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春闱放榜了。 徐宁钰第二百九十九名,逆序第二,险险通过会试。 殿试这天,徐宁钰早早起床,沐浴焚香,拜过文昌帝君、魁星和孔夫子,在殿试中超常发挥,逆风翻盘的希望很大。 不说状元,点个探花郎应该没问题。 读书人,尤其是女扮男装的读书人,一定要有自信。 徐宁钰就是这样一个自信的读书人。 这会儿,参加完殿试的三百名贡生正站在奉天殿外等结果,远远瞧见从宫门飞奔来一个人。 那人身穿玄甲,手持明黄令牌,一边朝奉天殿方向跑,一边高呼:“散开!八百里紧急奏报!” 路过徐宁钰面前时,徐宁钰瞧得真切,那将士满脸血污,后背还插着一支断箭。 起战事了! 特殊时期,知道太多可不是好事。 徐宁钰挤到好说话的那位礼部员外郎面前,拱手,“李大人,学生身体不适,可否先行一步出宫?” “走,本官带你出去。”李员外郎果然很好说话,亲自领着徐宁钰往宫门口去。 变故来得太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奉天殿里传出紧急关闭宫门的命令,徐宁钰没能出宫,她和另外二百九十九名贡生一起,被抓起来关在一座偏殿。 殿外有十几个侍卫守着,没有人理会徐宁钰他们,连饿晕了人,也不见侍卫们心软。 当天夜里,宫门再次打开。 殿外广场集结了密密麻麻的侍卫,不断有官员或将士从宫门进进出出。许多落榜考生被押送进宫,双手被缚,嘴里塞上布条,一排排跪着,从宫门口一直排列到奉天殿门口。 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切的贡生们震惊不已。 他们还没来得及思量对策,就被揪出偏殿与那些落榜考生跪在一起。 隔日早上,喊杀声逼近皇宫。 徐宁钰饿得前胸贴后背,膝盖又凉又痛,肩上架着的长刀不时抖一下,在脖子上留下好几道伤口。 皇宫守卫不堪一击,半个时辰不到,皇宫四大宫门皆破。 叛军身穿黑红甲胄,高举长枪大刀涌进宫门,正打算大杀特杀,却被眼前一幕惊在原地,不敢贸然动手。 读书人在大幽朝的地位很高,屠杀读书人,是要遭千夫所指的。 大臣们站在奉天殿外,遥遥望向宫门口。 “燕贼!纵让尔等夺下京畿又如何?今日上万儒生因尔等丧命,他日,天下文人必奋起共讨之!尔等即刻退出宫门,否则尔等皆成天下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是吗?” 一道极其威势的男声传来,叛军将士左右让开,得得马蹄声落在空旷的地面上格外响亮,从中走出位威风赫赫的银甲将领。 “架在儒生脖子上的刀,可没有一把是我玄英军的。” “众将士听令,斩下幽帝人头,赏万金!” 那叛军将领双目猩红,挥手下达杀令。 在他身后,随风飘扬的军旗上拓印着大大的一个“玄”字。 架在徐宁钰脖子上的刀又抖了一下,抖幅很大,割在脖子上麻麻的,不是很痛,但血一点儿没少流。 大幽朝,亡! 徐宁钰,死! 第2章 穿越 宁钰做了个冗长的梦,梦到自己变成徐宁钰。 徐宁钰身体健康,拥有宠她爱她的爹娘,身为女儿身,却有一颗炽热的报国心,为实现为民请命的理想,束发为男儿,立誓终身不嫁。 在梦里,她走完了徐宁钰短暂的一生,为这位忧国忧民却英年早逝的女子流下眼泪。 同时也为自己流泪。 她是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弃儿,有先天性心脏病,还少了一只胳膊,跟随一位失独清洁工长到十二岁,养母过世后,独自一人生活到二十岁,尝尽人间冷暖,直到彻底病倒住进重症病房。 脚步声闯进耳朵,轻轻的,应该是那个漂亮的护士姐姐。 她快死了,死之前,再看一眼这个细心周到不嫌弃她的护士姐姐吧。 宁钰缓缓睁开眼睛。 “壮叔,公子醒了!” “快给公子擦把脸,我去叫掌柜的炒几个好菜。” “记得给公子点碗清淡好克化的粥。” 宁钰坐起身来,打量两眼古朴单调的房间,视线落在忙进忙出的身影上。 这个人她认得,叫知意,是徐宁钰的贴身丫鬟。 刚才跑出去的壮汉她也认得,叫徐壮,力气很大、功夫很好,是徐宁钰的贴身长随。 徐宁钰还有一个贴身丫鬟,叫知满,这会儿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公子,你从贡院出来一直在睡,这都三天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请大夫来看,大夫说公子应考压力太大,消耗过度,睡睡就好,可哪有人一睡睡三天的……” 知意一边替自家公子擦脸绾发,一边絮絮叨叨,“公子不晓得,这几天,知满饭都少吃两碗,哭了好几回呢。现在好了,公子醒了。” “咦?公子你怎么不说话?”知意终于发现自家公子的异样。 瞧这双目空洞的,莫不是考试考傻了? 掌柜的昨个儿还说,上届有个考生出了贡院的门,现场就疯癫了。 知意有点担心自家公子。 宁钰坐在铜镜前,把右手搭在左手手背上,又把左手搭在右手手背上,热的,再暗戳戳拧了两下大腿,疼的。 不是梦!她真的变成徐宁钰了! 可徐宁钰不是死了吗?让大幽朝的侍卫一刀割断了脖子。 “知满去哪儿了?”宁钰清了清喉咙,模仿徐宁钰说话的腔调。 还好,还好,她家公子没傻。 知意搁下木梳,带着笑嗔怪,“一看公子就没有好好听奴婢说话。” “刚才奴婢说,公子睡了三天,”知意伸出右手比出数字三,“三天,公子,今儿个是春闱放榜的日子,知满她……” 正说着,楼下传来知满的喊声,将这间不大的脚店震得天翻地覆。 “中了!中了!我家公子中榜了!第二百九十九名!” “壮叔,公子中了!徐宁钰,我看了三遍,又叫别人看了两遍,错不了,就是徐宁钰!”知满兴高采烈奔进脚店,拽住徐壮的胳膊又蹦又跳。 她这辈子就认识六个正经字:徐宁钰、徐知满。 指定错不了! “好好好!”徐壮也高兴,控制不住哈哈笑起来,“公子已经醒了,你先上去,我再去添两个菜,再叫一壶好酒。” “好勒!”知满放开徐壮,转身往二楼跑,遇到谁都不忘来一句,“我家公子徐宁钰中榜了。” 知满跑到徐宁钰的房间,先上上下下打量自家公子,确认公子完好无损,将在楼下吼的话又吼了两遍。 “公子,奴婢瞧你似乎不太高兴。”知意发现自打听到消息,公子的眉头就拧了起来,越拧越深。 莫不是嫌名次不好? 也是,公子打小立志连中三元,如今只中了两元,不满意也属正常。 “是吗?公子你不高兴吗?” 知满凑过来仔细瞅了瞅自家公子的脸色,大咧咧宽慰,“没事儿,公子,虽说你没能中头名,会元让别人摘了去,可那是因为我们公子风寒未愈带病上阵的缘故。” “赶明儿个殿试,以我们公子的才华智慧、容貌气度,定能逆风而上,勇夺状元,就算不是状元,也得是个探花郎。” 知满说着,朝自家公子伸出两根大拇指。 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今儿个刚放榜,殿试少说得半月后。小满子,拍马屁之前,你用心琢磨了么?” “知意姐姐,我没有拍马屁,真的是明儿个殿试,红榜旁边就贴着殿试日子的布告,还有一位大人和两个带刀侍卫专门负责解疑呢。” 看知满的神色,知意知道她没说谎。 宁钰恍惚了一阵,总算回过神,脑子开始运转。 从两个丫鬟的对话来看,她在徐宁钰考完会试昏睡时穿了过来,今天刚放榜,殿试还没开始,那场害徐宁钰丢了性命的叛变也还没发生。 也就是说徐宁钰这时候还活着。 可现在是她占据这具身体…… 徐宁钰去哪儿了? 殿试…… 等等,殿试时间在明天,明天叛军会攻城,紧接着屠城、杀进皇宫,徐宁钰会死,而她现在是徐宁钰,也就是说……她会死! 满城的人全要死! 不行! 命运让她梦见徐宁钰,又让她变成徐宁钰,那定是要她活,要徐宁钰活! 要她代替徐宁钰继续活下去! 不管将来真正的徐宁钰能不能回来,现在她都不能死! 她愿意当徐宁钰,去过一过能跑能跳,有父母亲人、有朋友、有追求的日子,而不是苟延残喘,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 宁钰倏地从杌子上站起来,“满意,收拾东西!” “啊?”两个丫鬟同时张大嘴巴。 “望京要天下大乱了,我们快跑,现在就走!立刻、马上!马车太慢,我们骑马,骑高头快马!跑慢了小命不保!” 徐壮千挑万选定下四个荤菜四个素菜喜滋滋上楼,瞧见自家公子一边说着逃命的话,一边自个儿收拾包袱,而小意子小满子愣在一旁,他又退出门外,瞧了瞧门号。 没走错啊? 第3章 奔逃 宁钰翻出两块打包用布帛,抖开铺在榻上。 一回头,发现两个丫鬟和一个长随还杵在原地,于是放下手头的活儿,大步走回房间中央,看向呆若木鸡的三人。 “我知道你们不理解,以为我魔怔了。但我告诉你们,你们公子此刻神清目明、思路清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时间紧迫来不及细说,说了你们也未必信。我是主子,我说什么,你们只管听命便是。” “现在!壮叔你去车马行买两匹好马,要喂足马料能行远路的,再买四把防身匕首和两瓶最好的金疮药;知意置办干粮和水,按半月的量准备,记得买打火燧石和火折子。” “银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东西好,一定要快,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徐壮和知意出了门,宁钰叫上知满接着收拾东西。 突然,宁钰手一顿,脑子里冒出个声音:先定路线,避开关中。 这声音来得诡异,宁钰回过神,左看看右看看,上看一眼下看一眼,见一切正常才稍稍放下心。 受到提点,宁钰吩咐知满继续收拾,自己则找出徐宁钰绘制的大幽舆图,展开铺在书案上,利用徐宁钰的知识储备开始思考。 叛军旗号“玄”,玄英军,昭国公的嫡系军队。 玄英军攻占望京后,定会封锁消息,至于封锁时长,说不准。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再长肯定瞒不住。 一旦望京沦陷的消息传出,各地驻军必然闻风而动,勤王救驾就是最好的举兵理由。 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他们必须比望京沦陷的消息跑得更快,趁大幽朝户帖和路引还管用,回到蜀地。 选定好路线,宁钰笨拙的研出一撮墨汁,提笔快速在舆图上标出主要关隘,再把舆图贴身存放,又从笔架取下徐宁钰父亲赠送的那支狼毫放进笔盒,拿着笔盒走向竹榻。 “除了大舅舅送的药墨,其他的放回去。”宁钰瞅了眼知满装好、打算随身携带的物品,眉头一蹙。 五个大包袱,两个藤编提箱,游山玩水呢! “公子,这些东西都很贵重的,都不要了吗?”知满问道。 老爷花重金给公子买的书,夫人给公子缝的护膝、衣裳,老夫人给公子做的发带、丝绦、荷包,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姑老爷、大舅老爷、二舅老爷、族老爷们送来的程仪,哪样不贵重? “事急从权,把这些东西留给有缘人吧,祖母他们不会怪罪。” 东西收拾好,知意和徐壮回来时,徐壮点的八个菜还没凉透。 主仆几人速速吃过饭,回到房里一人拿一把匕首,一人背一个小包袱,结完账,在掌柜和店小二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牵上两匹马,马上驮着干粮和水,步履匆匆往南城门去。 城门口刚刚下达戒严令,他们赶在戒严令生效前最后一批出了城。 出城后,两人一匹马,徐壮带知意,知满带宁钰,快马加鞭,一路往东南。打算在明天傍晚叛军攻城前抵达济南府,然后从济南府南下金陵,在金陵改水路、途经夷陵入蜀地。 彻底避开昭国公势力盘踞的关中及周边地区。 宁钰算了算,顺利的话,快则十二天、慢则半月可以回到南里县。 快马奔袭两天一夜,硬馕冷水,宁钰胃里难受,两条腿和后腰又酸又胀,实在坚持不住,在道路旁寻了间茶棚歇脚。 茶棚不大,摆放四张木制矮脚茶桌,每张茶桌配四把马扎。 看顾茶棚的是两个老人,一男一女,有说有笑的很和气,像是夫妇俩,粗茶水之外,还卖腌萝卜。 宁钰想不出茶水就咸菜是个什么吃法。 问老妇人,老汉插嘴:“今岁青萝卜长的格外壮,俺家老婆子好手艺,一半干腌、一半湿腌,干腌回甘、湿腌爽脆,两文钱一碟,客人们用来下干粮,正好。” 提到吃,知满的肚子咕咕响起来,徐壮哈哈一笑,各要了两碟。 看起来寡淡、闻起来无味儿的腌萝卜,尝一口,好咸。比盐还咸! 干馕就咸菜配茶汤,宁钰吃的有滋有味,徐壮和知满知意却是苦着脸。 噎死人的大饼、咸掉牙的萝卜、苦夹口的粗茶,从前以为公子娇生惯养,出趟门,才发现娇生惯养的是他们。 宁钰啃完半张饼,茶棚来了新客。 “店家,两碗清茶。”一身黑衣的挺拔男人翻身下马,栓好马走向隔壁空桌,路过时扫了宁钰他们一眼。 见到来人,宁钰四人皆是一愣。 好像的两个人!同样的挺拔,分毫不差的穿着打扮,身高身形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下马的姿势、走路的气度都一模一样。 两人坐下来,哐哐两声拍在桌上的佩剑也是统一制式。 宁钰咬一口大饼,偷偷掀起眼皮往隔壁桌瞟:不晓得脸是不是也一样? 一直没说话的男人似有所觉,视线如鹰隼锐利,穿透黑纱帷帽射了过去,射向四个好奇宝宝,最后聚焦到啃大饼的那个清隽书生脸上:娘气! 老汉替两人添好茶,两人同时端起茶碗。 好家伙,连手指都是一样修长纤白! 宁钰他们望穿秋水想看帷帽下的容貌究竟一不一样,却见茶碗刚送到胸口位置就被两人大力掷出,朝茶棚里的老汉和老妇人飞去。 “老伯当心!” “小心!” 情急之下,徐壮和知意高声喊道。 话音未落,两个男人的利剑已经出鞘,直指茶棚杀去。 而先前走路都不利索的老汉和老妇人顷刻间换了人,手也不抖了,腰也不驼了,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长鞭一把宽刀,老汉持鞭、妇人持刀,一人对付一个,在茶棚方寸之地游刃有余缠斗起来。 宁钰心口一紧,暗道不妙,喊了声“走”,麻溜的抓起包袱开溜。 “怎么办公子,我们要不要帮忙?” “帮谁?”宁钰把小包袱紧紧抱在怀里撒腿狂奔,听到知满焦急的询问,一面朝拴马的树跑,一面懒懒一问。 “当然是……”知满想说“当然是老伯他们”,忽又止住话头。 好吧,她也不知道该帮谁。 “这几个人都是高手,”徐壮利落的解马绳,一面给大伙儿敲警钟,“得趁他们无暇他顾,赶紧走。” 真打起来,这几个人他可能一个也打不过,何况还带着两个一点不会的和一个三脚猫。 “小意子坐到小满子马上去,公子我来带。”徐壮解完马绳,抬起头发现,不用他说,公子已经自觉和知意换了位置,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等他了。 从前怎么没发现公子这么怕死? 徐壮甩甩头踩上马镫,上马,缰绳一提,马头顺势调转了个方向。 半个呼吸后,马头再次调转方向,然后再转,直到转了四次才停止催马。 糟糕!被包围了! 第4章 刺杀 “各位好汉!” 徐壮向乌压压一片蒙面黑衣人抱拳,“误会一场,我等只是恰巧路过,里头四人我等一个也识不得,还请好汉让开一条通道,放我等离去。” 徐壮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茶棚应声坍塌,四道身影随之飞出。 “才来!”持长鞭的老汉挡开一记剑刺,语气不满的高喊,“穿的一样,长的也一样,到底哪个是?” “废话那么多,都杀了不就成了!”领头的蒙面杀手答话。 宁钰眼珠子一转,手指指向戴帷帽的其中一个,看向说话的刺客首领。 “这两个人狡诈得很,方才还寻机偷袭老伯他们,若非我们及时提醒,老伯他们就遭了暗算了,各位好汉大哥绞杀贼人千万要小心。” “杀!一个不留!”杀手头领无视宁钰谄媚的套近乎,一脸冷漠下达杀令。 百十来个蒙面杀手领命,手提长刀一拥而上。 人未靠近,银光暗器如暴雨雨点,从四面歘歘攒射而来。 徐壮眼疾手快,左手揪住宁钰的后衣领,足下猛然一蹬蹿到半空,再一个侧倾,右手插进知满知意两颗脑袋中间,左右一捞,两个丫鬟的衣领也被他揪在手里。 他左手一个、右手两个,在树干间来回借力,几个腾跃落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险险避过暗器袭击。 三角棱暗器打在马身上,射出几十个窟窿,马儿当场气绝。 杀手首领看向徐壮,目光一凛:竟还是个高手! 蒙面杀手默契的分成两波,大头向那两名戴帷帽的男人斩去,余下三十来人朝宁钰他们杀来。 “保护公子!”徐壮沉声抽出匕首,健壮的身躯像一座大山挡在前方。 宁钰背靠大树,知满知意一左一右护在两边。 知满利落的拔出匕首,双腿一跳成弓步,摆出作战架势。 知意双腿发颤,双手哆哆嗦嗦掏了半天,掏出块大饼,在刺客一刀劈来时,眼一闭,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徐壮力大无穷,左手抓住刺客的手腕,朝上一折,“咔”一下折断,右手一抬一扎,八寸长的匕首扎进刺客的脖颈,匕首抽回,带出血流如注。 刺客的长刀脱手,徐壮稳稳接住。 有趁手的兵器,徐壮如有神助,长刀在手被他舞成游龙,格挡接踵而至的左右夹击。 知满站在徐壮左后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逮住机会往没死的刺客身上补刀,再一脚踹开,给徐壮腾出足够的施展空间,宁钰趁机把吓呆的知意拽到中间,自己站到徐壮右后方,偶尔也能补上一两刀。 徐壮神勇无匹,可对方也不弱,又占人数优势,加上几人身后无人防守,好几次差点让人从树后偷袭成功。 一番较量下来,徐壮渐渐落了下风,左支右绌下他自己和知满都受了伤。 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现场的马让刺客杀了个干净,活着的刺客至少还有五十人,靠两条腿决计跑不掉。 宁钰灵机一动,朝那两名瘟神喊道:“两位高手,对方人多势众,这么下去谁也跑不了,你们过来,我们合力对敌。” 那两人遭老汉、老妇人、刺客首领和几十名刺客合围,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防守吃力,听到宁钰的提议,快速瞥了眼悍勇无畏的徐壮,交换一个眼神后,找机会飞跃过来,填补上树后的空缺。 六个人,徐壮和两名帷帽男人站外圈各守一方,宁钰和知满在内圈打帮手,回过神来的知意不敢杀人,但她眼神奇好,总能在乱局中发现不时射来的暗器飞镖。 厮杀从傍晚杀到月亮高挂。 蒙面刺客死得干干净净,老汉也已阵亡,帷帽男人倒下一个,还站着的那个一剑刺穿老妇人心口后,“咚”一声也倒在宁钰脚边。 浓重的血腥将黑夜染红,被丫鬟长随以命相护的宁钰成为唯一还站着的人。 一具具尸体横在眼前,这会儿她才真正感到害怕,双腿一软靠着树滑了下去,眼前阵阵发黑。 眼看马上要昏厥,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声音:不能睡!斩草除根! 宁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伸手去探徐壮的鼻息:还活着! “呼——”宁钰长长舒了口气,又去查看剩下的人。 知满知意也活着。 宁钰掀开其中一个帷帽男人脸上的黑纱,借着月光看去,呼吸猛然一滞。 这样貌!她,再加徐宁钰,古代现代都没见过更好看的。现实生活中没见过,电视、广告牌、画册丹青上同样没见过。 她又掀开另一个的帷帽,一看与前一个竟有七分相似,不像的那三分,全因他比前一个更俊朗、更好看。 两名帷帽男人,好看的那个死了,更好看的那个还有口气儿。 宁钰拿过死掉那个的剑,走向一名刺客,先朝刺客的心脏狠狠插上一剑,再划破刺客的颈动脉,确保万无一失。 这些刺客见过他们主仆的脸,不能留。 解决完一个,宁钰提剑走向第二个,一剑刺下去,那刺客居然痛醒过来,睁着猩红的眼睛格外骇人,宁钰一慌,又狠狠补上两剑。 算上刺客首领、卖茶老汉和老妇人,一共七十二人,有一小半先前没死透,又让宁钰给送回了老家。 刺客死完了,宁钰提剑走向还有气儿、更好看的那个帷帽男人。 “看在你替我挡了一刀的份儿上,放过你。”思量再三,还是没下得去手。 宁钰把剑柄又塞回死掉的那个帷帽男人手里。 四个不省人事的伤员实在让人为难。 简单思考后,宁钰跑向坍塌的茶棚,在干草中刨出个坑,把知意拖过去,再把知满拖过去,又把更好看的帷帽男人拖过去,然后把行礼包袱和男人的剑丢进去,用干草遮挡严实。 接着,把怎么拖也拖不动的徐壮翻了个身,由仰卧改为俯卧,用淤血污泥抹花他的脸,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死人,最后掩盖掉地上因为拖人拉出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差不多四更天。 宁钰沿来时的路往回跑,跑了十几里地,凭记忆摸到一家有牛车却没看门狗的猎户家里,趁夜深人静,把老黄牛牵出来,架上板车,拿上牛棚门口挂的草绳,留下银钱,架车往回赶。 天蒙蒙亮时,回到茶棚。 死掉的那个帷帽男人脑袋被人割掉带走了,一并消失的,还有老汉、老妇人和刺客首领的尸身。 又逃过一劫! 庆幸过后,宁钰用草绳把徐壮捆成粽子,借助老黄牛的力量把他运上板车,又把另外三个拖上去,抱来干草盖严实,重新把老黄牛架上板车,捎上行礼。 帷帽男人身上没有户帖、路引,城门肯定进不去。 宁钰想了想,赶着牛车回到牛车主人家里。 第5章 救治 猎户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七八岁的男娃。 先前路过,知满借用过这家的茅房。 这会儿,只有怀了孕的女主人刘嫂子和男娃在家,男主人进深山打猎,要四五天才回来。 宁钰去而复返,刘嫂子一脸惊疑,宁钰解释说遇到拦路抢劫的悍匪,幸得戴帷帽的侠士相救才得以脱身,并对不告自取牛车一事赔礼道歉。 刘嫂子听宁钰讲完,对他们的遭遇同情不已,连忙让宁钰进院。 猎户家里三间房,夫妻俩睡正屋,正屋左边一间是灶房,右边耳房是男娃的房间,让给宁钰他们用,牛棚和茅房在灶房后面。 刘嫂子和男娃帮宁钰一起,把四个伤员连拖带抬,安顿进右边耳房。 刘嫂子七个月的重身子,宁钰不敢让她再见血,婉辞了刘嫂子想来一起包扎伤员的好意,只让她帮忙烧热水。 男孩抱来一段粗麻布、两身旧衣裳。过了一会儿,又端来热水、一盒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和一瓶剩一半的金疮药。 宁钰又要来一瓶高粱酒。 宁钰从帷帽男人衣服上撕下两条黑布,把他和徐壮的眼睛蒙住,打发男孩出去,开始替知满知意处理伤口。 知意是让人用刀背敲脖子晕过去的,受伤最轻,只需擦些跌打药膏,不费什么功夫。 知满后背和大腿各一条长长的刀伤,身上还有许多擦伤淤青,所幸都不致命。 清水清洗伤口,高粱酒消毒,撒上在望京买的金疮药,该擦跌打药膏的地方擦药膏,再用干净粗麻布裹好伤口。 处理好伤口,宁钰拉过被子替知满盖上,接着去看徐壮。 徐壮受伤极重,身上没几处好的,清洗、消毒、上药、包扎,一套流程下来,徐壮被裹成灰白粽子,两瓶金疮药用了一瓶半,粗麻布没够。 猎户家没有多余布料了,衣裳也就两身,待会儿要给知满他们换上。 宁钰一咬牙,解下自己胸上裹着的白布,剪成布条当包扎布用,把徐壮小腿剩的两条伤口包好,最后才去看捡来的男人。 男人身上四处主伤,右肩胛骨让长刀刺了个对穿,腰上伤口从腹部划到髋部,左大腿后侧一条血肉外翻的鞭痕,还有就是替宁钰挡那一下在后背留下的刀口。 宁钰毫不客气把他剥到只剩下一条裘裤,瞪直眼睛咽了几下口水。 望京买的金疮药还剩半瓶,全倒进了肩膀的黑洞,其他地方,用的是猎户家赠送的那瓶。 男娃送来的两身衣裳,男女各一身,宁钰替知满换上女装,剩下那身,徐壮太壮套不进去,男人手脚太长也不合身。 宁钰拿到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换上了。 刘嫂子等在院子里,见到宁钰出来,问过伤患情况,邀请宁钰一起吃午饭。 宁钰没有推辞,一口气喝了四碗红薯玉米粥,吃了六个玉米饼。 吃完饭,宁钰给刘嫂子留下十两银子,赶上牛车,带上男娃去八十里外的县里采购、请大夫,顺便打探消息。 傍晚,知意醒了。 吃过晚饭,刘嫂子搬来板凳,和她一起坐在院门口等人。 月上中天,牛车停到院门口。 “公子,你没事吧?”知意小跑过去。 “没事,什么话回头再说,先去给黄神医倒碗水,赶了几个时辰的路,黄神医渴了。”宁钰跳下车辕,朝知意使了个眼色。 知意进屋去倒水,宁钰把黄大夫扶下车,赶在刘嫂子伸手前把睡着的男娃抱起来,“刘嫂子你身子重,我来。” 宁钰把男娃抱进正屋出来,黄大夫正端着水碗咕噜咕噜灌。 