘肥依旧是一副哀嚎不止的模样,面色只稍一僵。 “嗯······” 暗下稍一思虑,刘盈便调整好面容,走上前,扶起刘肥的手。 “王兄节哀······” “待入宫中,弟于王兄,再言此间之事······” 对于刘盈口中道出的话,齐王刘肥却仍似是充耳不闻,只仍啼哭着,任由自己被刘盈扶着,向不远处的御辇走去。 待刘肥被刘盈扶上御辇,又下令回宫,御辇便缓缓朝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只不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御辇后,那辆坐着刘交、刘辟非父子二人的王驾之上,楚王刘交却是掀起了车帘,神情严峻的注视着不远处的御辇。 “父王。” 一声轻唤,顿时吓得刘交赶忙松开车帘,待看清是儿子刘辟非,这才不由稍松了口气。 见刘交这般模样,王太子刘辟非却是悄然皱起了眉。 “父王。” “齐王今日之作态······” “往日,齐王便曾为皇后养于膝下,与陛下更情同手足。” “齐王今日之举,陛下······” “当是不会怪罪?” “屁话!!!” 却见刘交猛地发出一声低吼,又后怕的掀开车帘,看了看王驾周围。 确定车外没有‘隔车之耳’,刘交又略带警告的看了看御车的马夫,才终是将目光收回,满是严肃的看向眼前的刘辟非。 “陛下向来宽仁,于齐王情同手足,又稍年幼于齐王;齐王稍有僭越,陛下确或视若无睹。” “然今之汉家,可并非只陛下做主!” 神情满带惊恐的道出一语,刘交不忘将上本身再俯下些,音量更是再压低了一分。 “寡人闻,先皇驾崩次日,陛下便于长信殿明言太后居长乐而掌朝政,直至陛下加冠!” “——须知陛下今,年不过十五而已!” “男年二十加冠,陛下若欲加冠亲政,还当复五载!” “此五载,便皆由太后全掌汉室!” 说到这里,刘交的面容之上,已尽是一抹骇然,以及一抹深深地担忧。 “先皇尚在之时,吕氏,便屡屡有僭越之举。” “更彭城之战,先皇兵败,周吕侯吕泽更威逼先皇,以立陛下为王储!” “后周吕侯战殁代北,吕氏方稍恭谨了些;然前岁,太上皇驾崩,先皇欲易储之时,太后更只皇后之身,便迫先皇全消易储之念!” “先皇尚在之时亦如此,何况今先皇大行,又彼时之皇后,已为今日之太后,更全掌汉祚?” 满是担忧的道出此语,刘交终是再度直起身,将车帘稍掀起一脚,望向前方的御辇的目光中,尽是忧心忡忡。 “先皇大行,皇后又以太后之身临朝。” “齐王今日之举,纵陛下不怪,皇后,亦绝不能容······” “唉~” “皇兄尸骨未寒,便临此变······” “但愿再出长安之时,寡人,仍可于齐王共出函谷,以就封国······” 语带唏嘘的道出此语,刘交却依旧抓着车帘,望向御辇的目光,也不由愈发深邃了起来。 “更况陛下,乃皇兄之子······” “于齐王今日之举,陛下,亦未必无怀恨于心······” “齐王······” “唉·············” 7017 。 第0283章 迫不及待的吕氏 “儿臣,参见母后。” 长乐宫,长信殿。 先皇刘邦尸骨未寒,长安城仍是随处可见的白孝,才刚成为太后不久的吕雉,便已住进了本属于汉天子的长乐宫。 只不过,与刘盈前世所稍有不同的是:这一世, 是刘盈主动提出,或者说让出了长乐宫。 见刘盈朝自己一板一眼的拜喏,吕雉本就有些迟疑的面容,不由更带上了些许试探。 “齐王、楚王,可都去过长陵了?” 却见刘盈闻言,只浅笑间点着头,自然地走上前,在吕雉身旁坐了下来。 “唯。” “王兄、王叔,皆已往长陵祭奠高皇帝,此刻,当正往长乐而来。” “及赵王、代王、吴王,或仍要数日,方可抵长安。” 听着刘盈语调中,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淡然,吕雉也不由浅浅一笑,顺手将刘盈的手拉过。 “如此便好。” “待诸王皆至,皇帝还当设家宴,以稍疏宗亲情谊于诸王。” “另高皇帝驾崩,当与诸王之一应赏赐,皇帝,也当先行筹措” 闻言,刘盈只挤出一抹僵笑,乖巧一点头,旋即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了脚边的地板之上。 看着刘盈再次流露出这番神容, 吕雉终是将心中的孤疑尽数撇在一旁, 轻叹着拉过刘盈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高皇帝大行,吾儿又年幼” “往后,便独遗吾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更要看顾宗庙、社稷” “唉” “就是苦了吾儿” 却见刘盈闻言,只神情哀婉的稍抬起头,满是疼惜的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眸。 “孩儿不苦。” “倒是苦了母后,还要替儿分此重担” 言罢,母子二人便这么互相依偎着,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一会儿,就听吕雉冷不丁一发问,惹得刘盈也是直起身,略有些严肃的看向吕雉。 “高皇帝大行,吾儿新君即立,当知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听闻此问,刘盈的面容稍严肃了些,心中, 却是一阵警铃大震! 刘盈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吕雉这一问, 究竟是如何出现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的。 ——苦苦‘栽培’刘盈的吕氏外戚,恐怕迫不及待的想要收获些什么了 在心中提起十万分的警惕,刘盈的面容之上,却是悄然涌上一抹思虑之色。 “嗯” “母后之意,孩儿明白。” “孩儿,也确有一事,欲奏请母后。” 说着,刘盈便略带迟疑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却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试探。 “朝中三公、九卿,多乃高皇帝于岁首复设,除当罢之太尉,余者,多恐别无良选。” “然郎中令一职” 似有深意的将话头一断,便见刘盈似是有些心虚般深吸一口气。 待吕雉望向刘盈的目光愈发迫切,刘盈才面露忐忑道:“母后亦知:郎中令者,全主宫中禁卫、中郎,又肩护驾之重担。” “今之郎中令武虎,虽亦乃元勋功侯,然往日,于母后、于儿,皆无甚知解” “故儿意,郎中令一职,恐还当任之以以吾家信重之人,方为稳妥?” 果不其然,刘盈此言一出,吕雉的面容顿时带上了一抹喜悦,只是在嘴上,吕雉却依旧没有犯错。 “此事,倒也不急。”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人心思定,若于此刻任免九卿,难免使朝局动荡,物议纷起” 听着老娘这番话,纵是对老娘并没有什么不满,刘盈也是不由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 嘿! ——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是你,说‘急不得’的也是你! 好话赖话,全让你吕氏说了! 但抱怨归抱怨,对于老娘的这个举动,刘盈也还是能理解。 毕竟再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刘盈堪堪欲坠的储位,都是仰赖此刻让刘盈有些不满的‘诸吕’,才得以稳固下来的。 虽然大多数时候,撑着刘盈没从太子之位上跌下来的,都是如今的太后吕雉,但‘诸吕’众人,也是刘盈储位得保不可或缺的因素。 这就好比后世的家族公司。 ——作为准董事长的刘盈,却始终被董事长刘邦嫌弃,碍于e吕雉,才迟迟没有更换继承人选。 在这个过程中,迫使董事长刘邦保持原状的,自然是e吕雉占大头;但帮着吕雉做具体工作的‘自己人’,显然也都有功劳。 而现在,老董事长退位,新董事长刘盈上任,e吕雉,也已经成为了大权在握的代理董事长。 在这个时候,曾经帮助过刘盈的‘自己人’们想要收获胜利果实,出任一些更高等级的职位,也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当然,最主要的是:刘盈这句话,也并不完全是装腔作势。 ——相较于除了名字,再也没有任何可供刘盈权衡的梁邹侯武虎,显然是让母族吕氏出任贴身保镖:郎中令一职,更能让刘盈感到安心些。 再有,便是曾或明或暗许诺吕氏众人‘来日必有厚报’的吕雉,也需要拿出一块骨头,打发一下自己那一家不中用的亲戚。 想到这里,刘盈总算是将心中的恶心按捺了下去,稍一思虑,便朝吕雉咧嘴一笑。 “母后所言甚是。” “高皇帝尸骨未寒,朝中公卿之职纵有不妥,亦不当急于易之。” “然虽不急于任、免,亦或可稍行商议,以定后继之人选?” 见刘盈如此贴心的给自己提上台阶,吕雉自也是颇为满意的顺坡下来。 “倒也是。” “先行定下人选,待日后再任之,亦无不可。” 不着痕迹的‘接受’刘盈的提议,吕雉的面容之上,也终是涌上了一抹由衷的笑意。 “既如此,皇帝以为:何人当可负郎中令之重?” 闻言,刘盈只笑着对吕雉一拱手,面上虽稍带俏皮之色,但语调中,却是一股气质中自带的严肃。 “儿以为,建成侯老成谋国,又于吾家干联颇深,或可信,而用之” 从长乐宫走出,坐上御辇,行驶在返回未央宫的街道之上,刘盈的面容,只一股说不清的憋闷。 道理,刘盈都明白。 ——作为刘盈得以继承皇位的‘功臣’,吕氏提出一些诉求,并没有什么部队。 ——作为吕氏的大家长,因‘天子年幼’而得以暂掌朝权的吕雉,也确实应该稍微照顾一下自家亲戚。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刘盈总觉得,这种万物都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让刘盈莫名的感觉到一股懊恼。 而且这股懊恼,和前世还有所不同! 前世,刘盈懊恼的,是自己堂堂天子之身,却过的不如一只鸟快乐、自由,手中更是毫无权柄可言! 这一世,情况显然比前世好了很多,刘盈虽然还是没能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掌政,但也起码保留了在一些事物上,向母亲吕雉提建议的权力。 如长乐宫、未央宫的分配方案,便是在刘盈主动提出‘谁掌权,谁住长乐’的建议后,才在吕雉的允许下,达成了‘太后居长乐,皇帝居未央’的结果。 又如方才,刘盈主动开口提议,才为自己的舅父吕释之,争取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准郎中令’的官职。 和前世什么都不能管、什么都不能问的黑暗岁月相比,如今的状况,显然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即便如此,刘盈却依旧不时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简单来说,便是刘盈总觉得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迫使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要管,且什么都要掌控的人。 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愈发让刘盈感到‘自己无法掌控’的一切,也让刘盈渐渐有些恼怒了起来。 偏偏这一切,又都被刘盈身旁的新任宦者令:小太监春陀看在了眼里 “陛,陛下” “嗯?” 小太监一声轻唤,将刘盈的思绪拉回眼前,又下意识一皱眉,下的小太监赶忙一低头。 可话已说出口,天子都因自己的呼唤而看向自己,春陀此刻就算是想打退堂鼓,也是没有了退路。 在心中稍一权衡,春陀终还是一咬牙,小心斟酌着用词,才对刘盈沉沉一拱手。 “禀陛下。” “近些时日,宫中内侍、婢女,于各宫门,似皆颇有微词” 嘴上说着,春陀不忘抬起上眼皮,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刘盈的神情变化。 “说是” “说是司马门、作室门两门卫尉,近些时日总是有些” “呃,总是有些,擅离职守?” “宫人出入宫门,似是,都不必再凭宫牌了” 此言一出,刘盈方才还淡然的面容不由一紧,望向春陀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寒意。 作为一个宦者,尤其是未央宫众宫女宦官的头子:宦者令,春陀的话,并没有说的太明白。 ——司马门、作室门两门,皆是位于未央宫北墙的宫门。 按照春陀的说法,这两道宫门,最近颇有些‘谁都可以自由出入’的意思。 而刘盈却从春陀的这句话中,听出了另外一层隐晦至极的提醒。 “若是朕没记错的话” “司马门、作室门二门之尉,皆乃吕氏子侄吧?” 若有深意的道出一语,见春陀赶忙将头再低下去些,刘盈的嘴角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一抹满含讥讽的笑意。 “朕还听说,近些时日,凡吕氏子侄、部旧,皆可谓门庭若市,访客往来不绝啊?” “可有此事?” 却见春陀闻言,只赶忙将头稍抬起些,飞快的给出答复,便再次将头低了下去。 “宫外之事,奴不知,亦无从听闻。” “只宫中,似多有物论,乃言诸吕之不当” 闻言,刘盈只满是意味深长的一笑,便侧过头去,朝车窗外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吕氏” “嘿” “果不其然呐” 在过去的两个月时间,身为太子的刘盈,就一直和已故的先皇刘邦待在长乐宫长信殿。 而在这两个月内,如果有人做了统计的话,那就必然会发现:父子二人谈话间出现频率最高的二字,便是‘吕氏’! 从彼时的皇后吕雉,到吕释之、吕台、吕产、吕禄等吕氏外戚男丁,再到灌婴、傅宽、靳歙等‘周吕部旧’ 但凡是有关‘吕氏’的谈话,便总能在彼时的老皇帝刘邦口中,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朕卯时合眼,吕氏辰时必反! 而眼下的实际情况,虽然没有刘邦曾预料的那么夸张,但从‘君臣之道’的角度来讲,却也相差无多了。 看看春陀? 堂堂未央宫宦者令,比二千石的太监头子,都到了只能拐弯抹角,提一嘴‘吕氏偶有几人,稍有些擅离职守’了! 若是换了旁人? 嘿! 常言道:活不得罪官,死不得罪监! 太监这个群体,撇开别的不说,单就‘记仇’和‘坏事’两项的天赋,那绝对是青史罕有的! 得罪了这个群体,还能好端端为官做吏的,不是有滔天背景,就是手握滔天权柄! 而司马门、作室门,区区未央宫两道宫门的门尉,千石级别的官儿,就已经让身为宦者令的春陀,都只能拐弯抹角的上眼药了 “不急” “且不急” 目光阴冷的发出两声呢喃,刘盈只头都不回,朝身侧的春陀一虚指。 “往后,凡朕不在之所,都带着眼、耳,好生查探着。” “于朕独会,再带上嘴” 如是做下交代,刘盈便将车帘放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今的吕氏,非但春陀惹不起,就连身为皇帝的刘盈,乃至于曾经的刘邦,都同样惹不起! 而前世的经历告诉刘盈:自己,根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多浪费时间。 毕竟有些事,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要想做到这样的事,需要时间,需要积累,同时,也需要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第0284章 出人意料的双簧 不几日的功夫,其余几位宗亲诸侯,便也在齐王刘肥、楚王刘交之后,陆陆续续抵达了长安。 代王刘恒、吴王刘濞两个‘老实人’还好,规规矩矩去过长陵,吊唁过先太祖高皇帝,便老老实实把自己锁在尚冠里的府邸之内, 静静等候起了天子刘盈,以及太后吕雉的召见。 倒是最后赶到的赵王刘如意,当着整个长安,乃至于整个天下的面,上演了一出‘孝子服丧’的戏码。 ——刚满十岁的皇三子刘如意,在长陵下的高庙, 足足跪了三天三夜,愣是没起身!!! 一时间, 整个长安议论纷纷,凡是正经人,无不言赵王‘恭孝良善’,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之子。 