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天云衿有些忙,当她整理好案情,写完结案陈词,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她关上电脑,走出办公室,与其他正在加班的同事告了别,便围上围巾,一头扎进律所外的寒风之中。 二月的上海,是很冷的。云衿把头往围巾中缩了缩,慢悠悠地往地铁站走去。 下班以后的这段时光是云衿最喜欢的,此时的她不用担心迟到,也不必忧心工作,可以尽情欣赏街景。 夜幕下的上海华灯一片,路上车来车往,秩序井然。行人大多放慢了匆匆的脚步,享受起一天中难得的闲暇。 穿过人行横道以后,云衿发现一家店铺的窗玻璃上不知被谁借着水汽画了一只小老虎,她一时兴起,想给它拍张照,但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手机,停下来仔细一想,应该是忘在了办公桌上。 眼看着绿灯已经开始闪烁,云衿赶紧往回跑,想尽快回到律所去。突然,一道灯光伴着刺耳的刹车声向云衿袭来, “嘭”的一声将她撞倒在地。猛烈的撞击让云衿的脑子发懵,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经历了怎样一串动作最后仰面倒在了地上,只是感到从后背传来一阵麻木的疼痛,有温热的液体流向她的指尖,却在途中迅速凉下去。 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车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打开,感觉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跪坐在她身边,虽然那男人吐出的气息中满是酒气,但显然比开车的时候要清醒得多:“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坚持一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现在查得这么严居然还酒驾,胆子也太肥了,等你被判了刑,我看你还敢不敢······从四肢传来的疼痛本该让云衿清醒,可她的知觉却越来越弱,令得满腔义愤就此终结。 她勉强睁开眼,见到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每个人的嘴都在不断开合,似乎在热切地说着什么,但在她听来,不过都是嗡嗡作响而已。 她的心毫无征兆地刺痛了一下,蓦地涌起一种悲凉之感。到了此时,云衿已经不关心肇事司机的下场了,现在的她只有一个念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糟透了,如果我死得这么难看,不知道爸妈该有多难过。 第一章 赵氏云衿(上) “小姐,小姐,你快醒过来吧,小姐······”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如同照进深海的一束光,将云衿的意识从混沌中拉了出来。 她仔细听来,那声音稚嫩清脆,带着哭腔。 咦,醉酒大汉怎么变成了女孩儿?难道我在医院里?然而云衿所作的假设很快就被她推翻了,因为她嗅到了醇和微甜的沉香味,而非医院中令人掩鼻的消毒水味。 深感疑惑的云衿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鹅黄色的帐幔,上面绣着数朵栩栩如生的牡丹。没等云衿将周围看个清楚,便有一张小脸凑到她的眼前。那张脸带着一些婴儿肥,双眼微红,眼角含泪,明明是一张讨喜的小圆脸,却满是凄苦之色。 然而就在与云衿四目相接之时,小圆脸立刻焕发出了光彩,她惊喜地叫起来:“啊呀,老天保佑,小姐醒了。”没等云衿做出反应,她已经握住了云衿的手,心有余悸道:“小姐,你可算是醒了,大夫说,若是你今日还昏睡不醒,只怕是药石无医了。” 随后又有几张少女的脸凑过来,云衿这才发现她周围站着五六个人,看她们的装扮,似乎是婢女。她们个个喜笑颜开,有人说“一定是祖先保佑”,有人说“是小姐福大命大”,还有人说要杀猪酬神。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女子挤过来看了云衿一眼,也绽开笑颜,说道:“太好了,小姐可算是醒了,我这就去告诉夫人。”说着便快步跑出了门。 云衿来不及理会周围人的欣喜,她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抬手去摸,摸到的却不是额头上的皮肤,而是缠在额头上的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做梦?云衿心怀侥幸地安慰自己,可额头的疼痛和小圆脸温热的双手分明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云衿将目光投向小圆脸,艰难地扯动久未发声的声带,声音沙哑地问道:“这是哪儿?你们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圆脸一下子失了喜色,她先端来茶水给云衿润嗓子,继而将脸凑得更近,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我是锦书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见云衿茫然望着她们,其他几个少女也不似先前的欣喜,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在静默中,不知是谁宽慰一句:“小姐能醒过来就好,不记得事也不要紧。”随后便有人附和:“是啊,能醒过来已经是喜事了。”房中的氛围轻松了许多,唯独锦书依然满面愁容。 不多时,门外传来数人的脚步声。云衿循声向门口看去,见几个婢女打扮的少女拥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进了门。其中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虽然眼角藏有细纹,但皮肤光滑白净,可见保养得宜,加之气度雍容,想必身份不凡。紧随其后的那一位则年轻得多,不过二十多岁,面容姣好,体态匀称,大概是哪家闺秀。 见到她们进来,围在床边的五六个少女立时散开,对进来的两位妇人屈膝行礼:“夫人、大少夫人。” 中年妇人径直走来坐在云衿的床边,手抚上她的脸,如释重负:“阿弥陀佛,可算是醒了。云衿啊,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云衿?这个“我”也叫云衿吗?云衿心中疑惑得很。 中年妇人没等到云衿的回答,倒是锦书近前一步,替她答道:“回夫人的话,小姐她,记不得自己是谁了。” 中年妇人闻言,忧心地看着云衿,问她:“云衿,你还认得为娘吗?” 为了配合锦书的话,云衿将眼神茫然地投在那妇人的脸上,语气中满是疑惑:“娘?你是我娘?我不记得了。” 那妇人心疼地叹了口气,转头对身后一个婢女说道:“明枳,快去请徐大夫来。” 看着明枳跑出了门,中年妇人回过头来,双手覆上云衿的右手,安慰道:“云衿啊,别担心,徐大夫是整个长安城中除了御医以外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他一定有办法医好你。若是实在记不起来,也不要紧,辞了大理寺的官,安心在家就是了。” 什么?大理寺?“我”跟大理寺又有什么关系?云衿听着妇人的话,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得点点头以示回应。 侍立在中年妇人身旁的年轻妇人此时接上了话头,对中年妇人安慰道:“婆母您放宽心,云衿福大命大,往后一定都会顺顺利利的。”接着,她又宽慰起云衿来:“云衿,记不得以前的事也没什么要紧,你好生将养着,既是赵家的女儿,吃穿总是不愁的。” 哦,原来“我”姓赵。云衿终于知道了点有用的消息,点头回应那年轻妇人。 之后,赵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云衿这才知道赵云衿是中书令赵宣的小女儿,上头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为官,姐姐已嫁为人妇。那年轻妇人正是她的长嫂,二嫂带着家里的小辈去荐福寺为赵云衿祈福,不多时便该回来了。 大概过去了两刻钟,明枳领着徐大夫进来了。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徐大夫面带喜色,对赵夫人说道:“恭喜赵夫人,令爱身体已无大恙,只需喝药调理,数日便可痊愈。” 而当听到赵夫人提及赵云衿忘却前尘之时,徐大夫皱起眉头,捋须思索良久,又给赵云衿把了一会儿脉,最后只得袖手叹气:“此失忆之状,许是赵小姐的脑部受到撞击所致,恕在下难以疗治。”他语气中的无奈,让云衿觉得自己假装失忆来为难这样一位老人家简直是一种罪过。 赵夫人本已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听到徐大夫亲口说出“难以疗治”四个字之时,仍难掩失望之色,她向徐大夫道了谢,命小厮跟着徐大夫去开方抓药。 待小厮将药包带回,赵夫人再三嘱咐云衿好好休息,又叮嘱锦书,让她好生照顾小姐,这才带着儿媳妇和一众婢女离去。 赵夫人走了以后,房中只剩下锦书和一个长着一张瓜子脸,看上去乖巧可爱的少女,正是先前被赵夫人遣去请大夫的明枳。想来这二人都是服侍赵云衿的婢女了。 不等云衿吩咐,明枳已拿起桌上的药包,自告奋勇去小厨房煎药,而锦书则留下来陪着云衿。 云衿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僵硬地躺了许久,如今只剩锦书在旁,僵直的身体总算松懈下来,才发觉浑身酸痛。她艰难地动动这不太熟悉的身体,想换个姿势躺着。 一旁的锦书知心得很,见状忙上前给云衿捶起手臂,说道:“小姐定是躺久了,所以不舒服,让锦书给你捶捶就好了。” 云衿赞她贴心,又想起锦书之前得知赵云衿失忆,满脸愁容的样子,问她:“得知我失忆了,你似乎比我娘亲更发愁,这是为何?” 锦书放轻了捶打的力道,叹口气说:“唉,小姐,我自然是为你发愁啊。” 第二章 赵氏云衿(中) “为我发愁?”云衿有些不解,“愁什么呢?” 锦书答道:“小姐你自幼便立志做个明辨曲直的好官,如今在大理寺当司直当得好好的,若真是因为失忆而辞官,岂不可惜?” 云衿万万没料到,自己不仅穿越了,还穿越成一个女官。但是哪个朝代能让女子入大理寺当官呢?云衿看锦书身着圆领长布袍,似乎是唐朝的服饰,再看房中的家具,已经摆脱了低矮的形态,起码得是中晚唐时期了。于是她猜测道:“现在可是唐朝?” 锦书摇摇头:“唐朝?现在是隋朝呀,小姐。” 怎么会是隋朝? 云衿深感困惑,接着问道:“现在的年号是开皇呢,还是大业?” “啊呀,小姐,那可都是先祖皇帝的年号,如今是治元九年。” 云衿知道她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结果了:隋朝二世而亡,哪儿来的治元九年? “年号这事儿暂且不提。”云衿支起身子坐起来,握住锦书给她捶着小腿的双手,作出一副要与锦书促膝长谈的样子,“你那么关心我,一定跟我关系很好了。你来跟我讲一讲我的一些往事,再说说这赵府是个什么地方,说不定我就能记起来了。” 锦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背靠床柱与云衿面对面坐着,将她所知的一切娓娓道来。 大概说了半个时辰,明枳端着药碗进来了,候着云衿喝完药,又给她拿来冰糖杨梅去嘴里的苦味,之后便也加入了讲故事的行列。不过大体还是锦书在讲,明枳只是偶尔在锦书有记忆盲区时补上几句,比如“诶,不对,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大小姐出嫁那天锦书病着,还是我来讲吧······”“顾庭还真是很尽责的,但不知那天怎么就没跟着小姐一起去,否则就不会出这事儿了。” 云衿很认真地听着这些原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蓦然感受到命运的奇妙:谁能想到一位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女律师,竟会因为一场车祸,便要顶替一位千年前的女子去当大理寺司直呢? 饶是锦书只拣着重要的事情讲,待她讲完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好在她讲话条理清晰,云衿大致了解了赵云衿这个人: 赵云衿的父亲是中书令赵宣,为官多年,深知宦海沉浮;母亲名叫苏慕,是洛阳书香世家之女。 大哥赵怀珉任鸿胪寺丞,其妻正是刚才来过的年轻妇人叶霏霏,两人育有一对双胞胎女儿赵采薇和赵佩兰,已有六岁了。赵怀珉如今不在长安,他奉命出使西域去了。 二哥赵怀璟任工部员外郎,妻子名为谭舒文,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儿子赵崇山。 大姐赵宜笙,一年前嫁给监察御史陆立诚,尚未生育。 赵云衿是赵家最小的孩子,今年十七岁,她自幼聪慧,十六岁时考入大理寺任大理寺评事。赵云衿审案效率颇高,且凡是经她的手审理的案子,无人称冤,因此任职不到一年,就升任大理寺司直。说起赵云衿这次的大病,其实也与一场交通事故有关。据锦书所说,赵云衿于两日前,也就是正月初三,前往已被烧成一片焦土的泰和客舍,说是要去查证一番,但明枳和锦书二人都说不上来赵云衿是为了查哪件案子,反而都觉得她从正月初二开始就有些神神秘秘的。总之,在正月初三那天,赵云衿独自前往泰和客舍,没有让顾庭跟去,就在刚刚离开泰和客舍之时,被一人纵马从身后撞倒,额头正巧磕在街边商铺的台阶之上,当时就昏迷不醒,而纵马之人则一去无踪。之后,赵云衿便被抬回府中,昏睡了两天才醒。而锦书和明枳都不知道的是,如今醒来的已经不是她们的小姐了。 锦书比赵云衿大两岁,自赵云衿五岁起便一直伺候左右。明枳则跟赵云衿年纪相仿,她八岁时被卖入赵府,三人一同长大,感情深厚。 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就是顾庭。顾庭出生于武学世家,今年十九,十年前,其父暴病身亡,家人被仇家追杀,母亲带着他逃到长安,但没多久也病故了。此后,顾庭流落街头,靠着家传武学以卖艺为生,机缘巧合之下被赵云衿捡回了家,之后就一直以护卫的身份跟在赵云衿左右。 锦书讲了许久的话,讲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光了茶壶里的水,明枳笑完她牛饮,便端起茶壶去添水。 明枳刚一踏出房门,云衿便听见她的一声惊呼:“哎哟,顾庭,是你啊。”原来明枳端着茶壶快步出门,猝不及防见到檐下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定了定神才看清是顾庭,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顾庭从阴影中走出来,左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右手攥着的木盒递过来,说:“我一回来就听说小姐醒了,刚好这支人参可以给小姐炖汤喝。” 明枳接过木盒,回了句:“好,我这就让姚娘给小姐炖汤去。”接着便匆匆往小厨房去了。 云衿在屋里听着,外面却没了动静,问道:“咦,顾庭不是来看我的吗?” 锦书解释道:“顾庭是男子,怎么能入小姐的闺房,何况你现在还卧病在床呢。” 云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门外传来木板被踏动的响声,那声音杂乱且快,似乎不是明枳制造出来的。 锦书对这声音熟悉得很,她笑起来,说道:“是小祖宗们来了。” 果然,随后就有三个小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然后就蹦跶着跑来云衿床边,亲热地喊着:“小姑姑,你醒啦。” 云衿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侄子和侄女,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随后跟来两位年轻妇人和几个婢女,没有让这场探望变得过于亲热。 刚巧明枳端着茶壶进来,赶紧和锦书一起向两位妇人和“小祖宗们”一一行礼:“二少夫人、大小姐、孙小姐、孙少爷。” 云衿这才知道两位年轻妇人是大姐赵宜笙和二嫂谭舒文,便也跟两人打了招呼:“大姐,二嫂。” 赵宜笙看看云衿的脸,笑着打趣道:“嗯,看起来气色不错,睡了两天到底是不一样。” 谭舒文也附和道:“可不是,年节上这么忙,倒是云衿能睡个安稳觉。” 云衿没说话,只是略带羞涩地笑了笑。 锦书伺候着赵宜笙和谭舒文在榻上坐下,两个侄女乖巧地坐在二人中间,侄子则直接扑上了床,脸上带着炫耀之色:“小姑姑,一定是因为我今天往荐福寺的放生池里放生了两条鱼,你才能醒过来的。” 接着,小小的赵崇山便是一脸期待的样子,直到云衿摸着他的头夸他大有功劳,才乖乖地爬下床,坐到他母亲的膝头。 第三章 赵氏云衿(下) 谭舒文抱着坐在自己膝头的儿子,对云衿说道:“我们原该早些回来的,只是年节上烧香拜佛的人多,荐福寺离得又远,因此耽搁了时辰。” 谭舒文说完,用食指点了点赵崇山的小脸,继续说道:“喏,这小家伙还非要去东市买了鱼带到荐福寺去放生,不然也不至于拖延到这个时辰。” 云衿摆摆手,道:“不要紧,现在也不迟。” 谭舒文点了点头,接着说:“我们刚到府门口,就听说你醒过来了,可把几个小家伙乐坏了。公爹和相公也很高兴,只是不便前来探望,嘱托我一定要把问候带到。” “父兄的心意,云衿明白。” 之后,赵宜笙和谭舒文各自嘱咐云衿好生休息,切勿伤神之类,又安慰她不必为失忆而伤怀,云衿一一应下。 这么一番寒暄下来,已是日落西山。明枳和锦书送走了赵宜笙、谭舒文和三个孩子,便从小厨房一人拎了一个食盒回来了。 二人打开食盒,将食盒中的碗碟一一放置在长桌上,分别是一碗白粥,几碟小菜和一大碗人参乌鸡汤。 锦书扶着云衿走到桌边坐下,说道:“徐大夫说了,小姐你两日没有进食,宜饮食清淡。这几样都是你平日里爱吃的小菜,还有这个人参乌鸡汤,已经撇去了油,很清爽的。” 云衿闻到鸡汤的香味,才发觉自己真是饿了,不一会儿就把白粥和鸡汤都喝下了肚。 收拾完桌上的碗筷,便由锦书伺候云衿洗漱。 当接过锦书递来的形状奇怪的柳枝时,云衿着实愣了一下,好半天才看出它是个牙刷。好在对于该如何刷牙这件事,自古是没什么变化的,云衿用柳枝蘸着中药粉,将牙齿刷了个干净。 因为额上还缠着布,因此洗脸就简化了些,只是用布蘸着水擦脸。当云衿坐到镜台前,对着镜子抹面脂时,她才终于知道赵云衿生了副什么模样:赵云衿长着一张饱满圆润的鹅蛋脸,给人恬静内敛之感;一双丹凤眼细细长长,眸光清澈灵动,令人一望便知其聪慧;双眉弯弯如月,睫毛疏淡而长;鼻子既高且挺,鼻头较圆,平添几分柔软天真;嘴唇丰润娇艳,两颊红润;肤白胜雪,墨发如瀑,实在是一位清丽脱俗的美人。 云衿看着镜中佳人,一时间有些恍惚:难道我以后真的要以赵云衿的身份和相貌活下去了? 明枳和锦书伺候着云衿洗漱完,扶她上了床,便要退出去了。她们两个的房间就在隔壁,便于在夜里起身伺候。 就在明枳退出屋外,要关上门的时候,云衿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明枳,可有史书?我想看看。” “自然有了,小姐你想看哪本?” “各朝各代的都拿来给我看看。” “好,我这就去给小姐拿来。” 明枳在屋中的书架上仔细翻找一番,不一会儿就端来一个托盘,上面叠放着二十多个卷轴。她一边将托盘放置在云衿床边的高凳上,一边说:“多亏了小姐平时将卷轴分门别类放置,不然我可找不到这些史书。” 云衿看了看轴头挂着的牛骨标签,分别是《竹书纪年》、《左传》、《战国策》、《史记》等等,其中最吸引云衿的自然是《隋书》。 明枳体贴地拨亮了屋里的蜡烛,说:“小姐,你的伤还没好呢,看一会儿就睡吧。” “嗯,好。” 明枳关上房门后,屋里彻底静了下来,只剩下屋外的走动声。 直到这时,云衿才有机会下床来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整个房屋大而宽敞,整体被分为三个空间。 房屋的西侧是寝室,一张雕花架子床靠着西墙摆放,离着北墙和南墙都各有一段距离。床上边覆着鹅黄色的帐幔,帐幔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图样,下边坠着小巧的流苏穗子。床前有一个炭盆,里面燃着木炭,使得房内温暖如春。 床尾的右前方横放着一张有着三面围栏的榻,榻比床要大,可以容数人坐下,榻上有一小几,上面放着一碟糕点。 北侧墙靠里竖着两个高脚大衣橱,柜门朝南,打开一看,其中衣衫鞋袜、床褥被单,一应俱全。在衣橱侧边,有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琉璃屏风立在那里,还有一个衣架横放在床头和衣橱之间,上面搭着一件厚披风。 北墙上,离衣橱不远处有三扇并排的方形下悬窗,因为正烧着炭,锦书没有将它们关紧,而是留了条缝,以便空气流通。云衿推开其中一扇,用竹竿撑住,立刻就有冷风灌进来,使云衿猛然发觉如今正是冬天。她拢了拢衣领,从衣架上拿下披风给自己披上,便往窗外看去。 下悬窗可开启的缝隙小,因此云衿的视野受限,只能见到屋外枯黄的杂草和粗壮的树根。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云衿将窗户关好,看到窗户右侧是镜台,上面有几个妆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胭脂水粉、珠钗翠环等物。镜台旁放着一个木架子,上面搁着用来洗脸的铜面盆。 寝室的中央是一张长木桌,上有一把青釉壶和四个青釉瓷茶碗,桌后是一张月牙凳。若是将桌上的茶具撤走,也可作为餐桌。 南侧墙上是一排连子窗,窗棂是格栅式的,上面贴着窗纸。连子窗固定在墙上,不能开合,但利于采光。连子窗下是一张条案,中间摆着一个铜熏炉,云衿闻到的沉香味就来源于此。熏炉两边各有一个松树盆景,在寒冷的冬天依然青翠挺拔。 拉开实木格子拉门,就到了房屋的中间区域,它夹在两扇格子拉门之间,南侧是房门。这里没有什么摆设,只是在北侧另外用拉门隔出一片区域来,里面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柜子,用来放置杂物。 穿过中间区域,就到了房屋的东侧。 东侧是书房,北墙上也有三扇方形下悬窗,在窗下,一左一右各摆着一盆半人高的白梅,散发出清甜的香味。 窗户前方五步远处摆着一张长书案,书案前有一个炭盆,右边则是一张小几。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放着几本记事簿,似乎是赵云衿所做的笔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已被一一收拾齐整,后边的圈椅也是一尘不染。 南侧连子窗下有一个高脚柜,柜旁是一个青瓷画缸,里面有十来卷字画。 在东墙边立着的,是两个书架,每个书架有四层,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卷轴,轴头都挂着牛骨标签,上面写着书名,那些史书就是明枳从这里找出来的。 将整个房间看过一遍,云衿忽然有些惆怅起来:我现在这样,算不算是鸠占鹊巢?也不知道这间房真正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如果她已经魂归天外,希望她的在天之灵能明白我的苦衷,千万不要怪罪我。 惆怅过后,云衿便把床头的一堆卷轴搬到书案上,点亮桌上的蜡烛,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长夜漫漫,而云衿毫无睡意,她打算好好看一看,究竟历史在哪里出现了岔路,竟造出了个不该存在的治元九年。 第四章 大隋长安 云衿大致翻看了隋朝之前的史书,历史的总体走向和她所知道的比起来,没有太大出入。 之后,她又仔细地读起《隋书》,发现书中将隋文帝杨坚作为外戚夺权称帝的故事大加修饰,将他的行为赞为心怀天下之举。这倒是可以理解,毕竟史官们还领着他们杨家的俸禄呢。 再往后看下去,云衿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导致历史发生改变的,是隋朝的第二位皇帝。 根据史书所载,杨坚的长子杨勇不仅宅心仁厚,而且生活节俭,用情专一,深得杨坚夫妇喜爱。在杨坚归天后,太子杨勇继位,成了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其死后的谥号为“惠”,史称隋惠帝。而云衿熟知的隋炀帝杨广则没能继承皇位,反而在史书中被一笔带过,以暴病身亡为结局。 之后,大隋的数位皇帝都主张轻徭薄赋,百姓因此得以安居乐业,国家的人口便繁盛起来。 隋文帝建国之初,汉长安城已是宫室凋敝、街道破败,并且由于生活用水处理不当,城内“水皆咸卤”,已然不适宜居住。于是,隋文帝决定将汉长安城废弃,令宇文恺主持设计,新建一座都城。 隋朝建的都城在龙首原以南,官方称之为大兴城,但在老百姓之中却约定俗成,仍然将之称为长安城。 至于允许女子入朝为官,则与隋朝的一位女皇帝有关。 隋朝的第五位皇帝隋景帝本就子嗣稀少,之后,几个儿子相继去世,在隋景帝归天之前,只能下诏将皇位传给年仅五岁的幼子。之后,隋景帝的长女宣德公主借机以辅政之名干预朝政,培植心腹,短短两年,她便取代了自己的弟弟,成为一位女皇帝,后世称之为隋襄帝。 隋襄帝在位期间,提出的第一个主张就是要提高女性的地位,她不仅在婚姻方面给予女性较大的自由,而且在女子的教育问题上多加重视,并规定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入朝为官。此后,不少才女登上了政治舞台,在历史上留下美名。 隋襄帝晚年还位于侄子杨闵,一代女帝的时代就此落下帷幕,但其提出的政治主张则延续了下来。 至今,隋朝已安安稳稳地延续了一百五十多年,如今在位的是隋朝第十二位皇帝杨珩。 《隋书》只写到了杨珩登基称帝,再往后的事,就没有记载了。但光是这些内容,也足以让云衿了解这个朝代了。不仅如此,她还意识到,自己的穿越不是纵向的穿越,更像是横向的穿越,也可以说,她现在正处在一个平行时空之中。 这个发现让云衿的内心有些感慨: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改变,就可以让历史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演进,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在无形中影响着时空的走向,使得时空不停地出现岔路,但又能并行不悖。 云衿合上书,发现炭盆中的炭已经由通红转为灰白,就快要烧尽了。窗外也已然不是漆黑一片,天色微微亮起,看来黎明将至。 解开了心中的疑惑,云衿终于感到困倦,她吹灭了房中的蜡烛,解下披风,将其搭回衣架上,接着便躺回床上。临睡前,她还不忘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梦,等我睡醒了,就让我回到原来的生活吧。 云衿的一场酣睡直至中午才结束,连锦书是什么时候进的房,在自己床边站了多久,她都不知道。 她睁开眼时,第一眼见到的还是鹅黄帐幔,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我还在这里啊。 短暂的沮丧过后,云衿暗下决心:既然命运如此,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赵云衿了,我会替她过好以后的日子。 锦书见赵云衿睁开眼后便愣愣地看着床顶发呆,有些担忧道:“小姐,可是昨晚睡得不好?” 赵云衿将目光投向锦书,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安慰她:“没有,我睡得很好,大概是睡了太久,有些昏昏沉沉的。” 锦书放下心来,说:“小姐,起来梳洗吧,午膳已备好了。” “嗯,我想下楼走走,帮我拿件衣裳来。” “可是,小姐你的伤······” 赵云衿明白锦书在担心什么,拿出商量的语气:“锦书,我只是伤了额头,不必卧病在床吧。” 锦书也不再坚持,她拿来襦裙帮赵云衿穿上,又给她披上一件玄色锦袍,确保赵云衿不会着凉。 用过午膳,赵云衿便让锦书去歇着,自己一个人出了房门。 出了门,赵云衿才发现整个房屋建在一个木制的平台上,平台的四面围着栏杆,只是对着房门那一面的栏杆并不相连,中间有一段空隙,是为了台阶而留的。如果下雪时坐于平台之上煎茶赏雪,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赵云衿走下三层台阶,便到了平地上。地上几条纵横交错的石子路,不知会通向何方。她顺着石子路往左走,就见到屋旁石台之上有一个较为低矮的房屋,明枳和锦书就住在这里。 赵云衿往明枳她们的屋后走,一间小房出现在她眼前,房门敞开着,里面有灶台碗橱,看来这就是小厨房了。赵云衿走近些,闻到从小厨房飘出来的一股药味,她皱了皱眉头,转身往回走,决定迟一些再来体会这苦味。 几棵桃树与赵云衿的屋门之间隔了一条石子路,它们如今掉光了叶子,显得光秃秃的,不过几个月后,枝上便会冒出粉嫩的花苞,迎接春天的到来。 桃树后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小池,一条石径蜿蜒其上,从视觉上将小池一分为二。 小池的周围围着一圈山石,有数级石阶隐在山石之中,石阶的尽头是一座六角凉亭。赵云衿顺着石阶走上去,抬头看亭子上的牌匾,上面写着“待霜亭”三个字。 站在待霜亭中向远处看,能见到庭院中的楼群高低错落,辅以回廊相接,别有一番韵味。 赵云衿在亭中一侧坐下,倚着栏杆,看池塘中数条大小不一的锦鲤追逐嬉戏。 “小姐,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会着凉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把赵云衿吓了一跳,这声音离得那么近,而她之前竟然毫无察觉。 赵云衿赶紧回过身去看,看到的是一个高高瘦瘦,脖子纤长,眉清目秀,带着些清冽气质的少年。 似乎是看出了赵云衿眼中的吃惊和疑惑,少年主动说道:“我是顾庭。” “哦,顾庭。”赵云衿想起来了,他昨天来探过病的。不过对于顾庭突然出现这件事,她必须得反对一下,“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吓我一跳。” 顾庭的俊脸上现出自责之色:“吓到你了?抱歉。” “不用道歉,没有那么严重。”赵云衿突然想起自己被马撞伤的那件事,好奇地问道,“听说初三那天你没跟着我去泰和客舍,你去哪里了?” 听到赵云衿问这件事,顾庭的脸色立刻变了变,支支吾吾道:“呃,那天,我、我······” 还没等顾庭“我”出个结果,赵云衿就被站在石子路上到处张望的明枳发现了。明枳小跑两步过来,扶起赵云衿就往屋子的方向走,边走边说:“小姐,药已经熬好了,要趁热喝才好。” 赵云衿随着明枳走了两步,当她回头去看顾庭时,已经连人影都见不到了。 第五章 上元佳节(上) 在之后的几天里,顾庭似乎有意躲着赵云衿,再也没在她的视野里出现过。不过赵云衿倒也没计较这些,因为她已是自顾不暇。 根据隋朝的规定,春节期间只有七天假期,是从除夕前三天休假至正月初三。也就是说,所有官员在正月初四就该结束休假,各司其职了。可赵云衿自从正月初三受伤,直到初六才从昏迷中苏醒,还需要时间休养,因此赵宣替她向大理寺告了假,让她在家过完上元节再回大理寺去。 虽然赵云衿借着养病的由头多了几天假,但是对她来说,时间还是很紧。因为要以赵云衿的身份活下去而不令人起疑,是很不容易的。 首先,要模仿赵云衿的笔迹。赵云衿的额头受了伤,手可没受伤,如果突然写出一手完全不一样的字来,想不让人怀疑都难。所以,从初七开始,她就照着记事簿上的字迹临摹,好在有些书法的底子,几天下来,写出来的字已经有七八成相似。 其次,就是要熟悉隋朝的律法。虽说大理寺司直负责长安城内疑难案件的调查取证,以及奉命出使到地方复核疑难案件,一般不涉及定罪量刑的问题,但是在大理寺任职而不懂律法,是说不过去的。好在经过数次修律,现行的《治元律疏》和唐朝的《唐律疏议》异曲同工,对于一个学过法律史的律师来说,倒也不难掌握。 最后,就是得熟悉大理寺中的同僚了。毕竟失忆这件事儿,对于家人来说是值得同情的,但对于共事的同僚来说,则不尽然。从前赵云衿还没当官的时候,曾托父亲赵宣从吏部借来记载着朝中官员姓名、籍贯、职位、样貌的《班朝录》,并认真地抄写下来,以后每当有官员升迁、调任、致仕之类,都会补充进她手抄的《班朝录》里。如今,赵云衿日日捧着这本《班朝录》,将大理寺中每个官员的形象牢记心中。 在这段时间里,明枳和锦书还跟她讲了一些之前来不及细讲的事情,比如赵云衿在大理寺时办过的案子,她跟大理寺中的哪些人关系好,她有哪些好友之类。每当明枳和锦书讲起这些细碎又生动的故事,总是让她觉得从前的赵云衿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人一旦忙碌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一转眼,已经到了正月十五。 这天早晨,锦书正在帮赵云衿梳头,她看着镜中的赵云衿,建议道:“小姐,你这几日总是闷在房中写写画画,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在一旁擦桌子的明枳赶紧附和道:“是啊,小姐,今天是上元节,街上早早就开始布置起来了,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赵云衿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们的小心思:“我看呐,你们不是想让我透透气,是你们自己想出去看花灯吧。” 明枳掩嘴笑了笑:“一年之中只有上元节这天不宵禁,当然不能错过啊。” 赵云衿想了想,自己该记的都记住了,字也练得有九分像了,是时候放松放松了,而且她也想见识一下古人所写的“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究竟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于是赵云衿点点头:“也好,那便出去看看。” 明枳高兴地一拍小手,说:“太好了,等过了午时,东西两市都开了市,我们就出门,好不好?” 赵云衿看着明枳兴奋的小脸,笑道:“好,都由你安排。” 午时还没到,锦书和明枳就开始准备起来。按照以往的习惯,每回跟着赵云衿出门,都是由锦书保管钱袋,因此她轻车熟路地从高脚柜中拿出一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一贯铜钱,装进随身的钱袋中。而明枳则在衣橱中翻找一番,给赵云衿找出来一件带有毛领子的大红披风。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三人走出赵府大门,已经是正午了。 赵府所在的善和坊离西市很近,只需横穿过太平坊和延寿坊,就能见到西市的大门。 虽然只是午时,各坊之中早已布置起各式各样的花灯,时不时还能见到百十尺高的大灯楼,上面挂着以龙、凤、虎、豹为造型的灯笼,灯楼的木架子上用各色丝带坠着珠玉,当风吹过时,便会发出珠玉撞击之声,清脆悦耳。等到夜幕降临,华灯齐放,一定蔚为壮观。 当赵云衿走到延寿坊中时,见到有十几个民工在一片废墟上搬搬抬抬,看上去十分忙碌。她好奇地问锦书:“他们在做什么?” 锦书瞧了瞧,说:“这里原先是泰和客舍,因为除夕夜走水,整个客舍被烧得只剩屋架子,后来我听说掌柜把地皮卖了,带着全家离开了长安,现在大概是新的地主在清理废墟吧。” 按照锦书的说法,新地主清理废墟合情合理,但赵云衿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究竟不妥在哪里,她想不出来。 穿过延寿坊,西市的大门就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此时,西市已经开市,其中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西市一向比东市热闹,在上元节这天自然不会例外,而最让赵云衿感到震撼的,是随处可见的异国人。虽然赵云衿分不清他们的相貌,但她知道,在这些人之中有粟特人、波斯人、突厥人、天竺人、日本人、新罗人等等,他们在长安人的嘴里被统称为胡人。这些胡人穿着各自国家的服装,说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话,却在无形中推动着文化的融合。 赵云衿带着明枳和锦书一家店一家店地逛,有好多西域来的小物件让她这个现代人都觉得新奇。 大概逛了两个时辰,三个人都有些累了,便来到胡姬酒肆歇脚。胡姬酒肆中有西域的葡萄美酒,有翩翩起舞的胡人舞姬,还有极具异域风情的音乐,引得三人在其中逗留许久。 时间一晃而过,天渐渐黑下来,四周早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点亮花灯,不给黑暗以可乘之机。 赵云衿吃了晚食,从食肆中走出来,突然发现街上的行人大多已戴起了面具。她随口向锦书问道:“他们面上戴的是什么?” “是傩面具,能够驱鬼纳福。”锦书往对面一家店铺指了指,接着说,“那家就是卖傩面具的,小姐要不要去挑一个戴?” 赵云衿来了兴致,便去看看那些面具都是什么模样。 店主为了招揽生意,早就将各式面具摆在店门口,吸引游人来挑选。赵云衿随手拿起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举着它虚虚地贴在脸上,透过面具眼部的小孔向四周看,突然,一道黑影贴着面具掠过去,吓得她的手一松,面具直直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惊魂未定的赵云衿顺着黑影的方向看去,竟然是一只黑猫。而这个罪魁祸首全然不觉自己有什么错,它高高地翘起尾巴,迈着优雅的步子,灵活地穿过人潮,消失在了街角。 明枳和锦书本在一旁讨论哪个面具看上去凶恶一些,听见响声,扭头问道:“小姐,怎么了?” 赵云衿赶紧捡起地上的面具放回摊位上,以此来掩饰自己被黑猫吓了一跳的尴尬。然而此时店主脸上讨好的笑容在她眼里简直就是嘲笑,她什么话也没说,拉着锦书和明枳就往人群里钻。 而赵云衿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有一个身披铠甲的少年正骑在一匹红骝马上,看着她如兔子一般蹿入人潮的身影。少年的嘴角微微弯起,眼中盛满笑意,似乎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第六章 上元佳节(下) 赵云衿这个人,没有多少突出的优点,但有一点好,就是善于开解自己。从小到大,无论是什么尴尬难堪的事情,只要放在她心里过一过,马上就被化解了。因此,在赵云衿强大的自我开解能力面前,刚才发生的小小尴尬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当她拉着明枳和锦书挤进人潮的那一刻,就开始安慰自己:虽然说被一只猫吓得连面具都拿不住,是有些丢人,但情有可原呐,任何一个普通人被猫这么偷袭一下,都很难做到面不改色吧。更何况,大家都顾着看花灯,谁会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小举动,只要没有人知道,那么这件事就是没有发生过。 于是,赵云衿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退去,她就已经在心里先一步将此事翻了篇。 开解完自己的赵云衿重新对周围的一切燃起了兴趣,她松开了拉着明枳和锦书的手,欣赏起各式花灯来。 没走几步,明枳便指着街旁的一家铺子,兴奋地对赵云衿说:“小姐,你快看那家铺子。” 赵云衿停住脚步看过去,见到一家不大的铺子,铺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饮子药家”四个字。 赵云衿觉得新奇,问道:“饮子药家,是卖什么的?” 明枳见赵云衿感兴趣,便摇头晃脑地介绍起来:“这个饮子药家嘛,卖的自然是饮子药,它是将多种药材放在一起熬煮数个时辰后,滤去药渣而得的清汁。这家的饮子药在西市特别有名,据说喝了能包治百病。小姐你大病初愈,正该喝一些。” 饮子药包治百病,赵云衿是不信的,不过她倒是很想知道饮子药是个什么味道,便让明枳去买一瓶来。 就在三人闲聊之时,赵云衿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转头去看,见到不远处一个眉目清秀,面如桃花的女子正朝她挥着手。 女子带着两个婢女走近,明枳和锦书皆屈膝行礼,唤她林小姐。 行了礼,锦书赶紧凑在赵云衿耳边,向她介绍道:“这位便是御史大夫林徵之女林晞和。” 经过锦书的提醒,赵云衿想起来了,林晞和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林晞和亲热地握住赵云衿的手,关切道:“我今早从洛阳回到长安,才得知你前些天受了伤,现在可好全了?” 赵云衿答道:“好全了,我现在能跑能跳,好得很呢。” “见到你没什么大碍,我便放心了。”林晞和说着,便引着赵云衿往一家茶肆走去,“我们坐下来慢慢聊,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林晞和所言毫不夸张,她确实有好多话要讲,从诗词歌赋讲到人生哲学,再从她在洛阳的所见所闻,讲到她母亲与家中妾室之间的矛盾,甚至连自家二哥为了平康坊中的名妓所做的荒唐事都没有放过。这场交谈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而赵云衿只有点头附和的份。 不过在赵云衿看来,林晞和确实是个不错的朋友,因为对于她这么一个不善于找话题聊天的人来说,在谈话中只需当个听众,是最幸福的事了。 赵云衿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她来到后院,还未进屋,就看见一个身着短褐的男子在附近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 那男子见到赵云衿警惕地看着他,倒也不躲避,反而迎上来行礼,说道:“二小姐,您回来啦,可是去逛了西市?” 赵云衿点点头:“是啊。” 男子接着说:“您要出门,该早些通知小的备马才是。” 赵云衿想起锦书确实提过要让马夫备马,但是被她拦住了。 “我今日想走走,不行吗?”赵云衿觉得他有些多管闲事。 “是小的多嘴了,二小姐您早些休息。”男子知道自己是自讨没趣,说着便恭敬地退开了。 赵云衿看着男子越走越远,向明枳问道:“这人是谁?” “他呀,是府中的马夫,名叫姚显。” “哦,他是马夫啊。”赵云衿这时才想起许久未见顾庭,问道,“顾庭呢,怎么都没见到他?” 锦书答道:“顾庭总是神出鬼没的,不过小姐出门的时候,他一定就跟在我们身后。” 赵云衿觉得顾庭大概就是所谓的暗卫了,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次日,是正月十六,也是赵云衿该去大理寺办公的日子。 虽说昨晚半夜才睡,但赵云衿早早就醒了,她得赶在卯时之前到大理寺点卯。 当穿着一身深绿色官服的赵云衿骑着马出发时,赵宣和赵怀璟已经在宣政殿之外等着参加朝会了,而赵云衿则因为品级不够,每月只有朔、望两日才须参加朝会。 大理寺位于皇城的西侧,赵云衿骑着马出了善和坊的门,向北进入含光门,沿着皇城的西侧墙一直向北走,不多时便见到了大理寺的官署。 赵云衿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便有小吏迎上来替她将马牵走,而她则怀着激动的心情打量起这个最高审判机关来。她站在门口极目远望,见到大理寺中的建筑俱是庄严宏伟,严整开朗,令人心生敬畏。若是用两个字来形容赵云衿对大理寺官署的感受,那便是“气派”。 “云衿,傻站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赵云衿被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肩膀,她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着深绿色官服,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的女子。 赵云衿心下细想:大理寺中的女官总共有八位,而官服为深绿色,且年纪比她稍长一些的女官则只有一位,就是同为大理寺司直,又一向与赵云衿关系颇好的李晗。想到这里,她笑着跟李晗打了声招呼:“李姐姐。” 原本赵云衿还在担心自己会在大理寺中迷路,这下可好了,有李晗带路,她跟在后头走就是。 一路上,李晗问赵云衿受的伤重不重,恢复得怎么样。赵云衿一边在心里记着来时的路,一边答着话,不多时,便见到李晗踏进了一间大堂。她抬头看了看堂上的匾额,写着“开明堂”三个字。 赵云衿跟着李晗走了进去,见其中摆着十张长书案,此时已有官员在埋头办公了。锦书说过,赵云衿的书案上放着一对被雕成兔子形状的白玉镇纸,因此她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就在李晗旁边。 待赵云衿在自己邻桌坐下,李晗便指了指她案头的一堆卷宗,说:“蒋少卿知道你伤了脑袋,有些事记不清了,便让人拿来你从前写过的案卷,给你熟悉熟悉。” 赵云衿正发愁自己该做些什么,没想到大理寺少卿蒋蘩竟安排得如此周到,她心中一阵感激,挑了其中一份案卷,仔细翻看起来。 第七章 对弈(上) 午间,赵云衿来到食堂同几个司直一起吃午饭。 随着赵云衿的加入,餐桌上的话题逐渐从各自手头的案子,转到赵云衿被人纵马撞伤这件事情上来。 “依我看,赵司直受伤这事儿不像是意外,否则延寿坊中的武侯查探了数日,怎会毫无线索?”最先挑起话头的是宋少游,他是粟特人,自从幼时跟着商队来到长安,便一直定居在此,如今算得上是半个隋人了。 严文涛与宋少游观点相同,出言附和道:“宋司直所言不无道理,我找相熟的武侯打听过,当时他们发觉有人纵马便追了上去,眼看着那人骑马冲进一条死胡同,追进去时只见一匹马躺倒在地,人却不见了。你说说,若是常人撞伤了人,能逃得这么干净利落吗?” 经过他们的一番分析,赵云衿才想起来打听此事:“这么说,纵马之人还没被抓到?” “当时事发突然,没有人见到纵马之人的相貌,何况他弃马而逃,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李晗见赵云衿的脸上透着不安之色,转而安慰道,“云衿,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或许那人只是凑巧会些功夫。” 严文涛也对赵云衿开解道:“大概是我们在大理寺待久了,看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或许事实正如李司直所言,那人不过是个会些功夫的小民,为了免受处罚,才慌不择路地逃了。赵司直你放宽心,凡事不必看得太坏。” “我就没有这么乐观了,赵司直,你往后在各坊各市出入,记得把你家顾庭带上,别的不说,他的武功可是真不错,要不是他呆呆笨笨,还险些在太子面前失仪······”宋少游的脚踝被严文涛轻轻踢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上了嘴。 赵云衿有些惊讶:“怎么连你们都认得顾庭?他怎么会在太子面前失仪?” 宋少游觑着严文涛和李晗两人的眼色,干笑着打起哈哈:“呃,这个事情嘛,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赵云衿见三人不愿多说,也不便深究,于是谢过他们的好意:“多谢你们关心,我心中有数。” 吃过饭,赵云衿回到开明堂,拿起案卷看起来。不多时,她就被其中的案情吸引,踏上了追捕大盗的旅程。 正当她看到“此后数日,宫中珍宝接连被盗,至尊震怒”这几个字的时候,整个开明堂中突然安静得出奇,只剩下一串脚步声。而赵云衿没有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她正专注地在脑中破案。 直到有阴影投在书案之上,赵云衿才发觉身边站着个人,她头也不抬,随口问道:“有什么事?” 话一出口,本就安静下来的大堂越发静得过分,而赵云衿的感官突然变得敏锐起来,她甚至能够感受到周围的人正不约而同地凝神屏气,令得空气的流通都变得滞缓起来。 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视线从案卷上移开,瞧见一双乌皮履。再看上去,见到白绢下衣,红色衫衣,腰间是一条革带,革带上挂着革囊和双佩。 眼见来人将双手负于身后,通身一派贵气,她不敢再往上瞧,生怕心里的猜想成了真。 “云衿,这位是太子殿下。”李晗在赵云衿耳边轻声提醒,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她只觉脑中嗡地一响,知道自己将要大祸临头。 赵云衿赶紧跪下,不敢抬头:“请殿下恕罪。” “你所犯何罪?”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似乎并未动怒。 赵云衿不敢掉以轻心,语气中是十足的诚恳:“下官犯了不敬之罪。” “不知者不罪,起来吧。”太子的语气淡淡的,好似真的无所谓。 直到此时,每个人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开明堂里的氛围总算是恢复了常态。 觉察到周围人的反应,赵云衿终于放下心来,她站起身,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太子。 眼前的乌皮履变了个朝向,赵云衿听到太子发了话:“随我来,有些话要问你。” 她赶忙应下,跟在太子身后往外走,临到门口,回过头可怜巴巴地向李晗抛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却见李晗夸张地张开嘴,无声地用嘴型跟她说着三个字。 赵云衿专注地看着李晗的嘴型变换一番,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她觉得李晗一定说了很要紧的话,但是这三个字组合起来似乎文绉绉的,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她在太子背后模仿李晗的嘴型,突然福至心灵般明白了那三个字是什么:“勉乎哉。” 赵云衿欲哭无泪,在心里哀嚎起来:啊,这算什么,鼓励我吗? 一路上,赵云衿都在怪自己大意,明明知道太子杨承奕兼领审判,怎么就没多加小心,现在可好,在那么多人面前对太子不敬,说不定这个人表面装着无所谓,背地里要给自己穿小鞋了。 施施然走在前头的杨承奕突然在一间小室门口停住,还好赵云衿及时从自责中回过神,刹住了步子,否则她一头撞上太子,那可就是罪上加罪了。 等赵云衿在门口站定了,杨承奕抬步踏入小室,示意赵云衿赶紧跟上来。 小室中的摆设简单,屋角有个童子跪坐着,正在煎茶,看来这是一间茶室。 杨承奕来到一张摆着棋盘和棋罐的方桌前,问道:“你选黑子还是白子?” 赵云衿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让我来下棋?不是说有话要问我吗,现在这是闹哪一出? 没等她闹明白这是哪一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蹦了出来:她,一个从21世纪穿越来的女律师,根本就不会下棋。 为了不暴露自己近乎为零的棋艺,赵云衿急中生智,向杨承奕建议道:“殿下,下围棋花费的时间太久了,不如下五子棋吧?” 杨承奕没发表什么意见,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赵云衿笑嘻嘻地站在白子这一边,向杨承奕做出“请”的手势,说道:“黑子先行。” 等到杨承奕在黑子一方落座,赵云衿才坐下来,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枚黑子,将其放在棋盘的正中。 赵云衿随意地将白子放在黑子一旁,便等着杨承奕的黑子落下,谁知杨承奕只是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黑子,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话来:“因何受伤,你可知道?” 赵云衿愣了一下,随即心中一惊:难道这件事和太子有关?他把自己叫过来,是想敲打敲打自己,还是要再灭一次口?还有,刚才小童端来的茶水,我是喝,还是不喝? 赵云衿沉默着在心中纠结一番,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下官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杨承奕一双漆黑幽深的桃花眼,此刻正认真地看着赵云衿。 第八章 对弈(下) “实是,不知。”赵云衿的话真得不能再真,别说是问现在的她,就算是问从前的她,只怕也是一样的答案。 杨承奕皱起眉头,将手中的棋子搁在棋盘上,说:“那么大一个活人,怎么会找不到,定是金吾卫办事不力。” 这回轮到赵云衿安慰人了,她仍是将白子搁在黑子旁边,说道:“长安城中,人口近百万,若是那人有心藏匿,恐怕真是不好找。” 杨承奕看着赵云衿,轻笑一声:“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你倒好似事不关己。” 既然太子为她打抱不平,那么这件事应该与太子无关,赵云衿放下心来,说道:“或许此事只是一个意外,何必将它放在心上,徒增烦恼?” 杨承奕的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说道:“总之,你自己当心,我可不希望大理寺少了一个人才。” 赵云衿赶紧答应下来:“遵命。” 此后再无人声,茶室中安静了下来,只剩落子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约莫过了一刻钟,杨承奕将手中的黑子轻轻往棋盘上一搁,说道:“你输了。” 赵云衿看着棋盘上不知怎么就连成一线的五颗黑子,暗暗责怪自己大意,没有及时拦住,而她嘴上却奉承道:“殿下棋高一着,下官佩服。” “你只顾防守,却不为自己谋出路,如何能赢?”杨承奕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说,“我给你个机会,再来一局。” 这一回,赵云衿在选择将棋子落在何处时,慎重多了。她聚精会神地分析着棋盘上的局势,不仅要防备黑子连成一线,还要让自己的白子有活路可走。 终于,她找到了黑子的破绽,让五颗白子在棋盘上连成了一条线。 她神色之间颇有些得意,笑着抬头看向杨承奕:“我赢了。” 杨承奕的脸上丝毫没有失败的沮丧,反而笑着表扬她:“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赵云衿这时才看清楚了杨承奕的相貌: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似醉非醉;眉毛乌黑浓密,鼻梁高挺,嘴唇凉薄,不笑的时候,给人以冷漠疏离之感。 她看着杨承奕脸上的笑容,心中的喜悦渐渐被某种不安的情绪冲淡:杨承奕脸上的笑带着几分宠溺,这根本就不是上司对下属的笑,倒更像是······ 赵云衿不敢再往下想,她赶紧站起身,向杨承奕告辞:“殿下,时辰不早了,下官先行告退。” 等到杨承奕收起笑容朝她摆了摆手,赵云衿才如蒙大赦般回了开明堂。 “太子问你什么了?”见赵云衿心事重重地在自己身边坐下,李晗好奇地凑过来问她。 “没什么。”赵云衿摇摇头,神情有些恍惚。 这种恍惚持续了很久,直到散班归家,在正厅与家人吃过饭,回到自己房中,赵云衿才鼓起勇气,打算搞清楚自己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向锦书问道:“锦书,我跟你们提起过太子吗?” “太子?”锦书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是有说过几句,不过就是说他兼领审判,偶尔会亲自审理重案之类的。” “是吗,只说了这些?”赵云衿越发觉得不妙,明明跟太子关系不一般,却从没对锦书她们提起过,看来问题真的很严重。 一旁的明枳像是想到了什么,插话道:“啊,我想起来了,顾庭不是见过太子吗?” 赵云衿赶紧问道:“顾庭怎么会见到太子的?你跟我说说。” 明枳看到锦书摇着头向她使眼色,顿时像是犯了错一般,声音弱下来:“小姐,你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许再提了吗?” “现在是你家小姐在问你这件事,你是说,还是不说呢?”赵云衿看着明枳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佯装生气来逗她。 “我说,我说。”明枳以为赵云衿真的生气了,赶紧说道,“其实呢,要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太清楚,只记得是除夕前几天,你回府的时候气呼呼的,还关上门,对顾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在门外听得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小姐你说顾庭对太子不敬。之后,你有好几天都没跟顾庭说话,我问起这件事,你也不肯说,还让我不要再提。” “又和顾庭有关。”赵云衿沉吟着,突然想起宋少游似乎说过类似的话,“明枳,你去把顾庭找来。” 顾庭刚一踏进门,明枳和锦书二人就识相地退出门外,顺手将门关上。 孤零零站在房中的顾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开口问道:“小姐,你找我?” 赵云衿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来,是想问问你,有人说你曾对太子不敬,是怎么回事?” 顾庭避而不答,只是说:“太子他不是好人。” 赵云衿耐着性子继续问道:“哦?何以见得?” “他明明已有家室,还对你······”顾庭说着有些气愤起来,他的话卡在了要紧的地方,没有说下去。 “他对我做什么?”赵云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追问起来。 “你没发觉吗?他对你特别好,一定是想娶你做侧室。这样的人,我才不会对他行礼。”顾庭语气中的气愤更甚。 “只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赵云衿的心落了回去,语气变得轻松多了,“你就为了这个,冒犯太子?” 顾庭见赵云衿满不在乎的样子,愈发生气:“这怎么能是小事?小姐你可是中书令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委身做妾。何况,太子他用情不专,根本不是良配。” 赵云衿看顾庭搞错了重点,向他解释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太子不是好人,我也很赞同,只是你不该得罪一个位高权重的坏人。你知不知道,如果太子被你惹怒了,就算是我爹出面,也保不住你。” “这么说,小姐你不怪我了?”顾庭的眼里多了几分期待。 赵云衿看着顾庭,认真地说道:“我当然怪你,怪你不懂分寸,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那么,我以后还能跟着你去大理寺吗?”顾庭明白自己和赵云衿的隔阂在消除,他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赵云衿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些惊讶:“以前我去大理寺,都会让你跟着吗?” “当然了,小姐你无论去哪里查案,都会带着我。”顾庭言之凿凿,由不得赵云衿不信。 “既然是这样······”赵云衿思索一番,想起了一个始终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正月初三那天,你去哪里了?” 第九章 霍府疑案(一) “正月初三,我······”顾庭下意识后退半步,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立刻装出委屈的样子,说道,“那天,小姐你还在生我的气,让我不要跟着你。” 虽然顾庭演得很真,但是他的小动作在赵云衿的眼里只代表了一件事:顾庭在说谎。 既然顾庭不肯说实话,再追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好在搞清楚了和太子的关系,赵云衿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想到顾庭对自己有所隐瞒,让他跟着自己或许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赵云衿装作相信了顾庭所说的话,委婉地拒绝道:“哦,是这样啊。可是顾庭,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了,总是让你跟着,会惹人笑话的。” 顾庭眼中期待的光芒暗了下来,看起来有些沮丧:“我不跟着你就是了。” 赵云衿心软,看不得顾庭这副样子,松了口:“虽然查案的时候不能让你跟着,但是在我来回大理寺的路上,你可以跟着,这样好吗?” “好,就这么说定了。”顾庭生怕赵云衿会变卦,赶紧告辞,“那,我回房去了?” “嗯,你回去吧。”赵云衿摆摆手,算是跟顾庭告别。 次日,赵云衿果然见到顾庭牵着马等在赵府门外,要陪着她一起去大理寺。 一路上,赵云衿骑着马晃晃悠悠地走在前头,顾庭则安静地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这种陪伴让赵云衿感到心安。 进了皇城之后,大理寺的门很快就出现在赵云衿的眼前,她翻身下马,回头跟顾庭告别:“顾庭,你回去吧,我自己会小心的。” 顾庭点了点头,直到看着赵云衿踏进大理寺的大门,他才转身离去。 赵云衿走进开明堂,与几位司直打过招呼,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翻看起昨天未看完的案卷来。 此后,赵云衿埋首于案卷之中,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天。 将自己以往写过的案卷都看了一遍,赵云衿对大理寺的审案流程熟悉了不少,她有些跃跃欲试,打算主动找点事情做。 巧的是,还没等赵云衿去找蒋少卿讨活干,就先有案子找上了她。 当时赵云衿刚从椅子上站起身,打算舒展舒展筋骨,就见到一位书吏捧着两卷公文向她走来,说道:“赵司直,长安县的通义坊中发生了一起命案,蒋少卿指派你来负责。” 整个长安城以朱雀街为界,分为长安、万年两县,朱雀街以东属万年县管辖,朱雀街以西则属长安县管辖。 赵云衿从书吏手中接过公文,就坐回椅子上翻看起来。 在赵云衿看来,案情有些古怪:奉议郎霍云家中有财宝失窃,其妻魏英怀疑是家贼所为,因此让她的婢女丹桂带人在家中搜查。 他们首先搜查了服侍魏英的奴仆的屋子,没发现什么异样。 之后,丹桂等人来到霍云的妾室杜若的房门外,发现房门虚掩着,隐约能闻到一股血腥味。丹桂叩了门,没人应,她心中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将门推开。 随着门轴转动,房中的景象缓缓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杜若仰面倒在房中,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似乎曾受过惊吓,在她的胸口上有一个伤口,看上去是利器造成的,而她的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为首的几个婢女见到这番景象,吓得连连后退,惨叫起来,有胆大的家仆上前探了探杜若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气绝身亡。 众人都被吓得不轻,之后,便有人去长安县衙报了官。 长安县令得知出了命案,先是派县尉带着小吏前往查问,随后便将此事报给了大理寺。 赵云衿看完公文,觉得其中有三个问题:第一,失窃的财宝如今在何处?第二,为何命案偏偏发生在丹桂等人搜查众人房屋之时?是否有人刻意借此为自己摆脱嫌疑?第三,财宝失窃究竟是确有其事,抑或只是个幌子? 将公文收拾好,赵云衿站起身来往外走,打算去现场查看。 就在她走到开明堂门口时,李晗朝她迎面走来,对她说道:“云衿,周书吏回家守孝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赵云衿不明白李晗为何突然提起周书吏。 “那你肯定不知道接替他的人是谁。”李晗的表情变得有些神神秘秘的。 “这个嘛,我还真是不知道。”赵云衿听李晗这么一说,有些好奇,问道,“难道是个很特别的人物吗?” 李晗点点头,揭晓了答案:“嗯,是有些特别。接替周书吏的,是京兆尹韩江的小儿子,韩平遥。” 赵云衿一听“京兆尹”三个字,有些不信:“京兆尹的小儿子?他怎么愿意纡尊降贵来当个不入流的书吏?” “这件事说起来和你有些关系。”李晗故意停顿一下,见赵云衿用眼神催着她往下说,才继续说,“都是因为你在大理寺表现出色,惹得人家崇拜你,想来跟着你查案。我刚才见到他去找陈主簿报到,估计啊,他一会儿就会来找你。” “他要来跟着我查案?”赵云衿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实在是不太好,才送走了顾庭,又迎来了韩平遥,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自由? 于是,赵云衿决定为自己创造一点自由,她趁着韩平遥还没来,赶紧跟李晗告辞:“李姐姐,我得去通义坊查一桩命案,先走了。” “哦,好。”李晗随口答应着,直到看着赵云衿一个人越走越远,才反应过来,赶紧对她喊道,“诶,云衿,你就自己一个人去查案啊?” 赵云衿脚步没停,大声回答道:“没事儿,长安县衙的人在呢。” 通义坊离皇城不远,赵云衿便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前往。 当她踏入通义坊的坊门,按照文书中记载的方位去寻霍府时,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她立刻转身去看,但是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赵云衿以为是自己多心,便继续往前走,但是走了一段路,这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她甚至能够感觉到,那个跟踪她的人,总是在她身后四五步远的位置。 