喝完一碗,把碗往知意左手一塞,扯过她右手的碗接着喝。 “那是给我家公子的。”知意不满的轻轻跺了下脚。 “人家黄神医大老远来看诊,喝碗水小丫头还舍不得了?黄神医你慢些喝,别噎着。”宁钰笑眯眯道。 须发皆白的黄大夫把碗推给知意,“真是个抠索丫头!病人在哪儿?” 宁钰把黄大夫引到耳房,黄大夫一看,白眉突突跳,“不是一个吗?还伤成这样!” 离城三里变八十里,一个变三个,轻伤变重伤。 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也忒会骗人了! 就说世上哪有这样嘴甜又好脾气的小公子,神医神医的叫,笑呵呵的招人喜欢。 原在这儿等着他呢! “医者仁心,可我找了八家医馆,一说八十里外、三个下不来床的病人,就怎么也请不来大夫,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黄神医莫怪,烦劳救救我的两位兄长和一个妹妹。”宁钰满脸歉意。 黄大夫心一软,多好的小公子,脑子又灵活,要能看上他家闺女就圆满了。 “算了,不来也来了。”黄大夫摆摆手,弯腰查看病人,“快把我的药箱子提来,你这两位兄长险得很呐……这是发生了何事啊,就剩半口气吊命……” 知意放好水碗就去牛车上拎药箱,听到黄大夫的话,一路小跑进屋,“药箱来了。” 放好药箱,知意又跑到灶房端来两碗温水,一碗递给宁钰,“公子喝水。”一碗放到火炕一角,“这碗是黄神医的。” “嗯。”黄大夫扭头瞥了眼知意。 也是个机灵丫头! 宁钰在一旁给黄大夫打下手,知意往她手里塞一只热乎乎的蒸红薯,宁钰吩咐知意把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自己就着温水几口啃完蒸红薯,继续帮黄大夫搬徐壮。 知意在院子外搬牛车上的东西。 刘嫂子拴好老黄牛挺着大肚子过来,瞅了瞅亮灯的耳房,凑到知意身边,低声道:“黄大夫可是临岩县医术最好的大夫,只在医馆坐诊,县太爷看病也得上医馆,你家公子本事大呢。” “那是!我家公子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当然厉害。”知意满脸自豪。 “呦!”刘嫂子眼里放光,“嫂子就看你家公子像读书人,斯文讲究,得是秀才公吧。” 她家大宝也爱读书,要能有个秀才公老师,那福分才好咧。 知意静静听着,心想秀才算什么,她家公子十二岁就考上了举人,是头名解元,如果不是老爷担心公子年纪太小,怕公子吃亏,早几年就该进士及第走马上任了。 “刘嫂子说笑了,我家公子才十六岁,哪里就能考上秀才公。” “哦。”刘嫂子眼里的光淡了下去。 秀才难考,李县丞家的大公子,临岩县的读书天才,今年十九了也没考上,徐公子才十六,是她想太多了。 “车里还有东西吧,来,俺跟你一起拿。” 刘嫂子帮知意搬完东西,被宁钰劝去睡了。 知意去灶房换上新买的干净衣裳,涂上黄大夫带来的跌打药膏,和宁钰一起给黄大夫打下手。 除了看得见的外伤,徐壮,陌生男人和知满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内伤,三个人忙到公鸡打鸣才算完。 刘嫂子家的男娃会赶牛车,吃过早饭,知意带上他,送黄大夫进城,顺便抓药。 送走黄大夫,宁钰同刘嫂子打过招呼,转身进了耳房,盯着炕头男人的脸瞅了会儿,往炕尾走去,躺在知满右手边睡了。 第6章 转移 知意回来的时候,宁钰已经睡醒了。 晚上月亮很亮,院子里亮堂堂的,坐在院子里说话办事都极好。 吃过晚饭,宁钰和知意一边在院子里煎药,一边陪着刘嫂子闲聊。刘嫂子身子不便,没多久就乏了。 等刘嫂子进屋歇下,知意小跑到耳房门口,朝里瞅了瞅,又小跑回来。 “今天奴婢在城里,遇到一男一女拿着画像一个个问人,画像上的人,奴婢瞧着,同屋里那位公子十分相像。公子你说,会不会是刺客又回来了?”知意压低声音说。 那群刺客实在凶狠,不要命的冲上来,现在回想起来还止不住打哆嗦。 “不是同一批人。”宁钰略微沉吟得出结论。 猎户家位于茶棚和临岩县之间,若是刺客的同伙,从茶棚开始排查,不可能绕过猎户家直接去了临岩县。 “如果是刺客同伙,不该去临岩县找人,该先来这里。不过他们既然找到了临岩县,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黄大夫可是见过真人的。” 宁钰停下来,余光扫向耳房方向,从敞开的木门能看到男人的头。 “这人身份必不简单,寻来的人也不知是敌是友。” “那我们怎么办?”知意担忧的问道。 宁钰用破蒲扇撑着下巴,垂眸沉思了一会儿,有了计较,“明日一早就走,刘嫂子同意卖牛车给我们。” 万一是敌非友,他们危险,还会拖累刘嫂子一家。 隔日一早,宁钰辞别刘嫂子。 牛鞭在宁钰手中,老黄牛每一步都走的稳当,车轱辘沿着车辙滚过,人坐在车上感受不到半分颠簸。 知意佩服得五体投地。 “公子,这老母牛会认人呢!奴婢赶它,它总也不听话,要么瞎跑,要么停在路边啃草,鞭子抽它,它就摇头蹬腿,险些把黄神医甩下车去。公子和四蛋儿赶它,它就不浑。” 四蛋儿是刘嫂子家男娃的乳名。 “你也说了,它是头老母牛。”宁钰勾唇浅笑。 “啊?”知意先是一愣,随后顿悟,鼻孔出气“哼”了声,小脸带了几分倨傲,“那它眼神也忒不好了。” 宁钰哈哈大笑。 “公子,我们要一直带着这个人吗?”知意扭头朝后看去,眉头纠结。 “你觉得呢?”宁钰笑问。 “这人是个大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该连累我们。”这人身上没有户帖路引,也没有告身令牌官牒,怕是个江湖草莽,指不定还是通缉要犯。 壮叔和知满已经这样,再要遇上歹人,那她和公子…… 知意想的出神,宁钰笑眯眯瞥她一眼,“我瞧你一路上偷偷看过人家好几回,公子把人带回去,给我们知意做上门夫婿。” “公子!”知意的脸噌地红了,忙不迭把头扭回来,重重唤了声。 知意嗔道:“奴婢是看他下巴破了,觉得奇怪,分明昨个儿还好好的,才没有中意他。” 宁钰当然不会告诉她,是自己没管住躁动的小手,拿匕首替他刮胡子造成的,伤口有点多,好在刀口不深,问题应该不大。 宁钰漫不经心“噢”了声。 甩出一鞭子,停下啃草的老牛吃痛,再次得得小跑起来。 “也不要上门夫婿!”知意臊得耳根火辣,急促的补充一句。 宁钰又“噢”了声,戏谑的笑问:“当真不要?如此俊俏的小郎君,我们南里县可没有。” “不要!”知意坚定的摇脑袋。 她要一辈子服侍公子,才不要嫁人。 宁钰扬唇,“那我要。” 知意一听,满脸的焦急,“不行啊公子!” “万一他是个江洋大盗,杀人魔头,如何是好!公子还要当大官呢,一个亡命小白脸,哪里配得上公子,老爷夫人也不会同意的,公子可不能光看脸……” 知意义愤填膺,说了一大堆“不合适、配不上、风险太高”之类的话,急得快哭了。 宁钰畅快的哈哈大笑,揪了揪知意红扑扑冒气儿的脸颊,“不逗你了。” 宁钰收敛笑容,正色道:“你家公子从不欠人恩情,他替我挡一刀,我护他平安醒来,谁也不吃亏。且放心,你家公子还没傻到把自己脑袋挂别人裤腰带上。” 脑袋挂、裤腰带上……公子从前何时说过这般粗鄙之言? 定是跟刘嫂子学的! 知意暗暗在心里替刘嫂子记了一笔。 那头,刘嫂子家院门口来了两个人,正是知意在临岩县遇见的一男一女。 “跟在俺家借宿的公子——” 刘嫂子偏头仔细看了几眼画像上的男人,“是、有点像。那公子受了伤,脸惨白惨白的,血咕噜咕噜往外冒,吓死个人哟,俺肚里揣着小的,可不敢多瞧。” 拿画像的男人大喜,“人在何处?” “昨天夜里就走了。”刘嫂子一指方向,“喏,往北边去了,买了俺家的壮牛。” 北边,去望京的方向,与宁钰他们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你信她的话?你我从望京寻来,如果当真往北走了,合该遇上。”从刘嫂子家离开,一直没说话的女人回头看向炊烟袅袅的猎户家。 即便他们错过,秘密寻访的数百名暗探也该遇上。 “二公子此次遇袭,定是暗探中出了内鬼,二公子行事谨慎,避着暗探也不无可能。如今望京已破,若二公子当真还活着,定然北上。”男人说。 想起从国公府传出的消息,女人眸色一沉,催马往北疾驰。 宁钰他们到了济南府城外,几百个人吵吵嚷嚷聚集在城门口。 “在这儿等着,看好东西,我去看看。”宁钰将牛车停在树下荫凉处,嘱咐知意,自己朝城门口走去。 “差爷,俺们一家都是济南府本地人,能不能通融一二?” “凭什么不让俺们进城?俺们要见知府大人。” “早上出城也没见说要封城门,差爷,是不是弄错了?” “……” 排队入城的人七嘴八舌说着。 一个兵丁站出来发话:“城门戒严是布政司和都司共同发出的告令,尔等速速离去,半个时辰内,滞留在此的,就地处决!” 兵丁说完,从城内又涌出两排兵,加上之前的十几个,一共有四五十个兵把守城门。 山东三司设在济南府,既然是三司下达的戒严令,怕是不只济南府,整个山东的城镇,应该都戒严了。 换句话说,望京沦陷、幽帝被杀的消息,已经走漏。 原想着她和知意两个人,一个等在城外,一个入城替再购买些药物干粮,看来是不成了。 宁钰心知这城门断断进不去的,折回树下,驾车继续南下。 第7章 冰雹 知满受伤轻些,从济南府出来当天醒了,另外两个毫无动静。 宁钰猜测的不错,接下来几天,途经的州府和县城个个城门紧闭,不少关卡增设了兵力,官道上不时还能遇见行军的小股军队,显然已经进入备战状态。 身上有钱,只要不进城,过路上的关卡,带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人倒也不难。 刚进入藤县境内,天地骤然昏暗,拇指大的冰雹混在雨里噼噼啪啪砸下来。 老黄牛受惊胡乱狂奔,随时会翻车,知意知满险险跳下牛车,宁钰费了九年二虎之力才让老黄牛停下。 扭头一看,徐壮头朝后半个身子掉出板车,像块粗糙的破布搭在车沿上晃啊晃,另一个早被抖下车,不知道掉哪儿了。 宁钰嘴角抽了抽,卸车,把老黄牛拴在树干上,折回去半里地才找到人。 男人被甩进路边的壕沟,两脚朝天摔了个倒插葱。 知满知意追上来的时候,宁钰正抓住男人的脚踝用力往上拔,知意呆了呆,帮宁钰一起把人从泥沟里拔出来。 一看男人鼻青脸肿糊了满脸黄泥的脸,主仆三人对视一眼,很不厚道的捧腹大笑。 由于用力过猛,知满后背的伤口崩裂流血,疼得龇牙咧嘴。 回到牛车处,宁钰和知意合力把板车撑起架在树干上,板车和树干间形成的遮挡空间,勉强够把三个伤患挤挤塞进去。 这场雨夹雹来得突然,几个人里里外外湿透了。 二月底的北地,虽然立了春,但气温还停留在冬天,寒风一刮钻心刺骨的冷。 商议过后,清醒伤患知满留下看顾两个昏迷伤患,宁钰和知意一人撑一块薄毯在头顶,朝远处影影绰绰的村落跑去。 到了村子,宁钰和知意分头行动,很快找到一家方便五个成年人借宿的人家。 主人家很热情,一听客人有需要,不一会儿招呼来四个壮汉帮忙。 饶是四个壮汉信心爆棚,可看到人高马大严重超标的徐壮,还是憷了下。 “赶快把人背回去,冷雨这么淋着可不行。”男主人催促道。 两个壮汉在后边帮扶,力气最大的壮汉咬牙把徐壮背起来,双脚打颤一步一步往前挪。 宁钰和知意拿上包袱,搀扶着知满跟在三个壮汉身后。 男主人则把满身污泥的另一个伤患背起来,健步如飞,一路小跑回村子,放下人后,又折回来帮忙。 等人都走远,最瘦弱那个壮汉才去牵受惊的老黄牛,与老黄牛斗智斗勇,摔了好几跤,才连拖带拽把老黄牛牵回村。 这家人家里,连着堂屋一东一西的两间房盘了大通炕。 为了省柴禾,主人一家三代睡东屋,西屋平日空着,这会儿女主人已经把火炕烧起来,炕上暖融融的有些滚烫。 “都湿了,快回家暖和暖和。”壮汉们放下徐壮,男主人连忙催促他们回家换衣裳,又冲坐在堂屋抽旱烟的老汉喊道:“爹,别抽了,来搭把手。” 一堆人围着徐壮和男人,又是擦脸,又是脱衣裳换药。 “大妹子,这里交给男人们就成,恁们跟嫂子去那屋换件干燥衣裳。”女主人添好柴进来,一瞅知意知满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浑身湿漉漉的,连忙拿过知意手里的帕子塞给她男人。 “多谢大嫂子!嫂子带我妹妹先去,她身上有伤,待替两位兄长换完药,我再去。”知意说。 “我没事的,还是三哥先去吧。”知满坐在炕上帮忙递东西,这声“三哥”喊的是宁钰。 女主人看向埋头替徐壮拆纱布的宁钰,笑着说:“真是贴心的好妹子,恁们兄长是男人,挨点冻不耽误事儿,听话,先跟嫂子去换衣裳。天寒地冻的,还下着雹子,冻坏了大夫可不好请。” “听恁们嫂子的。”男主人说完,方方的国字脸冲他娘子灿烂一笑,换来一个瞪眼。 “公子……”知意为难的看向宁钰。 知满也满脸心疼看着自家公子。 “去吧,我没事儿。”宁钰头也没抬,取下徐壮手臂上的纱布。 换衣服的时候,知意帮知满换了药,过来替宁钰。 安顿好客人,男主人拉着自家娘子回屋换衣裳,一进屋,男主人从裤裆里掏出一锭银子,掂量着小心放进娘子手里。 “这么多呐!”圆圆脸的女主人双手捧着银子,眯眯眼笑没了,“不亏。” 俊俏的小公子出手真阔绰啊! “瞅见没,几个包袱鼓鼓囊囊的,东西肯定少不了。”男主人很骄傲,打开门朝堂屋那边看了眼,退回来拴上房门,声音更低了,“雹子停了,上一趟恁爹家,俺在家留住人。” 女主人娘家爹是个赤脚郎中,也会配制一些简单的毒药,用来毒毒老鼠入户蛇之类的。 “别等停了,俺现在就去!”女主人急切道。 女主人看着自家男人憨厚老实的脸,眼前浮过好多个白花花的银子,知道银子就在那屋,可却摸不着,太折磨人了。 “恁么大的雹子雨,命不要了?!停了再去!”男主人把脱下来的湿衣服甩在炕上,低声呵斥。 他看出来了,那两个大的难熬得很,凭那几个小的,银子进了他家,那就是他家的! 那头老黄牛也是他家的! 宽阔的大板车也是! 还有那两个花儿一样的小娘子,肯定比老黄牛还值钱! …… 夜里,宁钰尿急,抹黑披上外衣下炕,点燃火折子,从堂屋出来穿过小院儿去旱厕,不小心踩滑,屁股着地狠狠摔了一跤,火折子也脱手落在地上转眼熄了。 阵阵钝痛袭来,宁钰暗叫倒霉,缓了一会儿,拉上裘衣帽子,撑着到处是冰雹子的地面起身,打算回屋重新点个火折子。 转身,险些魂飞魄散—— 高高瘦瘦的男主人立在黑黝黝的堂屋门口,如一只嗜血的鬼.魅,目光阴翳冰冷,直勾勾盯着院子里的人,就像在盯一只待宰的肥羊。 “恁不睡觉,出来干啥?”男主人说话了,语气有些生冷,声音也不似白天的爽朗阔达。 “原来是李大哥啊,吓我一跳,李大哥也是出来解手的吧?可得当心,这地滑得很,我刚摔了一跤。”宁钰摸着屁股半开玩笑道。 语气里还有点摔跤后的无奈和自嘲。 男主人听了,似乎松了口气。 “俺下雨天也经常摔跟头……解完手了不?没解完俺给恁点个灯。” “不用麻烦,我自己点个火折子就成。”宁钰摆手笑道,“我进去拿火折子,李大哥你先去吧。” “俺就是出来瞅瞅,不解手,李兄弟没事,那俺去睡了。”男主人的语气又松弛了些,听起来和白天一样令人放心。 男主人转身进了东屋,宁钰抹黑回到西屋,重新点燃火折子出去,解完手,若无其事回到炕上躺下,经过堂屋时,没往东屋瞟一眼。 东屋那边,当火折子的橘光飘进西屋后,拉开条缝的门才轻悄悄掩上。 宁钰躺在榻上,后背冷汗涔涔,回想起这家人的一言一行…… ——这家人有问题! 宁钰想翻身叫醒知意,蓦地感受到来自另一只“幽灵”森冷的注视。 接着,脖子被一只大手扼住。 第8章 谋划 “你是谁?” 声音从脸的左上方传来,有些沙哑,低沉中裹着一丝清润。 虽然冷厉,却相当好听。 “说!”男人的手往前送了送,声音很凶、气势很足。 初时的惊悸过了,宁钰镇定下来,清晰的感受到男人的手微微颤抖,凶是凶,可惜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没牙、跑不动、还饿了五六天的受伤老虎,目光再凶狠,也杀不死人,实在没什么威胁力。 宁钰抬起右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猛然起身,往左下一压,上半身脸对脸悬在男人的正上方,右手钳住男人的左手腕摁在炕上,左手往下一摸,摸到男人的另一只手腕,摁住。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眨眼完成。 “不想死的话,别动!”在男人抬腿前,宁钰低声威胁。 那个娘气的书生! 男人认出宁钰的声音,轻轻放下抬到一半的右腿。 “酒酿汤圆、红糖糍粑、蜂蜜蒸蛋……”许是听到响动,知满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咕哝了句梦话,惊得两个人谁也不敢妄动。 知满弄出的声响彻底停歇了,宁钰觉得有必要让男人认清形势。 怕声音太大弄醒两个丫鬟,也担心那个皮里阳秋的男主人还没睡,宁钰压低脑袋,摸着黑,凭感觉往男人的耳边贴去。 男人刚醒,头昏昏沉沉的,手腕被人压在肩膀外侧动弹不得,维持一个羞耻的姿势,又听见女子说梦话的声音,屈辱和不适铺天盖地袭来,正想做点什么,右边脸倏地一凉。 “……” 他、他、他被轻薄了! 对方还是个娘里娘气的男人! 男人受到出生以来最大的惊吓,以致忘记掀开身上的人。 宁钰发现方向有误,嘴唇怼到了男人脸上,想到男人此刻鼻青脸肿的模样,一阵阵嫌弃,但话还是要说的。 宁钰调整好心态,沿着男人的脸颊一路往外,嘴唇挪到男人的耳朵位置。 “我是茶棚的公子,你同伴死了,是我救了你,现在借宿在农户家里。我们一行五人,三个受了伤,功夫最好的两个重伤难行,外边下着冰雹。这家人很大可能看上了我们的钱财,也许还有两个丫头。” 宁钰顿了顿,继续说:“什么处境,明白了?” 男人“嗯”了声,压抑着暴动的怒火沉声低呵:“下去!” 由于宁钰贴在他的左耳,男人轻轻一偏头,嘴唇同样靠近宁钰的耳朵。 “话还没说完呢。”宁钰无视男人的抗议。 “这家人的坏心暂时没表露出来,如果知道你醒了,肯定会提防,一会儿我给你拿干粮和水补充体力,安全离开前,别叫人知道你已经醒了。” 宁钰说完松开男人的手,摸索着下了炕。 男人默默松了口气。 母亲说的对,他该成亲了。 想到母亲,男人心中吃紧:不知望京情势如何?李达暂时不敢动父亲,母亲却不同,还有兄长…… 炕尾的矮几上放着茶壶茶碗,宁钰点燃火折子,倒了碗凉开水,摸出一个冷馒头,摆在适才她躺的位置,脱鞋上炕把男人扶起来靠在墙上。 男人一手拿馒头,一手端水碗,慢条斯理吃起来。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宁钰看男人分明饿到坐也坐不稳,吃东西却极斯文,抬手间贵气逼人,仪态比徐宁钰在望京见到的那些天潢贵胄还端方优雅。 “我瞧你不像江湖人,怎么会引来那么多江湖杀手?”宁钰凑近了低声问。 男人正在喝水,没想到娘气书生突然又把嘴唇靠近他耳边说悄悄话,喉头一痒,入口的水险些喷回碗里,可良好的涵养告诉他必须忍住。 水在嘴里打了两个旋儿后,男人咬牙吞了下去。 “不对,老汉和老妇人是江湖中人,那些刺客倒未必,听说上流的勋戚权贵们多多少少有豢养暗探或私兵——” 宁钰把火折子吹亮了些,往男人脸上照了照。 “可否说说,你和死掉那个,是兄弟,还是正主和替身,或者两个都是替身?你们被袭杀,是为家产,爵位,还是……天下?” 宁钰拉长尾音,慢吞吞,一字一句吐出“天下”两个字。 这人身上异乎常人的威压,矜贵优雅、利落强势,唯有泼天的富贵权势才能浸淫出来。 男人仿佛没听见般,不紧不慢吃东西,无论宁钰说什么,一概不给反馈。 “……其他的可以不说,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总不能‘喂喂喂’的喊吧?”什么也问不出来,宁钰不得已把要求降到最低。 “要不这样,我先自报家门,我叫徐澜君,左边壮叔,右边知意知满,该你了。” 诚意满满,但凡懂点礼仪的也该回话了,可等了半天,男人还是一言不发。 宁钰以为男人不会再开口,悻悻退开,火折子快熄了也懒得吹。 心想明天一脱困,立马让这人滚蛋。 “子州。”男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将水碗搁到炕上,把宁钰拉近,附耳说道。 清水滋润过嗓子,发出沉沉的低音,宛如天外唱响的苍古梵音,让人不自觉心生向往。 宁钰咽了下口水,回神,不禁失笑:食不言。 原来如此…… 宁钰呼呼两下把火折子吹亮了,“姓?” “宴。” “燕?”黑暗中,宁钰眉头一皱,大大的眼睛眯起。 “海清河晏之宴,宴子州。” 不是叛军昭国公家的……宁钰舒了口气,“子州是字,名呢?” “澜君是名?”宴子州反问,把碗往边上推了推,撑着身子滑下去,躺下了。 “……”宁钰一噎,看了过去,却见宴子州已经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宁钰把水碗放回原处,轻轻推醒知满知意,随后熄灭火折子,商量起对策。 宴子州偏头看去,黑夜中一片漆黑,但他耳力极好,听到一男二女嘀嘀咕咕了两刻钟,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贴耳低语。 有伤风化! 说完话,宁钰躺回自己位置,没注意到左手边的宴子州离她远了许多。 次日一早,雨夹雹停了。 圆圆脸的女主人拉开堂屋门,步履轻快穿过小院儿,去灶房拿上大碗,往倒座间挖半碗玉米面,出了倒座间,又折返回去把碗装满,满到冒出尖尖。 想到马上会有好多个白花花的银子,她忍不住哼起哄婴儿的小调儿。 “早啊,李家嫂子!”知意笑嘻嘻来到灶房,怀里抱着个包袱,欠身往大铁锅瞅,“嫂子熬的玉米糊好香啊,浓浓的,肯定又甜又绵。” “大妹子真会说话,嫂子爱听。”女主人笑着,目光飘到知意怀里的包袱上,“妹子这是要走?” “雨刚停,雹子还没化完,路不好走,嫂子家住得下,不用着急的。”不待知意回话,女主人急急补充道。 “不是的嫂子,两位兄长伤势严重,昨日又淋了雨,实在不宜赶路,三哥让我来问问嫂子,可方便多收留我们兄妹一段时日,借宿的银钱,还与昨日一样。” 与昨日一样,一人一晚一两银子,五个人就是五两。 “方便方便,住多久都成!”女主人一听,大喜过望,把锅铲往灶台一搁,双手亲热的捂住知意的手臂,“嫂子这儿请大夫也方便,俺娘家爹就是大夫。” 女主人笑呵呵瞧知意,越瞧越喜欢。 成事儿后跟孩子爹商量商量,把这个留下来给老大当媳妇儿,明年给她生个粉嫩嫩的乖孙子。 “那就谢谢嫂子了!这是六日的食宿费,嫂子收好,还有这一包馒头,三哥叫我拿来让嫂子热热大家一块儿吃。”知意把三十两银子和包袱一并塞给女主人。 “妹子客气了,快进屋歇着,这里交给嫂子。”女主人紧紧握住三颗银锭子,眯眯眼笑成一条缝。 嫁给孩子爹快三十年,死男人总算做了件称心事,等银子都揣进兜里,家里四个小子的婚事再也不用愁了,想想真痛快啊。 知意将女主人眼中流露的贪婪收入眼底,心中冷哼:公子说的没错,这家人果然没安好心! 知意没离开灶房,她坐了下来,拿起火钳往灶膛里掏去。 “俺的好大妹子,恁是客人,可使不得。”女主人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抢知意手里的火钳。 “没事儿的嫂子,我在家做惯了,一日不进灶房,浑身难受。”知意巧妙的避开,往锅里瞟了眼,“呀!嫂子,锅里!” “呦呦呦,糊锅了,可别叫孩子他爷瞧见,妹子不晓得,俺家公这个人见不得浪费……” 女主人拿起铲子飞快的搅着玉米糊,嘴里念念有词。 第9章 审问 吃饭的地方在东屋的大通炕上。 “爹,俺头晕。” “俺也头晕。” “儿啊,爹眼有点花。” “孩儿他爹,俺犯昏。” “爹……”男主人喝一口玉米糊,看向身体晃悠悠的家人们,怎么感觉他也有点犯困。 …… 女主人梦到一大锅水煮蛋,她挑了颗个头最大的,剥完壳子,一口咬下去,鸡蛋变成石头,把她的牙给崩了。 她龇着牙眯开条眼缝,瞧见鼻青脸肿、昨天还昏着的、大妹子她二哥正端着碗吃着什么,他舀起碗里的东西—— 是蛋羹! 黄澄澄的鸡蛋羹在木勺里晃啊晃,他一勺接一勺的吃。 “醒了?” 咦?声音有点耳熟。 女主人把视线从宴子州身上挪开,往左瞧,看到出手阔绰的小公子也端着碗,在喝碗里的东西。 是了,除了鸡蛋味儿,还有股玉米味儿。 两个姑娘坐在小公子对面,瘸腿那个也在吃鸡蛋羹,嘴甜勤快那个在剥鸡蛋壳。 等等,他们哪儿来的鸡蛋,又是蒸又是煮的—— 是她家的! 她家老母鸡下的,还有从大堂伯家鸡窝摸来的,都在里头,足足四十九个,攒起来给儿子们吃的啊! 这几个杀千刀的,偷吃她家的鸡蛋,还把她捆起来扔在地上,冻死她了。 还有她的四个宝贝儿子呢? 女主人睁大她的眯眯眼,怨毒的盯着宁钰他们。 知满吃完鸡蛋羹下炕,提来马扎坐在女主人面前,取下她嘴里的破布。 女主人立刻尖声叫嚷起来:“恁们把俺儿子弄哪儿去了?!恁们一群狼心狗肺的坏东西,住俺家的,吃俺家的,给俺们下药,偷俺家的鸡蛋,天打雷劈……” “当!”一柄锃光瓦亮的匕首从天而降,插在女主人眼睛前半寸的地上,刀柄颤了颤。 