此事之后,长安朝堂只一反常态的陷入沉寂,就好似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就连一向以‘给天子添堵’为专业技能的汁方侯雍齿,都罕见的选择闭嘴,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看法。 长乐宫内,一股莫名而来的怒火,正在太后吕雉居住的长信殿缓缓积攒起来,不知何时,就要将什么人吞将下去。 而在得知此事之后,刘盈只赶忙下令八百里加急传书:召赵相汾阴侯周昌入京! 做下这么一个交代之后,刘盈,便也暂时顾不上这个蠢弟弟的死活了。 因为另外一件事, 将整个长安朝堂,包括天子刘盈、太后吕雉的注意力,都尽数吸引了过去 汉十二年夏六月甲子。 长乐宫,长信殿。 自先皇刘邦驾崩以来,长信殿,也终是第一次迎来了太后吕雉、天子刘盈同至,公卿百官齐聚的大型朝会。 ——朔望朝。 朔望朝,顾名思义,便是举行于每月朔日、望日,即初一、十五,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谒之礼的朝仪。 在过去,天子刘邦常年不在长安,朝堂大小事务都为酂侯萧何所掌,供朝臣百官行朔望朝谒之礼的朔望朝,自也就被五日一次的常朝无限期替代。 而刘盈登基之后,朝臣百官虽然理论上具备了‘朔望朝谒,朝拜天子’的必要,但一来先皇刘邦丧事未毕,二来天子刘盈年幼,尚未掌政。 所以过去一个月内的两次, 即五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便也延续着先前的情况,继续按常朝进行了。 而今天,太后吕雉、天子刘盈虽然都没有明确下令‘举朔望朝’,但光是从与会人员的阵容就不难看出:今日这场朝议,就算不是朔望朝,也绝不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常朝! 原因很简单:理论上,每五日一举的常朝,是朝堂纯粹用来议政的政治会议,与会之人,皆为朝臣。 如朝中三公九卿,以及各自部门的有司千石、二千石,才会出现在常朝之上。 而今日,除了这些有职在身的朝臣,其余那些赋闲在家,左享成千上万户食邑,又身无官职的功侯贵戚,却也是尽数到场。 从这就不难看出,今日这场‘举行于朔日的常朝’,究竟有多么与众不同。 毕竟汉室权力金字塔顶尖部分上一次聚这么齐,还是先皇刘邦驾崩之时,朝中元勋功侯、公卿百官共入宫中,拜谒新君刘盈 “夏五月中旬,太尉、曲逆侯来报:先前败走北上,久滞北墙左右之叛王卢绾,闻先皇驾崩,便已绝忠汉之念,率起部众北入幕南。” “此刻,叛王卢绾,当已至匈奴单于庭,效忠于狄酋冒顿帐下” 语调清冷至极的坐下开场白,端坐御榻之上的吕雉便在殿内稍缓视一周。 “众卿以为,于叛王卢绾,吾汉家,当以何为对啊?” 吕雉此言一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千石官员,只下意识想要出身,却尽数被各自的上官冷眼一瞪,便略有些迷茫的打消了出班奏对的念头。 便是端坐于吕雉身侧,摆出一副泥塑雕像模样的刘盈,也是不由面色沉凝的低下头,似是在考虑什么令人纠结的事。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见殿内竟没有一个人出身答对,吕雉的面容之上,只更多了一分冷意。 “平阳侯。” 清冷的一声轻呼,便将吕雉稍昂起头,望向朝班左侧,紧挨着萧何跪坐于次席的曹参。 “卢绾,乃太祖高皇帝之元从。” “平阳侯,亦自丰沛而起,为太祖高皇帝所用。” “便由平阳侯一言:于叛王卢绾,吾汉家,当如何应之?”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的汇集在了曹参身上,只众人的面容之上,悄然多出了一丝顾虑,以及忌惮。 却见曹参闻言,只稍沉吟一措辞,便起身上前,对御阶上的吕雉、刘盈分别拱手一拜。 而后,便是曹参一语,在长信殿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禀太后。” “燕王卢绾,早先多蒙太祖高皇帝之恩,先为太祖高皇帝敕封为侯,更以汉都长安为封邑;” “后臧荼兵反而败亡,更使卢绾异姓而得王燕蓟。” “如此隆恩,实可谓吾汉家绝无仅有,太祖高皇帝于卢绾,亦可谓,仁至义尽” 轻描淡写的道出这句话,曹参便将话头冷不丁一转。 “去岁,陈豨乱代、赵,韩王信奉狄酋冒顿之令率兵南下,以为陈豨外援,终为上将军棘蒲侯,飞狐都尉柴武斩于阵前!” “失汉奸韩信,匈奴于吾汉家,便可谓再无熟知、熟解之人。” “岁首冬腊,臣亦得边墙来报:韩王信为棘蒲侯所斩,狄酋冒顿大怒,已视韩王信所部为无用,逐其部众至幕北荒芜之所。” “故于卢绾,狄酋冒顿,当视重者甚!” 面不改色的道出这句满含信息量的话,便见曹参将上身一挺,旋即郑重一拜。 “叛王卢绾,蒙太祖高皇帝之恩而不知报,异姓得王燕蓟而不思忠,今更即为北蛮走狗,复行韩王信之故事!” “臣以为,当依汉律,罪卢绾以谋逆,夷卢绾全宗,以效天下!” 只此一语,便惹得殿内众人目光惊骇的侧过身,齐齐望向曹参那孑然而立,好似大公无私的身影。 便是吕雉身侧的刘盈,望向曹参的目光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审视,和孤疑 卢绾究竟应该如何处置,或者说应该怎么定性,根本就不是问题的关键。 ——早在卢绾下定决心,要跟已经叛乱的陈豨同流合污之时,一个‘叛贼’的帽子,就已经扣死在了卢绾的头顶之上! 真正让殿内众人,乃至于刘盈都感到惊诧的,是曹参那句极不起眼的话。 ——臣得边墙来报! 对于不熟悉汉室政治体系的人而言,曹参身御史大夫之贵,位列三公,又是板上钉钉的‘准丞相’,能得到从边墙传回的军事情报,似乎并没有什么稀奇。 但在了解汉室朝堂的人看来,曹参此言,却足以令人对这位即将结果萧何肩上的重担,成为汉相的元勋,提起十万分的重视! 如今汉室的政治体系,乃起自战国末期,尤其是统一天下之后的秦廷,在后世,普遍被史家称为:三公九卿制。 其中,三公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 九卿,则为内史、少府、典客;奉常、廷尉、宗正;以及卫尉、太仆、郎中令。 在后世大多数人看来,三公九卿制,似乎就是以丞相为首,余者各有专责,自上而下的树干型政治体制; 但实际上,凡是对秦汉史有了解的人,就必然会发现:秦汉九卿,完全可以按照职责类型,划分为三个部分。 ——掌内政的内史、少府、典客;掌司法监管的奉常、廷尉、宗正;以及掌兵事的卫尉、太仆、郎中令。 而这三类职责,又与三公的主体职责高度相似:丞相掌内政,太尉掌兵事,御史大夫掌监察。 实际上,这也正是三公九卿制,最不为后世人所熟知的一面。 ——作为内政第一责任人的丞相,虽然被习惯性人作为‘百官之首’,但实际上,丞相理论上的直系下属,只有少府、内史、典客三人! 其中,内史管理关中以及天下农事,典客负责中央与诸侯、藩王之间的沟通,少府则主掌建造、储蓄,以及建筑、水利; 太尉也一样:虽然名义上掌握‘调用天下兵马’的权柄,但理论上的直系下属,也只有卫尉、太仆、郎中令三人。 这三人的职责,自也是不必赘述:卫尉掌宫廷宿卫,太仆掌天下马政,郎中令,则专职保卫天子的安全。 这也正是历史上,‘太尉’一职始终被视作高危职业,且大多数遭受帝王猜忌、不得善终的原因。 而曹参如今的官职,是理论上具有监察天下之职责的御史大夫,理论上的直系下属,为奉常、廷尉、宗正三人。 这三人的职责,自也是一目了然。 奉常,负责从礼法的角度出发,判断某人或某事有没有错; 廷尉则是从律法的角度出发,判断某人或某事合不合法; 宗正,更是肩负监察皇室宗亲,以礼法、律法为参照,以监察、惩治宗亲皇室的重担! 如此说来,三公九卿制的核心内容,就一目了然了。 ——丞相,便是专掌内政的总理,下辖典客、内史、少府这三个各有分工的副手; 太尉,则是掌兵马的总司令,同样有卫尉、太仆、郎中令这三个职责各异的下属; 御史大夫,则类似记检监察部门,也有奉常、廷尉、宗正这三个专职副官。 而如今的汉室,虽然还处于‘百废待兴’的建设期,政治体系也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框架,但朝堂的日常运作,也基本还是按照这一套体系去运行。 