赵云衿故意放慢脚步,便感觉到那人也放慢了脚步,她不由得在心中哀叹:不是这么邪门吧,才让顾庭不要跟着我,我就被人跟踪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四周看看,见到前面有一个汤饼摊,赵云衿紧皱着的眉头一展,计上心来。 她走到汤饼摊旁,故意让腰上的钱袋掉下,在拾起钱袋之际,以汤饼摊为遮挡,顺手抓了一把从灶膛里撒落出来的草木灰。之后,她便快步往前走,在一户民居处拐了弯。 在赵云衿的身后,一个男子快步跟上,他跟着赵云衿拐了个弯,才发现这户民居临街而建,屋后四通八达,而赵云衿已经没了踪迹。 就在男子踌躇不前,不知该往何处去时,眼前不知被谁扬起一片飞灰。他躲避不及,痛苦地捂着双眼蹲下去,顿时明白过来,赶紧求饶道:“赵司直,是我。” 果不其然,他的耳边传来赵云衿疑惑的声音:“你是······谁?” 第十章 霍府疑案(二) 赵云衿看着面前这个捂着眼睛,半蹲在地的少年,觉得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像是歹人,更重要的是,从他的打扮来看,似乎是个书吏。 少年揉着眼睛,但是双眼愈加疼痛,他回答道:“我是韩平遥。” “韩平遥?你就是新来的书吏?”赵云衿没想到自己争取来的自由是那么的短暂。 看到韩平遥的手还在揉着眼睛,赵云衿赶紧伸手制止他,说道:“别揉眼睛了,我带你去找点水擦一擦。” 她扶着韩平遥来到附近的一家茶肆中坐下,找店家讨了点水,将帕子沾湿,一边仔细地给他擦眼睛,一边说道:“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什么?好在我只是找了点草木灰,如果我找到的是生石灰,你的眼睛就要废了。” “我在陈主簿那里报完到,就去开明堂找你,可是李司直说你已经急急忙忙地走了。”说到这里,韩平遥眨巴着被草木灰迷住的眼,问道,“赵司直,你是不是故意想甩开我啊?” “你把眼睛闭好。”被韩平遥猜中想法的赵云衿有些尴尬,她看韩平遥好像比自己的年纪还要小一些,如果实话告诉他,自己不喜欢被人跟着,未免太伤人。 她赶紧趁着韩平遥看不见,调整自己的语气,再开口时,已是欣喜非常:“你别多想。你能来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要甩开你呢?” “哦。”也许是赵云衿的演技过于夸张,韩平遥发出的声音闷闷的,似乎不太相信。 “我真的不是想要甩开你。”赵云衿打好了腹稿,有理有据地向韩平遥解释起来,“我只是想着,或许陈主簿要留你说会儿话,可是查命案这件事等不得,我便先走了。你若是真想来跟着我查案,问一问李司直就能知道我去了哪里,不是吗?” 韩平遥听赵云衿解释地那么真诚,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赵司直,是我不对,我不该胡乱揣测。” 总算是挽回了自己的形象,赵云衿的心情愉快起来,她不仅给韩平遥擦了眼睛周围的灰,还好心地帮他擦起脸颊上的灰。 不一会儿,韩平遥的脸恢复了白净,赵云衿将手帕移开,说道:“好了,你睁开眼睛。” 韩平遥听话地将眼睛睁开,对着赵云衿咧嘴笑了笑。 这时,赵云衿才发现,韩平遥是个挺可爱的少年:他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很长,鼻子高挺秀气,嘴唇偏薄,皮肤白皙,整个人白白净净的,更难得的是,他笑起来的时候还透着些孩子气。 看着韩平遥的笑脸,赵云衿在心中安慰自己:算了,看在他长得挺可爱的份上,就让他跟着吧。 于是,她站起来,对韩平遥说道:“走吧,我们耽搁好久了。” “好。”韩平遥应着,赶紧起身跟上赵云衿的脚步。 霍府离茶肆不远,大概走了两炷香的时间,二人便来到了霍府门前。 赵云衿将自己的腰牌在门童的面前晃了一晃,就有小厮迎上来,将她和韩平遥领进了后院。 来到后院,赵云衿离着老远便望见许多人站在一间屋外,从他们的打扮来看,有的是长安县衙的官吏,有的是婢女和家仆,还有的是家中的主人。此时,他们正围在一起,闹哄哄地说着什么。 其中一个男子转过头来,看到了赵云衿,立刻笑着朝她走来,语气中满是得意:“赵司直,你来晚了,凶犯已被抓获。” 赵云衿认得这个男子,他是长安县尉张定。 “是吗?已经抓到了?”赵云衿说着,往人群处走去,见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被两个衙役牢牢控制住。 那男子见到赵云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朝她喊着:“大人,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杀人啊。” 赵云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指着他向张定问道:“他就是凶犯?” 张定答道:“没错,我们已经查明白了,他和杜若合谋盗取府中财宝,因为分赃不均,失手杀了人。” 赵云衿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查到他的?” 张定回答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当时我带着人来查看尸首,发现杜若的右手摊开着,手中有一条嵌珍珠宝石金项链。我把项链拿起来给杜若的婢女半夏辨认,她却说从未见过这条项链。 倒是丹桂告诉我们,那条项链正是先前失窃的财宝之一,也是霍夫人最喜欢的一条项链。于是我们断定,家贼就是杜若,但是我们在杜若房中翻找了许久,也没有发现其它赃物。 之后,我询问府中诸人可曾发现什么异样,可惜当时大家都只顾着找寻失窃的财宝,没有人留意到杜若房中有什么动静。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这位霍公子提出了一个看法,他觉得既然在杜若的房中只找出了一条项链,那么她应该还有同伙,只要将府中彻底搜查一遍,或许会有所发现。” 张定说着,便将手指向一位身着黑色锦袍的公子。那位公子向赵云衿作揖,自我介绍道:“在下霍澄,是家中独子。” 赵云衿对霍澄点点头,以示回应。 “我道是哪位霍公子,原来是你。”一直跟在赵云衿身后不发一语的韩平遥此时突然开了口,语气冷冰冰的。 张定刚想斥责这个没有礼数的书吏,仔细一看,立刻满脸堆笑,说道:“哟,这不是韩兆尹家的小公子吗,您怎么······屈尊当起书吏了?” 韩平遥没有理会张定,对着霍澄依旧冷冷地说道:“我与你同窗多年,竟不知你还有破案的天赋。” 霍澄见韩平遥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闭起嘴不敢答话,就连脸上的从容似乎都脆弱了几分。 张定被人无视,倒也不灰心,努力插话道:“还别说,霍公子所提的建议确实不错。当时,我分派人手将整个霍府都搜过一遍,果然在执事宋闵的屋中发现了其余失窃的财宝,还在他的衣柜底下发现了一把沾满血的匕首,从匕首的形状大小来看,应当就是刺死杜若的凶器。” “于是,我就分析,是宋闵与杜若合伙窃取府中财宝,但是宋闵贪心,只分给杜若一条嵌珍珠宝石金项链。正巧财宝失窃一事被发觉,杜若便将宋闵叫来房中,威胁他交出其他财宝,于是二人便起了争执,宋闵一怒之下失手杀了杜若。”霍澄不待张定说完,便急忙自己解释了起来。 韩平遥冷哼一声,讽刺道:“说得这么生动,难道是你亲眼所见?” 在边上旁观的赵云衿见到韩平遥句句针对着霍澄,便将他拉到一旁,问道:“你怎么对霍澄如此不留情面,是不是有私仇?” 第十一章 霍府疑案(三) “我跟他没有私仇。”韩平遥收起对霍澄冷嘲热讽的语调,对赵云衿诚恳地说道,“赵司直,其实我有些话想告诉你,只是怕你不信。” 赵云衿表现得极有兴趣,说道:“但说无妨。” 韩平遥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霍澄,对赵云衿说道:“霍澄和我同在官学中读过几年书,我很清楚他的为人。他仗着祖上留下的家业,横行霸道,是个十足的纨绔子。 除此之外,霍澄还十分记仇。曾经有一个寒门学子名叫郑源,他不小心将墨汁洒在霍澄身上,竟然被霍澄联合几个家奴诬告他盗窃。我得知此事,便去县衙替郑源求情,可是我也没办法证明他的清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杖打六十大板。霍澄的心思歹毒,由此可见一斑。 如今,张定之所以认为宋闵是杀人凶手,都是受了霍澄的引导,而霍澄哪里有那么聪明,能够将事实推测得分毫不差?所以在我看来,霍澄才是最可疑的。” 赵云衿听了韩平遥的一番话,忍不住夸奖起来:“不错嘛,小韩,分析得有理有据。” “小韩?赵司直,这是你对我的称呼吗?”韩平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叫他“小韩”。 “是啊,你不喜欢吗?”赵云衿解释道,“‘小韩’,听起来多亲切呀。” “我很喜欢。”韩平遥笑起来,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赵云衿意识到两人谈论的话题已经偏离了轨道,赶紧回到正题:“其实,我也发觉了,张定自始至终都在被霍澄牵着鼻子走。霍澄所做的推断,乍听之下颇有道理,可却经不起推敲。财宝失窃这事儿是不是个幌子,暂且不论,假设杜若和宋闵真是窃取财宝的同伙,他们在事发之后,不仅不设法将财宝藏匿,反而为了分赃而闹起来,这实在是说不通。依我看,这桩命案里,一定另有隐情。” 张定见到赵云衿和韩平遥在一旁面色凝重地说着什么,好奇地凑上来,问道:“赵司直,如今已经真相大白,只需将人犯收监,走个过场,就能结案了,你还在为何事发愁啊?” 赵云衿觉得张定真是长了一个榆木脑袋,被人利用还不自知。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严肃,说道;“张县尉,事关人命,此案还是不要草草下结论的好。” 张定听到这话,心知不妙。他太了解赵云衿了,每次赵云衿对他说类似的话,总是因为他出了错。 “是我有些急躁了,这件案子,还得要好好查查才是。”张定赶紧向赵云衿表明立场。 赵云衿对于张定知错就改的态度表示满意,对他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从头来过,先从尸首看起。” 张定领着赵云衿来到杜若房中,赵云衿见到杜若的尸身似乎没有被移动过,而房中其他地方已经被人翻找得乱七八糟。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起杜若的尸首:杜若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她的双眼圆睁着,从表情来看,其中的惊讶多于恐惧,这么看来,凶手举刀刺向她的场景,一定是她从没料到的。 她身上的衣衫齐整,发髻略有散乱,应当是倒地时弄乱的。她的右手摊开着,手中曾有一条嵌珍珠宝石金项链。而她的左手则紧紧握着拳,赵云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的左手掰开,从她左手的指缝里找到几根深蓝色的布条,说是布条,其实它们又细又短,大概是杜若死前抓挠凶犯的衣物时留下的。 “这几根布条,从材质来看,应该是丝绸。”韩平遥从赵云衿的手中接过布条,认真分析道,“看来,这是杜若给我们留下的物证。” “没错,据我推测,当时杜若从凶手的外衣上扯下这些布条之后,很有可能是为了不让凶手发现它们,才会将左手紧紧攥住。”赵云衿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向张定问道,“你曾说找到了带血的匕首,那么凶犯所穿的血衣可有找到?” 张定仔细想了想,答道:“我们没有找到血衣。” “这么说,那件血衣才是破案的关键。”赵云衿喃喃地说了一句,就继续查看起杜若的伤。 杜若受的伤在左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她的伤口较小,边缘齐整,应该是匕首这类双刃利器所致。此时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血液凝固在衣衫上,是一片刺目的红。而在血泊的周围,还分布着滴落状的血迹,看来凶手是等到杜若倒地以后,才将匕首拔出的。 赵云衿站起身,环顾整间屋子,发现只有在杜若双脚对面的墙上有喷溅状的血迹,而且屋子里虽然已被人翻乱了,但是桌椅板凳都还在原位,房中的摆设也没有破损,那么,这里应该没有发生过打斗。 据此,赵云衿推断道:“从整个环境来看,杜若在凶手靠近自己时毫无防备,以致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因此,凶手与杜若的关系一定很近。” 张定赶紧说道:“这一点,不是与宋闵很符合吗?既然他们是同伙,关系一定很近了。” 赵云衿摇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说他们关系近,可这说法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他们得是同伙。你想一想,万一他们不是同伙呢?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真是同伙,但是到了为分赃而争执的地步,彼此之间还能有多少信任?” 她见张定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还有一点你们错得很离谱,那就是凶手绝非失手杀人,而是早有预谋。” “何以见得?”张定问道。 “匕首是利器,普通人怎么会随身携带?更何况,如果是失手杀人,所使用的凶器应该就地取材。”赵云衿说着,指了指房中摆设的花瓶玉器之类,接着说道,“你看,房中能用来伤人的东西都好好地放着,而凶手偏偏用了匕首,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 张定想了想,深觉有理,奉承道:“赵司直所言甚是有理啊,我怎么就那么笨,竟没有想到这些。那么,赵司直,依你所见,谁的嫌疑最大?” 赵云衿的目光扫过屋外众人,在他们的神情中,大多是对宋闵所做恶行的愤怒,但有几个人的神色与众不同,除了愤怒之外,还透着些焦虑。 赵云衿微微勾起唇角,对张定答道:“不急,待我先问过他们,再来回答你。” 第十二章 霍府疑案(四) 几个衙役在赵云衿的指挥之下,将一间闲置的客房布置成临时审问的场所。赵云衿安坐于书案之后,而韩平遥则坐在下首,负责记录口供。 赵云衿首先询问的,是被视为凶犯的宋闵。 宋闵被衙役押入房中后,“扑通”一声跪倒在赵云衿面前,哀求道:“大人,小人真的是被冤枉的,您一定要为小人做主啊。” 赵云衿问道:“你如何冤枉?” 得了申辩的机会,宋闵赶紧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起来:“大人明鉴,小人从来没有偷过什么财宝,更没有杀人啊。主家的东西,小人是一分一毫都不敢偷拿的。那些、那些首饰和钱币怎么会出现在小人的房里,小人真的是不知道啊。还有、还有,小人与侧夫人并无交集,怎么可能合伙偷东西?更重要的是,小人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呐。” 赵云衿见宋闵越说越激动,正想让他冷静一下,却见他突然眼珠一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中多了几分怨恨:“一定是霍澄,是霍澄那个小兔崽子冤枉我。大人,是霍澄,一定是霍澄干的。” 赵云衿继续问道:“你因何认为是霍澄干的?” 宋闵依然很激动,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个小兔崽子与侧夫人通奸被我发现,居然就想这样除掉我,真是歹毒。这些事情一定都是他干的,一定是的。” “宋闵。”赵云衿见宋闵的神情怪怪的,赶紧喊了他一声,直到他回过神来,才接着问道,“究竟发生何事?你仔细说来。” “此事说出来有辱家声,可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了。”宋闵平复了心情,将其所知细细道来,“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一天,我从侧夫人的门前经过,见到半夏一个人守在门外东张西望,看样子有些慌张。我猜想是侧夫人出了什么事,便上前询问,哪知半夏像是被我吓了一跳,说话支支吾吾的,只是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没事没事’。 我看半夏那副样子,就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于是我假装走开,然后便偷偷躲在墙边,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不多久,我就听到侧夫人的房门打开了,同时,我还隐约听到女子的哭泣声。我更加觉得奇怪,赶紧探头去看,就看到少爷从侧夫人的房里出来。当时半夏一看到少爷出来,就赶紧进屋,把房门关上了。看到这些,我赶紧把头缩回来,生怕被少爷见到。还好,他没有发觉我在附近,径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房中仔细琢磨,觉得少爷和侧夫人之间一定有奸情,于是,我便跟踪了少爷几次,果然发现他和侧夫人的关系不一般。一定是因为这样,少爷才会陷害我,要让我做替死鬼。” 赵云衿觉得宋闵有所隐瞒,追问道:“依你所言,霍澄根本就不知道你发现了奸情,他怎么会诬陷你?” “这个······说起来还是要怪我贪心。”宋闵犹豫着,继续说道,“其实,我与霍老爷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前些年我家道中落,是霍老爷好心,让我在府中当了执事,这才有口饭吃。可惜我嗜酒,月俸都花在了买酒上,攒不下钱来,因此年过四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半年前,我遇上一个寡妇,与她情投意合,可我连下聘的钱都拿不出来,这场婚事就只能一拖再拖。直到我发现少爷和侧夫人的奸情,就想着从少爷那里讨点钱来,这样我就有钱办喜事了。 所以,半个月前,我以告发他们的奸情为要挟,找少爷要三贯钱,当时他一口答应,可是之后一拖再拖,始终没给钱。如今钱没等来,我反倒先成了杀人犯。 唉,当初我曾想过,就算他不肯给钱,可我好歹算是他的远房表叔,应该不至于对我怎样。没想到啊,他竟然这么心狠手辣,要置我于死地。” 赵云衿听到这些,才发觉事情远比她预计的要严重得多,她问道:“你可知道,子奸父妾,乃是犯了内乱罪,属于十恶之一,若被查实,霍澄面临的将是斩首之刑?” 宋闵点点头,说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这是重罪,才会以此威胁少爷,可是大人,我是真的没打算说出去啊。” 赵云衿听了,沉默片刻,也不知他这算是要钱不要命,还是艺高人胆大,只能说道:“你之所言,皆已记录在案,是真是假还有待查证。毕竟凶刀是在你房中找出,我不能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就排除你的嫌疑。不过,如果你当真清白无辜,便不必担心,总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宋闵垂头应下,被衙役带走时,还不死心地对赵云衿说道:“大人,您要相信我,真凶一定是霍澄。” 赵云衿看着宋闵被带出去,向韩平遥问道:“你相信宋闵所说的话吗?” 韩平遥不假思索地答道:“别人我不好说,如果是霍澄的话,我相信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 赵云衿垂眸思索一番,又让衙役将半夏带进来。 半夏站在屋中,眸中含泪,眼眶发红,看起来十分伤心,但神情中又有些紧张,她向赵云衿问道:“大人,您要问我什么?” 赵云衿问道:“你与杜若关系如何?” 半夏如实答道:“侧夫人从前也是府中婢女,我们二人情同姐妹。后来,侧夫人被老爷瞧上,纳为妾室,我便一直伺候左右。” “杜若近来时常与何人接触?”赵云衿问道。 “侧夫人她······”半夏欲言又止,见赵云衿在等着她回答,只得说道,“除了老爷和夫人以外,侧夫人不常与旁人接触。” 赵云衿继续问道:“案发之时,你在何处?” 半夏答道:“前日,侧夫人在东市的藏珍阁定做了一对鎏金臂钏,那时我正在替侧夫人取臂钏。” 赵云衿又问:“你何时离开霍府,又是何时回来?” 半夏想了想,答道:“我出门时,大概是巳时六刻,回来的时候,是午时四刻,当时我只见到丹桂他们站在侧夫人的门外,问了才知道,那时侧夫人早已经没气儿了。” 赵云衿在心中将时间换算一遍:巳时六刻在十点十五至十点三十之间,午时四刻在十一点四十五至十二点之间,满打满算,整个案发过程也只经历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她接着问道:“你出门之前,杜若可有什么反常之处,或者,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半夏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侧夫人同平常一样,除了让我路上小心,没说过别的。” 赵云衿停顿片刻,认真地看向半夏,问道:“除了这些,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第十三章 霍府疑案(五) 半夏闻言,心中似有所感,她抬眸看向赵云衿,胸口的起伏剧烈起来,微张了张口,似乎有话要说。然而片刻过后,半夏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双唇紧闭,使劲摇了摇头。 赵云衿见半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便也不再追问,对她说道:“好了,你出去吧。记住,呆在人多的地方。” 半夏不太明白赵云衿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她,自己应该听从赵云衿的嘱咐。于是她领情地朝赵云衿点了点头,便退出门外。 等到半夏出了房门,赵云衿便对坐在一边旁听的张定说:“张县尉,麻烦你看着半夏,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张定觉得赵云衿让他监视半夏,一定是因为半夏很可疑,那么半夏十有八九就是真凶。既然赵云衿将如此重任交托给他,他可绝不能让真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想到这里,张定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向赵云衿的目光中满是坚定:“放心吧,赵司直,这点小事我一定能办好。”话一说完,张定便尾随半夏而去。 韩平遥看张定的神情,便知道他是会错了意,对赵云衿说道:“张县尉又犯糊涂了。” 赵云衿含笑说道:“有时候,会错意未必是坏事。” 韩平遥笑着表示赞同,转而有些不解地问道:“赵司直,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不直接向半夏问清楚杜若和霍澄之间的关系?” 赵云衿避而不答,反问道:“你看半夏神情中流露出的伤痛是真的吗?” “依我看,不似作伪。”韩平遥答道。 “正是因为如此,她心中才有所顾忌。”赵云衿叹口气,继续说道,“希望她能够早点想明白。” 赵云衿的话说得简略,韩平遥只得似懂非懂地皱眉思考起来。 赵云衿的下一个问话对象是霍夫人房中的丹桂。 丹桂进屋时,赵云衿看到她的脸色发白,看来是吓得不轻。 她不想给丹桂太多压力,便用闲聊的语气问道:“我似乎没有见到贵府的夫人,不知她此时在何处?” 丹桂答道:“夫人受了风寒,已卧病在床十余日。” 赵云衿疑惑道:“既然霍夫人卧病在床,照理说应该无心于梳妆打扮之事,怎么会发觉家中财宝丢失?” 丹桂解释道:“这事儿啊,多亏了少爷。今日早晨,少爷带了一支嵌玛瑙金簪来送给夫人,说这支簪子与夫人最喜欢的那条嵌珍珠宝石金项链很相配。夫人瞧了,爱不释手,让我拿来那条项链比着看看。我便去妆匣中找那条项链,谁知,非但没找着项链,反而还发现妆匣中少了好几件贵重的首饰。 夫人得知此事,恼怒得很,便让我们好好查查,究竟少了多少东西。这一查才发现,不仅夫人的首饰少了五件,就连夫人钱箱中的金币都少了二十枚。 少爷见夫人气得了不得,就帮着出主意,说可能是出了家贼,应该将众人的屋子都好好翻找一遍。 夫人觉得少爷的主意不错,便让我带着人四处搜查。结果我们查到侧夫人的屋子时,就发现她已经遇害了。” 赵云衿问道:“你们发现杜若遇害之时,是什么时辰?” 丹桂答道:“那时我特意看了一眼院中的日晷,将近午时四刻。” “之后半夏就回来了,是吗?”赵云衿又问。 丹桂回忆道:“是的,报官的人出去没多久,半夏就回来了。她见我们都站在门外,便问我们发生了什么,后来她看到了侧夫人的尸首,差点就哭晕过去了。” 赵云衿接着问道:“近日有谁常去霍夫人房中?” 丹桂答道:“夫人自从受了风寒,便不常见人,倒是少爷有心,时常来探望。” 赵云衿追问道:“那么,杜若和宋闵可有来过?” “侧夫人来过几回,坐着同夫人聊会儿天就走了。宋执事嘛······”丹桂仔细回想一番,继续说道,“他倒是时常来夫人这里回报些府中琐事,但都是隔着门说的,未曾进过卧房。” 赵云衿继续追问下去:“依你看,他们有机会窃得霍夫人房中的财宝吗?” 丹桂眉头紧皱,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照理说,他们应该是碰不到那些东西的。不过我也说不准,或许,他们曾经避开人,偷偷进过夫人房中呢。” 赵云衿转了话题,问道:“霍夫人与杜若的关系如何?” “夫人待侧夫人一向亲厚,侧夫人也知礼数,事事以夫人为尊,她们的关系可比别家的妻妾和睦多了。”丹桂说着,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赵云衿问完了话,对丹桂说道:“你出去吧,把你家少爷叫进来。” 丹桂出去没多久,霍澄便进来了。见到韩平遥看着自己,霍澄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强作镇定地向赵云衿问道:“大人,你找我?” 赵云衿开门见山地说道:“没错,我想问问你,今日巳时六刻至午时四刻之间,你在何处,在做什么?” 霍澄立刻答道:“我在房中读书。” 赵云衿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可有人证?” “有。”霍澄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我的小厮阿福可以作证。” 赵云衿接着问道:“你与杜若关系如何?” “我与她关系一般,没什么特别之处。”霍澄的语气相当平静。 “她死了,你好像既不惊讶,也不难过。”赵云衿像是在自言自语。 霍澄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赶紧解释道:“她从前不过是家中侍婢,去年才被父亲纳为妾室。她死了,我是有些吃惊,可也没什么值得我为她难过的。” 但是赵云衿不为所动,反而转移了话题:“听丹桂说,你最近时常去看望病榻之上的母亲。” “是啊,母亲缠绵病榻,做儿子的自然应当多加关心。”霍澄说着,语气突然变得深情起来,“母亲养我育我,我便是日日在床前侍奉,也难以报答其恩之万一。” 赵云衿觉得霍澄的演技比自己的还要夸张许多,难怪连小韩都骗不过。她赶紧打断霍澄的深情表白,对他说道:“好了好了,霍公子,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回去歇着吧。” 霍澄觉得奇怪,明明之前被询问的人都在房里呆了许久,怎么如今轮到自己了,就只问这么几个问题?难道自己准备的一大套说辞都派不上用场?他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赵云衿似乎没打算听他说下去,只得告辞离开。 “霍澄他,怎么能演得那么假。”韩平遥见霍澄走远了,忍不住搁下笔吐槽起来,“要不是天气冷,衣服穿得多,我的鸡皮疙瘩铁定能掉一地。” 赵云衿被韩平遥的话逗笑了:“小韩,没想到你挖苦起人来还挺厉害。” 第十四章 霍府疑案(六) 随后进屋的是霍澄的小厮阿福,他看上去挺憨厚,只是甫一进屋,就偷偷将屋中打量一遍,看向赵云衿和韩平遥的目光也是躲躲闪闪,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赵云衿故意不说话,等阿福看够了,才问道:“阿福,我问你,今日巳时六刻至午时四刻之间,你在何处,在做什么?” “我、我也不记得时辰,我只知道今日我都跟在少爷身边。”阿福结结巴巴地答道。 赵云衿顺着阿福的话问道:“那么你家少爷今日都干了些什么?” “少爷他今日、今日······”阿福不知在想些什么,右手使劲攥着衣角,好一会儿才答道,“少爷他、他今早去看望过夫人以后,就一直在房中读书,没、没有出去过。” 赵云衿问道:“你是个结巴吗?” “不不不,我不是结巴。”阿福赶紧摆着手否认。 赵云衿问到这里,心中已然明了,于是让他先出去。 之后,赵云衿又问了其余几个同丹桂一起搜查的婢女,她们所说的与丹桂所言相差不大,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不过,当问到在伙房干活的冯顺时,赵云衿倒是有了新的发现。 根据冯顺回忆,今日午时左右,他曾见到阿福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一手提着把锄头,慌慌张张地往后门口走去。当时冯顺觉得有些奇怪,想叫住阿福问一问,结果阿福像是聋了一样,不仅没停下,反而越走越快。 这么一番询问下来,花费了一个时辰有余,赵云衿透过窗子看了一眼院中的小日晷,已是申时二刻了。 她带着韩平遥再次来到杜若屋外,发现这里依然很热闹:已被询问过的人围在一起,正小声地交谈着;杜若的房门紧闭,只有两个衙役守在门外,而杜若的尸首则应该已被送去大理寺,交由仵作检查了;突然没了主子的半夏神情恍惚,呆呆地在屋外倚着栏杆坐着;张定则在两步开外抱胸站立,他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半夏的后背,好半天也不眨一下。 见到赵云衿来了,人群中有些骚动,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人,可查出些眉目了?我们何时能离开啊?” 赵云衿没答话,倒是韩平遥对着人群大声说道:“今日询问已毕,除了阿福、半夏和宋闵,其余人皆可散去。不过,鉴于案情不明,真凶亦尚未归案,从此刻起,如非必要,任何人不得离府。” 张定听了,赶紧凑上前,对赵云衿问道:“赵司直,阿福、半夏和宋闵这三人皆已问过,为何还要留下他们?” 赵云衿刚想解释,就见到张定将右手重重一捶左手手心,似是想通了什么,兴奋地说道:“哦,我明白了,这么复杂的案子,肯定不是一个人做的,是这三个人合伙作案,所以要将他们都留下,对不对?” 张定的话似乎有让时间静止的魔力,他的话一出口,正在缓慢散开的人群突然定住,看上去像是一幅静物画。两个弹指过后,有人扭头好奇地看向张定,指望着从他的嘴里多知道一些案情。 赵云衿也因为张定的一番奇思妙想而愣了片刻,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笑着给张定打圆场:“张县尉,你别开玩笑了,不知情的人会当真的。” 听闻此言,张定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推断错了,立马顺杆子往下爬,用笑声掩饰尴尬:“哈哈,赵司直,你可真了解我,我不过就是想活跃活跃气氛嘛。” 见这话不起作用,张定只得高举手臂,朝着一动不动的人群摆摆手,说道:“我说笑的,你们都别当真啊,赶紧散了吧。” 直到张定说出这句话,定住的人群这才重新活动起来,大家三两结伴,大声交谈着朝各自的目的地走去。 不多久,如果不算上走得慢吞吞并且一步三回头,始终不肯离场的霍澄,那么,院中除了赵云衿和韩平遥两人,就只剩半夏、阿福、宋闵和长安县衙的人了。 此时,张定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可能在赵云衿面前丢了长安县衙的脸,为了给长安县衙挽回一点面子,他对赵云衿说道:“对了,赵司直,自从你交代我看着半夏,我就一直跟在她附近不曾离开。但是,她就一直这么傻傻地坐在那里,不像是要逃走的样子。” 赵云衿笑了笑,承认了他的功劳:“辛苦张县尉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得麻烦你帮个忙。” “不麻烦,不麻烦,赵司直你需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张定将话说得颇为豪气。 赵云衿说道:“我今日来得匆忙,只带了韩书吏一人,因此,将那三人押往大理寺之事,还得有劳张县尉了。” “这点小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这就安排人将他们押去大理寺。”张定觉得自己充分地展现了自身价值,于是心满意足地去安排人手了。 在赵云衿的计划里,还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人去办,她望了一眼张定的背影,摇摇头,再往四周看去,见杜若屋外一个正在守门的衙役看着挺可靠,便上前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衙役听完赵云衿所说的话,点头答应道:“赵司直,你放心,我一定将这事办妥。”话一说完,他便快步往府门走去。 韩平遥错过了二人的秘密交谈,好奇地问道:“赵司直,你让他干什么去?” 赵云衿略一挑眉,故作高深地回答道:“这是秘密。” 很快,剩下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了,赵云衿便打算回大理寺去,她转身对韩平遥说道:“走吧,小韩,我们该回大理寺了。” 韩平遥左右看看,见附近没有旁人,才有些不解地低声问道:“不需要派人看着霍澄吗?” “不必。”赵云衿信心满满地答道,“他跑不了。” 当赵云衿和韩平遥回到大理寺时,已是申时五刻。半夏、阿福和宋闵已被张定先一步押来大理寺,正在等候审问。 大理寺中有一座小院落,被称为断事所,其中有数间大堂,虽然每间大堂的名称不同,但是布置得都与县官审案的场所差不多,大理寺中的官员正是在这里讯问疑犯,审断案件的。 赵云衿令人将宋闵暂押于大理狱中,便领着韩平遥来到断事所中的明义堂,让人先将半夏带来问话。 第十五章 霍府疑案(七) 再次来到赵云衿面前的半夏已经收起了泪水,只是眼眶依旧泛红,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赵云衿向半夏问道:“到了此时,你还是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半夏摇摇头,说道:“大人,我实在没什么可以说的。” 听了这话,赵云衿摇头叹气,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将你带回大理寺?” “我不知。”半夏仍是摇头,继而抬起头来反问道:“难道大人认为是我杀了侧夫人?” 赵云衿否认道:“不,我并不认为是你杀了人,相反,我觉得你有性命之忧。” “我与人无冤无仇,怎么会有性命之忧?”半夏垂下头,显然是不相信赵云衿的话。 “那么我问你,杜若与谁有仇?她又是因何事丧命?”赵云衿直白地问道。 这个问题令半夏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吃惊地抬起头看着赵云衿,但很快就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你与杜若形影不离,她是否与宋闵合谋窃财,你最清楚不过。而宋闵究竟有没有可能是真凶,你也该心中有数。如果真凶成功地让宋闵当了替罪羊,他当然应该收手,不再造杀业。可如今我要彻查此事,他便绝不能让知情者活着。” 赵云衿观察着半夏的反应,继续说道:“如果,我不将你带离霍府,你便很有可能被人吊死在房梁上。到时候,真凶自然会做出解释:奴仆殉主之事自古有之,何况你与杜若感情深厚,所以你一定是自杀殉主。你看,这么一说,多么顺理成章?” 此时,半夏终于明白赵云衿为什么会让自己待在人多的地方,还让张定看着她。原来这不是监视,而是保护。想到这里,杜若的脸上有了些表情,她问道:“大人,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赵云衿不答,反而问道:“宋闵指证杜若和霍澄通奸,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才不是通奸。”半夏的语气激动了起来,“侧夫人她是被迫的,都是少爷的错。” 赵云衿接着问道:“你明知道真凶很可能就是霍澄,为什么不肯说出他们的关系?” 半夏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她抽噎着答道:“因为我不能说,我不能让我最好的姐妹在死了以后还被人说闲话。” “所以你就甘心看着真凶逍遥法外,让杜若死不瞑目吗?”赵云衿问道。 “我······”半夏一时语塞,神情中满是纠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 赵云衿对半夏动之以情:“只要你肯证明杜若和霍澄之间关系不一般,我一定会让真凶伏法,以慰杜若在天之灵。” 半夏闻言,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我愿意作证。” 见半夏愿意作证,赵云衿欣慰地说道:“那你便将此事细细道来。” 半夏仔细回想一番,说道:“少爷的兽行是从两月前的一天开始的。那天,侧夫人觉得有些头疼,便一直卧床休息。不知少爷是如何得知了此事,竟带了枝人参来探病。之后,少爷问了问侧夫人的病情,便吩咐我去煮碗参汤来。 我将人参送去厨房便回来了,谁知到了门外,见到侧夫人的房门紧闭,我推了推门,发现是门闩将门抵住了。我心中发慌,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赶紧用力拍了拍门,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心里着急,又不敢声张,只能在门外等待。那时,宋执事恰巧经过,还来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当然不敢跟他说实话,只得搪塞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爷终于开了门,这时我才见到侧夫人正趴在床头哭泣。我立刻回到房里将门闩插上,坐在床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侧夫人哭了好半天才告诉我,少爷将我支开以后,就将门关上,之后便用布堵住了她的嘴,强行奸污了她。 我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总是一副斯文模样的少爷竟会做出这种事,就劝侧夫人将这件事告诉老爷。可是侧夫人胆小,不愿惹事,只得忍气吞声。 此后,少爷又来过几次,每次都会找借口将我支开。便是这次让我去取臂钏,其实也是少爷的意思,是少爷事先为侧夫人定做了臂钏。” 赵云衿听完半夏的话,问道:“这么说来,是霍澄让你去取臂钏的?” 半夏答道:“是的。” 赵云衿接着问道:“那么,在你巳时六刻离开霍府之前,霍澄就已经在杜若房中了?” “是。”半夏点点头。 赵云衿回想起半夏之前的证言,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可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你为何没有提及霍澄?” 半夏有些愧疚地回答道:“对不起,大人,那时我不希望你们发现侧夫人和少爷的关系,所以故意隐瞒了此事。” 接着,半夏又自责地说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早知道侧夫人会被人害死,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她的。” 赵云衿不忍责怪她,只是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只要让真凶伏法,杜若就能够安息了。还有,你的口供对此案意义重大,安全起见,今天只能委屈你在大理狱中待一晚上了。” “我明白的,大人。”半夏点点头,表示理解。 见到半夏跟着小吏走出明义堂,韩平遥搁下笔,对赵云衿开心地说道:“如今,半夏与宋闵的证言能够互相印证,霍澄的内乱罪是坐实了。” 可赵云衿却有些忧心:“霍澄的内乱罪是逃不了了,但杀人罪还没有确实的证据,要想办法让阿福说实话才行。” 之后,赵云衿同韩平遥探讨了一下审讯策略,便让人将阿福带来。 阿福在被小吏带往断事所的路上始终低着头,直到来到赵云衿的面前,也不曾将头抬起过。从赵云衿的角度看,此时的阿福比在霍府时更加紧张,他的头低垂着,几乎要埋进胸口,而他的双手则微微颤抖,不停地将本已皱巴巴的衣摆绞出更多褶皱。 而在阿福看来,这间屋子里实在是静得可怕,明明这里一共有三个人,但是高坐于堂上的赵云衿和坐在下首的韩平遥始终一言不发。如今正是寒冬时节,他却觉得自己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衣摆也快被自己手心的汗水浸湿了。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赵云衿终于开口说道:“阿福,你说了谎。” 第十六章 霍府疑案(八) 阿福一听这话,吓得跪了下来,连忙辩解:“没有,小的不曾说谎。” “你不曾说谎?”赵云衿的语气中满是质疑,“你说过,你今日一直同你家少爷在一处,是吗?” “没、没错。”阿福的声音弱了下来。 赵云衿追问道:“那么,冯顺说曾见到你往后门去,你作何解释?” 听到这个问题,阿福明显慌了神,他的眼睛到处乱瞟,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答道:“哦,是我忘记了,我确实往后门去过,我只是想去给我种的梅花树松松土。” “府里出了家贼,你竟还有闲心去给梅花树松土?”赵云衿没想到阿福会找这么个借口。 阿福的声音越发弱下来:“是的,我就是去给梅花树松土了。” 赵云衿嗤笑一声,继续追问道:“给梅花树松土还要带上布包?你不会打算告诉我,布包里面装的是养料吧?” “啊,不是的,布包它是用来、用来······”阿福大张着嘴,好半天也说不出下文。 赵云衿没有心情再跟阿福兜圈子了,她厉声说道:“阿福,你不要再狡辩了,你伙同霍澄窃财杀人,死罪难逃。” 阿福被赵云衿的话吓得体似筛糠,他赶紧伏身在地,哀求道:“大人,不关我的事啊,这一切都是少爷做的,我只是帮他埋了血衣而已。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赵云衿质疑道:“你是霍澄的随侍,怎么可能只是埋了血衣。你还做了什么?从实招来。” 阿福见瞒不过去,苦着脸说道:“还有,夫人房里的首饰和金币也是我偷的。不过、不过那都是少爷吩咐的,我不敢不从啊。” “还有吗?”赵云衿的神情依然严肃。 “没了,真的没了。”阿福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赵云衿不再对阿福施压,转而说道:“好,我姑且信你。那你说说,霍澄今日都干了些什么?” 阿福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记得少爷今早去夫人屋里送了一支金簪,还故意让丹桂发现夫人屋里的财宝失窃。少爷回房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地拿着一把匕首瞎比划,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之前让我从夫人房里偷来的一条项链出去了。出门之前,少爷还特意吩咐我在屋里等着,不要离开。 大概过了两刻钟,我就听见房门被人用力撞开,又很快关上,我赶紧走到门口去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的人是谁,手里就被人塞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我好奇心重,解开手帕一看,里面居然是一把带血的匕首。我吓得魂都没了,一下子就把匕首扔在了地上。 然后我的头上就被人用力拍了一下,这时我才发现进来的人正是少爷。我见到少爷满身是血,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少爷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还恶狠狠地对我说:‘蠢货,赶紧把匕首捡起来。’” 赵云衿见阿福越说越详细,疑心他要将两人的对话都复述一遍,于是打断他道:“说重点。” “哦哦,说重点,说重点。”阿福答应着,继续说道,“然后我就立马捡起了那把匕首,捧在手上。接着少爷就让我把匕首和其余偷来的财宝都悄悄藏到宋执事的房里。 我将那些东西都装在一个布包里,带到宋执事房外,刚巧宋执事不在屋里,我赶紧把财物都塞在他的衣柜里,又把匕首扔在衣柜底下,然后就跑走了。 我回到少爷房里的时候,少爷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坐着喝茶,他的样子看起来比之前平静了很多。见到我回来,少爷就让我赶紧找个地方把血衣处理掉。我想起后院有一把锄头,是花农留在那里的,就想着,趁大家都在忙,我悄悄去后门口,把血衣埋在树底下,一定没人能发现。 之后的事情,大人你都知道了:我把血衣用布包起来,提着锄头去后门的树底下把它埋了。等我做完这些回来,少爷已经不在屋里了,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听见有人说侧夫人被杀了,这才知道少爷犯了这么大的事儿。” 听完这些,赵云衿接着问道:“霍澄知不知道你将血衣埋在树下?” “少爷他不知此事。”阿福答道。 赵云衿便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霍澄可曾对杜若做过什么非分之举?” 阿福见赵云衿似乎早已知情,便放弃了狡辩,如实答道:“少爷他,确实奸污了侧夫人。” “府中那么多奴仆,为何霍澄偏偏选了宋闵来当替罪羊?”赵云衿继续问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阿福话一出口,就见赵云衿的眼中满是怀疑,只得改口,“呃,我猜,或许是因为,宋执事知道了少爷和侧夫人之间的关系,他还曾经威胁少爷,要少爷给他三贯钱作为封口费。” 审问到这里,案情已然明朗。 等到阿福被人带离,韩平遥便问道:“赵司直,如今证据确凿,要不要派人将霍澄押来收监?” 赵云衿见日头已渐渐落下,便说道:“不急,让他再当一天少爷。” 次日,赵云衿早早就来到大理寺,她叫上韩平遥和几个小吏,便往霍府去。 霍府的门前此时已经挂了白,透着几分悲戚。 门童见到赵云衿来了,立马进去通传,不多久,丹桂就出来将他们迎进门,并且解释道:“宋执事不在,夫人让我先替着他的活儿,等到请来新的执事就好了。” 赵云衿说道:“告诉你家夫人,不必急着请新执事了,不出意外的话,宋闵今日就能回府。” 丹桂有些意外,问道:“啊?难道不是他杀了人吗?” “这件事我不便同你多说。”赵云衿一边跟着丹桂往后院走,一边问道,“你家少爷的卧房在何处?” “少爷的卧房就在那里。”丹桂伸手指向远处的一间屋子。 赵云衿看了看那间屋子,回头对一个小吏说道:“徐白,你去把霍澄找来。” 徐白答应了一声,便朝霍澄的卧房走去。 赵云衿没有在杜若房外停留,而是让丹桂带着他们往后门去。 到了后门处,她果然发现一棵树下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便让人找来锄头,将松散的泥土翻开,一个浅蓝色布包就显露了出来。 第十七章 霍府疑案(九) 赵云衿将布包打开,便见到一件沾满血污的深蓝色丝袍。 站在一旁的丹桂见到丝袍后大吃一惊,说道:“咦,这不是少爷的衣服吗,怎么会被埋在这里?” “你认得这件衣服?”赵云衿问道。 “我当然认得了,昨日早晨少爷穿的好像就是这件。”丹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疑惑道,“可是,我昨日下午见到少爷的时候,他好像换了一身衣裳。” 赵云衿微微勾起唇角,说道:“既然你认得这件衣服,那便好办了。” 赵云衿正说着,就见到徐白急急忙忙地跑来,他喘着粗气对赵云衿说道:“不好了,赵司直,霍澄不见了。” 韩平遥听了,有些焦急地说:“竟让霍澄逃掉了,这下可怎么办?” 而赵云衿却一点儿也不惊讶,安慰道:“别担心,既然已经找到了证物,我们就先回大理寺去,横竖霍澄是逃不出城门的。” 韩平遥不知赵云衿因何如此笃定,不过既然赵云衿这么说了,那么他就愿意相信。 果然,赵云衿等人回到大理寺后不久,霍澄就被城门监程敬押来了。 程敬将霍澄带到赵云衿面前,对她说道:“赵司直,此人在安化门附近张望,行迹鬼祟,我一眼就看出,他正是你昨天派人来知会我们留意的人。如今我已将人带到,总算是不负所托。” 赵云衿感谢道:“有劳了。” “这是哪里的话,与大理寺一同抓捕人犯,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程敬谦虚道。 一旁的韩平遥听到这段对话,顿时明白过来,说道:“哦,赵司直,原来你昨天是让衙役去通知城门监了,怪不得你说霍澄跑不了呢。” 被程敬反绑住双手的霍澄此时有些灰头土脸,但还是不住地狡辩:“大人,我不过是想出城,为什么抓我?” 韩平遥抢先一步反问道:“为什么抓你?昨日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吗?霍府中人个个都有嫌疑,谁许你私自离开了?” 霍澄哑口无言,片刻后,又努力地解释道:“我只是听闻,城外的野鸡对病人有益,就想出城给我娘打几只野鸡回去。” “打野鸡需要带着这么大一个包袱?”赵云衿指着程敬手中提着的包袱问起霍澄来,她觉得霍澄简直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野鸡不易寻得,或许要露宿野外也说不定,因此我多做些准备。”霍澄的假话倒是越说越顺口。 “好,你还嘴硬。”赵云衿见霍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对身边的徐白说道:“将他押往断事所,我定要让他心服口服。” 霍澄在断事所中的昭伦堂内站了许久,才等来赵云衿和韩平遥。不止如此,他还见到韩平遥身后跟着一个小吏,小吏手中捧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件沾了血的深蓝色丝袍。 见到霍澄将头垂了下去,赵云衿问道:“霍公子,这件丝袍你可认得?” 霍澄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认得。” “你不认得不要紧,自然有人认得。”赵云衿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去杀杜若的,是不是?” 霍澄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大人,一定是他们合起伙来冤枉我。” “他们是谁?”赵云衿问道。 “是阿福和半夏,一定是他们合起伙来冤枉我。”霍澄的脸上是一副委屈的样子。 赵云衿见霍澄还在抵赖,便说道:“霍公子,你真是很喜欢编故事,可惜,你编的故事都经不起推敲。不如,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 两个月前,你强行奸污了杜若,却不知此事被宋闵发觉。半个月前,宋闵以此事为要挟,让你给他三贯钱。 你左思右想,不甘心受人胁迫,于是心生一计,打算来个一石二鸟。 正在你筹谋之时,你的母亲病了,于是你借探病之机,让阿福偷了她房中一部分首饰和金币,偷偷藏了起来。 昨日早晨,你以送金簪为由,引你母亲发现财物失窃,并顺水推舟,建议她搜查家中众人的屋子。 趁着大家都在找家贼,你回房找出匕首和你母亲的一条项链,来到杜若房中。你让半夏出门去取为杜若定做的臂钏,借此将半夏支开。之后,你向杜若走近,趁其不备,将匕首刺进了她的心口。 等到杜若倒地,你便蹲下身,将项链塞在她右手中。正是这个时候,杜若用左手从你的丝袍上抓下几根布条,并将其紧紧攥在手心。 你或许是过分惊慌,没能留意到这一点,因此没有将她攥在手中的布条拿走。但是有一点你没有忘记,就是将匕首拔出,用手帕包好,带回房作为嫁祸宋闵的有力证据。 之后,你让阿福把偷来的财物和匕首都放到宋闵房中,又将血衣换下,交给阿福处理。 做完了这一切,你就等着杜若的死被众人发现,然后,用自己编造的故事来诱导长安县尉张定,期望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宋闵身上。” 赵云衿说完这些,见霍澄脸色发白,便问道:“霍公子,我讲的这个故事如何呀?” 霍澄紧咬下唇,低声笑道:“没想到,赵大人你这么会编故事。可是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有什么真凭实据?” 赵云衿倒是不惧怕霍澄的质疑,说道:“我讲的故事可不是凭空捏造的。杜若手中攥着的布条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不仅是它们的颜色材质与你的丝袍相同,就连大小,都与袍上的缺口一致,那件带血的丝袍,正是凶手所穿的血衣无疑。虽然你坚称不认得这件丝袍,可丹桂认出,它正是你昨日早晨穿的衣服。 而且,宋闵、半夏和阿福的口供皆能相互印证,足以指证你奸淫父亲的妾室,又为了掩盖此事而杀人灭口的事实。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饶是你巧舌如簧,也赖不掉了。” 霍澄闻言,顿时瘫坐在地,他眼神涣散,不停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我明明都计划好了,为什么、为什么······” 韩平遥见状,叹了口气,对霍澄说道:“你一向心术不正,品行不端,如今竟做出杀人嫁祸之事,该有此报。” 赵云衿倒是没有对霍澄的人品做出什么评价,只是问道:“霍澄,你内乱在先,杀人在后,如今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瘫坐在地的霍澄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颓然道:“我认罪。” 既然霍澄已经认罪,那么赵云衿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至于定罪处刑之事,则该交由大理丞去做。 赵云衿命人将霍澄押入大理狱之后,就同韩平遥一起整理好证言和物证,将此案移交给大理丞袁尚俭去处理。 第十八章 失窃风波(一)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赵云衿没接到什么大案,倒是从各地报来的案件是一桩接一桩地出现在她案头,她便终日忙于批核各地上报的公文。 时间一晃就到了二月二十一,这日,赵云衿结束休沐回到大理寺,同往常一样坐在开明堂中埋首查看公文。 忽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一抬头,就见到韩平遥正捧着一堆公文朝她走来。 韩平遥走近一些,将公文放在赵云衿案头,对她说道:“赵司直,这是今日要批核的公文。” 赵云衿见到这么多公文,只觉得头疼:前日的公文她还没看完,今日又来这么多,看来是没时间午休了。她无奈地叹口气,随意拿出其中一卷翻看,边看边说:“唉,又是斗殴相伤,一点新意都没有。” 韩平遥见到赵云衿这副被公文压垮的样子,甚为同情。他希望赵云衿能开心起来,就从怀中掏出一本记事簿,对赵云衿说道:“赵司直,我将这一个月来的见闻都记录在这里了,你翻开看看,没准会开心一点。” 现在的赵云衿对于任何非公文的读物都很感兴趣,她高兴地接过韩平遥手中的记事簿,说道:“小韩你还写了每日见闻啊,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韩平遥见赵云衿终于展了笑颜,满意地转身离开。 赵云衿翻开记事簿,见到第一页上写着这样几行字:今日是正月十八,是我在大理寺当书吏的第一日。这一日,我有幸跟着赵司直查办一桩命案,而令我想不到的是,疑犯竟是我的同窗霍澄。赵司直真的很厉害,仅仅花了半日功夫,在未对任何人施加酷刑的情况下,便抽丝剥茧地找出了真相,我更加崇拜她了。 赵云衿看到这里,无奈地笑笑,小声点评道:“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韩平遥去而复返,将赵云衿吓了一跳。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韩平遥见到赵云衿受惊的表情,抱歉地笑笑,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起,在我来开明堂的路上,我遇见了刘卿,他让我传个话,说有要事找你,让你去一趟涵碧堂。” 赵云衿知道,所谓刘卿,自然是大理寺卿刘恪。可她心中疑惑:在大理寺这么久了,除了每月两次的朝会,她与刘恪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刘恪怎么会无端唤她过去? 她略带探寻地看向韩平遥,问道:“刘卿可有告诉你,他为何找我?” 韩平遥爱莫能助地一耸肩,说道:“没有,刘卿的嘴严得很。” 无奈,赵云衿只得将韩平遥的记事簿收好,之后便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涵碧堂。涵碧堂是刘恪办公的场所,因其门前有一方小池塘,塘中池水清澈如碧,故而得名涵碧堂。 当赵云衿来到时,涵碧堂的大门敞开着,她隔着几步远便能见到正在堂中端坐的刘恪,他是一个五十岁上下,慈眉善目的老者。 刘恪见到赵云衿,便立刻唤她进来,并且将身边的小吏遣走,看起来是有什么机密要对她说。 见到刘恪的这番举动,赵云衿便知道有大事发生,她斟酌着问道:“刘卿,你唤我来所为何事?” 刘恪捋着花白的胡须,面露难色,好半天才开口道:“赵司直啊,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赵云衿觉得刘恪要她帮的忙肯定小不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为难,不过,这倒是让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位大理寺卿如此难以开口?于是,她说道:“刘卿,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办妥。” 刘恪依然捋着胡须,面色凝重地说道:“昨日亥时,有贼人潜入左金吾卫的官署,偷走了东书阁中存放的长安城布防图。” “什么?”赵云衿万万没有料到竟出了这样的事,她问道,“那么,大将军可有将此事上报?” “唉,说起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昨晚布防图失窃之后,陈大将军连夜将此事报予至尊知晓,谁知至尊得知此事,震怒非常,令其于三日内找出贼人。是以,陈大将军今日早早就上门找我,求我帮忙。我与他平日里有些私交,实在是推脱不得,我思来想去,整个大理寺中,唯有赵司直你最是擅断奇案,因此这件事还得找你帮忙。”刘恪为难地说出实情。 刘恪所说的陈大将军,是左金吾卫大将军陈牧,赵云衿只是在《班朝录》上见过他的名字,但是对他没什么印象。 听了这番话,赵云衿暗自思忖起来:既然刘恪开了口,她作为下属,实在是不好拒绝,横竖她只是奉命去帮个忙,帮成了自然是好,就算帮不成,也怪罪不到她的头上。 于是,赵云衿答应道:“布防图失窃一事关系到长安城的安危,我作为大理寺的一份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刘卿,你放心,我定会尽力帮助金吾卫捉拿贼人。” 刘恪欣慰地捋着胡须,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好,如此深明大义,不愧是赵中书的女儿。既是如此,你便快些往左金吾卫的官署去吧,到了那里自然有人迎接你。” 赵云衿应下,正要离开,又被刘恪叫住:“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要知会你:布防图失窃是大事,为免城中百姓惊慌,至尊下令,要秘密处理此事,所以,有关此案的一切消息,皆不得外传。” “我明白了,刘卿你就放心吧。”赵云衿见刘恪满意地点点头,便快步离开了涵碧堂。 赵云衿原本打算直接往左金吾卫的官署去,可她突然想到,韩平遥一直都期盼着再跟自己出去查案,这回虽然不能带上他,可总得提前跟他说一声才是。 想到这儿,赵云衿便转身往韩平遥所在的诚如堂走去。 诚如堂是一众书吏办公的地方,内里宽敞明亮,整整齐齐地摆着数十张书案,韩平遥就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 此时的诚如堂热闹得很,书吏们有的在谈论一些陈年旧案,有的在书架上翻找案卷,还有的正捧着数卷公文在书案间行走,而韩平遥则在专心地誊抄公文。 赵云衿穿行于来来往往的书吏之中,很快便来到韩平遥身边,伸出手敲了敲他的书案。 第十九章 失窃风波(二) 韩平遥正专心誊抄公文,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驻足,他偏头看去,便见到一只细嫩白皙的手在他的书案之上轻敲数下。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赵云衿含笑的双眼。 韩平遥见到赵云衿,有些欣喜地问道:“赵司直,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大案发生?” 赵云衿看到韩平遥一脸期待的样子,不自觉地收起笑容,面露难色:“有是有,只是事关机密,我不能带上你一起去。” 韩平遥失望地垂下肩,他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赵云衿,问道:“为什么啊?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哎呀,我不能告诉你。总之,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你就不要牵扯进来了。”赵云衿生怕自己心软,决定守口如瓶。 韩平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窗外传来李晗的声音:“云衿,你在这里啊,我正找你呢。” “李姐姐?”赵云衿循声望去,见李晗正站在窗外看着自己,便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晗往身后瞧瞧,见周围没人,才凑近窗户,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昨夜左金吾卫的官署中出了件大事。” “啊?”赵云衿呆住,靠着仅存的理智将“你怎么会知道的”这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 她觉得奇怪,明明刘卿说要秘密处理的,怎么这么快就让人知道了? 李晗误将赵云衿的疑惑解读为吃惊,详细说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昨日入夜之后,左金吾卫的官署中突然喧闹了一阵,所以我料想是出了事。” 哦,原来只是李晗的猜测,赵云衿放下心来,应和道:“竟有这种事。” 李晗再说话时,语气变得神秘了起来:“夜半喧闹倒也罢了,奇怪的是,今日左金吾卫的人个个神色如常,跟没事人一般,好似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如此反常,一定是出了大事。” 赵云衿不得不佩服李晗消息灵通,她想到自己将要去左金吾卫协助调查,应该提前做些准备才是,便问道:“李姐姐,我对左金吾卫不太熟悉,不如你跟我说说?” 李晗对朝中官员了如指掌,这种问题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云衿,你问我可真是问对人了,我对此刚好有些研究呢。 金吾卫呢,属于南衙禁军,分为左右两卫,其职责宽泛,既担负长安城外部防卫,还负责外郭城治安管理和内城巡警。不仅如此,金吾卫亦有侦察百官行动,刺探城中居民隐情之权,一旦遇到为非作歹之人,可即行逮捕。是以,金吾卫与我们大理寺多有交集。 左金吾卫的大将军陈牧本是一位文官,因立有大功而深受至尊倚重,才担了这左金吾大将军一职。 此外,左金吾卫中还有两位将军,一位是重臣晏恕之子晏闻道,另一位是辅国大将军沈介之子沈时溪。 晏闻道在左金吾卫中任职已有三年,向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这沈时溪嘛,就值得我好好讲讲了。他出生于长安,可却并非一直居住在此。据说,他七岁时便被他父亲送去岷山学艺,直到两月前,他才回到长安。之后,他便补了左金吾将军的缺,在他的治下,连毛贼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不过呢,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生得特别俊朗,且尚未婚配。” “哦,是吗?有多俊朗?”赵云衿显然对俊朗一词特别感兴趣。 韩平遥见状,忍不住抢先拦住李晗的话:“李司直,你在这里说这些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晗看着韩平遥,说道,“小孩子别插嘴。” “我才不是······”韩平遥鼓起腮帮子打算反驳,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小孩子,就算是反驳了,也毫无信服力可言,只好悻悻作罢。 李晗得意地看着韩平遥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便继续聊起刚才的话题:“要说沈将军有多俊朗嘛……这么说吧,当他骑着马巡视街道的时候,时常会有姑娘偷偷瞧他。” “有那么夸张吗?”赵云衿有些不信。 “可惜他回长安那么久了,我都没有机会见到他,所以这传言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准。”李晗实事求是地说道,“不过以后我见着他了,一定来告诉你。” 赵云衿听了,在心中暗暗抱歉:对不起了,李姐姐,我今日很有可能会见到他,可我不能告诉你。 与此同时,在左金吾卫的官署中,有几个街使正聚在一起,谈论起赵云衿来。 其中一人神神秘秘地说道:“诶,你们听说了吗,这回来帮忙的是大理寺的赵司直。” 一人问道:“老吴,你说的是真的吗?如果真是赵司直来就好了,她不仅人长得美,而且聪慧非常,有她帮忙,我们一定能找出那个乱贼。” 