女主人的心肝也颤了颤,气焰登时歇了下去,说起话色厉内荏:“恁、恁们要、要干啥?杀人偿、偿命,恁们作恶事,县太爷不会放、放过恁们!” “还敢恶人先告状!”知满从地上拔出匕首,在女主人面前比划两下。 “快说,打算怎么害我们?是不是去你娘家拿老鼠药?”知满声色俱厉地诘问。 这个女人,不仅苛待闺女,还蠢笨如猪,做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吹嘘自己娘家爹华佗在世,不仅会看病,还会捣鼓药粉药蛇虫鼠蚁。 这些,知意姐姐适才都说了。 “恁们咋知道俺娘家爹会配老鼠药?”胸无城府的女主人脱口而出。 说完,朝阔气小公子瞟去,迎上一双笑盈盈的眸子,可她瞧了,却感觉浑身发冷发寒,小公子冷幽幽的笑,比菜场口砍人头的刽子手还骇人。 斯斯文文的小公子会杀人! 女主人惊出满额头冷汗,慌忙改口:“恁胡说!俺家都是大好人,不会害人!俺娘家爹也不会害人!俺男人,把恁兄长背回来,恁们吃俺家的,住俺家的……” “闭嘴!”宁钰出言打断。 女主人讪讪闭上嘴,眯眯眼半垂着不时偷偷瞄一眼宁钰,瞄一眼咽一下口水。 笑呵呵的小公子太吓人了啊! 她怀疑这群人遇到匪徒的时候,不是偶遇官兵才活下来,是他们自己闯出来的—— 不不不,这群人才是匪徒!官兵被他们杀了!现在来打劫她的家、杀她家的人了,她的四个宝贝儿子啊! “我不听废话,既然你不说实话,那我们只好住在你家,住到你说实话为止。你家穷是穷了些,十天半月的还供得上,有蛋有油,两位兄长不必舟车劳顿,好的也能快些。”宁钰缓缓说。 女主人绑在身后的胖手捏紧:吃她家的鸡蛋不够,还要吃她家的油! “她家那一堆人醒了怎么办?”知满皱眉,“杀了?唉,死人发臭了太熏人,我会吃不下饭的。” 她儿子没死! 女主人先是一喜,接着额头又淌出一层冷汗:这群人真的杀过人!都见过发臭的死人! 宁钰浅笑一下,用唠家常的口吻说:“无妨,挑了手脚筋,每日灌一口玉米汤水,一年半载死不了。” “割了舌头才行,免得有人受不住疼咬舌头,我们还得费功夫扔尸体。”知意补充一句,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宁钰。 “她还没说打算怎么害我们呢,割了舌头她还怎么说话?”知满比划着匕首接话。 “你傻呀!”知意嗤笑一声,“都挑手脚筋了,还知道这个作甚?万一问出那几个愣头小子是冤枉的,根本不知道他们爹娘的坏心,你还能安心吃饭、安心睡觉?” 女主人听的心惊肉跳,嘴里发干挤不出口水,可谋财害命的事儿,万万不能承认。 认了,这群人肯定会把她送衙门。 女主人把目光投向最熟悉的知意,努力控制快飞出来的心跳。 “大、大妹子,嫂子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俺们老老实实种地,是老实人啊!大妹子,嫂子最喜欢恁了,不会害恁的。恁求求恁兄长,放了俺们吧。” “大嫂子忘了,在灶屋我不是讲过,家里的鸡啊鸭啊鱼啊,都是我杀的。”知意顿了顿,继续说:“像大嫂子这等坏心人,不过是个头大些的鸡鸭鱼罢了。” 这也是个心狠的!女主人绝望了,脸色惨白如纸。 她不要白花花的银子了,也不要这个姑娘当儿媳妇了,心口砰砰砰的跳要飞出来了! 她的头好晕啊!她要死了啊!她不想死啊!让孩子爹死吧,是他出的主意啊! “姐姐与她费那么多口舌做什么,就从她开始,先割舌头后断手脚,免得惨叫声扎了我们的耳朵。”知满话音未落,女主人头皮一紧,头发被揪起,冷冰冰的刀尖朝她嘴巴捅来。 “啊!”女主人怪叫一声,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真不经吓。”知满把匕首往地上一插,左手往上一提,右手啪啪几巴掌把人扇醒。 醒过来的女主人眼神涣散,再经不住恐吓,问什么答什么。 原来昨日宁钰和知意上门求助的时候,男主人瞧主仆两个样貌不凡,坏心思当场就起了,后来见到宴子州和徐壮半死不活,打定主意人财都要。 女的卖到县里的窑子。 男的容貌太盛,县里倒有个财主好男风,可为人骄横霸道,男主人怕钱没卖着,反让人打一顿,于是打算拉到府城去卖,那里有专门收男人的行院,好看的男人能卖出天价。 至于两个下不来床的,去府城路上找个隐蔽地方扔了就是。 女主人说完,嘴被重新堵上,知满知意将她带到东屋,见到横七竖八倒在炕上的一堆人,她还没瞧仔细哪个是儿子哪个是男人,就被当头一棍敲晕。 第10章 婚书 宴子州一言不发,镇定如常,慢悠悠用饭,吃完鸡蛋羹喝玉米糊。 “他们若是知道消肿后的子州兄貌赛潘安,生生错过一个发大财的好机会,恐怕会悔到摔祖宗牌位。” 宁钰拿宴子州说笑,盯着他把最后一口玉米糊喝完,然后把自己碗里两颗鸡蛋黄跐溜倒进宴子州碗里。 “子州兄重伤未愈,饥饿多日,正缺营养,吃吧,不用客气。” 宴子州看向宁钰,迎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 这双笑眼,适才差点吓晕那妇人。 如此一看,确实很吓人。 笑面狐狸,倒与其不够硬朗的形象十分相配。 宴子州暗自提了提气,嗯,比昨夜有劲儿多了,拧断这个浪荡书生的脖子应该不成问题,可那个会点拳脚功夫的丫头…… 想想,还是吃吧。 宴子州面不改色吃完两颗水煮蛋黄,宁钰微微扯开的唇角彻底扬了起来:还算识相。 知满知意推门进来,知意手里拿着从东屋取回的四十两银子。 “对了公子,我们哪儿来的迷药?”知满双手撑在炕上,屁股一点点往后挪,挪上炕来。 “是呀公子,奴婢买的药里没有迷药,你从哪儿弄来的?”知意正在收拾细软,跟过来一个求知欲满满的眼神。 宁钰分别瞥了两个丫鬟一眼,“想知道?” “哎呀,公子你快说嘛!”知满推开吃饭的矮几,催促。 “从黄小姐那儿买来的,就是黄大夫的女儿。” “黄大夫的女儿?公子怎么会认识黄大夫的女儿?”知意把装细软银钱的包袱压到最下层,问着走过来,“还有奴婢听刘嫂子说黄大夫从不上门看诊,公子到底是怎么把黄大夫请来的?” 宁钰松开盘坐的双腿,与宴子州一样背靠墙壁伸腿坐着。 “常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壮叔和子州兄伤成那样,等闲大夫见了怕是要被吓得腿软,所以我在进城路上问了四蛋儿临岩县最好的大夫。” “进城后也打听了一下,都说黄大夫不仅是临岩县医术最高的,在整个北方都相当有名,宫中御医黄仁是他的亲弟,说是医术尚不如他。难请也是真的,听说宫里数次来人请他入京,没请动。” “有他替壮叔和子州兄治疗,生还几率能大些。也是壮叔和子州兄命不该绝,会挑地方,伤在好大夫家门口。” “那怎的叫公子请来了呢?”知满插嘴。 宁钰偏头瞅了眼双目轻阖的宴子州,笑了下,继续说:“知意也去过黄大夫的医馆,可听说了什么?” 知意想了想,眸光一亮,“黄大夫不仅医术好,还特别顾家,尤其宠爱独生闺女,奴婢在医馆拿药,听旁边的人闲聊的。” “不错。”宁钰点头。 “黄大夫对黄小姐,何止宠爱,是看得比眼珠子还重。多少人请不动黄大夫,转头把主意打到黄小姐身上,可惜黄小姐一不爱财、二不贪吃、三不犯傻。不过嘛,人总有一样半样求而不得的。” “黄小姐样貌稀松平常,心气儿却很高,自认才学见识比肩望京城里的贵族小姐,扬言要嫁个品貌万里挑一的读书人做相公,将来进士及第,光耀门楣。” “那不就是我们公子?”知满激动道。 品貌出众、学识渊博,四川布政司辖区内没有她家公子更年轻的举人,还是解元,考状元那是迟早的事儿。 “别打岔!”知意拍了下知满的胳膊。 “小满子真聪明!”宁钰轻点一下知满的额头。 “你们公子换了身上好的缎子,提着拜礼到黄大夫家中拜访,黄大夫在医馆坐诊,黄夫人见到我,自然要让黄小姐来见一见的。” “黄小姐来见我时怀里抱了只睡着的黑猫,黄夫人用力拍了好几下也没醒,一问是吃了黄大夫新研制的迷药,我瞧药效不错,顺手买了些。黄大夫也不是我请来的,是黄小姐。” “公子真厉害!”知满赞道:“这就是大老爷说的曲什么什么图,拐个弯儿做买卖吧?” 宁钰曲指敲知满脑壳,“曲线救国、迂回徐图。” “可是公子,你可是,怎么能?”知意心思细腻些,想的也多。 “这有什么!我们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又有学问,那黄小姐估计睡着了也会笑醒,心里高兴着呢。”知满扬声反驳,头一转,“对吧,宴公子?” 宴子州不觉得小书生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只觉得举止轻浮、贪花好色。 还有,把自己吃剩的东西丢给旁人,正常人决计做不出,可厚脸皮的小书生做出来了,实在可恨。 宴子州闭着眼睛,可知满知道他在假寐,耳朵灵着呢。 昨晚她们主仆商量往粥食里下药,声音可小了,结果今早起来,宴公子偷偷告诉公子光往粥里下,药效不够,很快会醒来,强健的男人甚至可能迷不倒,让她们在馒头上再下一遍药。 “投机取巧。”宴子州冷然道。 被戳穿在装睡,宴子州也没觉得害臊,继续闭着眼要睡不睡。 “这不叫投机取巧,这叫随机应变。”宁钰扬声驳斥。 “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情,我虽有意接近黄小姐,可并未对她有任何越举不轨行为,更未轻言许下承诺,也明白告知是为求医,并无私情,且支付了远超行情的高额诊金,自认问心无愧。” “倒是你宴子州,你为我挡一刀,我把你藏起来,没叫人把你的脑袋割去,已算是两清,你那位同伴可是让人连脖子一块端走了。” “我还了你挡刀的恩情,但我们与你萍水相逢,却平白被你连累,险些丧命,壮叔到现在还昏着,能不能痊愈都难说,行程也耽误了。” “还有这些天我们拉着你东奔西走躲避追杀,吃不饱穿不暖,城也进不去,以及替你求诊问药耗费的精力和银钱。这些,你不妨好好算算,如何偿还!” 宴子州当然知道是对方救了他,如若不然,单凭轻薄他这一条,足够诛这书生的九族。 过了一会儿,宴子州睁开眼,看着宁钰郑重道:“留下名讳乡里,今日之恩,他日必报。” “报?”宁钰冷笑,“怎么报?金钱财富,还是高官厚禄?这可是救命之恩,且不止一次。钱财我不缺,权势名望我亦可自己去取。救命之恩,你要如何报?” “你说当如何?除了要这天下,其他的,只要你能提出,我必能兑现。” 宁钰转过身,抱着手臂盯着宴子州的眼睛看了会儿,蓦地笑了,“这可是你说的,望子州兄言而有信,别被吓到撒泼耍赖才好。” 宁钰含笑的大眼里精光流转,充满算计,宴子州却不担心: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知意,拿纸笔来!”宁钰扬声吩咐。 “公子,从望京出来,没带写字的纸,也没有能写字的细布。”知意抬起手半捂嘴,附耳低语。 宁钰微愣,“等着。” 宁钰说完,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块绵软细密的白布。 徐宁钰大舅舅送的那块药墨,当日徐壮和宴子州情况危急,黄大夫切下一大块化水给两人喝了,还剩下一截手指那么长一点。 知意洗了个饭碗当砚台,研开药墨,宁钰用徐宁钰父亲赠送的那支笔,在白布帛上落笔。 “好了。”宁钰提起布帛吹了吹,递给宴子州。 宴子州一看,险些晕过去—— 这是一张婚书! 入赘的! 第11章 燕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澜君兄——” “子州兄!”宁钰打断宴子州。 “我为徐家嫡系男儿,离家前,父亲叔伯特意交代我替家中姐妹寻觅良婿,紧急时亦可自行决断,此事我做得了主。子州兄适才言除却九五之位,四海之内,任何要求我尽可提,想必自己个儿的亲事,子州兄也是能做主的。” “莫不是……子州兄想反悔?”宁钰阴阳怪气反问。 一听反悔,知满“刺”一下掏出匕首,护着伤腿,屁股往前一抬,刀尖从宴子州眼前闪电般划过,怒气横生的圆圆眼中写五个大字:你丫敢反悔? 知意动作不比知满慢,她腾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锁定宴子州。 她虽觉得自家公子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但是在外头,任何时候,必须第一时间站出来替公子壮胆撑腰,至于规劝矫正主子言行这事儿,回头关起门来细说。 “子州兄,请吧!”宁钰笑眯眯把狼毫递到宴子州手边。 宴子州看一眼凶神恶煞的知满,又看一眼满脸肃穆的知意,最后看向笑得春风和煦的宁钰。 很显然,今日这婚书,非签不可。 母亲说的对,太盛的容貌遭人觊觎,不分男女。 罢了,一个化名而已。 宴子州接过狼毫。 “等一下!”在宴子州落笔前,宁钰突然出声,“满意,去院子里守着。” 知满知意明白公子这是不想让她们知道婚书内容,乖乖带上门,去东屋看了眼,走出堂屋到院门口坐下聊天。 宴子州不明就里,不晓得小书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提着笔等待下文。 “子州兄,是‘燕’不是‘宴’,别写错了。”宁钰好心提醒。 “你——”宴子州惊诧,寒潭一样渊深的眼眸显出疑惑,脸色微变,再难维持镇静。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宁钰轻笑。 “其一,子州兄凤仪无双、玉质天成,单是替身,拎出来也强过无数望京名门贵子,身为正主的子州兄,出身必然非同凡响,十之八九属王侯之家。” “其二,子州兄神功盖世,用剑如神,可我瞧子州兄双手皆布满老茧,细观纹理,子州兄真正拿手的,不是剑,是枪,上马安天下的长枪,你必定出身行伍。” “遇刺时,不躲在人后,不畏生死,冷静从容,生死一线替陌路人挡刀,骨子里刻着同进退的军人信念,挡刀是一瞬间的习惯使然。这等身手,这等责任心,必不是大头兵,而是领军人。行伍也非普通行伍,而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的武勋。” “既是割据一方的王侯,又是能征善战的武勋,放眼大幽,可没有几家。子州兄说自己姓宴,可我左思右想,大幽朝哪有什么宴姓王侯或武勋,倒是昭国公夫人,貌似姓宴,且年轻时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美誉。” “我说的可对,燕公子?”宁钰偏头,盯着宴子州的眼睛,笑容满面。 宴子州面色如常,表面一派风轻云淡,内心早已风起云涌。 没想到放浪形骸的小书生,竟有颗七窍玲珑心,早知道不用母亲的姓氏了。 “澜君兄的心思未免太过活络了些?”宴子州轻嗤。 这是批她想太多呢,宁钰也不恼,淡定的掏出一方小印,在宴子州面前晃了晃,“子州兄可以不承认,但这个东西不会不认识吧?” 宴子州瞳孔一缩:军印! 这个狡诈多端的小书生,一说没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东西,害他以为军印丢了。 “不!认!识!”宴子州嘴硬。 “这样啊——”宁钰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这个小印章,不刻字,却刻了个神神秘秘的图案徽记,我实在瞧不出有何妙用,还以为子州兄知道呢,看来是我想错了。” “既然子州兄不认识——”宁钰拉长尾音,顿了顿。 又说:“玉是好玉,知满会雕玉饰,让她雕两对耳坠,两个丫鬟一人一对儿,还有剩的,替子州兄也雕一只耳扣,我瞧你左耳有洞。子州兄这般姿容,戴上耳扣,定又是另一番风采。呀,忍不住想一观呢。” “你!敢!”宴子州咬紧后槽牙,表情快绷不住了,一字一句沉声威胁。 “哟!”宁钰似笑非笑审视他,“又认识了?既如此,赶紧把婚书签了吧。” 如今望京沦陷,传世国玺在昭国公手中,倘若昭国公命好真成了新帝,这份婚书的价值,可大了去了,昭国公败了也无所谓,左右她没什么损失。 不管是昭国公的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都不可能入赘。 可要将这婚书收回去,却也没那么容易。 她可是在婚书上特别注明是报救命之恩,想收回,可要昭国公好好想想,儿子的命值几钱,昭国公府甚至皇家的声誉又值几钱。 “我不是昭国公的儿子。”宴子州右手攥紧婚书,手背青筋暴起,把布料边角攥成一团,手指恨不得将布料刺穿。 “你是说死掉那个才是正主,你是替身?” 宴子州颔首,“嗯。” 宁钰眨了下眼,手背探向宴子州额头,宴子州迅疾避开,厉声低呵:“你做什么?!” “没发烧啊!所以你觉得我是傻子,信这种鬼话?你要是替身,会在听到主子被端了脑袋,只是眼神闪烁一下?怕是早就不顾病体跑去敛尸,哪怕剩下半只脚也要捡回去供起来吧。” “少废话,昭国公是你老子,赶紧把婚书签了。”宁钰耐心耗尽,笑容也淡了。 “我若不签呢?”宴子州眸色一凛,通身寒气四溢。 宁钰却不怕他,重新挂上淡淡的笑容,“不签也无妨。” “子州兄不知,我这个人啊,护短。若是我徐家女婿,供你吃、供你穿、替你治伤、掩饰身份、帮你摆脱刺客追击,这些,我义不容辞。但你若不是我徐家女婿,你又凭什么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徐澜君!”宴子州咬牙切齿。 这奸诈书生是拿捏住他身负重伤,走不了跑不掉,又不敢贸然留下暗记,除了倚仗他们别无他法,借此讨要好处。 他自问阴谋阳谋、刀光剑影,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但从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如鲠在喉。 骂,骂不出来;咽,咽不下去;打,又打不过。 可这份婚书,不能签! 签了东窗事发那天,他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和谈资。 写他的话本子和小段子将会传遍大江南北。 闺阁小姐和贵夫人们,一边吃着茶果子,一边闲聊:某某国公家不可一世的二公子,当了上门女婿,国公爷将其扫地出门,国公夫人茶饭不思,世子爷与其割袍断义。 说书的在茶楼饭馆讲,演戏的在戏台子上演,台下的男女老少拊掌大笑。 秦楼楚馆的莺莺燕燕会拿他打趣儿。 同僚下属也会消遣他,开他的玩笑。 等父亲成为新帝,故事的精彩程度还能再上一层楼,怕是要流传好几百年。 可若是不兑现承诺,被嘲笑被鄙视的就不止他一人,昭国公府还如何取信于人,如何做得了天下共主? 所以这婚书不能签!万万不能! 可若是不签,他怕是无法活着赶到望京。 他若是去不了望京,玄英军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昭国公府怎么办? 罢了,兄长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右兄长也还没有议亲,应该比他能屈一些。 做了决定,宴子州提笔,刷刷签好婚书。 “昭国公世子,燕堇?”宁钰把婚书拿起来,看了看婚书上的名字,又看了看宴子州,蓦地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宁钰意味不明瞥一眼“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的宴子州,去倒座间解开衣裳,从裹胸上重新割下一块白布,又起草了一份婚书。 “重签!”宁钰把婚书拍在宴子州手上。 宴子州掀起眼皮,斜睨着宁钰:已经签了,你还要如何? 宁钰站在宴子州面前,眉眼含笑俯视着他,朱唇轻启。 “昭国公世子十四岁起独挑大梁,处理关中一半以上政务,传闻其为人亲厚仁善、阔达健谈、处事圆润,而二公子燕时性情乖张、脾气古怪,行事全凭喜好。” 宁钰说着,上下打量宴子州,“你说说,你身上哪根毛像温文尔雅的昭国公世子?” 就这样,宴子州,不,是燕时,让宁钰“胁迫”着,签了第二份婚书。 “燕堇世子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悲哀!”宁钰嫌弃的睨了眼燕时。 说完,摁住燕时的手割了道口子,把小印章压在伤口处摩擦,啪啪两下,替两份婚书都盖上印。 虽然她不知道这印章具体是干什么用的,但既是燕时随身携带,又生怕它被毁,想必应该能证明婚书的真伪。 “你这是做什么?”燕时心头一紧,伸手,语气冷硬:“把兄长的婚书给我。” “给你?”宁钰又哈哈笑了两声,“昭国公世子的婚书,当然要昭国公世子来取,世子不来,国公来也成,你凭什么替兄长讨要?” “徐!澜!君!”燕时把拳头捏的咯咯响。 见情况不对,宁钰两步蹦下炕,把婚书往怀里一揣,大声喊道:“满意,护驾!” 第12章 壮丁 再有两日行程,将进入彭城地界,那是小东江王齐承禀的地盘。 小东江王与鲁亲王素来不睦,领地交界处常年摩擦不断,现多事之秋,过关只会更加艰难。 一行人决定多逗留些时日,等到徐壮能下地走路再动身。 这日,宁钰驾上老牛车,去了趟隔壁村,找到女主人娘家,用五两银钱换来一堆粗制药材,这会儿正赶着牛车往回走。 “吁,吁——”牛车攀上小山丘,宁钰拉紧牛绳,勒停牛车。 朝南远眺,坡底的平坦大道,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缓缓前进,方向正是他们借宿的村子。 待看清队伍的人员构成,宁钰心头一沉,一甩牛鞭,朝老黄牛屁股狠狠抽去。 车轮骨碌碌滚动起来,老黄牛以最快速度朝村子跑。 燕时郁闷的靠坐在炕上,心里悔啊,干什么非要嘴欠说那句“投机取巧”引火烧身。 耳朵一动,听到屋后传来小书生赶牛的吆喝声,他双手撑在炕上,微微提起身子往下滑,躺回炕上,闭眼装睡。 “公子,你没事吧?买到药了吗?”牛车停在前院,知意听到动静迎出来,见宁钰看向她手里的木棍,主动道:“李七六和李老二刚才醒了。” 李七六是这家男主人的大名,李老二是李七六的二儿子。 这几天,一家子不时醒来一两个人,除了两个怯弱的小姑娘和八岁的小儿子,其他的,醒了喂几口冷玉米汤,再一棍子敲晕。 知意走到板车旁,伸手去提草药筐子。 “买到了,药材不用提进去,征壮丁的快到南边村口了,我们现在就走。”宁钰跳下车,把牛绳和牛鞭搁在车辕上,快步进院,边走边问:“壮叔醒没有?” “醒了,吃了粟米粥,又睡着了。”知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壮叔昨个儿下午总算睁眼了,按黄大夫说的,算是捡回一条命。 “公子,征兵的来了与我们何干?”知满倚在堂屋门口,手里同样握了根木棍。 他们不是当地人,也非军户,知满想不到征兵跟他们有何关系。 至于捆了这一家子,根本不用担心,是这家子人先包藏祸心,就算官兵来了,他们也不敢乱嚷嚷。 “这不是普通的征兵,是乱世,回头再同你说,先把壮叔叫醒。”宁钰进了堂屋,拐向东屋。 燕时听到抓壮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倏地睁开眼睛,在知意叫醒徐壮的时候,自己撑着火炕坐起身,让知意把靴子递给他。 宁钰推开东屋的门,视线扫过,走向这家的大儿子,满屋子最壮实的一个,让知满把人弄醒。 李家老大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两个瘟神,惊恐的缩了缩脖子。 知满捏住他的两颊,他以为要喂他喝玉米糊,没怎么抵抗张嘴了,知满把一颗黑乎乎的丸子丢进他的嘴里,在他反应过来前,给他灌了口玉米糊。 “吃了这个药,最多半个时辰会肠穿肚烂而死,不想死的话,老实点按我说的做。”宁钰冷幽幽说。 见他还在发愣,知满一巴掌扇过去,厉声喝道:“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俺听话,别杀俺,俺不想死,大爷饶命,姑奶奶饶命——”李家老大怕极了,抽抽噎噎哭起来。 宁钰转身回到西屋,知意在替徐壮穿鞋。 “公……子……”徐壮虽然醒了,身体还很虚弱,只能躺不能坐,每吐一个字儿嗓子扯着火辣辣的刺痛。 宁钰抬了抬手,示意徐壮好好躺着,“壮叔你不用说话。” 徐壮眨眨眼。 宁钰和知意跑了两趟,往平板车铺上厚厚的褥子,知满把包袱收拾停当,喊李家老大进屋。 一群人小心把徐壮扶来,李家老大蹲下身让徐壮趴在他的背上,尝试了四五次,憋得面红耳赤也没把徐壮背起来,不得已,只好故技重施弄醒男主人李七六。 李七六个头不如他儿子,力气却大得多。 李七六背人,李家老大、宁钰、知意帮扶,可算是把人给背起来了。 把徐壮放在平板车上后,李七六双腿一颤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天爷耶,太沉了啊,把他的腰都快压折了! 三个伤患,徐壮头朝前躺在板车左边,燕时躺右边,知满坐在车尾。 