看明白这些,再回过头,就不难看出曹参‘得边墙来报’,究竟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负责监察的记委一把手,居然称自己收到了边防军事情报! ——尤其还是早于朝堂,甚至早于天子刘盈、太后吕雉收到的!!! 这样的事,无论发生在任何一个文明、任何一个时代下的任何一个政体,都足够骇人听闻!!!!!! 试想一下,在内政、军事、监察三权分立的三公九卿制度下,监察一把手,居然是第一个收到敌对国内部情报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促成这种情况发生的,只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种,便是身为监察一把手的御史大夫曹参,已经具备了足以和军事一把手,即太尉周勃相提并论的军事权力! 如果是这样,那刘盈,也就不用再考虑什么‘如何收拾不懂事的娘家亲戚’‘怎样打造一个另世界瞩目的汉室’了,只需要穷尽一生,将权柄滔天的‘曹参逆党’铲除,就足以算得上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了。 但好在前世的经历,让刘盈十分笃定:这种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甚至直接就是零。 而第二种可能性,是发生概率最大,也最让刘盈感到心绪沉重的 “平阳侯所言,亦非无理。” “正所谓国法无情,又更卢绾,不过一判汉之贼?” 众人低头思虑之际,却见御榻之上,吕雉只朝曹参微微一点头,便缓缓从御榻上起身。 之后发生的一幕,更是全然出乎了殿内众人,包括刘盈的预料 “然往日,北蛮匈奴的韩王信为走狗,于吾汉家之北墙,可谓无所不知。” “今韩王信已亡,若再使燕王卢绾继行韩信之事,于吾汉家,恐百害而无一利。” “更况卢绾,终乃太祖高皇帝之手足至亲,不过误入歧途,方得今日之果” 语调平淡到好似在闲谈家常般,道出这番与自己的人设严重不符的话,吕雉便又缓缓一点头。 “嗯” “便如此吧。” “行令少府:于尚冠里长安侯府再行修缮,遣奴仆不时洒扫;一应陈设,皆当如故。” “另着相府国库,岁以万户之食邑,与长安侯食邑租税,岁藏百金于长安侯府。” “待来日,长安侯重归效吾汉家,再于侯府自取之。” 言罢,吕雉便似是说了句稀松平常的话般,极尽淡然的昂起头。 “众卿,可还另有要事?” 第0285章 樊哙回来了啊···
“公卿百官,都回去了?” 语调清冷的一问,见春陀只赶忙一点头,刘盈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微一挥手,示意春陀退下。 待宣室殿内,再次只剩下自己一人, 刘盈终是满怀思绪的坐上御榻,更索性躺了个‘大’字出来。 “呼~” “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满是疲惫的发数一声长叹,刘盈的面容之上,更是顿时涌上了些许苦涩,与无奈。 今日, 发生在长信殿的那一幕,或许朝臣百官还没反应过来。 但作为如今天下, 堪称最了解吕雉的人, 刘盈,看的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 ——双簧戏! 吕雉亲自搭戏台,并和‘名角儿’曹参一起,唱了一出精彩绝伦的双簧戏! 而这场戏的曲名,便应当是宣示! 或许在外人看来,今日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卢绾叛逃匈奴,曹参建议诛杀留在汉室境内的所有卢氏族人,却被吕雉委婉拒绝。 表面上看,今天的事,就是这么简单。 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就不难发现今日这件事,绝不仅仅只是这么简单。 现在,是什么时候? ——先皇刘邦驾崩,刘盈年幼即立, 汉室百废待兴,主少国疑! 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作为皇权保险锁的太后吕雉,其一举一动,都必然暗含着海量的政治用意。 而曹参今日的表现,便是吕雉的第一层用意······ “得边关之报······” “呵······” “母后这是借曹参的口警告朝臣只要愿意,便是逃去匈奴的卢绾,也绝逃不脱母后的手掌心······” 又是一声满带萧瑟的哀叹,刘盈只憋闷的翻了个身,朝御榻以里的石壁方向侧躺了下来。 今日这场政治秀,表面上看上去,只是身为朝堂临时掌控者的吕雉,同未来的丞相曹参,就‘卢绾应该怎么处置’这个问题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但其中暗含的第一层用意便是都看好了,只要哀家愿意,就连逃到匈奴的卢绾,哀家也动得! 至于随后,吕雉隐晦的表达出‘许卢绾戴罪立功’的意图,顺势下令‘长安侯府一切如故,岁给丰邑租税’, 则是大棒挥下之后, 给公卿百官的甜枣,或者说定心丸。 ——看看,卢绾一个叛贼,哀家说不计较,就能不计较! ——过去那些跟哀家过不去的刺儿头,也不用磨磨唧唧的了,赶紧上来跪地磕头,报效太后吧? 就这么一收、一放,原本被刘盈视作‘登基头五年之首要强敌’的元勋功侯集团,便被太后吕雉易如反掌的拿捏住了。 最关键的是就连这一收、一放的媒介——赦卢绾谋逆之罪,许其戴罪立功,也是‘卢绾谋逆,叛逃匈奴’一事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老辣······” “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合的形容了······” 在前世,刘盈虽然知道老娘很厉害,厉害到能让老爹都不敢轻举妄动,但具体厉害到什么程度,刘盈却根本说不上来。 而这一世,或者说这一刻,刘盈心中,终于有了明确的认知。 ——如果说已故的太祖皇帝刘邦,是野路子出身,深讳以厚黑为核心的帝王之术,那吕雉,便掌握了教科书级的正宗朝堂权谋之术! 换个说法,便是先皇刘邦,凭的是个人性格本有的厚黑,以及对人心的理解,再加上后天的历练,才成为了一个合格,乃至英明的君王; 而吕雉,却是极具底蕴的权谋之术掌控者! 放在后世的影视界,先皇刘邦,大概会是一个跑龙套出身,最终拿到影帝的励志按理; 而吕雉,则是自小稳居‘优秀’线上,科班出身,基础雄厚的‘专业人士’。 这样一个专业人士,在过去,是太子刘盈的护身符; 在如今,是少年天子,以及脆弱的刘汉社稷的保险锁; 但未来······ “呼~” “但愿未来,母后,还是那个母后吧······” “毕竟百年之后,为母后焚香祭奠的,是朕,与朕的子孙后嗣······” “这古往今来,哪有侄子悼念婶子的道理?” 稍安慰自己一番,刘盈也只好放下心中的顾虑,将注意力转移在了这件事的本质之上。 ——不得不说,吕雉今日对‘卢绾叛逃匈奴’一事的定性,绝对堪称教科书级别! 要说卢绾,一个坐实了‘谋反’之名的异姓诸侯,别说是族诛了,便是朝堂下令‘天下凡卢氏者死’,也绝对算不上太过分。 但从理性的角度来看,杀几十上百,乃至全天下所有姓卢的人,根本无法对已经发生的事,产生任何影响。 卢绾已经跑去草原了,大概率不会回来,也回不来了。 对于自己留在汉室的族人,恐怕在决定逃跑的那一刻,卢绾也早就做好了‘下辈子再见’的心理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吕雉的决定,便算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所能作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了。 ——就事论事,一切决定都以利益为核心! 卢绾北遁匈奴草原,已经是既定事实;再追究卢绾‘判汉匈奴’,也根本无法为汉室带来什么好处了。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将过去的事翻篇,重新看待‘卢绾’这个人。 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不再将卢绾视作‘判汉降胡’的汉奸; 而是视作一个从天而降在匈奴草原,且大概率会受到匈奴单于庭重视,能轻易或许草原内部讯息、情报的汉人! 