老吴说道:“瞧你这话问的,从我吴必嘴里说出来的消息出过错吗?” 另有一人质疑道:“小张,我听说赵司直是赵中书的千金,所谓‘聪慧非常’只怕是沾了她父亲的光,实则是徒有虚名吧?” 小张不忿道:“嘿,小陈你不信是不是,一会儿赵司直来了,你就知我所言非虚。” “哟,你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小陈看着小张的表情,突然醒悟过来,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曾经协助大理寺的一位司直调查宫中珍宝失窃一事,难不成就是赵司直?” “没错,所以我说赵司直一定能帮上忙。”小张的语气颇为肯定,令小陈不由得相信了他的话。 恰巧,一位身披金色软甲的将军在这几位街使的身边走过,这番对话便顺着风飘进他的耳朵里,他不自觉地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是不相信这个赵司直真有小张说得那么好。 而在大理寺中,赵云衿与李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将南衙十二卫都大致了解了一番,这才与李晗告辞:“啊呀,李姐姐,我想起刘卿交代我替他办件事,我得走了。” 没等李晗回答,赵云衿便俯下身,小声地对韩平遥说道:“小韩,你乖乖地留在这里,不许再偷偷跟着我,知道了吗?” “哦。”韩平遥扁起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李晗见到赵云衿出了诚如堂,而韩平遥却坐着不动,这才发觉不对劲,她朝着赵云衿的背影问道:“诶,云衿,你又不带上韩书吏啊?” 李晗没有等来赵云衿的回答,倒是被韩平遥充满怨念的眼神扎了一下。她尴尬地笑笑,随后一脸困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我干嘛要说‘又’呢?” 话才出口,李晗便发现韩平遥看向自己的眼神愈发哀怨了。 第二十章 失窃风波(三) 左右金吾卫的官署皆不在皇城之内,而是分别设置在永兴坊和布政坊之中。 永兴坊在皇城以东,赵云衿从东侧城门出了皇城,没走多久,就在永兴坊的西南角见到了左金吾卫的官署:它由二十间悬山顶屋殿组成,占地颇广,四周是一圈高大的尖脊灰墙,从远处看去,只能见到灰白色的屋脊和几杆旗幡,令人感到神秘而又威严。 赵云衿来到左金吾卫的重门前,门前的守卫见她身着深绿色官服,客客气气地问道:“大人来此有何要事?” 赵云衿取出腰牌给他看,说道:“我乃大理寺司直赵云衿,奉大理寺卿之命而来。” 守卫仔细看了看赵云衿的腰牌,脸上堆出笑来:“原来是赵司直,快快请进,沈将军已等候多时了。” “沈将军在等我?”赵云衿疑惑道,“陈大将军呢?” “陈大将军另有要事,不在官署之内。”守卫答道。 赵云衿很快就琢磨出陈牧此举的用意来:他作为左金吾卫的最高领导,没有保管好布防图已经是大过失,如果又搞砸了捉拿贼人这件事,就是罪上加罪。此时他借故离开,将这烂摊子交给新来的沈时溪,如果他处理得好,自然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如果他处理得不好,至尊便会怪罪于他,自己就能少担些责任。 想到这里,赵云衿不禁在心中感叹:陈牧真不愧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啊。 “赵司直,请跟我来,沈将军已在东书阁外等候了。”一位街使不知何时出现在赵云衿面前,打断了她的感慨。 “哦,好。”赵云衿回过神,跟着他迈步往里走。 街使领着赵云衿穿过长长的廊道,往卫署的深处走去。这里的布局与大理寺很不相同,其中的内室、厅库、院落错杂相连,道路亦是四通八达,还没到目的地,赵云衿已然忘了来时的路。 终于,在拐过一个转角后,赵云衿的眼前豁然开朗,她见到远处的空地上有一座气派的高楼,楼下站着三个人。 街使领着她向高楼走去,那三人的面目便在赵云衿的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其中一位身披金色软甲的将军吸引了。 从远处看,那位将军高高瘦瘦的,他的身姿挺拔,令人联想起山间的青松。走近一些,赵云衿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他的眉宇开阔,一双剑眉黑而浓密;眼睛不大,但眼神清澈,便是不笑的时候,也自有一番情意在其中;再往下看,便见到他的鼻梁挺直,唇小而薄,若是他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赵云衿猜想,这位应该就是左金吾将军沈时溪了。在她看来,虽然沈时溪的五官并不精致,但却透着一种舒朗的少年气和勃勃的生命力,确实称得上“俊朗”二字。 随着赵云衿一步步走近,沈时溪也看清了她的模样:她身量修长,腰肢纤细,虽身着普普通通的官服,却衬出她肤白如雪;她的一双眼清清亮亮的,似乎能将一切都瞧得真切。她行动带风,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娇弱,倒像是枝上新发的嫩芽,鲜嫩而有生气。 恍惚间,眼前这位赵司直的脸与他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叠,将他的思绪拉回上元节那一日。 那天夜晚,长安城中华灯大放,百姓皆出门游乐。沈时溪作为左金吾将军,从入夜便开始骑着马在街道之中巡视,以维护治安。 当沈时溪巡至西市时,街上正巧有一辆灯车经过,他便停下等候。就在他四处张望之时,他见到一个姑娘正将面具虚虚掩在面上朝外瞧,突然,一只黑猫贴着那姑娘的面具跳下地,让那姑娘受了惊吓,她的手不自觉地一松,挡在她脸上的面具便从她手中滑落,露出一张清丽面容来。 沈时溪这才发觉,在花灯之下的那位姑娘,竟美得不可方物。那一瞬间,他几乎陷进了她的明眸之中,却见她很快便羞红着脸,先是若无其事地将面具捡起放好,之后便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拉着两个婢女挤入人群中去了。 记忆中的那位姑娘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让沈时溪有些不敢置信,他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浅笑,喃喃道:“原来是你。” 赵云衿没听清沈时溪说了什么,问道:“沈将军,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呃,不是。”沈时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说道,“我等你很久了,赵司直。” 赵云衿出发得晚,来得自然就迟,她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 “倒也不要紧。”沈时溪说着,介绍起在他身边站着的两位街使,“这是张乾,这是程帆,都是左金吾街使,若是有什么需要探查的,交给他们便是。” 赵云衿用眼神同那二人打了招呼,突然发觉张乾投来的眼神非常热切,像极了见到熟人又不方便打招呼的样子。 赵云衿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张乾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很快,她就想起自己曾在案卷中见过他的名字,便对张乾说道:“张乾,我记得你,去年我调查宫中珍宝失窃之事,多亏了你的协助。” 张乾的小眼睛里立刻放出了激动的光芒,他腼腆地挠挠头,说道:“赵司直你记性真好,连我这么一个小街使都还记得。” “哪里哪里。”赵云衿自谦着,在心中暗暗说道:你暗示得那么明显,我想要不记起你来都很难啊。 一番寒暄过后,沈时溪便领着赵云衿进了东书阁。 东书阁是一座高楼,共有三层楼。底下两层楼放置的是一些兵书和普通公文,凡是官署中的人都可以自由出入。第三层楼则放置着机密文件,且始终有人在外把守,除了左金吾卫中的大将军和两位将军,其余人皆不得进入。 赵云衿在沈时溪的带领下来到东书阁的第三层楼,见到这里除了门以外,其余三面墙上都安着连子窗,窗上覆着透气的轻纱。在这里使用连子窗的好处就在于,它既能保证采光和通风,又能确保房间的封闭性,不必担心贼人会从窗口进入。 整个房间内的布置非常简单,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八个带锁的大书柜。这些书柜被排成两行,每行四个。赵云衿注意到,第一行的书柜中,有三个书柜的柜面和把手上都有几道很新的刀痕,像是不久前才被刀砍过,而且这三个书柜上挂着的锁也比其余的要新得多。 第二十一章 失窃风波(四) 趁着赵云衿在观察环境,沈时溪主动跟她讲起了布防图失窃的经过:“昨夜是晏将军在官署中值守,据他所说,昨日亥时,巡夜的警卫发现一个黑影在陈大将军的退室附近一闪而过,于是大声示警。晏将军听到动静后,便召集警卫来到退室附近搜查,却没能找到那个黑衣人。 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东书阁的三楼有火光闪动一下,旋即便被熄灭。数名警卫围过去时,便在东书阁附近再次见到一个黑影,那人身手矫健,避开了警卫的抓捕,很快就跃上屋脊,几个腾跳便翻出了官署的围墙。 晏将军立刻派了一队警卫出去追捕黑衣人,他自己则带着人上了东书阁的三楼。他见到两个守卫皆昏睡在地,赶紧进入房间查看。发现有三个书柜被人用刀劈开了锁,柜中的文卷散落一地,显然是经历了一场翻找。 晏将军将这三个书柜中的所有文卷皆核对一遍,才发现放置在柜底的长安城布防图不见了。” 沈时溪说着,从袖中取出钥匙,打开了第一行,从左数起的第三个书柜。他说道:“这是黑衣人打开的最后一个书柜,也正是布防图的所在。” 沈时溪指了指书柜底层靠左的一个位置,接着说道:“布防图一直都被装在一个锦盒中,放在这个书柜的最底层。” 赵云衿向书柜中看去,这里的文卷在经历了黑衣人的翻找后,皆已被整齐地放回了原处,如果忽视掉沈时溪所指的那个位置,整个书柜中可谓是满满当当,而那个原本安放着布防图的位置此时空无一物,相比之下更显凄凉。 赵云衿回想起沈时溪所述的事发经过,觉得有些奇怪,她问道:“既然昨夜是晏将军当值,理应由他来查办此事才对,怎么今日没见着他?” 沈时溪答道:“陈大将军罚他闭门思过,因此不在署内。” “哦,原来如此。”赵云衿嘴上说着,心里却犯起嘀咕:也不知陈牧是当真想惩戒晏闻道呢,还是这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 可赵云衿毕竟只是个外人,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毫无意义。于是她抛开这个话题,问起了案情:“昨夜在此处看守的守卫可还记得在他们昏睡之前发生了什么?” 沈时溪回答道:“两个守卫都说,在他们听到示警之声后,便持戟戒备,之后,他们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很快便觉得头脑发昏,失去了意识。” 赵云衿接着问道:“昨夜被派出去追捕黑衣人的警卫可有带回什么消息?” 沈时溪无奈地摇摇头,说:“没有,黑衣人逃得很快,他们追到宣阳坊外便见不到他了。” 赵云衿想了想,又问道:“从第一次见到黑衣人,到他离开,大概是多久?” “据晏将军所说,总共只有一刻钟。”沈时溪答道。 赵云衿暗自思忖:只花了十五分钟就从陈大将军的退室来到东书阁,还一连打开三个书柜,从那么多文卷中找出了布防图,这也太快了吧。 她皱起眉头围着那三个书柜走了一圈,想起警卫曾见到三楼有火光,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在那一刻钟之内,窃取布防图的黑衣人并不需要做那么多事情。 赵云衿看向沈时溪,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说道:“沈将军,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 沈时溪会意,说道:“当然可以,去我的退室相谈可好?” “好。”赵云衿点头答道。 沈时溪的退室在一处僻静的庭院中,庭院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他们见到沈时溪来了,便恭敬地朝他施礼。 赵云衿跟着沈时溪进了退室,发现这里只是简单地布置着桌椅卧榻之类,看上去相当清简,倒是窗下的一棵青松给整个房间添了几分色彩。 沈时溪招呼赵云衿坐下,倒了一碗茶递到她手边,便问道:“赵司直,你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赵云衿没有回答,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问道:“昨夜之前可曾有人潜入过?” 沈时溪答道:“除昨日以外,在我任事的这两个月内并不曾有人潜入过。” “既是如此,为何你们还认为是外人所为?”赵云衿问道。 沈时溪面露不解,问道:“此言何意?” 赵云衿解释道:“如果当真如你所说,之前没有人潜入过,那么,一个对左金吾卫的官署不熟悉的人,如何能在一刻钟之内从陈大将军的退室来到东书阁,还从三个书柜中找出了布防图?依我看,此事定是内鬼所为。” 沈时溪赞同道:“我也曾有此怀疑,只是我今日细细查问过,除了被派出去追捕黑衣人的那队警卫,其余人皆能证明自己没有离开过官署。” 赵云衿闻言,提出了一个假设:“如果,黑衣人不止一个呢?” 沈时溪被赵云衿的假设点醒,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外接应?” 赵云衿点点头,答道:“没错,依我所见,当晚的黑衣人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内鬼,一个是外应,他们利用时间差,制造出黑衣人只有一个的假象。 首先,外应故意在陈大将军的退室外现身,引起警卫的注意,当警卫高声示警之时,兵力自然便集中到了那里,其余位置的防备就松懈了。 此时,早已潜伏在东书阁之中的内鬼便趁此时机点燃迷烟,将三楼的守卫迷倒。之后,他快速地砍断第一个书柜上的锁,将文卷全部翻过一遍,没有找到布防图。于是,他又接连打开两个书柜,终于在第三个书柜中找到了布防图。 我猜测,警卫见到东书阁三楼有火光闪动的时候,正是内鬼得手之时。火光很有可能就是他与外应约定好的暗号。 当时,外应一边尽力隐藏自己,不让警卫发现,一边注视着东书阁的三楼。当内鬼得手,在窗边吹燃火折子,外应便能见到三楼有火光闪动,他只须找准时机,让赶来的警卫发现他的身影出现在东书阁附近,就能再次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让内鬼能够趁乱离开东书阁,混入警卫之中。 到了这时,外应无需多加逗留,便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逃离,让大家都以为是他从东书阁中偷了东西,并带着它逃走了。 这样一来,谁都不会想到,其实失窃的布防图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金吾卫的官署。” 第二十二章 失窃风波(五) 赵云衿的一番话令沈时溪有醍醐灌顶之感,他看着眼前的这位姑娘,觉得张乾对她的评价果然没错。 赵云衿没有注意到沈时溪的心理活动,依旧沉浸在她的推理世界之中:“如果事实与我的推测一致,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将贼人引出来。” “哦?”沈时溪故意装出不信的样子,逗她,“赵司直如此自信?” 赵云衿才不会由着别人质疑自己,她说道:“沈将军你不信?那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沈时溪听了,微微勾起唇角,笑着问道:“赌什么?” “赌什么呢······”赵云衿思考着,不自觉地用手指轻敲桌面,她想起电视剧里常有的套路,便说道,“这样吧,如果我能将贼人引出来,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我没能做到,那我就答应你的一个要求,如何?” “好。”沈时溪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不过呢······”赵云衿说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要完成这个计划,还得靠沈将军你帮忙。” “赵司直你太客气了,我出些力是应该的。”沈时溪说道。 赵云衿接着说道:“我想知道,在整个左金吾卫的官署中,谁最消息灵通,还藏不住事儿?” 沈时溪仔细想了想,很快便说出一个名字:“吴必。” “吴必。”赵云衿轻声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继而抬眸看向沈时溪,露出一个笑:“就找他了。” 与此同时,被赵云衿选中的吴必正在房中磨着他的佩刀。突然间,吴必鼻头发痒,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奇道:“嗯?我感冒了?”但他没有在意,低下头继续磨起佩刀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吴必满意地欣赏起磨好的佩刀,正在此时,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沈时溪院外的守卫李疏。 吴必出了门,朝着李疏走去,问道:“咦,小李,今日不是轮到你守院门吗,怎么来我这里了?” “是沈将军让我来找你,你跟我来。”李疏回答道。 “哦。”吴必答应着,跟在李疏身后。 李疏领着吴必走到沈时溪的退室外,对着紧闭的屋门大声说道:“沈将军,吴必到了。” 沈时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先让他候着。” “是。”李疏朗声对着屋门回话,接着便压低了声音,对吴必说道,“老吴,你且等等,沈将军好像在房中同赵司直谈着什么要紧的事情。” 吴必点着头表示理解:“我明白,我等等就是了。” 说完了这些,李疏便离开此处,继续去院外守着了。 吴必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门外候着,听到退室里有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离门越来越近,他想:大概赵司直就要出来了,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如小张说的那样美貌。 赵云衿的声音已经离门很近了,吴必将耳朵竖起来,越发用心地去听,便清楚地听到赵云衿说:“既然那黑衣人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就只能先在城中排查可疑分子了,毕竟他费这么大的力气盗了布防图,绝不会没有下一步动作。我先回大理寺,看看最近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赵云衿的话音刚落,吴必便听到门闩的响动,他立刻退后两步,挺直身板,等着门里的人出来。 可奇怪的是,门并没有被打开,反而是沈时溪的声音传了出来:“赵司直,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什么事?”赵云衿的声音中带了点疑惑。 吴必听到这里,立刻来了兴致,他好奇地朝门走近几步,却发觉沈时溪刻意压低了声音,让人根本就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不过,吴必倒是听见了赵云衿的惊呼:“什么?你说被偷的那张布防图是假的?” 吴必听见这话,着实吃了一惊,他回头环顾四周,见到附近无人,而院门口的两个守卫都背对着他,应该看不见他的举动。于是,吴必壮着胆子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个仔细。 他听到沈时溪压低了声音,说:“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其实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贼人落入圈套,好一网打尽。” “此话怎讲?”赵云衿问出了吴必心中的困惑。 沈时溪解释道:“你也知道,每年清明,至尊都会出宫祭祖。为防有心怀不轨之人利用布防图对至尊不利,陈大将军曾与我和晏将军商议,将假的布防图放置在东书阁中。若真有人窃得那张假的布防图,并依其行事,我们便可将其一网成擒。” “既然如此,为什么陈大将军还要去找刘卿求助,让我来帮着调查?”在吴必听来,赵云衿此刻的心情定然是不太好的。 “赵司直,给你添了麻烦,实在对不住。我们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麻痹贼人,让他们自以为得了手。所以说,你根本不用费心力去查,只需要配合我们装装样子就是了。”沈时溪的话语中满含真诚。 “那么,真的布防图放在哪里了?”赵云衿语气中的不满稍稍淡了些。 “就在我房里。”沈时溪答道。 不知为何,谈话声突然中断了,将身子贴在门上的吴必在紧张地等待着。 终于,在五个弹指过后,他听到赵云衿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奉了刘卿之命而来,自然是要帮你们的。既然没出什么大事,那我就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沈时溪说道。 站在房中的赵云衿等到沈时溪把话说完,便看了他一眼,随后重重地拨动了门闩。 这声响动没有经过空气,而是直接借由木门进到吴必耳中,因此在他听来简直是震耳欲聋。 吴必来不及可怜自己的耳朵,赶紧后退几步,调整好垂头站立的姿势,在心里使劲暗示自己:我一直都站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听到。 赵云衿给了吴必充足的准备时间,猜想他已经站定了,才拉开门走了出来。她看到吴必时,抱歉地笑了笑,问他:“你就是吴必吧,等了很久吗?” 此时的吴必哪里还有心思关心赵云衿长了副什么模样,他连头都不敢抬,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没有,没等多久。” 赵云衿看他这么紧张,知道他肯定是听到了,便说:“那你赶紧进去吧,沈将军在等你呢。” 第二十三章 失窃风波(六) 吴必连忙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沈时溪的退室内。 他见到沈时溪正坐着悠闲地喝茶,越发相信失窃的布防图是假的,否则,大难当前,沈时溪怎么可能如此气定神闲? 于是,吴必的心中松快了许多,他向沈时溪问道:“沈将军,你可是要安排我做些什么?” 沈时溪见吴必来了,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搁下手中的茶碗,对吴必说道:“吴街使,布防图干系重大,贼人将其窃走,恐将为祸长安。因此,我需要你带着人巡查街道,将所有形迹可疑之人抓来问话。” 吴必心知,沈时溪安排他巡查街道,只是为了让那窃取布防图的贼人落入圈套,于是他爽快地答道:“沈将军你放心,我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好,你去吧。”沈时溪显然很满意他的回答。 从退室中出来的吴必,自以为得知了一个大秘密,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根本压抑不住想要将此事说出来的心情。 之后,吴必便怀着激动的心情,离开沈时溪所在的院落,行走于廊道之中。忽然,他见到张乾拐过转角,朝他迎面走来。 吴必心想:小张一向和我关系好,这么大的秘密我一定要告诉他。于是,吴必拦住张乾,有些可惜地对他说道:“小张啊,虽然你一直说赵司直很厉害,但是这回,她的聪明是派不上用场了。” 张乾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赵云衿遇上了什么麻烦,问道:“老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必故作神秘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昨夜被偷的那张布防图是假的,陈大将军他们早就料到会有人来偷,故意给人下套呢,真的布防图现在就藏在沈将军的房里。” 虽然张乾知道吴必一贯都消息灵通,但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吴必见张乾不相信自己,有些生气:“嘿,你还不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可是亲耳听见沈将军将这件事告诉赵司直的。而且,沈将军还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让我带着几个兄弟去街上好好巡查,好让那个偷布防图的贼崽子乖乖掉进圈套里。” 张乾见吴必言之凿凿,真的相信了他的话,羡慕地说道:“老吴,你的运气也太好了,这么重要的秘密都被你知道了。” 吴必笑得得意洋洋:“嘿嘿,如果没点运气,我怎么能当署里的百事通呢。” 吴必得意完了,接着说道:“哎,小张,这件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不要往外传啊。” 张乾用力点点头,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 吴必得了张乾的保证,满意地与他告别,踏上了自己的路途。 然而,同张乾的一番对话,让吴必感受到与人分享秘密的快乐。这让他意识到:那么大的一个秘密,放在自己心里实在是太重了,他得让更多的人来跟他一起分担才是。 于是,他改变了行走路线,掉转头去找小钱、小陈、小刘、小王······ 仔细说来,吴必与每个人的对话都或多或少地有些差异,但是结尾总是一样的:“这件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可千万不要往外传啊。” 吴必走了一路,就将秘密讲了一路,直到两个时辰过后,他才想起沈时溪叫他过去是为了什么。 他一拍脑袋,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如果这么好的一个计划因为自己没有卖力演出而失败,那自己就是整个左金吾卫官署中的罪人了。 自责了一会儿,吴必赶紧去召集街使,大摇大摆地上街巡查去了。 正在此时,去而复返的赵云衿坐在沈时溪的退室中,与他一起听李疏汇报吴必的宣传成果。 原来,自从吴必离开退室,李疏就一直偷偷地跟着他,直到他出去巡查,才回来向沈时溪汇报。 李疏将吴必在这两个时辰内见过谁,说过些什么,都大致讲了一遍,在耗尽口中的唾液之前,总算用一句话做了总结:“如今整个官署之内,已有一大半的人知道被盗的布防图是假的了。” 赵云衿看向沈时溪,打趣道:“吴必传播消息的速度比我预计的快多了。” 沈时溪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没想到啊,在你们左金吾卫的官署中,还有这么守不住秘密的人。他突然觉得,吴必是该受些惩戒了。 还好赵云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向李疏问道:“在那些听到消息的人之中,有谁反应特别激烈,或者特别平静?” “这个嘛······”李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回忆了好久,才不太确定地答道,“要说吃惊呢,都有一些,反应特别激烈的倒是没有。不过,魏执听了吴必的话以后,好像并不惊讶,神情平静得很。” 赵云衿问道:“魏执在署内所任何职?” 李疏回答道:“他是警卫。” “警卫啊。”赵云衿思考着,随即抬眸高兴地看向沈时溪,说道,“很有可能就是他了。” 沈时溪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便对李疏说道:“你找几个可信之人,让他们对魏执的举动多加关注,若有什么异常,即刻报予我知。” 李疏不解,问道:“可是魏执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啊,只是因为他的反应平静了一些,就要怀疑他吗?” 赵云衿解释道:“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也该有个限度,听到这个消息还能保持平静,十有八九是装的。不过,我也只是怀疑他而已,他未必就是内鬼。所以,除了魏执以外,任何无故离开官署或者试图向外界传递消息的人都有可能是内鬼,你无需阻拦,但是要对那些人多加留意。” 李疏应下,告退离开了。 赵云衿在左金吾卫的官署之中呆了大半日,总算为整个计划做好了铺垫,而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给沈时溪去做了。她看了眼屋角的铜漏,已是接近酉时,该回大理寺了。 沈时溪看出了赵云衿的想法,说道:“赵司直,今日辛苦你了,我送你回大理寺去。” 赵云衿推辞道:“不必了,沈将军,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沈时溪见赵云衿推辞,便说道:“如果你不给我这个离开官署的机会,怎么能让内鬼有时间去通风报信,引他们来偷‘真的’布防图?” 第二十四章 失窃风波(七) 赵云衿觉得沈时溪所言有理,便不再推辞,说道:“如此,那便有劳沈将军了。” 沈时溪领着赵云衿在布局复杂的官署中穿行,花了两炷香的功夫,才终于出了重门。此时的赵云衿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没再推辞,否则没人带着自己出去,肯定会在这官署里迷路的。 出了官署,路就好走多了,赵云衿与沈时溪并肩而行,很快便来到皇城外。到了此时,官员大多已散班归家,能在皇城之中见到的官员实在是寥寥,因此,进入皇城之后,赵云衿明显感觉到这里冷清了不少。 沈时溪见赵云衿有些拘谨,便主动找些话题来聊。他们很快就从今日的天气聊到长安城的四季,又聊到各地不同的风土,这一路上有说有笑的,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不少。 当他们离着大理寺还有一段距离时,赵云衿便瞧见一个男子牵着一匹马,正背对着她站在大理寺门口,似乎在等着什么。 这个背影的主人她熟悉得很,是顾庭。 赵云衿停下脚步,大声地对着顾庭的背影喊道:“顾庭。” 听到赵云衿的呼唤,顾庭立刻欣喜地转过身来,但是他脸上的喜悦很快就淡了下去,因为他见到赵云衿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披金甲的男子。那男子与赵云衿并肩而立,而且两人离得很近,看上去关系不错。 顾庭呆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头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缰绳,牵动马匹朝赵云衿走去。 沈时溪见到赵云衿似乎与顾庭颇为亲近,便问道:“赵司直,他是?” 赵云衿扭头看向沈时溪,回答道:“他是顾庭,是我的护卫。” 见顾庭慢慢走近,赵云衿先开了口:“顾庭,你一直在等我吗?” 顾庭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他答道:“我来等你散班,可左等右等也没见你出来。之后,我见到了李司直,她说你奉了刘卿的命令,一早就离开大理寺出去办事了。我又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不出你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该去哪里寻你,只能在这里等。” 顾庭的语气有些怪怪的,令赵云衿分不清其中究竟是委屈多一些,还是埋怨多一些。 “对不起啊,顾庭,我应该早些知会你的。”赵云衿安慰起顾庭,又想到自己身边还站着沈时溪,便对顾庭介绍道,“这位是沈将军,是他陪我回大理寺的。” 顾庭听了,便向沈时溪施礼,说道:“劳烦沈将军了。” 沈时溪微微笑了笑,答道:“不必客气。” 赵云衿接过顾庭手中的缰绳,踩着马磴子翻身上马,对沈时溪说道:“沈将军,不必远送了。你还有要事在身,快些回官署去吧。” 沈时溪点头答道:“好,你路上小心。” 赵云衿朝沈时溪点头“嗯”了一声,便对顾庭说道:“我们走吧。” 她轻轻一踢马肚子,那马便大步走了起来,很快便从沈时溪身边经过,朝含光门的方向而去。 才走了几步,赵云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勒紧缰绳将马停住,她转过身子向后看,见到沈时溪还站着没动,便笑着对他说道:“沈将军,有一句话我忘了对你说:祝你好运。” 沈时溪没想到赵云衿会突然回头对他说这么一句话,他愣了一下,便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么,我也祝赵司直你能打赢这个赌。” 赵云衿这时才发现,若是沈时溪的笑容大一些,就会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她觉得,沈时溪笑起来的样子不仅好看,还令人感到温暖,似乎在他的笑容面前,便是霜雪都会立刻消融。 赵云衿觉得自己这么快就被沈时溪的美色所迷实在是不妥,她赶紧回过身,用力一踢马肚子,马便快步走起来。 顾庭察觉到赵云衿的异样,出了含光门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今日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此时,赵云衿已经让马放慢了速度,恢复了慢悠悠的状态,她随意地答道:“我没遇上什么烦心事啊。” “可你这一路上都心神不宁。”顾庭坚信自己的直觉。 “呃······”赵云衿其实只是被沈时溪的美色迷住了那么一小会儿,但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说出口,只得搪塞道,“哦,你说这个啊,只不过是各地报上来的案件越来越多,我想起这些就头疼。” “原来是这样。”顾庭没再多问,大概是相信了。 赵云衿藏住了心里的小秘密,有些开心,她越发悠闲起来,开始感受起市井间的烟火气。 因此,赵云衿在路上多费了些时辰,当她看到赵府的大门时,已将近酉时六刻。 赵云衿在赵府门前停住,下了马,正要踏进府门,就见到马夫姚显从门内跑出来,问道:“二小姐,你今日回府晚了,可是有事耽搁了?” 赵云衿还没有回答,倒是顾庭不耐烦地抢先说道:“姚显,怎么又是你,你打探小姐的行踪做什么?” 姚显畏缩着后退了两步,随后满脸堆笑:“我只是关心二小姐的马。” 姚显的反常让赵云衿觉得他很可疑,问道:“怎么,我的马特别金贵吗,值得你一直在门口等着?” 姚显支支吾吾地答道:“我只是,见它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就来门口看看。” 他看到赵云衿用一种看着犯人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发慌,赶紧补了一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 赵云衿实在想不通,姚显这么关心自己的行踪是为了什么,她很快就放弃了思考,将手中的缰绳递给姚显,说道:“既然你这么关心它,你就把它牵走吧。” 姚显如蒙大赦,他赶紧恭敬地接过缰绳,目不斜视地牵着马往后院走。 赵云衿盯着姚显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向顾庭问道:“他以前也是这么关心我的行踪吗?” “是。”顾庭答道,“每次小姐你骑马出门,他都会问一问。” 赵云衿听了顾庭的话,默默地在心里开导自己:别多心了,他可能只是为人比较八卦而已。 赵云衿甩开心中对姚显的怀疑,赶紧快步往正厅走去。到了这个时辰,家人应该早已围坐在桌边,就等着自己回来吃晚饭了。 第二十五章 失窃风波(八) 吃过晚饭,赵云衿便回了房。一番洗漱过后,她便如同往常一样,在书案后坐下,将各朝的史书作为她的睡前读物。 她将《三国志》的书卷打开,看向第一列字。可不知是怎么了,书卷上的字她一个也没看进脑子里去,反倒是她的思维活跃了起来,将她带回今日上午,她提出计划的那一刻。 赵云衿仔细地回想起自己提出的计划,忽然发现这其中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布防图不同于字画,是真是假只需实地探查一番便能确定,根本就不难辨别。 若是内鬼能够确定他偷到的布防图是真的,却从吴必处得知失窃的布防图是假的,那么他一定会意识到:这是沈时溪故意散布的假消息,目的就是为了引他们出现,让他们再来偷一次布防图。 如果内鬼意识到这一点,他不仅不会向同伙通风报信,还会更加警惕,设法将自己隐藏起来,如此一来,想要在三日之内抓到这伙贼人就更难了。 而且,布防图不止一份,南衙十二卫中都各自保存着一张布防图,就算内鬼相信了吴必的话,认为他偷到的是假的布防图,他也未必会去偷沈时溪房中的那一张。他只要将消息传递给自己的同伙,那么他们随便去偷哪个卫署中的布防图都可以,到时候,只要将两张布防图加以对比,便能知道真假。 赵云衿这么想着,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那伙贼人没有再出手,或者去偷了其他卫署中的布防图,那么自己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万一因为自己出的主意导致沈时溪抓不到贼人,丢了大理寺的颜面不说,还会连累和自己一起布局的沈时溪,这事情可就大了。 赵云衿照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突然觉得贼人去左金吾卫的官署中偷布防图,其动机本身就很难理解:虽然说布防图是机密文件,但是长安城中有黑市,专做见不得光的生意,只要出得起高价,买到一张布防图应该不是难事。 再者,他们用这种里应外合的方式去偷布防图,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一些。既然他们在左金吾卫中安插了内鬼,那么只需要让内鬼趁着夜深人静用迷烟将守卫迷倒,待找到布防图以后,伺机将它送出去就可以,何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惊动署内的警卫?他们这么做,与其说是来偷东西,倒不如说是来挑衅。 赵云衿越想下去,脑子里就越乱,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线索,所以一开始就做了错误的判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场大戏该怎样收场? 已是深夜时分,四周都安静得很,突然,窗外远远地传来几声木梆声,将不断质疑着自己的赵云衿吓了一跳。她定神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更夫在打更巡夜。 “已经子时了。”赵云衿喃喃地对自己说道。 现在的她无法挽回已经过去的事情,多想无益。赵云衿此刻能做的,只有祈祷那些贼人没有怀疑吴必的话,乖乖地走进为他们设好的圈套里。 赵云衿打算上床睡一会儿,可她刚一站起身,就听到木轴落地的声音,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中曾握着的书卷已经掉到了地上。她将书卷捡起,放回书架上,之后便躺倒在床上。 赵云衿闭上双眼试图和周公会面,可惜她的大脑不听使唤,非要胡思乱想。是以,赵云衿的这一晚就在辗转反侧中度过,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连子窗,照进房中之时,赵云衿就睁开了双眼,夜不能寐的折磨让她看起来比睡觉之前憔悴了许多。 推门进来的锦书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憔悴的赵云衿,她赶紧放下手中提着的铜水壶,走到赵云衿的面前惊讶道:“哎呀,小姐,你昨晚没睡吗,怎么看上去那么没精神?” 此刻的赵云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睡眠的缺乏令她头脑发昏,连反应都变得迟钝了。 大概过了六个弹指,她的大脑才处理完锦书提出的问题,并将答案传递给她的嘴。 于是,在漫长的等待后,锦书等来了赵云衿的诉苦:“是啊,锦书,我好像整晚都没睡着啊。” 锦书觉得考验自己梳妆技术的时刻终于到了,她自告奋勇道:“别担心,小姐,我一定把你打扮得跟平常一样神采奕奕。” 赵云衿在心中暗暗叹道:这是化妆能解决的问题吗? 锦书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在她的巧手下,赵云衿果然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如果忽略掉她那不太明显的黑眼圈的话。 赵云衿觉得,自己心中的忧虑总得要有个了断才行。于是,她穿戴整齐之后,就叫上顾庭一起往大理寺去了,连早饭都没有吃。 在大理寺应了卯,赵云衿就赶紧往大理寺的门口走,打算去左金吾卫的官署找沈时溪问一问进展。 此时,韩平遥刚好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他看到赵云衿急匆匆地走出来,便向她打招呼:“赵司直,你······” 赵云衿脚步没停,开口打断了韩平遥的话:“小韩,你别问了,就算你问了,我也没时间答你。” 说话间,赵云衿已与韩平遥擦身而过,朝远处走去。而韩平遥则一脸困惑地站在原地,他看着赵云衿的背影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问你啊?” 赵云衿起先是快步走,接着是小跑,终于在喘不上气之前见到了永兴坊的坊门。 她停下奔跑的脚步,喘着粗气朝坊门走,希望当自己走到左金吾卫官署的重门前时,能够是气息平稳的。 赵云衿离坊门越来越近,她看到坊门前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显得有些突兀,更奇怪的是,她竟然觉得那个身影看上去有些熟悉。 再走近一些,赵云衿便见到那个人身着红色圆领袍,头上以银冠束发,正站在永兴坊的坊门前,含笑看着她。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个身影熟悉了,那人不就是昨天刚见过面的沈时溪吗? 赵云衿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气喘吁吁的样子实在是有失仪态,但彼此的眼神都已经对上了,如果装作没看到他,那自己岂不成了鸵鸟?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快走两步,笑着跟沈时溪打招呼:“沈将军,居然在这里遇见你,真巧啊,你在等人吗?” 沈时溪的目光落在赵云衿脸上,看到赵云衿努力地装出热情的神态,他脸上的笑容更盛:“是啊,我在等你。” 第二十六章 失窃风波(九) “等我?”赵云衿此时顾不上客套了,她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困扰自己一整晚的问题,“沈将军,查得怎样了,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吗?” 沈时溪听了,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神情严肃地答道:“可以说是成功了,也可以说是没有成功。” 赵云衿觉得沈时溪的话说得有些玄妙,只得问道:“沈将军,你这话是什么······” “意思”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赵云衿就听见自己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咕”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胃里是如此的空虚,以至于用这种方式对她发出了抗议。 她赶紧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尴尬地抿了抿双唇,向沈时溪解释道:“我出门太急了,没来得及吃朝食。” 可怜沈时溪的严肃神情只维持了几个弹指的功夫,赵云衿的话一出口就让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刚好,我也还没吃。这件事说来话长,不如先吃过朝食再说。” “也好。”赵云衿见沈时溪神态自若,不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心中忧虑稍减,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沈时溪一边领着赵云衿往永兴坊里走,一边问道:“你平日朝食都吃些什么?” 赵云衿跟在沈时溪身旁,回答道:“什么都吃,我不挑食。” “听说刘家食肆的古楼子味道不错,不如去尝尝?”沈时溪建议道。 “好啊。”赵云衿这时才意识到沈时溪的打扮和昨天差别很大,便问道,“沈将军,你怎么穿着常服,今日休沐吗?” “不是,只是我料到你会来找我,便先来坊门前等你。” 这么说,沈时溪是连官署都还没进去过,就一直在坊门口等着? “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那是自然,只不过我没料到你竟会忧心到连觉都睡不好。” “啊,我眼下的乌青真有那么明显吗?” “还好,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 “沈将军,那你先跟我说说,我的这个计划究竟是哪里成功,哪里不成功?” “吃过朝食再说。” “哎呀,你先透露一点点嘛。” 二人一路聊着,很快就来到了刘家食肆门口。 此时天已大亮,食客们在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门口的小二见到赵云衿与沈时溪二人一个身着深绿色官服,另一个虽穿着常服,但是通身贵气,便知二人皆是贵客。他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说道:“二位客官,快请进,小店有雅座。” 见沈时溪点了点头,小二便恭敬地将二人领到一间布置精致的小房间内。待二人落座,小二问道:“二位客官吃些什么?小店的古楼子在坊内是出了名的,要不要试试?” “好,来一个古楼子。”沈时溪对小二说完,便又对赵云衿说道,“羊肉不宜与茶同食,不如喝点清粥解腻?” 沈时溪略带问询的目光落在赵云衿眼中,竟让她体会到一种被人关心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答道:“好。” 沈时溪见赵云衿点了头,便又看向候在一旁的店小二,对他说道:“再来两碗枸杞粥。” “客官您稍等,古楼子和枸杞粥马上就送到。”小二说完这话,就退出去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小二就端着木托盘进来了,他将古楼子和两碗枸杞粥摆放在桌上,说了句“二位慢用。”便退出了门外,顺手将门关上。 等到小二走了,沈时溪便指着碟中的古楼子对赵云衿说道:“快尝尝。” 赵云衿见古楼子被切成了八份,就拿起其中一块咬了一口,感受到饼皮酥香,其中的羊肉馅内带有花椒、豆豉的香味和生姜的辛辣味,这些味道将羊肉的膻味盖过,更衬出羊肉的鲜嫩。 赵云衿见沈时溪在等着她的评价,便对他说道:“嗯,这家的古楼子味道是不错,你也尝尝。” 很快,古楼子和枸杞粥都被吃完了,赵云衿感到她胃中的饥饿感终于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饱腹的满足。 “朝食吃完了,现在你总能告诉我昨夜的情况了吧。”赵云衿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个问题。 沈时溪终于说道:“要说成功呢,是内鬼相信了我们传出去的消息,又一次来偷布防图。要说没有成功呢,是我们没能抓到活口,查问不出他们的计划。” “没能抓到活口?”赵云衿急忙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说一说。” 沈时溪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说起来:“我送你回了大理寺以后,便回到官署。之后李疏就来告诉我,他见到魏执在酉时一刻出了官署,去一个汤饼摊上吃了一碗汤饼,他清楚地看到,就在摊主将碗递到魏执手边之时,魏执将一张纸条偷偷塞进摊主的手里。 之后,魏执就回了官署,而摊主则匆匆离开了汤饼摊。李疏觉得摊主可疑,便交代张乾盯着魏执,自己则悄悄跟着摊主,见到他进了宣阳坊中的一间货栈。” “宣阳坊?之前的黑衣人不正是逃到宣阳坊附近便没了踪迹吗?”赵云衿问道。 “没错,正是宣阳坊。”沈时溪点点头,继续说道,“李疏见摊主许久未从货栈中出来,猜想贼人是在货栈内商讨对策,便先回官署将此事报告给我。 我得知这个消息,就派人潜藏在那货栈附近,刺探其中虚实。之后,我便用锦盒将假的布防图装好,藏在房中,等着他们再次行动。 果然,昨夜亥时,黑衣人再次出现,将一众警卫都引至东书阁外。我听到示警之声,便也追去了东书阁,好让内鬼以为我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正当他在我的房中翻找之时,我又回到房里,将他擒住,借着月光,我认出他正是魏执。 守候在附近的黑衣人发现事情败露,顾不上掩藏身形,慌不择路地往外逃。我紧追不舍,跟着他来到了宣阳坊中的货栈内。早已奉命潜藏在附近的警卫见到我进入了货栈,便也都冲了进去。 货栈之中有一个院子,我追到那里,就见到有十来个胡人手持兵刃站在院中,为首者身穿黑衣,也是胡人,从身形来看应该就是潜入官署的那个黑衣人。当时他目露凶光,正领导着众人与我们形成对峙之势。 我刚要开口劝降,忽然发现院墙之上出现了几个弓箭手,他们射出的箭又快又准,五个弹指之内就将那些胡人尽数击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第二十七章 失窃风波(十) 赵云衿听到此处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什么,都被杀了?那些弓箭手呢,可有抓到?” 沈时溪无奈地摇摇头,答道:“没有,我见胡人皆已丧命,立刻翻出院墙去追,但是没能找到他们的踪影。” “那么潜伏在官署中的魏执呢,他还活着吗?”赵云衿追问道。 “他也被灭口了。”沈时溪的语气有些懊恼,“当时我擒住魏执,便将他交给李疏看管,而就在我追着黑衣人离开官署之后,魏执就被人暗中放箭射杀了。” “这么说,知道内情的人全都死了。”赵云衿惋惜着,接着问道,“之后呢,可有找到布防图,他们的尸首又是如何处置的?” 沈时溪回答道:“我没能找到那些弓箭手,便回去让人在货栈中彻底搜查一番,终于在一个暗格之中找到了布防图。之后,我便派人将他们的尸首全都抬回了官署,同魏执的尸首放在一起。陈大将军得知此事,便连夜赶来,直到亲眼见到贼人的尸首,他才放下心,说此事总算是了结了。到了现在这个时辰,陈大将军应该已将贼人被灭之事报予至尊知晓了。” “可是我觉得,在这件事之中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它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地结束。”赵云衿眉头紧锁,语气中满是担忧,她开始讲起自己昨晚反复思考的问题,“首先,他们偷取布防图的目的不明。如果他们是想利用布防图危害整个长安,可他们只有十几个人,能做成什么大事?要说他们只是想打家劫舍,那么布防图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其次,他们窃取布防图的方式实在是令人费解。既然他们已经在左金吾卫的官署中安插了魏执这个内鬼,那么,为什么不让魏执秘密偷取布防图,反而要里应外合,搞出那么大的阵仗,将整个官署都惊动?如此明目张胆,看上去不像是要偷东西,倒更像是来挑衅的。 最后,那些弓箭手的身份十分值得推敲。依你所言,他们射箭精准利落,步调整齐划一,应该不是草莽之辈。这些人能够赶在你问话之前将知情者灭口,一定是提前得了消息,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你的动向呢? 还有,这些人与胡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他们与胡人在合作中产生了分歧,还是他们原本就打算将胡人当作棋子来利用?” 沈时溪此时亦是眉头紧锁,他说道:“我也觉得这件事透着古怪。因此,昨夜我曾就其中的难解之处与陈大将军商讨。可是他听完之后,不仅没有打算继续追查下去,而且有些恼怒,让我不要再插手这件事。” 赵云衿听了,不禁在心中感叹:陈牧真是个胆小怕事的老狐狸。不过,她可不相信沈时溪会那么听陈牧的话,便问道:“那么,你还打算继续查下去吗?” “我当然要继续查下去了,既然不能明着查,那我就在暗地里查。”沈时溪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他认真地看着赵云衿,问道,“赵司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查下去?” “当然,我也很想知道这些人究竟在搞什么鬼。”赵云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继而皱起眉头问道,“可是知情者都已经被灭口了,该从何查起呢?” 沈时溪心中早已有了答案:“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虽然他们死了,但他们生前总会与人接触,顺着他们生前的行迹查下去,或许会有收获。不过,查这些事费时费力而且可能有危险,你就不要参与了,等我查到了线索,自然会告诉你。” 赵云衿应道:“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虽然赵云衿的计划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好在她所担忧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放下心中的忧虑,从窗口望出去,发现窗外的太阳明晃晃的,街上也越发热闹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大理寺很久了。 出了刘家食肆,沈时溪便顺路将赵云衿送到永兴坊的坊门口。 赵云衿在坊门前站定,正要与沈时溪告别,却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左臂被人用力拉了一把,整个人便顺势撞上了一个结实又稍有弹性的东西。 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这么一撞让赵云衿的脑子晕晕乎乎的,她僵了三个弹指的功夫,才恢复了清醒,感觉到自己的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松柏清香,还能听到耳畔传来“怦怦”的心跳声。 这时,她听到沈时溪带着薄怒的声音在自己的头顶响起:“张乾,你干什么。” 然后,她就感觉到沈时溪的一只手抓着她的左臂,另一只手则圈在她腰间,这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 赵云衿知道沈时溪是怕她被马撞到才将她拉入怀中,但她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红,她赶紧将自己的手臂挣脱出来,退开两步,对沈时溪感谢道:“多谢。” 沈时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越礼,他不自然地望向别处,说道:“不必客气。” 罪魁祸首张乾刚才被沈时溪呵斥了一声,发现自己闯了祸,赶紧翻身下马,走来二人身边。 张乾沉浸在自责中,没有感觉到沈时溪和赵云衿之间的气氛是多么地不同寻常,他只是垂着头,诚恳地向赵云衿道歉:“赵司直,我急着回署里传消息,不想竟没将马控制住,差点撞上你,真是对不住。” 赵云衿听张乾言辞恳切,想着自己也没受伤,便宽容道:“好吧,我原谅你了,只不过,以后你骑马可得注意些。” “是是是,我一定吸取教训。”张乾为获得谅解而高兴。 赵云衿看张乾好像忘了正事,提醒道:“那你赶紧走吧,不是说急着传消息吗?” “哦,对对对,我该走了。”张乾这才想起自己担负着重要的任务,赶紧上马往官署去了。 沈时溪见赵云衿盯着张乾骑马的背影出神,问道:“难道你怀疑张乾是故意的?” 赵云衿没回答,反而问道:“昨天我们打的赌你还记得吗?是我赢了对不对?” 沈时溪没料到赵云衿竟然想起了这茬,答道:“没错,是你赢了。” 赵云衿确定了自己赢家的地位,开心地一挑眉,说道:“我想到我要提出的要求是什么了。” “是什么?”沈时溪表示愿闻其详。 第二十八章 鹬蚌相争(上) 赵云衿终于将投向张乾的目光收回,转而看着沈时溪说道:“我想学骑马,你教我好吗?” “赵司直你不会骑马?”沈时溪不禁有些疑惑:在长安城的贵族女子之中,骑马之风很盛,赵云衿出身名门,理当会骑马才对。而且,昨日她不就是骑着马回府的吗? 其实,在赵云衿还没有来到这个时空之前,曾经为了能够签到一位大客户,而努力地去迎合他的喜好。为此,她还特意去马场学习骑马,可是她天生就害怕马那样高高大大的动物,因此只是学了个皮毛,骑在马上让它慢慢走是没问题,可如果要让马奔跑起来她就办不到了。 问题是,在这个时空里,无论肩舆还是轿子,都不盛行,牛、驴、骡子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并且,长安城中的官员无论老幼,皆是骑马往返于官署之间。对赵云衿来说,骑马在大理寺和赵府之间往返,问题不大,虽然马慢慢地走会比较费时,但自己早些出门也就能准时到大理寺了。 可是她的职务特殊,时常要去各个坊市中查案,若是骑着马慢吞吞地去,肯定会被人笑话。如果需要查探的坊市离大理寺近,她可以走着去;但是长安城的南北之间的距离有八公里都不止,万一有哪个案子发生在长安城的最南边,靠双脚走着去,岂不是要把脚给走断? 因此,张乾骑马的身影点醒了赵云衿:她得尽快学会骑马才行。要说学骑马这件事,她本来该跟顾庭学,犯不上劳烦沈时溪。可顾庭面对赵云衿提出的问题总是躲躲闪闪,似乎心里藏着事儿,这让她没办法信任顾庭,更不敢对他暴露出自己不会骑马的事实。因此,她也只能对沈时溪开口,麻烦他教一教自己了。 可是这样的原因,赵云衿是万万不能如实相告的。她灵机一动,找了一个借口:“我并非全然不会骑马,只是自从正月里被马撞伤以后,我就对马有些恐惧,不敢纵马飞奔。于是我就想到,如果能有沈将军在旁指导,或许我能克服恐惧呢。” “原来如此。”沈时溪心中疑惑顿消,说道,“教你骑马并非难事,城外有大片空地,正是练马的好去处。” “真的,你答应了?”赵云衿见沈时溪点头,开心地说道,“我这月二十八休沐,那日巳时我就在安化门等你来教我骑马,可好?” “好。”别说这是赵云衿赢了赌约而向自己提的要求,哪怕她只是以熟人的身份找自己帮忙,沈时溪也会答应的。 赵云衿见自己学骑马的事情有了着落,顿觉心情舒畅,她与沈时溪告了别,便哼着小曲儿,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大理寺去了。 赵云衿踏入大理寺的大门,便径直往开明堂而去,没想到走到半路,就见到一个穿着深青色官服,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快步向她走来,焦急地说道:“赵司直,你可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赵云衿见这人有些面生,一时愣住,在脑中搜索了许久,这才记起他是大理寺评事姜延。 赵云衿感到困惑:自己与姜延在公务上并没有什么交集,平日也少有照面,他为什么要等自己呢? 赵云衿猜不到答案,只得开口说道:“姜评事,我好像不曾叫你等我啊。” 姜延的语气依然焦急,没头没脑地说道:“赵司直,我遇上大麻烦了,你可一定得帮我。” 赵云衿更加困惑了,问道:“姜评事,往日里,我与你好像并无交情,你为何找我帮忙?” 姜延的语气平静了一些,他耐心地解释道:“呃,是这样的。我家祖上曾是术士,之后虽已不入此道,但这本事却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我自小便学习摸骨看相,八卦推演,虽说学得不精,可也能算准个七八成。昨日我发觉自己遇上了大麻烦,便赶紧给自己算了一卦,我算出此劫须有贵人相助,方能化解,而能够帮助我的贵人正是赵司直你。” 赵云衿听了,忍不住点评道:“姜评事,原来你这么迷信啊。” “赵司直,何谓‘迷信’啊?”姜延听不太懂赵云衿的话。 “呃,我的意思是,鬼神之说虚无缥缈,怎可当真呢?”赵云衿赶紧解释着,继而说道,“姜评事,你还是该务实一些才好。” 姜延听赵云衿这番话,觉得求助无望,苦着脸问道:“这么说,赵司直你是不愿意帮我了?” “倒也不是。”赵云衿虽然不相信姜延能算出自己是他的贵人,但是本着与人为善的精神,能帮还是得帮的,她问道,“姜评事,你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不妨说来听听。” 姜延见赵云衿愿意帮忙,立刻喜笑颜开,他见周围总有人来往,恐遇见熟人,便对赵云衿说道:“请赵司直移步,我好将原委相告。” 姜延将赵云衿带到僻静处,这才停下脚步,开口说道:“其实呢,事情是这样的。二十日前,工部主事尹颂和虞部主事杜游为了平康坊内南曲中的一位名妓而发生争执,尹颂一怒之下用木棍击打杜游,致其受伤。 尹颂既是朝中官员,那么他所犯下的罪不论大小都该由我们大理寺来审。于是,蒋少卿便将这件案子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问过当时在场的人,发觉此事并不复杂,便依照保辜的规定,让杜游的家人将其带回,二十日后,再依其生死来定尹颂的罪。 昨日,是辜限的最后一日,我遣人去杜府查问情况,竟然得知,杜游已于前夜身亡。” “既是如此,尹颂便是杀人而非伤人,有什么麻烦的呢?”赵云衿不解。 姜延皱起眉头,答道:“麻烦之处就在于杜游死得蹊跷。” “哦?这么说,你觉得杜游的死因有问题?”赵云衿问道。 姜延点点头,答道:“没错,虽然他的死因我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但我能确定,他不是被打死的。” “何出此言呢?”赵云衿接着问道。 “根据仵作的检验,杜游所受的伤大多集中于后臀和腿部,而且多位证人的证言表明,尹颂追打杜游之时,并未伤及要害。所以按常理来说,这样的伤势虽重,却不致殒命。更可疑的是,杜游在前几日里已经能站立行走,却偏偏在前夜暴毙,这实在是说不通。”说到此处,姜延无奈地叹了口气,才继续说道,“因此,我认为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才让杜游死在了辜限之内。” 第二十九章 鹬蚌相争(下) 赵云衿琢磨着姜延的话,总觉得他有意略过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便直白地问道:“虽说杜游的死因是复杂了一些,但只要能够证明杜游的死与尹颂的击打无关,那么尹颂的伤人罪也不是很难确定啊。姜评事,你究竟在为何事发愁?” 听了这个问题,姜延的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甚至连语调都变了:“我怀疑,这件事与皇子之间的争斗有关,晋王很可能就是幕后黑手。” 姜延所说的晋王,是当今至尊的第六子杨逢之。 姜延说完这话,就去看赵云衿的反应,却发现赵云衿根本没打算接他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见自己刻意营造出的紧张气氛就此消失殆尽,姜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说道:“赵司直,你也太不赏脸了,好歹接个话嘛。” 赵云衿被姜延的举动逗笑了,赏脸地接话道:“姜评事,有事说事,别整这有的没的。” “哦。”姜延应了声,继续说道,“我有此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也知道,尹颂和杜游都是太子一党,二人同在工部为官,理应彼此照应才是,怎会因一个名妓而反目?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而且,更要命的是,杜游的死讯还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昨日,太子特意召我过去,令我一定要彻查杜游的死因,严惩凶犯,万不可令杜游枉死。你说说,若是此事与晋王无关,杜游区区一个虞部主事,他的生死何劳太子费心? 唉,如今我是骑虎难下,若是为晋王遮掩罪行,我没法向太子交差,只怕要落个不直之罪;可万一顺了太子的意思,将此事查下去,恐将得罪晋王。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无路可走,这才来向赵司直你请教,盼你能帮我脱此困境。” 赵云衿终于明白姜延在担心什么了,原来他是想两边都不得罪。可情势如此,由不得他,便建议道:“既然你认为杜游死得蹊跷,何不顺了太子的意思,将此事查个清楚?如今太子风头正盛,或许对你来说,这是个向太子示诚的好机会。” 姜延犹豫片刻,才缓慢地搓着手,为难地开口道:“赵司直,实话告诉你吧,我观过太子的面相,他命中虽然富贵,但是短寿又多坎坷,不是帝王之相。反观晋王,他倒是有······” 赵云衿听他讲起这些,赶紧将食指往自己唇上一掩,打断道:“嘘,这种话你都敢说,不要命了?” “我这不是相信赵司直你的为人嘛,你一定不会害我的。”姜延顿了顿,诚恳地看着赵云衿继续说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犹豫不决了吧,这两个皇子,我是哪一个都不敢得罪啊。” 赵云衿思索着,问道:“你能肯定杜游不是被尹颂打死的?” “当然。”姜延脱口而出。 “既然是政治斗争,继续查下去也不过是牵扯出更多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赵云衿沉吟着,接着对姜延说道,“既然你信鬼神,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非常适合你。” 姜延一听,立刻两眼放光,他急切地问道:“是什么法子?” 赵云衿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问道:“大理寺中可有用扶乩之法断案的先例?” 