知意把牛车后挡板推上去,别好插栓,将装细软银钱的包袱挂到板车底部的暗钩,坐到宁钰左手边,肩上挎着另一个包袱,装着碎银铜钱和干粮。 “莫起坏心,身体里的毒就不会发作。”宁钰扭头看一眼李家父子,驾车往北村口而去。 肠穿肚烂的毒药,不过是抠下一团蒸土豆,搓圆涂了层锅底灰。 …… 先前宁钰看到的队伍走到李哥村外,一小部分兵丁把从前一个村抓来的壮丁先押送回去,另一部分从李哥村南村口入村,按照户籍,挨家挨户敲门。 抓起来的壮丁,用麻绳捆住手,拴成一串串,送到就近的卫所充军。 领头的官兵进村后,安排人把守其他出口,许进不许出。 宁钰他们走到北村口,负责看守北村口的六个兵丁刚到。 见到牛车近了,六个兵丁疾步跑到路中央,兵头拔出佩刀,大声呵斥:“都司征丁,禁止外出,停下!” “官爷,小的几个到李哥村访亲,并非李哥村人士,户帖路引在此,官爷请看——”宁钰拉了拉牛绳,防止老黄牛往旁边壕沟跑。 她原想直接冲撞过去,可老黄牛看到长刀,顿住蹄子不走了。 拔刀的兵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一个兵丁走上前,知意急忙展开户帖路引,递了过去。 兵丁看完路引走回去,把知意孝敬的一串铜钱双手捧给兵头,低声道:“蜀地来的,有货。” 兵头“嗯”了声,走过来。 “上头有令,凡男丁,年满十二,有多少征多少,户籍不属于山东布政司的,上头没有明确指示,我等也拿不准。”兵头掂了掂铜钱串,来回打量宁钰等人。 “官爷,”宁钰从知意手中取过钱袋子,跳下车,绕到另一侧。 “大人们既然没提,必是不包含外地人士的,官爷您说呢?”宁钰把钱袋子按到兵头手中,唇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既显得恭敬,又不过分谄媚。 兵头掂掂钱袋子,沉甸甸的,对笑容亲和的宁钰生出几分好感。 “上头确实没说,”他神色松动了些,往板车后端走了两步,扫一眼垂着头的知满,视线落在双目紧闭的徐壮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回官爷,他是小的大哥,前些日子外出遇到匪徒,小的们着急赶回蜀地,正是为了替大哥治伤。”宁钰拱手说。 兵丁掀开徐壮旁边的被褥,“他是谁?盖着脸做什么?” “他是小的二哥,和大哥一同受的伤,不幸伤着了脸,大夫说不能见风。”宁钰从容应答。 另外几个兵掀褥子拆包袱,兵头在一旁看着,不时用刀尖挑一下被角或包袱布。 “你是读书人?可考取了功名?”兵头打开笔盒,问宁钰。 这三兄弟,大哥比牛还壮,二哥鼻青脸肿瞧着也不像个斯文人,要有读书人,说话的老幺倒有几分样子。 “回官爷,打小就读,可惜小的生性愚笨,考了十来回,还只是个童生,小的家里清贫,大哥二哥把读书机会让给小的,去做那朝不保夕的走镖营生。” 原来是走镖的,难怪伤成这样。几个兵丁了然。 “……小的实在不开窍,读了下一句忘了上一句,一首诗读一整日也记不住,实在愧对长辈,愧对二位兄长——” “行了!”兵头挥手制止宁钰继续说下去。 谁要听一个老童生的考场血泪史。 另外几个兵丁翻完,又翻出四吊铜钱和几颗碎银子。 “走吧!”兵头满意的接过战利品,退开两步。 “谢官爷。”宁钰麻溜的拉上被褥替徐壮和燕时盖上,蹦上车,提了提牛绳,赶牛鞭子正要甩出,兵头突然又开口了。 “等一下,把户帖和路引拿过来我看一下。” 第13章 救命 兵头过来查看路引。 徐宁钰、徐壮、徐知意、徐知满,看起来确实像一家子兄妹几个。 可问题是,多出来那个哪儿来的?是何身份? 书生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这几个人一定是收到风声,企图逃脱徭役。 兵头冷淡的睨一眼先前检查文书的兵丁:回去再跟你算账! “一个不许走,带回去!”兵头冷厉的目光扫过,宁钰再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掩饰。 “别碰我!”知满动作迅捷从袖筒抽出匕首,挥臂挡开朝她伸来的手。 满脸络腮胡的壮年兵丁“啊”叫一声,小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见了血。 “呵!还敢反抗!”兵头冷呵,右手握紧刀柄,“全给我拿下!” 兵头一声令下,五个兵丁刺啦拔出佩刀,默契的把知满留给络腮胡子,另外四个朝宁钰和知意围拢过去。 络腮胡子恼恨知满伤了他,扬起宽刀向知满兜头劈来,知满见状,左手抓住牛车挡板,借助翻身下车的劲力,一脚蹬在他的心口,一脚踢向他的下巴,将络腮胡子踹得倒退七八步。 知满落地,刚想放两句狠话,右大腿一麻,右膝一弯,单膝跪在了地上。 糟糕,用力过猛,伤口崩开了。 另一边,宁钰把知意往后一扯,摸出板车底下藏的匕首,站上车辕,刀尖指向一步步靠近的四个兵丁。 “再往前一步,我割断你们的脖子!”宁钰厉声大喝。 小书生扯下卑躬屈膝的假面,举着匕首伫立在车辕上,竟莫名生出一股睥睨众生的孤高和霸气,尤其那双冷锐锋芒的狐狸眼看过来时,好像有无数把寒光烁烁的匕首也射了过来。 四个兵丁不自觉心生忌惮,踟蹰不前。 知意站在宁钰侧后方,手脚发抖,右手在袖筒里掏了好几下,好容易将匕首掏出来,颤巍巍拔刀出鞘,刀鞘“啪”掉在脚边,知意双手握住刀柄往前伸了伸。 杀鸡杀鸭杀鱼她会,杀人,还是不敢啊!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们一起上!” 一个兵丁开口,其他几个好像找到主心骨般,举起佩刀,左右夹击,朝宁钰和知意砍来。 络腮胡子趔趄几步站稳,看向知满时怒不可遏,“臭婊子,老子剁了你!” “燕时,救命啊——” 千钧一发之际,宁钰准确把控形势,果断喊救命。 “……”四个兵丁一愣神,却见一道黑影如一支利箭从板车里射出,腿风扫过,四个兵丁只觉胸口一顿,身体不受控制倒飞出去。 四个兵丁尚在空中,那黑影已从车前闪至车尾。 长腿一抬,在长刀距离知满脑门不足两寸位置,脚尖勾住刀柄,脚踝一转,长刀脱手,再一转一踢,长刀调转方向。 “嚓”,长刀劈进络腮胡子的心口,刀尖探出后背。 兵头见势不对,哐当丢掉佩刀,拔腿逃命。 “来——” 兵头边跑边呼救,一个“来”字只呼出一半气音,一把匕首从他的后颈贯穿到前颈。 知满愣愣的,看向空空如也的右手。 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还没反应过来长刀是怎么插进络腮胡子心脏的,匕首已经脱手飞了出去。 若非手腕传来的隐隐刺痛,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临危顿悟,练就了盖世神功。 宁钰呼完救命,双手把住半身高的牛车前挡板,麻溜的往板车里翻。 然而,右腿刚搭上挡板,左腿还没离地,却见五个兵丁、一个兵头全让燕时撂倒了,又偷摸摸把腿缩了回来。 络腮胡子和兵头指定活不成了。 宁钰的目光扫过被踢翻的四个兵丁,走到还没昏的那个跟前,踢开佩刀,揪起他的发髻,匕首架上他的脖子,“不是警告过,再敢靠近,一刀割了你们的脖子。” “大、大爷,别、别别,我、我自自自、自己死。”兵丁吞吞吐吐说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宁钰:“……” 宁钰松开兵丁的脑袋,掏出他的钱袋子,走向燕时。 “燕公子!”知满一声惊呼乍起。 宁钰飞奔过去,双臂前伸,一颗脑袋擦过指尖,燕时直挺挺仰倒在地。 发了半天愣的知意回过神,小跑过来,满脸焦急,板车里传出徐壮微弱的关怀,“燕公子怎么了?” 宁钰摸向燕时腰部,摸了满手血,又摸向肩胛骨,还是满手血。 探向鼻息,有气儿,听听心跳,在跳。 “没死,”宁钰松了口气,看向村子方向,“先离开这里。” 知满放下牛车后挡板,宁钰和知意把燕时抬上去。 接着,宁钰去取兵头脖颈上的匕首,拿回被搜刮走的银钱,顺手掏了几个兵的钱袋子,做完这些,知满在知意的搀扶下已经坐上牛车,知意也已就位。 牛车避开村落城镇,沿小路,一口气跑出六十多里地,停在一处废弃小院外。 小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僻静隐蔽,背靠一片广阔的杨树林,方便奔逃躲避,左边有一方水塘,水塘有水,院内一间土坯房和一个茅草棚,十分简陋。 知意抱上燕时身底下染血的褥子,快跑进屋铺炕,宁钰拽住燕时的手臂,半背半拖,费力的驮着他进院。 燕时痛醒过来,艰涩的眯开一条眼缝。 夕阳余晖洒落,小书生脸上挂着薄汗,脸颊的绒毛根根分明,在橘色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走了几步,两颗汗珠子沿着小书生的侧脸流到下颌,再流到脖颈,没入衣领中。 他竟没察觉,原来小书生的下巴如此好看,脖子也很修长。 只是作为男儿,小书生的肩膀未免太过瘦削,后背也很单薄,靠在上面,实在感受不到半分可靠,这样一副身子骨,将来娶妻,指定要被嫌弃。 燕时胡乱想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知意铺好炕,迎出来帮宁钰一起把燕时运进屋。 徐壮动不了,知满腿上的伤口开裂也走不了路,燕时情况危急,宁钰和知意顾不上他们,无奈,两人只能坐在牛车上干等。 燕时身上四处大伤口全部崩裂,血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往外涌。 屋里灶台旁边堆有干柴,知意赶忙在土炕边烧起火堆,然后去牛车上拿瓦罐打水烧水,宁钰解开燕时的腰带,拨开衣襟,露出个血人。 宁钰眉头一皱,从黄大夫开的一堆瓶瓶罐罐中,准确找出止血伤药,开始替他止血。 主仆两个忙进忙出,忙到太阳下山,才粗粗止住血,等替燕时上好药,包扎完毕,擦完身上的淤血,穿戴好干净衣裳,月亮已经爬上树梢。 知意把知满扶进屋,徐壮太壮太重留在牛车上,旁边燃了火堆。 吃过晚饭,宁钰和知意合力推倒院门口一侧的篱笆,把牛车驾到院子里,停在茅草棚下,用干柴树枝和破篱笆破布堆在茅草棚四周挡风。 夜里。 知意在茅草棚里打地铺看顾徐壮,宁钰在屋里照看燕时。 土炕很狭窄,燕时睡在上面,宁钰和知满在火堆旁打地铺。 第14章 山中 半夜,宁钰起来添柴,发现燕时发起高烧,好在她早有准备,提前备着一酒囊高粱酒。 宁钰用酒打湿帕子,替燕时擦拭手心、额头和脖子。 先是坐在炕边擦,累了爬上炕,趴着擦、躺着擦、盘腿坐,各种姿势来回倒腾,直到天蒙蒙亮,高烧才退下去。 三月初的北地寒风刺骨,宁钰眼皮打架,依着本能往被窝里钻,循着热源靠过去。 人肉暖炉刚发过烧,身上暖融融的,抱着睡真舒服。 宁钰呼呼大睡,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 燕时让宁钰挤的难受,她挤过来一点,他就往炕边挪一点,迷迷糊糊间半个身子挂在炕沿上,随着宁钰再一次靠近,燕时身子一歪,整个人陡然惊醒,心有余悸喘了两口粗气。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根下方麻麻痒痒的,胸口耷拉着条手臂,腰上还挂了条腿。 认清情状后,燕时登时黑了脸—— 这个贪花好色之徒! “咚!咚!咚!”燕时抬手曲指,对准某只八爪鱼的脑门,狠狠敲出暴栗三连。 “啊!”宁钰在梦里被弹醒,捂着额头怒目而视,厉声质问:“姓燕的,你干什么?!” 怒吼震耳欲聋,穿破墙壁传到茅草棚。 “公子,出什么事了?”知意发髻也来不及整理,披头散发提起裙摆跑进屋,满脸的焦急。 “你问他!”宁钰跐溜坐起身,掀开燕时身上的被褥。 知意一看燕时半个身子悬在炕外边,眉头突突跳。 得,不光半夜爬上人家的炕,还把人家挤成这样。公子你的贼心思能不能稍微收一收?好歹等燕公子伤好些再下手。有婚书在呢,人又跑不掉。 知意尴尬的掩嘴轻咳两声,好心提醒:“公子,要不然先把燕公子挪进去些?” “挪什么挪,没瞧见你家公子脑门被他弹成什么样了?!”宁钰双目喷火,拿开手露出额头。 “扑哧!”知意忍不住嗤笑出声,迎上自家公子愤怒的瞪视,立刻收敛笑意,欠身查看宁钰额头的青紫,“都青了,怕是要鼓包,奴婢去拿伤膏。” “公子,你怎么跑到炕上去了?”知满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呆呆的问道。 “还不是某人半夜烧成块红炭,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一夜……” 宁钰瞥向阴沉着脸一副不甘受辱模样的燕时,气冲脑门,猛然一脚蹬出,“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咚!” “燕公子!” 知意拿着伤膏进来,恰好看到燕公子被自家公子一脚蹬下炕,在地上滚了半圈。 清晨的闹剧以燕时一句别扭的“抱歉”收尾。 吃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启程,沿小路进山,打算在山里躲一段时日。 而今正统皇室颠覆,天下群雄逐鹿,强征壮丁、两军交战、流民暴乱,正常人走在路上都很危险,更别提还拉着两个重伤患者。 牛车走了大半日,翻过两座山头,走到小路尽头找到一间简易木屋。 木屋背靠大山建在一条小山涧旁,四周堆了很多码放整齐的木料,木屋完好不漏风不漏雨,屋内并排陈列三张单人木榻,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想来是伐木工的固定歇脚点。 “就这儿吧,主人家来了我们就走。” 宁钰拍板,和知意两个人把东西卸下牛车。 安顿好,又拿上砍柴刀,叫上知意,杵一根木棍当拐杖,在屋子周围四五里范围转悠熟悉环境,顺手逮了两只兔子。 “壮叔,晚上做你喜欢的烤兔腿。” 知意向徐壮邀过功,提溜着没二两肉的干瘦灰毛兔到屋前山涧边处理。 宁钰挑出一堆木料,着手在板车四周搭木架。 徐壮能下地前,都要睡在板车上,饥饿一个冬天的野猪豺狼等野物可不跟你讲道理。 叽叽喳喳的知满睡着了,燕时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发呆,中途进屋喝水的宁钰瞧见,走过去,“你要是对我笑一笑,就背你出去,壮叔在教我搭棚子,知意在烤兔子,有趣得很。” 燕时淡淡瞥她一眼,阖上眼睛:谁稀罕出去。 “嘁!”宁钰嗤了声,转身往外走。 “你——”燕时睁眼,偏头看向门口。 宁钰闻言转过身,“干什么?”然后看到一抹生拉硬扯无比难看的笑容。 “嘴硬。”宁钰轻笑,折回榻边把燕时扶起来,拍拍自己肩膀,“上来吧。” 宁钰放下燕时,扶他靠廊柱坐着,顺势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大恩大德,救命之恩,一张婚书可不够,子州兄记得要还……”说完,手放在燕时心口拍了拍,又眯起眼睛笑笑。 到晚饭前,燕时一直在想宁钰最后那一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想到某种可能,眸子陡然转冷—— 这个徐澜君,真是荤素不忌! 整个傍晚,宁钰走到哪儿,燕时的视线就跟到哪儿,心里对小书生喜欢男人这事儿相当介怀,可看到那惨不忍睹随时会散架的木棚子,还是忍不住提点两句。 一旁烤兔子的知意瞧见,露出老怀大慰的笑容。 夫人抱孙子的小小心愿有望了。 …… 山中枯燥乏味,却不妨碍日子流水般哗哗逝去。 四月的山野彻底蜕去严寒,草木新生,飞鸟走兽迎来送往,不管外界天地乾坤如何变换,山中仍是一派祥和安宁。 徐壮身强体健,恢复神速,有人搀扶下能慢慢走上两刻钟。 知满也好得差不多了。 至于燕时,从四天前开始,宁钰就不准他吃闲饭,每天把他撵出去打猎。 这会儿,燕时正拿着木弓木箭穿梭在茫茫密林中,背上挂了只白狐狸,腰上吊着两只野鸡。 树影摇曳,一只成年鹿正在树下啃食青草。 搭弓上箭,只须松开手指,晚上就能吃上烤鹿肉,可燕时却缓缓放下弓箭,连身上的狐狸和野鸡也取下扔到地上。 马蹄声近了,一男一女翻身下马,“二公子!” 三人走到木屋后山,燕时取下马背上的猎物,冷声吩咐:“等在此处,子时启程。” 小书生一直想要一张白狐狸皮毛,今日总算遇到了,离开前圆小书生一桩心愿,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想到小书生瞧见白狐狸时会兴奋的笑眯眼,燕时不自觉加快脚步。 可当他回到木屋,迎接他的,不是小书生那双闪闪发亮的狐狸眼,也不是两个丫鬟的欢呼和徐壮的赞赏,而是人去楼空。 桌上的水已经凉透,想来他前脚刚进山,他们后脚就走了。 认知到这个现实,燕时看了眼宁钰睡过的床榻,毫不留恋走出木屋。 第15章 战场 崎岖山路。 年迈的老黄牛拉着一辆板车,哼哧哼哧打着响鼻,脚蹄苍劲有力,在野花香风中得得奔跑。 身穿藏青色麻布衣的年轻公子,手里晃着牛鞭,一脚曲膝踩在车辕上,一脚悬空,随着车轮滚动一甩一甩。 在公子的左侧和左后方坐着两个青春少女。 一个温柔小意、楚楚可人,一个活泼机灵、笑靥如花。 身后的车斗里,高壮汉子背靠挡板伸腿坐着。 “公子,我们就这么把燕公子扔掉了?” 盘膝坐在左后方的少女探出半个脑袋,手里的桃花枝灼灼盛放。 “怎么能叫扔呢?”宁钰推开怼到脸上的桃花枝。 “这叫各归其位,各回各家找各妈,或者说天下宴席终有散。燕子州与我们搭伙吃了两个月的饭,野味吃腻了,人也看腻了,不散伙等着反目成仇吗?” “奴婢不明白——”知满把桃花枝丢给徐壮,“壮叔,送给你。” “你秀婶子最喜欢桃花,我先替她闻闻北地鲜桃花的味儿,干花给她带回去。”徐壮拿起嗅了嗅,把桃花枝别到牛车挡板的缝隙晾晒。 壮叔同秀婶子真是鹣鲽情深。 知意看了眼一晃一摇的桃花枝,接过话茬,“你们忘记燕公子被强迫签下婚书的事儿了?” “当然没忘!”知满扬声道。 这事儿,她可是大功臣。 知意“嗯”了声。 “前日燕公子一个人猎回来一头雄狼,可见他的内伤快好了,再过几日,只怕我们加起来也打不过他。万一他抢婚书怎么办?” 荒山野岭,几个背井离乡的菜萝卜头,砍杀了也不会有人伸冤。 过了会儿,知意又说:“而且燕公子昨夜赶牛车偷偷出了趟山,定是去召唤同伴,很快会有人来找他。我们不抛下他,燕公子也会抛下我们。” “燕公子昨晚出去了?什么时候?”知满迷茫。 “公子起夜发现牛车不在,燕公子也不在。”知意看向自家公子。 反正公子是这么告诉她的。 一簇新鲜嫩草丛近在眼前,老黄牛没抵住诱惑,张嘴啃下去。 等它咬到一嘴,宁钰扬手挥鞭,老黄牛叼着带泥的草根,甩甩尾巴,迅疾跑了几步。 宁钰目视前方,想起昨夜之事。 昨夜燕时的确出门了,还是带她一起,但并未驾牛车。 大概睡了半个觉吧,美梦刚起了个头,忽然觉得脸颊刺痛,混混沌沌中她睁开眼睛,清朗月光下,瞧见一张望一眼足以令人心神荡漾的俊脸。 她以为梦还没醒,嘿嘿痴笑两声,噘嘴袭向那莹润光泽的薄唇。 唉!美梦破碎真是悲惨。 偷袭没成功,脑门又让人“咚”一下崩红了,这会儿还隐隐作痛。 燕时单手圈着她的腰,施展传说中的飞檐走壁之功,把她带到后山,山顶最高的那棵树上,晒了一晚上月亮。 二十几米高的参天大树,她哪里下得来,她连两米高的橘子树也没爬过。 衣裳也没穿多少,冻死她了。 还被过路的鸟儿欺负,砸了泡鸟屎在手臂上。 燕时把她挂在树上就走了,天边泛白才来把她带下树,问她要婚书,直言一日不交还,一日就得睡树上。 还威胁她不许声张,否则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拧断他们主仆的脖子,把婚书抢回去。 真是个白眼狼! 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 牛车一口气攀上山头,几人挑了块儿平坦地方歇脚。 宁钰和知满去拾柴,徐壮用石头搭灶,知意把瓦罐陶碗、野鸡、野猪腿取出来。 干粮早吃完了,餐餐吃肉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现在车上拉的新鲜肉,都是燕时这几天猎回来的。 宁钰生着闷气,走的时候,连早饭没吃完的肉片汤也一并端走了。 野鸡汤在瓦罐里熬着,知满知意在路边掐蒲公英叶子,野鸡汤里加几根鲜脆欲滴的蒲公英,鲜香回甘,泛着若有似无的苦味儿,喝一碗浑身舒爽。 宁钰坐在牛背上,徐壮把牛牵到野草茂盛的地方。 人要吃饭,牛也要吃饭。 “啊!” 伴随一声短促的惊呼,专心吃草的老牛突然受惊把宁钰甩下牛背,蛮力挣脱徐壮的牵引,朝来时的方向跑远。 “公子!”徐壮高喊。 知满知意闻声跑过来,把脸朝下的宁钰扶起来。 “万幸!万幸!”好在身下是厚厚的草甸,知意说着“万幸”,一面替宁钰掸衣裳上沾的草屑。 “噗!”宁钰吐出嘴里的草渣,耳朵微动,听到持续的嗡嗡声。 地面似乎也有一丝震动。 徐壮、知意、知满也感受到了异样。 “公子,这是什么?”知意神色担忧。 “不会是地动吧?”知满蹙眉。 蜀地不少地方发生过地动,他们虽未亲眼见过,却大体知道地动来时有哪些征象。 “嘘!”宁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除了嗡嗡声,还有咚咚声,声音很明显,但她判断不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公子,是人马赶路的声音,从南边传过来的。”习武的徐壮听出些门道。 震动半边山,那得多少人马?宁钰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对知满道:“壮叔伤势未愈,知满你脚程最快,去前面探探,看到人小心离远些,注意安全。” 不多时,知满气火急火燎跑回来。 “公、公子,前面好多兵,都在往山坳平地冲,对面半片山也全是兵,翻到南面就能听到喊杀声。”知满双手扶膝盖,气喘吁吁道。 这哪儿是人马赶路,这是战场厮杀啊! 不由得,几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公子我们怎么办?”知意问道。 牛跑了,往回走上百里范围荒无人烟,如何是好? “让我想想……” 宁钰摸着下巴沉思片刻,说:“往前走,翻到南面山腰躲起来,等交战结束,穿过去。” 家在南不在北,且越往北靠近望京越危险,没有走回头路的道理。 前路难行,在牛车上放了两个多月的草绳总算派上用场。 四床褥子,留下两床,剩下两床拆掉取布,把肉干、伤药、瓦罐、陶碗等东西打包,鲜肉量力而行能拿多少拿多少,辎重都用草绳捆好,剩下的草绳,编成宽宽的背带。 徐壮暂时不能下重力,两床褥子由他背着。 剩下的东西,肉干最多,足够四个人吃一个月,将其分成三份。 除了徐壮,知满力气最大,三分之一肉干之外,还背着炊具和一条野猪腿。 宁钰背着三分之一的肉干、伤药、两只兔子和四只野鸡。 知意力气最小,负责三分之一的肉干和两块狼皮。 除此之外,八个水囊,一人拿两个。 至于银钱细软,早在木屋时,就在每个人的衣裳内衬上开口,缝了暗夹。 战场夹在两山之间,持续到隔日凌晨,宁钰他们躲在南面山腰一块大石头后,石头四周长有半身高的茂密杂草,人躲在石头后蹲下,从外完全看不出来。 宁钰爬上高高挑出的大石,手横在眉头上瞭望战场,隐约可见胜利属于穿红色甲胄一方。 凯旋的将士从山谷西面的峡口撤走,在朦胧晨辉中,拉成一条红色长龙。 山坳彻底归于宁静,渺渺辉光倾泻,将血红的战场又染一层红。 一串身影,从北面山腰奔驰而下。 第16章 捡个神医 血色清晨,血色战场,死亡气息弥漫峡谷。 宽阔的平地,残肢断臂横陈,宁钰踮起脚尖,左拐右绕走出蛇形,右手紧握一把断刀,谨慎而敏捷的往前疾行。 宁钰身后是知意,知意身后是知满,徐壮走在最后。 山南山北的鸟雀,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叽叽喳喳飞掠而过。 冷寂空旷的血色中,一只血手突然伸出,宛如从地狱里探出来的索命恶.鬼,紧紧扣住知意的脚踝。 “啊!啊啊啊!啊……” 尖厉的叫声破开苍穹,宁钰和知满一前一后,同时举起断刀。 没损坏的兵器被战胜一方搜罗走,只能捡到断刀和长矛长枪的断棍。 知满对准那人抓住知意脚踝的手直刀捅去,千钧一发之际,宁钰的目光掠过那人铺满血污的脸,心头猛然一震,出刀,将知满的刀挑歪。 “别伤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上了战场? 宁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白蓬乱的头发,垂至眼角的白色长眉,和蔼可亲的面容…… 惊吓过后,知意也将其认出,急忙蹲下身扶住那人的双臂,“黄神医!怎么会是你?” 黄大夫疲软的坐在一截树桩上,有气无力看了眼宁钰他们,徐徐陈述。 “临岩县没了,被荣昌王的军队屠了,从天津卫调的兵,是七日前的事情。四十日前我被强征入伍,临岩县的消息,昨日才传来,夫人、芊儿,呜呜……” 黄大夫说到一半悲从心起呜呜哭起来。 一日之内,失去相濡以沫的夫人和捧在手心的女儿,泪水不够流。 在场几人皆被他流露的悲伤和绝望感染,心有戚戚。 “这帮畜生!连女人稚子也不放过,碎尸万段也不为过!”徐壮一拳捶在树干上,参天老树岿然不动。 “黄夫人黄小姐太可怜了,呜呜——”来时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乱了呢,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太可怜了。知满涕泪横流,比黄大夫哭的还狠。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啊黄大夫,切莫太过伤怀。”知意也流泪,哭相温和,不像知满哭的那般豪放。 只有宁钰没哭,不仅没哭,脑子还很清醒。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错的是下命令屠城的将领! “你说屠城的是荣昌王,世人皆知荣昌王为昭国公马首是瞻,可知屠城命令是昭国公下达的,还是荣昌王擅作主张?” “听说是昭国公。”黄大夫揩一把泪。 “玄英军屠戮望京,攻入皇宫,夺走传国玉玺,杀了陛下和皇子公主们,荣昌王从天津卫一路打到济南府,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如今正在围困济南府。” “可听说率领玄英军攻陷望京的是昭国公麾下哪位将军?”宁钰又问。 “听军中人讲,领兵攻占皇城的是燕二公子,与荣昌王策应的是世子燕堇。” 燕二公子?望京城破之时,燕时正被刺杀,如何摔军破城? 宁钰皱眉,“有人亲眼见到是燕二公子统的军?” “望京的人都死了,哪能亲见。”黄大夫摇头,“是荣昌王叫城时亲口说的,燕二公子直捣黄龙,燕世子和荣昌王里应外合,扬言六个月内荡平诸王。” 荣昌王为何谎称是燕时领兵斩杀幽帝? 还有燕世子,当真去过天津卫传令,让荣昌王打到哪儿屠到哪儿? 昭国公贤名在外,怎么会傻到堂而皇之举旗叛变,把关中置于众矢之的的位置,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可杀入皇宫的,的的确确是玄英军,也只有攻无不克的玄英军,才有本事一日内攻下天子都城。 阴谋的味道! “昨日与你们交战的是谁?”宁钰沉声问。 “小东江王。”黄大夫咬牙切齿。 我们与小东江王在此对峙半月,日前收到济南府求援的消息,方将军率军彻夜奔袭驰援济南府,中了小东江王的圈套,全军覆没。我苦命的夫人、女儿……” 黄大夫老泪众横,知意递过去一条手帕。 第17章 异世来客 “黄神医接下来有何打算?”宁钰直截了当问。 天下局势愈发混乱,战火始于望京始于北地,然南地诸侯亦不是泥塑菩萨吃素的,兵权在握的有志男儿,谁不想在天下大鼎中分一杯羹。 她要回去,守住徐宁钰的家人—— 也是她的家人! “我看不要回军中去了,除了你,其他人均已阵亡,回去不好交代。”一把年纪,重归战场,不过再死一回,不如投奔亲友避祸,徐壮如此想,也是如此劝。 黄大夫感激的看一眼徐壮,视线重新落在宁钰身上。 他知道,这几个人中,做主的是这位始终保持冷静的徐公子。 想要加入他们,必须说动这位徐公子,让他点头。 在原主黄朝的记忆中,山东府动荡了近两月,下到十来岁的小少年,上到七十岁老翁,拿得动武器的都被抓上战场,不分外地本地人,可这几个人却能幸免于难。 而且,原主行医规矩多、脾气古怪,却为这位徐公子破例。 这位徐公子手段高明,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变通的迂腐古人大大不同。 何况他还有钱,丫鬟也好看。 最重要的是,这位徐公子重义气,对同伴不抛弃不放弃。 按照原主黄朝的诊断,面前高高壮壮习武的傻大个,九死一生,苏醒最少也要一个月以上,这位徐公子没有将其抛弃独自逃命,勉强算是个可靠的伙伴。 穿到这具垂垂老矣的身体,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的,举目无亲,嗝屁比喝口水还简单。 在完全熟悉这个世界,找到更好的出路前,跟着这位徐公子,应该能多活两天,且他们人多,真遇到危险,总不能让一个老头儿冲锋陷阵吧。 就算遇到强敌,打不过,这些人还能抗抗伤害,他逃生的几率也大一些。 下定了主意,黄朝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徐公子,大幽朝宫中太医院院判黄仁是我的胞弟,医术也是我教的,不是我自夸,大江以北,我黄朝医术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国破家亡,铁蹄之下孤魂无依,我已经没有亲人和朋友,花甲之年,也活不了几年,吃不了多少饭。请徐公子带我一起走,我可以免费替徐公子及徐公子的家人看病。” “骑马、赶车、撑船这些我都会,徐公子只需允许我跟着你们,给一口饭吃,其他的不用管,不用为我放慢脚程,遇到危险也不用管我,我保证不会拖累你们。” 说完,黄朝目光坚定看着宁钰,耐心等待结果。 适才他表现出失去家园亲人的巨大绝望和无助,其他三个皆受到感染义愤填膺,这位徐公子却半点不受影响,镇静得可怕。 对这种人,一味卖惨没有用,故此他没有跪下来苦苦哀求,而是诱之以利、动之以情。 宁钰沉默,暗自审视黄朝的神色。 眼前这个黄神医,和之前见的,有点不一样。 脾气小了,没之前傲娇,说话比之前条理清楚,也很有章法。 “我不能保证在乱世中护住你的命。” 其实,方才她就想问他愿不愿跟她回蜀地,既然对方主动提出,还承诺替徐家人看病不收诊金,算起来她不吃亏。 这是成了?爽快!和爽快人谈生意就是爽快! 黄朝心中狂喜,清了清嗓子,略显无奈道:“生在乱世,能多活一天已算幸运,徐公子不用对我承诺什么。” “既如此,先前你吓到知意,她的包袱你来背。”宁钰一脸平静。 “不用不用,我背得动,黄神医年纪大,歇着就好。”知意惶恐,连连摆手。 “没事儿!别看我老,我的力气大着呢。”黄朝拽过知意脚边的包袱,一甩扛到肩上,“敛尸的后勤军随时会来,碰上就不好了,快走快走。” 就这样,四人队再次变成五人队。 第18章 天然食物 马蹄践碎尘泥,卷风扫荡残魂。 身披暗红甲胄的一队将士赶赴,宁钰他们攀缘至一处高坡,驻足眺望,血气笼罩的峡谷腾起缥缈晨雾,赤甲将士正在归拢尸体,带同袍归家,送漏网之鱼归西。 看了会儿,继续爬山,到山顶歇气吃早饭。 “黄神医,谢谢你替我和壮叔治伤,知意姐姐做的熏兔子最好吃了。”知满扯下一条熏兔腿塞到黄朝手里。 “诶,”黄朝接过熏兔腿,客气道:“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本分,小满子不必客气。” 这么叫应该不会被打吧?徐壮汉就是这么叫的。 小满子、小意子,满意满意,心满意足,真可爱的称呼。 “黄神医,你救了我徐壮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出门打架我罩着你。”徐壮的右掌啪拍上黄朝的肩膀,哈哈一笑。 黄朝的肩膀一沉,险些歪倒在地。 “好……”黄朝沟壑丛生的脸上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徐公子——” “黄神医是我请回去的长辈,非我徐家之仆,也非寻常门客幕僚,我在家中行七,黄神医可唤我七郎或钰哥儿,澜君也可。”宁钰打断黄朝,拔开水囊塞子,灌一大口,右手接过知意递来的野猪肉干。 “钰哥儿,”黄朝从善如流,“听说大江以北都乱了,我们这是去哪儿?” “重庆府,南里县。”宁钰言简意赅。 黄朝“噢”了声,咕哝:“不近哪,用脚走……” “原先我们有一辆牛车,昨日受惊跑了。”知意撕开一片肉送进嘴里。 “兵荒马乱,城镇都戒了严,一路走来,不少农户猎户家里拉车的骡子老牛都被豪绅趁兵乱抢走,莫说良驹,老马也难弄。” 徐壮咽下一口肉,灌了口水,继续说:“代步的车马,有机会还是要搞来的。” “黄神医不妨直说,哪里可以弄到马匹?”观黄朝神色,宁钰断定他有门路。 “西去三十里,河子沟。”黄朝说,“方将军着急驰援济南府,把不能长途奔袭的伤马都留在那儿,其中有些马只是马掌脱落,钉上马蹄铁就能跑路。” 原主在军中的任务就是喂马,对伤马去处一清二楚。 宁钰“嗯”了声,问:“有多少人看守?” “马夫十人,青壮守卫约莫三十人。”黄朝根据原主记忆,简单描述了下河子沟的地势和具体排兵布阵。 “先吃饭。”宁钰拍板。 黄朝反复打量手里的熏兔腿,闻了闻。 黑乎乎,闻起来怪怪的…… 这就是古人吃的天然食物?像一块墨炭能量石,吃了不会爆炸吧?看他们吃的挺香的。 黄朝把兔腿放到鼻尖又闻了闻,学着知意的样子撕下一小块,用舌尖舔了舔,确认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臭味才试探着放进嘴里。 嚼一嚼,品一品。 昏花的老眼“叮”释放出惊艳的光芒,层层推进,光芒越来越璀璨,最后化为感动。 好感动!活了二百多年,第一次吃到大自然孕育的食物。 太、太太太太好吃了! 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土地的恩赐,苍天的眷顾啊! 小块小块吃太对不起这么美味的食物了! 黄朝学着徐壮的样子,把嘴张到最大,朝肉最厚实的部位咬下去,一口扯下一大块熏肉,吃完一条熏兔腿,又吃了一大堆野猪肉干和鹿肉干,差不多是宁钰主仆四人两天的总量。 “黄神医,要不要喝口水?”知意担忧的瞥一眼黄朝的肚子。 “不用,我喜欢吃肉!”黄朝摆手,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那个……还有熏兔子吗?” 徐壮:“……”黄神医真乃神人也! 知满:“……”医术在手,不怕吃撑不怕胖,好羡慕! 知意:“……”来年大胃王比赛的魁首,徐家也有一争之力了! 宁钰:“……”徐家人身体都挺健康的,小病小灾普通大夫足够了,养他,好像有点不太划算。 第19章 军马为骑 河子沟。 十几米宽的浅水河边用木栅栏围出一片空地,栅栏内,东西各搭建两排马厩,中间过道一头连接一排军帐,一头通往栅栏外。 出入口处,左右各守着两个兵丁,河边有四个马夫在打水。 栅栏高度超过成年男人的身高,有两队兵丁交叉巡逻。 宁钰一行趴在马厩东面山上的草丛后,扒开草丛朝下张望。 “去吧!记住,别说全军覆没。”宁钰目光灼灼,叮嘱黄朝。 黄朝从草丛爬出来,绕一大圈下山,沿河朝马厩方向连滚带爬跑过去。 入口守卫远远瞧见一个佝偻的人影踉跄着,走几步摔倒,摔倒再爬起来,缓慢靠近。 “站住!来者何人!”左侧两个守卫迎向人影跑出一段距离,长矛探出对准来人,待看清来人的穿着打扮,互相对视一眼,“你是方将军麾下,出了何事?” 黄朝艰难爬起来,指向大军遇袭的峡谷,满脸急色惊恐。 “子袋口,山、山坳,我军遭遇小东江王先锋军埋伏,死伤惨重,方将军命我前来传信,命尔等速速撤离,于子袋口向东六十里与大军汇合。”黄朝上气不接下气急迫道。 “我军胜了?”兵丁仍旧举着长矛,厉声诘问,“为何传信的是你?驿兵呢?哨兵呢?你的马呢?” “敌军在两侧山壁设伏,我军占人数优势险胜,八千大军所剩无几,哨兵全数阵亡,其他人不知道此处,我是喂军马的,先前往这里送过两回伤马,认得路,这才派我来报信。马在后方两里处跑疲了,回程再骑。” “方将军判断小江东王后援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方将军说了,今夜我军戊初启程往济南府,信已送到,信与不信全凭尔等,我先回去复命了。” 黄朝越说越急,说完连滚带爬转身离开,那混乱急切的步伐,好像慢一步小命不保似的。 “不用给他一匹马吗?”其中一个兵丁看向黄朝有些不忍。 “不用管。”另一个兵丁说。 “公子,你说他们会信吗?”知满有点担心,“万一他们已经提前收到消息,黄神医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吧,能活没人想等死。八千大军被全歼,就算有那么几个幸存的,逃命还来不及,怎么会来报信。” 宁钰说着,目光投向远处,“况且你看,他们并未对黄神医下手,说明黄神医是第一个来的。” “快看,黄神医离开了。”知意扯了扯宁钰的袖角。 黄朝爬坡绕圈,小半个时辰才回来,知意连忙递上水囊,“先喝口水。” “小意子真贴心。”黄朝笑眯眯接过来,心里美滋滋。 “壮叔、黄神医,你们先盯着,我们去那边树下歇歇,半个时辰后来替你们。”宁钰指向不远处的几棵大树。 昨晚一夜没睡好,太困了。 “公子、公子,他们走了。”过了两个多时辰,盯梢的知满跑回来,将靠在树上睡着的宁钰摇醒。 宁钰扒开草丛,看到一串催马跑远的黑点,“走了多少人?” “四十二个。”知意答道。 按黄神医说的,十个马夫,约莫三十个守卫,四十二个差不多,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行人将辎重留在原地,拿上防身的断刀匕首,徐壮打头阵。 别说,居然还真留了两个如黄朝一样的老马夫看守阵地。 原本担心黄朝技术不行,钉的马蹄铁不牢靠,这下好了,两个老者中有一个钉马蹄铁钉了一辈子,是货真价实的老匠人。 半个时辰后。 三匹千里良驹奔跑在苍翠山野,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离开前,宁钰告诉了两位老者主帅已死的真相。 至于去留选择,那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第20章 一掷千金 东江王齐承邕坐守金陵,小东江王齐承禀占据彭城。 出了山东地界,往南至金陵,皆是两位东江王治下。 两位东江王一母同胞,关系亲厚,小东江王从彭城北上打到藤县,倒是极大的方便了宁钰他们南下过关。 一路快马疾驰,入得彭城地界,大小道路流民成群。 这些流民主要来自山东、河南,逃亡路线与宁钰他们一样——金陵。 东江王与昭国公齐名,一南一北,皆以仁义闻名,现今昭国公谋反,关中大乱,战火以关中、望京两地为圆点向外蔓延,迅速扩散至整个北地。 贤名远播的东江王,自然成为临近地域难民的一根救命稻草。 东江王也没让大家失望,在辖内州府城外搭建简易窝棚收容难民,每日午正准时施粥,不仅自己这么做,还拉着小东江王一起,收割了一大波民心。 连宁钰他们,也掐着时间赶往临近州府,喝碗热腾腾的免费粟米粥。 身上银钱虽多,却不能挥霍,真正花银钱的地方还在后头,比如进城。 流民逃到两位东江王治下的州府靠救济粥饿不死,可想入城,仅有一跳路可走——缴纳高昂的入城费。 富人入了城,州府有了钱,穷人喝上了赈济粥,戏称“劫富济贫”。 若有盈余,还能用于补充军备、巩固城防。 东江王既赚取了声名,又赚取了银钱,面子里子都赚到了。 一行人顺利抵达金陵城外,牵着马插进绵延半里地的入城队伍,城楼高耸,左侧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难民收容窝棚,右侧搭建十几个粥棚。 等待的过程,前方两个衣着华贵的大肚子富态男人闲聊开。 “东江王真是仁善,全境施粥救了多少人,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走南闯北多年,唯见一个东江王。” “还是硬实力说话,鲁亲王以往也体恤百姓,可军备废弛,战事一起除了盘剥百姓,还有什么办法?倒是咱们河南上头那几位,呸,真不是东西!” “说起来谁能想到一向低调的东江王竟养了那么多兵,一看就是筹谋多年,济南府最终落到谁手里还真说不准。” “昭国公和荣昌王也不是吃素的,依我看,难。” “说的也是,昭国公表面仁义,不曾想是个嗜杀成性的,打到哪儿屠到哪儿,往日真是看错了他,我陈家一般产业都在关中,这下全完了。” “你陈家如此,我江家何尝不是?” “希望今日能顺利进城,他日东江王取得天下,咱们也能过几天太平日子。” “入彭城每人五十两白银,不知这金陵城又要多少?还得留着本钱东山再起,养活一家老小呢。” “谁说不是呢……” 两个商人正聊着,队伍前头走来几个人,看样子像是一家三代,其中一个商人将走在最前方垂头丧气的中年男人拉住,“这位兄弟,可是从城门过来?请问入城费多少银钱?” “白银二百两,黄金十两,俺是没那么多钱!” 中年男人没好气说完,刚走了几步,又被宁钰揪住,“银票成吗?银丰号的。” 银丰号始建于大幽朝之前的郦朝,历经六百年发展,是全国最大的通兑钱庄。 “万两银票折合百两白银,你兑吗?”中年男人态度愈加不好,挣脱宁钰的手,骂骂咧咧走远了。 “公子……”知意把滑下来的包袱往肩上提了提。 出门时,族里给公子支了十万两银票,老爷又给了十万两,花到现在,还剩下十五万两银票,一百二十两金叶子,银锭子六十两,铜钿八百四十一文。 六十两黄金,对财大气粗的他们来说,不值一提。 宁钰回身看了眼知意,吩咐道:“把银票全取出来。” 乱世之中,银票只有在掌军权的人手中才能从钱庄兑出钱,于平头百姓而言,不过是一堆废纸。 从望京到南里县,一半陆路走完,还有一半水路,花钱打点的地方更多。 真金白银怎么也比等同废纸的银票好使。 前头聊天的大肚子商人交了银子,千恩万谢接过通行令。 宁钰大步上前,豪放的把一沓银票子拍在案上,“十二万两白银银票,六个人。” 四周响起低沉的抽气声。 一脸精明相的税使官抬起头打量来人。 半月来,舍得用巨额银票入城的不是没有,但豪掷十二万两的实属首例,其他的,均是拿出两万两先送一人入城,入城的人在城内斡旋周转,寻来白银和黄金接剩下的人。 这人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极智慧。 税使官不由多看了两眼宁钰。 “还有三万两银票,想兑成金银,兑不兑?”宁钰接过六块通行令。 “你想兑白银,还是黄金?一万两银票可兑白银八十两、黄金三两。” 土匪! 宁钰在心里啐了口,面不改色道:“白银。” “白银二百四十两,拿好。” 税使官近旁的一个吏兵称好白银,宁钰接过,沉甸甸的,顺手递给身后的知意。 “三匹枣红马,能不能换钱?”宁钰手指朝后一指,让开一个身位。 税使官偏头瞧去,三匹枣红大马打着响鼻,马鬃在阳光下散发绸缎般柔软的光泽,他不懂马,也能感觉到是三匹好马。 “城西的招马坊收马,但只收中年壮马,尔等可去那儿看看。”税吏官说。 不折银钱不耗精力的善事,他是很愿意做的,尤其向有钱人展示善意。 王爷常说,为官首要是官声。 宁钰拱手,“多谢!” 宁钰把通行令发下去,一行人往城门甬道走,知意凑近宁钰耳边,小声道:“公子,银钱不足量,不到二百两。” 知意除了眼神特别好,徒手掂算的本事更是了得,悬殊一分一厘也能掂出来。 宁钰“嗯”了声,边走边回头看一眼税使官。 人人传颂东江王治下有方、一心为民、不慕名利,这么看来…… 治下有方,呵! 一心为民、不慕名利,呵呵! 若她所料不错,一叠叠银票,转手就能从各地银丰号兑出一箱箱白银,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毕竟打仗和收买人心,归根结底都要钱来堆。 徐壮年轻时曾在金陵一带干过十年水路镖师,人脉颇广,入了城,花五十两银子置办重礼,造访了两位尚有联系的昔日同仁,打听到码头客船七日前已经全部搁浅。 众人还是决定去码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搭上货船。 在前往码头的路上,碰到一位从前与徐壮交好的脚夫。 王姓脚夫刚从码头下来,正想寻人喝小酒,骤然碰到阔别多年的生死至交,热情过度,以割袍断义相逼迫,生拉硬拽,把徐壮一行拉到附近一家酒肆。 “离家半载,我要回不去,我那婆娘不定干出什么蠢事。”徐壮一脸懊恼。 “徐老弟说的是,弟妹的脾气确是火爆,啧啧。”那王姓脚夫不知想到什么,哈哈大笑几声。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喝一口酒,做了个手势,徐壮微微低头,把耳朵贴上去。 王姓脚夫缓声说:“金陵首富,谢家。” 徐壮的眼睛微微放大,“何解?” “城外不断供的粟米徐老弟以为从哪儿来的?” 王姓脚夫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说完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看向空荡荡的酒碗。 知意连忙替他满上。 “湖广。收来的粮食一半以上运到王妃娘家岳州府,水路直抵金陵城,漕运总督李锐独子娶了谢家女,在湖广地区为王爷奔走收粮的,乃是谢家孙子辈大公子谢蕴。” “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十四岁开始跟随谢大公子走南闯北,这两天刚回来。” 宁钰问道:“这么说,谢蕴也回来了?” 见王姓镖师点头,又问:“何时再启程?” “谢老太太六十大寿之后。” “谢老太太六十大寿是哪天?” “今天。” 王姓脚夫端起酒碗,碰了下徐壮跟前的碗,一饮而尽。 从酒肆出来,兵分两路。 徐壮带着黄朝去招马坊卖马,宁钰和两个丫鬟去置办行头、贺仪。 第21章 谢蕴其人 到谢府的时候,天色将晚。 谢老太太六十大寿的寿宴下午就结束了,络绎的宾客已经散去。 大门口进不去,一行人绕到西南角的后门,据说谢家大公子晚归时通常从此门入,门房同谢家大公子也能说上几句话。 守门的是一个老大爷。 深褐色门扇左侧,摆放一张陈旧摇摇椅,门房老神在在躺在上面闭目养神。 “老伯、老伯……”宁钰欠身凑到门房脸上方,轻声的喊。 “干什么的?”门房不耐烦的动了动眼皮。 “好心的老伯,烦请通传一声,重庆府徐宁炆求见谢大公子。” 徐家在湖广地区也有产业,由大哥哥徐宁炆打理,宁钰寻思这位谢大公子在湖广屯粮,兴许认识大哥哥徐宁炆,这才报上徐宁炆的名讳。 门房眯开一只眼睛,瞥了眼笑容亲和的宁钰,“姓什么?” “徐,双人徐。” “阿顺——”门房冲门内喊了声,复又闭上眼睛。 黑夜浓重,红灯笼的微光催人犯困,唤作阿顺的小厮靠在门扇内侧打盹,听到喊声,跐溜爬起来迎出门。 “这几个人要见大公子,带他们进去。”破摇椅“吱呀吱呀”晃动,门房吩咐阿顺带宁钰等人进院。 今日谢老太太六十大寿,谢宅内张灯结彩,大片大片红灯笼将宅院映照得亮如白昼。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假山流水,园林美景令人目不暇接。 众人跟在阿顺身后穿过蜿蜒长廊。 “好厉害,比我们徐府还气派。”知满几步追上知意,脑袋从知意后肩探出,靠近知意耳朵说悄悄话。 “好好走路,莫失了礼数。”知意把伸出来的脑袋按了回去。 徐壮走镖十年,又跟在大老爷徐厚柄身边二十年,到底稳重些,心里虽然也啧啧称奇,面上看起来还算平静。 初来乍到的黄朝可就没那么镇定了。 他伸长脖子,左看看右瞅瞅,上看一眼下瞅一眼,连地上铺的砖也要蹲下摸两摸,徐壮实在看不过眼,在他扶住栏杆问笼子里睡觉的鹦鹉好不好吃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提着往前走。 宁钰没心思欣赏美景,她在想是不是太容易了点。 死缠烂打,威逼利诱,以武服人,夜探谢宅……一串张良计还没使出来呢,咋就进来了? 难道这位谢大公子在等她来? 阿顺把众人引到地方交给王吉——也就是王姓脚夫的小儿子,王吉一问宁钰姓徐,急忙让小厮去叫谢大公子,自己则领着众人来到谢大公子院内待客的小厅堂。 谢蕴在大饭厅用晚膳,听到小厮通传,匆匆吃了几口菜赶回自己院子。 听到脚步声,宁钰放下茶盏,起身。 只见两个小厮拱卫着一位锦衣公子到了门口,来人器宇轩昂、仪表堂堂,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只一眼,便知他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公子,而是如同大哥哥徐宁炆一样的成熟男人。 比大哥哥稍矮一些,但比大哥哥俊很多。 徐家子孙生的好看,在整个重庆府都很出名,大哥哥徐宁炆又是小一辈里最俏的,可这位谢大公子,竟比大哥哥徐宁炆还好看不少。 先是燕二公子,又来一个谢大公子。 是徐宁钰见得太少,还是她运气太好,好看的男人都叫她碰上? 谢蕴一只脚迈进门槛,快速扫一眼宁钰等人,心中有了数。 宁钰拱手,“谢——” “七弟不必多礼!” “七……七弟?”刚说一个字就被人打断,还被亲热的唤七弟,宁钰脸上的表情有点绷不住。 “我与你兄长是八拜之交,你是他的七弟,自然也是我的七弟。” 