这样一来,卢绾的问题,就非常简单了。 邻居家的大块头,有个我家亲戚? ——那还管什么以前关系好不好啊! 倾家荡产、卖血卖肾,都得把这个亲戚哄高兴了,好打听打听隔壁家大块头,最近究竟在干嘛! 今日的吕雉,便是这么做的。 恢复卢绾长安侯的封爵,并给予与一万户食邑相当价值的租税,看上去是稀松平常。 但别忘了。 吕雉交代相府每年拨给空无一人的‘长安侯府’的,可是每年百金! 如果真的是安一万户的食邑,那这一万户的租税,一年也不过是二十万石粟米。 放到市面上,按照今年的粮价,二十万石粮食,便是一万万钱。 听上去,一万万钱,似乎价值远不止‘百金’。 但须得一提的是百金,指的可是一百斤黄金! 一万万钱堆在一起,或许有一座房子那么大,而一百斤黄金,却大不过一条人腿。 可放眼天下,可有人愿意拿手里的一百斤黄金,去换铜钱一万万? ——别说是汉三铢等假币、劣币,以及旧式战国刀币,乃至于如今的‘汉五铢’了,便是曾经的秦半两,都未必能有那么大的价值!!! 倒也不是说,‘百金’比‘一万万钱’更值钱,而是有些东西,是必须要用黄金才行的! 就好比如今的元勋功侯、关东诸侯,从今年开始,每年要上贡给太庙高庙的酬金,可能用铜钱取代? 还有那些家中藏有先贤典故,却又敝帚自珍的人,可愿意用手中的书籍,换来一座由铜钱堆起的小山? ——别说是元勋、诸侯的酬金,以及书籍的买卖了,就连高门显贵护送贺礼,都是‘可以送金,不能见铜’! 所以,吕雉下令相府调拨给长安侯府的那百金,单从不可取代的货币属性上,价值就远高于一个食邑一万户的封国,所能产出的租税。 尤其吕雉所说的,是每年一百金! 要知道如今的府、库加在一起,都未必能凑出来一千斤黄金! 可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卢绾的子孙后代有幸回到汉室,那长安侯府,就会有成千上万斤黄金‘任君采摘’。 刘盈也很确定,这个极具示好意味的举动,也必然会被传到远在匈奴草原的卢绾耳中。 这,也正是吕雉将此事,大咧咧摆在朝议之上的原因。 ——卢绾,是丰沛元从~ 就算判汉降胡,卢绾和一些胆肥的丰沛籍元勋功侯之间,也必然会维持一定的联络。 尤其是在吕雉明示自己‘无意追究卢绾’的前提下,必然会有更多的丰沛元从,以‘为国打探’做由头,和卢绾往来联络。 如此一来,汉室此番遭受‘燕王卢绾判汉降胡’的打击,就将被太后吕雉巧妙地化为‘燕王卢绾忍辱负重,深入匈奴腹地,为汉室刺探敌情’······ “差点远······” “朕离母后,还差的远呐······” 苦笑着发出一声长叹,刘盈终是从榻上坐起身,眉宇间,却又再次带上了一抹郑重。 如果单只是借卢绾一事‘布威、施恩’,从而快速掌控朝堂,那今日的朝仪,绝不会提前变成百官功侯齐聚会的准朔望朝。 刘盈也不可能前脚下令‘太后居长乐而主朝政’,后脚就因为老娘想掌控朝堂,便再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问题,早在朝仪开始之前,就已经有预兆了。 ——平平无奇的常朝,太后又没下令举朔望朝,那些个身无官职的功侯贵戚,为什么要自发与会? 尤其是因年幼而尚未摄政,自夏四月,先皇刘邦驾崩以来,便几乎没有再出现在长信殿的少年天子刘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今日的朝议之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刘盈前世的某一段记忆,几乎算得上是完全契合。 ——太后吕雉,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以木渎为质地,长、宽各一尺一寸,从万里之外的幕北草原发来,署名为‘挛鞮冒顿’,指名道姓写给太后吕雉的匈奴国书! 这,才是今日这场平平无奇的常朝,却惹得天子刘盈、赋闲功侯等‘不该出现的人’齐聚于长信殿的原因。 尤其是对游戏重开,几乎完全了解那封国书所写内容的刘盈而言,今日这场常朝,更是非去不可! 但不知是不是刘盈的记忆错乱,又或者是再次重生引发的蝴蝶效应百官功侯预料中所该发生的,以及在刘盈前世发生过一次的那件事,却并没有发生在今日的朝议之上。 那封本该被吕雉含怒甩出,扔给百官揽阅的匈奴国书,今日也是丝毫不见踪影。 这,也正是刘盈此刻心绪沉重,又疑虑重重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变故,让母后忍着胸中的滔天怒火,将那封国书暂时压下了呢······” 刘盈很确定,‘吕雉并没有收到匈奴国书’的可能性,几乎无限接近于零。 ——那封匈奴国书,可是今儿一大早,被一名自云中飞驰而来,并不断高呼‘匈奴使者叩关请见’的八百里飞骑带入长安的! 匈奴使者叩关,请求南下以至长安,要说没有带匈奴单于的国书,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原因很简单对于落后的匈奴人而言,那封单于的国书,便是使团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不先将国书呈上长安,使团根本不可能得到放心许可,也根本无法跨过长城。 可这样一来······ “母后······” “莫非是在等什么?” “嗯······” “咋就想不起来了······” 皱眉沉思许久,刘盈也还是没能想起来在前世,那封国书送到太后吕雉手中后,长安朝堂,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在短短半刻之后,未央宫宦者令春陀便连呼带喘的跑入宣室殿,只道出一语,便将刘盈漏忘的记忆尽数唤起······ “陛!陛下!!!” “周太尉、曲逆侯,已自燕蓟班师,此刻,已入长乐宫!” 听闻此言,刘盈还不以为意的低下头,看着面前御案上的竹简,语调轻松道“此事,朕知矣。” “退下吧。” 却见春陀闻言,面上焦急之色只更甚一分。 稍一思虑,春陀终还是暗自一咬牙,史无前例的决定违背一次刘盈的旨意! “陛下!” “舞阳侯!!!” “舞阳侯亦随周太尉、曲逆侯,共入长乐宫,以朝太后当面!!!!!!” 7017k
第0286章 吕雉的手腕 长乐宫,长信殿。 等周勃、陈平二人,带着‘罪犯’樊哙走入宫中时,御榻上的太后吕雉及同母胞妹吕媭,早已是等候多时。 都不等周勃、陈平二人上前拜礼,几乎是在樊哙踏过长信殿前的高槛时,那条温柔‘束缚’着樊哙的麻绳,便被一旁的禁中武士解开来。 待陈周二人来到殿中央时,樊哙更是早已小跑上前,对吕雉行过拜礼,便拉着妻子吕媭,安坐在了殿旁。 见此状况,饶是对此早有预料,陈周二人也是不由稍一对视,才面带迟疑的对吕雉一拱手。 “太尉绛侯臣勃/曲逆侯臣平,参见太后······” 却见吕雉闻言,只浅笑着一摆手,面容满是亲切的招呼道:“且坐吧。” “又无外人,何必行此般虚礼?” 闻言,陈平、周勃二人面上忐忑稍散些许,只微笑着低下头,各自在樊哙、吕媭夫妻二人对侧的东席跪坐下来。 二人刚在位置上落座,屁股都还没做热,就闻对侧的西席,响起吕媭那极具辨识度的尖锐嗓音。 “绛侯、曲逆侯,可真是胆大包天呐?” “嗯?” “——瞧吾家君侯,为汝二人折辱成了什么样?!!” 冷不丁一沉轻咤,顿时惹得陈平、周勃二人齐齐抬起头,满是疑惑地望向吕媭身侧。 看着樊哙身上整洁的彻侯常袍,以及那都隐隐显出些许富态的脖颈,陈周二人的神情,顿时就有些僵硬了起来。 ——樊哙浑身上下,要非说什么地方不对,那也就是鞋底下沾了泥! 就这,还要被吕媭说成‘折辱’? 好歹是两位名声在外的元勋功侯,被吕媭这么不冷不淡的一咤,陈平、周勃二人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了。 见此,端坐上首的吕雉,面色也是有些尴尬起来,又不好直接开口阻止,便不着痕迹的望向樊哙,问道:“舞阳侯远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若便先行归府,歇养几日吧。” “待复几日,吾再召舞阳侯入宫,以要事相商。” 太后姨姐发话,樊哙自是赶忙要起身,却又被身旁的妻子吕媭一把给按了回去。 