姜延想了想,说道:“以扶乩之法断疑难之案,在地方上较为盛行,大理寺中亦有此先例。” “有先例便好办了。”赵云衿满意地一拍手,接着说道,“既然杜游的死因不明,你可以设乩请仙,将杜游的死归结为鬼魂索命。如此一来,杜游的死因就不必再查下去,而尹颂也不必为杜游的死而负责,其所犯依旧是伤人罪。这样,你既不会冤枉了尹颂,也能向太子交差,更不必担心得罪晋王。” 姜延听了,欣喜异常:“啊呀,这个主意好。我就说嘛,赵司直你绝对就是我命里的贵人。” 赵云衿可不相信姜延的占卜本领,她佯装恼怒,威胁道:“姜评事,这种话你不要再说。” 姜延得了脱困之计,面对赵云衿的恼怒依旧是笑眯眯的,他好脾气地说道:“好好好,赵司直你不爱听这话,我不说就是了。我现在就去找几个道士,让他们来设乩请仙。” 姜延说着,就兴冲冲地打算离开,却被赵云衿拦住:“慢着,我还有话要交代你。” “什么话?”姜延问道。 赵云衿答道:“我听闻,临近长安的奉天县近日遭了灾,昨日,太子主动请缨,说要前去视察。我估摸着,他这两日就该启程了。你暂且将此案拖延数日,待太子离开长安城,再设乩请仙也不迟。” 姜延醒悟道:“此言有理啊。若是我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设乩请仙,难保太子不会再次对我施压。可如果我趁着太子离开将此案了结,等到太子从衮州回来,他便是再不满意,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了。” “嗯,没错,我正是此意。”赵云衿认同道。 姜延这下彻底放下心来,他见此时太阳高悬,大家都已陆陆续续地从食堂出来了,便向赵云衿告辞道:“赵司直,不知不觉竟已叨扰你许久,如今已过午时,我便不阻你用膳了。” “好。”赵云衿与姜延告了别,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是有些饿了,便直接朝食堂走去。 到了食堂,赵云衿便见到李晗正朝她招手:“云衿,快来这里。” 赵云衿端着饭食来到李晗对面坐下,便同她打招呼:“李姐姐,你这会儿才来用膳吗?” “是啊,最近报上来的公文有些多,一看起来就忘了时辰。”李晗刚回答完赵云衿的问题,就见到韩平遥端着饭食来到赵云衿身旁坐下,便问道:“咦,韩书吏,你也才来用膳啊?” 韩平遥朝李晗“嗯”了一声,继而扭头看向赵云衿,好奇地问道:“赵司直,你今日又是去了哪里?你案上的公文可已堆积数日了。” 赵云衿原本正在慢条斯理地嚼着嘴里的饭,听到韩平遥的问题,她才想起自己昨日离开大理寺时,案上那堆积如小山的文卷,若是现在再去看,应该是堆积如大山了吧。 她赶紧将饭咽下去,问道:“今日又送来了多少?” “大概二十卷。”韩平遥的眼神中透出了同情。 “二十卷。”赵云衿毫无食欲地扒拉起碗中的饭,喃喃地将这个数字重复一遍,忍不住在心中哀叹:这些犯罪的人什么时候能停手啊。 第三十章 林中偶遇(一) 赵云衿辛辛苦苦地忙了几日,总算赶在休沐之前将积压的公文都处理完了。 到了休沐这日,赵云衿才终于有时间睡个懒觉。她睡到辰时才起身,告诉锦书自己要去城外练马,让她给自己找一套胡服来。 锦书应了,很快便从衣橱中找出一件棕色小袖袍,一条革带和一双软锦靴。 穿戴齐全的赵云衿不知自己穿上胡服是什么样子,便去镜子前看看自己,见到自己的一身打扮看起来干净利落,甚为满意。 接着,锦书又取出一顶浑脱帽,说道:“小姐,城外风大,戴上帽子吧。” 赵云衿接过浑脱帽,一边将它戴在头上,一边向锦书问道:“顾庭呢,在府中吗?” 锦书想了想,答道:“我没见着他,不知他在何处。” 侍立在旁的明枳听到这话,说道:“小姐,这个我知道,今日清晨我去小厨房烧水的时候,见到顾庭往府外走了。” “顾庭出去了?”赵云衿已经习惯了顾庭的神出鬼没,她觉得顾庭出去了也好,省得他跟着自己。 赵云衿很快就收拾妥当,她让明枳去吩咐姚显备马,自己则前往赵府的大门等候。 赵云衿一来到赵府门口,就见到姚显牵着马颠颠地跑来,他问道:“二小姐,你今日是要上哪儿去啊?” 赵云衿接过缰绳,随口答道:“我去城外练练马。” “二小姐你可得注意安全。”姚显说道。 赵云衿踩着马镫子翻身上马,对姚显说道:“行了,我知道,你回去吧。” 见姚显听话地往府里走,赵云衿便轻轻一踢马肚子,让马慢慢地走了起来。 安化门在外郭城的最南端,离着赵云衿所在的善和坊有五六公里的距离。好在赵云衿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梳妆,因此,虽然马走得慢,也总算是赶在巳时之前到了安化门。 她瞧见沈时溪亦身着胡服,正骑在马背上等候,便催着马快步到他面前,问道:“沈将军,你何时到的?” “大概一炷香之前。”沈时溪答着,抬头望了望天,接着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练马。” 赵云衿闻言,也抬头看了看天,提议道:“我们这就出城吧。” 等到二人出了城门,来到城外一处空旷的草地上,沈时溪便下了马。他仔细地观察起赵云衿的马,评价道:“你的马性情温顺,只要善用技巧,便能让它听你的话。” “我要怎么做?”赵云衿问道。 “我先告诉你一些要领。”沈时溪说着,便走到马的左侧,对赵云衿讲起一些动作要领,比如该如何带领马匹转向,如何在马听话时鼓励它,如何在马不听话时驯服它,以及在马跑动时该保持何种姿势等等。 说完了这些,沈时溪便鼓励道:“你照着我说的试试看,别害怕,我就在你身边。” 赵云衿听了沈时溪的话,顿时安心许多,她按照沈时溪所说的,先是让马慢步走,接着便是稍稍给马施加一些力,让其快步走,而她则将臀部紧贴在马鞍上,避免被颠簸的马背弹起。最后,便是让马快跑起来,这时,赵云衿依然需要将臀部紧贴马鞍,同时保持肩膀不动,身体则像荡秋千那样随着马匹跑动的节奏而前后移动。 不知是因为沈时溪教得好,还是因为这匹马本就与赵云衿熟悉,这么一番尝试下来,赵云衿竟然觉得骑马也不是很难,反而很有意思。 她指挥着马越跑越快,转过头高兴地对骑着马跟在她身旁的沈时溪说道:“沈将军,我好像学会了,原来骑马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嗯,看来你是用心学了。”沈时溪笑着夸奖她,见她越骑越快,便劝道,“骑慢点,当心摔倒。” 赵云衿很听劝,没再纵马疾驰,而是让它稍微慢了下来,她让马保持着这个速度在草地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她感到腰背部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这才停下来。 她翻身下了马,见到自己的马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去吃新长出的嫩草,又见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便提议道:“沈将军,不如我们去旁边的林子里坐会儿吧,也好让马儿休息一下。” 沈时溪点点头,二人便往林子里走去。他们将马拴在树上,挑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便随意地聊起天来。 赵云衿眼见春草萌发,树枝上也开始抽出新芽,还感受到和煦的微风拂过面颊,她这才发现,原来已是春回大地了。她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还是凛凛寒冬,此时却已是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这让她不禁在心中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已经来这里一个多月了。 赵云衿正感慨着,突然见到一个男子从树林深处走出来,他目不斜视,脚步匆匆,似乎急着逃离什么。 沈时溪也看到了从林中走出的男子,他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又多看了两眼,突然说道:“那不是······” “嘘。”赵云衿听到沈时溪讲话,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别出声。” 赵云衿原本就与沈时溪坐得近,此时她侧过身来捂住沈时溪的嘴,两人之间便靠得更近。因此,赵云衿吐出的气息很快便随着她的话音一同钻进沈时溪的耳中,连同她身上甜甜的桂花香气一起,令沈时溪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用羽毛轻轻划过一般。他听话得闭了嘴,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赵云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紧张地等待那人走远。直到那个身影在赵云衿眼前消失,她才发觉自己好像没有感觉到沈时溪的鼻息。 她赶紧把手拿开,问道:“沈将军,我又没捂住你的鼻子,你怎么不呼吸呀?” 沈时溪一愣,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呼吸了,他大口地喘着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赵云衿的问题。 许是沈时溪憋气太久的缘故,赵云衿发觉他的脸微微发红,就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她担心地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沈时溪不回答,只是用衣袖掩着嘴假咳几声,以掩饰其内心的不平静。两个弹指过后,他才语调平缓地答道:“我没事。” 见到赵云衿依旧担心地看着他,沈时溪连忙将眼神瞟向别处,岔开了话题:“赵司直,你为什么害怕被他发现?” 第三十一章 林中偶遇(二) 赵云衿的注意力果然被沈时溪引开了,她答道:“你也认出他是顾庭了吧。我不想让他发现我们,是因为我总觉得他藏着一个秘密。而且我现在怀疑,那个秘密就在这片林子里。” 沈时溪颇感兴趣地问道:“你打算如何找出这个秘密?” 赵云衿用双手撑着下巴想了一想,很快就有了主意:“我们顺着顾庭走出来的方向去找找看,说不定会有发现。” 于是,二人骑上马,顺着顾庭出来的方向,往树林深处而去。 不得不说,这是一片很大的槐树林,如今是初春,树叶还很稀疏,若是到了盛夏,绿荫如盖的槐树林说不定能遮天蔽日。 赵云衿和沈时溪骑着马在林中慢慢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可是四周除了树还是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云衿见这密林之中毫无异常,不由得有些丧气:“难道这里真的什么也没有?可是顾庭来这里做什么呢?” 沈时溪宽慰道:“别急,我们再往前走走。”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终于见到了一间隐在深林之中的茅草屋,再走近些,便能看见一个身着布袍的少年蹲坐在茅草屋的门口,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 那少年听见马蹄声,立刻警觉地抬起头,见到来的人是赵云衿,他急忙站起来,跑到赵云衿面前,一脸兴奋地说道:“赵大人,你可算是来了,我等了你两个月了。” 他见到赵云衿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便疑惑地问道:“赵大人,他是谁啊?还有,顾庭哥哥才走了没多久,你怎么没和他一起来呢?” 赵云衿听得一头雾水,问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认识吗?” 少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哦,一定是因为赵大人你失忆了,所以不记得我了。” 赵云衿更加觉得奇怪了,问道:“你连我失忆了都知道?” 少年答道:“我当然知道了,顾庭哥哥都告诉我了。” 赵云衿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下了马,对少年说道:“既然你知道我失忆了,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我和顾庭的?” 少年将手朝着敞开的屋门一指,招呼道:“赵大人,你进屋里坐吧,这件事说来话长。” 于是,赵云衿和沈时溪二人跟着少年进了茅草屋。赵云衿一进屋子,便仔细观察起来,她发觉这间茅草屋破旧得很,房内只简单地摆着一张木板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几个水桶、一个灶台和一个碗橱。这些家具都已老旧,却被擦得很干净,应是少年常常打扫的结果。 少年招呼二人坐下,一边为他们倒茶,一边说道:“赵大人,我这里没有好茶,你将就着喝点。” 给赵云衿和沈时溪倒完茶,少年才坐下,开口说道:“这件事还得从我的家乡说起。我叫秦仪,祖籍在儋州。我的父母早亡,从三岁起,我就跟着大我十岁的姐姐秦玉儿一起生活。 姐姐十六岁的时候,便嫁给了同县的一个书生,那个书生名叫孙昶。” 赵云衿和沈时溪听到“孙昶”这个名字,俱是一惊,二人对视一眼,没有打断秦仪的话。 秦仪接着说道:“虽说儋州是蛮荒烟瘴之地,但时不时会有被贬的大官来到儋州,其中的一些人会在那里开学堂,教些学问,我姐夫孙昶就是在这种学堂中读了十几年书。姐夫虽然家境平寒,但是为人踏实上进,大家都说,姐姐能嫁进孙家,是她的福气。 姐姐成亲之后,依然把我带在身边,从那时起,我就成了孙家的一员。姐夫一家人都对我很好,不仅不嫌弃我,还教我读书识字,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姐姐和姐夫成亲才三年,姐夫就离开家乡来长安考科举。之后,他时常会让人捎些钱回家,可是他自己却再也没有回过家,如今算起来,已有五年了。我们只知道,姐夫考中了进士,在长安城当官,其他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时,姐姐本想带着儿女来长安寻姐夫,可是姐夫的父母腿脚不便,行动不得,需要人侍奉,所以姐姐迟迟未能离开家乡。 去年七月,儋州的天气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姐夫的父母身子骨弱,便生了重病。姐姐为他们请了好多大夫来看,都说没有办法,没多久,他们就相继离世。姐姐安葬好两位老人之后,在儋州再也没有牵挂,就带着我和她的一双儿女来长安。 儋州离长安很远,我们又没有多少钱,就只能坐最慢的牛车,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五个多月才来到长安城。 除夕那天,我们终于踏进了长安城的城门。姐姐不知道姐夫如今是什么官,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好逢人就问:‘你认不认得孙昶,他从儋州来,五年前中了进士的。’ 可是我们问了好久,也没人能说出我姐夫在哪里。然后,就有一个人过来问我们是不是在找儋州来的孙昶,还问我们跟孙昶是什么关系。 我姐姐开心坏了,连忙说孙昶是她丈夫,还问那个人能不能带她去找孙昶。 那个人的表情好像有点惊讶,然后他就告诉我们,我姐夫出城办事了,明天才能回来,还说他与我姐夫是好友,一定要好好招待我们。 我姐姐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推辞说不必了。可那人坚持要请我们吃饭,还替我们付了房钱,让我们先住在泰和客舍里。 见到人家连房钱都付了,我姐姐也不好推辞,就带着我和两个孩子一起住下了。 我一直都想见识见识长安城有多繁华,所以将行李放好以后,我就向姐姐提议,一起出去逛逛。可是姐姐觉得太累,想要歇着,我就一个人出去了。 我在附近逛了一圈,发现长安城里真的是又大又漂亮。我忍不住在坊内多逛了一会儿,直到戌时六刻响起鼓声,坊门将要关闭了,我才回泰和客舍去。 可是,我还没有走到那里,就见到那个方向冒出冲天的火光,街上到处都是提着水桶朝那里奔跑的人。我感到事情不妙,赶紧跑过去,就见到泰和客舍起了大火。 我看到有人从泰和客舍里逃出来,但是这些人里面没有我的姐姐和她的两个孩子,我想要冲进去救他们,但是我被围观的人死死拦住,没能进去。” 第三十二章 林中偶遇(三) 秦仪提起伤心事,不由得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等到大火被浇熄了,我就看到有人将遇难的人抬了出来,我冲上前去辨认,就见到我姐姐和两个孩子并排躺在那里,全身都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我想要领走他们的尸体,可是官爷不允许,说这次很有可能是有人刻意纵火,所有尸体都要送到官衙里去。” 秦仪越说越伤心,他哑了声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停地用袖子去擦眼角的泪。 赵云衿不由得心疼起眼前这个遭逢巨变的少年,她将自己的手帕递给秦仪,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啊。” 秦仪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没有办法,只好先离开那里,随便找个地方过夜,打算等我见到了姐夫的好友,就把这件事告诉他。 可是第二天,我没有等来姐夫的那个好友,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的姐夫。 到了第三天,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就到处走,希望能遇到我的姐夫。不知是不是姐姐在天上帮我,我居然在临近的布政坊里见到一个和我姐夫很像的人骑着马在我面前经过。 我赶紧追上去喊他‘姐夫’,但是他的马跑得很快,我追赶不及,眼睁睁看着他进入了一处宅邸。 我想要冲进去与姐夫相认,但是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他让我赶紧离开,不要冲撞了贵人。 我跟侍卫解释,我只是想进去找我的姐夫,我的姐夫是孙昶。 可是侍卫不仅不相信,还狠狠推了我一把,说:‘好你个野小子,敢跟驸马爷攀亲戚,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我一听侍卫的话,当时就怔住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孙昶明明是我的姐夫,他怎么就变成驸马爷了。 我进不了那扇门,失望地后退几步,抬头看着这高门大户,我突然明白过来:一定是姐夫从他的好友处得知我们来寻他,而他舍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所以决定杀了我们灭口。 我知道,如果我出现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我买了一顶帷帽,掩藏起自己的面目。但我又不能让姐姐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下定主意,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可我只是一介布衣,无凭无据如何能让人相信我的话?我不甘心地在街上游走着,不知该去向何处。 就在那个时候,我见到赵大人你在一家绸缎铺中挑选布料,我见你穿着华贵的锦袍,原本没想到你是位女官,便没有在意。 可是之后,我听见绸缎铺的老板向你道谢,他说如果不是赵司直你明察秋毫,他的儿子早已被人冤死了。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大理寺中的司直。在你离开绸缎铺以后,我就去找那里的老板打听,他告诉我,你是一个正直的好官,从来都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我觉得你一定能帮我查清真相,就偷偷地跟着你。但我很快就被跟在你身后的顾庭哥哥发现了,他抓住我,问我跟着你有何企图。 于是,我就把我那几天的遭遇都告诉了你,还跪下来求你替我的姐姐和两个孩子讨一个公道。 你赶紧把我拉起来,说这件事事关重大,你要先查探一番才能下定论。然后,你就让我先住在一户人家里,说明天再帮我找个隐蔽的地方住。 到了第二天,顾庭哥哥一个人来找我,他告诉我,他在城外找了很久,终于发现一间空置的茅草屋,我住在那里一定不会被姐夫的人发现。 然后,顾庭哥哥就把我带来这里,他给我留了衣衫被褥和许多干粮,还说你很快就会将查到的消息告诉我。 结果我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你来,反而是顾庭哥哥来了。他告诉我,有人纵马将你撞伤,你昏睡了三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庭哥哥和我都认为这件事与我姐夫有关,所以他向我提议,在查清楚你受伤的原因之前,不能再查泰和客舍失火的事了。 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连累你,所以我听从了顾庭哥哥的建议,一直在这里等着。在这段时间里,顾庭哥哥时不时会来给我送些吃食,还陪我聊天解闷,只是每当我问起你受伤的事,他总会皱起眉头不言语,露出一脸忧心的样子,次数多了,我也就不再问了。 我原本还担心自己是不是要在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没想到,今天顾庭哥哥刚走,赵大人你就来了。” 秦仪说完这些,便一脸期待地问道:“赵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查出是谁撞伤你了?这件事真的和我姐夫有关吗?” 赵云衿听到秦仪一口气讲了那么多,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原来撞伤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受了驸马孙昶的指使,而顾庭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却始终没有告诉自己。 对于秦仪的姐夫孙昶,赵云衿是有些了解的。据她所知,孙昶是昌平长公主杨宛的第二任驸马。而杨宛则是当今至尊嫡亲的妹妹,她自幼聪慧,在朝中颇有人脉,且有从龙之功,一向受到至尊倚重,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孙昶在五年前考中进士,随后被任命为国子监丞。因其长相俊美,文采出众,被早年丧夫的杨宛看上,很快就当上了驸马爷,之后便平步青云,官至吏部侍郎,位居四品。 只是赵云衿没有想到,驸马爷孙昶竟早已在家乡娶妻生子。如果秦仪所言属实,那么孙昶隐瞒已有妻子的事实,在未与妻子秦玉儿和离的前提下,又娶长公主为妻,即为“有妻更娶”,按照本朝律例,不仅要判一年半的徒刑,而且应当与长公主和离。 若说孙昶为了保住与长公主之间的婚姻和自己的官位,而将前来长安寻亲的妻儿杀害,那么他简直就是冷血无情的陈世美,应该受万人唾弃。可惜这些都只是秦仪的猜测,如今时过境迁,事实的真相已经很难查明了。 赵云衿见秦仪依然保持着期待的表情,虽然不忍心,但还是跟他说了实话:“对不起,秦仪,这些我都不记得了,而且撞伤我的人也一直没有被找到,所以我不能确定这件事和你姐夫有没有关系。” 秦仪眼中的热情立刻被浇熄了,他泄气地问道:“那我姐姐他们的死还能查得清楚吗?” 第三十三章 林中偶遇(四) 赵云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答道:“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泰和客舍已被人重建,想要找到物证几乎是不可能。 而且,我听闻此事是长安县衙负责查实的,当时他们查了几日,没发现什么异样,就将此事认定为意外。之后,便有善心人捐资,将无人认领的遇难者的遗体下葬。我虽是朝中官员,但也不能无故启棺验尸,因此我没有办法确定你姐姐他们的死因。” 秦仪听了,更加泄气,问道:“难道我的姐姐和两个孩子就只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吗?” “倒也未必。”赵云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答道。 秦仪立马来了精神,问道:“赵大人,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 赵云衿说道:“除了孙昶以外,不是还有一个自称是他好友的人知道你们来了长安城吗?既然他在泰和客舍失火后没来找过你,说明他早已知情,如果能够找到他,也许就能问出真相。你仔细想一想,他可有向你们提起过他的姓名?” 秦仪回忆了一下,说道:“他没有跟我们说过自己的全名,只是说自己姓黄。” “姓黄的人太多了。”赵云衿陷入了困境,只得向沈时溪求助,“沈将军,你可知有哪些姓黄的人与驸马交好?” 沈时溪垂眸思索一番,答道:“据我所知,驸马交游广阔,单论与其交好的黄姓官员就有黄弗、黄庆、黄广德、黄枝寒、黄玉钦、黄裴兴等等,若是再算上姓黄的文人墨客,那便更多了。” “唉,这么多人,若是一个一个去问,肯定会打草惊蛇。”赵云衿不得不放弃这条路,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个法子,便接着说道,“没有关系,我还有别的办法。” “你又想到了什么办法?”这回发问的倒不是秦仪,而是沈时溪。 赵云衿扭头看向沈时溪,答道:“如果泰和客舍失火一事不是意外,那么我被人纵马撞伤之事,十有八九也不是意外。只要我查出是谁在背后指使,害我受伤,那么一切就都清楚了。” 沈时溪当然明白赵云衿要怎么查,她是要以身犯险,引驸马再次对她出手。他想出了一堆话来劝赵云衿不要冒险,可见到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说了四个字:“你要小心。” “嗯,我会的。”赵云衿答应着,继而对秦仪说道,“我的这个办法只能用来分辨你姐姐他们的死是不是意外,而不能让真凶归罪。只不过,在如今的情况之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秦仪感激道:“赵大人,你愿意为我姐姐和两个孩子这样做,我已经无以为报了。” 赵云衿见秦仪一个人住在这里,始终是不放心,便说道:“这里虽然僻静,但你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是不安全,回头我让顾庭重新给你找个地方住。” 秦仪还没来得及说话,沈时溪已开了口:“不如让秦仪住到我府上去,他在我府中不会有危险的。” “这样也好。”赵云衿觉得沈时溪的提议不错,便向秦仪问道,“你愿意住到沈将军府上去吗?” 秦仪一想到自己终于可以结束独居生活了,欣然答道:“我当然愿意了。” 赵云衿见秦仪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便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收拾收拾,戴上帷帽跟我们走吧。” 秦仪很快就将行李收拾好了,他戴上帷帽,跟着沈时溪和赵云衿进了城。 沈时溪的宅邸在兴道坊中,与赵云衿所在的善和坊隔了一条朱雀大街。赵云衿与沈时溪和秦仪在朱雀大街上告了别,便回了赵府。 赵云衿回到房中,已是未时,她才在榻上坐下,就听到自己的肚子正咕咕作响。 很显然,正在为赵云衿倒茶的锦书也听到了,她说道:“小姐,你还没有用过午膳吗?我去叫姚娘给你准备饭食吧。” 赵云衿摆摆手,说道:“不必那么麻烦了,我没什么胃口,让姚娘给我做一碗汤饼就好了。” 锦书应下,出了房门,过不多时便端进来一碗汤饼。 赵云衿一边吃着汤饼,一边回想今日的经历,突然发觉顾庭对自己的隐瞒和他捉摸不定的行踪此刻都能解释清楚了。 虽然顾庭的本意是想保护她,可赵云衿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因此,吃完汤饼之后,赵云衿便让明枳去把顾庭叫来。 见到顾庭来了,赵云衿便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问道:“顾庭,今日早晨你去哪里了?” 顾庭面不改色地答道:“我只是出府随便逛逛,没有去什么地方。” 赵云衿见顾庭说瞎话的本事见长,不由得更加生气,问道:“你只是随便逛逛,就逛到了城外的槐树林里?” 这回,顾庭的冷静是保持不下去了,他吃惊地问道:“小姐,你怎么会知道我去了那里?” “我当然知道了。”赵云衿见顾庭还心存侥幸,便接着说道,“我还知道你是去那里找秦仪的。” “你连秦仪都见到了,那么他的遭遇你也都知道了吧?”顾庭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瞒下去了。 “是,我都知道了。顾庭,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不肯告诉我呢?”赵云衿不解地问道。 顾庭的神情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答道:“我想查清楚再告诉你。” “那么你查清楚了吗?”赵云衿问道。 这个问题让顾庭垂下了脑袋:“没有。” 赵云衿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如何,你不该瞒我的。你知道吗,我甚至怀疑过,是你受人指使害我受伤的。” “什么,你以为是我害你受伤?”顾庭的神情比刚才更加吃惊,眼神中满是被人怀疑的伤痛。 赵云衿见到顾庭的神情,不由得心虚起来:“也不能怪我不信你啊,谁让你总是遮遮掩掩的,不肯对我说实话。” 顾庭的样子看起来很生气,他气呼呼地说道:“从前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怀疑我的。” 话一说完,顾庭连招呼都不打,迈起步子就往门外走。 不知是怎么了,赵云衿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许多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女主角深爱着男主角,但是她为了男主角所做的事情却引起男主角的怀疑。当女主角被男主角质问,满腔深情被浇了个透心凉的时候,往往都像顾庭这样,失望地一去不回头。 第三十四章 林中偶遇(五) 想到这些,赵云衿不禁向锦书问道:“顾庭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身旁的锦书沉默片刻,随即用手指了指赵云衿身后的连子窗。 赵云衿顺着锦书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到顾庭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原来他还没有走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风,顾庭的身影似乎在窗纸上微微发颤。 赵云衿因为自己过于自恋的言论被当事人听到而感到尴尬,不过既然补救不了,也只好若无其事地朝窗外的顾庭招呼道:“诶,顾庭,你还在啊,你渴不渴,要不要进来喝碗茶?” 顾庭没有回答,反而是窗纸上的身影颤动得更加剧烈,两个弹指过后,赵云衿眼见着顾庭的身影移动起来,很快就从窗纸上消失了。 一旁的锦书忍不住为顾庭说了句公道话:“小姐,你就别逗他了。” 赵云衿深感委屈:“我哪有逗他,他不跟我说实话,我还没生他的气呢,他倒生起气来了。” 锦书掩嘴笑笑,没说话。出去煎茶的明枳此刻端着茶壶进门来,见赵云衿正歪靠在榻上,一脸烦闷的样子,便小声向锦书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锦书也压低了声音答道:“小姐啊,是跟顾庭闹别扭了。” 明枳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说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小姐又欺负顾庭了。” 锦书听了,赶紧撇清关系:“这是你自己猜的,可不是我说的哦。” 赵云衿头一回为顾庭而感到头疼,而锦书和明枳的窃窃私语传到她的耳中,就更让她头疼。 她在心中暗自嘀咕:难道自己对顾庭的怀疑真的让他觉得受到了伤害?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是不是该给他道个歉?唉,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说那句话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嘛。 赵云衿越想越懊恼,可一想到自己好歹也是赵府的二小姐,要她专门去找顾庭道个歉,还真舍不下面子,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明日再说也不迟。 大概是午膳吃得太饱,而午后的阳光又太暖和,此刻的赵云衿竟犯起困来。 她让明枳将榻上的小几搬走,自己便横卧在了榻上,接着就对锦书和明枳说道:“我困了,想睡一会儿,你们也回房歇着吧。” 锦书贴心地从衣橱中找出一条薄被给赵云衿盖上,说道:“小姐,如今只是初春,小心着凉。” 听到赵云衿“嗯”了一声,锦书便与明枳一同出去了。 横卧在榻上的赵云衿感受着被窝里的温暖,很快便睡着了。 次日,又是该回大理寺的日子了。赵云衿照例早早起身,她出门时,顾庭已在等着了。 赵云衿骑着马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问道:“顾庭,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时间过去了五个弹指,久到让赵云衿以为顾庭是不打算跟她说话了。她正想回头去看顾庭,就听到顾庭不疾不徐地答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赵云衿高兴地停下马,回过头对顾庭说道,“是你自己说不生气的,我真的会相信哦。” 顾庭像是被气笑了,答道:“对,是我说的,我没有生你的气。” 赵云衿心想:既然顾庭不生气了,那我便不用道歉了吧。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把另一个问题也解决了。 于是,赵云衿趁着顾庭心情不错,接着说道:“顾庭,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你都不要再瞒着我了,好吗?” 顾庭闻言,难得地主动与赵云衿对视,郑重地答应道:“好,以后无论你问我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 “嗯,就这么说定了。”赵云衿对于这场谈话所取得的效果非常满意,眼见时辰不早了,便催着马快步走起来,很快就来到了大理寺门前。 顾庭见赵云衿在大理寺门前下了马,正要离开,却听见赵云衿对他说道:“等一下,顾庭,我还想起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顾庭停下脚步,问道。 赵云衿牵着马来到顾庭身边,掩着嘴轻声对他说道:“我始终怀疑,有人在监视我的行踪。” “我也曾有此怀疑。”顾庭略微皱起眉头,小声说道,“可我时常跟在你身后,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你。” “也许那个人不用跟着我就能知道我的行踪呢。你想一想,府中有谁对我的行踪特别关心,而且还关心得毫无道理?”赵云衿启发道。 顾庭想了想,猜测道:“难道是姚显?” 赵云衿赞同地点点头,说道:“昨夜我仔细想过了,假设这一切都是驸马指使的,那么我之所以会被人撞伤,一定是因为驸马不想让我查下去。可是我明明很低调,有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我认为有两个可能,一是有人奉命监视着泰和客舍的废墟,那人见到我去探查,便告诉了驸马。驸马担心自己的罪行败露,就派人来暗杀我,所以我才会被人纵马撞伤。 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人监视着泰和客舍的废墟,那么他一定会发现正月初一那天在废墟附近徘徊的秦仪。可事实上,直到正月初二那天,也没有丝毫迹象表明驸马要对秦仪不利,那就说明他不知道秦仪还活着。所以,这个可能性并不大。 第二个可能,就是有人在监视我。当那人得知我要去泰和客舍的废墟查探,就将此事报告给了驸马。于是,驸马早早便派人埋伏在附近,打算趁我离开的时候暗杀我。好在我命大,没能让驸马如愿。后来,驸马得知我失忆了,没有再查这件事情,也就没再对我动手。 我思来想去,觉得第二个可能性比较大。但是,有谁能知道我的行踪,还能将此事提前告诉驸马呢? 这时我就想到了姚显。从前我还不知道秦仪的事情,只是觉得姚显总是问东问西的,简直是多管闲事。可是,一旦与秦仪告诉我的事情联系起来,我便发觉姚显的一切举动都变得合理了。所以,若是监视我的人就在赵府之中,那么十有八九就是姚显。” 顾庭觉得赵云衿所言有理,便说道:“我明白了,小姐。我这就回去监视姚显的行踪。” “那便麻烦你了。”赵云衿说着,见大理寺门前来往的官员多了起来,想必是时辰不早了,就跟顾庭告别道,“顾庭,我该走了,你监视姚显的时候小心些,不要冒险。” 顾庭点点头,直到目送着赵云衿进了大理寺,才快步往回走。 第三十五章 太子之谋(上) 此后的几日,赵云衿在大理寺的日子无波无澜,倒也清闲。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月初五。这一日,赵云衿只花了一个上午便将公务处理完了。她用过午膳之后,就来到诚如堂与韩平遥闲聊。 聊着聊着,赵云衿突然想起前些天遭灾的奉天县正是在京兆尹韩江的治下,便问道:“我记得前些日子奉天县遭了灾,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韩平遥答道:“奉天县的事情嘛,我爹倒是跟我提起过。他说奉天县之所以闹起饥荒,不仅是天灾,还是人祸。据说,太子在奉天县待了几日,便将几个囤积米粮的奸商治罪,并开仓平粜,接济穷民,受到当地百姓的称赞。连至尊听闻此事,都对太子颇加赞赏。” 赵云衿正要接话,就见到宋少游匆匆忙忙找来,对她说道:“赵司直,太子来大理寺了,说要见你。” “怎么,太子已经回到长安了?”赵云衿有些吃惊,继而疑惑道,“他找我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宋少游一耸肩,接着略带担忧地说道,“不过太子面色不善,你自己小心点。” 赵云衿听说杨承奕找她过去,本就有些紧张,再听到宋少游说杨承奕面色不善,就更紧张了。她回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事情,实在想不出自己有哪里值得杨承奕的召见。 韩平遥察觉出赵云衿的不安,便问道:“赵司直,你还好吧?要我陪你一起过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去。”赵云衿可不想在韩平遥面前露怯,于是把心一横,如英勇就义一般往外走。 走到门口,赵云衿才想起自己连杨承奕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她停下脚步,垂头叹了口气,便很不英勇地折回来,向宋少游问道:“宋司直,我忘了问你,太子让我去哪里找他?” 宋少游很给面子,十分认真地回答道:“太子说,他在茶室等你。” 哦,茶室,噩梦开始的地方。赵云衿这样想着,也不再装英勇了,她转过身,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韩平遥看着赵云衿的背影,不由得担心起来,他向宋少游问道:“宋司直,你说,赵司直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韩平遥的话才刚出口,他就见到宋少游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那表情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只差把“你多虑了”四个字写在脸上。 然后,宋少游开口说道:“韩书吏,这你就不知道了。在大理寺中,谁都有可能被太子惩治,只有赵司直不可能。” “啊?”韩平遥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唉,年轻人,你还是太嫩。”宋少游说着,便向韩平遥抛去一个“你慢慢体会”的眼神,继而拢了拢衣袖,迈起标准的官步,施施然离开了。 不知怎么的,宋少游的一番话不仅没让韩平遥放下心来,反而令他更加担忧。他以手支颐,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云衿一路上磨磨蹭蹭的,到底还是来到了杨承奕的茶室外。透过茶室敞开着的大门,她见到坐在屋中饮茶的杨承奕,顿时觉得宋少游在诓她:虽说杨承奕的脸上没什么喜色,但怎么也算不上是面色不善。 赵云衿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一些,正打算开口,就听见杨承奕对她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进来吧。” “是。”赵云衿答应着,立马进了茶室,恭敬地站在杨承奕面前,问道:“殿下,你找我?” 杨承奕放下手中的茶碗,说道:“站着干什么,坐下吧。” 赵云衿实在不明白杨承奕是在玩哪一出,只好听话地在他对面坐下。 杨承奕见赵云衿坐立不安,这才问道:“赵司直,姜延以扶乩断案一事,可是受了你的指点?” 赵云衿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杨承奕是秋后算账来了。不用问,一定是姜延受不住太子的威压,把自己给他出主意的事情都供出来了。 想到这里,赵云衿在心中暗暗说道:好你个姜延,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命里的贵人,一转头就把我给出卖了,你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你。 赵云衿的一番心理活动在杨承奕的眼里,实在是幼稚得可爱,但他仍是板着脸说道:“并非是姜延供出了你,是我自己猜到的。” 赵云衿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杨承奕,她没想到杨承奕不仅能说中自己心中所想,而且还主动为姜延解释。 眼见杨承奕还在等着自己发问,赵云衿只好问道:“殿下,你如何能猜到此事与我有关?” 杨承奕没有说话,反而看向自己手中的空茶碗。赵云衿会意,立刻殷勤地为他添了茶。 杨承奕饮了口茶,这才说道:“姜延虽为人圆滑,却不善于取巧,以扶乩之法断案,不似他的作风,反倒像是赵司直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赵云衿无从抵赖,只得夸赞道:“殿下,你真是多谋善断,下官佩服。” 杨承奕闻言,突然深深地看了赵云衿一眼,说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有那么聪明。” 赵云衿一时有点懵,但是很快,她便体会到杨承奕的不悦几乎令整个茶室的空气都滞住了。 赵云衿当机立断,决定先服软再说。于是,她赶紧垂下头说道:“下官惶恐。” 杨承奕轻笑一声,说道:“惶恐?若是你真能知道惶恐,便好了。” 赵云衿正想为自己开脱,就听到从茶室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殿下,宫里传了话来,宣您即刻入宫面圣。” 那男子的声音并不低沉浑厚也没有磁性,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最是恰当。但那声音在此时、此地落在赵云衿的耳朵里,便是说它有如天籁也不为过。 赵云衿知道自己不必再说话了,便眼含期许地看向杨承奕。 杨承奕原本还想对赵云衿说些什么,但至尊传召,耽误不得,便摆摆手说道:“罢了,你回去吧。” 赵云衿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地站起身,向杨承奕告辞:“是,下官告退。” 她一边说着,一边弓着身子慢慢往外退,直到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杨承奕的视线,才直起身子,松了一口气。 此时,赵云衿终于放下心来,她一边慢慢地往开明堂走去,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太子那么喜怒无常,而他的太子妃日日都得面对他,长此以往,肯定会折寿吧。” 第三十六章 太子之谋(下) 赵云衿一同情完太子妃,就开始同情自己,她喃喃地分析道:“不对啊,虽然没能如太子的愿,将晋王牵扯进来,可好歹是保了尹颂的性命,太子何必那么生气地来找我算账?” 赵云衿念头一转,忽然琢磨出其中的门道来,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不会吧。” 赵云衿急着想要证实自己的想法,也不往开明堂去了,一转身直接就朝姜延所在的惠畅堂走去。 在惠畅堂中,姜延正手捧案卷与一位书吏交谈着,突然,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朝门口看了一眼,就见到赵云衿急匆匆地向他走来。 姜延笑着向赵云衿打起招呼:“赵司直,你怎么来了?” 赵云衿快步来到姜延的面前,对他说道:“姜评事,我有话要问你。” “哦,好。”姜延答应着,将案卷收起,交到他身旁那位书吏的手中,说道,“刘书吏,你且等我一阵儿。” 刘书吏闻言,便捧着案卷识趣地走开了。 赵云衿觉得惠畅堂中不适合谈话,便说道:“姜评事,借一步说话。” 姜延见赵云衿神情严肃,料想是出了大事,便建议道:“不如去谢芳亭中说?” 赵云衿想着,谢芳亭处在大理寺僻静之处,四面开阔,正适合谈话,便点点头,与姜延一同往谢芳亭去。 二人来到谢芳亭中,赵云衿便忍不住问道:“姜评事,太子今日可曾召见过你?” “太子他不是去了奉天县吗,何时回了长安?”姜延疑惑道。 “正是今日。”赵云衿回答了姜延的问题,就接着说道,“太子还在他的茶室之中坐了一会儿呢,你真没见到他吗?” 姜延摇摇头,答道:“没有啊,我今日一直都在惠畅堂中,不曾见到太子。” 赵云衿见姜延对太子回长安之事确实毫不知情,终于相信姜延没有出卖自己,她这才问道:“姜评事,你曾经怀疑尹颂重伤杜游一事,是晋王指使他人从中挑拨,想要借此除掉太子的两个亲信。可我仔细想来,这种做法未免太过招摇,不像是晋王的行事风格。我问你,你可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此事与晋王有关?” 姜延眨巴着双眼,反问道:“如今在暗地里与太子相争,又有手段能做成这件事的,除了晋王,还能是谁?” 赵云衿看着姜延,颇有深意地说道:“或许那人就是希望你这样想。” 听闻此言,姜延面带困惑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认真琢磨起来。 十数个弹指过后,姜延的脸上突然现出恍然之色,他试探着问道:“赵司直,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太子安排的?” “我也只是有此怀疑罢了。”赵云衿皱起眉头,接着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太子的安排,那么他舍掉两个亲信,所要达到的目的一定不简单。我想,若是你依了太子的意思继续查下去,那么你所能查到的事情,绝不仅仅是晋王借刀杀人而已。” 姜延听赵云衿这么一说,顿时感到脊背生寒:原来他差一点就成了太子用来对付晋王的一把刀。 想到这里,姜延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连声说道:“好险、好险。” 赵云衿见姜延惊成这样,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倘若我的猜测没错,那么太子的目的显然还没有达到,恐怕这件事还没完。” 姜延赶紧问道:“那我该怎么做?” 赵云衿摇头答道:“你什么也不必做,既然此案已经审结,那便与你无关,无论太子想要借此对晋王做什么,那都是他的事了。我只是想来提醒你,太子对你在此案中取巧的行为感到很不满,你以后在他面前可要小心了。” 姜延当然知道,自己利用扶乩之法和稀泥会令太子不满,不过对于赵云衿的善意提醒,他还是很领情的。 于是,姜延感激地说道:“赵司直,多谢你提醒,我会把握分寸的。” 赵云衿知道姜延为人圆滑,应该能处理好这件事,便与他告辞道:“姜评事,这件事你心中有数便好。时辰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姜延便也告别道:“好,赵司直你慢走。” 赵云衿与姜延别过,便回了开明堂。她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却在半路上被坐在自己前头的宋少游给叫住了:“赵司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韩书吏都来找了你好几回了。” 赵云衿停在宋少游身边,问道:“小韩他找我?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他没有说。”宋少游猜测道,“大概是担心你吧。” “是吗?”赵云衿嘴上表示着怀疑,可心里是相信了,并且为此深感安慰:没想到啊,小韩竟然还挺关心我,不枉我去哪里都想着带上他。 正想着,赵云衿就发现李晗的位置上依然是空的,便向宋少游问道:“宋司直,李司直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吗?” 宋少游回头看了眼李晗的书案,答道:“是啊,李司直昨日一大早就被蒋少卿派去查一桩灭门案,直到我散班都没见她回来。今日她早早来应了卯就又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看来,此案真的是很棘手啊。” 赵云衿长长地“哦”了一声,正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就听见宋少游说道:“真是巧了,我们正说着李司直呢,她就来了。” 赵云衿闻言,立刻抬头去看开明堂的门口,果然见到李晗拖着沉重的双腿走来,然后便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她的座位上。 赵云衿关心地问道:“李姐姐,你没事吧?” 李晗无力地摇摇头,答道:“我没事,就是有点累。肖家二十来口人,一夜之间都被杀了,他家的墙上、地上、门上都是血,唉,害得我现在见到红色的东西就想吐。” “这么惨啊。”赵云衿感叹着,接着问道,“那你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李晗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着,答道:“倒是有些眉目了,依我看,此案十有八九是肖家的仇敌雇凶犯下的。” 赵云衿听到李晗说已查出了些眉目,也就不替她操心了,说道:“嗯,能将凶徒早日缉拿归案便好了。” “说起这事儿嘛······”听到赵云衿这话,李晗忽然来了兴致,她坐直了身子,神神秘秘地对赵云衿说道,“云衿,你猜一猜,我今日遇见了谁?” 第三十七章 赌徒(上) “李姐姐,你遇见了谁啊?”赵云衿显然不太想猜。 “哎呀,你就猜一猜嘛。”李晗坚持道。 赵云衿心想,既然李晗是在自己讲到缉拿凶犯一事才发问的,那么她见到的人应该是与此事有关,便问道:“此案发生在哪个坊中?” “广德坊。”李晗答道。 赵云衿在心中分析道:广德坊在朱雀大街以东,在那里出了人命案,前去查办的不是万年县衙的人,就是左金吾卫的人。万年县衙的人总是那么几个,没什么值得提的;左金吾卫中的人,李晗大多都认得,若说其中有谁是值得她专门提一句的,也只有新上任的左金吾将军沈时溪了。 “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见到了传闻中长相俊朗的沈将军。”赵云衿信心十足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猜对了。”李晗对赵云衿的答案表示肯定,接着说道,“传言果然没错,沈将军确实长得很好看。而且,他还观察入微,在井边的泥土里发现了凶手留下的罪证,这才让我有了调查的方向,否则啊,我明日又要在肖家耗上一天了。” 赵云衿见到李晗对沈时溪赞不绝口,便应和道:“那可真是多亏了沈将军。” “他今年才二十岁,便已是左金吾将军,日后必定是前途无量啊。可惜我已有婚约,否则真该让我爹考虑考虑与沈家结亲。”李晗说着有些惋惜起来,继而打量着赵云衿,说道,“诶,云衿,我看你与沈将军就很般配嘛,不如我来替你们撮合撮合?” 赵云衿没想到李晗的思维竟这么跳脱,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韩平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赵云衿身边,他抢先开口道:“赵司直,刘卿找你过去,你快跟我来。” “啊?又是什么事情?”赵云衿现在对于上司的传召有了心理阴影,想要先搞清楚情况再说。 韩平遥回答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赵云衿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跟着韩平遥一起往外走。 然而,走着走着,赵云衿发现韩平遥带的路不是去往涵碧堂的路,便问道:“小韩,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韩平遥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赵云衿,说道:“到了散班的时辰了。” 赵云衿恍然道:“好啊,小韩,你现在都敢拿刘卿当幌子了。下回我要拿你爹当幌子来骗你。”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骗你出来?”韩平遥觉得赵云衿关注的问题不在点子上。 “这还用问,一定是你怕我不好意思拒绝李司直的好意,才会想到骗我出来的。”赵云衿一脸“我明白你的苦心”的表情,接着说道,“多谢你啊,小韩。” 韩平遥不知该说赵云衿是猜对了,还是没有猜对,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刚才为什么要骗赵云衿出来。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韩平遥决定不否认,由着赵云衿那样想也好。 赵云衿抬头看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归家了。” 接着,二人便去马厩牵走自己的马,朝大理寺的大门走去。 等他们出了大理寺的门,就见到顾庭已经在门外等着了。顾庭一见到赵云衿出来,就张了张嘴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他见到韩平遥也在,便没说话。 因为回家的方向不同,赵云衿便与韩平遥在含光门外告别,和顾庭一起回家了。 一路上,顾庭始终面色凝重,直到赵云衿在赵府门前下了马,才对她说道:“小姐你猜的没错,他果然有问题。” 虽然顾庭没有指名道姓,但赵云衿立刻意识到顾庭所说的“他”一定就是姚显,便说道:“回我房中再说。” 回了房,赵云衿遣走明枳和锦书,只留下了顾庭。她等锦书将门关上,才向顾庭问道:“怎么样,可是查到了什么?” 顾庭答道:“在这五日里,我除了陪着你往返于大理寺和赵府之间,就一直监视着姚显。在前四日中,姚显白日里不是去看护马厩中的马,就是待在自己房里,看起来很正常。 今日巳时,我见姚显出了府,便跟着他到了布政坊中的济法寺。之后,我就见到姚显走到一个男子面前,点头哈腰地对他说了几句话。 因寺中喧闹,我没有听清姚显说了什么,只是见到那男子对姚显点点头,随后就离开了济法寺,而姚显也很快离开了。 我觉得那个男子可疑,就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之后便见到他进了驸马孙昶的府中。而且,门口的守卫见到他,都对他很恭敬,还喊了他一声‘袁执事’。 我原本想潜进府中去,看看那个袁执事在搞什么鬼,可是我对孙昶府中的布局不熟悉,生怕出了纰漏,就没有进去。” 赵云衿听完顾庭的话,说道:“你所见到的袁执事,大概就是孙府的执事袁寅。如果姚显和袁寅有来往,那么会向驸马透露我的行踪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赵云衿以手支额,想了一想,便向顾庭问道:“我对姚显这个人不太了解,你可知他是何出身,性格如何?” 顾庭为难地答道:“我对他也没什么了解,只知道他是家生子,父母都是在府中干粗活的。这几日,我见他闲下来的时候会去帮自己的父母干些活,想来还是有些孝心的。” 赵云衿听了,垂眸思索一阵,说道:“我明白了,你去把姚显找来吧。” 过不多时,姚显便战战兢兢地跟着顾庭来到赵云衿房中,他见到赵云衿神情严肃地坐着,而顾庭则站在赵云衿身侧,面色冷峻地看着他。 姚显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出声,只是直愣愣地站着。 赵云衿问道:“姚显,你怎么不说话,平日里不是话很多吗?” 姚显试探着说道:“二小姐,可是小的做错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赵云衿挑眉问道:“你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 姚显一脸无辜地回答道:“小的实在是不知做错了什么。” 赵云衿也懒得再跟姚显兜圈子,便直接问道:“你今日去济法寺做什么了?” 第三十八章 赌徒(中) “啊?济、济法寺?”姚显一听“济法寺”三个字,立刻吃惊地抬起头,正撞上顾庭寒冷的目光。他心下了然,但还是心存侥幸地答道,“小的只是去济法寺见个朋友,没有做什么。” “见个朋友?”赵云衿嗤笑一声,接着问道,“你何时与驸马府上的执事交上了朋友?” “这······”姚显被问住了,垂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云衿看着姚显,语气中满是威胁:“姚显,我没有什么耐心,你最好老老实实地把你跟袁寅说的话告诉我,不然,我保证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姚显看了一眼顾庭,觉得赵云衿所说的话可信度很高,便赶紧跪下来说道:“二小姐,您别生气,我说,我都说。” 赵云衿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姚显咽了口唾沫,说道:“小的今日去济法寺,就是去将老爷,二少爷、二小姐你们这几日的行踪都告诉袁执事。” “你从何时开始与袁寅有来往的?”赵云衿问道。 “一年以前。”姚显抬起头来偷偷观察赵云衿的脸色,接着自责道,“都怪小的太爱赌钱,不知不觉欠下了赌债,才会被袁执事利用。” 赵云衿问道:“袁寅是如何利用你的?将前因后果仔细说来。” 姚显认真回忆了一下,这才答道:“其实,我从前是不赌钱的。 一年前的一天,我听人说有个菜贩子在地下赌坊中一下子赢了两贯钱,当时我就想,赌钱又不费力,我去试一试,说不定也能有一笔横财。 于是,我就托熟人带我去了那家地下赌坊。到了那里我才知道,不光是玩叶子戏、掷骰子可以用来赌钱,就连下棋的输赢、马场上赛马的结果、斗鸡的胜负都可以拿来赌钱。 我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什么都去试着赌一赌,结果,只是一个晚上的功夫,我就把带去的钱全输光了。好在当时我还算清醒,知道不能再赌下去,就赶紧离开了赌坊。 但是我躺到床上以后,越想越不甘心:我去赌坊的时候,是带了两个月的月俸去的,可我回来的时候,居然连一个铜钱都不剩了。更让我难过的是,我有好几次明明已经赢了钱,可是我不知足,继续赌,很快就把赢到的钱也输掉了。 我就这么想着想着,不停地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然后我就决定,再去一次赌坊,把输掉的钱赢回来就走。 所以,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一次赌坊。那天晚上,我只差一点就能把输的钱赢回来了,结果之后我是接二连三地输,就又把带去的赌本输了个精光。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就是不信邪,拿了自己最后的一点钱去赌,那一晚上我输输赢赢的,到最后还欠了赌坊五十文钱。 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就这么输光了,我说什么也不甘心,就找我爹娘借了一贯钱,第四天晚上接着去赌。 没想到,那一晚上我是一次都没有赢过,把我爹娘的一贯钱输了不说,反倒又欠了赌坊一贯钱。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再也不能赌了,我立马回了府中,把自己关在房里。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有去过赌坊,可我万万没想到,赌坊的人见我几天没去,就上门来讨债了。我怕被我爹娘知道我赌钱的事情,就跟着他们去了后门外谈这件事。 我知道,一贯钱不是个小数目,我要不吃不喝十个月,才能还清这笔钱。所以我求他们宽限我一段日子,一年内我一定会把钱还上。 他们一听说我要一年才能还清那笔赌债,立刻变得凶恶起来,他们对我拳打脚踢,还警告我,如果不能在十日内还清赌债,就要卸掉我一条胳膊。 我之前已经向我爹娘借了一贯钱,若是再向他们借,只怕会引起他们怀疑,所以我只好向身边的熟人借。可是我求了好几个熟人,也只借到了六百钱。 很快就到了最后的期限,可我还是没有凑齐一贯钱。我只好主动去那地下赌坊还钱,指望着能让他们再宽限我几天。 但是,他们见到我只带了六百钱过去,非常不满意,立刻就有打手向我走过来,说要让我见识见识他们的厉害。 我立马跪下去,求他们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能把钱还上。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走过来,向他们询问情况。管事的见到那个男人,立刻恭恭敬敬地跟他解释了几句。 那个男人听说我是中书令大人府上的马夫,立刻就挥挥手让打手走开。他还跟我说,只要我肯听他的吩咐,不仅能保住胳膊,就连我欠下的一贯钱都可以不还。 我当时已经被吓傻了,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只要能保住我的胳膊,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所以,我立刻就答应了他。 然后,他就让我打探老爷、两位少爷和二小姐你的行踪,他跟我说,除了去上朝和去官署以外,若是你们还去了别的地方,都要向他报告。 当时我并不清楚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驸马府上的执事袁寅,而且那个地下赌坊正是驸马的私产。我感觉到他让我做的事情可能对二小姐你们不利,但是我害怕他们真的会卸了我的胳膊,所以我只好按照袁执事的吩咐做。 一开始,袁执事比较关心老爷的行踪,不管老爷去拜访了谁,还是与谁一同饮了酒,他都要我报告给他。 不过,从除夕开始,他就很关心二小姐你的行踪了。我记得,那天坊门将要关了,居然还有人来传话,让我留意二小姐你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还特意嘱咐我,若是得知你要去泰和客舍,一定要立刻告诉袁执事。” “你是说,他们一早就知道泰和客舍会出事,还提前让你留意我的行踪?”赵云衿忍不住问道。 姚显答道:“对啊。当时我也觉得奇怪呢,泰和客舍就是一家普通的客舍,袁执事何必要关心二小姐你有没有到那里去?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就听说泰和客舍失火,还烧死了好多人。那时我就明白为什么袁执事要让我留意你的行踪了,一定是有人不想让你查那件事。 所以,之后的几天里我都很紧张,只盼着二小姐你千万不要出府。” 第三十九章 赌徒(下)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还是出府了。”赵云衿替他说道。 “是的。初二那天,我听说二小姐你要出府选布料,就想过要偷偷跟着你。可是······”姚显说着,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顾庭,才继续说道,“我怕被顾庭发现,就没敢跟着,只好眼巴巴地守在门口,希望你能早些回府。 也不知你出门后遇上了什么事,回来的时候,我就见到你的脸色不太好,后来我去找明枳她们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初三那天,你没让我备马,就一个人出府去了。我见你没让顾庭跟着,就壮着胆子跟在你身后,想看看你要去哪里。 没想到,二小姐你直奔延寿坊而去,很快就已经到了泰和客舍附近。我估摸着,你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觉得那场火有问题,所以想去泰和客舍的废墟上看看。我看到袁执事担心的事情将要成真了,就赶紧去布政坊通知他。之后,我就回府去了。 没过多久,我发觉府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我赶紧跑过去看,正巧见到二小姐你满头是血,被人用担架抬回府中。 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你离开泰和客舍的时候被人纵马撞伤了,而撞伤你的人逃得飞快,没有被抓住。 我知道是我害了你,我很自责,再也不想做这种事了。可是,袁执事他威胁我,说我如果不再向他传递消息,就要我立刻连本带利把赌债都还清。 我真是傻,当初居然会相信袁执事的话,以为那一贯钱真的不用还了。见到他恶狠狠地向我讨要赌债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圈套,他要用越滚越多的债控制我,让我一直替他办事。 可是我当时已经陷在圈套里,根本脱不了身,所以只能昧着良心,继续向他传递消息,一直到现在。” 