谢蕴端住宁钰的小臂,将她托起来站定,目光落在与结义兄弟八分相似的一双狐狸眼上,确定了宁钰的身份。 “我还没有自我介绍,谢大公子怎知我就是?”宁钰还有点不适应。 这位谢大公子的目光太火热了。 “哈哈,七弟果然如宁炆兄所言,可爱讨喜,看一眼就叫人喜欢——”谢蕴心情颇好,“不用叫谢大公子这么生分,叫谢大哥。” 原来这位谢大公子当真认得大哥哥,难怪门房不拦人。 可是…… 可、可爱? 宁钰嘴角抽了抽。 大哥哥的脑子长草了?怎么在外人面前这么形容自己的弟弟?! 愁人呐,反驳也不是,接受也不是。 只能笑两声勉强掩饰一下尴尬。 宁钰干笑,“谢大哥……” “我问宁炆兄讨要画像,宁炆兄言他的七弟眉眼、额头和气度都像他,如松如竹,说只要我看见定然认得出,我还当七弟也同你兄长一般,身量会高得像棵冲上天的红杉树,这么一看……” 谢蕴抬高手掌,从宁钰的头顶平直挪到自己下巴,“再过两年也不会如兄长一般鹤立鸡群,不必担忧太高娶不上身量相匹的娇娘子。” 徐家人身材修长,长得高。 徐家女子比大多数南地男子还高,徐家男子更不在话下,走到哪儿都是最突兀……突出的那一个。 比如宁钰,往同窗堆里一站,也属于高的那一波。 走出去,没人会怀疑她是位女娇娥。 “……如此甚好!”谢蕴说完,轻轻拍了几下宁钰的头顶,就像长辈慈爱的拍晚辈那样。 宁钰:“……”拍就拍吧,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宁钰笑成一朵花。 “平江府来的芝麻卷心糖,很甜的,小七吃一个。”谢蕴又从袖子里变出一颗糖,举到宁钰嘴前。 称呼也换了! 这位谢大公子莫不是天赋型套近乎状元……俗称社交牛逼症? 暗黄色糖纸近在眼前,淡淡糖果甜腻和芝麻香气溢出,宁钰的嘴里不可遏制开始分泌口水。 由于身体原因,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糖了。 虽然很想吃,但她现在代表徐家儿郎,还是读书人,家里也不穷,脸面很重要,不能给人留下贪嘴的印象,阵地绝不能失守。 “谢大哥,我不吃——” “糖”字刚到嗓子眼,都没瞧见谢蕴是怎么用两根手指瞬间剥开糖纸的,甜滋滋裹着芝麻香的小圆球已经被摁进嘴里。 “眼睛都直了,还说不想吃……”隔着幞头,谢蕴又揉了揉宁钰的头顶,“吃吧,小孩子多吃糖可爱。” 十六岁的小孩子…… 宁钰怪不好意思,觉着这位谢大公子实在热情过了头。 算了,还是吃吧。 好歹是大哥哥的结义兄弟,她要不吃,对方会很尴尬,万一影响到两位惺惺相惜的“奸商”的“奸.情”,罪过可就大了。 “甜不甜?” 宁钰睁着大眼睛,点头。 “甜就对了,我那些弟弟妹妹,侄子侄女,没一个不爱吃这个糖。”谢蕴心情更好了,左手从背后抽出来,哔一下抖开折扇,笑成一只开屏的孔雀。 “谢大哥,还有吗?我也想吃。” 声音很突兀,还有点苍老……谢蕴闻声看过去,迎上黄朝渴望的目光。 谢蕴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定住,冷淡道:“没了!” “抠门!”黄朝讪讪的转过头,继续吃点心喝茶。 一屋子的谢家丫鬟小厮掩嘴偷笑。 徐家主仆尴尬到恨不得就地刨个坑钻进去。 这个贪吃鬼,从进屋开始嘴就没停过! 徐壮忍无可忍,拽过黄朝手里的点心盘坐,塞给一旁的丫鬟。 黄朝屁股抬了抬,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瞧见徐壮微微抬高的大拳头,又默默坐回椅子上。 还说以后打架罩着他呢…… 不打他就谢天谢地了! “一路奔波,小七定然还没吃饭,去,吩咐厨房,做一桌好菜送来,再多端些茶果子小吃,让小七他们先垫垫肚子。”谢蕴不与黄朝计较,吩咐人备饭。 “谢大哥,”宁钰把没化开的糖咽下去,“吃饭不着急,有件事想请谢大哥帮忙,可否屏退左右?” 第22章 绿帽惹的祸 谢蕴挥手屏退下人。 知意、知满也退了出去。 徐壮走了两步,发现黄朝还在研究壶,转身回去把他提溜起出了厅堂。 “坐下说。”谢蕴坐到太师椅上,哔的收了折扇,用扇骨轻点两下茶几,示意宁钰坐到茶几另一端的椅子上。 “实不相瞒,小弟今日造访,是想请谢大哥帮忙疏通,助我主仆几人返回蜀地。”宁钰坐定,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小七想让我如何帮你?”谢蕴似笑非笑。 装糊涂!宁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今日我们进城后去了趟码头,才知道客船已于七日前停摆,又打听到每隔几日会有货船出港往西去,听闻漕运总督家的公子娶了谢大哥的嫡亲妹妹,所以我就想……” 据王姓脚夫说,谢蕴在湖广地区为东江王奔走属于机密,如此也就不好直接说想搭乘谢蕴的顺风船。 “想让我去找李总督,把你们塞到货仓底下?”谢蕴替她说完。 “货船也是有客舱的……”宁钰嘀咕。 谢蕴用扇柄敲了下宁钰的头,“你还想光明正大坐船招摇过市?” “货仓也不是不可以……”宁钰摸了摸额头连忙改口。 越说,声音越小。 “小七的请求,谢大哥怕是做不到。”谢蕴收敛笑意,说:“你们从望京一路行来,定然知道昭国公谋反、小东江王挥师北上勤王救驾之事。” “北地天下已乱,南地的和平不过是表象。不瞒小七说,金陵城已经枕戈待旦,东江王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儿郎都要上战场。” “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敢把你塞到军用货船里去呢?”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宁钰一点点蔫了,谢蕴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小七也不用害怕,我答应了你兄长,只要你来到金陵,谢家必护你周全,等到天下大定再送你回去与家人团聚。” “谢大哥也说南地迟早要乱,南里县不比金陵城固若金汤,也没有东江王的数十万大军,万一……” “我要回去,纵然是死,也要和父亲母亲,和祖母,和兄弟姐妹们死在一处。死在老家,总比死在外面当个孤魂野鬼要好。” 宁钰起身,拱手:“还请谢大哥帮我想想办法,他日,小弟必结草衔环以报!” “宁炆兄说小七离家时哭了一路,我还不信,心想男儿有泪不轻弹,哪能啊,听小七如此说,方知宁炆兄诚不欺我,哈哈哈。”谢蕴揶揄道。 宁钰:“……” 这个大哥哥,脑子里肯定长了一窝草! 宁钰拱着手弯着腰,行完礼并未起身,谢蕴忍不住又揉了揉面前圆圆的脑袋。 他也不想啊—— 实在是宁炆兄这个七弟弟太乖了,关键还裹了个草绿色幞头,像颗绿油油的西瓜,害他一进门就忍不住想笑。 一个男人,甭管什么年纪,能戴一顶绿帽子到处晃,本身就很憨很招笑。 宁钰做梦也想不到对方频频撸她的脑袋,全因一顶绿幞头。 谢蕴替宁钰理了理被他揉歪的幞头。 “起来吧,谢大哥逗你呢。为了让我答应接你回去,你兄长可是下了血本,我收了你兄长许多好处,拼死也会将你平安送到岳州。” “大哥哥来了岳州?”宁钰起身,满脸疑惑。 “不错!”谢蕴展开折扇。 “你兄长说只要人没死,必然辗转到金陵走水路,可左等右等不来,担心你找不到门道上船,这才求我亲自返回金陵布置,就算你今日没有找上门,最晚明日,谢家人也能找到你。” 不是说是为谢老太太祝寿回来的么? 宁钰心里纳罕,又不好问。 “谢大哥适才说大哥哥下了血本,下了什么血本……算了,谢大哥还是别说了。”宁钰说到一半改了主意。 好比下馆子吃大餐,不知道菜价的时候可香了,一旦嘴欠问了价格,心态立马不一样了——怎么想都觉得亏! 谢蕴闻言哈哈大笑,伸手轻轻拍了两下宁钰的头,“小七是怕知道后太感动,忍不住哭鼻子么?” “我是怕知道后,忍不住夜探谢府,把刀架在谢大哥脖子上,让你把从大哥哥那里得来的好处吐出来。” 一来二去,宁钰发现谢蕴脾气还不错,大起胆子开玩笑。 谢蕴又是一阵发笑。 宁钰:“……”有那么好笑吗? 说了会儿话,丫鬟摆好饭,谢蕴陪宁钰他们一起吃。 徐壮私下叮嘱黄朝,让他悠着点、别太过,吃个半分饱就好,黄朝满口应了,吃饭的时候很斯文很讲理,徐壮很满意。 知意知满也很满意。 一行人吃饱喝足步出饭厅。 黄朝走在最后,趁人不备转身又折了回去,残风扫落叶般把一桌子残羹冷炙扫荡干净,连一滴汤汁也不剩。 两个丫鬟一个仆妇正在收拾残局,见状,惊得嘴巴大大张开。 隔日,寅初,天光未开。 三辆马车停在谢宅正门外,车夫收起踏脚凳,吆喝着开始赶车。 “大哥哥!大哥哥……” 清脆的喊声传来,宁钰掀起竹帘。 十来岁的小姑娘匆匆忙忙跑出来,兴许是赶时间,发髻盘得歪歪扭扭,衣衫也没捋顺。 而已经上了车的谢蕴很快钻出马车走过去,弯着腰和小姑娘说了会儿话,末了,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又递给她一颗糖。 “谢大公子人真好。”知意把脑袋从车门外缩回来,发自内心感慨道。 宁钰放下竹帘。 人好不好说不准,他的糖是真好吃。 寅正一刻,六艘大货船准时起锚,每艘大货船上又备了两艘逃生小扁舟。 从金陵到岳州府的整条江段都是东江王的势力范围,加之漕运总督亲自护送,船队一路畅通无阻,只用了六日便抵达岳州府。 同金陵城一样,货船停泊的岳州府码头也被官府接管。 夕阳余晖照在江上波光粼粼,打眼望去,偌大的码头站岗放哨的兵最多,搬运货物的脚夫次之。 闲杂人,无。 宁钰他们扮成谢蕴的长随小厮,跟在谢蕴身后走出码头,马车穿过两条街,拐了四个弯儿,停在一处中等人家的住宅外。 “谢大公子,您来啦——” 看门的小厮看到从第一辆马车钻出的谢蕴,殷勤的迎过来打招呼,待看清紧跟谢蕴身后钻出来的人,屁股一扭转过身,连滚带爬往门内跑。 “大公子……大公子……七公子回来啦……大公子……” 第23章 我哥徐宁炆 小厮的喊声从墙内传出,宁钰突然有些胆怯。 墙内的是徐宁钰的大哥哥,是徐宁钰极尊敬的大堂哥,那是徐宁钰的家人,不是宁钰的。 路上这几天,谢蕴已经告诉她,这位大哥哥为了徐宁钰,花了多少钱,求了多少人,在生意场上做了多少让步,又遭受了多少冷遇和白眼。 这些,谢蕴都告诉她了。 前生她没有家人,养母捡了她,却又将她扔到大街上讨钱。 养母厌恶她、嫌弃她,又舍不得彻底扔掉她。 这样一个人,不是她的家人。 梦见徐宁钰的时候,她就想,如果她变成徐宁钰,那该多好,等她真的成了徐宁钰,却又开始担心、惶恐、害怕、自责、羞愧,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偷来的。 她像一个藏在阴暗角落里,趁人不备偷走别人幸福的小偷。 偷走徐宁钰的学识见闻、丫鬟长随,现在又要偷走徐宁钰的大哥哥,然后是徐宁钰的父母……最后彻彻底底偷走徐宁钰的人生。 这样一个小偷,真是卑鄙! 咚!脑门一麻……熟悉的震感……噢,扇柄敲击脑袋的感觉是也! “怎么不走?怕挨骂?” 谢蕴用握着扇子的手揉宁钰的脑袋瓜,“小七不怕,有谢大哥在,徐宁炆不敢造次。” “谢大哥,你是不是嫉妒我大哥哥?”宁钰摸了摸微微胀痛的脑门。 谢蕴一愣。 这……从何说起啊? 徐宁炆除了个子特别特别出类拔萃,还有第二样东西强过他谢蕴? 再说徐宁炆冲天炮一样的,连个娘子也找不到,快三十岁的老男人,搞不好还是个老处男。 更别提颜值、财富、地位、性情…… 请问徐宁炆哪点值得他嫉妒? 没有! 徐宁炆嫉妒他还差不多! “我嫉妒他?哈哈哈,小七真可爱,如此愚蠢的问题,一般人问不出来。”谢蕴用力揉了揉宁钰的绿幞头——绿油油的圆脑袋。 “你要不是嫉妒他,为何总对我的头下手?” 宁钰一脸真诚看着谢蕴,“可不就是嫉妒他有个才高八斗的未来首辅弟弟。” “未来首辅……哈哈哈,小七啊,你这个志向很远大,谢大哥支持你。这把扇子开过光——” 谢蕴笑着又敲两下宁钰的脑袋。 “是不是觉得脑袋上‘咚’一声,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开悟之感?如果没有,那是次数和力道还不够,多敲几下,谢大哥保证,下次科举取士,状元郎非我们小七莫属。” “你要相信,谢大哥敲你,是对你抱有一颗拳拳期许之心,希望你早登科光耀门楣。” 咚!咚!咚! “哈哈哈……”黄朝抱肚狂笑,指向宁钰的手指因为笑抽了微微发抖,“钰哥儿,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挨了六日扇柄,还这么笨,跟黑奸商讲道理能讲通?” 谢蕴和宁钰同时黑脸。 “公子,我们快进去吧。”知意在黄朝送命前,及时伸出援手。 宁钰正了正幞头,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迈步上台阶。 徐壮和黄朝瞧着大步往前的背影,竟瞧出一股子慷慨赴义的豪迈之气。 一个书呆子,豪迈个鬼哦……黄朝摇摇头,提起碍事儿的衣衫下摆,蹬蹬蹬小跑上台阶。 谢蕴笑了下,轻摇折扇跟上。 知意、知满紧随其后,徐壮和王吉走在最后。 两个小厮在前边引路,宁钰跨过高高的大门槛,绕过影壁,穿过仪门,花香袅袅的雅致庭院映入眼帘,四月江雨霏霏,细雨洒在翠叶红花间,晕染出独属于南地的婉约。 庭院内往东的垂花门处,海棠花迎风招展。 身穿靛青儒衫的高瘦男人微微低头穿过垂花门,抬头,那双风华绝代的狐狸眼被一顶晃瞎眼的绿幞头吸引,男人眉头微缩,视线下移,对上一双同样风华绝代的狐狸眼。 隔着不算宽阔的庭院,宁钰注视着男人。 很神奇,那些忐忑、不安、不确定全都不见了,好像都被这场细雨冲刷远了。 去吧,不要怕! 他是徐宁炆,是你的亲人! 不是别人的,是你的! 久违的神秘声音在脑海中轰响,宁钰鼻头一酸,钻出雨伞朝男人跑去,宛如一只奋不顾身奔向生命微光的飞蛾。 “大哥哥!”宁钰对准徐宁炆的胸膛一头撞去。 咚!撞进一只大大张开的手掌里。 “站好!”徐宁炆右臂朝前笔直伸出,成功挡住一只企图袭击他的愣头青。 宁钰的头和身子被定在原处,双腿不甘心的奋力往前迈,脚掌用力蹬地弯曲成直角,双臂胡乱的扑腾,像头杀红眼的斗牛。 “徐宁钰!”无视某两只乱挥的爪子,徐宁炆厉声轻叱。 对此,宁钰充耳不闻。 在徐宁钰的印象中,自从第一任大伯母出事后,大哥哥就不许任何人近他的身,人越来越冷,不苟言笑,弟弟妹妹们也越来越怕他,不敢再跟大哥哥开玩笑。 原本对这位冰山大哥哥,她并不打算太过亲近,可听完谢蕴讲的那些事,她改变了主意。 这样好的大哥哥,不该被弟弟妹妹惧怕疏远。 “呜,哇——哇哇哇——”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宁钰嚎啕大哭,嘴里开始控诉:“人家差点一命呜呼,差点死了啊!还淋着雨!大哥哥太欺负人了啊!哇哇哇,我要告诉祖母,呜哇哇——” “七公子,你好着呢,淋雨的是我。”徐宁炆的贴身长随徐大好心提醒。 是、是吗?好像是…… 宁钰顿住哭声,疑狐的歪头偷看。 大哥哥冷着脸,右手抵住她的头,左手朝前探出,将伞撑在她的头顶。 徐大手里的伞高高举过头顶,伸向自家主子。 “让他抱一下怎么了?瞧把孩子委屈的。”谢蕴信步踱过来,不知从哪儿摸出把算盘,重重一算盘敲在徐宁炆的手背上。 替谢蕴撑伞的王吉配合的哆嗦一下,权当应景。 徐宁炆吃痛,手一松,伴随“咚”一声闷响,身体向后晃了晃。 “大哥哥,我好想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祖母,见不到大家了呢。”宁钰厚着脸皮紧紧抱住徐宁炆的腰,右手偷偷向谢蕴竖起大拇指。 谢蕴心领神会眨了下左眼,把算盘甩到王吉怀里,抖开折扇,散漫的摇着。 徐宁炆心里堵得慌,看嬉皮笑脸的谢蕴很不爽,缓过劲儿来的右手抬了抬,终究没抬起来。 到底是自己弟弟,小小年纪遭受那么大的惊吓,由他去吧…… 仅此一次! 觉得宁钰差不多矫情够了,徐壮把东张西望的黄朝提过来。 “大哥哥,这是黄神医,医术比宫中御医还好,壮叔的命就是他救的,回头让他替六姐姐瞧瞧。” “黄神医,我这是大堂哥徐宁炆。” 宁钰介绍二人认识。 “炆哥儿不用客气,以后有个小病小灾包在我身上,保证药到病除!”黄朝拍着胸脯大方道。 说完,身子微微前倾。 “我这个人很容易满足的,吃饱,穿暖,两个漂亮的小姐(姐)……丫鬟伺候就成,嘿嘿。”他半掩着嘴,小声补充了句。 徐宁炆不吭声,不着痕迹审视黄朝。 言行虚浮不够稳重,目光狡黠心思不纯,远远达不到徐家留人的标准。 “小七。” “诶!”宁钰处在喜悦中,一时没注意徐宁炆眼中的冷意。 “留人可以,但不能坏了规矩,徐家只收门客、伙计、工人和奴仆,不收祖宗。” 徐宁炆对宁钰说完,瞥了眼黄朝,把伞塞进宁钰怀里,转身穿过垂花门往内宅而去,态度相当冷淡。 “呆、七!”谢蕴用撑开的扇子连敲三下宁钰的脑门,同样扫一眼黄朝,领着王吉追上去,“宁炆兄,承诺我的事儿这回该兑现了吧……” 黄朝凑近宁钰,看向走远的徐宁炆。 “钰哥儿,你这个大哥哥,这里,”黄朝点了点宁钰的脑门,“是不是有问题?要不要我替他诊治诊治?” 宁钰转过身,摸着下巴端详黄朝。 “你这是什么眼神?”黄朝让她盯得心里发憷。 这家伙不是发现了什么吧? “壮叔、满意,你们觉得……”宁钰面向黄朝抬了抬下巴,“他,是不是有点问题?” “有问题!” “问题很大!” “大大的问题!” 徐壮、知满、知意异口同声道。 第24章 再启程 宅子是二进院的,内宅靠北并排三间正房。 居中一间徐宁炆住着。 宁钰被安顿进靠右一间。 她并没有径直回自己房间,而是拐个弯儿去了东边一间厢房,黄朝的房间。 进了门,宁钰走到圆桌上位坐定,黄朝亦步亦趋跟进屋,心里直打鼓。 这架势,是要严刑逼供啊! “我说钰哥儿,坐了六天船身上臭死了,你不回自己屋洗洗,来我这个糟老头子这儿干嘛?你爱好独特,我还要洗干净吃饭呢。” 黄朝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倒茶,屁股凭感觉寻找着椅子。 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声音…… 知满拖走椅子,黄朝险些坐空,看向知满的眼神充斥不满、疑惑。 “公子没发话,不能坐。”知满扬声道。 “之前不也坐?”而且你家公子亲口说的我是长辈。黄朝下意识反问,后面半句没敢说。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知满站到宁钰左手边,而知意站在右边。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黄朝嘴气歪,瞪着眼磨了两下门牙,转头看向宁钰,立马换了张笑脸“好好好,不坐不坐。” “先喝杯茶降降火气,有什么话好好说,老年人不禁吓。” 黄朝把本来替自己倒的那杯茶放到宁钰面前。 “满意,出去离远些守着,我有话单独问黄神医。” 宁钰没有喝茶,吩咐两个丫鬟出去,待知满知意带上门脚步渐远,才对黄朝道“说吧,你是谁,打哪儿来?” 这家伙果然怀疑他了,在哪儿露的马脚呢? 黄朝佯装镇定“什么我是谁打哪儿来?济南府临岩县,还能打哪儿来?” “济南府,临岩县,黄朝……”宁钰一词一顿,缓慢的咀嚼着这几个字,缓声慢问“你是吗?” “我不是黄朝我是谁?!不是我徐壮傻大个早死了!” 黄朝暴跳,脸上显出几分厉色,表达抗议。 没有同生共死的情义,也有千里逃亡的激情,完全不顾虑老人家有没有心脏病,阴阳怪气审问人,这样真的好吗? 一点尊老爱幼的传统优良品德也没有! “你是黄朝,呵呵……” 宁钰轻笑,忽而想到什么,意味深长道“唔,是有可能,你也是黄朝……” “我当然是黄朝!”黄朝愤愤然,视线骤然与宁钰含笑的目光相撞,心中一咯噔。 真邪门!明明笑得春光灿烂,怎么感觉被一只阴恻恻的丧尸王锁定住,后背凉飕飕的。 说话时不时笑眯眯故意拉长尾音,听起来怪瘆人。 这家伙莫不是什么笑面恶灵转世? 听说古人都很迷信,万一知道他借尸还魂,肯定会找来跳大神巫师捉鬼道士什么的,说不定还会把他架在火上烧烤,撒点烧烤料…… 怎么办?有点慌—— 慌个兔子腿! 你可是黄朝! 星际远征战舰第一军事顾问,八百颗星球的所有者! 更别提另一个更响亮的名号—— 最伟大的星际开拓农业学家李小英的第一后勤助手的唯一实习生,肩负着人类重新吃上天然食物的光荣使命! 苍老残破的身躯禁锢不住你高傲而优秀的灵魂,镇定,镇定,一个书呆子,怕他个红烧肉,稳住…… 稳住就是胜利! 宁钰端着茶盏慢慢抿,似笑非笑审视面前的白眉老人,企图看出点什么,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黄朝目光坦荡,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哼,倒会装蒜! 一开始她就怀疑,黄朝一世行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脑子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是怎么从刀枪剑雨的战场活下来的? 之前疲于奔命没工夫细想,现在稍加推敲,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绝不是她在临岩县见到的黄朝! 言谈举止,处事态度,与刀子嘴豆腐心的黄朝简直判若两人。 看样子他不打算承认—— 无妨,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不是老乡呢…… “茶不错,黄神医慢慢喝,别喝太多,一会儿该用晚膳了。” 黄朝目送宁钰走出门,长长呼了口气。 狐假虎威的家伙,在他大哥哥面前屁也不敢放,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倒是把好手。 “我亲爱的美少女将军,你啥时候开着战舰来接我啊?徐宁钰那个阴晴不定的笑面虎太难伺候了啊……” 黄朝躺在床上仰天长叹,听到仆妇喊吃饭,一溜烟人到了前院饭厅。 徐宁炆和谢蕴擦黑进的书房,晚膳没出来吃。 宁钰不放心,去书房门口转悠一圈被徐宁炆的长随拦在门外,讪讪回房泡脚睡觉。 洗脚水刚端上来,徐宁炆的长随在门外通报“七公子,公子让我告诉你半个时辰后启程回南里县。” 谢蕴带来消息,昭国公次子燕时现身望京,夺回了玄英军军权,正率领八万玄英军千里奔袭回援关中,东江王不日将亲率大军自湖广出发,征讨关中,意图一举歼灭昭国公势力。 湖广将乱,岳州府将乱。 徐宁炆决定将仆从一并带走。 谢蕴送到码头。 “宁炆兄,此一别说不好就是永别,来来来,好兄弟抱一个,黄泉路上不苦寒。” 徐宁炆嫌弃,侧身避开,“与虎谋皮,被虎撕碎也是活该!” “不愧是生人勿进居首位,好狠的心肠……”谢蕴痛心疾首,委屈的转向宁钰,“还是我们小七好,快给谢大哥一个安慰的抱抱。” 她才不要!宁钰一步跨到徐宁炆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瞅。 咚! “哎呦!” 谢蕴一扇子狠狠砸下,宁钰脑仁巨震,抱住头躲回徐宁炆身后,大声告状 “大哥哥你看谢大哥,过去六日他就是这么揍我的,脑壳上的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提议酬金减半,不,全扣,算是他手欠打人的补偿。” “好你个小白眼狼,还想扣酬金,信不信我打一声招呼,叫你和你兄长今日登不了船?到时候可别哭鼻子。”谢蕴威胁道。 “你才不敢,你还指望我大哥哥替你办事呢。” 宁钰摸着头又探出半截身子。 “哈,小屁孩不打不长进,你给我过来!”谢蕴伸手去抓,宁钰“噔”一下跳到徐宁炆右手边。 谢蕴又抓,宁钰再躲…… 两个人以徐宁炆为轴玩起躲猫猫。 “好了!”登船的梯子放下来,十几个仆人开始搬运辎重,徐宁炆冷声发话。 众人登船。 等人都上了船,船夫升起船帆,宁钰趴在栏杆上,冲谢蕴挥手“谢大哥,再见,山水有相逢,你要保重,如果外边待不下去,欢迎躲到南里县来。” “小七的话谢大哥记住了,放心,我会拖家带口去的,哈哈哈——” 谢蕴轻摇扇子,笑得花枝招展。 “谢大哥不会真来吧?”船驶出码头,宁钰不确定的问徐宁炆。 “本人不一定,家眷有一半已经在南里县。”徐宁炆淡淡道。 哦?有猫腻! “那……”宁钰张了张嘴,把下一个问题吞回肚子里,因为徐宁炆已经迈步往船舱走,显然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 后半夜,江面大雨倾盆。 雨点滚石般噼噼啪啪打在棚顶,轰隆雷声混在雨点里一串接着一串炸响,大船在湍急的江水上剧烈起伏,一船的人谁也睡不着。 谁也不敢睡! 狂风乱卷,在船长号令下,船夫们各司其职,不断调整船帆高度和方向。 “救……命……救……命……” 断断续续的呼救声传来,船夫顶着风雨靠近前甲板,望向江面。 