待樊哙面带疑惑的侧过头,却见吕媭隐蔽的白了樊哙一眼,才站起身,神情满是骄横的望向吕雉。 “阿姊。” “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吕媭不忘抬起手,直勾勾朝对侧的陈平、周勃二人一指,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愤恨。 “此二人,险使吾家君侯亡于非命!” “此仇不报,君侯还如何于朝堂立足?!” “吾吕氏,又如何······” “媭!!!” 吕媭话说一半,就见吕雉面色陡然一沉,阴冷的一声低吼,顿时惹得樊哙也从筵席上弹起身。 “且退下吧。” 见吕雉面上明显带上了一抹不愉,樊哙赶忙上前,正要领命,却再次被身旁的妻子拦了下来。 “退下!!!” 这一回,吕雉没再给妹妹开口的机会,只冷然一声呵斥,便将吕媭没来得及道出口的话,又尽数塞回了吕媭肚中。 看到吕雉明显流露出恼怒之意,吕媭也终是有些心虚起来,终还是在樊哙的不断拉扯下,满含不甘的退出了长信殿。 ——临走时,吕媭还不忘朝周勃、陈平二人瞪了一眼! 见此,周勃只面上一滞,而后便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倒是周勃身旁的陈平,好似真被吕媭这一眼给吓到般,神情顿时就有些严峻了起来。 将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吕雉的眉宇间,也是不由涌上了一抹尴尬。 “二位见笑······” “家妹自小娇生惯养,素来憨直,又父、兄皆亡故,无人管教······” 看出吕雉的尴尬,陈平、周勃二人也不由齐齐笑着对吕雉一拱手。 “太后言重,言重······” 只周勃这一笑,丝毫看不出担忧,反倒有那么一丝对骄横晚辈的怜爱,和无奈; 而陈平面上的笑意,则明显能看出一丝刻意,以及些许僵硬。 自知理亏,吕雉便也没有在吕媭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只僵笑着一沉吟,便自然地将话题移开来。 “此番之事,辛劳绛侯、曲周侯。” “若非二位相助,长乐宫日后,便恐再无得今日之安宁······” 闻言,周勃只下意识侧过头,望向吕媭远去的背影,嘴角之上,也不由再次涌上了一抹笑意。 “太后言重。” “罪舞阳侯,乃太祖高皇帝之诏谕;臣同曲逆侯,自不敢背太祖高皇帝之命。” “然今新君继立,太后临朝掌政,舞阳侯之生、亡,便亦非臣二人所能主。” “此番,吾二人不过天资愚钝,难明太后之意,方羁押舞阳侯入宫,以听凭太后发落。” “如是,而已······” 见周勃这么着急撇清自己‘违抗先皇旨意’的嫌疑,吕雉却也并没有多纠结,只朝陈平、周勃二人笑着一点头。 “绛侯所言,甚合君臣之道,吾敬之······” 轻声道出此语,吕雉便浅笑着低下头,陷入了短暂的思虑之中。 周勃这番话所言表明的意思,吕雉自是看得明白。 ——太后啊,你这妹夫,俺们是给你带回来了。 ——但这违背先皇旨意的锅,俺们俩,可是无论如何都背不起的······ 杀樊哙,是先皇刘邦‘证据确凿’,又明颁诏谕方行之事; 只要樊哙没死,那‘违背先皇旨意’的锅,无论如何都是要有人背的。 既然周勃、陈平二人表示不敢背,那这个锅,就只能让‘幕后主使’——吕雉来背。 按理来说,自己交代下去的事,臣子办完后却表示‘这锅我不背,还是您老亲自背吧’,吕雉本该感到恼怒才是。 但此刻,吕雉对陈平、周勃二人的这番举动,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对于二人‘这锅由太后背吧’的提议,吕雉也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下来。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性价比的问题。 就好比后世,总有编外人员为上司背锅,看上去,是让上司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实际上,却会极大的破坏内部,以及上下从属之间的和谐。 你做老大的背下这锅,明明只需要罚点钱,甚至可能只需要道个歉,可你非要找个替罪羊,然后拿别人的一辈子替自己平事儿? ——你这样的老大,谁爱跟谁跟,我反正不跟! 放在樊哙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为姨姐,吕雉自然是不允许樊哙就这么死掉。 即便不考虑樊哙对自己的助力和重要性,单就是‘不想听到妹妹整天在耳边号丧’这一点考虑,也使得吕雉必然会救下樊哙。 这样一来,一个‘违背先皇旨意’的锅,就必须要有人出来背了。 而这个锅,如果是吕雉背,那几乎可以说是背了等于没背。 ——我丈夫想杀樊哙,我不想杀,我夫妻二人起了争执,各执一词。 现在,樊哙已经被我救下了,如果有谁叽叽歪歪,那就亲自去跟我死去丈夫说去吧! 可这么一口大锅,要是落在陈平、周勃两人脑袋上,那可就不是掉层皮那么简单的事了。 ——如果真追求起来,陈平、周勃二人此番不杀樊哙,可是实打实的抗旨不遵! ——尤其还是抗旨不遵中最严重的‘抗先皇之旨’! 如果这件事,真的被定性为‘陈平、周勃明抗先皇刘邦旨意’,那光是出于孝道,当今刘盈就第一个该杀陈平、周勃! 就算刘盈那边,能被吕雉暗中压下来,陈平、周勃两个朝臣,也绝对扛不住整个朝堂对自己的‘恶语相向’。 还是那句话:陈、周二人此举,可是抗旨不遵! 稍微那么上纲上线一点,这,可就是比同谋反的罪过! 尤其二人违背的是已故先皇、刘汉开国皇帝刘邦的诏命! 真要把这口锅扣陈平、周勃二人头上,那身死族灭,都还算轻的! 最可怕的,无疑是二人自此‘名垂清水’,成为后世人争相唾骂的叛贼、逆臣。 当然,吕雉自也不是什么活菩萨、圣母之流,不可能只出于‘我背锅没啥损失’,就平白帮陈平、周勃二人背锅。 所以吕雉大大方方的把这个锅自己背下,除了告诉朝臣百官‘看看,俺是个能给你们背锅的老大’之外,自也多少有点‘俺把陈平、周勃当自己人’的意思。 道理再简单不过:你去,不过是身死族灭而已,可要是我去,那可是要擦破皮的!wWω.㈤八一㈥0.CòΜ 咱俩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要拼着擦破皮的风险,去保你全家不死? 很显然,陈平、周勃二人也听出了吕雉这层意思,并没有多做纠结,便齐齐对吕雉一拱手。 “太后大恩,臣等,万死难报······” 见二人这般作态,得到满意答复的吕雉,也终是笑着点了点头, ——就算‘万死难报’,这‘大恩’,也总还是得报吧? 既然是报恩,那左右不过是当牛做马,为马前卒之类。 而对于如今的吕雉而言,根本不需要陈平、周勃两个元勋功侯,真的给自己当牛做马。 只要二人暗地里承自己一份情,等必要时,站出来叽歪两句‘太后说的对’,就可以了。 至于以后的事,倒也不必急,也急不得。 付出预料中的代价,换来了希望得到的答复,吕雉的面色也不由更带上了一分亲和。 只是心喜之余,吕雉倒也没完了正事。 “前时,舞阳侯触怒太祖高皇帝而获罪,绛侯、曲周侯,方为太祖高皇帝遣往燕地,以平叛王卢绾,及逆贼陈豨。” “今陈豨授首,卢绾北遁走,燕、代、赵皆平;绛侯、曲周侯,亦已班师回朝。” “不知于日后之事,二位,可有何谋算?” 话虽是说给陈平、周勃二人听,但吕雉的目光,却是直勾勾盯着周勃,一刻都没有移开。 见此,周勃也是心领神会,毫不拖泥带水的站起身,对吕雉拱手行礼之间,面上神情也陡然一肃。 “禀太后。” “——凡自有汉,太尉一职,便久不常设;乃有战之时,太祖高皇帝临设以对战事,待战平,便立罢之。” “前岁秋,陈豨乱代、赵,臣方得太祖高皇帝信重,委以太尉之职。” “后又卢绾起乱代、赵,方使臣得太尉之职,而二年未得免······” 语带严肃的道出此语,周勃的面容之上,也尽带上了一片洒脱。 “诚如太后所言:今陈豨授首,代、赵已平;又叛王卢绾遁走墙北,燕蓟无事。” “故臣,亦当循往时之例,卸任太尉之职。” 说到这里,周勃只再一肃身,对吕雉沉沉一拜。 “还请太后,罢臣太尉之职,以安宗庙、社稷!” 满是诚恳的道出此语,又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足足十息,待抬起头,看见吕雉面带笑意的对自己连连点头,周勃这才轻松的笑着直起身。 “及日后······” “嘿,不怕太后耻笑。” “往二岁,臣奔波关东,忙于战事,颇有些疲于国事。” “今即得闲,臣愿太后恩允,许臣歇养些时日······” 听着周勃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表态,吕雉望向周勃的目光,也是愈发带上了赞许之色。 “绛侯公忠体国,深明大义,此,乃社稷之幸!” “即绛侯有意歇养,便且先归家安养些时日。” “——只绛侯歇养归歇养,可万莫丢下安家立命之本才是?” “待来日,若社稷有事,恐还当绛侯为国效命,以征内外之敌?” 闻言,周勃只憨笑着低下头,对吕雉再一拜。 “太后训诫,臣,谨记······” 将周勃的事也解决,吕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带上了一抹轻松之色。 下意识侧过头,却见陈平面上,竟已带上了一抹惊骇之色······ “曲逆侯于日后之事,可有何筹算?” 却见陈平闻言,竟微吓的打了一个寒颤! 待抬起头时,陈平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惊恐,以及些许不加以丝毫掩饰的哀求······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为您提供大神中丞佐吏的大汉第一太子最快更新 第0286章 吕雉的手腕免费阅读.https:// 第0287章 母后 “郎中令?” “曲逆侯陈平,欲任郎中令?!” 数日之后,长乐宫长信殿。 神情满是诧异的发出一问,刘盈望向母亲吕雉的目光,也不由愈发困惑了起来。 “母后。” “郎中令一职,母后不已答允建成侯任之?” “怎今······” 听出刘盈话音中的不满,吕雉倒是不急不恼,而是苦笑着一摇头。 “唉······” “吾儿有所不知~” “舞阳侯······” 话说一半,吕雉下意识将话头一滞,又不由自主的看了看左右。 待看清目光所及,俱是深深底下的头颅,吕雉这才反应过来:对于现如今的自己而言,好像没有什么话是在自己说出口之后,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想到这里,吕雉不由又一苦笑,将刘盈朝自己身旁更拉近了些。 “前世,舞阳侯行差就错,又蒙宵小谗言污蔑于太祖高皇帝左右,终为高皇帝罪及。” “幸吾于绛侯、曲逆侯二人,往日也算略有情谊,这才使舞阳侯侥幸未亡······” 说着说着,吕雉的目光中,也悄然带上了一抹无奈。 ——就好似一个清官,被不出息的亲人败坏了名声般的无奈。 “高皇帝降之以雷霆大怒,舞阳侯得保性命、勋爵,已属不易。” “怎料侯夫人,却反以此间之事,而罪及绛侯、曲逆侯······” “唉~” “绛侯,本就乃丰沛元从,更今尚存世之元勋功侯,可用于征伐者,亦以绛侯为先。” “又得吾在旁转圜,于侯夫人之记恨,绛侯,自也无甚所惧。” “然曲逆侯······” 说到这里,吕雉只再次将话头一止,抬头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也满带上了苦涩。 “盈儿。” “舞阳侯得保性命无疑,母后,便算是欠绛侯、曲逆侯一个人情。” “若曲逆侯因此而为侯夫人所害,母亲往后,恐也再无颜面,以事托请公卿。” “不如,便叫曲逆侯暂任郎中令,于宫中,稍避风头吧······” “便当做是盈儿以此官职相酬,以谢曲逆侯救亲之恩?” 言罢,吕雉便满怀着期盼,眼带苦涩的等候起了刘盈的答复。 而在吕雉身侧,刘盈虽面呈思虑之色,但暗地里,却早已是冷笑连连。 以九卿,尤其是郎中令这种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要职,去谢陈平什么‘救亲之恩’? ——舞阳侯樊会,又算刘盈哪门子的亲戚?!! 八竿子挥出二百里开外,也就是樊会的妻子,是刘盈的姨母;礼数上,刘盈要叫樊会一声姨父。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可关键在于:樊会这个姨父,是先皇刘邦生前亲令斩杀的罪犯! 如果再抛开些许‘欲加之罪’的因素,那樊会,就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逆贼! 在这个前提下,刘盈能对‘太后老娘救下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再让刘盈大张旗鼓的感谢陈平,尤其是以九卿之职,去酬谢陈平救下了樊会的性命,那刘盈,还有什么脸面端坐在未央宫,还有什么脸面只须‘刘汉天子’? 说白了,这个问题,非常好理解。 ——姨父再亲,也绝亲不过亲爹! 尤其是樊会这种‘臣下’身份的姨父,在当今天子刘盈面前的分量,绝不可能抵得上先皇刘邦的一根毫毛! 要不是老娘非要救,在樊会回到长安之后,第一个应该跳出来嚷嚷‘斩樊会以安天下的’,就该是刘盈! 所以,假装没看见樊会活着回到长安,甚至直接在心里默认樊会已经死了,这,就已经是刘盈的底线了。 再为樊会做任何事,都已然大大超出了刘盈的心理预期。 再有,便是陈平想做郎中令的动机,也让刘盈心里非常别扭。 ——什么叫‘我惹了吕媭,所以我得做郎中令,在陛下身边避避风头’? “合着郎中令堂堂九卿,全掌天子安危,朕却非但指望不上,还得反过来去保护自己的保镖头子?” “嘿······” “你陈平,面子也忒大了些!!!” 如是腹诽着,刘盈的面色,也是在顷刻间阴沉了下去。 对于‘吕媭因樊会被抓捕一事记恨陈平’,乃至于因为记恨而对陈平不利,刘盈倒是没有丝毫怀疑。 ——吕太公第三女吕媭,活脱就是一个小号的吕雉本雉! 除了本是没有姐姐大,吕媭晓燕跋扈的脾气,甚至比吕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个脾性暴戾,如今又有太后姐姐撑腰的女人,会因为自己的丈夫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在刘盈看来,根本就不足为奇。 至于吕媭的手段,只需要讲一件事,就足以道明了。 ——在先皇刘邦尚为秦泗水亭长之时,樊会,是刘邦的小弟; 而且是众小弟中,与刘邦的亲密度仅次于卢绾的‘三当家’! 什么萧何、曹参,什么周勃、夏侯婴,与刘邦之间的感情,都远没有樊会来的深! 再看看现在? 娶吕媭为妻至今,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舞阳侯樊会,已经是实打实的‘吕党’了! 就连曾经的老大哥,已故大行皇帝刘邦想杀这个背叛自己的小弟,都没能伤到樊会一根汗毛! 就这超然的身份,恐怕当今天下,就没人敢说樊会当年‘背刘投吕’,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而促使樊会抛弃与先皇刘邦多年的感情,转而去为妻子的娘家奔走的关键人物,便是吕雉口中的‘舞阳侯夫人’——吕媭。 被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记恨上,身为降将,又没有显赫身份、滔天权势的陈平,确实应该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将来。 但再如何,陈平也不该想出‘郎中令’这么一个在刘盈脸上反复抽耳刮子的方桉······ “儿臣以为不妥!” 毫不迟疑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刘盈的面容之上,便挂上了一抹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儿尚未加冠,亦未临朝掌政,于九卿之任免,儿本该以母后之名是从。” “然郎中令一职,儿实不敢不珍而重之。” “更何况!” 话说一半,刘盈更是不由一急,望向吕雉的目光中,更是隐隐带上了些许撒娇的意味。 “母后~” “他陈平,也太目中无人了些!” 以埋怨的口吻道出此语,又轻轻晃了晃吕雉的胳膊,刘盈的面容上,更是挂上了一抹往日专属于先皇七子刘长的蛮横。 “——堂堂郎中令,不思忠君报国,反因自身之安危,避祸避至儿旁?” “待来日,若宫中有事,儿岂不非但不能仰赖郎中令,反当亲率禁中武卒,驰援以护郎中令周全?” 