赵云衿听完姚显说的话,问道:“在我失忆之后,袁寅还是很关心我的行踪吗?” 姚显用力点点头,答道:“是的,二小姐你醒过来的那天,正好是我应该去济法寺找袁执事的日子。当时他听说你醒过来了,脸色立马变得很不好看。直到我告诉他,二小姐虽然醒过来了,但是把之前的事情都忘光了,他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点。 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害怕你不是真的失忆,所以他让我多多关心你的行踪,若是有什么异常,要立刻让他知道。 因此我想方设法打听二小姐你的行踪,想要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失忆了。兴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向袁执事传递消息的事情才会被二小姐你发觉。” “你都是如何向袁寅传递消息的?”赵云衿又问道。 姚显答道:“平时,我每隔五日会去济法寺,将你们的行踪报告给袁执事。他若是临时有什么特别的指示,便会遣小童来赵府后门找我。如果我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要立刻告诉他,也会去孙府的后门将消息告诉小童。” 赵云衿听了,沉默片刻,语气严厉地说道:“姚显,你身为奴仆,竟背叛家主,向外人传递消息。若是父亲知道了此事,你猜他会不会命人当场打死你?对了,还有你的爹娘,他们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也该受罚。” 姚显被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地求饶道:“二小姐,我求求您,千万不要告诉老爷。我死了不打紧,可是我爹娘年纪大了,他们经不住折腾了。我向您保证,就算是袁执事要剁了我的胳膊,我也再不会向他透露你们的行踪了。” “不,你现在还不能断了和袁寅的来往,我要你继续和袁寅保持联系。”赵云衿摇着头打断了姚显的话,继续说道,“不过,你得按我说的去做。” “好好好,只要您不将此事告诉老爷,您说什么我都照办。”姚显一听这件事有得商量,立刻抓住机会表忠心。 赵云衿皱眉思考起来,就听见门外传来锦书的声音:“小姐,夫人派人传话来,让你去用晚膳。” “好,我这就去。”赵云衿朝门外答应一声,便对姚显说道,“要让你做什么,我现在还没有想清楚,等我想到了自然会告诉你。还有,不管袁寅派人来让你做什么,你都先答应下来,千万别让他察觉出异常。” 姚显赶忙答应道:“好的,二小姐,我记住了。” 吃晚饭的时候,赵云衿满脑子里都是姚显说的话。她这才知道,原来驸马从一年前就开始关注赵家人的行踪了,而且他一直以来最关心的,是自己的父亲赵宣的行踪。而自己去调查火灾的事情之所以会被驸马发现,说到底就是他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可是,赵云衿想不明白,驸马这么关心赵家人的行踪,到底是为什么? 苏慕见到自己的女儿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便问道:“云衿,你在想什么呢,饭都没吃几口。” “娘,我没在想什么,就是今日没什么胃口。”赵云衿赶紧解释道。 苏慕夹了一块羊肉给赵云衿,对她说道:“没胃口也该多吃点,只吃几口饭怎么能行。” “嗯,我知道了,娘。”赵云衿乖巧地答应着,又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 吃过晚饭,赵云衿便回了房,她想起还有几句话要跟顾庭说,就让明枳去将顾庭找来。 待明枳和锦书都离开了,赵云衿才对顾庭说道:“顾庭,虽然姚显答应了照我说的做,可我始终对他不放心,所以在之后的几日里,还得麻烦你继续看着他。” “好的,小姐,我会继续监视他的。”顾庭点头答应,继而有些担心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赵云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我还没有想清楚,我只知道,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顾庭建议道:“小姐,不如你就不要再理会这件事了。只要你不去查泰和客舍失火的真相,驸马就不会再对你动手了。” 赵云衿摇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行,我不能寄希望于驸马的仁慈,要想保住自己的命,一定得主动做些什么才行。” “小姐,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顾庭说话的样子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多谢你,顾庭。”赵云衿听了顾庭的话,终于露出了今日回府后的第一个笑容。 第四十章 去处 赵云衿思考了大半夜,总算是有了计划。 在去往大理寺的路上,赵云衿向顾庭问道:“除了你以外,府中还有会功夫的人吗?” 顾庭答道:“府中有十几个护院会些功夫。” “你回府之后,就从他们之中挑出五个功夫最好的,让他们准备准备,过几日随我出城。”赵云衿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哦,对了,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让我爹娘知道。” “好。”顾庭应了,又问道,“小姐,你要出城去哪里?” 赵云衿答道:“这个嘛,我得问过小韩才知道。” 一进大理寺,赵云衿便直接去诚如堂找韩平遥,却只见韩平遥的座位上空空的,看来是还没到。 既然韩平遥不在,赵云衿只好先回开明堂去。 在回去的路上,赵云衿见到李晗刚好与一位录事说完话,便上前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李姐姐,早啊。” 李晗转过头,见是赵云衿,便也热情地回应道:“早啊,云衿。” 待到赵云衿走到她身旁,李晗才对赵云衿说道:“云衿,我刚刚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赵云衿对于从李晗嘴里说出的消息还是很感兴趣的。 李晗凑近赵云衿的耳边,小声说道:“昨夜,朔方节度使彭远的留后院中进了贼,院中的主事人发觉此事,便大声嚷起来,将院中的护院都惊动了,不过那个贼逃得很快,没有被捉到。” 赵云衿听了李晗的话,不由得奇道:“竟有人会去留后院偷东西?” 据赵云衿所知,长安城中共有十座留后院,皆坐落于平康坊内,是节度使留在京城的耳目。它相对独立于朝廷,是中央与地方之间传递流通之所,因其背后势力大,所以很少有人敢打留后院的主意。 “我也不敢相信呢。”李晗说着,便叹了口气,“上个月左金吾卫里到底是出了什么乱子,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现如今,节度使的留后院又被人盯上了。唉,这年头,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 听李晗这么说着,赵云衿突然皱起了眉头,她想起朔方节度使正是为了抵御突厥而设,而布防图失窃一事又刚好与胡人有关。难不成,昨夜潜入留后院偷东西的人是沈时溪? 二人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开明堂。赵云衿落座不久,便见到韩平遥进了开明堂,向她走来。 “赵司直,杨书吏说你刚才来找过我,可是有什么事?”韩平遥来到赵云衿面前,问道。 赵云衿随口答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就是想托你帮我问一问,除夕那天在泰和客舍的大火中丧生的人,如今被安葬在了哪里。” 韩平遥想都没想,便答道:“哦,这事儿啊,我知道。长安县衙的人将那场火认定为意外之后,便张贴告示,通知死者家属来认领尸首。 在十日内没人认领的尸首原本是要葬在义冢之中的,后来有一位善心人捐资,在启夏门往南十五里处买了一块地,之后长安县令便安排人将他们都葬在了那里。” 一旁的李晗听到二人的对话,好奇地问道:“云衿,好端端的打听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想去祭拜吗?” “不是。”赵云衿摇头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赵云衿接着又向韩平遥问道:“城外十五里的地可不便宜,你可知道是谁出的这笔钱?”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说那人是托一个童子将用来下葬的钱和一封信交到长安县衙的,并没有透露他的身份。”韩平遥答道。 “哦,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韩。”赵云衿说道。 韩平遥腼腆地笑笑,说道:“赵司直,你不必客气。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诚如堂去了。” “嗯,没事儿了,你回去吧。”赵云衿挥挥手,同韩平遥告别。 之后的时光,赵云衿是在批核公文中度过的,她原本以为这一日又将平静地过去,却没想到,在散班的时辰竟来了访客。 当时,赵云衿正骑着马要离开大理寺,就见到不远处有一个身着紫色官服的人正骑在一匹红骝马上,那红骝马晃着自己的尾巴,不住地以脚踏地,似乎是在排解长久站立的无趣。赵云衿勒住马仔细一看,便认出那人是沈时溪。 沈时溪自然也见到了赵云衿,他两腿轻轻一夹马肚子,马便快步走起来。很快,沈时溪便来到赵云衿的面前,对她说道:“赵司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赵云衿问道。 沈时溪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赵云衿观察着沈时溪的神情,料想此事与布防图失窃一案有关,便对顾庭说道:“顾庭,你先回去吧,记得告诉我娘,我会晚些回府,别等我用膳了。” “好,小姐你路上小心。”顾庭嘴上是答应了,可他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赵云衿,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好了,顾庭,你回去吧。这青天白日的,我能出什么事啊。”赵云衿说着,便向顾庭挥手告别。 顾庭听赵云衿这样说,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眼见着顾庭走远了,赵云衿才向沈时溪问道:“沈将军,你要说的事情很急吗?” “倒是不急。”沈时溪答道。 “既然不急,不如我们边用膳边说吧。”赵云衿没等沈时溪回答,接着补充道,“上回你请我吃了朝食,这回便让我来请你用晚膳吧。” “既是赵司直的好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沈时溪没有过多推辞,含笑答应了。 赵云衿想了想,提议道:“听说清和楼的厨子手艺不错,就去那里好不好?” “当然好。”沈时溪立刻表示了同意。 清和楼在务本坊中,离皇城很近,二人骑着马,很快便来到了清和楼外。他们将马在门口拴好,便进了清和楼,要了一间雅座。 待二人落座,小二便殷勤地问道:“两位大人要吃些什么?” 赵云衿不怎么熟悉这里的菜,便问道:“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小二张口便答:“我们清和楼的焖羊肉是坊内一绝,还有烤羊腿、驼峰炙、清蒸冬苋菜,客人吃了都是赞不绝口的。” 赵云衿听了,拿不定主意,便向沈时溪问道:“沈将军,你想吃什么?” 第四十一章 晚膳 既然赵云衿这么问了,沈时溪便建议道:“晚膳不宜多食,不如点一份焖羊肉,再加几个小菜?” 赵云衿点点头表示赞同,转头对小二说道:“上一份焖羊肉,几个时令菜蔬,再加一壶蔗浆。” “好嘞,大人您稍等。”小二答应着,很快便退了出去。 等到小二顺手关上了门,赵云衿才问道:“沈将军,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这个问题令沈时溪一改刚才轻松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昨夜,我潜入朔方节度使彭远的留后院,想要找到那里的账簿,可惜没有成功。” 赵云衿见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忍不住开口说道:“哦,原来昨夜潜入留后院的小贼真的是你啊。” “怎么,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沈时溪有点吃惊。 “今早李司直告诉我,昨夜朔方留后院进了贼,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小贼很可能就是你。”赵云衿解释完,又接着打趣道,“沈将军,你白天抓贼,晚上当贼,可真是忙啊。” “赵司直,你就别打趣我了。”沈时溪没想到自己营造出的严肃气氛这么快就被赵云衿打破了。 “好好好,我不打断你的话了,你继续说。”赵云衿诚恳地表态道。 沈时溪这才接着说道:“自从魏执他们被灭口,我就一直在查探他们的来历。 我打听到,魏执是凉州人,一年前来到长安,在左金吾卫中谋了个警卫之职。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从不谈及自己的家人,也很少与人来往。而且,他向来节俭,很少买东西。 但是从正月开始,他突然大手大脚地花钱,还时常请人吃饭。有人好奇,问过他原因,他不肯多说,只说那些钱是同别人斗鸡赢来的。 我还得知,藏身于宣阳坊货栈中的胡人是去年十二月来到长安的,从他们的过所来看,为首的那个胡人叫做秦展,是回纥人,来自康国。他一共带了十二个伴当与十三峰骆驼来长安,所带的货物是十斛宝石和各种装饰品。 他们一行十三人,正好与当夜在货栈中被灭口的人数吻合,看来想要找到漏网之鱼是不可能了。 当时他们带着货物租下了宣阳坊中的一间货栈,却并未去东西二市做任何交易,反而蛰伏起来,鲜少外出。 据附近货栈中的小工说,他曾几次见到朔方留后院的人来找秦展交付钱款。我知道,长安城中的各个留后院都会接一些寄粜的生意,因此我怀疑,有人在利用留后院资助这些胡人。而这些胡人也正是利用这笔钱买通了魏执,让其成为他们的暗桩······” 不知怎么了,沈时溪说到这儿便突然闭上嘴,还将目光投在了紧闭的门上。 赵云衿以为沈时溪突然不说话是因为他发现有人在偷听,她立刻紧张起来,不知道沈时溪下一步是要揪出偷听的人直接灭口呢,还是先把他抓起来拷问一番。 这么猜想着,赵云衿便也看向那扇门,等待着沈时溪的下一步动作。 没想到,沈时溪只是朝门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并没有什么举动。 赵云衿深感疑惑,她转过头看向沈时溪,正要发问,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便见到小二端着木托盘推门而入。 小二甫一推门进来,便感觉到雅间中气氛诡异:两位官老爷见到他进门,便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端着木托盘走近,又盯着他将食物一样一样地放置在桌上,似乎将他视为一个令人不快的入侵者。 在二人的注视下,小二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加快了上菜的速度,直到菜都上齐了,才如释重负,将手中的托盘当做盾牌那样抱在胸前,匆匆退出了雅间。 小二走了之后,赵云衿见沈时溪神色如常,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沈时溪早就听到了小二的脚步声,他之所以突然闭口不言,只是担心被人听到而已。 想到这儿,赵云衿不由得羡慕起拥有极佳耳力的沈时溪,相形之下,她刚才的紧张简直就是大惊小怪,希望没有被沈时溪察觉。 好在,沈时溪并未多说什么,他只是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说道:“正是因为有此怀疑,我才打算趁夜潜入朔方留后院,从而在他们的账簿中查出背后的资助者。 昨夜,我顺利潜入朔方留后院中的账房,想要找出今年的账簿,可是我将账房翻了个遍,什么账簿都找到了,偏偏没有找到今年的账簿,反倒是惊动了主事人吴骆。 今日,吴骆来到左金吾卫的官署报案,托我们抓捕昨夜的窃贼。我借此机会询问,方才得知吴骆每逢入夜都会将账簿随身携带,以便随时查阅。那时我才知道,昨夜为何没能找到账簿。” 赵云衿听出沈时溪语气中的沮丧,赶忙鼓励道:“沈将军,你别灰心,既然已经知道账簿在哪里了,以后再去偷就是了。” 话一说完,赵云衿便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放到沈时溪的碗里,说道:“先吃饭,吃饱了我们就好好计划一番,下回一定能成功。” 不知是不是被赵云衿的乐观感染了,沈时溪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拿起筷子,说道:“也好,吃饱了再来解决问题。” 约莫过了两刻钟,二人就将桌上的饭菜消灭得七七八八了。 剩下的菜赵云衿是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给自己和沈时溪各倒了一碗蔗浆。 沈时溪拿起盛着蔗浆的碗一饮而尽,说道:“其实,我在这几日里还有别的发现。” 赵云衿正在给自己倒第二碗蔗浆,她听到沈时溪的话,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问道:“嗯?还有什么发现?” 沈时溪放下手中的空碗,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递到赵云衿手边,说道:“你看。” 赵云衿接过沈时溪递来的木牌,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她发现这块木牌是用松木制成的,整个木牌四四方方,在正中用行书刻着“平康坊”三个字,在木牌的右下角还描刻着一对鸳鸯,鸳鸯的下方有两道浅浅的划痕。 赵云衿将木牌翻个面,便见到正中刻着“中曲”二字。 第四十二章 寻迹(一) 赵云衿当然知道平康坊是个什么地方,那里有北曲、中曲和南曲,是长安城中顶有名的销金窟。在这三曲之中,数北曲的妓女天资最差,她们的地位比较低,与之来往的大多是平民百姓、落魄书生之类;而中曲和南曲之中则皆是优妓,她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平日里交往的也皆是仕宦乡绅、达官显贵。 不仅如此,平康坊还是长安城的消息中枢。它靠近皇城,紧邻东市,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引得不少朝中大员将自家宅邸建在平康坊内。 因此,只要足够有手段,无论是明面上的消息,还是暗地里的消息,都可以在那里打听得到,而这也正是节度使们将自己的留后院建在平康坊内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赵云衿又看了看手中的木牌。这上面刻着“平康坊”和“中曲”的字样,显然是与妓女有关,可她不太明白,这么一块小小的木牌究竟有什么用呢? 横竖想不出答案,赵云衿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沈时溪,希望得到解答。 沈时溪见赵云衿面露困惑,便说道:“这个木牌是我从魏执的遗物中找到的,它叫做‘思恩客’。一般来说,妓馆的虔婆会将这种木牌颁给熟客,熟客凭此便可直入相熟的姑娘房中。” “这么说来,魏执是中曲的常客了。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与他亲近的姑娘,说不定就能从那姑娘的嘴里打听到魏执的消息。”赵云衿分析道。 沈时溪应道:“理当是如此。只是中曲之中的姑娘甚多,且皆由虔婆管着,若是一家一家去问,未免过于浪费时辰。” 赵云衿见沈时溪似乎已有对策,便问道:“沈将军,你可是想到了什么省时的法子?” 沈时溪点头答道:“我听闻在平康坊中住着一个叫唐裕的人,他消息灵通,无论大事小情都能向他打听到。我想,我们可以去唐裕那里找找答案。” 赵云衿赞同道:“这是个好主意。回头寻个时间,我们一起去找唐裕问问。”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吧。”沈时溪建议道。 “今天?”赵云衿向窗外望去,见此时的日头已经沉下去大半,便问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来得及吗?” 沈时溪没答话,反而问道:“如今已是日入时分,你可有听到东西二市闭市的鼓声?” 赵云衿闻言,便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在满街喧闹的声响之中,竟连一丝鼓声都没有。 奇怪了,务本坊离东市挺近,没道理听不见鼓声啊。赵云衿这样想着,便皱起眉头疑惑道:“咦,我怎么没听到鼓声,难道我的耳朵已经这么不灵光了?” 见到赵云衿现出一副自我怀疑的样子,沈时溪便含笑提醒道:“你忘了吗,今日太后大寿,至尊特许暂弛宵禁,你自然不会听到鼓声了。” “对哦,我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经沈时溪这么一提醒,赵云衿便想起自己确实听说过今日是太后七十大寿的日子。 她一想到今日没有宵禁,能在夜间查案,不由得露出期待的神情,对沈时溪说道:“那我们即刻动身吧。” 为了方便,沈时溪先是将马匹托给清和楼的人看护,之后就领着赵云衿步行前往平康坊。 平康坊虽说是坊,可其中的布局与其他各坊并不相同。其中最特别的一点,就在于它的东北角上有三条宽敞的曲巷,被称为北曲、中曲和南曲。 二人甫一踏进平康坊的西门,就听到有丝竹之声从远处飘来。仔细一听,便能发现各种不同的曲调正在空气中相互纠缠,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低吟浅唱。可以想见,此时的三曲之内是何等繁华。 赵云衿对平康坊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来见识一番。如今来了这里,她自然是要好好看看的。 不知是否是暂弛宵禁的缘故,赵云衿觉得此刻的平康坊热闹得很:在坊内宽敞的道路上,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车上大多载着盛装丽人,她们打扮精致,衣衫华美,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除了车马,路上还有相伴而行的男男女女,其中亦不乏携妓出游者。 或许是在这条路上经过的佳人太多,就连坊内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脂粉的香气。这香气令得专心于欣赏美人的赵云衿鼻头发痒,她以袖掩鼻,连打了几个喷嚏才得以舒缓。 赵云衿的喷嚏声引得沈时溪偏头来看,他见赵云衿掩着鼻子不停地打喷嚏,便关心道:“可是着了凉?” 赵云衿缓了缓,才摇头答道:“不是,是这里的脂粉气太杂了,我闻着不舒服。” 沈时溪见赵云衿虽然抱怨着这里的脂粉气太杂,可她的目光却依然在各色女子身上流连,不由得笑道:“赵司直,我们走快些,过了这段路就好了。” “嗯。”赵云衿点点头,颇为不舍地收回自己投向香车美女的目光,跟着沈时溪快步向前走去。 二人一路向东,路过十数间堂皇的宅邸,之后便拐进一条小巷,又往南走了数百米。 一直走到暮色四合,丝竹之声渐远,沈时溪才在一扇门前停下,说道:“就是这里了。” 在夜幕之下,赵云衿只觉得此处灯火阑珊,颇为僻静。她见到这里大门紧闭,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屋檐下还亮着两盏红灯笼。 借着从灯笼中透出的烛光,能看到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唐家书肆”四个字。 赵云衿好奇地问道:“唐裕还开了间书肆?” “唐裕在此开书肆是假,搜集情报是真。”沈时溪向赵云衿解释完,便用右手握住门上的铜制圆环,在门上用力叩击三下,随后朝门内喊道,“唐五郎,开门。” 唐裕在家中排行第五,大家都习惯称他为唐五郎。因而在这平康坊之中,或许有人不晓得“唐裕”是何人,但绝对没有人不知道“唐五郎”。 沈时溪的话音刚落,门内便有了响动,随后,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内由远及近地传来:“来了来了。” 第四十三章 寻迹(二) 很快,赵云衿便见到面前的这扇门被人向内拉开一条缝,接着,就有一个手举烛台,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子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来。他将手中的烛台举高一些,借着烛火打量起门外的来客。 男子见二人是一男一女,女子身着深绿色直袖袍衫,衫上绣着一对鹭鸶,腰间则系着一条银带,一看便知那女子是六品文官;而男子身着紫色直袖袍衫,衫上绣的是一对麒麟,他的腰间还有一条金玉带,看来是三品武官。 男子看出二人的身份,便一脸谄媚地笑起来,说道:“两位大人,小店已经打烊了,明日请早吧。” “唐五郎,我们不是来买书的。”沈时溪并未直言其来意,但他知道唐裕能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唐裕一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便突然僵住了,他虽是依然谄笑着,可语气之中却添了几分拒绝之意:“我不向公门中人提供消息,两位还是请回吧。” 唐裕说着就要将门关上,好在沈时溪眼疾手快,凭单手便将门扉抵住,说道:“我们虽是公门中人,所问却无关公事,你便是将我们视作平民百姓,又有何妨?” 谁知唐裕听了这话,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想要强行将门关上。可沈时溪仍是将门扉抵着,使它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经过一番僵持,唐裕无奈地发现自己的奋力尝试只是徒劳。他有点泄气,知道今日是不得不破例了,便将手上的劲儿松了,主动打开门,嘴上却是不服输:“好,既然两位所问之事与公事无关,那么我便是回答了你们的问题,也不算是坏了我的规矩,请进吧。” 待赵云衿和沈时溪都进了门,唐裕便将门关好,带领二人穿过书肆,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转过拐角之后,唐裕便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他一边推开屋门,一边说道:“请进。” 赵云衿见这不大的屋子里简单地摆放着两排书架,一张榻,一套桌椅和几件摆设,猜想此处应是唐裕的书房。 她随着沈时溪一同在桌旁坐下,便听唐裕说道:“两位大人既然来找我问消息,便该知道我的规矩:要我唐裕回答问题,不必花费金银珠宝,只需要实现我的一个要求便好。 这个要求或许是要为我办成一件事,或许是要替我打听一个消息,又或许是要帮我寻来一样宝贝,总之,需要你们做什么全看我的心情。” 唐裕的话才说完,沈时溪便爽快地答应道:“你需要我们做什么,直说就是。” 赵云衿却不太放心,问道:“如果我们完成了你的要求,而你又答不出我们的问题,这该怎么办?” 唐裕嘴角一挑,自信地答道:“在这长安城中,除了宫中密辛,还没有什么是我唐裕打听不到的。若是我今日答不出你们的问题,那么日后你们想问什么便来问什么,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得了唐裕的保证,赵云衿这才满意地说道:“好,那你就把要求说出来吧。” 见二人都没有异议,唐裕便说道:“我近来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只是对下围棋颇感兴趣,如果能赢我一局,我便回答你们的问题。怎么样,不难做到吧?” “啊,怎么又是下棋。”唐裕的话令得赵云衿想起自己被杨承奕叫去下棋的悲惨遭遇,愁得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沈时溪见赵云衿发愁,知道她是不擅长下棋,便对唐裕说道:“这件事不难,我来跟你下一局棋就是了。” 谁知唐裕听了,竟向沈时溪连连摆手,说道:“大人,对不住了。我不要和你下棋,我想要和那位大人下棋。” 赵云衿听到沈时溪自告奋勇之时,便松出一口气,以为事不关己了。可她随后便听到唐裕要与自己比试棋艺,霎时间,那好不容易吐出的气涌回了她的胸口,令她感到噎得慌。 赵云衿忍不住抗议道:“唐五郎,你就是瞅准了我棋艺不精是不是?” “非也,非也。”唐裕像个书生一般,摇头都能摇出一种文气来,他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能与大人你这样美貌的女子对弈,即便是输了也是美事一桩。” 赵云衿眼见唐裕用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说出如此轻浮的话,便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道:“行了,怕输就是怕输,还找什么借口。我来跟你比就是了。” 听到赵云衿的话,唐裕倒也不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是笑眯眯地将桌上的茶具撤下,接着就在桌上摆放起棋盘和棋罐。 沈时溪趁唐裕忙着,便凑近赵云衿身边小声问道:“赵司直,你可有把握赢他?” 赵云衿摇摇头,为难地答道:“这个嘛,我也说不准,得看他是什么水平了。” 唐裕将棋具摆放好之后,便坐在了赵云衿的对面,向她问道:“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是可以了。”赵云衿正说着,就见到唐裕从棋罐中捏出了一枚黑子,她赶忙阻止道,“诶,慢着,这一局我要执黑子。” 赵云衿的话一出口,便令得唐裕执着黑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想了一想,就将手中的黑子放了回去,又将装着黑子和白子的棋罐互换了位置,这才问道:“这样可以了吧,大人?” “嗯,可以了。”赵云衿满意地点点头,从手边的棋罐中捏起一枚黑子,将其放置在棋盘上。 自从上回和杨承奕下过棋,赵云衿就知道这是自己的短板。之后她曾找来棋谱钻研过几回,奈何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勉强学了个大概。如今,要让她这么个半吊子和人对弈,还要分出个输赢,要说完全没有心理压力是不可能的。 好在唐裕似乎也不精于此道,他们二人在棋局上你来我往地交锋着,看起来不相上下。 约莫过了两刻钟,棋盘上已被黑子与白子铺满了大半,而胜负却还未见分明。 眼见着棋盘上的局势陷入焦灼,捏着一枚黑子的赵云衿看着棋盘犹豫不定,不知该落子于何处。就在此时,坐在她左手边的沈时溪突然将右手虚虚握拳,挡在自己嘴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第四十四章 寻迹(三) 沈时溪咳得那样真,以至于让赵云衿以为他真有哪里不舒服。因此,举棋不定的赵云衿关切地看向沈时溪,却见到他用眼神向自己示意,并朝着棋盘上的一个位置抬了抬下巴。 赵云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将执棋的右手挪到沈时溪指示的那个位置,并用眼神向他确认。见到沈时溪微微点头,她才将手中的棋子搁下。 坐在对面的唐裕将二人的举动看在眼里,忍不住出声抗议道:“诶,大人,说好是你和我比试棋艺的,怎么还能让人帮呢。” 赵云衿反驳道:“在棋局开始之前,你有说过不许人帮吗?” “这······我倒是没有说过。”唐裕的气势弱了下来,小声地说道。 赵云衿趁势,接着反问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接受别人的指点呢?” 唐裕闻言,无奈地闭了口。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在下棋的时候作弊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难道当官的都是这个样子,能把黑的都说成白的? 他郁闷地执起白子,认真思考起下一步棋该落在哪里,却听到赵云衿欣喜的声音:“哎呀,对不住了,唐五郎,你已经没有落子的机会了。” 唐裕不信,他垂下头仔细观察起棋盘上的局势,这才发现刚才赵云衿下的那一步棋使得自己的白子被黑子围住了大半,无论如何也救不活了。 唐裕见自己败局已定,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白棋扔回棋罐之中。 赵云衿看着唐裕一脸沮丧的样子,知道他是认输了,便问道:“这一局我赢了,你该回答我们的问题了吧?” 唐裕倒是没有过多纠结于一时的失败,他看了沈时溪和赵云衿一眼,说道:“行吧,输给你们小两口,我也只好认了。” 赵云衿愣了一下,立刻否认道:“你别瞎说,我们才不是······” “哎,大人,你先别急着否认。”唐裕笑着开口打断了赵云衿的话,随后调侃道,“虽然现在不是,没准以后就是了。” 赵云衿还没想到该如何反驳,却已听见沈时溪出声警告:“唐五郎,你今日似乎说了很多胡话。” “对不住,是我多嘴了。”唐裕一听沈时溪的话,就知道自己该住口了,他讪讪一笑,转而问道,“不知两位大人来此,是想打听些什么?” 沈时溪闻言,便从怀中掏出那块叫做“思恩客”的木牌,对唐裕说道:“这块牌子属于左金吾卫中一个名为魏执的警卫,我想要知道,这块牌子是哪家颁给他的,以及他曾与哪些姑娘接触过。” “哦,就这事儿啊,容易得很。”唐裕就着烛光将沈时溪递来的木牌仔细观察一番,接着说道,“虽然每家的牌子都做得差不多,可是在木材、纹样、字体上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差别的。而且啊,每个姑娘都会在牌子上留下自己的记号,这样就比较好辨认。就这块牌子而言,在鸳鸯下方的那两道划痕想必就是姑娘做的记号了。” 赵云衿见唐裕说了那么多,却还没讲到点子上,便问道:“你赶紧说说,这到底是哪一位姑娘的牌子?” 唐裕略带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答道:“呃,这个嘛,我没办法立刻回答出来。请二位等我一刻钟,我保证能打听到。” 听见唐裕这样说,赵云衿便看了沈时溪一眼,见沈时溪与她意见一致,就点头说道:“好,你快去快回。” “两位大人请稍等,我很快就回来。”唐裕说着,便拿着木牌快步出了门。 待唐裕远去,屋内便彻底静了下来。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赵云衿觉得屋内实在是太安静,便打算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沉寂。她偏头看了眼正在喝茶的沈时溪,突然想起刚才唐裕说他们是小两口,不由得脸上发烫,立刻羞赧地移开眼去。 沈时溪似乎是察觉到赵云衿在害羞,他放下手中的茶碗,主动开口道:“赵司直,我们身着官服,去中曲查探恐有不便,不如换身常服再去?” 经沈时溪这么一提醒,赵云衿倒是也想起一个问题:自己是女儿身,若是穿着常服去中曲,只怕会惹人误会,还是换身男装再去比较好。 想到这儿,赵云衿便说道:“沈将军,我得要换身男装才行。” 沈时溪明白赵云衿的顾忌,便说道:“好,过会儿我陪你去买。” “嗯。”赵云衿点了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了,我的发式也要改变一下,不知东市是否有巧手的姑娘?” 沈时溪正要答话,就被推门而入的唐裕气喘吁吁地打断了:“两位、大人,我、我打听到了。” 唐裕喘着粗气来到赵云衿右手边坐下,歇了好半天才平复了气息,说道:“这块牌子是中曲陈三娘家颁的,据陈三娘说,魏执每次去那儿都只找一个叫苏秦的姑娘。” “苏秦住在何处?”沈时溪问道。 唐裕开口便答:“她住在沁芳阁,你们从中曲的拱门进去,走过倚碧亭,再向北拐过两个弯就到了。” “今晚可有人在苏秦处留宿或者邀其出游?”沈时溪又问道。 “这事儿我就不清楚了。”唐裕眼珠一转,接着说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苏秦姑娘前几日被人骗光了私己,之后就总是病怏怏的,想来今日应当得闲。” “既然如此……”沈时溪站起身来,对赵云衿说道,“赵司直,我们走吧。” “好。”赵云衿应着,也站起身来,与沈时溪一同往外走。 唐裕见状,便也起身,他快走两步到了赵云衿和沈时溪的前头,领着他们往唐家书肆的大门而去。 带着二人踏出了书肆的门,唐裕就停住脚步,对他们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两位慢走”。 他见到赵云衿和沈时溪也停住脚步,对他点头示意,这才回到书肆之内,将门关上。 站在门外的赵云衿听着门内传来门闩的响动,她抬起头,见到檐下垂着的红灯笼依然亮着,而天色却越发暗了,便问道:“沈将军,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儿?” 第四十五章 寻迹(四) 沈时溪看了眼四周的环境,答道:“我们先去东市。那里有一家成衣铺子,是个妇人开的,刚好能让她帮你挑一身衣裳。” 见沈时溪考虑得如此周到,赵云衿便点头应道:“好呀,我们这就走吧。” 二人所在的平康坊在东市的西侧,他们从平康坊的东门出去,横穿过一条街道,便能到达东市。 东市虽不及西市热闹,但此时亦是游人如织。可赵云衿顾不上逛街,她要注意着沈时溪的动向,以免在人群中与他走散。 好在沈时溪步伐虽大,走得却不快。见到他始终与自己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赵云衿感到安心了不少。 沈时溪所说的成衣铺子离东市的大门有些距离,他领着赵云衿在人群中穿行许久,才终于在一家铺子前停下。 二人还未踏进铺子,便见到一位中年女子笑嘻嘻地送两个年轻姑娘出门,显然是刚做成了一单生意。 “两位以后常来啊。”中年女子与年轻姑娘在铺子门口告了别,便见到站在门外的一男一女。 “哟,是沈将军啊。”中年女子一眼便认出门外的男子是常来此处巡逻的左金吾将军沈时溪。她热情地与沈时溪打着招呼,又发现他身边站着的女子身着官服,恐怕是来者不善,便担忧地问道,“您二位这是……有何贵干呐?” 沈时溪看出了她的心思,答道:“张二娘,你别紧张,我们有公事要办,来买两身常服而已。” “哦,原来如此。”张二娘听闻此言,便松了一口气,她的脸上露出笑容,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快请进,我铺子里的衣裳做工精细,保管让你们满意。” “劳你为我们找两件男装来。”沈时溪说着,便与赵云衿一同进了铺子,继而补充道,“料子要好。” “没问题。”张二娘一口答应,她观察了一下二人的身形,便对店里的一个伙计说道,“小江,你过来,带沈将军去挑件衣裳。” “诶,好嘞。”小江答应一声,就放下手中正在干的活,领着沈时溪到一个衣柜前挑选起来。 见小江领着沈时溪走开了,张二娘便对赵云衿说道:“大人,虽说咱们大隋素来有女子着男装的风气,可我这铺子里现成的男装都是按照寻常男子的身量来做的,你身材纤细,穿上男装恐怕会不合身。这样吧,我先给你挑几件出来试一试,若是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 “嗯,也好。”赵云衿点点头,便跟着张二娘来到另一个衣柜前。 张二娘在衣柜中挑挑拣拣,终于找出几件高领宽缘的直裰来,她将直裰搭在自己手臂上,对赵云衿说道:“大人,你挑一件。” 赵云衿随意看了看,便指着其中一件月白色的直裰说道:“就它吧。” 张二娘便将那直裰挑出来递给赵云衿,随后指着屋角的一个小隔间说道:“那里可以试衣服。” 赵云衿在隔间中换了衣裳,果然觉得这直裰对她而言有些宽大。她将自己的银带牢牢系在腰间,才总算是合身了一些。 她出了隔间,便见到沈时溪已经换上了一件黛青色的圆领袍。她一边摆弄着过长的衣袖,一边向沈时溪问道:“我穿这身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不奇怪,就是大了点。”沈时溪说着,便走近两步,打算帮赵云衿将过长的袖子挽起一段来。 赵云衿正一边听着沈时溪的回答,一边低头给自己挽衣袖。很快,她便感觉到沈时溪向自己走近了几步,随后,他那骨节分明的十指就进入了赵云衿的视野。 赵云衿停下了动作,她愣愣地看着沈时溪的双手将自己的两边衣袖各翻起一截来,又仔细地将其叠好,抚平褶皱。 在愣怔之中,赵云衿的耳边响起沈时溪满意的语调:“这样就好多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巧对上沈时溪含笑的目光。 如此对视了片刻,赵云衿竟感到她的心脏跳动得怦怦作响。她慌忙将眼神移开,再次低下头,假装打量自己的装扮,说道:“嗯,不奇怪就好。” 就在此时,她听到沈时溪对张二娘说道:“还得麻烦你,给她束个发。” “好。”张二娘答应得很爽快,她噙着笑,对不敢抬头的赵云衿说道,“大人,请跟我来。” 赵云衿随着张二娘去了侧间,坐在镜前看着她将自己的发髻拆散重梳,开口问道:“张二娘,这些总共多少钱?我先付了。” 没想到张二娘抿嘴一笑,她一边给赵云衿梳着发,一边说道:“大人,你问得迟了,沈将军早已付过账了。” 赵云衿吃惊道:“啊,怎么这么快。” “不止如此,沈将军还早早就嘱咐我,让我把你换下的官服和钗环都送回你府上去。”张二娘给赵云衿盘起头发,自顾自地说道,“沈将军回长安的时日也不短了,我可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 镜中的赵云衿没有接话,反倒是脸色微红,她静静地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二娘瞧了眼镜中人,见赵云衿正垂眸思索着什么,便也没再说话。她仔细地用银冠给赵云衿固定好头发,说道:“大人,梳好了。” 赵云衿抬眸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觉得还不错,便起身向张二娘说道:“多谢。” “大人不必客气,不过是小事而已。”张二娘回应着,随后掀开门帘,与赵云衿一同出了侧间。 沈时溪原本在铺子里坐着等待,他见到二人出了侧间,便站起身向赵云衿问道:“好了吗,我们走吧?” 赵云衿抬头看向沈时溪,答道:“嗯,好了。” 出了成衣铺子,沈时溪便领着赵云衿原路返回平康坊。他们从平康坊的东门进入,一直往西走,到了临**康坊北门之时,再往右一转,便见到三个分列而立的圆月拱门。 这三个圆月拱门上皆垂着绫罗缎带,从北往南看,壁上分别绘着杏花、梨花和杨柳。 透过圆月拱门,能见到其后宽敞的曲巷,有不少车马在路上通行。 依赵云衿所见,平康坊三曲各有特色:北曲靠近坊墙,其中有数十栋高矮不一的彩楼,这些彩楼的排列杂乱得很,无甚秩序可言;中曲之内多是精致的院落,还有一条曲水蜿蜒而过;南曲之中则多是凌云的高台,远远望去颇为壮观。 第四十六章 中曲幽魂(上) 他们依照唐裕所说,踏进绘着梨花的圆月拱门,往东走了一段路,便见到一个八角凉亭,借着周围的烛光,能见到凉亭顶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倚碧亭”三字。 他们走过倚碧亭,又往北拐过两个弯,就见到一座粉墙黛瓦的院落:在两侧院墙上,各有几盏绘着桃花的灯笼垂下,它们在黑暗中发出光亮,为来人指引方向。院落的大门则敞开着,其上悬着一块牌匾,牌匾上是以楷书写成的“沁芳阁”三个字。 此时只有两三人进出院门,看起来有些冷清。 院内的一个杂役刚送走一位客人,便见到门外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公子,他赶忙迎上来,笑嘻嘻地说道:“两位公子,你们是头一回来沁芳阁吧?快快请进,我们这儿的姑娘模样俏丽,又知书识礼,保管让二位称心。” 沈时溪跟着杂役踏进沁芳阁的院门,直接问道:“我们想找苏秦姑娘,她现在可有空闲?” 杂役听了,立时皱起眉头,为难地说道:“苏秦姑娘啊,她近日身子不太爽利,恐怕······” “不要紧。”沈时溪说着便递给杂役一小袋铜钱,接着说道,“我们不过是想听她弹一曲琵琶。” 杂役暗自掂了掂钱袋的份量,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您二位想听琵琶曲,那真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苏秦姑娘弹的琵琶在中曲可是数一数二的。” “既是如此,你便快些带路吧。”沈时溪的语气淡淡的。 直到这时,杂役才发觉他眼前的两人有些古怪。其中最引他注意的,是那位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公子。 在杂役看来,那位公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长得比这院里的姑娘们好看得多。而且,他虽然身着男装,但那衣裳显然不合身,反而衬出他腰肢纤细,体态轻盈。总之,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该是个男子。 根据过往的经验,杂役意识到这两人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若是他将他们带进去,恐怕会惹来麻烦。可是,他实在舍不得手中沉甸甸的钱袋,于是把心一横,说道:“请随我来。” 杂役说罢,便领着沈时溪和赵云衿在庭院中穿行。据赵云衿观察,沁芳阁的院落中有十数间各自独立的房屋,各个屋中皆是灯火通明,丝竹声此起彼伏,倒是比她预想的要热闹一些。 杂役带着二人往院子的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一间靠近院墙,灯火暗淡的屋子前,才停步解释道:“二位,苏秦姑娘近日身体不适,才搬来此处静养,请勿怪罪。” 沈时溪见此处靠近沁芳阁的后门,往来的人很少,正是个谈话的好地方,便说道:“不妨事。” 见沈时溪毫不介意,杂役便要去敲苏秦的门。正在此时,他听到有人在附近喊道:“付顺,快过来,有客找。” “哎,来了。”付顺赶忙高声回应,继而对沈时溪和赵云衿抱歉道,“两位公子,对不住了,小的还有事,便不陪了。苏秦姑娘就在屋中,敲门进去就是。” 沈时溪点点头,说道:“好。” 眼见付顺跑远了,沈时溪便走近门前,用指节轻轻叩击门板,对门内喊道:“苏秦姑娘。” 奇怪的是,沈时溪一连喊了几声,门内却始终没有回应。 赵云衿见屋子的窗户紧闭,从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屋内明明没有动静,她却能看到格子窗的顶上有一个黑影在微微晃动,古怪得很。 她的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便赶忙对沈时溪说道:“沈将军,里面好像出事了,直接推门试试。” 沈时溪闻言,立刻用右手掌在门上推了一下,那门扉便毫无阻滞地绕着门轴转动起来。 门内光线昏暗,入目是一张摆着鎏金薰炉的条案,薰炉中升起袅袅青烟,带来甜腻的香气。 赵云衿抬步便要往里走,却被沈时溪伸手拉住了:“里面可能有危险,你跟在我身后。” “哦。”赵云衿听话地后退两步,躲到了沈时溪背后。 赵云衿跟在沈时溪后头往里走,眼见他进门后往右走了几步便停住了。她正好奇地从沈时溪身后探头往前看,就听到沈时溪声音低沉地说道:“果然出事了。” 沈时溪的话令赵云衿心中一惊,她跨出一步到了沈时溪的身侧,便见到半空中悬着一条淡粉色缎面裙,有一双白净的手握着拳,无力地垂在缎面裙的两侧,裙下是一双着锦鞋的脚。 再往上看,便是穿着绣花衣衫的上半身,和一颗吊在麻绳上的头颅。在昏黄的烛光中,那头颅面色惨白,双眼紧闭,舌尖微微外露,看上去有些可怖。 赵云衿见状,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震惊道:“她这是……上吊死了?” 沈时溪将手指搭在那失去血色的手腕上,静默片刻后,便面带遗憾地向赵云衿点点头。 赵云衿见尸体的脚下倒着一张高脚圆木凳,而房内其余的家具都有序地摆放着,并无打斗过的迹象。 她仔细观察起死者的双手,发现死者的指甲中残留着麻绳的纤维,再摊开死者的手心,便见到其生前紧抓麻绳所留下的伤痕。 通过触摸,赵云衿发觉死者的手还很柔软,且带着余温,估计是刚咽气不久。从衣着打扮来看,她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苏秦了。 赵云衿看着此刻悬在半空的苏秦,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她觉得这场自杀发生得过于巧合了。 突然,她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苏秦不是自杀而亡,那么凶手可能还在附近。 她向沈时溪投去一个眼神,接着便刻意大声说道:“沈将军,她还没断气呢,快救她下来。” 沈时溪立刻领会了赵云衿的意思,他在赵云衿的配合下,把尸体抱了下来。 他们将尸体平放在榻上,正要佯装施救,便感到门外有一阵阴风袭来。 在阴风之中,房内那本就微弱的烛火无望地闪动几下,最终归于寂灭,只剩下窗边蒙蒙的月光。 赵云衿不自觉打了个冷颤,随后便如同有所感应一般,立刻转身向门口看去。 她见到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以发披面的白衣男子。那人脚步虚浮,看上去如同鬼魅一般。他缓缓地向赵云衿靠近,并且从咽喉中发出暗哑而阴鸷的话音:“你们不该来。” 赵云衿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氛围吓住了,她立马退到沈时溪身边,发出了唯物主义者不该有的疑问:“我们是不是……见鬼了?” 第四十七章 中曲幽魂(中) 沈时溪偏过头来,对赵云衿露出一个令她安心的笑容,随后向前跨出一步,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才回答道:“别怕,他不是鬼,只是个装神弄鬼的无胆鼠辈而已。” “你敢质疑我?”白衣男子的声音愈发阴沉。 “怎么,你扮鬼还扮上瘾了?”沈时溪不屑地嗤笑一声,指着男子脚边的地面,说道,“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受了沈时溪的质疑,白衣男子反倒越发气势汹汹,他恶狠狠地朝着沈时溪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到从门外透进来的月光将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映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鬼是没有影子的。 白衣男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说出一句辩解的话,只是身形僵硬地盯着自己的影子看,整个人一动也不动,似乎立志要站成一尊雕像。 霎时间,房内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场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 借着月光,赵云衿甚至能够感受到,那掩在白衣男子黑发之后的神情,大概就像是吞了个死苍蝇那样难看。 在这场漫长的寂静中,白衣男子突然恼羞成怒地用鼻腔发出一声冷哼,他将手往腰间一搭,从衣带内抽出藏在其中的软剑。 软剑在月光之下闪着刺目的寒光,而白衣男子却未发一语。倏然间,他的身形猛地向前一动,随即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径直向榻上的尸首刺去。 软剑携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在屋内造出破空之声,但未及榻前,就被沈时溪用榻边放着的竹萧一挡,被迫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沈时溪并未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他趁势用竹萧缠住软剑的剑身,将它往后猛地一拽,随即用左手去扣那白衣男子的右臂,意欲将其擒住。 白衣男子见势不妙,立刻松开了握着剑柄的右手,他像是受惊的兔子那样,一下子蹿出老远,不消一个弹指的功夫,便已奔出了屋门。 等到赵云衿反应过来,就见到沈时溪的衣角迅速地消失在了门外。她赶忙追出去,眼见着一个白影轻巧地跃上了院墙。 落荒而逃的白衣男子此时竟还有闲心回过头来看二人一眼,他投来的目光怨毒又阴冷,还带着几分不甘心,配上墨发披面的造型,在黑夜之中倒真像是一个怨念深重的恶鬼。 赵云衿见白衣男子跳下院墙逃了,而沈时溪却还站在原地,便问道:“沈将军,你不去追吗?” 沈时溪回身看着赵云衿,回答得颇为认真:“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可不放心。” 赵云衿被沈时溪看得脸色泛红,她忙偏过脸去,小声说道:“其实,你不用······” “你们······是谁啊?”赵云衿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略带疑惑的问询声。 她转身去看,见到一个身着浅蓝色纱衣,手中提着食盒的少女正眨动着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她和沈时溪。 赵云衿正要回答,却见到少女警觉地朝着苏秦那黑漆漆的屋子看了一眼,随后便露出惊疑之色,慌忙提着食盒跑了进去。 过不多时,屋内接连传出食盒落地,瓷器碎裂的声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女惊慌的叫喊声:“啊呀,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啊,苏秦姑娘出事了。” 赵云衿担心少女会将此事闹大,她匆匆与沈时溪对视一眼,便跑进了屋子,阻止道:“你别喊了。” 被飞来横祸吓得瘫坐在榻边的少女见到来人,竟越发大声地嚷起来:“快来人啊,别让凶手跑了。” 赵云衿被少女叫嚷得头疼,她立刻蹲下身去捂住少女的嘴,故作凶狠地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啊,就不怕我把你也杀了?” 赵云衿的话起了奇效,她感觉到少女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而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则盛满了恐惧。 眼见少女的眼眶中开始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赵云衿便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大了,她赶紧松开手,对少女解释道:“诶,你别哭啊,我是吓唬你的。” 赵云衿清亮的嗓音令少女的眼中现出些许迷茫,她一时分辨不出,眼前这位没长喉结的“公子”究竟是善是恶。 就在此时,屋中突然亮起一点火光,是沈时溪吹燃了火折子。他用手护着火苗,将屋中的蜡烛和油灯一一点燃,很快便照亮了整间屋子。 直到这时,赵云衿才发现,她身边的地面上除了瘫坐着的少女和苏秦上吊时踢翻的高脚圆木凳以外,还有缠绕在一起的软剑和竹萧,以及被打翻在地,正向外流淌出黑色汤汁的描金食盒。 简直是一片狼藉。 赵云衿的目光在地面上巡过一遍,最终停留在了软剑上,她将软剑拾起,站起身来对沈时溪说道:“沈将军,你来看看,这把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沈时溪刚收好火折子,听到赵云衿在唤他,便来到赵云衿身边。他接过软剑仔细观察,见其通体银白,剑身既薄且窄,但韧性十足,而长度却比寻常铁剑要短上几寸。 他将软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没有在上面找到任何印记,这才说道:“这样的剑虽然便于携带,却不好掌控,持此剑者必得勤加练习,方能运用自如。所以,在长安城中会使这种剑的人并不多。只可惜这把剑上没有留下印记,否则倒是可以查一查。” “小鹊,出什么事了?”正在赵云衿看着软剑出神之际,屋外远远地传来了急切的问询声,她仔细一听,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付顺。 果然,紧随在声音后头进入屋中的,正是先前带着沈时溪和赵云衿来到此处的付顺。 付顺被小鹊的叫喊声引来,见到屋内一地狼藉,房梁上还垂着一根麻绳,而屋内的三个人神色各异,不知在干些什么。 不对,是四个人。付顺壮着胆子走近两步,便见到榻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生气全无的女子。他定睛瞧了瞧女子的相貌和衣着,好半天才认出她是在此休养的苏秦。 付顺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正要喊人来,却见到沈时溪已然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扬了扬手中的腰牌,说道:“别喊,金吾卫办案,麻烦你配合一点。” “啊,金吾卫办案?办什、什么案子?”付顺彻底懵了,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四十八章 中曲幽魂(下) 沈时溪没有回答他,只是接着说道:“你去把陈三娘叫来,我们有话要问她。记住,不要惊动旁人。” “诶,好。”付顺满口答应,转身便跑出了屋子。 “你······也是金吾卫的吗?”小鹊的眼泪还在眼眶中打转,她茫然地看着赵云衿问道。 “呃,我嘛······”赵云衿一时不知该不该如实相告,干脆岔开话题,问道,“你叫小鹊,对吗?” 小鹊胡乱地将脸上的泪水抹净,点头答道:“嗯,是的。” 赵云衿伸出手把小鹊从地上扶起来,又指着凳子让她坐下,才继续问道:“我听说,前几日苏秦被人骗光了私几,你可曾发觉她近日有轻生的念头?” 小鹊对此毫不迟疑,立马摇头否认道:“不会的,姑娘不会有轻生的念头。虽说她知道自己被人骗了之后,就气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没多久就病倒了。可她生病的时候,很听大夫的话,每天都会按时喝药。昨日,她还和我商量,要挑个吉日去拜佛呢。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上吊呢?” 赵云衿一边听着小鹊的回答,一边仔细观察着苏秦的尸首。她发现苏秦穿戴得很整齐,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伤口,只是在脖颈上有一条由麻绳勒出的深紫色伤痕,那伤痕由喉下延伸至耳后,非常符合上吊的特征。 她见苏秦的伤势并无可疑,便走到麻绳下,将倒下的高脚圆木凳扶起。她估摸着麻绳与高脚圆木凳之间的距离,又瞧了眼苏秦的尸首,随后向小鹊问道:“苏秦的身高和我相差不大吧?” 小鹊抬头对赵云衿上下打量一番,才点头答道:“嗯,好像是差不多。” 得了小鹊的肯定,赵云衿便一手提起衣摆,一手扶着身旁的桌子,抬脚就往那高脚圆木凳上踏。 赵云衿才将右脚踏上高脚凳,就感觉到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随后,她的耳边传来了沈时溪的叮咛:“小心。” “嗯。”赵云衿借力踏上高脚凳,稍稍稳了稳身形,便慢慢站直身子去够那根麻绳,发现这个高度刚好能让自己把脖子伸进绳结里。 她仔细看了看麻绳,也没发现可疑之处,就从高脚凳上蹦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沈时溪说道:“从整个环境来看,很像是自杀。” 沈时溪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见到赵云衿正在拍灰的双手突然停住,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盯着高悬的麻绳看了一会儿,继而皱起眉头问道:“不对,这麻绳是从哪儿来的?” 赵云衿的发问令小鹊吃惊地看向还在半空中微微晃荡的麻绳,她足足愣了有三个弹指的功夫,才后知后觉地答道:“我记得,姑娘的房里是没有麻绳的。而且我今晚去煎药以前,也没见房里有麻绳。” 赵云衿看向沈时溪,推测道:“这么说来,很可能是他干的。” 小鹊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她见到沈时溪赞同地点点头,才发现一无所知的只是她自己,于是急忙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哎哟,我是造了什么孽,苏秦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事了。”小鹊没等来赵云衿的回答,倒是听到屋外传来熟悉的话语声,是陈三娘来了。 走路走得火急火燎的陈三娘几乎是“撞”进来的,而当她彻底看清屋内的情景之后,却一下子顿住了脚步。她脸上的神情平静,算不上有多吃惊,只有半张着的双唇背叛了她,向外界泄露出其内心的震动。紧随在陈三娘身后进屋的付顺没留意她的动静,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然刹不住脚,只好慌忙朝右侧打了一个趔趄,才总算是没有撞上陈三娘的后背。 陈三娘是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妇人,在她当虔婆的十几年里,有见过投井死的、吞生金死的、割腕死的、还有被人活活打死的……就是没见过吊死的。 这回有了机会能让她长长见识,她却偏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只是急切地向赵云衿和沈时溪问道:“两位官爷,苏秦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虽然,赵云衿知道苏秦的死十有八九与先前在屋子里装神弄鬼的白衣男子有关,可他早已跑得没影儿了,想要抓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案发现场的环境早就被人精心布置过了,虽说那根来路不明的麻绳很可疑,可是单凭一根麻绳,很难证明苏秦是死于他杀。 思及此处,赵云衿也只好轻描淡写地说道:“苏秦之死,自有长安县衙来管。我们找你来,是另有要事。” 沈时溪见赵云衿回头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便知道她是把发言权交给了自己,于是开口问道:“你可记得魏执?他是苏秦的熟客。” “魏执······”这已经是陈三娘今日第二次听到魏执的名字了。上一次,这个名字是从唐裕的嘴里冒出来的。因而,她甚至省去了回想的步骤,直接答道,“我记得的,魏公子常常来找苏秦。” “他头一回来此消遣,是什么时候?”沈时溪接着问道。 陈三娘努力回忆了一番,答道:“我记得,他头一回到这里来,是在上元节之后,不是正月十七,就是正月十八。” 沈时溪又问道:“他每回都是一个人来吗?可有同伴?” 陈三娘摇摇头,答道:“他总是独来独往的,没有同伴。” “你可知道他是何来历?”沈时溪继续问道。 陈三娘立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摆手道:“哎哟,官爷,我们打开门来做生意,可没有盘问客人底细的道理。” 沈时溪见陈三娘对魏执一无所知,只得转而问道:“他可曾邀苏秦出游过?” 陈三娘思索一阵,才答道:“他在这里过夜的时候多些,出游嘛,好像是有过一两回。” 沈时溪追问道:“他带苏秦去过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小鹊应该比我清楚。”陈三娘说着,就把目光投在了坐在桌旁的小鹊身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小鹊忽然意识到整个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坐着,她忙不迭站起身,说道:“呃,这个嘛,魏公子向来只邀姑娘一个人出去,从不让我跟着。所以,他们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我猜呢,他们无非就是去泛舟、赏花、踏青之类,没什么特别的。” 第四十九章 设局(上) 小鹊的回答浇灭了赵云衿和沈时溪的期望,他们无声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是同样的失望。他们不得不承认,苏秦这条线已经被人彻底掐断了,今日注定是一无所获。 小鹊觑着二人的神情,怯生生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不关你的事。”赵云衿随口答了小鹊的问题,继而向沈时溪问道,“我们走吧?” “好。”沈时溪点点头,抬步便往外走。 陈三娘心中焦急,眼见二人已走出了门外,也不敢阻拦,只好明知故问道:“您二位这就要走啊?” “怎么,有何不妥?”赵云衿回身,不解地看向陈三娘。 陈三娘的脸上现出求助的神色,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苏秦在这里死得不明不白,若是这事儿传出去了,我以后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哦,这个啊。”赵云衿想了想,对陈三娘叮嘱道,“今天晚上,你先派个人来看着这间屋子,别让人碰里面的东西。到了明日去长安县衙报案,自然会有人来查办此事,到时定能给你一个说法。” 陈三娘听了,赶忙点头应道:“好,我明白了。” 赵云衿说完这番话,回头见沈时溪正站着等她,便来到他身边,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沁芳阁内依旧是灯火通明,言笑晏晏,沉浸在欢乐之中的人们并不知道一个美丽的女子已在今夜香消玉殒。而穿行其间的赵云衿和沈时溪则各有愁绪,不发一语。 等到踏出了沁芳阁的院门,赵云衿才忧心忡忡地开口道:“沈将军,我总觉得,苏秦的死只是一个开始,往后我们再要查下去,只怕是很难了。” “确实,幕后之人似乎正在极力抹杀掉这件事。”沈时溪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几分忧虑。