。 第25章 牛!真牛! 天将亮未亮的时辰,远山如黛。 凶猛的雨势进一步阻碍视线,船夫揉了两遍眼睛才瞧清楚。 行船左侧的崖壁高而陡,崖底,一棵从石壁缝隙探出来小树将将高出水面,横向生长的树干上挂着两个人。 那两人,上身搭在树干上,下身泡在江水里。 亏得水流湍急,又是逆流行船,船速极慢,呼救声才没被忽略。 “大公子,江面上有人求救,可要停船?”一个船夫进舱请示徐宁炆。 “遇上了就拉上来吧。” 雷声噼噼啪啪响,宁钰一夜没睡着,两炷香前就爬起来了。 先去船尾确认逃生小舟摆放的位置和角度没问题,接着走到船头,想趁人不备掀开黑布瞅瞅藏了什么好东西,被船长发现撵开了,于是蹲在船舱门口看船夫们吆喝干活。 船夫从舱里出来开始招呼人组织营救,宁钰站起身拍拍屁股去找徐宁炆。 房间门虚掩着,徐宁炆坐在矮榻上清点账目。 “十来丈的距离,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雷,呼救声还能传过来,可见中气之足,救他们干嘛?”宁钰趴在门缝上。 中气足,意味着泡在水里时间不长。 五六十米宽的大江,顺江漂流正好抓到救命树枝,又很快碰到路过的船只—— 命那么好? 从金陵城到岳州府六天行程,也才碰见一艘大船、三叶小舟,这才出发几个时辰? “我自有考量。”徐宁炆拨算盘珠的手指顿了下。 宁钰“喔”了声,正欲离去,忽然脑中灵光闪过,又趴了回去,“大哥哥,你安心算账,我去喊人磨刀。” “胡说什……” 徐宁炆抬头呵斥的同时,伴随一声细微的脆响,门合上了,走廊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船夫将人救上船,徐壮将二人带到宁钰吩咐的房间。 “公子,两个人都是练家子,不过脚步太重,功夫应该不高。” 徐壮回想起二人的状态,神色惊惶,目光却很清明,脚步慌乱,却是乱中有序,落水的来龙去脉说得滴水不漏。 “嗯,盯紧他们,天亮就进溪山口,让大伙儿都注意点。”宁钰叮嘱道。 溪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东西绵延五百多里、南北横跨三百多里的一群山,大江自西向东流淌,到溪山群西面一分为二,然后在东面合二为一。 因其地势险要、四面环水,处于两府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前些年江盗猖獗,路过的船只无不胆战心惊。 直到九年前,大哥哥的外祖不远千里,从关中带兵来剿匪,历时两年多才终于平息匪盗。 剿匪过程中,大哥哥的一位舅舅死在江盗手中。 最近两年,溪山一带江盗死灰复燃,虽不如当初猖狂,却也令来往行船头疼不已。 一般人遇到江盗通常选择破财免灾,可徐家不会,徐家人遇到江盗,只有你死我活,没有避其锋芒一说。 因为徐家一位夫人、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都是被江盗绑架杀死的。 当年她还没有考中举人,徐家的生意也仅限于南里县,并不如现在财大气粗,当大哥哥带着徐家倾家荡产筹集的二百万两银子前去赎人时,赎回去的是三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三哥哥徐宁栴头和四肢皆被斩断,麻袋里只有躯干和头,四肢没找回来。 大伯母和四姐姐徐林芊衣不蔽体,周身布满鞭痕,四姐姐脸上还有两条长长的刀口。 大哥哥的外祖在河南任职,骤闻噩耗,上表请旨剿匪,可一个八品小官的请求,皇帝哪里会同意,老人家怒而辞官,几经周折,托关系攀上昭国公府,没想到真借来了兵,替女儿外孙外孙女报了仇。 江盗虽张狂,却不敢公然与官府作对。 很明显,这两个人是江盗头子派来刺探虚实的。 本来,只要他们不予理会,过溪山的时候挂出代表官府征用船的大旗,江盗拿不准具体情况,断然不敢贸然动手。 大哥哥选择捞人上船,是想引江盗来,杀干净。 徐壮从宁钰房间出来,拿了两套徐宁炆替宁钰准备的新衣裳给两个江盗。 天亮后,知意端过去好菜好饭。 “姑娘,问一下,你家公子是哪里人?”先前两个江盗摸到衣裳料子已是万分激动,这会儿看到知意更是心痒难耐。 主子衣裳名贵不稀奇,可连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都穿这么好,肯定是只大肥羊。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知意警惕的厉声质问。 废话!当然是怕你家公子是哪个狗官的狗杂种! 其中一个江盗腹诽。 “姑娘别误会!姑娘不想说,不说就是,只是没办法替恩公祈福了。” 知意上下打量二人几眼,一个面露遗憾,一个垂头丧气。 “原来是想给我家公子祈福。”知意脸上的戒备之色淡去,“看你们呆头呆脑也不像奸恶之人,告诉你们也无妨,听好了啊——” “咳!我家公子老家是成都府大富县大贵乡平安村人士,姓宁,名大爷。” 知意满脸得意,摆足了狗仗人势的倨傲姿态。 大富?大贵?平安?大爷? 两个江盗面面相觑良久…… 管他呢!没在老大的名单上,能抢,能宰!将底细再摸清楚些就发信号。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小,大船即将驶入溪山口。 两个江盗自认为十拿九稳,船到了约定发信号的地点,寻机摸到船尾释放一个冲天炮。 “走!”放完信号,两个江盗对视一眼,足下一蹬,朝着汹涌的江水闷头扎下。 与此同时,一张坚韧的罟网自江里提起,罩住两条‘蠢鱼儿’。 “收网喽!”徐壮拽住绳子轻轻松松把两个江盗提起来,和提两条小鱼儿差不多。 大江在溪山群入口一分为二。 顺水行船走北部分支,逆水行船走南部分支,是千百年来行舟人达成的默契。 宁钰他们自东向西,走更加艰险的南部分支。 大船行到江面最窄处,两岸陡崖峭壁耸入云霄,给人一种马上要合上或倾倒的错觉,从下往上看,只能看到一条细缝连接天穹。 大自然的强悍威压扑面而来,直让人心口窒息,呼吸困难。 而更让人呼吸一滞的是,前方三十米,排列整齐的十几艘大号渔船上,密密麻麻扛着大刀大锤大棒的光膀子壮汉。 江面不足十五米,大船无法掉头。 唯有闯,杀出一条血路! 二十几个船夫、徐壮、徐大上身,下身穿一条黑色练功服,腰间系着绳索,绳上插着一把匕首,和一把镰刀模样的弯刀。 扯下前甲板的黑布,露出两架重弩、一架火炮,在纷纷细雨中散发迷人的光彩。 宁钰嘴角抽动,膝盖差点没绷住要对她大哥哥顶礼膜拜。 “大哥哥,”宁钰朝徐宁炆竖起两根大拇指,“牛!真牛!” 那头的江盗。 没看见火炮后的重弩,先看到了一根大烟囱对准他们。 “老大,那是个啥玩意?咋没见过……哎呦!什么鬼东西?!” 一个江盗凑近贼老大,眼见两颗黑球从对面船上射向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朝他的面门砸来。 。 第26章 抵达 两颗黑球旋转着砸下来了! 贼老大左一刀、右一刀将其斩落斩破,两颗人头变成四半,掉在船板上骨碌滚动。 顺着脑浆血水拉出的痕迹看去,江盗们大惊“三串!五串!” “老大,他们杀了三串五串!” “日他仙人!敢动老子的人,不把这帮狗杂碎的头拧下来,老子就不叫坐江雕!”贼老大气急败坏,咧着嘴舔了下鼻孔。 不待贼老大进一步发号施令,大船上刷、刷、刷,又飞来一串不明物体。 贼老大起初以为是大号箭矢,让小弟们举木盾格挡。 待那东西近了,瞧真切了,立时大骇“躲开!快躲开!” 这东西他认得,年轻时当大头兵的时候见过,一旦被扎中,连战船也扛不住,再厚实的船板也能瞬间洞穿,要是投到人身上,必叫你躯体爆裂而亡。 咚!咚!咚!咚!咚! 犁头镖射向最后一排的三艘渔船,斜竖着扎向船板,贯穿船体沉入江中,三艘渔船底部立时破开三四个孔洞,洞口很大,菜碟子扔进洞口准能漏过去。 浪花翻腾,江水倒灌,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堵洞,十二艘渔船一下子报废三艘。 贼老大肉疼不已,低头瞥见半颗人头,对上一只大大睁着、死不瞑目的血眼,登时火冒三丈。 “两个蠢货!” 贼老大一脚踢飞人头,耳边传来手下惊惶颤抖的声音,“老、老老老、老大……” 咻—— 一支弩箭射出,击穿木盾,射向一个江盗的胸口。 弩箭刺穿江盗躯体,连穿三人,箭头“铮”一声斜插在船板上,串了一串糖葫芦。 紧跟着,一支接一支弩箭攒射而来。 江盗们阵脚大乱,叫喊着上蹿下跳,胡乱闪避,须臾间死伤惨重。 贼老大头皮发麻,扭头朝后扫了眼。 十二艘渔船,船挤船排成四排三列,报废的渔船并未完全沉没,反而堵死了后路。 撤是撤不走了,贼老大把心一横,举刀发令“给老子冲!跟他们拼了!” 轰!轰!轰!嘣!嘣!嘣! 火炮连轰七八下,将江盗的渔船全部炸穿炸飞。 几番下来,江盗死伤过半,侥幸没死的,只好弃船跳江。 江水汹涌湍急、迅猛凶悍,逆向泅水极其费力且速度极慢,要想逃生,顺流而下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必须越过大船。 对此,江盗们并不担心,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泅水好手,在静水湖中一口气能游出两三百米,更别提顺水漂流。 大船上的人总不可能跳水拦截吧? 可事实上,你觉得越不可能的事,它越有可能成为现实。 二十几个船夫,早在火炮轰击渔船之时,已经跳下船,在大船前方五米位置横向排列,拦在江盗逃跑的必经之路上,割脖子的匕首和弯刀早已蓄势待发。 这些船夫,是徐宁炆为对付江盗专门培养的,地面作战也许不算顶尖,可在水里,绝对以一当十。 徐壮一早换好行头,摩拳擦掌准备下水大干一场,临了却被宁钰拦下。 “……伤好再说!”宁钰一锤定音。 无奈,徐壮只好作罢。 水里正在交战,徐壮和船长手持长弓,弓弦张满,视线不断左右横扫,一旦江盗冒出水面换气,脑袋必然挨上一箭。 江盗头上绑着红布带,在土黄色的江水里十分显眼。 宁钰、知满、知意、黄朝趴在栏杆上张望。 连日大雨,江水里泥土混杂,除了偶尔冒出来换气的一两个人头,什么也瞧不见。 黄朝突然大发感慨,讲起十八般冷兵器的兴衰史,知满知意听不懂,不理他,宁钰也听不懂,但不妨碍她不动声色观察打量黄朝。 船长见徐壮还在为不能下水之事闷闷不乐,提出比赛射人头。 徐壮一听,歘歘两箭射出,射在同一颗人头上,“输了请喝酒,仰花楼的陈年老酿,五十两一斤的!一个!” “你个老小子,休要耍赖!现在开始,刚才那个不算!” 接下来一段时间,两人一边瞄准江面,一边争得面红耳赤,宁钰耳朵嗡嗡响,忍无可忍喝令两人闭嘴。 徐宁炆估摸着时间,在船夫解决完江盗上岸前,出来撵宁钰、知满、知意和黄朝回船舱。 “回船舱待着,没有我允许,不得出舱门。”徐宁炆一脸严肃。 “大哥哥,你不能这样!你这属于霸权行为,欺负手足,蛮不讲理,有违徐家家训!我要抗议!”宁钰不满,气得跳脚。 “抗议无效。”徐宁炆不为所动,吩咐船长和一众仆从,“带他们进去!” “钰哥儿说的对,哪有无缘无故关人的道理?”黄朝义愤填膺附和。 可当他接触到徐宁炆冰冷的眼神,气焰登时歇了大半,话锋一转,转头劝说宁钰,“钰哥儿,淋雨吹风最容易感染风寒,在舱里呆着挺好的。” 说完,提起长衫下摆,一路小跑钻进船舱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宁钰不甘心,又争取了几句,可惜没什么没用。 “七公子……”一个仆妇小心翼翼去拉宁钰的衣袖。 “我自己走!”宁钰瞪了一眼徐宁炆,不情不愿往船舱走,走之前,偷偷冲徐壮使了个“里应外合”的眼色。 知满知意赶紧跟上去。 哪个丫鬟小厮敢在大公子面前放肆,那指定是活够了,知满不想死,知意也想活,在心里替自家公子加油打气,都得掂量着怕鼓劲儿鼓过头,触了大公子的霉头。 宁钰离开后,徐宁炆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 徐壮寻思着替自家公子说两句好话,转头瞧见船夫们依次浮出江面,到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婴儿小臂粗的长绳从船上垂落。 船夫们攀着绳子、蹬着船体往上爬,他们腰间的绳索上,挂着或多或少的断头,断头大都双目瞪圆暴突,不少还在答答滴血,瞧着诡异又血腥。 八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用绳子穿成两串。 一根长长的木杆伫立在船尾,两串人头高高悬挂,随着行船起伏晃啊晃,宛如一面喝令万鬼的阴旗。 心怀鬼胎之辈见之,唯恐避而不及,纷纷避让。 射出去的弩箭、箭矢、犁头镖被江水冲走,火炮也仅剩下两发,不宜再掀争斗。 用此法震慑宵小,正好! 接下来两日,江上大雨小雨交替,好在一路相安无事。 巍峨群山中,一条小河汇入大江,形成一道三岔口。 小河狭窄,深水有限,大船开不进去。 船夫们把十几艘小舟投下水,除了船长和两个船夫,其他人全部换乘小舟,行礼也挪到小舟上。 小舟群驶入弯弯绕绕的小河,船长将大船开到重庆府码头停放。 这船属于徐家,不过已经被官府征用,徐宁炆在漕运司押了五百万两白银银票,才将它开出码头,一日不回,扣十万两,到如今已经扣没了—— 还没够! “狗官!”宁钰听徐大说完,恨得牙痒痒,一拳捶在河面上,溅了徐宁炆一脸水。 “徐宁钰!”徐宁炆气得牙痒痒。 南里县渡口,南面的小山坡,有间热闹的茶肆。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坐在板凳上,面向渡口坐着,手臂软塌塌耷在竹栏杆上,在他身后,摆着一张竹制茶桌,另一名小厮正趴在茶桌上睡觉。 “唉——” 日常十八叹,小厮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明日复明日,唉——,明日再来吧,唉——” 小厮摇醒另一个小厮,结了茶钱,左右啪啪衣袖下山坡,准备打道回府。 “公、公公公公……”另一个小厮用力拉垂头丧气的同伴,指向渡口方向,语无伦次,“公”了半天也没“公”出个囫囵字。 眉清目秀的小厮抬头,满脸的惊喜,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朝渡口奔去,“大公子!七公子!壮叔……” “……公、公子。”另一个小厮落在后方,憋了半天,终于憋出嘴里的话。 。 第27章 一起睡 两个小厮。 一个回去报喜,另一个忙着赁马车。 徐老夫人林氏睡觉早,晚膳吃的也早,天还没黑,祖孙三代十来口已经围在大饭桌上吃晚饭。 饭桌上气氛沉闷,连老八徐林芙和老九徐林蓉,两个八岁的孩子也失了往日的活泼。 “可有消息传来?”老夫人夹起一根青菜又放下,忍不住发问。 “娘,上菜前你刚问过。”二夫人接话,二老爷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就你话多! 老夫人怅然若失的“哦”了声。 人人都羡她命好。 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五个孙女,个顶个的孝顺,个顶个的出息。 可再好的命,也有残缺。 大孙子徐宁炆在商场呼风唤雨,可眼瞅着入秋满三十了,婚事是连提也不提。 二孙子徐宁城文武双全,可将军还没当成,先一头栽进山野村妇的温柔乡,和家里断绝了关系。 三孙子徐宁栴最是稳重踏实,虽不如大孙子敢拼敢闯,却也年轻有为,谁曾想出了那等祸事,连个全尸也没留下。 小孙子徐宁钰少年英才,考场上一路过关斩将,可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还有可怜的四孙女徐林芊,花儿一样的年岁…… 想到横死他乡的三孙子和四孙女,老夫人看了眼大儿媳妇柳氏—— 到底是半路来的,再怎么样也不如原来的亲厚。 老夫人默默叹了口气。 饱了! “刘妈妈,扶我回屋。”老夫人说着,右手搭上刘妈妈小臂,作势要起身。 “娘,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二夫人倏地站起身。 “是啊娘,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三餐万万不能断的,赶紧坐下再吃点,这道糖醋——” 三夫人从刘妈妈手中抢过婆母的手,轻轻施力将婆母按回椅子上,话到一半,余光瞥见在渡口蹲守的小厮匆匆跑进院儿里,朝饭厅奔来。 三夫人松开婆母的手,冲刺到门口,急不可耐问道“是不是有消息了?” …… 宁钰等人坐马车回府。 辎重留在渡口,两个小厮在那儿看守,回头让管家派人去拉。 “七哥哥!七哥哥!” 马车将将停稳,踏脚凳还没放下来,老八徐林芙、老九徐林蓉,攀着前车板往车里瞅,望穿秋水,先望出来一个凶巴巴的大哥哥。 两个小姑娘吓得倒退几步,躲到嫡亲姐姐徐林芃身后。 徐宁炆见怪不怪,冷着脸下车。 “三叔,三婶。”徐宁炆喊过两位长辈,扫了眼躲在人群后的一抹明黄,抬步往大门走。 “炆哥儿,这会儿还不能进,等等钰哥儿。”三夫人拦住徐宁炆。 徐宁炆往大门口看去,管家正招呼人点火盆。 宁钰调整好情绪,深吸一口气钻出马车。 徐宁钰的娘三夫人,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完又紧紧抱着她,一时哭,一时笑,笑的时候也流泪,哭哭笑笑好半天。 徐宁钰的爹三老爷,稍微克制些,抹泪也是背过身偷偷抹。 二房在场的人有五姐姐徐林芃、八妹妹徐林芙、九妹妹徐林蓉,姐姐妹妹见到她,脸上和眼中全是欢喜,尤其是一对双生子小妹妹,叽叽喳喳好奇心特别旺盛。 大伯母柳氏和六姐姐柳心站在外围,有些格格不入。 柳氏是大伯的填房,六姐姐柳心并非徐家血脉,长在徐家八年,至今未入族谱。 莫看兄弟姊妹个,记起来却很容易,凡是姓徐的,尚在人世的,大房只有一个徐宁炆,三房只有一个徐宁钰,剩下全是二房的。 寒暄过后,宁钰发现少了几个人。 “娘,祖母呢?还有大伯、二伯、二伯母,怎么也没看到?” “七哥哥,祖母晕倒了。”老八抢答道。 “嗯嗯,已经请大夫了。”老九补充道。 “你们祖母听说两个宝贝大孙平安无事,有些激动……” 三夫人接过话,说起婆母嚷着要坐车去渡口迎人,结果门还没出猛喘几口气晕倒,大哥和二哥夫妇在屋里照顾的事情。 “都准备好了,炆哥儿,钰哥儿快些进去吧。”一直没说话的大夫人柳氏开口,声音细细柔柔。 说完,小心翼翼瞄了眼徐宁炆。 继子徐宁炆厌恶她们母女,八年如一日。 宁钰被一堆人簇拥着跨进大门槛,奢华的四进院并列式大宅呈现在眼前。 三步一景,五步一画,一景一画描绘着“财大气粗”四个大字,将暴发户挥金如土的豪放气质发挥到淋漓尽致。 徐壮带黄朝下去安顿,宁钰跟随大部队到了老夫人院子。 老夫人已经醒了。 “祖母。”宁钰走到拔步床前,慈眉善目的祖母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老夫人左手握住宁钰,右手把徐宁炆招至跟前,像握着宁钰那样握住徐宁炆的手。 “祖母的两个宝贝大孙,祖母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快让祖母好好瞧瞧……” 老夫人拉着两个孙子问话,又哭又笑。 宁钰一一应答,耐心十足。 徐宁炆偶尔应个一句半句,老夫人知道大孙子的脾性,能得到几句回应已经相当开怀。 “……瘦了,都瘦了。”老夫人摸摸两个孙子的下巴,一个比一个硌手。 “老大媳妇,赶明儿起,让厨房每日炖两盅补汤,早中晚做三道五道姐儿们爱吃的,剩下都照两位公子的口味来,先给我的两个宝贝大孙呀,把掉了肉养回来再说。” 老夫人笑眯眯把两个孙子的手叠在一起,握住,又看了看几个乖巧的孙女,笑得合不拢嘴。 虽说年轻时命途多舛,但她的命,是好的! “是,娘。”大夫人柔声答应。 “谢祖母!谢大伯母!”老人家是很敏感的,他们的心意,要小心呵护。宁钰欢喜的搂住老夫人。 老夫人心花怒放。 她老啦,能看着子孙们吃、看着子孙们笑、看着子孙们一年比一年好,比什么都满足。 说了会儿话,晚膳重新开席,一家人有说有笑吃饭,其乐融融。 二夫人看着两个侄子,有些失落。 炆哥儿钰哥儿都回来了,她的城哥儿,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还有她的大孙子,那可是徐家的嫡长孙,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识字,成天跟着他那个穷苦娘上山下田。 吃饱喝足,一大家子又把老夫人送回屋歇下。 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宁钰左手挽着爹,又手挽着娘,喊一声娘,又喊一声爹,一家三口肩挨着肩朝提名院走,回自己的小家。 圆月高悬。 三老爷熄灯小跑到床边,一个饿虎扑食扑到床上,把三夫人抱了个满怀,“夫人,儿子回来了,今晚……嘿嘿,夫人我来了……” “爹,娘,你们睡了吗?” “睡了!” “没睡!” 屋里同时传出两个声音。 三夫人掀开身上的男人,理了理头发,点灯,唤宁钰进屋。 趁这个空当,三老爷穿好了中衣。 “娘,爹,我睡不着,想跟你们一起睡。”宁钰抱着软软的圆枕,一脸渴望看着新鲜出炉的爹娘。 你来了,我咋办?三老爷跳起来反对。 “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十几岁的大姑娘跟爹睡,亏你说的出。” “床这么宽敞,怎么不能睡?”三夫人拿过宁钰手里的枕头,搁到最里边。 “儿子,不,是闺女,睡里边,我睡中间,你,徐厚存,睡外边,就这样,睡觉。” “谢谢娘!”宁钰欢欢喜喜跑到最里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上。 三夫人抱着闺女睡得香喷喷。 三老爷看着屋外漏进来的月光,扭头看到娘子的后脑勺,悲伤源源不绝。 。 第28章 来日方长 徐家人睡觉早,起床更早。 天仍是灰蒙蒙的黛青色,宁钰头昏脑涨,跟在爹娘身后,机械而麻木的挪动步子,去给老夫人请早安,请完早安吃早膳。 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到饭厅。 天色已经大亮。 是个大晴天。 柔和的橘色晨光从窗格、门洞透进来,徐家老小围坐一堂,气氛轻松愉快。 仆妇和丫鬟正在布菜,二夫人瞄到一脸生无可恋的三老爷。 “呦!小叔!我这才瞧见,你这是……替弟妹描眉,顺带给自个儿也画了个眼妆?” 二夫人娘家是开武馆的,二夫人打小站桩练气,大嗓门能从饭厅传到后院。 “哈哈哈,小叔的眼睛像食铁兽。”老八徐林芙童言无忌,指着三老爷哈哈大笑。 “食铁兽,黑灯笼眼。”老九插上一刀,双手撑着眼皮,吐舌头做鬼脸。 老五徐林芃趴在桌子上打盹,听到笑声眯开一条眼缝,懒洋洋瞥了一眼又阖上了无聊。 老六柳心掩嘴偷笑,视线不期然与徐宁炆相撞,急忙避开。 宁钰“……”与我无关,宅斗什么的我也不会。 三老爷看向自家娘子求助,三夫人端起茶盏润润唇,目光投向吃着小点心看好戏的二老爷。 “二哥,我瞧你又瘦了,脸色也有点黄,春杏楼年年出命案,听说那儿的茶啊酒啊,可都是加了东西的,二哥还是少喝为妙。” 二老爷心想要完,果不其然,下一秒耳朵一紧。 “呦呦呦,疼疼疼……疼……” 二夫人揪着二老爷的耳朵,把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提起来。 “咳!”老夫人哼了声。 二夫人扔开二老爷,二老爷摸着耳朵坐回椅子上,凑近二夫人耳边,委屈的小声道“夫人,我都四年多没去过春杏楼了,让弟妹回回得逞,多没面子。” “可我一想到你当初干的混账事,就忍不住。”二夫人同样压低声音。 “又不是让你一直忍,咱回屋再揪呀,跪算盘都成。”只要别在大庭广众下。 二老爷卑微的建议道。 嫁进门的媳妇都让老娘给惯得无法无天,老娘定的规矩,挨媳妇的打不能还手,连躲也不准,同样姓徐,大哥的命咋那么好,一个两个大嫂都那么温柔体贴。 二老爷一脸艳羡的看向大老爷,和忙前忙后盛粥的大夫人。 “那我下回试试。”二夫人满口答应。 四年,才哪儿到哪儿,四十年也消不了的屈辱,没剁了你已经是仁至义尽,还想要体面,做梦吧徐厚载。 那头,三老爷殷勤的替三夫人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夫人辛苦。” 大夫人把一碗粥放到老夫人面前。 “娘,昨日您说瘦肉粥太腻,媳妇今日特意让厨房做了野菜鱼肉粥,娘您尝尝……” 说着,用公筷夹了个包子放老夫人碟子里,“还有这个小包子,也是野菜馅儿的。” 野菜馅?快吃快吃! 老五徐林芃一筷子夹走两个,老八老九不甘落后爬到凳子上,二老爷二夫人三老爷三夫人也直奔那盘包子。 