说着,刘盈也稍敛回撒娇的语调,面容悄然一肃。 “曲逆侯陈平,本乃鲁公之将,因临阵降汉,方为父皇恩封。” “往日,又可谓无甚功勋,只言于外人曰:出谋,划策。” “——此一不知忠君、二不精武事,三更不曾知稔战阵,只行阴谋诡计,而立足于朝堂之辈,儿,岂能信之?” “禁中宿卫之重任,又岂能付于此等小人之手?!!” 气呼呼的道出这番话,刘盈便满含恼怒的低下头,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这番话,虽不能说全都是刘盈的真实想法,但与刘盈的真实想法也基本相差无几。 ——郎中令,那可是皇帝的御用保镖头子! 这样的职位,最适合后世人口中的‘愚忠之人’担任! 而陈平这样的‘聪明人’,尤其还是聪明过头了的聪明人,是绝对不可以担任郎中令这种对‘忠臣度’有极高要求的职位的! 再者说了,陈平一个理论上的‘元勋功侯’,实际上,走的却是个文臣谋士的路子。 即便汉官多文武双全,但一个更偏向‘谋士’风格的臣子去做郎中令,也还是让刘盈感到心里很不痛快。 ——要说即聪明、又能打,都不说全天下,单就长安朝堂百余位元勋功侯,比陈平优秀的人选,就不下起码五指之数! 如果想要一个同时满足聪明、能打这两个要求的郎中令,那刘盈完全可以考虑张苍、虫达这样的大手子。 再不济,也有的是一些声名不显,却能力出众的人选。 如刚上任不久的淮阳守申屠嘉、汉中守田叔之类。 反正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都不能是陈平!” 满是烦闷的低吼一声,刘盈更是气得将上半身别向一旁。 “也不怕母后恼怒,今日,儿便任性一回!” “——郎中令,非吕氏不可任之!” “纵非吕氏,亦绝不可使陈平为郎中令!!!” 见刘盈前所未有的耍起了无赖,吕雉出乎意料之余,望向刘盈的目光中,却依旧是慢慢的宠爱。 笑着在刘盈身上盯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笑着摇了摇头,将侧背对自己生着闷气的儿子,又轻轻拉到了身旁。 “以陈平为郎中令,盈儿可是觉得,外姓不可信?” 却见刘盈闻言,只下意识一点头,又迟疑的稍一摇头。 “然,亦不尽然。” 决然道出此语,刘盈望向吕雉的目光,也是愈发诚恳了起来。 “母后。” “以舅父为郎中令,其一者,乃酬谢吕氏往昔,于儿、于母后之襄助;” “其二,亦乃儿忧心于未央宫······” 说着,刘盈的语调,便稍稍一沉。 “母后有所不知。” “自太祖高皇帝大行,母后又移居长乐,独留儿于未央宫时起,未央宫司马门、作室门之禁卫,便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未央宫中更有传闻:凡吕氏为宫门尉,则出入未央宫,便不过黄金二两、美酒二斗之事。” “偏此二门,皆由吕氏子侄为宫门尉,儿欲警醒于彼,又恐寒诸吕之心······” 说到‘伤心处’,刘盈不忘委屈的低下头,语调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自责。 “父皇大行,独留儿承此宗庙、社稷之重,幸得母后在,方使儿未自乱阵脚。” “只禁中之宿,终乃事涉社稷安稳之重······” 话说一半,没等刘盈继续说下去,就见吕雉神情陡然一冷。 “来人!” “召司马门尉吕则、作室门尉吕禄入宫!!!” 眨眼的功夫,原本被温暖尽数塞满的长信殿,便在吕雉这一声冷斥声中,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就连刘盈,都被老娘那似死人般冰冷的目光,吓得稍愣了片刻! 等吕雉满怀愠怒的低下头,刘盈却又找准时机,继续向老娘诉起苦来。 “母后息怒······” “往昔,儿储位震荡之时,诸吕子侄,便多为儿奔走。” “今儿得继宗庙社稷,诸吕子侄稍有懈怠,亦不过人之常情······” 语调低沉的道出此语,见吕雉面上神情只更阴冷了一分,刘盈也是暗下稍松了口气。 “呼~”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开始,总算能睡个踏实觉了······” 如是想着,刘盈嘴上的话,却也不见丝毫停顿的趋势。 “儿欲使舅父为郎中令,便乃念及此······” “儿以为,诸吕子侄纵稍有失职,然舅父,终乃诸吕子侄之亲长;” “得舅父任郎中令以肃禁中,司马、作室二门,也当可稍阻无干之人出入宫讳······” 听着刘盈语调满是委屈的道出此语,吕雉虽未言语,但胸中波涛汹涌的怒火,却早已从那双近乎零度的冰冷目光中溢出! ——吕雉怎么也没想到:被自己认为‘可以信任’,才留在未央宫把守宫门的两个侄子,居然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将未央宫彻底打造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黄金二两······” “美酒二斗·········” 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咬出这四字,吕雉的面容之上,便再也看不出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 “去!” “召曲逆侯平、建成侯释之,及丞相萧何、御史大夫曹参,亦皆入宫!” “另传少府六尚之尚书,及符玺中郎,以备拟诏!” 神情阴戾的做下吩咐,吕雉便冷然站起身,不自然的撇了刘盈一眼。 “即无旁事,皇帝便且先行······” 不等‘回宫’二字道出口,吕雉便反应过来:此刻的未央宫,恐怕早就不安全了······ “哼!” 又一声冷哼,吕雉才正过身,遥望向殿外的方向,嘴上不忘继续说道:“且先至后殿,瞧瞧亲生骨血吧。” “吾尚有要事,于诸公相商,随后便来。” 听闻此言,刘盈只下意识拱手一答应。 ——没让刘盈回未央宫,那就必然是这件事,让太后老娘彻底上了心! “嘿······” “吕则、吕禄······” “都是吕释之的儿子啊······” “这下,怕是连我那位倒霉的舅舅,都要吃一顿挂落了······” 如是腹诽着,刘盈便弯下腰,正要躬身行礼,便好似被一到闪电击中般,嗡时愣在了原地! 待回过味来,便见刘盈满是痴愣的抬起头,望向吕雉的目光中,竟还带上了一抹惊骇! ——骨血! “嘶······” “差点忘了······” “——朕还有一位姬嫔,被母后养在长乐宫呢!” 刘盈暗自消化这个爆炸性新闻的功夫,吕雉面上的僵硬笑容,也稍带上了那么些许真情实意。 “自今岁开春,吾儿便为高皇帝留于长乐,久未出宫。” “事关宗庙社稷,又不过一庶子,吾,便也未急于告知。” 稍解释一下自己先前为什么没提起这茬,吕雉的眉宇间,便也涌上了一抹为人祖母的慈爱。 “——春四月,驹儿于未央宫诞一男婴。” “只不知为何,皇长子方诞,其母便血流不止,亡于宫中。” “后不半旬,高皇帝崩长乐宫,国丧骤起。” “吾儿新君得立,又操劳于高皇帝之丧葬事,此事,吾便亦未提及······” 听闻老娘这番似是合理,又隐隐有什么地方不对的解释,刘盈也没顾上想太多。 只咧嘴一笑,便见刘盈再次恢复到往日那人畜无害,温润亲和的神态,对吕雉规规矩矩拱手一行礼。 “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嗯,去吧。” 得了允许,刘盈便浅笑着回过身,在一名寺人的引领下,朝着长信殿后的长乐宫宫殿群走去。 只是一边走着,刘盈的心中,也不由涌现出一抹不知由来的警惕。 “前后两世,两个完全不同,甚至毫无干系的女人,却都在生下皇长子的同时‘死于生育’······” 回想起前世,那个名叫阿花,生下皇长子刘恭,又不久后暴毙宫中的女子,再回忆一番半年前,才刚同刘盈见过第二面的宫女驹儿······ “母后······” 不由自主的回过身,看着不远处,那无时不刻透露出厚重气息的长信殿,刘盈面上,也终是带上了一抹复杂。 “陛下······” “陛下?” 寺人小心的呼唤,终是将刘盈的注意力拉回眼前,稍浅笑一声,便继续朝着深宫内走去。 只不过方才,涌现在刘盈脑海中的那个‘巧合’,却好似一根刺猬的刺一般,深深扎入刘盈心中,久久未能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