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也许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再说了,留后院的账簿还在呢,我们还是很有希望的。”赵云衿乐观的性格在这时发挥了作用。 沈时溪笑了笑,说道:“但愿我能在账簿被人毁掉之前找到它。” “你一定可以的。”赵云衿的话讲得信心满满。 沈时溪不自觉地慢下脚步,他偏过头看着赵云衿,问道:“你那么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了。”赵云衿答得不假思索。 沈时溪见赵云衿投来的目光中透着十足的信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移开眼,装作在看天色,继而说道:“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家。” “嗯。”赵云衿看着沈时溪的侧脸,忽然发觉他今天有点可爱。 如今已过亥时,夜幕深沉,街道上行人稀少,已然不似先前那般热闹。正是因此,赵云衿和沈时溪一路上畅行无阻,很快便到了清和楼,去领回自己的马。 他们骑上马出了务本坊,穿过朱雀大街,便径直往善和坊行去。 过不多时,赵府的大门已是近在眼前。 赵云衿在府门前停住马,对沈时溪说道:“沈将军,我到了。” 沈时溪也将马勒住,说道:“嗯,你进去吧。” 眼见府门紧闭着,赵云衿便下了马,将缰绳系在门外的拴马石上,随后一边叩门,一边朝门内喊道:“阿来,快开门。” 许是阿来睡着了,门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赵云衿只好接着又喊了几声,才终于听到门内传出阿来的声音:“二小姐,你等一等,我这就来。” 阿来披着麻布外衫从门房中奔出来,他匆匆移开门闩,将门打开一半,只见到门外站着一位俊俏的公子,而唤他前来的赵云衿却不见了踪影。他两手扶着门扉,大睁着惺忪的睡眼呆立了片刻,这才认出眼前的公子正是自家的二小姐赵云衿。 赵云衿见阿来迷迷糊糊地盯着她看,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便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 阿来倒也老实,照实答道:“二小姐,你这么一打扮,我还真是认不出来了。” 赵云衿见阿来答得实诚,也就不再逗他,只是说道:“好了,赶紧让我进去,你也好早些睡。” 阿来听到赵云衿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挡在门内,拦住了她的路。他赶忙侧开身子,说道:“二小姐,您请进。” 赵云衿没有立刻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沈时溪还在,便向他挥手告别道:“沈将军,你早些回吧。” “好。”沈时溪应了,随后调转方向,骑马离去。 直到沈时溪离开,赵云衿才抬步踏进府门,她对阿来叮嘱道:“阿来,记得把我的马牵进来。” “诶,好。”阿来答应着,去解了缰绳,牵起马跟在赵云衿身后头。 才走到后院,赵云衿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探头探脑,她对那身影喊道:“姚显,你过来。” 姚显听见赵云衿喊他,立马迎上来,嬉皮笑脸地问道:“二小姐,您今日忙什么去了?” “姚显,你这爱打听的毛病该要改一改了。”赵云衿半开玩笑似的斥他多管闲事,随后念头一转,说道,“刚好,我正有事要吩咐你去做。” 姚显立马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试探着问道:“是什么事情?” 赵云衿没答话,转身对阿来说道:“阿来,你帮我把马牵到马厩去吧。” 阿来点点头,牵着马快步走开了。 赵云衿眼见着阿来的背影越来越远,这才对姚显说道:“你去瞧瞧顾庭睡了没有,若是他没睡,就叫上他一起到我房里来。” “好的。”姚显应了一声,便往顾庭的住处去了。 当顾庭和姚显来到的时候,赵云衿已在书案后坐了一阵。 见到两人都来了,赵云衿便先向姚显问道:“除了每隔五日去济法寺碰面之外,你能在别的时候见到袁寅吗?” 姚显思索一阵,答道:“若是去找孙府的小童帮忙递个消息,应该就能见到袁执事了。” 赵云衿听了,便吩咐道:“那好,你明日一早就去找袁寅,跟他讲,我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好像在偷偷查着什么。还有,你记得告诉他,我让人准备了冥钱和香烛,还交代你提前备好马车,打算趁着初十休沐的日子出城去。” 姚显不明白赵云衿让他说那些话是什么用意,但还是习惯性地答应道:“好,我都记住了。” 第五十章 设局(中) 赵云衿到底是不放心,便又对姚显嘱咐道:“你跟袁寅说话的时候表现得自然一点,别让他瞧出破绽。” 姚显倒是颇为自信,他拍着胸脯,向赵云衿保证道:“二小姐,您就瞧好吧,这件事我一定能办妥。” “那好,我就信你这一回。”赵云衿想了想,也没什么要吩咐的了,便对姚显说道,“没别的事了,你回吧。” “是,小的告退。”姚显说着,便退出了门外。 待姚显关上门,赵云衿便看向顾庭想要对他嘱咐几句,却见他先皱起眉头说道:“小姐,这样做未免太冒险。” 见顾庭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赵云衿也就不必多加解释,只是说道:“冒险总好过被动挨打啊。而且,只要我们计划得好,未必会有危险。” “万一驸马听说了这件事,却什么都不做呢?”顾庭问道。 “如果驸马什么都不做,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若是这样都不能让他有所动作,日后就不必担心他会对我不利了。”赵云衿看顾庭没再反驳,似乎是被自己说服了,便接着说道,“顾庭,你明天跟着姚显一起去,看看袁寅听到消息的反应,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提前知道他们的计划。还有,找个机会偷一块孙府守卫的腰牌回来,有大用处。” 顾庭知道赵云衿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再劝说,只是点头应道:“好。” 赵云衿见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便对顾庭说道:“好了,你早些回去睡吧。” “是,小姐你也早些休息。”顾庭说完,看到赵云衿点头回应,便退了出去。 次日,赵云衿照旧早早去了大理寺,而姚显则在辰时出门,向孙府走去。 顾庭不远不近地跟在姚显身后,见到他拍了两下孙府的后门,随后便有一个小童探出头来,问姚显有什么话要他通传。 姚显摇摇头,说道:“这件事很要紧,我要当面告诉袁执事。” “行,你等一会儿,我去告诉袁执事。”小童答应了,随即掩上门往里跑去。 姚显在门外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到孙府的后门再次被打开。 袁寅从后门走出来,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此时没有行人经过,才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什么要紧事?” 姚显也装出一副警惕的样子来,他用手掩着嘴,添油加醋地将赵云衿交代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还忍不住加上一句:“袁执事,您说,我家二小姐最近这么神神秘秘的,怕不是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吧?” 袁寅听了,神情严肃地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哎,袁执事······”姚显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而回应他的,是门被合上时发出的响声。 姚显看着紧闭的门,心里没来由地发虚,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刚才说出口的话将要给赵云衿招来一场祸事。他呆呆地在门外站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无可挽回,随后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顾庭没有跟姚显一起回去,而是继续守在后门外,似乎在等着什么。 约莫过了两刻钟,从孙府的正门处突然传来竹筷敲击空碗的声音,随后有一个乞儿喊道:“哎哟,要下雨了。” 此时晴空万里,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因而,乞儿的喊声在旁人听来不过是一句胡话。可顾庭却明白乞儿想说的究竟是什么:有人从孙府的正门出来了。 原来,顾庭担心自己会顾此失彼,便预先收买了一个常在孙府附近游荡的乞儿,让他偷偷盯着孙府的正门,若是见到有人出来,就大喊“要下雨了”;若是见到有人进去,就大喊“出太阳了”。 顾庭得了乞儿的暗示,很快就来到正门处,他见到袁寅下了府门前的台阶,正在往外走,便悄悄跟了上去。 袁寅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走出布政坊,一路上七拐八绕地到了平康坊内,最终踏进了一家酒肆里。 袁寅一进酒肆,就有一个小二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招呼道:“哟,袁爷,您又来照顾兄弟们的生意了?” 袁寅不耐烦地一摆手,说道:“少废话,叫你老大来见我。” 小二在袁寅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道:“好,袁爷您稍等。” 他将端在手上的托盘随手往空桌上一搁,转身就上了二楼。 过了十几个弹指的功夫,小二又跑下楼来,对袁寅一躬身,说道:“爷,您跟我来。” 小二带着袁寅上了楼,往左一拐弯,直直走到二楼最内侧的一个房间外边才停下,他在门上轻敲两下,对内说道:“老大,袁爷来了。” “请他进来。”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小二得了令,便将门推开,对袁寅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袁寅拎着布袋进了门,身后便立刻响起木门闭合的响动。 “袁爷,请坐吧。”袁寅的右侧传来话音,他侧身看去,见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正在一张红木桌前坐着。那大汉虽然嘴上同袁寅寒暄着,眼睛却只盯着他带来的布袋。 袁寅走到大汉的对面,抬手将布袋放在桌上,说道:“郑回,你有活干了。” 郑回将布袋拽到自己这边,打开来一看,见到里面满是黄澄澄的金币。他心中暗暗估量,觉得这一袋子金币少说也有上百枚。 “袁爷,你家主人真是好大的手笔。”郑回见钱眼开,登时笑得满脸横肉,他又将布袋往自己这里拉近一些,才问道,“不知这回是要杀谁?” 袁寅在郑回对面坐下,面无表情地答道:“还是上回那个。” “上回那个?”郑回脸上的肉僵了一僵,随后不自觉地塌下来,他将布袋推远一点,叹道,“唉,中书令的女儿,我是不敢再动了。再者说,我手下的人做事干净得很,就算是落下了什么,也都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她什么也查不到的。我看呐,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袁寅决然道:“不行,她迟早会是个祸害,让她继续活着,主人心中难安。” 郑回闻听此言,暗自窃喜,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你家主人非要杀她,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上次派人去杀她,就惹得金吾卫日日来查,这也罢了。哪知过了几日,连太子的左右卫率都开始过问起这件事,要不是我的人逃得快啊,这里早就让人一锅端了。” 第五十一章 设局(下) “这么说,你是嫌钱少了?”袁寅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郑回咧起嘴“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 袁寅冷冷地看着郑回,问道:“你要多少?” 郑回不答话,只是举起右手,将五根手指都伸展开,让整个手掌都暴露在袁寅的面前。 “五百?”袁寅问道。 郑回缓缓摇头,答道:“我要五千。” “五千?”袁寅眯起眼,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你的胃口倒是不小。” 郑回闻言,赶忙用脸上的肉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唉,袁爷,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我让兄弟们出去一趟,不管是伤了还是死了,都要花钱不是?就说上一回,我让杨四儿去杀赵家二小姐,虽说他没成功,可我还是给了他一大笔安家费呐。” “郑回,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仁善了。”袁寅嗤笑一声,将话说得不留情面,“你做了什么,真当我家主人不知道?当时杨四儿逃回来没多久,街上就贴满了抓凶犯的告示。你生怕他给你惹麻烦,就让人把他杀了,然后划花他的脸,把尸体偷偷扔到了乱坟岗。现在杨四儿的尸身早已经凉透了,你说的那笔安家费又从何谈起啊?” 在袁寅无情的讥讽之下,郑回努力堆起来的笑终于撑不下去了,他脸上的皮肉彻底垮下来,也变得很不高兴:“没得商量了?” 袁寅冷哼一声,反问道:“郑回,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商量?你不要忘了,你是靠着什么才坐在了今天的位置上。如果不是我家主人挑中了你,在你背后撑腰,你以为你现在能是个什么东西。” 眼见郑回紧抿双唇无话可说,袁寅越发咄咄逼人起来:“实话告诉你,我家主人给你酬劳,是看得起你,往后便是一文钱也不给,你还是照样得乖乖卖命。识相的,就收了钱好好办事,保你有享不尽的富贵。可你要是再这么不知进退,妄想跟我家主人谈条件,我敢担保,定会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郑回沉默地听着袁寅说话,他的双拳在桌下越攥越紧,压抑着愤怒的讯息。 便是傻子都能感觉到,屋内的气氛很紧张。 然而,待到袁寅的话音落下,郑回却忽地松开了拳头,他谄媚地笑起来,毫无骨气地服了软:“袁爷,是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刚才的事千万别记在心上。要怎么刺杀赵家二小姐,您只管开口吩咐就是了。” 看到郑回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袁寅一脸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说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知道的,启夏门往南十五里处有一块坟地,埋的就是在大火里丧生的人。我得到消息,赵云衿会在本月初十坐马车出城,往坟地那里去。你只要派人提前埋伏在城外,在她去的路上伪装成劫财杀人就好。” “好,我一定照办。”郑回点点头,满口应承。 袁寅对郑回的承诺并不买账,反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带威胁:“这一次,不能再失败了。” 郑回赶忙挺直了胸脯,保证道:“您放心,铁定能办成。” “但愿如此。”袁寅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到了门口,他突然停住,转身对郑回说道,“对了,初十那天,左金吾卫会去城郊巡查,你们做事隐蔽点。” “诶,我明白。”郑回一边答应着,一边假模假式地把袁寅送出门外。过不多时,他便听到楼梯处传来小二热情的招呼声:“袁爷您慢走,以后常来啊。” 郑回与袁寅谈判失败,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没处撒,现在听到小二这样没心没肺地欢送袁寅,那股无名火就烧得更旺。他也顾不上看看袁寅出了酒肆没有,直接怒气冲冲地朝外喊道:“许阿虎,你给我过来。” 许阿虎刚才与袁寅告别时的憨笑还残留在脸上,乍然听到自家老大的怒吼,脸上的肉都被吓得抖了一抖,顿时变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来。他心知要遭殃,只好小心翼翼地应道:“我这就来。” 许阿虎不敢有片刻怠慢,他小跑几步进了房,将门关好,然后战战兢兢地来到郑回面前,磕巴道:“老、老大。” “没用的东西。”郑回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斥道,“人家上门讨债来了,你还当他是财神爷。” 许阿虎懵了一下,说道:“可是我明明看到,他带了一袋子······” 郑回怒道:“一百多个金币管什么用,你知不知道他要我们对付的是谁?” 许阿虎越发摸不着头脑,问道:“是谁?” “是中书令赵宣的二女儿,赵云衿。”郑回答道。 “怎么……还是她。”许阿虎喃喃着,心里猛地一颤,他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杨四儿突然人间蒸发,乱坟岗上却多了一具无名男尸。 “老大,咱们不接这桩生意行不行?”许阿虎还在心存侥幸。 “不行。”郑回咬牙切齿地答道。 许阿虎试探着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郑回没好气地瞪了许阿虎一眼,说道,“你去找十几个不怕死的兄弟,给足他们酬金,让他们乔装成逃荒来的流民,在初十那天避开左金吾卫巡视的地界,远远地埋伏在启夏门外头。到时见到赵云衿的马车经过,就冲上去拦住她的马车,然后像劫财杀人那样,把她和她的随从都杀干净。” 许阿虎听了,两眼放光,赞叹道:“老大,好计谋啊。” 郑回并无得意之色,反而语气沉重:“告诉他们,如果做不成事,就拿命来偿。” 郑回见许阿虎呆呆地站在自己面前不动弹,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便对他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安排。” 许阿虎被郑回这么一呵斥,方才回过神来,连声应道:“是,我现在就去。” 许阿虎说着便退出了郑回的房间,才走了没几步路,便听到隔壁房内传出“啪嗒”一声响动。 他脸色一变,立马推开隔壁的房门,大声问道:“谁在里面?” 房内窗户紧闭,许阿虎的问话落入一片沉寂中,得不到丝毫回应。 “许阿虎,你喊什么?”郑回隔着门问道。 许阿虎见房内什么人都没有,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答道:“没什么,没什么。” 此时,楼下突然哄闹起来,许阿虎转头看去,见到几个白丁在饮酒欢笑。他将目光收回,看向眼前狭长而寂静的走廊,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那道承接上下的楼梯好似隔开了两个世界。 第五十二章 夜雨(上) 傍晚,散了班的赵云衿一踏出大理寺的门,就看到顾庭神色沉重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是有什么发现吗?”赵云衿来到顾庭身边,拉着他走远几步,小声问道。 顾庭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悄声答道:“小姐,你猜的没错,他们果然有所行动。” “我就知道,给出的诱饵这么大,鱼儿一定会上钩的。”赵云衿狡黠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回去再细说。” 赵云衿说着便翻身上了马,轻轻一踢马肚子,令它小跑着往皇城外头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二人便已回到了赵府。 赵云衿径直回了房,同顾庭在长桌两侧面对面坐下,方才问起他今日的见闻来。 顾庭略一回忆,便将姚显与袁寅的对话,袁寅得知消息后的反应,以及郑回向许阿虎安排下的刺杀计划,都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在整个过程中,赵云衿始终安静地听着,直到顾庭把他的所见所闻都说清楚了,才喃喃自语道:“哦,原来这事儿还和郑回有关系。” 对于郑回这个名字,赵云衿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它时不时会出现在大理寺的案卷之中。 为了搞清郑回的来历,赵云衿曾经特意向李晗打听过,这才知道他是何来头: 郑回是泸州人氏,七八年前来到长安之时,还是个身无分文的浮浪子。之后,他凭着自己勇武好斗的性格和精明的头脑,在长安城中摸爬滚打了不到两年时间,便引来不少浮浪子追随于他,俨然成了地方一霸。 从那时开始,郑回便在平康坊内开起一家酒肆来,平日里以卖酒为幌子,在暗中做些劫道杀人,逼良为娼的勾当。 再后来,郑回的野心越来越大,在他招揽来的人里,不光有各坊的浮浪子,甚至还有从各地来的浮逃户。这些人被郑回安置在各处,平日里深居简出,是长安城内的隐形人,可一旦受了指令,便会赴汤蹈火,替雇主达成所愿。 时日久了,长安城里便多了一个妇孺皆知的“秘密”:无论是想向人寻仇,还是要掳掠人口,抑或单单是寻求保护,只要出得起价钱,都能让郑回替你办到。 当然,郑回将生意做得那么大,免不得会引起公门中人的注意。可他做事谨慎,背后又有权贵做靠山,因而总是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逍遥法外。 在这些年里,大理寺的官吏就曾为几桩命案查过他几次,但都因为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看来,郑回虽然表面风光,实际上不过是驸马的爪牙。而现在驸马已然起了杀心,恐怕此事不能善了。 顾庭看着双手托腮,正皱眉思索的赵云衿,想要劝她别去冒险,可他犹豫了片刻,只是说道:“小姐,郑回这帮人无恶不作,你要当心。” “嗯。”赵云衿点点头,转而问道,“随我一同出城的护卫人选,你定下了吗?” “已经定了。”顾庭答道。 赵云衿想了想,说道:“给他们每人备上一件软甲,让他们在初十那天贴身穿着,免得受伤。” “好。”顾庭应道。 赵云衿又问道:“对了,孙府守卫的腰牌你可有偷到?” “偷到了。”顾庭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块铜制腰牌来,递到赵云衿的面前。 赵云衿接过腰牌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接着问道:“袁寅是不是跟郑回说过,左金吾卫初十会出城巡查?” 顾庭点头答道:“是。” 赵云衿听了,倏然间展眉一笑,她将腰牌交回顾庭手中,意味深长地说道:“哦,原来他们会怕金吾卫啊。” 正说话间,屋外突然起了风,那风呼呼地袭过树叶,青草,造出一场浩大的声势来。 随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有沉闷的雷声在云层间滚动。 “要下大雨了。”赵云衿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看着窗外轻轻说道。 第五十三章 夜雨(中) 果然,过不多时就有零星的几滴雨水落下来。随后,雨越下越密,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便已是大雨倾盆。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寅时才终于停下,到赵云衿出门的时候,地上还积着浅浅的一层雨水。 进了开明堂,赵云衿照例与李晗闲聊几句,之后便投入到尚未完成的工作之中。 时间一晃就到了申时,正忙于核验笔录的赵云衿感觉到有人在向她走来,她抬起头,见到了捧着一份公文的韩平遥。 “怎么,出什么事了?”赵云衿问道。 韩平遥将公文放在赵云衿的书案上,答道:“昨夜暴雨过后,漕渠之水大涨,大有满溢之势。因此,长安县令一早便命人清理渠底的淤泥,以便疏浚渠道。 未时三刻前后,有几个工人在渠底发现一个绑着大石头的麻袋,他们将麻袋捞上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具女尸,便去长安县衙报案。长安县令得知此事,就报来了大理寺。” 赵云衿听着韩平遥的答话,拿起公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随后站起身对韩平遥说道:“让徐白带上几个人先去,我们到厨房拿些姜片和麻油再走。” “要姜片和麻油干什么?”韩平遥不解地问道。 赵云衿又叹了口气,说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尸体是在金光门外的漕渠里被发现的,而金光门就在长安城的西侧,离大理寺不远,因而赵云衿和韩平遥很快便出了金光门,朝尸体所在的位置而去。 他们骑着马一直向西,顺着漕渠走了四五里地,便见到前方有几个人站在树底下,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在那些人之中,既有身着官服的小吏,也有穿着粗布麻衫的工人,但只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那便是长安县尉张定。 张定显然没什么心思加入到大家的讨论里,反而始终在向四处焦急地张望着。待到赵云衿和韩平遥进入了他的视野,他便赶忙迎上来,对着赵云衿说道:“赵司直,你来了可就太好了。” 赵云衿翻身下马,将马拴在邻近的树上,随后一边跟着张定往前走,一边问道:“徐白他们来了吗?” “来了,他们正在查看尸首。”张定答道。 说话间,赵云衿和韩平遥跟着张定走了几步,便见到地上横卧着一具腐烂到开始发胀的尸体,在尸体的旁边站着几个大理寺的小吏,他们正掩着鼻子皱着眉头,围在尸体右侧议论着什么。 赵云衿和张定的说话声早已引起了徐白的注意,他迎面走过来,向赵云衿略一作揖,唤道:“赵司直。” 赵云衿点点头,正要向徐白问些什么,突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那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便紧随其后,直熏得韩平遥捂住嘴干呕两声,说道:“这是什么味道,太臭了。” 赵云衿停下脚步,笑着看了韩平遥一眼,随后从腰间挂着的锦袋里拿出用油纸包好的姜片和一小瓶麻油。她让韩平遥把一片姜含在嘴里,又蘸了一点麻油抹在他鼻下,这才问道:“这样好多了吧?” 韩平遥愣了片刻,随后嗅了嗅周围的空气,欣喜地答道:“嗯,果然是好多了。” 赵云衿给自己留下一片姜,把剩下的姜片和麻油都递给徐白,说道:“徐白,你们也试一试吧。” 徐白伸手接过这两样东西,感激道:“多谢赵司直了。” 话一说完,徐白便走开几步,招呼其余几个小吏到他身边去。站在一旁的张定来回看了看赵云衿和徐白,然后悄悄蹭到了徐白身边去。 赵云衿没去注意张定的动向,只是同韩平遥一起来到尸体旁,蹲下身认真地查看起来。 总的来说,这具尸体因为长时间泡在渠水之中而发白,且因腐败而膨胀,呈现出巨人观。死者的颜面膨大,眼球突出,已经难以辨认出原本的样貌,在额角上有几块星芒状的青黑色创口,显然是被人多次用钝器击打造成的。她的双手直直地伸着,手上的皮肤皱皱巴巴,且已有部分脱落,指甲完好,甲缝里很干净,看来不曾抓挠过什么。她的脚上没有穿鞋,能看到双足的皮肤同样有皱缩脱落的现象。她的身上穿着一套粗布衫,上面既无裂口,也无血迹,而且看起来很新。此外,死者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似乎是家境贫寒之人。 赵云衿站起身来,分析道:“从这样的死状来看,死者并非是被人装在麻袋里活生生淹死的,而是先被人用钝器击打头部致死,之后才被抛尸在这里。而且,尸体能腐败成这样,至少在水里泡了有七八日。” “唉,好好一个姑娘,死后还被人抛在水里泡了七八日,搞得面目全非,实在是惨呐。”张定不知何时出现在赵云衿身旁,他嘴里含着好几片姜,含混地嗟叹道。 赵云衿好笑地看了张定一眼,问道:“张县尉,发现尸体的工人此时在何处?” “就在那棵树下站着呢。”张定指着树下的几个工人答道。 赵云衿说道:“我有话要问他们。” “诶,好。”张定应了,随后朝着几个工人喊起来,“万平、李福、曾阿顺,你们几个过来。” 树下的三个工人听到张定在喊他们,立马殷勤地跑过来,问道:“张县尉,您有什么吩咐?” 张定没答话,只是用眼神指示他们好好回答赵云衿的问题。 赵云衿见那三人顺着张定的目光看向自己,便向他们问道:“你们是如何发现尸体的?” 三人相互看一眼,便有人轻轻搡着身边的人,对他小声说道:“万平,你来说。” 万平想了想,便答道:“今日,我奉周县令的命令,和十几个人一起来漕渠清理淤泥。 未时左右,我正在用铁锨挖淤泥,突然感觉到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挡住了我的铁锨。那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渠底多的是被人丢弃的破烂。于是我放下铁锨去水里摸,感觉那东西应该是个麻袋。 我当然就想把麻袋拎出来扔到岸上,可是我一使劲才发现,那麻袋沉得要命,靠我一个人的力气根本就拎不动它。所以我就喊来离我最近的李福和曾阿顺,让他们帮着我一起把麻袋搬出来。” 万平说着,就把手指向身边的两个人,那两人都点点头,表示认可。 万平得到了同伴的配合,便接着说道:“我们三个人一起使劲,好不容易把麻袋从水里拖出来,这才发现那个麻袋的另一头还系着一块大石头。 然后,我们就闻到一股比臭鸡蛋的味道还要冲的臭味从麻袋里传出来,当时我们就觉得不太对劲,于是壮着胆子把系在麻袋上的绳子解开,头一眼就见到一张发胀到不成样子的人脸,吓得我们差点瘫在地上。然后,我们都不敢再动那麻袋了,就让李福跑回县衙去报案。” 赵云衿听了万平的陈述,转身回到尸体身边,指着一旁摊放着的麻袋和石头向万平问道:“这就是你们捞起来的麻袋和石头?” “是的。”万平点头答道。 赵云衿蹲下身细细看了看麻袋,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倒是觉得它很像是用来装米的米袋子。而它旁边的石头就更普通了,应该是凶手随便从路边捡来的。 赵云衿没什么特别的发现,便起身对万平等人说道:“好,我知道了,你们去边上歇着吧。” “是。”万平等人俯身作了一揖,随后便离开了。 “赵司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韩平遥向赵云衿问道。 赵云衿看着死者,皱起眉头回答道:“要查凶手,先得知道死者是谁。” 张定听了,兴冲冲地插话道:“赵司直,这个我知道,应该要先查七八日前失踪的女子,尤其是贫寒人家的女子。” “没错,是要查失踪的女子,但她不是贫寒人家的女子。”赵云衿摇着头否定了张定的看法。 张定看了看死者的打扮,随即疑惑道:“赵司直,她的打扮这么寒酸,怎么会不是贫寒人家的女子?” 赵云衿不答,反而向韩平遥问道:“小韩,你可有发觉什么古怪之处?” 韩平遥盯着尸体看了又看,才终于答道:“死者的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连头发都是披散着的。我想,一个人就算是再贫寒,也不至于此。所以,应该是有人把她身上的东西都拿走了。” “还有呢?”赵云衿接着问道。 韩平遥沉思片刻,随后答道:“死者未着鞋袜,脚底的皮肤却很细嫩,可见其不常赤足而行,大概是凶手故意将她的鞋袜脱去的。还有,死者身上的粗布衫很新,而且穿在死者身上显得略为宽大,应该是凶手给死者换上的。” 赵云衿赞同地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吗?” 韩平遥面露难色,好半晌才摇头答道:“没有了。” “我倒是还发现了一点。”赵云衿说着便蹲下身去,指着死者的手指说道,“你们看,她的指甲留得很长,上面还染着蔻丹,试问一个贫寒人家的女子,怎么可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呢?所以,她很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妻妾女儿,抑或是妓馆中的姑娘。” 第五十四章 夜雨(下) “哦,原来是这样。”张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说道,“凶手刻意做了这么多掩饰,摆明了是不想让人知道死者的身份。依我看,这次一定是熟人作案。” 赵云衿为自己对张定的点拨有了效果而感到欣慰,她点点头,说道:“没错,只要能查明死者的身份,然后从她生前的人际关系入手,应该不难查出凶手是谁。” 她说完这番话,便转身看向徐白等人,对他们说道:“徐白,你带人把尸首和这些物证都带回大理寺去。卢纪、曹孚,你们到长安、万年两县府衙去,调看近半月来人口失踪的报告,凡是涉及适龄女子的,不论她是无故失踪,还是出远门未归,都要报来。” “是。”徐白等人受了命,便四散开来,各忙各的去了。 赵云衿眼见着徐白他们合力将尸体搬到木板车上推走了,才接着对张定说道:“张县尉,劳烦你带上那三个工人到大理寺去一趟,我得记下他们的证言。” 张定立刻应道:“好,那我便带上他们先走一步了。” “嗯。”赵云衿点点头,接着说道:“有劳了。” “不必客气。”张定说着便与赵云衿告了别,随后挥了挥手喊上那三个工人以及从长安县衙来的小吏,一起朝金光门的方向去了。 赵云衿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又将四周仔细查看一遍,见无甚遗漏,才对韩平遥说道:“小韩,我们也走吧。” “好。”韩平遥答应着,快步跟上了赵云衿的步伐。 他们各自骑上马,一边慢悠悠地往回走,一边谈论着对这桩命案的看法,等他们回到大理寺时,徐白已将尸体送去了殓房,而张定等人也随后而至。 赵云衿先是带着韩平遥去了断事所中的明义堂,将万平等人的证言记录在案,随后便去了殓房。 大理寺的殓房很大,除了用来停尸的大堂以外,还有八个用于验尸的隔间。赵云衿进了殓房之后,便径直走向从左数起的第三个隔间,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此时,在隔间内的四个角落都燃着苍术和皂角以辟尸臭,可这里空间狭小又不通风,导致积聚在此的气味依然令人作呕。因此,赵云衿甫一推开隔间的门就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竟然忘了带姜片来,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既然已经来了,就只好硬着头皮待下去。 于是,她捂着鼻子来到尸体一侧,向一旁正在写着验尸报告的仵作问道:“茹徽,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死者的身上都有些什么伤?” 被赵云衿称为茹徽的人姓许,是大理寺中唯一一位女仵作,在她当仵作的五年里,由她经手查验的尸首不下数百,因而算得上是经验颇丰。平日里,赵云衿常常会来找她讨论些验尸技巧,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好。 听到赵云衿发问的声音闷闷沉沉的,许茹徽便略带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她见到赵云衿正皱着眉头徒劳地捂着自己的鼻子,不禁轻笑出声,开口打趣道:“哟,赵司直你真是长进了,不用含姜片也能直面腐尸了?” 赵云衿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起来,随后念头一转,板起脸来佯装恼怒道:“吼,许仵作,你这是在取笑我吗?” “冤枉啊,我哪敢取笑司直大人呐?”许茹徽脸上的笑意更甚,丝毫没有“不敢”的样子。她搁下手中的毛笔,起身端来一碟姜片和一小碗麻油,说道,“我知道你受不住这里的气味,早就给你预备好了。” “多谢了。”赵云衿伸手接过碗碟,与韩平遥一人分了一些。 “小事而已。”许茹徽说着便走到尸体的另一侧,回答起赵云衿先前提出的问题来,“我看过了,死者额角上的伤势很重,是致命伤;她的臂上有好几块淤青,极有可能是在抵抗时造成的。此外,她的后背、臀部和双腿后侧都有一些细长的擦伤,应该是死后被人在地上拖动过。但是,她的身上有多处擦伤,而衣服却没有丝毫破损,这实在是不合常理。所以我认为,有人在拖动过尸体之后,给她换了衣服。” “果然如此。”赵云衿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便接着问道,“那么,据你推测,凶器应是何物?” “死者额上的伤口呈星芒状,皮肉外翻,伤口边沿不齐整,显然是由钝器击打造成的。”许茹徽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额角的头发,随后说道,“你们仔细看,在她的发间还残留着细小的灰白色石块,看起来和咱们城外的石头性状一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凶器应该就是一块比较平滑的石头。” “又是石头。”赵云衿喃喃道,“这个凶手还真是喜欢就地取材。” 许茹徽无奈地一耸肩,说道:“在野外杀人,用石头当凶器也很正常。” “这么说,死因是可以确定了。可是尸体已经腐败成这样,只怕是她的爹娘来了也未必能认出她。”赵云衿叹息一番,随即向许茹徽问道,“茹徽,你查看伤势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死者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用作记认?” 许茹徽想了想,答道:“有,死者的右腿膝盖上方有一块一寸长的胎记,而且她的左眼下还有一颗泪痣。” 赵云衿听了,便侧过头对韩平遥说道:“小韩,你把死者的这些特征都记下来,以后好做比对。” “嗯,好。”韩平遥说着便拿出随身带来的簿子,将许茹徽的话记了上去。 待韩平遥记录完,合上了簿子,赵云衿便向许茹徽告别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先走了,若是还有别的什么发现,记得告诉我。” “好。”许茹徽点头应了,随后将二人送出了门外。 此时已是酉时二刻,早就过了散班的时辰,整个大理寺都冷清了下来,而被派去查失踪人口的卢纪和曹孚却还没有回来。既然等不来报告,赵云衿和韩平遥便各自收拾收拾,一同去马厩牵了马,往大理寺外头去。 第五十五章 再遇(上) 顾庭已经在大理寺的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他一见到赵云衿出来,便迎上去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他看了一眼与赵云衿一同出现的韩平遥,便又退回了原地,没有说话。 赵云衿将顾庭的反应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直到在皇城外与韩平遥告了别,才勒住缰绳,向顾庭问道:“顾庭,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顾庭点点头,答道,“大概两刻钟以前,左金吾卫的沈将军来找过你。” “沈将军来找过我?”赵云衿疑惑道,“可是没有人向我通传啊。” 顾庭说道:“他原本是想等你散班的,所以没有让人去通传。之后有个街使来找他,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便先走了。不过,他留了话,说是会在善和坊的兴庆茶楼等你。” “兴庆茶楼。”赵云衿喃喃地念了一遍茶楼的名字,随后说道,“就是在咱们宅邸往东过两个街口的那一家?” “是。”顾庭答道。 “那我们这就去吧。”赵云衿说着便踢了踢马肚子,催促着它快步走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云衿就到了兴庆茶楼的门口,她让顾庭牵着马先回去,而自己则踏进了茶楼里。 赵云衿才进茶楼,便有一个提着茶壶的小二迎上来,向她笑着招呼道:“赵二小姐,您是来找沈将军的吧?” 赵云衿点点头,问道:“是啊,他在哪呢?” “沈将军已在楼上第一间雅座等候多时了。”小二说着便晃了晃手上提着的茶壶,陪笑着说道,“赵二小姐,小的还有事儿要做,就不陪了。” “好,你忙去吧。”赵云衿说完,便上了二楼。 来到雅座的门外,她轻轻敲了敲门,朝内唤道:“沈将军。” 很快,雅座的门便被人打开了,门内的沈时溪稍稍朝里侧了侧身,给赵云衿让出一条路来,随后说道:“赵司直,请进。” 赵云衿跟着沈时溪来到桌边坐下,抱歉道:“对不住,今日公务繁忙,让你久等了。” “不要紧。”沈时溪斟了一盏茶递到赵云衿面前,说道,“先喝口茶。” 赵云衿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随后放下茶盏,觑着沈时溪的神色好奇地问道:“沈将军,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错,难不成是有什么好消息?” 沈时溪笑了笑,答道:“嗯,是有一个好消息。” 赵云衿听了,脸上现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随后问道:“是什么好消息?” 沈时溪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回答道:“昨夜,我去了一趟朔方留后院。” “你把账簿偷出来了?”赵云衿问道。 沈时溪摇摇头,说道:“为免打草惊蛇,我没有偷走账簿,只是趁着吴骆昏睡之时,找出账簿来看了一看。” “那么,你可有看出是谁在资助那些胡人?”赵云衿接着问道。 沈时溪答道:“账簿上记得简略,看不出寄粜之人是谁。但是,我发现从正月起,共有三笔相同数目的进账,分别在正月十五,正月三十和二月十五。之后,就再也没有类似的进账了。” “在二月二十一晚上,那些胡人就被灭口了,自然是不需要再出钱了。”赵云衿沉吟着,转而问道,“可是,就算知道了这三笔款项是用来资助那些胡人的,又该怎么查出背后的寄粜人呢?” 沈时溪笑了笑,答道:“账簿上没有记下寄粜人的身份,却记了交款的地方,是在通化坊的廖记香铺门前。” 赵云衿听了,有些欣喜:“这么说来,廖记香铺的掌柜很可能会知道寄粜人是谁了?” 沈时溪点头应道:“没错。” 赵云衿立马兴冲冲地站起身,对沈时溪说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问问他。” 通化坊在善和坊的南边,两坊之间只隔了一条街,距离很近。因而,他们只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就找到了廖记香铺。 廖记香铺在通化坊的东北角,附近都是民居,它的门面有四丈宽,进深足有七八丈,是挺大的一间铺子。不过,由于它所处的位置偏僻,人流稀少,所以看上去有些冷清。 才走到廖记香铺外面,就有一股浓厚到令人头晕脑胀的香气扑鼻而来,令得赵云衿忍不住嘟囔道:“好浓的香味。” 沈时溪皱了皱眉,附和道:“这里的香味确实很重。” 两人的对话令得站在柜台后的中年男子停下了正在拨着算盘的手,他抬起头来扫视了二人一眼,登时笑得一团和气:“对不住,我刚才一时手重,燃多了香料,等香味散一散就好了。” 中年男子没得到回应,便接着说道:“两位大人是不是要买香料?请进来随便看一看。” 沈时溪迈步踏进铺子,对男子说道:“我们不是来买香料的,只是最近出了一桩悬案,循例要向你问些问题。你不必紧张,如实回答就是了。” 男子点点头,应道:“诶,好。” 沈时溪发问道:“你是这里的掌柜?” “是的。”男子答得坦然。 沈时溪接着问道:“怎么称呼?” “敝姓吴。”男子答道。 在这番问答中,赵云衿始终没出声。她站在沈时溪身后,先是仔细打量了整间铺子,随后便将目光落在了吴掌柜的脸上。 吴掌柜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不高,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可是,他那双狭长又透着精光的眼睛却令赵云衿感到莫名的熟悉,好像曾在哪里见到过。因此,她默默地盯着吴掌柜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想要看出这种熟悉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哦,吴掌柜。”沈时溪并未察觉到赵云衿的心理活动,他继续向吴掌柜问道,“平时只有你一个人打理铺子吗?” 大概是感觉到了赵云衿那毫不避讳的目光,吴掌柜略显心虚地低下头,他将食指压在账簿上左右划拉,装出很忙的样子来:“不是的,我还雇了侄儿来帮忙,只是他出门去送货了,这会儿不在铺子里。” “吴掌柜。”赵云衿实在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他,便喊了他一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啊?”吴掌柜震惊地抬起头,随后摆摆手,矢口否认道,“这位大人,我没有见过你。” 赵云衿追问道:“你就这么肯定吗?” 第五十六章 再遇(中) “当然了,我的记性很好的。凡是我见过的人,我都不会忘记。”吴掌柜一边解释着,一边从柜台后走出来,企图岔开话题,“不知两位大人究竟想问些什么呢?” “既然你说你的记性好,那我问你,你可记得在正月十五,正月三十和二月十五这三天里,有没有人在你的铺子外面逗留过,或者是做出过什么奇怪的举动?”赵云衿问道。 “这个嘛······”吴掌柜垂下头,显得有些为难,“虽说我这铺子没什么生意,可是每天从门前经过的人少说也有二三百,我怎么能够都记得住?” “你再好好想一想。”赵云衿提示道,“此案涉及金钱交易,所以他们很可能在你铺子外交付过钱款。” “正月十五、正月三十、二月十五······”吴掌柜皱起眉头喃喃地念着这几个日子,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一拍脑袋,说道,“啊,我想起来了,是有人在我铺子外边交易过。” 赵云衿与沈时溪对视一眼,随后说道:“是吗?那你仔细说说。” 吴掌柜点点头,说道:“正月十五那日,我早早就关了铺子,回去与家人一同过上元节。所以,那天有没有人来过,我并不知晓。 不过,要说正月三十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倒是有些印象。那日我赶着牛车往铺子里进了点新货,就在我卸货的时候,我看到有两个人在我铺子外边说话。我没有在意,俯下身接着卸货。等到我把货都卸完,直起身来舒展筋骨的时候,我看到其中一个人把他提着的一个麻布袋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然后就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了。当时我就觉得他们很奇怪,所以在之后的几天里,我留心观察了一下,可是没见到他们再来。 就在我快要忘了这件事情的时候,大概是二月十五吧,我又见到了先前提着麻布袋的那个人。他在我铺子外边站了一会儿,便有人来跟他搭话。他把麻布袋交到对方手上,之后就径自离开了。 我好奇心重,就仔细看了看那个麻布袋,我发现它看上去沉甸甸的,当那人拎着它走动的时候还会发出轻微的声响。要我说啊,那里面装的肯定是金币。” 沈时溪问道:“你还记得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吗?” 吴掌柜想了想,答道:“提着麻布袋等人的那个,是高鼻深目浓须,十足十是个胡人。另一个嘛,是小眼睛、塌鼻梁、蓄着短须,应该是本地人。” “你的侄子出去多久了?”沈时溪问道。 “呃······我侄儿他出去了······”吴掌柜顿了顿,像是在算时间,“该有一个时辰了。” 沈时溪观察着吴掌柜答话时的神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后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配合。” “哪里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吴掌柜显然松了口气,他转而向赵云衿问道,“这位大人,您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赵云衿认真地看了吴掌柜一眼,问道:“吴掌柜,你昨晚吃了什么?” “这个······”吴掌柜被问得一头雾水,他来来回回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见到沈时溪起先有些不解,随后会意地笑了笑,他的心里便有些发虚,“有、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很难回答吗?”赵云衿问得很真诚。 “哦,不,不难回答。”吴掌柜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随后答道,“我昨晚吃了一个古楼子和一碗白粥。”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赵云衿说着便轻轻拽了拽沈时溪的袖子,问道,“我们走吧?” “好。”沈时溪应道。 从廖记香铺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拐进一条小巷,沈时溪才开口问道:“你也觉得吴掌柜在说谎?” 赵云衿点头答道:“嗯。根据我的经验,人在回忆的时候,眼睛会往左上方看,而在编造故事的时候,眼睛就会往右上方看。吴掌柜在描述那两人的交易过程和相貌之时,眼睛总是时不时往右上方瞟;可是当我问他昨晚吃了什么,他的眼睛就先是不自觉地往左上方看,随后又往右上方看。很明显,前面的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的,而且,就连他昨晚是不是真的吃了古楼子和白粥,都还有待考证。” 沈时溪补充道:“不止如此,当我问及他侄子的时候,他的眼神也是飘忽不定,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巷口。沈时溪听到不远处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便停下步子,接着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个吴掌柜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可是他又何必连昨晚吃过什么都要隐瞒呢?”赵云衿跟沈时溪一道等在巷口,不解地问道。 巷道外的车轮声越来越近,赵云衿抬头看去,见到两个胡人正赶着一辆牛车从巷口晃晃悠悠地经过。那牛车上载着一架琉璃屏风,上面绘着明月、远山、寒江、枯树,还有一位身披蓑衣,在孤舟上垂钓的老翁。一看便知,这是一幅意境悠远的月夜独钓图。 赵云衿并未体会出画家绘图时的心境,反而盯着那轮在牛车上晃悠着远去的明月出了神。她的思绪随之越飘越远,最后落在一个满是脂粉香气和丝竹之声的夜晚。 想到这里,赵云衿突然僵住了,因为她还想起了一双眼睛,一双在月夜下投来怨毒目光的眼睛。 眼见牛车已经远去,沈时溪转头看向赵云衿,打算对她说些什么,却见到她的睫毛猛地颤了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令她吃惊的事情。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赵云衿心中的猜想渐渐成了形,她没时间细细解释,直接拉着沈时溪的手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说道:“我想起来了,就是他杀了苏秦。” “你是说,他就是前天出现在沁芳阁的杀手?”沈时溪问道。 “没错,就是他。”赵云衿跑得气喘吁吁,语气却颇为肯定,“我记得他的眼睛。” 第五十七章 再遇(下) 等到他们匆匆赶回去,廖记香铺中只剩余香袅袅,而吴掌柜已经没了踪影。 “吴掌柜、吴掌柜。”赵云衿跑进香铺喊了两声,却没得到应答,她失望地叹出一口气,说道,“他跑了。” “如果他真是杀死苏秦的人,那么这里真正的掌柜恐怕已经遭逢不测了。”沈时溪一边说着,一边环顾整间香铺,他见到柜台后边的墙上还有一道门,便绕过柜台,走到门前,伸手将门推开。 门后的空气中,充斥着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所造就的气味,看来这里是用来存放香料的库房。或许是为了避光,库房的四面墙上都没有窗,导致整间屋子都是黑漆漆的。沈时溪吹燃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将身前的一方小小天地照亮,随后便领着赵云衿往里走。 库房内摆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柜子,将整个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沈时溪举着火折子从左往右细细查看,竟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头,直接朝最后一排柜子走去。 没走几步,沈时溪便停住了,他垂头看向地面,喃喃地吐出两个字:“果然。” 赵云衿嗅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便知道情况不妙。她从沈时溪身后探头去看,见到两个人垂头耷脑地背靠柜子坐在地上,他们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看上去毫无生气;在他们的衣服上还有大片刺目的暗红色污迹,那是早已干涸的鲜血。 不必搭脉也能知道,他们已经断气了。 赵云衿顿时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他会把铺子熏得那么香,原来是为了掩盖血腥气。” 沈时溪赞同地点点头,随即蹲下身,用火折子照着两位死者的脸仔细观察。他见到两位死者面色惨白,脖颈间皆有一道血痕,应该是被人一刀割断了颈部的动脉。他又伸手摸了摸死者的四肢以及胸腹,发觉死者的全身都已变得僵硬,便回头对赵云衿说道:“他们全身僵硬,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了。” 赵云衿闻言,也蹲下身来看,她发现两位死者是一老一少,年纪大的那位和他们先前见到的“吴掌柜”长得很像,只不过“吴掌柜”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而死者的眼睛则是圆圆的杏眼;年纪小的那位细皮嫩肉的,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他与年长者在眉眼间有些相似。 “看来他们就是吴掌柜和他的侄子了。”赵云衿顿了顿,接着分析道,“既然他们已经死了两个时辰,那么刚刚与我们对话的人,就是易容成吴掌柜的凶手了。” 沈时溪皱眉说道:“他杀了人,不仅不逃走,还易容成吴掌柜的样子在这里等我们,企图用假消息混淆我们的视线,真是胆大。” “这算什么,挑衅吗?”赵云衿越想越气,鼓起腮帮子说道,“他最好是别被我抓到,否则······” “阿爹,堂哥,我送饭来了,你们在哪儿啊。”赵云衿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库房门外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 他们朝库房门口看去,见到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循着光走来。赵云衿下意识地将沈时溪举着的火折子推远一些,使得两位死者重又陷入黑暗。 男孩见到有陌生人在,便没有走近,他看着隐在黑暗中的两个人影,试探性地小声喊道:“阿爹,堂哥?” 被他呼唤的两人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他。 男孩得不到回应,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他的目光从赵云衿和沈时溪的身上扫过,随后陷进地上的那滩鲜血里。 愣怔片刻过后,男孩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随后叫喊着要往自己父亲的身上扑。 可惜他没能成功,因为赵云衿将他一把拉住,顺势搂进了怀里。 “别过去。”赵云衿在男孩耳边轻声说道。 男孩呜呜哭着,问道:“地上……为什么有那么多血,我爹和堂哥,是不是已经……死了?” 赵云衿犹豫良久,才开口答道:“不是的,他们刚刚和坏人打了一架,实在太累了。你乖乖的,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好吗?” “真的?”男孩的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希冀。 “当然是真的。”赵云衿心虚地避开男孩的目光,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吴小川。”男孩答道。 “小川,你还有别的亲人吗?”赵云衿又问道。 吴小川扳着指头数道:“嗯,我还有祖母、娘亲、大姐姐、二姐姐。不过,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嫁人了,家里就只剩祖母,爹娘和我了。” 赵云衿爱怜地揉了揉吴小川的脑袋,说道:“你先回家去陪你祖母和娘亲,等你阿爹和堂哥睡醒了,自然会回家的。” “哦。”吴小川听话地朝赵云衿点点头,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随后说道,“我把晚饭放在外面的桌子上了,等他们睡醒了,你要提醒他们吃饭啊。” 赵云衿看着吴小川那副懂事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好,我知道了,你快回家吧。” “嗯。”吴小川答应着,转头看了一眼在黑暗中的父亲,随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听着吴小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赵云衿的心里渐渐泛起一阵酸楚,她看向早已亡故的两人,眸光暗淡:“如果我们没有追查这件事,或许他们就不会死了。” 沈时溪怜惜地看着赵云衿,安慰道:“你不必自责,做错事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可是,我还骗了小川。”赵云衿说着越发自责起来,“我真傻,那么容易被拆穿的谎话都能说得出来。等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定会更难过的。” “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再通知长安县衙的人来处理此事。放心,我会让他们尽量瞒住小川的。”沈时溪说着便站起身来,随后向赵云衿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赵云衿仰头呆呆地看着沈时溪,突然觉得他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是那么的温暖,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她握住沈时溪的手,借着力道站起身来,可才迈出一步,便停住了。 “怎么了?”沈时溪问道。 赵云衿略带尴尬地笑了笑,答道:“呃,蹲的时间太久,腿麻了。” 沈时溪愣了愣,随后弯起他那好看的眉眼,露出几分笑意来:“我扶你出去坐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昏黄的火光太过温柔,赵云衿竟从沈时溪的眼神中瞧出几分宠溺来,她微微偏过头,藏起羞怯之态,轻声应道:“好。” 第五十八章 对策 他们走出廖记香铺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周围的几户民居里亮起烛火,透出融融的暖意。有几个孩童举着折纸风车笑闹着从赵云衿的身边跑过,一派天真烂漫,似乎永远不会知道忧愁为何物。 这样热闹而又美好的氛围并不能平复赵云衿那郁郁不安的心情,因为在她的心里,还有一个谜题未被解开:幕后之人肆意滥杀,这固然可恶,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一下子就将所有知情的人都杀光,反而总是赶在她和沈时溪到来之前将人灭口。难道是因为他尚有仁慈之心,不忍轻易夺人性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的追查岂不就成了这些人的催命符?又或者…… “在想什么?”沈时溪偏头看向赵云衿,问道。 “我在想,明明那人有很多时间可以毁灭罪证,为什么偏偏要赶在我们之前动手呢?恐怕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那么简单吧。”赵云衿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小声答道。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沈时溪绕过面前的一个胡饼摊,继续轻声说道,“上回苏秦死得突然,我便怀疑幕后之人可能并不清楚有多少人牵涉其中,所以直到我们查到苏秦的时候,他才匆忙派出杀手灭口。可是,今日吴掌柜的死却显然是经过了精心谋划,似乎他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赵云衿想了想,说道:“你的猜测有些道理。也许他当初并不知道胡人的全部计划,将他们灭口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所以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他知道了我们想要找苏秦打听消息的计划,便赶忙派出杀手灭口。可能是因为我们很快就到了沁芳阁,杀手为了避开我们,只得匆匆逃离,甚至来不及确定苏秦是否真的死了。正是因此,杀手才会相信我说的话,返回来再次动手。 而吴掌柜的死,则是他为我们设下的一个局。他知道我们不会轻易放弃,所以并没有让人毁掉由吴骆保管的账簿,而是借此引导我们去找在廖记香铺扮做吴掌柜的杀手。这样一来,只要杀手遮掩得巧妙,我们就会顺着他给的线索查下去,最后彻底走入死胡同。”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沈时溪对赵云衿的推断表示赞同,随后面露忧思,“只是,如今我们已经打草惊蛇,恐怕不能再贸然查下去了。” 赵云衿“嗯”了一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沈时溪垂眸思索一番,答道:“虽说如今的局势对我们不利,但是只要还有人监视着我们,就一定会露出马脚,我们只要耐心地等就是了。” “这样也好。”赵云衿看着几位胡商赶着骆驼从她身边经过,说道,“虽然我不清楚他和那帮胡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我希望他能就此收手。” “但愿如此。”沈时溪缓缓说道。 正在此时,赵云衿突然感受到了某个人的目光,她抬眼看去,见到自家的看门人阿来正手握扫帚站在街上,一边心不在焉地扫地,一边偷偷地朝他们这里看。而当赵云衿与阿来目光相接,阿来便立马垂下头背过身去,心无旁骛地扫起地来。 眼见赵府的大门近在咫尺,赵云衿便停下脚步与沈时溪告别,随后向自家府门走去。 还没进门,赵云衿就见到阿来拿着扫帚来到自己身边,明显是一副好事者的模样:“二小姐,他不就是上回夜里送你回来的那个沈将军吗?” “是啊,怎么了?”赵云衿随口问道。 “他会不会是未来姑爷?”阿来的话问得没头没脑。 赵云衿听到阿来的话愣了愣,随后佯装恼怒,斥道:“阿来,我平日待你太好了是不是,连这种胡话都敢说了。” “不是吗?”阿来困惑地摸了摸后脑勺,接着说道,“可我瞧着,你们挺登对的啊。” 赵云衿看着阿来,淡淡地威胁道:“你还说,这月的月俸不想要了?” 阿来是个铁公鸡,最着紧的就是钱,他一听赵云衿要扣他月俸,立马投降:“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 赵云衿见阿来“心服口服”地做了保证,便笑着问道:“阿来,你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吗?若是没有,我可就回房去了。” “没了没了,我不问了。”阿来抱着扫帚退到一边,委屈巴巴地继续扫起地来。 赵云衿看着阿来扫地时那副过于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一笑,随后便提步踏进府门,径直朝后院去了。 赵云衿回来得晚,已经过了同家人一起吃晚饭的时辰。她去父母房里问了安,便回到自己房里去。 明枳和锦书等了赵云衿许久,一见她回来,便赶忙迎上去,问道:“小姐,可要用晚膳?” 直到此时,赵云衿才终于感觉到疲惫,她走到榻边坐下,神色恹恹地答道:“我今日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东西。” “小姐,便是没有胃口,也该吃一些。”锦书给赵云衿端来一盏热茶,建议道,“今日厨房里炖了羊肉汤,不如就让姚娘用羊肉汤做碗汤饼来?” 赵云衿捧着茶盏靠在软垫上好好考虑了一下锦书的建议,随后点头说道:“也好,就吃汤饼吧。” 见赵云衿点了头,锦书便出门去找姚娘。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饼就被锦书端上了桌。 赵云衿吃完汤饼,便坐回榻上,随手拿起一卷书来看。不知是因为书中记载的内容太过枯燥,还是因为晚饭吃得太饱,她看着书卷上的字,竟然犯起困来。她将手中的书卷搁在榻边,撑着额头看着跳动的烛火发了一阵呆,随后便起身梳洗一番,上床歇息去了。 虽说赵云衿的身体确实是困倦得很,可是当她上了床以后,她的头脑却变得异常清醒,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今日的见闻,企图找出一些被她忽略掉的细节。