宁钰从一堆筷子里夹回来一个,尝一口,唇齿留香,老天爷,太好吃了吧,不愧是全家最爱。 这包子她能吃三盘! “不错,你也坐下吧。”老夫人温和的看了眼大夫人,喝了一口粥。 “诶。”大夫人坐定。 看向埋头干饭的二房三房,又快速瞄一眼冷着脸的徐宁炆,再看向在抢包子大战中越挫越勇的大老爷,最后看向端庄得体、不争不抢的柳心。 八年了,这个家对她们母女来说,还是冷的,也是陌生的。 野菜包子太受欢迎,大老爷抛下长辈的矜持,趁宁钰和徐林芃筷子打架,眼疾手快抢回一个,搁到大夫人碗里。 “忙了一早上,快吃。” “谢老爷。”大夫人冲大老爷温柔一笑,声音轻软似春水。 道完谢,大夫人夹起包子看了一圈,放到老五徐林芃碗里,“芃姐儿爱吃,来。” “谢大伯母。” 大夫人嘴角挂着笑,傻孩子,一个沾满口水的包子而已,有什么值得谢的。 徐林芃插起包子咬一口,对着宁钰,挑衅的挑挑眉。 宁钰端起碗咕噜噜喝粥。 来日方长…… 吃完饭,一家子各自忙开。 宁钰去看望黄朝,知道他吃得好睡得香放下心,领着知满知意直奔衙门。 守大门的壮班差役认出宁钰,快步迎过来,“徐七公子,听说您上京赶考,见到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我来找大舅舅。”对一脸谄笑的差役,宁钰没什么印象。 大舅舅赵遇海在衙门任典史。 七品知县叫大人,八品县丞叫芝麻官,九品主簿叫芝麻小官。 典史,连官都称不上。 差役领着宁钰进了大门,在仪门外停住,“徐七公子稍等。” 八字衙门两重门,大门不设禁,百姓可自由出入,第二重的仪门却不能随意进出。 宁钰站在仪门外朝里张望,一条笔直的甬道直通大堂,甬道正中央有个小亭子,小亭子内矗立一块小石碑,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戒石,戒石朝南“公生明”三个大字异常醒目。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浅灰儒衫、不高不矮、面容清瘦的中年儒雅男人步出大堂。 “昨夜收到消息,就想去看你,又怕徐府兵荒马乱忙不开,这才没去,没曾想,小钰哥儿先来看舅舅了。” 赵遇海跨出仪门,笑道“如何?” “大舅舅,会元我没考上,殿试没参加。”宁钰半垂着头,神情黯然。 这位大舅舅是徐宁钰的启蒙老师,对她抱有很大的期望。 “我不是问你考得如何,我是问你路上如何,可顺遂?再说那亡国的会元状元,要来何用?” 原来是这呀,知道不会挨骂,宁钰抬头挺胸,“一点小波折,难不倒我。” 赵遇海“嗯”了声,又问“看过你外祖父和舅母了?” “祖母说晚上徐家设宴,娘去请外祖父和舅母了,我来衙门找知县大人,顺便请舅舅和大表哥赴宴。” 大表哥赵简,今年三十有二,在衙门干捕快。 宁钰朝空荡荡的大堂瞟一眼,“今日不是审案日吗,怎么不见知县开堂审案,难道我记错日子,今日不是十九是十八?” 见赵遇海面色犯难,宁钰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罢了!”赵遇海一甩衣袖,愤然道“昨天夜里,李知县携陈县丞、柳主簿和一干家眷离开了南里县,我今早来衙门才知道。” 战事将起,南里县无一兵一卒,李知县是成都府府城人士,回家避祸也无可厚非。 “跑了?”宁钰心道不好,急忙又问“走的水路,还是车马?” “车马。”赵遇海答道,“你找李知县何事?” 宁钰已经提起衣摆往外跑,“等我把他抓回来再同舅舅说。” 。 第29章 小英来了 咚!咚!咚! 宁钰刚离开,衙门外的登闻鼓响了起来,有人击鼓鸣冤。 “你说要告谁?”赵遇海听完原告陈述,反复看了看状子上的名字,不敢置信又问一遍。 “民女李小英,状告南里县首富徐家二老爷徐厚载私闯民宅、殴打抢劫、强暴良民、纵火杀人,请青天大老爷替民女做主!” “击鼓请命,可知你要承受什么?” 赵遇海看向跪着的妇人。 瞧着年岁不大,二十四五的样子,乡下人显老,实际年龄可能更小些,干枯瘦小,脸颊泛黄凹陷,左手牵一个男娃,右手牵一个女娃,背上还背了一个睡熟的。 三个孩子中,最大的也不过五六岁。 一个妇人带三娃,想必确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敲响登闻鼓。 只是三十大棍、一丈钉板,精壮汉子受了,也要躺上一年半载,打残打死的也不是没有,一个妇人,还这般羸弱,如何受得住。 “知道!要挨三十板子,滚钉板!”李小英背脊笔直,目光坚毅决绝。 如果能够,谁想遭罪?可布告上排好的待审理案子已经排到半月后…… 半个月,黄花菜也凉了。 倒是有骨气,赵遇海对寒酸的李小英生出几分钦佩,可他只是个收发文书的,不管审案,知县县丞不在,收了状子也无人审理,没有官印,审了无法生效。 “你这状子衙门不收。不过你既提及徐二老爷,可去徐府门外求见徐大老爷,徐家家风清正,又有举人坐镇,必会给你一个公正。” 赵遇海将状子递给一旁的差役,好心提醒一句。 李小英却会错了意,认为赵遇海与徐家是姻亲,官商相护,当下站起身,“收与不收,你说了不算!知县大人说了才算。” 咚! 李小英重重一棒敲下,鼓声震耳,“知县不收,还有知府!” 咚!“知府不收,还有布政史!” 咚!“布政史不收,还有刑部大理寺……” 斗米小民,只观脚下三步之距,不闻天下大事小情,赵遇海看了眼八字墙一侧,摇了摇头,转身往衙内走。 那八字墙上,半月前已经张贴出大幽朝亡国之事。 差役将状子扔在李小英面前,跟着进了大门。 …… 宁钰带上徐壮,两人共乘一骑,快马加鞭,在南里县与酆云县交界处截住人。 “徐七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李知县不解的看向宁钰。 宁钰下马,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说“人可以走,官印官服留下,否则干脆一个别走,全给本公子留在南里县等死。” 在她看来,懒政怠政又贪财的知县班子,滚蛋正好。 “哈,好大的口气,徐家再有钱,也还是归官管,你此番作为,不怕拖累徐家吗?”一脸小人奸相的陈县丞跳出来。 “亡国之官也敢称官,呵呵……” 宁钰轻笑,眼中不见一丝轻蔑或狠决之意,却诡异的让人毛骨悚然,知县等人不自觉冒出冷汗。 “壮叔!” “得令。” 徐壮左右活动一下脖子,三下五除二将现场成年男丁悉数放倒,管你是家丁、公子、老爷,还是官,统统打趴在地。 宁钰走到知县面前蹲下,徐壮揪着知县的头发将他的头从土里拔起来。 “大幽国都亡了,一个亡国官印,哪有命要紧?之所以同你好好说,不过是近来杀的人太多,手有点酸,可若是有人不识时务……” 说着,似笑非笑扫了眼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女眷和几个男娃。 “啊啊啊……” 李知县闻声看过去,七十岁老娘吓晕了,两个儿子吓尿了,夫人小妾闺女也面色惨白。 正如对方所言,一个亡国官印,还能怎么办? 交呗! …… 返程也是快马加鞭,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南里县。 晚上宴客,正门正在迎宾,宁钰和徐壮从后门入,没曾想会碰见人。 “外公!” 宁钰喊了声,巷子口迎面走来的赵屠夫登时两眼放光,疾步走到马侧,伸手扶住手笨脚笨下马的外孙。 “外公怎么不走正门?”宁钰站定,用袖子替赵屠夫擦脸上的油汗。 “喏!”赵屠夫提高左手,两笼猪肺还冒着热气儿。 “你二舅舅还在卸猪肉,我先过来镇场子。” 宁钰了然,这是杀好了明日要卖的猪,顺带提溜过来了。 外公的爹、祖父都是屠户,外公也干了一辈子屠户,二舅舅接着干屠户,除了杀猪卖猪肉,别的也干过,还干过不少,都不得劲儿,最后还是回去干屠户。 屠户世家的女儿徐三夫人爱喝猪肺汤,赵家猪肉摊子的新鲜猪肺都是留给徐家的。 别看徐家如今家大业大,赵家当年嫁女儿,那是实打实的下嫁。 哦,武馆世家的女儿二夫人也是下嫁。 徐家发迹后,不对付一辈子的赵屠夫和张武师,莫名成了至交,每逢见面必要夸赞一番对方慧眼识珠大智慧也。 说曹操曹操到,张武师领着徒子徒孙路过巷子口。 过去了,又退了回来,身体后倾,从前往后探出半个头,一脸惊喜喊道“赵师傅!” “张师傅!”赵屠夫微微躬身指着张武师,同样一脸惊喜。 “张家外公。”宁钰见礼。 张武师拍了拍宁钰的肩膀。 “大半年不见,钰哥儿又长个儿了。赵师傅,你这外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说赵师傅女婿选的好,福气大呢。” “都是徐家子孙,我的福气……还不是张师傅的福气?”赵屠夫用手背一拍张武师的胸膛。 “那是那是……”张武师哈哈大笑,“赵师傅这是要从后门进?” 赵屠夫又一次展示他的热猪肺。 “走走走,我跟你一起走后门……”张武师明白过来,揽着赵屠夫的肩,有说有笑入了门。 各府的女眷下午就到齐了。 夫人们一堆,小姐们一堆,一堆一堆,各自寻了交好的聚在一处谈笑玩耍。 因为是家宴,接风宴,生意场上结交的一概没请,前来赴宴的人多多少少总能挂点亲,彼此间也都识得,相处起来相对随意。 宁钰一出现,就被二舅舅家的表哥赵修拉到一群公子哥中间,回答他们各种奇奇怪怪的提问。 从山水风貌、逸闻秘事,问到天潢贵胄、名门闺秀,想到什么问什么,连秦楼楚馆姑娘的活儿好不好都问了,全无避讳,亏得宁钰脸皮厚才没有当场吐血。 晚宴一共办了九桌。 刚开席,一口菜没吃,宁钰被二表哥赵修灌了口酒。 酒还没下肚,“咚”一声,脑袋栽到饭桌上不省人事。 赵屠夫拿起两根筷子追着二孙子一顿猛敲,“你个浑小子,这是你弟弟!” “打死你!打死你!叫你欺负七哥哥,打死你……” 赵屠夫敲完,徐家老八徐林芙和老九徐林蓉,抡起她们的小拳头,对赵修又是一顿猛捶。 赵修全然不知悔改,遛着老八老九满院子跑,一个扭头发现徐家六表妹在看他,登时烧得脸红脖子粗,杵在原地让老八老九捶。 完了! 在六表妹面前经营了好几年的好形象全完了! 柳心看两位妹妹看得出神,反应过来赵修在看她急忙低下头。 等赵修坐回自己位置,柳心忐忑的抬头往徐宁炆那桌看过去,见徐宁炆忙于应付一杯又一杯的敬酒根本没工夫管她,又垂下头长长舒了口气。 。 第30章 夜游患者 一场家宴,宾主尽欢。 三老爷三夫人回到提名院,去宁钰房间转了圈,交代知满知意好生照顾。 出得门来,三老爷霸气的将三夫人扛回屋,定制款大号浴桶搬进来,鸳鸯共浴安排上。 “夫人,你帮我搓一下背沟沟。” “让你锻炼你耍滑,连个背沟沟都要旁人帮,”三夫人捞过搓澡帕,一帕子甩在三老爷胸膛上,“趴下。” “诶!夫人真好。” 啵!三老爷迅速袭击了下三夫人的唇角,美滋滋趴到浴桶沿儿。 “吱——” 门开了。 不是吩咐下人去睡,明早再倒洗澡水吗? 卖苦力搓背的三夫人和心猿意马的三老爷大惊,同时降低身子,双手搭在浴桶沿,谨慎的露出眼睛查看。 然后看到他们的宝贝闺女,披头散发,双目空洞无神,抱着圆枕,连鞋袜都没穿。 慢吞吞,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在床前停住,半垂着头。 什么情况? 四目相对,夫妻俩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 “夜游。”三老爷伸手在闺女眼前晃了晃…穿了衣服的。 “不能强行叫醒夜游之人。”三夫人斩钉截铁道。 夜游这种事,在夫人圈里可是热门话题,城西王员外的小妾,张氏武馆大弟子,菜市场第二家卖豆腐的小儿媳妇……太多了,不胜枚举,全都有夜游的毛病,且症状不一。 “我们引她回房,夫人你牵左手,我牵右手。”三老爷心中隐隐有个担忧。 “不成,没看她抱着枕头吗?引回去还会来。” 听三夫人如是说,三老爷心口一紧,不好的预感加深,真想将这个碍事儿的小崽子扔出去。 “听说有的人突然遭遇大变故会生出夜游症,闺女从前好好的,一定是在望京的时候……可怜的孩子……我决定了,从今晚开始,我要陪闺女一起睡,直到痊愈。” 闻言,几个月不得纾解的三老爷心碎,委屈道“夫人,那我呢?” “你?”三夫人恍然大悟,“一家三口老睡一张床委实不像话,你随便找间屋子先对付一宿,明儿我搬到闺女屋睡,你再回来。” 他需要的是床吗?他需要的是夫人!三老爷欲哭无泪,必须再苟延残喘争取一下,“夫人……” “哐!” 门关上了。 三老爷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枕头,又抬头望了望高悬的圆月,绝望的辛酸泪奔流到眼眶…… 聚宝院,大房居住的院子。 柳心躺在床上梦魇不断…… “啪!” “你个小贱货,贱胚子,和你娘一样水性杨花!可怜我儿啊,你死得好惨,死不瞑目……来人,把这个小贱货拉出去,不是喜欢勾引男人吗,把她给我拉到军中去……” 灵堂之上,一脸凶恶相貌的老妇人肝肠寸断,被骂小贱货的小姑娘披麻戴伏跪在蒲团上,瘦小的肩膀抖如筛糠。 爹死了。 死在青楼。 祖母说是娘害死爹,娘跑了,祖母要送她去做军妓…… “不要!” 昏睡中的柳心浑身一震,猛然惊醒,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粗气。 “不要?” 阴沉暗哑的嗓音钻入耳中,随之耳垂被咬住细细磋磨…很痛,黑夜中,柳心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 顷刻,耳垂放松,刺痛减轻,男人的嗓音愈加阴翳冰冷,“不要男人,还是不要我?” 柳心不敢说话,说什么都是错。 “说话!”男人耐心耗尽,修长的手指几乎将细长的脖子整个握住。 手指收缩,窒息感扑面而来,柳心双手抓住男人坚硬如铁的手腕,汗毛倒竖,“咳咳…大哥哥,不要……” “这么说是不要我了?” 徐宁炆逆鳞被触,宛如一头蓄势的饿狼,“那你要谁,赵修吗?凭你也配?” 柳心周身僵硬,止不住战栗。 “我没有……唔……” 锦被掀开,整个人一百八十度翻转,下巴被一只强横的大手掐住,被迫以俯卧的姿势朝后仰头,口腔充斥野蛮原始的气息,淹没苍白的辩解…… 徐宁炆披着月光来,披着月光离开。 门敞着,夜风将月光吹进房中,柳心双手抱膝,低低抽泣。 “小姐,”丫鬟放轻脚步进来,掩门点灯,拉过锦被将一丝不挂的柳心裹住,心疼的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小姐,可怜的小姐,呜呜……” 柳心抬起朦胧泪眼。 “小吟,为什么我不姓徐?如果我是徐心,不是柳心,他一定不会如此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这般恨我,折磨我,为什么……” 隔日一早,六小姐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黄朝在梦中被徐壮提溜到聚宝院,顶着一群人的注目礼走向床榻。 桃腮杏眼、芙蓉如面,弱柳扶风、病态盈盈,直叫人一颗心不自觉软成绕指柔。 “有劳黄神医。”柳心靠在床头,纤白柔荑软塌塌搁在脉枕上,覆盖一块白娟。 好软、好柔。 声音也好听…第一印象很重要,容他梳理一下措辞。 黄朝思量好引起病美人注意的说辞,白眉微动,余光骤然瞥见目光炯炯的宁钰。 ……还是算了吧,命和饭票比较要紧。 “钰哥儿于我有恩,六小姐且放宽心,待我请完脉,定能药到病除。” “嗯。”柳心微笑,乖巧柔顺。 隔着白娟,搭手号脉…… 脉搏很慢,力道薄弱,果然很虚弱。 哪些原因会导致心律不齐呢? 心功能不全,低血压,贫血,低血糖……理论知识电流般从脑子里流过,积郁成疾…吹风着凉…受到惊吓…哎呀呀,到底是哪种? 中医一道,不仅是技术活儿,更是经验活儿,接管原主记忆,理论上他已经学会,实际上—— 技术经验双零蛋,会看病才有鬼咧。 徐宁钰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屋里分明站着两个大夫,还把他叫来。 装作深思的样子,视线无意中扫过…… 等等…以他安慰过上百位红颜知己的经验来说 这位六小姐下颌类似手指印的暗痕…虽然涂了厚厚一层粉,细看还是很明显…刚才他还暗暗惊奇这位六小姐生的娇弱,双唇却很丰腴,殷红如血,却忽略了她是一个病人。 病人,嘴唇红肿,手指印,眼角微醺,脖子也不对劲儿…… 艹,有钱人果然会玩! 是哪个禽兽(禽兽徐宁炆在仓库打了个两个喷嚏),这么好看的小姐姐,水一样娇柔,不好好爱护,把人家吓成这样……好嫉妒…气煞某也! 对方必是这位六小姐熟识之人,才会替对方隐瞒。 既如此…… “六小姐近来可是梦魇缠身,夜不能寐?” “小姐昨夜做了一宿噩梦。”柳心的丫鬟替主子回答。 “是了…正值春夏换季,白日闷热、夜里寒凉,加之先前连日大雨空气潮湿,湿气上涌侵入肺腑,六小姐沉郁淤积比常人更易梦魇。盗梦惊寒,长期积累的郁结喷涌袭来,这才一夜病倒。” 脑细胞飞速运转,黄朝努力搜索原主脑中关于抑郁症、惊悸的治疗方案。 宁钰看向屋里另外两位大夫…… 三人诊断结果一样,不过六姐姐常年缠绵病榻不是什么隐秘,动动脑子不难猜到。 药到病除,才能真正试出这个冒牌的本事。 “三位大夫医术超群,难得聚拢,不如每人开具一道药方,你们三人互评,既能取长补短,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还想试探呢…黄朝腹诽,当下允诺,“吾以为甚好,两位觉得呢?” 另外两人也同意。 最后三人一致认同黄朝的方子最优,里表兼顾,用药温和,极适合体弱虚寒之人服用。 黄朝心安理得接受两位同行的奉承,状似无意瞥了眼宁钰。 治疗郁结成病的药方,原主脑子里有二十多张,取原主最常用的一张,就算不能十分对症,也能对上七八分。 小小书呆子,还想跟他斗?呵呵! 从聚宝院出来,黄朝一路跟到提名院。 “……钰哥儿,当初是我见识浅薄,没有认识到钱票子的重要性,我要的也不多,看一次诊半两银子,卖药方也成——” “公子。”徐壮迎上来,黄朝不得不闭嘴。 “如何?” 徐壮递过来两张信封,“说是足以以假乱真。” “不过是给仗势欺人寻个依托,真不真的倒没什么要紧,有这样东西就成。”宁钰打开信封,拿出信封里的东西。 一张告身,一张介绍信。 “这是什么?”黄朝歪头瞅了瞅,字儿都认得,合在一起不认得。 “好东西。”宁钰将文书装回信封,大步跨进门槛,“走,当官儿去。” 。 第31章 走马上任 想到马上要当官,宁钰步履轻快。 心里念着银票子的黄朝急眼了,往前蹿出几步跳上台阶,伸开双臂拦住去路,“钰哥儿,没钱我活不下去,多少不论,好歹给点安慰一下老人家弱小无助的心灵。” “知意。”宁钰喊了声。 知意迎出门,宁钰又说,“替他算算,救命之恩值多少银钱。” “回公子,早就算好了。” 知意跑回屋拿出小本本,轻咳一声,大声道 “黄朝,大江以北第一名医,一日看诊最少挣六两白银,现龄五十有二,腿脚灵便,身体健壮,无慢性疾病,按七十岁寿终正寝计,还有十八年,所挣银钱共计三万九千四百二十两。” “加上入金陵城的两万两,所欠银钱共五万九千四百二十两白银。” 黄朝张大嘴,脑袋发蒙。 “听到了?偿清欠款,再来问我要诊金。”宁钰一脸严肃。 黄朝愣愣“哦”了声,目光呆滞看着宁钰绕过他登上台阶。 “不对不对,小意子你这个算的不对,毫无根据的事情。什么一日六两七十岁,世上有几人能活到七十?”半晌,黄朝反应过来,拉住知意同她掰扯。 眼看黄朝伸手过来捞小本子,知意麻溜的揣进袖筒。 “一日最少挣六两、无病无灾、少说活到七十五,黄神医,这些可都是你亲口说的,我还少算五年呢。” “我可以作证。”徐壮举手表态。 “作证。”知满附和。 到这一刻,黄朝才终于弄懂一路上宁钰为何总寻他唠家常。 “好你个徐宁钰,奸诈小人,连老人家也算计,良心呢,节操呢……”黄朝气得白眉乱颤,指着宁钰的背影一通数落。 宁钰顿住脚步回过身,不冷不淡看向喋喋不休的黄朝。 这是什么眼神? 阴幽幽要笑不笑,索命恶鬼吗? 咕噜…黄朝咽了下口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是说钰哥儿大仁大义,留我一口饭吃,真乃我黄朝三生有幸。银钱,浮云尔,不要也罢,嘿嘿。” 说完,瞪了眼掩嘴偷笑的知满知意和徐壮主仆几个一丘之貉!呸! “原想给你指条明路挣点零钱花花,既然是浮云,那算了。”宁钰略显遗憾道,抬腿跨进门槛。 零花钱?黄朝后知后觉冲至门槛,“别,别别,浮云也有千钧重量……” “哐!”知满关上门。 徐壮把黄朝从门口提远。 …… “咚,咚,咚……” 雄浑的鼓声传来,宁钰钻出马车,视线投向击鼓的妇人。 淡淡扫了眼挪开,负手走向衙门口。 两个丫鬟扮作小厮,同黄朝、徐壮一道,跟在宁钰身后,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谨遵主子吩咐,每一步都走出官老爷随从该有的嚣张气势。 守大门的差役殷勤的迎过来,“徐七公子,您又来啦。” “你这个又用的好——” 这以后都是她的人…宁钰打量左眉生一颗硕大黑痣的厚嘴唇壮班差役,别过眼,道“知县李潭观何在?” “这……”差役为难。 “南里县新任知县在此,还不赶紧叫李潭观出来。”黄朝一身苍灰儒衫,摇着蒲扇,师爷派头拿捏的恰到好处。 “新……新任知县?”差役瞳孔微微放大,不太理解“新任知县”是什么意思。 黄朝抖开授官告身,竖立在差役面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差役睁大眼睛,字儿一个不认得,字儿上盖着的大红官印……还是不认得,他迷茫的看向黄朝,再看向徐壮等人,最后看向宁钰。 “磨蹭什么!”黄朝收起告身,冷脸呵斥。 “不是……徐七公子,李知县他、他不在。”赵典史交代了,知县逃跑的消息不能走漏,以免引起恐慌。 “知县不在,叫县丞出来。”黄朝显得很暴躁,一副老子不好惹的架势。 “县丞也不在。” “主簿呢?” “还……还是不在。” “这个不在那个不在,你们南里县县衙想翻天不成?”黄朝鼻孔朝天气愤道。 “这……”差役求助的看向宁钰。 “不用紧张,叫主事儿的出来便是。”宁钰笑容温和,佯装对知县跑路之事一无所知。 还是徐七公子好说话…差役暗自舒了口气,“诸位稍后,小人这就去叫赵典史。” 听差役禀报完,赵遇海险些跌下座椅。 昨日见面外甥没提新任知县之事,晚上在徐府也没提,怎么一觉醒来拿着文书上任来了。 赵遇海想起宁钰去追赶李知县一事,觉得事有蹊跷,思量再三,决定按下满腹疑问暂时不表。 赵遇海将宁钰迎至大堂。 一名典史、两名文吏、六名壮班差役、四十多名捕快、两名厨子、四名洒扫仆妇,举凡领衙门薪俸的全到齐,从大堂内排列至戒石亭。 “这……这是蜀云王……王印?”赵遇海和两名文吏反复查看授官告身,和介绍信上的大红印章。 “不错,望京沦陷,王爷自是要整顿治下军政以备战时,故此特命我接管南里县军政两务。”虽然目前只有政务。 宁钰看向黄朝,接着道“这位黄师爷原是王府幕僚,此番前来,是为协理职权交接事宜。” 黄朝昂了昂下巴,态度傲慢,“废话少说,李潭观何时回来?” 蜀云王为人妄自尊大,手下将部幕僚大多也是如此,黄朝一开口,连赵遇海对宁钰上任一事也信了七分,更别提旁人。 而赵遇海心里的那三分怀疑是因为,他不知外甥何时攀上了蜀云王。 “实不相瞒,李知县已于前日夜里携家眷离开任上。”赵遇海回道。 “什么?!”黄朝白眉一震,“官印可被他带走?战事紧急,这一时半会儿,王爷可没有更换辖下官印的打算。” “这……小人不知。” “不知?你这个典史是怎么当的?顶头上司跑路不知劝阻,连官印也留不下,哼,要你何用?”黄朝怒发冲冠,指着赵遇海的鼻子骂。 “咳!” 这个戏精…敢骂她大舅舅,等着…… 宁钰轻咳一声,瞟了眼黄朝,转向赵遇海,“还请赵典史带人去内衙找一下,李知县仓促启程,许并未带走官印。” 赵遇海带人去寻官印。 宁钰坐在县太爷专用座椅上,端起仆妇送来的茶细啜,问“外头鼓响了半晌,怎么不收状子?” “回大人,知县、县丞不在,无人审案,故此不接。” 宁钰看向说话的捕快。 嗯…捕快果然是捕快,单看长相也比看大门那几个差役强,不至于看一眼就想洗眼睛。 好想把燕时和谢蕴弄来看门,一左一右,大哥哥放中间…… “那妇人倒是有几分气节,昨日敲了一整日,今晨寅正准时又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直言知县不能秉公执法,连知县一起告到府城。”捕快补充一句。 精气饱满、嘴唇莹润,可不像在大太阳底下站四五个时辰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的样子。 又是个戏精…宁钰觉得有趣,不自觉轻笑,“可知有何冤情?” “状告南里县首富徐二老爷入室抢劫、殴打强暴、纵火杀人。” “噗——” 宁钰一口茶水喷向案桌。 。 第32章 大人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