可惜她没能想起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反而在一次次的回忆中让大脑越发疲累。就在她将要彻底沉入梦乡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的,将她的梦境搅得很不安宁。 因而,对于赵云衿来说,这个春日的夜晚是在她的半梦半醒之间度过的。 次日清晨,早早来到大理寺门外的赵云衿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她昏昏沉沉地下了马,然后习惯性地转过身,向顾庭挥手道别。 而顾庭的反应却不同以往,他叫住正要走进大理寺的赵云衿,小声问道:“小姐,明日就是初十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第五十九章 借势 “明天?”赵云衿眼中的迷茫一闪而过,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顾庭闻言,一时默然,他垂头看着赵云衿,脸上流露出对她这种不靠谱行为的难以接受。 “让我好好想一想。”赵云衿很快便从懊恼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她负手踱步到皇城边,随后回过身来,一脸认真地同跟在她身后的顾庭探讨道,“依你看,他们会在哪里设伏?” 顾庭略一思考,便答道:“启夏门外五里的范围内地势开阔,官道笔直,虽然周围有密林,但是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动城门监,所以他们一定不敢在那里埋伏。再往南行,官道便向西南折去,等到与另外两条官道交会之时,才会恢复为笔直向南的直道。在那拐角附近有林木掩映,恰巧能挡住城门守卫的视线,在我看来,他们很可能会在那里设伏。” 赵云衿想了想,问道:“官道附近可有高地?” “离那条官道最近的高地便是凤栖原了。”顾庭答道。 赵云衿接着问道:“那么,在凤栖原上能看得见官道上的情形吗?” 顾庭点头答道:“那是自然。” “好,我知道了。”赵云衿笑了笑,好似成竹在胸,“你也忙了不少时日,今日就歇着吧,其余的事,我自有安排。” “好。”顾庭躬身一揖,转身退开了。 赵云衿没再多说什么,她再一次向顾庭挥手道别,随后便进了大理寺。 对赵云衿来说,给驸马孙昶施加心理压力,迫使其再动杀心,只是她计划之中的一个环节,而在这场博弈中取得主动权,进而给孙昶一个不轻不重的打击,才是她要实现的真正目的。 而赵云衿要实现这个目的,恐怕就免不了要借一借左金吾卫那阵东风了。 “赵司直。” 就在赵云衿一边想着该如何去借东风,一边缓缓走向开明堂的时候,一声呼唤从她的侧前方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时间,赵云衿有些恍惚,因为她听出那个声音属于沈时溪。 可是,沈时溪怎么会一大早就出现在大理寺呢? 赵云衿满怀疑惑,她抬头向侧前方看去,果然见到沈时溪面上带笑,正步履生风地向她走来。 “沈将军。”赵云衿象征性的朝着沈时溪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后停下来,问道,“这么早就来大理寺,可是昨夜出了什么事?” 不过片刻功夫,沈时溪已然走到了赵云衿面前,他停在离赵云衿两步远的地方,摇头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昨夜捕得一个逃犯,我今日带人将他押来罢了。” “哦,这样啊。”赵云衿说着看了一眼跟在沈时溪身后的两位街使,随后装出一副突然想到什么的样子来,说道,“正巧,我有件事想向你打听打听,耽搁你一会儿,行不行?” “当然可以。”沈时溪爽快地答应了,随后转身对两位街使说道,“你们先回官署去吧。” “是。”两位街使应承着,很快便离开了。 “昨晚没睡好?”赵云衿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时溪倒是看着她先发问了。 “啊?”赵云衿愣了愣,随后摸了摸自己的脸蛋,说道,“又被你发现了。” “是为了吴小川吗?”沈时溪问道。 “也不全是为了他。”赵云衿顿了顿,转而问道,“对了,小川他怎样了,你可有瞒住他父兄的死讯?” 沈时溪答道:“嗯,我告诉他,他的父亲和堂兄受伤太重,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静养,所以他会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们。” “他相信吗?”赵云衿又问道。 沈时溪答道:“起初,他是不太信,后来听到他母亲也那样说,也就信了。” 赵云衿思忖着,喃喃说道:“希望真的能瞒住他吧。” “你刚才说要向我打听的,就是这件事?”沈时溪问道。 赵云衿摇摇头,略显为难地开口道:“其实,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沈时溪说完这话,见赵云衿依然不开口,便笑着负起手来,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接着说道,“不过,如果你想问的是皇室秘辛,那我可不能奉告。” 赵云衿听了这话,眼中浮出淡淡的笑意来:“我才不想问什么皇室秘辛呢。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明日是不是会出城巡查。” 沈时溪点点头,说道:“没错。” “为何事巡查?”赵云衿问道。 “例行公事罢了。”沈时溪答道。 “陈大将军和晏将军都会去吗?”赵云衿接着问道。 沈时溪不明白赵云衿为什么会问这些,但还是回答道:“陈大将军一向不理城外巡查之事,晏将军明日则要休旬假,应该都不会去。” “哦。”赵云衿心里有了底,便又问道,“你们明日什么时候出城?” “应该在巳时前后。”沈时溪看着赵云衿在心里打起小算盘的模样,不由得问道,“你问这些,是有什么打算?” 赵云衿眨动着大眼睛,狡黠一笑:“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要是真想知道,明日出城之后就在凤栖原上多待一会儿,看看官道上的情况,说不定就会有所发现呢。” 面对赵云衿的避而不答,沈时溪也不恼,反倒笑了笑,接受了她的邀约:“好,明日我就去凤栖原上看一看。” 一听沈时溪这样说,赵云衿不由得心情大好:“就这么说定了。” “嗯。”沈时溪脸上的笑容和昨天的一样,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宠溺。 这时,天色已渐渐亮起来,周围来来往往的同僚也越来越多,赵云衿生怕再这样聊下去会惹人闲话,便与沈时溪告了别,匆匆往开明堂去了。 等到赵云衿进了开明堂,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便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定在自己的身上。她转头去看,见到李晗侧着身子半靠在书案的边沿,用左臂支在案上撑着额头,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赵云衿被李晗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道:“李姐姐,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晗微微笑着不答话,反而越发认真地看着赵云衿,随后缓缓摇头,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云衿,你不太对劲。” 第六十章 戏谑 “啊?”赵云衿听得一头雾水,她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没瞧出有什么不妥,便抬头问道,“哪里不对劲?” 李晗扫了一眼周围的同僚,见他们皆伏案忙于公务,便压低声音说道:“刚才你和沈将军说话的时候,我在你身后喊你,你竟然没听到。” 赵云衿歪着脑袋回想了一下,随后心念一转,开口否认道:“瞎说,你哪有喊过我啊。” 赵云衿能够表现得如此理直气壮,是有充分根据的:在她想来,就算是她一时耳背,没听到李晗喊她,可沈时溪耳力那么好,不可能也听不到。所以,一定是李晗在诈她。 “是了,我确实没有喊你。”李晗笑了笑,然后用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夸张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看起来像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还好还好,你还没有被沈将军给迷了心窍。” 赵云衿听出李晗话中的戏谑之意,这才明白李晗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原来都是在打趣她。为了免于成为李晗八卦的对象,她赶忙解释道:“李姐姐,你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同沈将军谈些公事罢了。” “哦,原来是谈公事啊。”李晗悠悠地说着,语气中那打趣的意味更浓,显然是不相信赵云衿说的话。 “当然是谈公事了,不然还能说什么。”赵云衿可不希望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她故作平静地避开李晗那双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低下头翻开书案上的卷宗看了两眼,随后抬头喊住正要出门的一个书吏,对他说道,“章书吏,等你得了空,叫卢纪和曹孚来见我。” 章书吏答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赵云衿便又垂下头去假装忙碌,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着,希望李晗能就此止住话头。 好在李晗行事有分寸,眼见赵云衿不愿多说,便抿唇笑了笑不再开口,算是放过她了。 章书吏走了没多久,卢纪和曹孚便匆匆进了开明堂的门,等他们来到赵云衿面前,卢纪便主动说道:“赵司直,昨日我与曹孚去了两县府衙调看案卷,并未发现近期有与死者类似的女子失踪。” “当真连一个符合条件的人都没有吗?”赵云衿问道。 卢纪点点头,随后提出了一个想法:“虽说城内没有类似的失踪人口,可是城外还有几百户人家,是否该去问问他们?” “不,先不要盲目扩大范围。或许死者的亲友并不认为她是失踪了,所以才没有向官府报告。”赵云衿一边思考着,一边习惯性地用左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几下,随后说道,“你们多带上几个人,先去平康坊的妓馆和城内大户家中查问。若是查不出,便去中产之家查问。如果这样还不能确认死者的身份,再出城去问也不迟。” “是,我们这就去查。”卢纪和曹孚受了命令,见赵云衿朝他们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赵云衿看着卢纪和曹孚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便赶忙出声叫住他们:“等一下,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们。” 卢纪和曹孚折返回来,等着听赵云衿接下来要说的话。 等到二人走到近前,赵云衿才说道:“除了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些以外,死者还有别的特征:她的右腿膝盖上方有一块一寸长的胎记,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你们多留心一下,如果有哪家的姑娘符合这些条件而又行踪不明的话,十有八九就是死者了。” 卢纪和曹孚点头应了,随后便告退离开。 他们二人刚走,宋少游便从外面回了开明堂,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转过身来一脸神秘地对赵云衿和李晗说道:“我回来的时候,见到几位大理丞神情严肃地在路上走,一边走还一边小声谈话,你们猜,他们是要干什么去?” 赵云衿有些好奇,正想发问,却见到李晗露出知情者的微笑,开口说道:“我还以为你见到什么了,不就是太子要亲自督问各位大理丞处理积案的进展嘛。” 宋少游吃惊地看着李晗,问道:“这事儿你都知道了?” “在这大理寺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几件能逃过我的眼睛。”李晗得意地说着,末了还有意无意地瞟了赵云衿一眼。 宋少游不明就里地看了看李晗和赵云衿,觉得赵云衿神色有异,却也看不出来是为了什么,只好说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我就不说了。” “别啊,宋司直,我还不知道这事儿呢。”赵云衿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问道,“如今是三月,远远没到考核政绩的时候,太子怎么就突然关心起积案来了?” 宋少游被问住了,他挠了挠头,说道:“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或许是至尊的意思吧。” 赵云衿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可毕竟事不关己,她便没再多想,埋头看起从刑部移送来的案卷。 时间一晃便到了下午,伏案许久的赵云衿刚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就见到太子杨承奕的随从卫冉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说道:“赵司直,太子殿下有请。” “只叫我一个人去吗?”赵云衿问道。 “没错,请您跟我来。”卫冉答道。 赵云衿一心只想知道杨承奕单独找她去是要说些什么,因而一路上都是心不在焉的。直到卫冉在她前头停下脚步,她才猛然发现杨承奕这回并不在茶室中,而是在致一阁。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致一阁才是杨承奕在大理寺中处理公事的地方。只不过,杨承奕身兼数职,不常来大理寺,就算是来了,也更喜欢去茶室待着,这才让致一阁成了大理寺中最为可有可无的地方。 赵云衿没来得及多想,便听到卫冉向门内禀告:“殿下,赵司直到了。” 很快,门内传出了杨承奕的声音:“让她进来。” “是。”卫冉答应着,伸手替赵云衿将门推开,对她说道,“请进。” 赵云衿不太情愿地进了致一阁的门,见到其中布置着文人字画、各式摆件,处处不染纤尘,可见负责洒扫的杂役来得有多勤。而久未出现的杨承奕此时正端坐于书案之后,在用朱笔批公文。 “殿下,您找我?”赵云衿主动说道。 “嗯。”杨承奕抬眼看了看赵云衿,随后用笔杆指了指自己下首的一个位置,说道,“你先坐会儿。” “是。”赵云衿听话地坐下,然后垂下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的地面看,一双手紧紧地交叠在膝头,紧张得像是在等待一场关乎她职业生涯的面试。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室内蓦地响起一声轻笑,将处在半神游状态的赵云衿吓了一跳。她转头看向罪魁祸首,却见杨承奕连头都没抬,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说道:“怎么,你很怕我?” 第六十一章 前尘不知 杨承奕的语气温柔和缓,全然没有太子的威严,却反而令赵云衿感受到了久违的不安:从前的赵云衿和杨承奕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我不该怕他吗? 赵云衿没有时间细想,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当然不怕。” 然而,赵云衿的话一进到杨承奕的耳中,便暴露出她的口不对心,尤其是“当然”二字,听起来轻飘虚浮,像是她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刻意加上去的。 杨承奕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显然是发现了赵云衿的口是心非。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拆穿,而是继续伏案批着公文。 等到将手头的一份公文批完,杨承奕才将朱笔搁下,他抬起头来饶有兴味地看着赵云衿,问道:“你是真的不怕,还是不敢承认?” 赵云衿这下是发现了,杨承奕不光在看问题的时候角度刁钻,就连问个话都爱给人出难题。 就不能多给我几个选项吗?赵云衿默默地在心中哀叹。 赵云衿当然是不敢把心里的埋怨说出口的,她好好动了动脑筋,随后便露出敷衍上司时常用的笑容来,反问道:“殿下广施仁义,恩泽万方,下官怎么会怕你呢?” 这是在偷换概念。 杨承奕没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后抬起右手扶住额头,顺便用大拇指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显出一副很头疼的样子:“和刚来的时候一样。” 杨承奕自言自语的声音太小,饶是赵云衿竖起了耳朵,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可赵云衿的直觉告诉她,杨承奕刚刚说的话一定非常重要,得问清楚才行。 于是,赵云衿便将上半身稍稍前倾,充分显示出洗耳恭听的诚意来:“殿下,你说什么?” “没什么。”杨承奕不愿多说,他放下扶额的手,转而向赵云衿问道,“以前的事情,你真的全都忘了?” 赵云衿被杨承奕这么一问,顿时感到一阵心虚,她装出遗憾的样子,尽量平静地答道:“是,从前的事情下官都不记得了。” 杨承奕闻言,沉默了片刻,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失落:“不要紧,你总会想起来的。” 或许,连杨承奕自己都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在安慰谁。 赵云衿不明白杨承奕眸中的失落之色从何而来,正在她想着该对此作何反应之时,她听到杨承奕开口说道:“饿不饿?我让东宫的厨子做了透花糍,是你最喜欢的。” 赵云衿不敢置信地顺着杨承奕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自己右手边的几案上摆着一碟被她忽视了的透花糍。 他连我喜欢吃什么都知道? 赵云衿一边想着,一边愣愣地看着那碟透花糍,在她的脑子里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闪过,可是没有一个能够解释杨承奕今日的种种反常。 杨承奕见赵云衿一脸犹疑地看着那碟透花糍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不吃,怕我给你下毒?” “下官怎敢如此揣度殿下,不过是得蒙恩赐,受宠若惊罢了。”为表诚意,赵云衿拿起一块透花糍咬了一口,由衷赞道,“宫中御厨的手艺果然是不一般。” “你喜欢便好。”杨承奕露出欣慰的神色来,接着说道,“今年御苑的樱桃熟得早,我让人送些到你府上去。” 不知怎么的,杨承奕说话时的神情竟然让赵云衿恍惚了一瞬,她觉得自己此刻并非在大理寺与上司谈话,而是在太子东宫做客。 好在赵云衿没有走神太久,她很快便认清自己的处境,随后恭敬又客气地回应道:“多谢殿下赏赐。” 杨承奕闻言却皱了皱眉头,似乎是为赵云衿客气疏离的态度而感到不满:“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是,下官记住了。”赵云衿顺从地应承下来。 杨承奕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什么?这就让我走了?他到底喊我来做什么?罚坐、吃糕点,还是陪他闲聊? 赵云衿压下心中的一个个疑问,正要起身告退,却见到杨承奕正含笑打量着她,说道:“你一定是在想:这个太子好奇怪,把我喊过来,却又不说什么正经事,只顾和我闲聊,简直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赵云衿惊讶地发现杨承奕的“读心术”竟然如此之准,但她绝不可能承认那些正是自己的心声,只好嘴硬地否认道:“下官只知道,殿下做事自有道理,是下官愚钝,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我做事,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杨承奕笑得狡黠,他不仅不领情,还亲手将赵云衿为他搭好的台阶给拆了,“让人找你过来,不过是因为我想见见你。” 赵云衿被杨承奕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得连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她不敢去猜杨承奕的话里有几分真心,只是觉得非常后悔,后悔自己刚才没有立刻起身告退。 “殿下贵为太子,无论想要见谁,自然都是能见的。”除了装作听不明白,赵云衿别无他法。 杨承奕似乎早就料到赵云衿会这样避重就轻,因而他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反倒是笑着“威胁”她:“若是还不想走,我不介意留你一同用膳。” 赵云衿一听这话,赶忙起身,客套道:“殿下日理万机,下官不敢叨扰,这便告退。” “嗯。”杨承奕应了一声,便见到赵云衿像只侥幸逃离虎口的兔子一般,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很快,赵云衿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外,而杨承奕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徒留几分苦涩。 没过多久,赵云衿就回到了开明堂。她发现里面冷冷清清的,只剩下严文涛还在埋头办公。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严文涛抬起头来,看着赵云衿问道:“赵司直,你还没走啊?” “嗯。”赵云衿一边应着,一边走向自己的位置,说道,“我回来把案卷收拾好再走。” 赵云衿很快便将桌上的案卷收拾齐整,她见严文涛还在忙碌着,便同他告了别,轻手轻脚地出了开明堂。 顾庭已在大理寺门外等了许久,一见到赵云衿出来,他便关切地问道:“小姐,今日可是很忙?” “倒也不是。”赵云衿看见顾庭,就想起明日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接着说道,“回府以后到我房里去,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好。”顾庭点头应道。 第六十二章 不喜 不过两刻钟,赵云衿已回到了房里,她让顾庭在自己对面坐下,随后说道:“我打听过了,明天左金吾卫会在巳时前后出城,你留意一下他们的动向,等他们都出了城,我们就出发。” 顾庭认真地听着,随后应道:“好。” “对了,孙府守卫的腰牌还在你那儿吗?”赵云衿问道。 “嗯,我一直随身带着。”顾庭说完这话,便将手探入怀中,想要找出腰牌来。 赵云衿见了,赶忙说道:“不必拿出来了,在你那儿就好。” 顾庭闻言便不再去找腰牌,而是将手放回了膝上。 赵云衿见顾庭在等着自己开口,便接着说道:“明日若是能捉到活口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行,就好好利用一下那块腰牌。毕竟,我冒着危险被人刺杀一回,总得让幕后黑手付出点代价嘛。” 顾庭点点头,说道:“小姐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赵云衿点了点头,没有立刻接话,她双手托腮,好好思索了一番,才继续说道:“软甲可都备好了?” “都备好了,明日我会提醒他们穿上。”顾庭答道。 “你也别忘了穿。”赵云衿的语气中透着关切。 顾庭愣愣地看了赵云衿一眼,随后垂下眼眸,说道:“我记得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 赵云衿还没把话说完,就听到有人敲了两下门,在门外说道:“二小姐,我是墨兰,夫人让我给你送些东西来。” “好,你等一会儿。”赵云衿大声回应了墨兰,然后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对顾庭说道,“你明日可要多加小心。” 顾庭重又抬眼看向赵云衿,说道:“小姐,你该多顾着你自己才是。” “我才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呢。”赵云衿展颜一笑,接着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顾庭看着赵云衿的笑脸晃了晃神,随后郑重其事地承诺道:“是,我一定会保护好小姐的。” 赵云衿看着顾庭那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一声,说道:“哎呀,顾庭,你别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嘛。说不定,那些匪徒的功夫练得根本就不到家,还没等你活动开筋骨呢,他们就已经被打趴下了。” 听着赵云衿宽慰他的言语,顾庭脸上的严肃神情顿时冰消瓦解,他垂下头弯起嘴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大概过了两个弹指的功夫,顾庭突然想起墨兰还在门外等着,他便匆匆站起身来,说道:“小姐,既然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好。”赵云衿应道。 候在门外的墨兰左手提着一个金漆食盒,右手提着一个小竹篓,正在与锦书和明枳小声聊着天。一见顾庭开门出来,她就同顾庭打了声招呼,随后迈步进了屋,对赵云衿说道:“二小姐,刚才太子殿下派人给老爷送来一筐樱桃,夫人知道你爱吃,亲自挑了一篓子最新鲜的,让我送过来。” 赵云衿听了墨兰的话,奇道:“你是说,太子殿下送了一筐樱桃给爹爹?” “对呀,是太子殿下的亲卫送来的,说是给老爷尝尝鲜。”墨兰顿了顿,接着说道,“说起来,太子殿下可真是慷慨,樱桃这么贵重,他竟送了满满一大筐子来,少说也得有二十斤呢。” 赵云衿捧着茶盏想了想,随后喃喃自语道:“他倒是考虑得周到。” “二小姐,你在说谁?”墨兰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赵云衿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看墨兰提着的金漆食盒,转而问道,“那是谁送来的?” 墨兰顺着赵云衿的目光看了一眼食盒,答道:“这个是和樱桃一起送来的,不过呀,是单单给二小姐你一个人的。” “有劳你走这一趟了。”赵云衿同墨兰客气了一句,随后对锦书说道,“锦书,还不快把东西收下。一直让墨兰提着,成什么样子。” 锦书连忙应了,然后向墨兰伸出手,说道:“墨兰姐姐,交给我吧。” 墨兰一边把提着的东西都递给锦书,一边对赵云衿说道:“二小姐这样客气,真是折煞我了,这些本就是我分内的事儿。” 见赵云衿抿唇笑了笑没说话,墨兰便接着说道:“二小姐,夫人那里已经传饭了,可要去用膳?” 赵云衿摆摆手,说道:“不了,我今日胃口不佳,只想喝碗清粥。” 墨兰一听这话,便识趣地说道:“既是如此,我就不扰二小姐休息了。” 赵云衿点点头,说道:“嗯,你回去吧。” 待墨兰走了,明枳便看着桌上的食盒,兴冲冲地建议道:“小姐,可要看一看食盒里装了什么?” 赵云衿兴致不高,却也说道:“那就打开看看吧。” 食盒一共有两层,明枳先将上层的盖子揭开,就见到里面装着一碟外皮半透明、内里裹着鲜红樱桃酱的小点心。 “小姐,是你喜欢吃的樱桃毕罗。”明枳一边将上层食盒拿开,一边说道。 “哦。”赵云衿淡淡地应了一声。 明枳又看了看食盒的下层,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盛满了新鲜樱桃的琉璃盏和两个分别装着乳酪和蔗浆的瓷碗。 见到这些,明枳不禁感叹道:“太子殿下对小姐可真是用心,连做樱桃酪的乳酪和蔗浆都备好了。” 赵云衿闻言却皱了皱眉头,说道:“明枳,这话可不能乱说,有损太子殿下的清誉。” 明枳瞧出赵云衿是真的不高兴,忙不迭认错道:“是,我再也不说这话了。” 赵云衿没再说什么,她看着杨承奕派人送来的两道甜点,心中愁绪万千,好半晌,才开口问道:“采薇他们爱不爱吃这些?” “孙小姐和孙少爷都爱吃这些。”锦书答道。 赵云衿毫无留恋地将目光从甜点上移开,说道:“那就送去给他们吃吧。” 明枳看着赵云衿,觉得她的态度很是反常,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你往常不是很喜欢这些的吗?” 赵云衿缓缓摇了摇头,像是狠下心要与过去决裂:“我现在不喜欢了。” “哦。”明枳并不明白赵云衿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但还是顺从道,“我这就给孙小姐和孙少爷送去。” 明枳很快就提着食盒出去了,而锦书也被赵云衿以想喝鸡丝粥为由支开。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了赵云衿一个人。 许是因为安静的时候更适合思考,正撑着脑袋发愁的赵云衿突然想起杨承奕今天问她的那个问题: “怎么,你很怕我?” 是的,我很怕你,我怕你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室身份,我还怕你藏在话里的弯弯绕绕,我更怕,从前的你我之间真有什么不寻常的牵扯。 只可惜,杨承奕永远也不会听到这个回答。 第六十三章 请君入瓮(上) 次日清晨,锦书来赵云衿屋里想要喊她起床,却发现她的眼神清清亮亮的,早就醒了。 “小姐,好不容易到了休沐的日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锦书关心道。 “我已经睡够了。”赵云衿说着便坐起身来,向锦书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现在是辰时了。”锦书来到赵云衿床边候着,问道,“小姐可要起身梳洗?” 赵云衿“嗯”了一声,说道:“给我拿一套深色的胡服吧,耐脏。” 锦书一听赵云衿的要求便笑起来,问道:“小姐,难道你今日出城是要去玩泥巴?” 赵云衿听了扑哧一笑,嗔道:“亏你想得出。” 锦书本就没把自己的玩笑话当真,她掩嘴笑了笑,随后从衣橱里找出一套黑色的胡服给赵云衿看:“喏,这一套最耐脏了。” 赵云衿抬眼瞧了瞧,觉得这套胡服黑得十分纯粹,就算说它是夜行衣也不为过。 她忍不住质疑道:“我的审美居然是这样的?” “啊?”锦书没听懂,问道,“小姐,你说什么美?” “哎呀,那不重要。”赵云衿摆摆手,岔开了话题,“这个颜色太深了,有没有褐色的?” 锦书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有的,我去找找看。” 没过多久,锦书便托着一套褐色的胡服回到赵云衿的面前,问道:“小姐,这套怎么样?” 赵云衿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就它了。” 两刻钟过后,赵云衿便已梳洗妥当,吃过朝食,可以出门了。 此时,明枳进屋来帮着锦书撤下桌上的碗碟,她见到赵云衿正斜靠在榻上悠闲地看书,便问道:“小姐,你今日不是要出门吗?” 赵云衿抬眼看向明枳,答道:“是啊。” “那,你怎么还在看书呢?”明枳不解地看着赵云衿手中的书卷。 赵云衿看了一眼屋角的铜漏,答道:“因为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明枳疑惑道,“小姐你可是约了人?” 赵云衿笑了笑,含糊地答道:“算是吧。” 赵云衿那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明枳愈发摸不着头脑,她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看不透这个同她一起长大的小姐了。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锦书和明枳已将桌面收拾干净了,她们一人端起一个托盘正要往外走,就听见赵云衿说道:“收拾好了就回房歇着吧,我这里没什么事儿了。” “好。”二人一同应下,很快便端着托盘出去了。 眼见锦书和明枳都走了,赵云衿便低下头,继续看起手中的诗集来。 在之后的一个时辰里,赵云衿百无聊赖地拿着那本诗集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几乎要把里面的每首诗都给背下来了。就在她合上诗集,打算换本书看的时候,她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顾庭的声音:“小姐,该出门了。” “好。”赵云衿应了一声,随后起身整了整衣裳,开门出去了。 “他们出城多久了?”赵云衿匆匆朝府门口走去,顺便向顾庭问道。 “三刻钟前,我见到沈将军带着一队卫士从咱们坊门前经过。从他们行进的速度来算,此时应该刚出城。”顾庭答道。 “三刻钟······”赵云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说道,“让于伯驾车的时候快一些。” 赵云衿口中的于伯,是府中的车夫于得寿。 “是。”顾庭应道。 于得寿早已同一众护院候在了赵府门外,待赵云衿踏着车凳上了马车,他就将车凳放回车尾,然后向赵云衿问道:“二小姐,今日要去何处?” 赵云衿没有说明目的地,只是简单地吩咐道:“出了启夏门,沿官道一直走就是了。” “好嘞。”于得寿答应着,随后一屁股坐在马车的驭位上,手中长鞭利落地扬起又落下,令得马匹快速跑动起来。 此时将近巳时三刻,早已过了进出城的高峰期,因而,赵云衿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不到三刻钟,便已驶出了启夏门。 启夏门外车马稀疏,于得寿驾着马车,很快便来到了官道的拐角处。 才拐过弯,于得寿就见到一个衣衫褴褛、面有灰土的年轻妇人横卧在前方的官道上。他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妇人双眼紧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却看不出有哪里受了伤。 见此情景,于得寿急忙勒住马匹,对车内的赵云衿说道:“二小姐,有个妇人倒在官道上。” 在护院之中,有一人名为张放。张放有着一副热心肠,他见到有人倒地,没等赵云衿发话,就径自跑上前去查看情况。 到了妇人身边,张放便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接连呼唤几声,以此来判断她是否还有意识。 赵云衿在马车里被颠得晕晕乎乎的,故而反应慢了些。她听完于得寿的话,正想掀开车帘看看,就听到顾庭对她小声叮嘱道:“小姐,要小心了。” 听到这话,赵云衿便收回了刚握住车帘的手,轻声回应道:“你也是。” 于得寿本就与顾庭一左一右坐在驭位上,因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赵云衿和顾庭的对话。饶是如此,于得寿仍然不明就里,但他自知不该多问,只好扭头看向张放。 在张放的几声呼唤之后,倒地的妇人悠悠醒转,她的眼神中满是感激,衬得她整个人柔弱又可怜:“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小事而已。”张放伸手扶着妇人坐起身来,问道,“这位夫人,你怎么会倒在这里?” “因为……”妇人羞赧地垂下头去,嗫嚅道,“说来真是难为情,我来长安寻亲,半途被人劫了钱粮,只好一路走,一路行乞。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又累又饿,突然间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张放非常同情妇人的遭遇,正想安慰她几句,就见到妇人的袖中有寒光闪过。他没来得及反应,便感到有一个硬物重重地击在他的腹部,硌得他有点疼。他低头一看,是一把匕首。 妇人脸上的柔弱无辜此时早已消失殆尽,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把被软甲阻挡住的匕首,猛然意识到赵云衿今日是有备而来的。她张口想向同伴示警,却突然感觉到颈上一阵疼痛,随后便无知无觉,倒在了地上。 张放曾经押过两年镖,好歹有些江湖经验。他眼疾手快地用手刀将妇人打晕,随后便发现身侧的林子里乍然有惊鸟离枝。 张放心中一凛,赶忙站起身来,朝着马车的方向喊道:“不好,有埋伏。” 第六十四章 请君入瓮(中) 张放话音未落,林中树叶便簌簌作响,在弹指之间,有十来个手持利刃的男子从林中跃出,杀气腾腾地朝着赵云衿的马车而来。 赵云衿的随行护院们反应很快,他们一见这架势,立刻就从腰间抽出佩刀,一句废话都没说,迎着敌人的攻势便开始了回击。 而作为车夫的于得寿就没有护院们那样应对自如了。他做了许多年车夫,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茫然无措,只会哆哆嗦嗦地挪到马车的车门前,背靠着车门发抖。在那一瞬间,有好多东西从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逃走,只剩下顾庭跳下马车后跟他说的一句话:“你留在这里,保护好小姐。” 待在马车里的赵云衿除了没有发抖以外,并不比于得寿镇定多少。虽说她早已将今天可能会遇到的情况设想过许多遍,可当她真真切切地面对着一场刺杀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就突然具象起来,成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舌。它在打杀声中苏醒于赵云衿的心底,随后循着直觉缓缓地用自己冰凉的躯体一圈一圈地缠上赵云衿的心脏,令她浑身发寒。 此时的赵云衿不敢掀开车帘去看,只能依靠耳朵来判断车外的情况。也正是因此,她的听觉被放大,不仅是兵刃相击的铮鸣声令她感到心惊肉跳,就连再寻常不过的风声,在她听来都有几分能够割破皮肉的锋利感。 突然,赵云衿的心跳空了一拍,因为她清楚地听到马车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一响,随之而来的,是马车的大幅度晃动。不用问,一定是有人跳到了马车上。 正在与人缠斗的顾庭也听到了那声响动,他匆忙脱身回援,就见到一支弩箭从于得寿的头顶飞过,向着一个杀手的胸膛而去。“噗”的一声,那支弩箭精准无误地没进杀手的心口。鲜血旋即喷射出来,溅在车门以及于得寿的幞头上,吓得于得寿惊呼一声,愈发把身体缩成一团,恨不得就此变成个刺猬。 与此同时,中箭之人身形一僵,只能勉强维持住挥剑斩向于得寿的动作。死亡来得如此之快,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而他对此毫无办法,唯有被动接受。不出一个弹指,他便已站立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时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在他逐渐散大的瞳孔中残存着的,是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凤栖原下,一位金甲将军手持寸弩,带着一队卫士策马而来。道上沙尘滚滚,皆是马蹄踏起的尘土。 顾庭眼见危机暂缓,便松了口气,他闪身避开朝他后背刺来的利剑,随即回过身,利落地挥刀砍去。只听“当啷”一声,一柄铁剑落在地上,而它的主人则仓惶后退数步,捂着右臂的伤口痛呼出声。 比起放下心来的顾庭,赵云衿此刻可谓是提心吊胆。她看不到车门外的情况,却清楚地听到了于得寿的那声惊呼,据此,她很自然地做出一个推测:于得寿已遭逢不幸,而杀害他的人很快就会冲进马车。 想到这儿,赵云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一边紧张地盯着车门看,一边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若是待会儿有人杀进来,绝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可奇怪的是,赵云衿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始终没见什么动静。就在她疑惑之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在她耳畔由轻变重,让她不自觉地舒出一口气。 她知道,是沈时溪来了。 陷入混战的众人也听到了马蹄声,但没人因此而松懈。不仅如此,杀手们为了能尽快完成任务,竟还越发不要命地冲杀起来。 就在其中一个杀手持剑奔向马车之时,又一支弩箭从沈时溪的寸弩中射出,眨眼间便扎进那杀手的腿股,使他顿时失去平衡,一下子扑倒在官道上。 随着几支弩箭接连破空而过,沈时溪已然来到了近前,他用力一扯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随后高高举起左手向前一挥,他身后的卫士们便自觉地分成左右两队,骑着马快速而有序地从他身边经过,将混战中的众人合围起来。 “通通住手。”沈时溪沉声喝道。 也不知沈时溪的声音有什么魔力,他一开口,兵器相击的声音就渐渐稀疏起来,没过多久便彻底消失了。 直到这时,沈时溪才有时间好好观察这些人。他发现包围圈中总共有二十二个人,除了顾庭以外,有五个人身着同样的墨绿色圆领宽袖长衣,他们一停下打斗便聚在顾庭身边,想必是赵府的人。另外十六个人全都穿着灰扑扑的残破衣衫,脸上手上都沾了尘土,看上去像是流离失所的灾民。而当沈时溪与其中一人对视一眼过后,他便知道这些人绝非善类。 显然,这十六个人都是杀手,不过他们没有护院们那么好的运气。他们没有软甲的保护,功夫也是马马虎虎,一场打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至今还能跑能跳的,其实只有五个。这五个人知道今日定然完不成任务,便也不再顽抗,他们提着剑迅速围拢在一起,相互望了一眼,眸中闪过几分对人世的不舍。 沈时溪骑在马上,盯着迅速围拢起来,又缓缓分散开的五个杀手,大声说道:“你们逃不掉了,不如束手就擒。” 怀有心事的杀手们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同伴。 静默中,不知是谁喊了声“动手。”那五人便迅速地给受伤的同伴们补上致命一击,随后将剑一横,刎颈自尽。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心想要留下活口的顾庭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五个杀手一个一个地倒下。 沈时溪对此也很无奈,他叹了口气,对卫士吩咐道:“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卫士们得了令,便纷纷翻身下马,仔细查看起来。 沈时溪很快也下了马,他先是看了看赵云衿的马车,接着就将手中的寸弩挂回腰间,随后径直来到顾庭等人面前,明知故问道:“谁在马车里?” 这时,赵云衿正好推开了车门,她探出身子来,替顾庭答道:“沈将军,是我。” “赵司直?你出城做什么?”沈时溪脸上装出的惊讶之色无可挑剔,似乎他真的不知道赵云衿会出现在这里似的。 第六十五章 请君入瓮(下) 赵云衿和沈时溪的交谈声令于得寿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见赵云衿推开了车门,便自觉地跳下马车,跑去车尾将车凳取来。就在他习惯性地要将车凳放在车身右侧时,那具摔在马车旁的尸体便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眼帘,将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后将目光移开,一边默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将车凳稍稍放远了些。 “我本想趁着休沐出城踏青,没想到······竟会遇上这种事。”赵云衿朝着沈时溪随口胡诌一通,然后低下头去找车凳的位置,不料竟对上一双早已失了神采的眼睛。 赵云衿的心里顿时闪过一丝不祥,她赶紧抬头去看,发现她带来的五个护院或是伤了胳膊,或是伤了腿,但精神都还不错,正围在一起互相帮着包扎伤口。眼见护院们没有性命之虞,赵云衿便放下心来,转而去关心杀手们的情况。 可惜的是,赵云衿没能见到任何一个还清醒着的杀手,只看到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人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生是死。而沈时溪手下的卫士们则很忙碌,他们有的在观察杀手的脉搏呼吸,有的在杀手的身上翻找,但似乎未有所获。 见此情景,赵云衿有些失望,可她随即心念一转,怀着期望看向了顾庭。 从赵云衿推开车门的那一刻起,顾庭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此刻,他看出赵云衿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回答,便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好让她知道,一切都在按照计划发展。 一旁的沈时溪看着赵云衿的反应,本想配合她说两句客套话,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卫士大声向他报告道:“沈将军,这里有个妇人还活着。” 沈时溪循声而去,只瞧见一个妇人毫无意识地横卧在官道上。他蹲下身看了看,发现这妇人和杀手们一样,都穿得破破烂烂,而不同的是,她手中握的是匕首而非利剑。 眼见沈时溪伸手探了探妇人的鼻息,一位站在妇人身旁的卫士开口说道:“我看她气息平稳,身上也没什么外伤,应该只是被人打晕了。” 沈时溪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只是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对几个卫士吩咐道:“你们把她带回去,等她醒了就立刻审问。” “是。”几个卫士纷纷应了,他们先是捆住妇人的手脚,然后合力将她抬上马背,打算用马把她驮回官署去。 就在那几个卫士骑着马离开后不久,另有一个卫士来到沈时溪的面前,他将手中托着的方形铜牌呈上,随后说道:“沈将军,我在杀手的身上发现了一块腰牌。” 这时,下了马车的赵云衿正站在护院们的身边关心他们的伤势,顺便也留意着沈时溪那里的情况。当听到有个卫士说出“腰牌”二字时,赵云衿竟蓦然有些心虚,她偷偷地觑着沈时溪,见他拿过腰牌认真端详一阵,随后抬起眼,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在那一瞬间,赵云衿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将眼神投向了远处的凤栖山。不得不说,她回避对视的速度快得惊人,好像迟了一步就会被沈时溪的目光烫到眼睛似的。于是,他们二人的视线便在空中擦肩而过,继而踏上殊途。 待赵云衿的目光在凤栖原的一棵树上停留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这种不受控的心虚是她演艺道路上的一大障碍:我作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现在听说发现了物证,应该表现出好奇才对啊。 这样想着,赵云衿便扭头看向沈时溪手里的腰牌,同时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来:“怎么,是发现什么了吗?” 沈时溪瞧着赵云衿的情态,又想起昨天她和自己说的话,心中顿时了然。他轻松地笑了笑,答道:“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物证。” “哦?”赵云衿走到沈时溪身边,继续假装无知,“是什么?” 沈时溪不答,反而说道:“我看此事干系重大,可否借一步说话?” “嗯。”赵云衿应道。 到了僻静处,沈时溪便停下脚步,他转身看着赵云衿轻叹一声,问道:“苦肉计不好演吧?” 赵云衿没料到沈时溪一开口就这般深中肯綮,她迎着沈时溪关心的目光愣了片刻,随后轻轻地笑了一声,认命似的:“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沈时溪回以一个了然的笑,随后摊开右手,将腰牌的正面给赵云衿看:“布政坊孙府,可是孙侍郎的宅邸?” 沈时溪所说的孙侍郎,是现任吏部侍郎的驸马孙昶。 赵云衿不甚认真地瞧了一眼腰牌上的字,答道:“没错。” “你早就知道孙侍郎会派人刺杀你?”沈时溪又问道。 赵云衿点了点头,坦诚道:“是我用了一点手段,诱使他对我动手的。” “看来是和秦仪有关。”沈时溪说道。 “我说过,会给秦仪一个交代的。”赵云衿顿了顿,接着说道,“你今天回府之后就可以告诉他,孙昶和秦玉儿母子的死绝对脱不了干系。” “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沈时溪问道。 赵云衿回忆了一下,便将她所知道的事情大略说了说。 沈时溪听完,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样做未免太冒险。” 赵云衿耸了耸肩,表示无奈:“没办法,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现在苦肉计已经开场,我总得好好把它演完。” 沈时溪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赵云衿的想法,只好提醒道:“此事牵扯到皇亲,须得查探几日才能报予至尊知晓。在这几日里,你要多加小心。” “我明白。” 赵云衿心里清楚,所谓“查探几日”,无非是白费力气:那些人之所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扮做流民拦路杀人,就是因为他们是没有户籍的浮逃户。而对浮逃户而言,没有户籍就是没有身份,既然没有身份,自然不怕被查。 思及此处,赵云衿便建议道:“若是有人问起,就将此事说成是流民劫道吧,否则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好。”沈时溪点头应了,转而说道,“今日似乎不宜出行,不如早些回府去。” 赵云衿闻言笑了笑,说道:“是该回去了。” 说完这话,赵云衿便跟着沈时溪往回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她突然停住步子,轻轻拽了拽沈时溪的衣袖,唤道:“沈将军。” 沈时溪便停下来,侧头探询地看向赵云衿:“嗯?” “你······”赵云衿斟酌了一下,才接着问道,“不怪我吗?” 其实,赵云衿想问的是另一句话:我为了对付孙昶而利用你,你有没有在心里偷偷地生我的气? 沈时溪看着赵云衿那写满了“心虚”二字的脸,忽然勾了勾唇角:“怪你什么?” 赵云衿不明白沈时溪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装傻,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沈时溪的神色,然后摇摇头,笑了:“没什么。”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又何必要问呢。 第六十六章 真相非真(上) 在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卫士们正忙着将地上的尸首搬上一辆牛车,而顾庭等人则站在马车周围,在等赵云衿回来。 到了马车旁,赵云衿先同沈时溪告了别,然后转头看向受了伤的护院们,问道:“你们还能走动吗?” 五个护院互相看了一眼,才有人答道:“二小姐,我们的伤不打紧。” 赵云衿想了想,说道:“那就辛苦你们再走一段路,等进了城,我让顾庭给你们租辆牛车。” “我们都听二小姐的。”那人说道。 赵云衿“嗯”了一声,转身踩着车凳上了车,同时对于得寿说道:“于伯,驾车回府吧。” 刚说完这话,赵云衿就想到护院们现在应该都走不快,便又嘱咐于得寿慢些驾车。 “是。”于得寿应了,随后驱使马匹调转方向,令它拉着马车朝启夏门缓缓行去。 待马车慢悠悠地进了城,顾庭便按照赵云衿的吩咐就近请了位车夫,让他驾着牛车来载上护院们。于是,一驾车门染血的马车和一辆载着伤员的牛车便在路人投来的目光中一前一后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驶过,最终停在善和坊赵府的门前。 下了马车的赵云衿并不急着进府门,反而将牵着马往后门而去的于得寿叫住了:“于伯,你先别忙,我还有话要说。” 于得寿听了,便停下脚步,随手将马拴在了门前的拴马石上。 等到五个护院都下了牛车,赵云衿便将他们连同顾庭和于得寿都带到府内廊下僻静处,然后问道:“若是有人问起今日在城外发生了什么,你们要怎么说?” 张放眼珠一转,抢先答道:“二小姐你放心,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必如此。”赵云衿摇了摇头,说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我一早出城踏青,不料半路遇上匪徒劫道,多亏你们英勇,将匪徒打退,这才救了我一命。” 说到这儿,赵云衿故意停顿了一下,她扫视了众人一眼,最终将目光留在张放的脸上:“我这样说,可有错?” “没错没错,事实正是如此。”张放应和道。 赵云衿满意地收回目光,接着说道:“你们忠心护主,自然该得到奖赏。迟一些,我会让账房给你们每人多发一个月的月俸。” 话音刚落,便有人面露喜色,连连称谢。 “诶,先别急着谢我,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赵云衿说着便正色起来,“若是你们之中有谁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便要请你们通通离开这里,另谋高就。” 赵云衿的话一出口,张放等人的笑容便都僵了一僵,就在他们打算开口表态之时,顾庭突然抬头看向赵云衿身后,喊了声“二少爷”。 顾庭的声音不算大,像是特意喊给赵云衿听的。 受了顾庭的提醒,赵云衿便立刻回头看去,果然见到本该在工部当值的赵怀璟正朝着自己走来。 “二哥,你怎么会在家?”赵云衿疑惑道。 “我回来取些东西,这就要走了。”说话间,赵怀璟已来到近前,他见护院们受了伤,便向赵云衿问道,“这是怎么了?” “哦,没什么大事。我今日出城遇上了歹人劫道,他们为了保护我,受了点伤。”赵云衿轻描淡写地答了话,随后转头对张放等人说道,“你们也累了,回房休息去吧。” 既然赵云衿这样说了,张放等人便纷纷告退,而顾庭只是退到了赵云衿身后,并未离开。 刚才还说要出门去的赵怀璟此时并未挪动步子,反而皱了皱眉,说道:“我看你今日并非是遭人劫道那么简单。” “二哥,你别多想了,事情真的就是那么简单。”赵云衿打算死不承认。 “若真是那么简单,你又何必如此谨慎,特意把他们喊来这里叮嘱一番?”赵怀璟一语中的。 赵云衿有些吃惊,问道:“二哥,你听到我刚才跟他们说的话了?” 赵怀璟摇摇头:“我并没有听到什么,但我能猜得到。” 既然没听到,那便好办了。 赵云衿先是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后垂下眼眸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猜得没错,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其实,我这几日都在查一伙劫匪的下落,今日出城,就是为了配合左金吾卫,把那伙劫匪给引出来。” 赵怀璟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就听见赵云衿接着说道:“我怕爹娘知道这事儿会怪我行事莽撞,这才嘱咐于伯他们不要乱说话的。” “你这样做,确实是······” 没等赵怀璟说完,赵云衿便满怀希冀地看着他,问道:“二哥,你会帮我瞒着爹娘的,对不对?” 在赵云衿的眼神攻势下,赵怀璟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你自小主意就大,我也劝不住你。若是爹娘问起,我不拆穿你就是了。” “多谢二哥。”赵云衿笑吟吟地说道。 赵怀璟又叹了口气,忍不住叮嘱道:“云衿,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但是这种危险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了。”赵云衿赶忙应承道。 听到赵云衿的承诺,赵怀璟才稍稍放下心来,说道:“好了,我该回工部去了,你早些回房歇着吧。” “嗯。”赵云衿挥挥手,说道,“二哥你慢走。” 待赵怀璟提步朝府门走去,赵云衿便回身往后院走。顾庭则跟上赵云衿的脚步,问道:“小姐,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我下一步能做什么,全看至尊的意思了。”赵云衿答道。 “可要我暗中保护你?”顾庭又问道。 赵云衿略一思忖,便说道:“不必了,和往常一样便好。” “可是,他们今日刺杀不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难道不该防一防吗?”顾庭接着问道。 赵云衿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我在大理寺出出入入都有人跟着,他们便是再想杀我,也不能无所顾忌吧。再者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与其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倒不如直接去盯着郑回,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顾庭听了,深觉有理,便停下步子,说道:“小姐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去盯着郑回。” “你现在就要去也可以,只是······”赵云衿回头看了看顾庭,问道,“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呀?” 顾庭一愣,随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沾了血。 “那我换身衣服再去。”顾庭说道。 赵云衿点点头,嘴里的“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到顾庭朝自己做了个揖,随后便快步走远了。 “真的有那么急吗?”赵云衿看着顾庭的背影,不解地喃喃道。 第六十七章 真相非真(下) 赵云衿回房吃过午饭,就倚在榻上小憩了一阵。等到午睡醒来,她便起身走到书案后坐下,照着字帖练起字来。 到了申时四刻,赵云衿听到有人敲了敲她的房门,随后便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小姐,有位姓韩的公子来访,说是想要见你。” 赵云衿听出来了,那是看门人阿来的声音。 “姓韩的公子?他可曾告诉你他的名字?”赵云衿问道。 “他告诉我名字了,好像是叫······”阿来挠头想了想,才接着答道,“叫韩平遥。” “哦,是他啊。”赵云衿说着便搁下了毛笔,“快把他请去中堂,我一会儿就来。” “诶,好。”阿来不敢耽搁,答应了一声便跑去迎客了。 赵云衿踏进中堂的时候,韩平遥才刚落座。一见赵云衿来了,他便站起身,喊了声“赵司直”。 “你坐呀。”赵云衿招呼着韩平遥坐下,随后便命人斟茶来。 韩平遥没说什么,倒是听话地坐回了圈椅上。 “怎么这个时辰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赵云衿在主位上坐下,开口问道。 韩平遥缓缓摇头,说道:“大理寺是没什么事,只是我听说你今日遇到了劫匪。” “怎么消息传得这么快。”赵云衿喃喃了一句,随后向韩平遥问道,“是李司直告诉你的?” “不是李司直,是卢纪。”韩平遥顿了顿,继而详细解释道,“他今日在各个坊内查问失踪之人,回到大理寺以后就跟我说起你遇上劫匪的事情。虽然他说你没有受伤,可我始终不放心,就借着去右金吾卫官署取案牍的由头,顺路来看看你。” 韩平遥的话音刚落,赵云衿便抿着唇笑了笑:右金吾卫的官署在布政坊内,位于皇城西侧,而赵府建在善和坊中,处于皇城以南。若是从大理寺出发去这两个地方,不仅不顺路,反而还得绕路。 “哦,是顺路啊。”赵云衿说话时的表情是深信不疑的,语气却是充满调侃的。 眼见自己的小心思被赵云衿发现了,韩平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然后将目光移到手边的茶盏上,若无其事地拿起它来喝了口茶。 “赵司直,见你没什么事,我便放心了。我还得把案牍送回大理寺去,就不多留了。”韩平遥喝完茶,便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身旁的高几上,随后起身向赵云衿告辞。 “好,你路上小心。”赵云衿说着便站起身来送客。 在府门外目送韩平遥骑马远去,赵云衿才转身往回走。就在这时,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预感:等父亲赵宣回来,少不了又要接受一份“关心”了。 果然,在晚间用膳的时候,赵宣就主动向赵云衿问起了她出城后被人拦路袭击的事情。而身为母亲的苏慕到了那时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又经历了一场危险,不由得一阵后怕,连连嘱咐她注意安全。幸好有赵怀璟在一旁帮着宽慰父母,否则单凭赵云衿一个人,还真是招架不来。 在宵禁的鼓声响起之前,顾庭才从外面回来。他见赵云衿的屋里还亮着烛光,就敲了敲门,问道:“小姐,你歇下了吗?” “还没呢,你进来吧。”赵云衿在屋里答道。 顾庭推门进屋,见到赵云衿正在伏案临帖,专心地练着一个“永”字。 没等顾庭说话,赵云衿就已抬头看了看他的神情,然后笑着说道:“看来,郑回还没有新的计划。” “是。”顾庭点点头,说道,“我去的时候,郑回还在自己屋里睡大觉。过了两刻钟,他手下的许阿虎突然来拍门,告诉他刺杀失败了。郑回当时就从床上翻身下来,恨恨地骂那些杀手不中用,把许阿虎吓得不敢出声。” “然后呢?”赵云衿问道。 “然后,郑回看不惯许阿虎被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大吼着让他赶紧滚出去。之后他就砸了自己桌上的几个茶盏,看着一地的碎瓷片不知在想什么。”顾庭答道。 赵云衿搁下手中的毛笔,又问道:“再然后呢?” “再然后······”顾庭想了想,才继续说道,“郑回就把许阿虎叫回来,让他把刺杀失败的消息告诉袁寅,还让他尽快安置好那些杀手的家人,以免被他们牵连。” 赵云衿接着问道:“那么,许阿虎通知了袁寅之后,有带什么话给郑回吗?” “没有,许阿虎出去了一趟,回酒肆以后只是告诉郑回事情都办妥了,并未多说什么。”顾庭答道。 “这样啊······”赵云衿一边思考着,一边下意识地用左手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然后说道,“那就有劳你明天继续盯着郑回了。” “好。”顾庭应道。 “对了,你吃过晚饭了吗?”赵云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转移了话题。 顾庭被问得一愣,然后才感觉到自己空虚的胃正在隐隐作痛,已经是饿过头了。 “还没有吃。”顾庭摇头答道。 “就知道你还没吃。”赵云衿单肘支在圈椅的扶手上,接着说道,“我让明枳买了份古楼子回来,待会儿让姚娘热一热,就给你送去。” “这······”顾庭原本是想要推辞的,可当他看着赵云衿那双满含关怀的眼睛,能说出口的就只有“多谢”二字。 “不客气。”赵云衿含笑说道,“你忙了一天了,回去早点睡。” “嗯。”顾庭移开目光,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好。”赵云衿点头回应道。 待顾庭出了房门,赵云衿就将明枳喊来,让她给顾庭送晚饭去,而她自己则将书案上的笔墨草草收拾了一下,上床歇息去了。 次日,赵云衿一进开明堂就被李晗拉着问长问短,但不管李晗怎么问,赵云衿始终一口咬定那些袭击她的人只是普通劫匪。此后,陆续有几个同僚来关心过赵云衿遇袭的问题,结果都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到了未时,韩平遥兴冲冲地来到赵云衿的书案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赵司直,卢纪查出被抛尸在漕渠中的死者是谁了。” “哦?”赵云衿抬起头看着韩平遥,好奇地问道,“是谁?” 第六十八章 北曲故人(一) “是北曲春风楼里的一个娼妓,叫做秋桑。”韩平遥答道。 赵云衿放下手中握着的案卷,询问道:“确定是她吗?有没有让人来认尸?” “卢纪已经让春风楼的虔婆来认过尸首了,死者确实就是秋桑。”韩平遥答道。 “那就好了。”赵云衿起身整了整衣摆,随后说道,“叫上徐白和卢纪,一起到春风楼去一趟。” “好。”韩平遥转身正要往外走,却又突然停住,回过身来问道,“要骑马去吗?” 赵云衿想了想,说道:“不了,平康坊离得不远,走着去好了。” “嗯。”韩平遥应了一声,便匆匆出了开明堂的门,很快就走远了。 赵云衿随手将书案上的文卷收拾了一下,便也走出开明堂,朝着大理寺的正门而去。 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赵云衿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她,就停下脚步往后看,见到韩平遥带着徐白和卢纪从远处快步走来。 等他们都到了近前,赵云衿便看向卢纪,开口说道:“卢纪,我对平康坊不熟,你来带路吧。” “是。”卢纪应道。 出了大理寺的门,卢纪就领着赵云衿等人经由含光门出皇城,随后一路向东,不消一刻钟就到了平康坊的北门外。等拐进坊门之后向左一转,便有三个并排而立、装饰着绫罗缎带的圆月拱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拱门后乐声靡靡,香车满路,自是另一番天地。 “赵司直,这就是北曲了。”卢纪指着贴近北墙的圆月拱门介绍了一句,随后便率先往里走去。 赵云衿跟在卢纪身后进了北曲,随后抬头打量起四周,便瞧见道路两侧林立着高高低低的彩楼,楼上有各色佳人倚栏招手,以此吸引路上的行人。 而负责领路的卢纪则目不斜视,快步向前直行。大概走了一里路,卢纪就向右拐进一条小巷,随后又接连转过几个弯,才终于在一座彩楼前停下。 停住脚步的卢纪抬手指向彩楼上的牌匾,对赵云衿说道:“这里就是春风楼了。” 赵云衿仰头看着眼前的四层小楼正要说话,就见到一个容貌俏丽,身着鹅黄色薄纱外衫的女子从门内小跑着出来,径直到了徐白的身旁。站定之后,她便伸出双手轻轻拽上徐白的右侧衣袖,娇滴滴地嗔怪道:“徐郎,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莫不是把我给忘了?” 一听这话,赵云衿便将视线从女子的双手处移开,转而看向了徐白的脸。而徐白则略显尴尬地抽回自己的衣袖,偏过头避开女子投来的目光:“不要胡闹,我今日有公务在身。” “来这里办什么公务?”女子偏头瞧着徐白,忽然醒悟道,“啊,难道是……” “别问了,快去叫你家昭娘出来。”徐白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哦。”女子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然后转身扭着腰肢走进楼里,随手拉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端水丫头,问道,“妈妈在哪里?” 端水丫头转头看了看身后,奇道:“咦,刚才明明就在这里的。” “没用的东西。”女子嘀咕了一句,便又折返回门口,朝着徐白说道,“徐郎,你稍等一阵,我去楼上找找。” 徐白没说话,只是举起右手向外挥了挥,让她快点去。 眼见那女子绕过正中的歌台上了楼梯,赵云衿便转头看向徐白,笑着调侃道:“看来是我不善用人,早该派你来查才对。” 第六十九章 北曲故人(二) 徐白俊脸一红,讨饶似的说道:“赵司直,你就别打趣我了。我对这里也不熟,不过是偶尔来听个曲儿。” 赵云衿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卢纪却较起真来,转身对着徐白说道:“诶,徐哥,你这可就是在睁眼说瞎话了。依我看,你和那黄衣姑娘的关系就很不一般嘛。” “我······只是碰巧遇到了熟人罢了。”徐白略显尴尬地解释道。 卢纪满脸不信,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赵云衿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对他说道:“好了,卢纪,该干正事了。” 卢纪回头看去,便见到一个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的锦衣妇人正急匆匆地从春风楼里走出来。 那妇人一眼就瞧出赵云衿在这几人中官阶最高,便向她赔笑道:“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赵云衿打量着面前的妇人,问道:“你就是这里的妈妈?” “正是。”妇人点头应道。 “怎么称呼?”赵云衿接着问道。 妇人和气地笑了笑,答道:“我姓徐名昭,大家都喊我昭娘。” “哦,昭娘。”赵云衿顿了顿,随后说道,“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查出杀害秋桑的凶犯,劳烦你先带我们去秋桑的房间看看。” “好,诸位请随我来。” 说完这话,徐昭便领着赵云衿等人上了楼,直到他们来到三楼拐角处的一间房外,徐昭才停下了脚步。她伸手将房门推开,继而对赵云衿说道:“大人,这就是秋桑的房间了。” 赵云衿进入房内,将整间屋子环视一番,发现这里的陈设都很干净,便向徐昭问道:“这里常有人打扫吗?” 徐昭跟在赵云衿身后进了屋,随口答道:“是,我让人每隔几日就来打扫一次。” 赵云衿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么说来,这里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动过了?” “唉,这里哪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去动的。”徐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指着靠窗的镜台继续说道,“大人,您别看那上面摆着好几个妆匣,其实里面都是空的。秋桑那死丫头已经把她这些年里积攒下来的珠宝首饰都带走了。” “既然你知道秋桑带着珠宝首饰逃了,为什么你一直不报官?”赵云衿看着徐昭问道。 徐昭垂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声音弱下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是传出去让人知道了,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所以你就由着她逃走?”赵云衿问道。 徐昭抬起头来,摆着手否认道:“当然不是了。我知道,她是跟安业坊的宋川私奔去了,所以就托了几个靠得住的人去各处寻她。可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早就死在了漕渠里。” “你因何认为秋桑是跟人私奔了?”赵云衿好奇道。 徐昭瞧着那镜台,说道:“因为我在镜台上的一个妆匣里发现了一封宋川写给秋桑的信。宋川在信上写明了,让秋桑在三月初一同他一起私奔,而秋桑失踪的日子正是三月初一,这不摆明了是跟宋川私奔去了吗?” 赵云衿对徐昭的推论未予置评,只是说道:“那封信在哪儿?我想看一看。” “我随身带着呢。”徐昭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赵云衿面前,“大人,您请看。” 赵云衿接过信封,便见到上面写着“秋桑亲启”四个字。她从中取出信纸,将其展开,信上的内容便呈现在她眼前: 秋桑淑鉴:展信安。 诚如姑娘所闻,吾不善经营,轻信小人,以致祖业凋敝,债台高筑,家宅良田,皆化云烟。此非吾之所愿也。然事已至此,悔恨无益,唯有暂离家园,以避灾殃。 临行之际,吾得知昭娘欲将姑娘卖与商人方延年为妾,不由愁上心头。吾常听闻,方延年家有悍妻,且好色寡恩,姑娘若委身于他,恐日后难安也。 吾念及往日与姑娘之情意,实不忍见姑娘遭此苦难,故而提笔写下此信,邀姑娘同吾共赴他乡,此后天高海阔,尽可畅游也。 若姑娘不弃,可于三月初一辰时由金光门出城相会,吾将在城外翘首以盼。 祗颂玉安。 宋川 二月廿九 就在赵云衿看信之时,徐昭忍不住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嘀咕起来:“那死丫头真是傻透了,我早就跟她说过,方老爷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她嫁过去,也没几年委屈可受啊。现在可倒好,她跟着一个背着债的败家子私奔,结果把自己的性命都给断送了。我看啊,杀死秋桑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宋川。” 赵云衿没说话,倒是抬眼看了看徐昭。 徐昭察觉到赵云衿向她投来的目光,立马收起脸上的气愤之色,讪讪道:“我是不是太多嘴了?” “不是,你说的话很有用。”赵云衿随手将信纸叠回原样,把它塞进信封之中,继而说道,“你跟我仔细说一说,宋川最近遇上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离开长安?” 徐昭想了想,开口道:“说起宋川来,话可就长了。不如您先坐下,听我慢慢讲?” “也好。”赵云衿点头应了,然后转头对韩平遥等人说道,“小韩,你们也坐吧。” 说完这话,赵云衿便走到屋中央的方桌旁挑了个位子坐下。而韩平遥与徐白、卢纪二人也就各自在赵云衿的两侧落座。 见他们都坐定了,徐昭这才来到方桌旁,她在赵云衿的对面坐下,然后说道:“宋川出身于商人之家,时常来北曲消遣,算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了。 两年前,他父亲病故,给他留下了不小的产业,可他游手好闲惯了,不愿劳心劳力,就将采办经营等事一并交给了他家的账房先生。而他自己,则是日日花天酒地,还跟人学起了赌马。 后来,宋川赌马输的钱越来越多,他便想从自家铺子里挪出些钱来。可他一查账才发现,他家铺子里早就出现了亏空,而那账房先生也突然失踪了。到了那时,宋川才知道,是那账房先生不安好心,不声不响地将他的家底给掏空了。 宋川眼见着他家的生意周转不过来,只好卖房卖地,把钱填进去。可惜他信错了人,花大价钱买了一批次货。到头来,非但收不回本钱,还把他家的商誉给毁了。 从那之后,宋川就很少来北曲了。不过我听说,他常常去赌马,但总是输的多赢的少。 至于宋川离开长安这事儿,我也是到了三月初一才知道的。 那天傍晚,有几个人来我这春风楼喝酒,我无意间听到他们聊起了宋川,一时好奇,就凑上前多听了几句。 他们说,宋川早先向地下赌坊的人借了一大笔钱去赌马,可没过几天,他就把钱输了个干净。那时的宋川实在没钱还债,只好一再拖延偿债的期限。地下赌坊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宋川,他们不停地向他逼债,还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让他务必在三月初一日落之前把债还清,否则,他们就要把他剁成肉泥去喂狗。 可是,宋川当天并没有去还债,债主为此非常气恼,派人去各处找他,却连他的人影都没找见。于是他们都猜测,宋川是为了保命,偷偷逃出长安了。” 徐昭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当时我觉得事不关己,只当是听了几句闲话。等我看到宋川写给秋桑的信,我才发觉他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他这么一逃,不光是捡了条命,还顺带着把秋桑给拐跑了,实在是划算得很。” 听完徐昭的话,赵云衿便问道:“宋川的家人还在长安吗?” 徐昭摇摇头,说道:“他的爹娘都已亡故,发妻也一早跟他和离,他在长安已经没有亲人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秋桑失踪的?”赵云衿接着问道。 徐昭听到这个问题,不禁气愤地哼了一声,才回答道:“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 三月初一那天一大早,秋桑就来敲我的房门。她跟我说,她一连做了几日噩梦,总是睡不踏实,所以想去庙里拜佛,求个安宁。 我见她的模样确实是有些憔悴,想着让她去求个心安也好,就派一个伙计跟着她一起去了。 到了快宵禁的时候,只有那伙计一个人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在秋桑拜佛的时候去上了趟茅房,等他再回去的时候,秋桑已经不见了。他怕我责怪他,就到处去找秋桑,眼见着快宵禁了也没找着人,这才不得不回来。 我当时觉得事情不妙,就来秋桑房里看。这一看才知道,她房里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镜台上的妆匣也空了,里面只剩下了那封信。我看完信才明白过来,她是打定主意跟宋川私奔去了。” 赵云衿想了想,问道:“依你看,宋川与秋桑的关系如何?” 徐昭一耸肩,答道:“男人呐,多半是贪新忘旧的,来这里的男人就更是如此了。起初,宋川确实挺喜欢秋桑,也为她花了不少钱,可没过多久,他就看上了更年轻貌美的翠红、细柳,把秋桑抛在脑后了。所以,如果说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情意在,我是不信的。” “那么,方延年又是什么人?”赵云衿转而问道。 第七十章 北曲故人(三) 徐昭简略地答道:“方老爷啊,是在东市做字画生意的。他年近花甲,家中颇有资产,平日里是不来北曲的。” “既然他不来北曲,又怎么会想要买秋桑作妾呢?”赵云衿觉得奇怪。 徐昭回想了一番,说道:“我不太清楚方老爷的想法。我只记得,大概半个月前,方老爷带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来到这里,让我把楼里的姑娘都带来给他们看。他们看完,什么话都没说,给了我两贯钱,就走了。过了两天,方老爷又来了,说是看中秋桑生就一副旺夫相,娶她回去定能兴旺家宅,所以他打算出十两金买下秋桑当妾室。 有这么好的买卖送上门,我当然不会拒绝,当场就答应把秋桑卖给他。方老爷高兴得很,给了我五两金子下定,还说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到时他来接秋桑进门,会再给我五两金。我全都应承下来,亲自把方老爷送出了门。 之后,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了秋桑,还嘱咐她以后好好伺候方老爷。她一听我把她卖了,一下子就跪下来,哭着求我别卖她。可这种事哪能由得她做主?我看在她值十两金子的份上,就耐下性子把她扶起来,好声好气地开导她,让她别东想西想,乖乖地嫁过去,往后自然有她享福的日子。她听了我的话,仍是抽抽噎噎的,却没再哀求。我以为她是认命了,也就没多管着她,哪知道她胆子那么大,竟敢偷偷跟人跑了。” 赵云衿听到这儿,总算明白过来:“哦,怪不得你让人把这里打扫得这么干净,恐怕那方延年还不知道秋桑的近况吧?” 徐昭尴尬地笑了笑,说道:“不瞒您说,不光是方老爷不知道,其他的外人也都不知道。我原本想着,只要在三月十八之前偷偷把秋桑找回来,我就还能跟方老爷做成这笔买卖。若不是有官爷上门来打听,我还真不知道秋桑已经死了。” 赵云衿见她答得实诚,便也不再深究,转而问道:“往日里,秋桑可曾与人结怨?” 徐昭摇摇头,答道:“她向来待人和气,应该不会与人结怨。” 赵云衿想了想,又说:“你派去跟着秋桑的那个伙计是谁?我有话要问他。” “哦,他啊,叫曾业。”徐昭答了话,接着问道,“不如,我现在就把他叫来?” 赵云衿正要点头,就听见有人敲了两下门,随后便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妈妈,你在里边吗?” “谁啊?”徐昭朝着门外问道。 那人回应道:“我是莺儿。” “出什么事了吗?”徐昭继续问道。 莺儿答道:“东市长兴米铺的谢掌柜来了,他说最近米价涨了,要提前找你清清账。” 徐昭一听这话就来气,她起身走到门边,猛地把门打开,朝着莺儿质问道:“什么?年前不是刚涨过价吗,怎么又要涨价?” 莺儿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小声说:“我怎么知道啊。” 徐昭恨不得立刻去找那谢掌柜理论,可她想到赵云衿等人还在,便回身跟赵云衿商量:“大人,莺儿伺候秋桑好多年了,铁定比我更了解她,您看······” 徐昭还没说完,赵云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把莺儿留下就好。” “多谢大人。” 徐昭一作揖,就要转身往外走,却听赵云衿接着说道:“别忘了把曾业叫来。” “好。”徐昭应下,快步走了出去。 赵云衿见莺儿站在门外不知所措,便对她招手道:“莺儿,你进来。” 莺儿依言进了门,便又听见赵云衿说道:“把门关上。” “哦。”莺儿关上门,转过身向赵云衿问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赵云衿指了指徐昭坐过的位置:“过来坐。” 莺儿没出声,乖顺地来到桌旁坐下。 赵云衿见莺儿身材瘦小,看人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莺儿稍稍避开赵云衿的目光,答道:“我十五了。”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就是了。”赵云衿对莺儿安抚道。 莺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知道秋桑死了吗?”赵云衿直接问道。 莺儿又点点头,神情中有些悲伤:“我刚知道。” 赵云衿接着问:“你跟着秋桑多久了?” 莺儿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答道:“从我十一岁被卖进来开始,我就一直跟着秋桑姑娘,到现在有四个年头了。” “她待你如何?”赵云衿又问。 “她对我很好,从不打骂我,有时候我做错了事,她还会帮我瞒着妈妈。”莺儿说着话,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可她现在不在了,没有人会对我那么好了。” 赵云衿不知该如何安慰莺儿,只好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道:“她可曾跟人结怨?” “结怨嘛······应该是没有的。”莺儿想了想,又说,“倒是兰芳姑娘曾经为了个男人来骂过秋桑姑娘几句,不过那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莺儿话音刚落,门就被人敲响了,有个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我是曾业。” 赵云衿示意莺儿去开门,然后对她说道:“你先去门外守着,别让人来打扰。” “是。” 莺儿应了,起身去开门让曾业进来,随后自己出去关上了门。 曾业一见这阵仗,不免有些慌,他手足无措地站着,问道:“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我想问你几句话而已,你先坐下吧。”见曾业来到她对面坐了下来,赵云衿便接着说道,“我听昭娘说,三月初一那天是你陪秋桑出门的。” 曾业点头如捣蒜:“没错,是我。” “当时你有没有发觉秋桑有什么异常?”赵云衿问道。 “她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曾业回忆着,说道,“她那天出门的时候,手里拎了一个竹篮,竹篮上面还盖着一块布。我看那竹篮好像挺重,就问她竹篮里面装了什么,需不需要我来帮她拎着。 谁知她听了我的话,反倒把竹篮紧紧地抱在怀里。她跟我说,里面只是装了些香烛,不用我帮她拿。那时我懒得多管闲事,也就没再问了。现在想来,可能那竹篮里面装的就是她的珠宝首饰吧。” “离开春风楼之后,秋桑去了哪里?”赵云衿看着曾业问道。 第七十一章 北曲故人(四) “呃,她去了······”曾业抿着嘴咽了咽口水,眼睛不自觉地左右乱瞟,过了两三个弹指的功夫才继续说道,“她去了胜光寺。” 赵云衿观察着曾业的表情,详细地问道:“她去胜光寺做什么?” “她去拜佛。”曾业的神色平静了一些。 赵云衿进一步问道:“她去了哪个殿拜佛?” 曾业的眼睛频繁眨动起来,他不太确定地答道:“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还有地藏殿,她好像都去了。” 赵云衿随即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秋桑,是什么时辰?” 曾业又咽了咽口水,说:“我记得那时候的天色才刚亮起来,应该还不到辰时。” “你发现秋桑不见了之后,去哪里找过她?”赵云衿接着问道。 “我找遍了整个胜光寺也没有见到她,然后······”曾业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然后我就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附近的几个坊里到处找,走到脚都快断了,还是没找到她。” 赵云衿闻言,冷冷地质疑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是,就是实话。”曾业急忙点头回答。 赵云衿深深地看了曾业一眼,这才说道:“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曾业一听这话,顿时面露喜色:“是,我这就走。” 话音刚落,曾业就匆匆起身离开了。 待曾业走远,赵云衿便小声对卢纪说道:“我觉得曾业很可疑,你回大理寺去把曹孚叫来,让他这几天好好盯着曾业。” “是。”卢纪点头应下,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见卢纪走出门外,赵云衿才对站在门口的莺儿说道:“莺儿,你进来坐下吧。” 莺儿进屋后顺手关上门,然后坐了下来。 “你刚才说,兰芳在一个多月前跟秋桑闹过矛盾,具体是为了什么?”赵云衿根据莺儿先前的回答,继续问道。 “好像是因为,程公子偏爱秋桑姑娘,兰芳姑娘知道后妒忌得很,就来这里骂秋桑姑娘是狐媚子,还说她······”莺儿顿了顿,托着腮回忆道,“横刀夺爱,不要脸。” “你说的程公子是谁?”赵云衿问道。 莺儿答道:“听秋桑姑娘说,他叫程俊,是去年十月来长安考科举的。” 赵云衿没再深究,转而问道:“你对宋川有了解吗?” 莺儿点头答道:“我知道他,他的事情早就在这里传开了。” “他与秋桑的关系如何?”赵云衿问道。 莺儿撇了撇嘴,说:“他啊,就是个酒囊饭袋,秋桑姑娘一点都不喜欢他。” “那你觉得,秋桑会愿意跟他私奔吗?”赵云衿接着问道。 莺儿不假思索地摇头答道:“我不相信秋桑姑娘会和他私奔。” 赵云衿想了想,便从衣袖里拿出徐昭给她的那封信,她将信摆到莺儿面前,问道:“你记得这封信吗,是谁送来的?” 莺儿看了看,说:“我记得这封信,但我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二月二十九那天,秋桑姑娘被人请下楼去唱曲儿,我也就跟着她下了楼,去给客人端茶送水。到了晚上,我准备伺候秋桑姑娘梳洗,突然发现镜台上放着一封信。我不识字,不知道信封上面写了什么,就把它拿给秋桑姑娘看。她看完以后,好像有点发愁,又好像很高兴,然后她小心地把信藏在了枕头底下,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赵云衿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垂眸思索了片刻,才继续问道:“在春风楼里,谁跟秋桑的来往比较多?” 莺儿答道:“秋桑姑娘平时不爱跟人来往,只有玉竹姑娘和如嫣姑娘偶尔会来找她聊天解闷。” “好,我知道了。”赵云衿想了想,接着对莺儿说,“你去把兰芳找来。” “是。” 眼见莺儿出了门,韩平遥便转过头来看着赵云衿,说道:“赵司直,刚才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你觉得曾业可疑?” 赵云衿笑了笑,反问他:“你没发现曾业说话的时候很紧张吗?” “他确实是挺紧张的。可是,莺儿一开始也很紧张啊,为什么你不怀疑她?”韩平遥疑惑地问道。 “因为曾业不仅表现得很紧张,而且还不肯说实话。”赵云衿停顿了一会儿,详细解释起来,“你注意到了吗,他在答话的时候,根本不敢正眼看人,眼神还总是游移不定,这就说明他不是在回忆,而是在编瞎话。” “哦,原来如此。”韩平遥恍然大悟,随后又面露不解,他略带探究地看着赵云衿,欲言又止。 赵云衿见韩平遥这样看着她,便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韩平遥犹豫片刻,这才开口道:“赵司直,为什么你明明失忆了,却还懂这么多?” “啊?”赵云衿一下子被问住了,她愣了一下,然后胡乱解释道,“哎呀,我只是失忆,又不是失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韩平遥仔细一想,竟然觉得赵云衿的回答颇有道理,他长长地“哦”了一声,似是豁然开朗。 赵云衿瞧见韩平遥这般反应,便知道自己成功地将他的问题搪塞了过去,不禁暗暗地长舒一口气。而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是莺儿带着兰芳来了。 待二人进了门,赵云衿便先示意兰芳坐下,随后遣莺儿出去守门。 等到莺儿把门关上,赵云衿才向兰芳问道:“秋桑死了,你知道吗?” 兰芳嘴角一扬:“我知道。” 赵云衿看着兰芳,说:“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兰芳的脸上满是喜悦之色,“她居然敢跟我抢程郎,我巴不得她早点死呢。” “你说的程郎,可是程俊?”赵云衿问道。 兰芳点头答道:“是。” “来这里的男人喜新厌旧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你偏偏记恨秋桑?”赵云衿又问道。 “程郎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才不是喜新厌旧的人。”兰芳说着,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见不得程郎对秋桑那么好。秋桑不就是会写诗,会画画嘛,她长得还不如我好看,凭什么就能把程郎迷得团团转?我不服气,我就是不服气。” 赵云衿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三月初一那天,你在哪里,干了什么?” 第七十二章 北曲故人(五) 《治元纪事》第七十二章 北曲故人(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治元纪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七十三章 北曲故人(六) 《治元纪事》第七十三章 北曲故人(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治元纪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七十四章 北曲故人(七) 《治元纪事》第七十四章 北曲故人(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治元纪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七十五章 北曲故人(八) 《治元纪事》第七十五章 北曲故人(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治元纪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七十六章 北曲故人(九) 次日上午,卢纪匆匆来到开明堂,给赵云衿带来了一个消息:“赵司直,曾业说了谎,秋桑那天根本没去过胜光寺。” 赵云衿的目光从案卷上移开:“你怎么这么肯定?” 卢纪解释道:“我今早去了胜光寺打听秋桑的事。那里的僧人跟我说,有人在二月初捐了一笔善款,供他们修缮佛殿。因此,从二月初十开始,胜光寺的住持就命人关闭寺门,不让香客入内,直到三月初五,各殿都修缮完毕,才再次打开寺门。所以秋桑根本不可能在三月初一去胜光寺拜佛,曾业说的那些话全是胡扯。” “曾业果然有所隐瞒。”赵云衿看着卢纪,说,“你去把他找来,顺便问问曹孚有没有什么发现。” 卢纪领了命,便快步离开。 一刻钟后,卢纪把曾业带入断事所中的春晖堂,他命令曾业跪下,随后对已经坐在堂内的赵云衿说道:“赵司直,我把曾业带来了。” 没等赵云衿说话,曾业便已挺直腰板,一脸无辜地问道:“大人,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把我抓来?” 赵云衿不由得冷笑一声:“你若是什么都没做,又何必说谎?” “我······我没有说谎。”曾业咽了口唾沫,继续嘴硬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可我听说,胜光寺的住持为了修缮佛殿,从二月初十便谢绝香客入寺,你和秋桑是怎么进去的?”赵云衿直接点出了他的破绽。 曾业一听这话,自知遮掩不住,只好说道:“大人,我不是有意要隐瞒实情的,我只是害怕被徐妈妈责罚。” 赵云衿明白曾业话里的意思,便说道:“你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我不会跟昭娘说的。” 曾业紧抿着唇沉默片刻,继而深深吸入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其实,我没有看见秋桑姑娘去拜佛,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那天早上,徐妈妈派我跟着秋桑姑娘出去,我看她很小心地提着一个竹篮,便想帮她拿着,但是被她拒绝了。她说,竹篮里放的是香烛,她要亲自带去才显得有诚心。我本来就不太想揽活来干,既然她都那么说了,我就没有多管闲事。 后来,我一路跟着秋桑姑娘出了北曲,刚想问她要去哪里拜佛,她就突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塞给我,然后说,她不想在拜佛的时候被人跟着,让我拿那些钱去消遣。我掂了掂那个钱袋,估计有五百钱。我想着,她不过是去拜个佛,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我什么都不用干,就能白得一笔钱,这样的好事怎么能拒绝?于是我跟她讲明,我可以让她单独出去,但她必须在未时回到北曲,到时我再和她一起回春风楼。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跟秋桑姑娘分开之后,我就在平康坊里闲逛,之后进了一家酒馆歇脚。那家酒馆里有好几个美貌的舞姬,我一边喝酒,一边看舞姬跳舞,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等我喝得尽兴,想起我该干什么的时候,已经是未时四刻了。我结了账,就去北曲的入口处找秋桑姑娘,可是没见到她。 我猜想她可能是等得不耐烦,自己先回春风楼去了,所以我就趁徐妈妈不注意,偷偷溜进去,看秋桑姑娘在不在。结果,我发现她的房里没有人,连莺儿都不在。我当时心里一惊,知道情况不妙,想着要去找找她,才发觉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可是我也不能干等着,只好去附近的几座寺庙碰碰运气,结果不出所料,我没有找到她。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就快宵禁了,而秋桑姑娘始终没有出现,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她之前故意支开我,一定是想趁机逃走。我知道,因为我贪财,才会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但是我不能把真相告诉徐妈妈,否则她一定会责罚我。 我着急得不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我突然想到,反正秋桑姑娘已经逃走了,除了我,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我编了谎话,我告诉徐妈妈,秋桑姑娘趁我不注意偷偷离开,我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徐妈妈原本是不相信的,她觉得我在背后搞鬼。直到她发现秋桑姑娘房里的那封信,她才接受了我的说辞。” 曾业说完这些,见赵云衿看向他的眼神中仍有质疑,便补充道:“大人,我这回说的可全都是实话,您千万别让徐妈妈知道。” 赵云衿不为所动,追问道:“你那天去了哪家酒馆?” 曾业答道:“北曲附近的清河酒馆。” “有没有人证?”赵云衿接着问道。 曾业想了想,说:“有,我经常去那家酒馆买酒,那里的掌柜认得我,他能给我作证。” 赵云衿便对卢纪说道:“卢纪,你去清河酒馆问问。” “是。”卢纪领命而去。 “你跟秋桑分开的时候,是什么时辰?”赵云衿转而看向曾业,继续问道。 “大概是······卯时五刻。”曾业答道。 赵云衿对曾业仍有怀疑,便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卯时五刻?难道附近有日晷?” 曾业眼神飘忽,答道:“我、我只是大概估计出来的。反正,她跟我分开的时候,一定是在辰时之前。” 赵云衿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曾业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弱下来,“宋川给她的信上,不是写了辰时相会吗?” 赵云衿听了曾业的话,对他的怀疑越发重了:“怎么,你看到过那封信?” “不不不,我没看过,我是听别人说的。”曾业急忙否认道。 “是谁告诉你的?”赵云衿问道。 曾业费劲地想了想,说:“我、我记不得是谁说的了,总之,就是别人告诉我的。” 看到曾业这么不配合,赵云衿觉得追问下去没有意义,便换了个问题:“你说你曾经偷偷回过春风楼,那么有谁在那个时候见到你吗?” 曾业的眼神中顿时多了几分慌乱:“应该没有。” 赵云衿深表怀疑:“你这么个大活人在春风楼里进进出出,居然没被别人看到?” ------题外话------ 明天更新下一章 第七十七章 北曲故人(十) 曾业跪坐着的姿势显得越发局促:“可能是有人见到过我的,只不过······我、我不记得了。” “你又不记得了?”赵云衿不禁嗤笑一声,“不如,我派人去打听打听,说不定有人能替你回忆起来。” 曾业连忙哀求道:“大人,您可千万别派人去查,若是被徐妈妈知道,我就惨了。” “你真的只是不想让昭娘知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赵云衿嘲讽道。 曾业一脸的无可奈何:“大人,我说的都是实话,您怎么就是不相信?” 话音刚落,卢纪便踏进门内,向赵云衿报告道:“赵司直,我问了清河酒馆的掌柜,曾业确实在三月初一去过那里。” “他知不知道曾业在酒馆里呆了多久?”赵云衿问道。 卢纪回答道:“那个掌柜没有注意到曾业是什么时候进酒馆的,但是他记得曾业离开酒馆的时候是未时四刻,因为曾业结账的时候曾经问过他时辰。” 曾业见自己的话得到了佐证,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大人,已经有人为我作证了,这下您该信了吧?” 赵云衿觉得曾业的话里漏洞百出,可她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只好先退一步,暂时稳住他:“看来你真的是无辜的,你现在可以走了。” 曾业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他所听到的话:“大人,您真的相信我了?” 赵云衿点点头,随即对着堂内的另一位小吏说道:“张泰,你把他送出去吧。” 张泰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扶起曾业,把他带出了春晖堂。 等到那两人走远,赵云衿便向卢纪问道:“曹孚有什么发现吗?” 卢纪回答道:“曹孚说,曾业这两日里干的都是些迎来送往,跑腿打杂的活计,没有什么可疑的。” “他离开过春风楼吗?”赵云衿接着问道。 卢纪点头答道:“有,他出去过两回,一回是去买酒,还有一回是替昭娘取新做的首饰。” “我总是觉得曾业有意隐瞒着什么,你让曹孚继续盯着他,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无辜。”赵云衿皱起眉头想了想,又说,“还有,你去调查一下曾业,看他往常和谁比较亲近,近来有没有什么变化。” “好,我这就去。”卢纪答应下来,转身出了春晖堂的门。 坐在下首的韩平遥合上他的记事簿,边整理笔墨边说道:“赵司直,曾业说的话根本经不起细究,我看啊,他一定跟秋桑的死有关系。” “我也觉得曾业很有嫌疑,只是现在没凭没据,我们奈何不了他。”赵云衿说着便站起身来,“小韩,不如我们一起去发现尸体的地方再看看吧?” 韩平遥拿上簿子,起身说道:“好啊,我们这就走吧。” 于是,他们二人骑着马出了金光门,沿着漕渠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当他们来到距金光门四五里远的地方,赵云衿便问道:“就是这里了吧?” 韩平遥看了看四周,答道:“是这里。” 赵云衿下了马,站在道上前后张望,然后说道:“这里位置偏僻,不会被看守城门的官兵注意到,而且来往的人也不多,确实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说完这话,赵云衿便牵着马往道旁的树林里走去:“虽说曾业的话不可信,但是结合秋桑离开春风楼之前的行为来看,他说秋桑故意支开他,独自去了别的地方,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如果秋桑当天确实顺利地出了城,那么凶案很可能就发生在这附近,只可惜前几天下了大雨,恐怕我们很难找到凶手作案的痕迹了。” 韩平遥跟在赵云衿身后走着,突然瞧见不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屋子,便指着那里说道:“那里有户人家,我们过去问问吧,说不定那家主人会知道些什么。” 赵云衿顺着韩平遥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应道:“好。” 等他们走近一些,便见到屋外由竹篱围出一个小院,使得房屋与外界隔开,而屋内的人早已被马蹄声惊动。 “谁在外面?别想偷我的东西啊。” 一位身着布衣,打扮朴素的妇人猛地打开房门,气势汹汹地向来人发出警告。 赵云衿站在竹篱外,客气地说道:“这位夫人,我想向你打听点事儿,不知方不方便?” 妇人见院外站着的是一对穿着官服的年轻男女,便走出来,将院门打开:“你们想知道什么?要不要进来歇歇脚?” 赵云衿推辞道:“不必了,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 “哦。”妇人倚上院门,“你问吧。” 赵云衿开口询问道:“月初那几天,你有没有遇上什么不寻常的事?” “唉,这个月初,还真是出了一桩怪事。”妇人单手叉腰,愤愤道,“不知道是哪个没脸没皮的混账东西,趁我不在家,把我晾在院子里的一套新衣裳偷走了,还把我堆在墙角的一袋米倒在地上,害得我收拾了好久。” 赵云衿接着问道:“你被偷走的那套新衣裳是什么样的?” 妇人指了指自己穿着的衣裳,答道:“跟我这件差不多。” 赵云衿仔细看了看妇人的衣裳,又问道:“你说有人把你的米倒在了地上,那米袋子还在吗?” “米袋子也不见了呀。”妇人接着嘟囔道,“我真不明白,那个混账东西拿走我的米袋子干什么。” 赵云衿觉得这户人家的失窃可能与杀害秋桑的凶手有关,便接着问道:“你记不记得是在哪一天遭了窃?” 妇人答道:“我记得,是三月初一。那天,我和夫君一起回了娘家,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家里遭了贼了。” “你们那天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赵云衿问道。 妇人想了想,说:“我娘家离这里很远,所以我们天不亮就起身,出门的时候,应该还没到卯时。” “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赵云衿接着问道。 妇人答道:“第二天日落之前。” 赵云衿抬眼打量院落之内的情况,接着问道:“你的丈夫在吗?” 妇人摇头道:“他进城卖柴禾了,过了晌午才会回来。” 赵云衿随即问道:“他用什么工具运柴禾?” ------题外话------ 提前写完了,就先来更新了吧 第七十八章 北曲故人(十一) “用板车呀。”妇人答道。 “板车······”赵云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你家失窃那天,有没有人动过你们的板车?” “是有人动过那辆板车。”妇人回身指着院内一块空地,说,“我夫君总是把板车放在那儿,可是我们三月初二回家的时候,发现板车被人放在了院门外。” 说完这话,妇人又庆幸道:“那人还算有点良心,没把我家的板车也偷走。” 赵云衿心下了然,便对妇人道谢:“我知道了,多谢你。” 妇人摆摆手:“小事一桩,不必客气。” “打扰了你许久,我也该走了。”赵云衿向妇人告辞,随后叫上韩平遥,一起往回走去。 韩平遥一边走着,一边向赵云衿问道:“赵司直,你是不是怀疑,杀害秋桑的凶手和那窃贼是同一人?” “米袋、布衣、板车······这一切都太吻合了,如果那窃贼不是凶手的话,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走那些东西。”赵云衿说着,不觉皱起了眉头,“我曾经认为凶手是有备而来。可如今看来,他用来杀人的工具是随处可得的石头,抛尸所用的物品又都是从别人家偷来的。难道说,这个凶手只是临时起意?” 韩平遥猜测道:“或许是宋川图财害命?” 赵云衿摇头否定:“不太可能。既然宋川急着出城躲债,又怎么会用那么费时费力的办法抛尸呢?” “那么,会不会是某个过路人发现秋桑带着贵重财物,一时起了贪念,本想劫财,却失手杀了人?”韩平遥接着假设道。 赵云衿仍是摇头:“那就更不可能了。如果凶手只是一个过路人,他在杀人劫财之后直接离开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如此说来,凶手应该是与秋桑相识,而又因为某种原因,突然起了杀人的念头。”韩平遥犯了难,“这就奇怪了,凶手怎么知道秋桑会出城呢?总不会是碰巧遇见的吧。” “我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赵云衿说着,已翻身上了马,“先把这件事放一放。你饿不饿?我们吃饭去。” 韩平遥骑上马,摸着肚子说道:“我还真饿了。听说同庆楼新聘来的厨子手艺不错,我们去尝尝?” 赵云衿应道:“好啊,你带路吧。” 此时正是用饭的时辰,同庆楼里热闹非常。赵云衿和韩平遥来到同庆楼的时候,店里已经不剩几个空座了。 门口的店小二热情地招呼他们进门,待他们在靠窗的位置落座,便问道:“二位可是头一回到这儿来?” 见到赵云衿点了点头,店小二便接着说道:“既是如此,二位可得尝尝这里的炙羊肉和鲈鱼脍,那可都是本店一绝,好多人都是为了这两道菜来的。” “好啊,那就尝一尝。”赵云衿应道。 店小二记下来,又问:“二位还要些什么?” “再上两道时蔬和一份虾羹吧。”赵云衿说完,便问韩平遥要吃什么。 韩平遥说道:“就这些吧。” “好嘞,二位稍等。”店小二说完这话,便匆匆去了后厨。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店小二就把菜上齐了,赵云衿和韩平遥一边吃着,一边讨论起接下来的调查方向。 当他们快要吃完的时候,韩平遥突然说道:“我想,有一个人或许能解开我们的一些疑惑。” 赵云衿给自己盛了一碗虾羹,问道:“你是说程俊?” “正是。”韩平遥咽下一块炙羊肉,说,“莺儿她们多次提到过,秋桑与程俊的关系不一般。所以我认为,程俊会更清楚秋桑的想法。” 赵云衿尝了一口虾羹,说道:“我也想到这一点了。等回了大理寺,我就派人打听一下程俊的住处。” 韩平遥接话道:“不必了,我昨晚托人打听过,如今他就租住在兴化坊内的空观寺中。” 赵云衿听了,赞赏道:“不错嘛,会主动做事了。” 韩平遥只是腼腆地笑了笑:“也是凑巧,刚好我爹的一位部下与程俊有来往。” 与此同时,一个玄衣男子走进店内,先是警惕地左右观察一番,然后对热情招呼着他的店小二说道:“我要一份炙羊肉,两壶酒,快一点。” 店小二答应着,正要往后厨走,就见到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男子迎面走来,那人一手揽住玄衣男子的左肩,语气不善:“宋大少,你既然回了长安,怎么不来找我们叙叙旧?” 玄衣男子被吓得脸色煞白,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是打算去拜会你们的,只是、只是······” 褐衣男子冷哼一声:“相请不如偶遇,咱们这就走吧。” “这······不太好吧。不如换个日子吧,过几日我一定亲自前去拜会。”玄衣男子缩着脖子拒绝道。 “没什么不好的,快跟我走。” 褐衣男子已经没了耐性,他的手一使劲儿,就迫得玄衣男子随着他往外走。 眼见玄衣男子浑身都在抗拒,店小二鼓起勇气上前,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就被那褐衣男子瞪了一眼。他被吓得后退几步,不敢吱声。 玄衣男子被逼迫着走出了店门,自觉如案板上的鱼肉,战战兢兢道:“阿豹哥,有事好商量,现在我有钱了,我会还的。你就放过我吧。” 阿豹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嘲讽道:“呵,败家子又有钱了?拿出来给我开开眼。” 玄衣男子为难道:“哎呀,我哪能把那么多钱都带在身上。你跟我回客舍去,我一定拿得出钱来。” 阿豹不为所动,挟着玄衣男子从同庆楼的窗边走过:“钱的事儿另说,我老大要见你,你给我老实点。” 窗外二人的对话恰巧落进赵云衿的耳朵里,令她警觉起来。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对韩平遥说道:“你听到他们说的话了吗?好像有些不对劲,我们出去看看。” 韩平遥放下碗筷,“嗯”了一声。 赵云衿叫来店小二结了账,就和韩平遥一起追出去,跟上了那两人的步伐。 阿豹带着玄衣男子一路前行,随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原本蹲在巷子附近的几个壮汉在这时突然站起身来,拿着棍棒慢悠悠地跟了进去。 赵云衿和韩平遥见此情形,便先等候一会儿,见周围没有其他同伙,才走近一些,小心地贴着墙面往里看。 此时,玄衣男子已被那几人团团围住,正惊慌失措地问道:“阿豹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们不是要去见你的老大吗?”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老大?”一个手持木棍的男子率先开了口,“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们老大最恨不讲信用的人。你这种人,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被我们活活打死。” 韩平遥一见这架势,就在赵云衿耳边轻声说道:“不好,要闹出人命了。我得去阻止他们。” 赵云衿一把拽住韩平遥,说:“不行,他们人多,你一个人过去太危险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离这儿最近的武侯铺找人帮忙。” 韩平遥没说话,赵云衿便继续嘱咐道:“若是他们实在打得厉害,你可以出面拖延一下时间。但是,你必须先确保自身的安全。” 待韩平遥重重地点了点头,赵云衿才放下心来,跑去找人帮忙。 而在巷子内,玄衣男子已被吓得跪伏在地,哀求道:“各位大哥,我知错了,是我言而无信,我欠债不还,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可是,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连本带利都还上,求你们发发慈悲,饶我一条命吧。” 阿豹掏了掏耳朵,面上的神色很不耐烦。他抬起腿,狠狠地踹在玄衣男子的肩上,厌恶地说道:“你闭嘴,别老拿钱说事儿。我知道你住在哪里,等我们把你打死了,你的钱还不都是我们的?” 玄衣男子一听这话,忍不住说道:“你们······你们不讲道义。” 那几人立刻哄笑起来。 “跟我们讲道义,你配吗?”阿豹一脚踩在玄衣男子的手指上,令他惨叫连连,“不过,看在你就快没命的份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道义。” 说完这话,阿豹便后退一步:“兄弟们,既然他那么不想死,你们就好好招呼招呼他。” 阿豹话音刚落,其余几人便抡起棍棒重重地打在玄衣男子的身上。玄衣男子无力抵抗,只是本能地用手护头。他在地上缩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喊着“饶命”。 韩平遥本想挺身而出,但他看到那些人击打的部位集中在玄衣男子的手臂和臀股处,似乎并不致命,便打算静观其变。 这时,赵云衿已经骑上从同庆楼牵回的马,往附近的武侯铺赶去。 到了武侯铺附近,赵云衿便瞧见张乾和一个卫士面对面站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她赶忙喊道:“张乾,张乾······” 张乾正跟人说着话,一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就循声望去,见是赵云衿来了,便热情地回应道:“赵司直,你怎么来这儿了?” 赵云衿没时间跟张乾寒暄,她着急地说道:“有人当街行凶,你快跟我来。” 张乾闻言,顾不上问清来龙去脉,就招手喊来武侯铺中的几名卫士,骑上马跟在赵云衿身后。 巷子里的几人打累了,停下来休息,玄衣男子则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断断续续地发出无力的呻吟。 阿豹走上前去,一把拽起玄衣男子,将他推到墙边:“宋大少,我让你多活了半柱香的时间,够不够道义?” 玄衣男子已经站立不住,整个人如同一摊被抹在墙上的泥。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地张口说道:“阿豹哥,求你发发善心,别杀我。” 阿豹毫不理会,反而用手扼住玄衣男子的脖子:“这种话我已经听厌了,你到阎王面前说去吧。” 韩平遥见玄衣男子的神色越来越痛苦,而赵云衿还没有回来,便鼓起勇气,站在巷子外大喊:“住手。” 阿豹手上松了劲儿,暂时放过了玄衣男子。他想先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在他的地盘上见义勇为。 他向巷口看去,几乎要笑出声来。那个大喊“住手”的勇士,竟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吏。 “小子,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阿豹的语气很嚣张。 韩平遥不甘示弱,回敬道:“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我是你能得罪的人吗?” 阿豹被吓住,一时不敢言语。虽然他不清楚面前这人是什么身份,但他知道,长安城里多的是他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保险起见,他决定不与那小吏多做纠缠:“小子,我不管你是谁,你别多管闲事,我今天必须让他死在这里。” “恐怕你今天是杀不了他了。” 趁着韩平遥说话的功夫,及时赶来的张乾带着几名卫士冲进巷内,迅速将一干人等控制住。 赵云衿下了马,来到韩平遥身边,问道:“那个人没事儿吧?” 韩平遥答道:“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又是你们。”张乾仔细瞧着阿豹等人,说道,“上回你们去李家放火被抓,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辜,现在被我逮个正着,还有什么话好说?” 阿豹挣脱不得,只好厚着脸皮狡辩道:“冤枉啊,我们只是来讨债,不曾打过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被谁打伤的。” “这回我有人证,你们休想抵赖。”张乾说完,转头向卫士们吩咐道,“把他们带回去。” 等到阿豹等人被带走,张乾便去扶起倒在地上的玄衣男子,问道:“你怎么样,还能说话吗?” 玄衣男子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跪倒在地上感激道:“多谢官爷,要不是你来了,我现在已经没命了。” “这是我分内的事。”张乾将玄衣男子扶起来,让他背靠墙面坐着。 此时,赵云衿已经和韩平遥一起来到玄衣男子面前。她蹲下身,关心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招惹上他们?” 第七十九章 北曲故人(十二) 玄衣男子缓了口气,才答道:“我名叫宋川,是个生意人。先前,我家中出了变故,无奈之下,便向他们借钱周转。可惜,在我借到钱之后,家中的生意非但没有起色,还变得更糟,我从他们那里借来的钱也都打了水漂。到了该还债的日子,我手头上几乎没钱了。那帮人便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对我喊打喊杀,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能在三月初一日落之前还清那笔债,他们就会杀了我。为了活命,我只好答应下来,但是在他们走后,我越想越不安,便连夜出城,到附近的鄠县躲了起来。 后来,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笔钱,就想回长安来把账还清,今后好好过日子。但是,这件事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这伙人简直毫无人性,哪怕我能还清那笔债,他们也还是要我死。今日若不是我撞了大运,得各位搭救,恐怕我现在已经没命了,可我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你是宋川?”赵云衿不敢置信地询问道,“你家住何处?” 宋川不明白赵云衿为什么这么问,但他见赵云衿身着官服,想必没有恶意,便如实答道:“我原本在安业坊是有住处的,只是,我为了筹钱,已经将它变卖了。” “你认识秋桑吗?”赵云衿接着问道。 宋川愣了一下,问:“哪个秋桑?” “春风楼的秋桑。”赵云衿说道,“听说你从前常去捧她的场。” “哦,你说的是她啊。没错,我是跟她好过一段日子,后来我觉得腻烦了,就没找过她了。”宋川说完,不禁疑惑道,“为什么突然说起秋桑呢?” “她被人杀害了。”赵云衿答道。 宋川一脸震惊,忙不迭问道:“什么?怎么会这样?” 赵云衿观察着宋川的神情,试探道:“她怎么会出事,恐怕你比我们更清楚。” 宋川摇头,急切地否认:“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秋桑了。” “可我们在秋桑的房里发现了你写给她的书信,信上写着,你很同情她的遭遇,愿意在三月初一带她私奔。”赵云衿接着说道。 “这不可能。”宋川辩解道,“二月二十八那天晚上,我就出城了,根本不会等到三月初一。再者说,我当时已经自身难保了,哪还管得上一个妓女有什么遭遇?还有,我绝对没有给秋桑写过什么书信,一定是有人想要陷害我。” “你当真毫不知情?”赵云衿质疑道。 宋川肯定地说:“我确实不知。”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机缘巧合,让你突然有钱还债了?”赵云衿追问道。 宋川撑着身子换了个坐姿,说:“我在鄠县遇到了我的远房堂叔,他有不少家业。听说我的处境之后,他痛斥我不争气,恨不得让人打我出去。可是,毕竟是同族亲眷,他不忍心见我流落街头。而且他当时已经病入膏肓,膝下又只有一个早已远嫁的女儿,他一直担忧自己的身后事无人料理,于是他和我商量,只要我好好照顾他,为他送终,我就能得到他的大半家产。 我本已走投无路,做梦也没想到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就一口答应下来。之后,我尽心尽力地照料我的堂叔,但他的病情急转直下,没过几天,他就驾鹤西去。我为堂叔料理完后事,变卖了他留给我的一部分田地,才终于有了点钱。” 赵云衿见宋川神色坦荡,不像是在说谎,便说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还有待查证,在你彻底洗清嫌疑之前,我不能让你离开长安。但是,如今你一个人住在客舍也不安全,只能委屈你在大理狱待几天了。” 宋川反倒松了口气:“那也好。” 赵云衿便站起身来,对张乾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你现在方不方便?” 张乾回道:“方便方便,你要我做什么?” 赵云衿见张乾答应了,就继续说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没法儿把宋川带走,有劳你先陪他回客舍,让他收拾好他带来的财物,然后把他带去大理狱关押起来。” “好,我这就去。”张乾答应下来,伸手将宋川扶起,说道,“走吧,我先带你回去收拾行李。” 宋川在张乾的搀扶下出了小巷,朝他所住的客舍走去。赵云衿则跟韩平遥回到同庆楼取他的马,然后一同往空观寺去。 大部分的寺庙都会将空置的客房出租给人居住,所以赵云衿很轻易就在空观寺内打听到了客房的所在。 他们向南走过两座佛殿,路过放生池,然后沿着放生池边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一直走,便见到一排厢房。在厢房外的大树下,有两个人正下着双陆棋,另有几人围在他们附近,观看着这场棋局。 有个小和尚在一旁扫地,他甫一抬头,见来人有些面生,就上前问道:“两位施主,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赵云衿说道:“我们是来找程俊的,他住在这里吗?” “你们想找程俊?”一个正在围观棋局的中年男子听到赵云衿的话,主动说道,“他昨晚喝了不少酒,醉得不省人事,估计还睡着。” “我们找他有要事,你能带我们去见他吗?”赵云衿问道。 “跟我来吧。”男子边走边说道,“我跟他同住在一个屋里,我先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说完这话,男子便推开一间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赵云衿和韩平遥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就见到那男子走了出来,对他们说道:“我把程俊叫醒了,你们进来吧。” 赵云衿一走进屋内,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她循着气味看去,见到东边床上倚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睡眼惺忪的青年男子,他的身上胡乱披着一件外衣,看起来颇为颓唐。 “你是程俊?”赵云衿问道。 “是我。”程俊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你们有何贵干?” 赵云衿发现那位中年男子还站在屋内,满脸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便对那人说道:“这位仁兄,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说:“哦,你们慢慢聊,我出去看他们下棋。” ------题外话------ 本周六更新下一章 第八十章 北曲故人(十三) 见男子离开时顺手关上了门,赵云衿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是为了秋桑的事来的。” “秋桑?”程俊一下子站起来,向赵云衿走去,急切道,“她怎么了?” 没等赵云衿说话,程俊就像是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一般,伸手想拉住赵云衿的胳膊。 韩平遥见状,急忙挡在赵云衿身前,他抓住程俊的双臂,说道:“你冷静一点。” 赵云衿见程俊的反应如此激烈,不禁奇怪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程俊恢复了一些理智,问道,“秋桑是不是出事了?” “她死了。” 韩平遥说完这话,明显感到程俊突然没了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程俊就地倒下。 赵云衿看出韩平遥的辛苦,赶忙搬来一张椅子,让韩平遥扶程俊坐下。 “死了······她怎么就死了?”程俊失神地自语,好半晌,才抬起头来问道,“她是哪一天死的?” “很可能是在初一。”赵云衿答道。 “怪不得她没来,原来是出事了······”程俊皱着眉头喃喃一句,转而又问,“是昭娘逼死了她,还是方家的人逼死了她?” “都不是。”赵云衿没再多说,反而问道,“你刚才说她没来,是什么意思?你和秋桑是不是有什么约定?” “我······”程俊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没有说下去。 赵云衿看出了程俊的犹豫,便接着说道:“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难道你想让秋桑死得不明不白?” 程俊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得从头说起。” 赵云衿接话道:“不要紧,你慢慢说。” 程俊便继续说道:“上个月的月末,我去春风楼找秋桑,却被昭娘拦住。她说秋桑已经被人买下,不再接客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秋桑说,所以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昭娘,求她通融通融。昭娘见了钱,也就不再坚持,让我进了秋桑的房。 我推开门的时候,秋桑朝门口看过来,一见到我,眼泪就落了下来。我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听到她在低声抽泣,我感到心痛,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后来她止住了哭泣,仰头看我,她跟我说,昭娘把她卖给了方家,我们能相见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不能失去她,我很想为她赎身,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我问她,愿不愿意偷偷跟我走。她的呼吸突然停了一下,也许是被我的话吓到了。我想,我贸然对她说这种话确实有些鲁莽,我正要解释,她却已抹干了脸上的泪,问我要带她去哪儿。我当时也不知道我能带她去哪里,我只是告诉她,一旦我找到了能安置她的地方,我会想办法送信给她。她听了很高兴,说她会等我。 我出了平康坊,便托人四处打听,终于在少陵附近租到一座宅院。因为上一任租客要住到三月初七才会搬离那里,所以我写信告诉秋桑,三月初八一早,我会在安化门外等她。第二天,她让莺儿来传话,说她一定会到。 可到了三月初八那天,我从日出等到日落,始终没有见到秋桑。我担心她出事,就去春风楼找她,但是昭娘死活不让我见秋桑。我去问莺儿,莺儿也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秋桑在哪儿。我知道秋桑平日里和玉竹关系亲厚,所以我让玉竹来给我唱曲儿,借此向她打听秋桑的下落。玉竹起先不肯说,我好话说尽,她才告诉我,秋桑想通了,决定去方家,让我趁早死心。 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玉竹说的话,我求她帮帮我,让我再见秋桑一面。没想到,玉竹突然生气了,她问我怎么还不明白,秋桑是不会愿意跟着我受苦的。她还说,我只是一个没权没势的读书人,就算今年考上进士,也是前途堪忧,哪比得上家财万贯的方老爷。 我不知道玉竹为什么会说那些,但我相信秋桑不会在乎身外物。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玉竹竟然笑了,她嘲讽地看着我,然后她说,那些话就是秋桑让她转告给我的,除此之外,秋桑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我不敢相信那些话会是秋桑说的,我觉得她一定有苦衷。玉竹见我还是不信,就从妆匣里取出一根木簪递给我,她说,是秋桑让她还给我的。 我看着那根木簪,百感交集,我是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里了。至于我是怎么离开春风楼,又是怎么在已经宵禁的平康坊里徘徊,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雨水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脸上,我在坊门边的地上醒过来,那时天已经亮了,可我觉得很冷。我爬起来,走回空观寺,当我坐在自己床上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空,不知道该干什么。之后,我开始喝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一直浑浑噩噩,直到现在。” 程俊说完这些,许久都没再开口,赵云衿便问道:“那天以后,你就不再打听秋桑的消息了吗?” “是,从那天开始,我没有再找过秋桑。”程俊说着,突然自责起来,“我太傻了,竟然相信玉竹说的话。” “你是哪一天送信给秋桑的?”赵云衿接着问道。 程俊想了一下,回答道:“二月二十六。” “玉竹给你的那根木簪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赵云衿转而问道。 “那是我亲手为秋桑做的,是我们的定情信物。”程俊答道。 赵云衿又问:“你还留着那根木簪吗?能不能给我看一看?” 程俊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走到书桌边,找出一个木匣。他将木匣递给赵云衿,说:“在里面。” 赵云衿打开木匣,便看见里面躺着一根乌木簪子。她将簪子拿起来,借着日光仔细看,能看出簪子上雕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虽然那些牡丹的纹样不够精细,但赵云衿能感觉到,雕刻这些牡丹的人是用了心思的。 赵云衿将木簪放回匣子里,说:“这根簪子也许能帮我们查出真凶,我得带走它。” 程俊没有反对:“好,如果它对你有帮助,你就拿走吧。” 第八十一章 北曲故人(十四) 《治元纪事》第八十一章 北曲故人(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