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温裕侯府 温裕侯府自本朝开国伊始,便是世代功勋的簪缨之家。然而,现任温裕侯林振悟早年征战漠北之时受了重伤,之后无法再上战场建功立业。 林振悟与发妻杨氏育有两女一子,夫妻感情甚笃,虽有一房姨娘,但那是林老夫人在杨氏婚后两年都未有生育时抬的,只服侍过林振悟两回。 杨氏乃金陵名门之女,性情温婉贤淑,只是身体一直不太好。即使如此,她还是先后诞下了两女一子。 长女林岫仪,今年二十岁,姿容端庄秀丽,文采斐然,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十七岁嫁给郑国公世子江煜为妻,少年夫妻,十分恩爱。 二女儿林岫安,今年十五,容貌比她长姐更出色,却是性格温吞老实,也不如姐姐聪明。 在长女的教导上,林振悟不曾费什么心,就是这二女儿瞧着……有点儿傻乎乎的。 适逢好友骆宗哲云游归来,回京休养,林振悟便拜托好友为小女儿讲讲课。 骆宗哲原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虽官职品级不高,但能入翰林院者远非一般进士可比。有道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骆家以为时隔五十年,骆家终于又要出一位阁老了。哪知骆宗哲为人过于清高,不屑官场勾心斗角,权力倾轧,毅然选择辞官。 骆家闹得人仰马翻,骆老太爷气得当场晕厥。骆老太太六神无主,哭着要大儿媳赶紧去信开封,要官任河南巡抚的大儿子骆宗覃回来拿主意。 大儿媳一边哄着老太太,一边还要张罗人去顾着老太爷那边,巴不得能分出两个□□来。 那边骆老太爷好不容易醒过来,不肯死心地问骆宗哲是否真要辞官,骆宗哲倔得堪比犟驴,无声点头。 骆老太爷闭了闭眼,哑着嗓子吼,要他滚出骆家,从此再不认他这没出息的儿子! 骆宗哲也干脆,竟然果真收拾行李从骆家出来了。他发妻早年难产而亡,之后也没有续娶,房中只有两个通房丫头,却都没有抬姨娘。 但他全然没有管这些,独自出走,无官一身轻地云游天下去了。 然而,辞官之后,选择云游天下行万里路的骆宗哲却过得并不顺利。 他本是世家子弟,自出生起便是养尊处优的,出门在外受不住路途颠簸,衣食上又不得讲究。于是出游不过几年,他身体便不行了,需要回京城休养。 骆家是回不去了,当然他也不屑回去。林振悟有心为好友一解困境,便收留他在府中,独居在外院东南角的清雅居,并让他休养之余,教一教自家小女儿。 骆宗哲觉得,林家这个小女儿其实不算很笨,就是迷迷糊糊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也罢,女孩子嘛,能识字已是不错了,又不必下场参加科考,何必苛求呢?再者说,如林岫仪那般天资聪慧、一点就透的天才毕竟少见。 话说得丑点儿,林家这两个女儿,仿佛大女儿吸走了娘胎里所有的营养似的,所以就没给老二剩什么了,也不知将来这老三会是如何。 不过老三,即林振悟唯一的儿子林庚嵘,今年还不满周岁,乃是林振悟的老来子,现在还在牙牙学语呢,啥也瞧不出来。 虽说骆宗哲被骆老爷子赶出了家门,但他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当年也是皇上钦点的榜眼,只是人太轴,断断见不得官场污秽。他人在温裕侯府,慕名前来拜谒、请教学问的不少。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宋兴涛大人家的公子宋谨翊便是他的学生之一。 宋谨翊是他在辞去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前便教导的学生,虽然那时宋谨翊尚且年幼。 在他回京后,宋谨翊便时常来拜访,一来是探望他的身体,二来也聊一聊学问,请教些问题。 宋谨翊今年不过十七岁,却已中解元,名震北直隶。 得意门生如此出色,骆宗哲甚是欣慰,总是劝道:“你如今在国子监念书,课业紧,每月还有考试,我这里什么都好,你也不必如此挂怀。” 宋谨翊生得容貌俊秀,剑眉星目,穿着月白竹纹锦袍,腰束褐色绦带,少年身姿挺拔如松,如玉端方,身形却略显单薄。 他面带恭谨,却自有一派淡定泰然,不卑不亢道:“老师放心,这两天是月假,而且白先生知道我过来,还托我把您一直想要的《齐梅新稗类钞》元本给您带过来,您读来也能解闷。” 他所说的白先生,正是现任国子监祭酒白克仁,曾与骆宗哲一同在大儒曾彻铭门下求学,得骆宗哲诸多帮助,与他一向交好。 骆宗哲捂嘴轻咳两声,笑道:“上次他来与我闲聊,我不过提了一句,他倒是上了心。” 他接过书,抬手放到桌案上,又咳了一声,道:“回去替我谢谢他,烦劳他还挂心我这糟老头了。” 宋谨翊道:“您咳疾还未痊愈,今日可曾用过药了?” 现在是秋末,天气渐渐转凉,骆宗哲一不留神就着凉了,又身体差,虽然吃了药,却迟迟不见好。 骆宗哲摆摆手,“那药奇苦无比,喝了却也无用,不喝也罢。” 宋谨翊微顿,正想开口劝,骆宗哲却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在他开口前道:“不过是小小风寒罢了,病去如抽丝,过些时日就会好的,自个儿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又转移话题道:“我听从轩说,你打算参加明年春闱,想来你已是胸有成竹,跃跃欲试了?” 从轩就是白克仁。 宋谨翊垂眸谦逊道:“学生不敢狂妄自大,只是白先生说我可以试一试,学生想,便是一试也无妨。” “便是一试也无妨”,这话虽然语气谦虚,却颇有傲气,骆宗哲听得微微一笑,知道面前的少年足有傲气的资本。十五岁中解元,国子监诸多名师大儒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叹一句前途不可限量。又是这样出色的品貌,名门世家的出身——确实前途无限光明。 骆宗哲便与他讨论起之前看过他试论写的一篇文章,这时听到门外有人说话。 是林岫安带着一卷作业纸来给骆宗哲交差。 在清雅居门口,林岫安见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便问小厮福贵:“又有客吗?” 福贵笑着说:“是宋家三公子来了,正和先生在里头说话呢。” 宋家三公子,宋谨翊。林岫安当即收回已经迈进院门的一条腿,道:“哦,那既如此我过会儿再来,就不打扰先生和宋三公子了。” 说完她掉头就走,结果她刚转过身去,身后传来骆宗哲低低的声音:“是岫安吗?进来吧。” 林岫安身形一滞,丧气地转回去,不情不愿地跨进院门。 “吱呀——”福贵为她打开房门,林岫安进去一抬眼就对上宋谨翊的视线,心跳猝不及防猛地快了一拍。 第2章 春风吹过他 “我今日还不能授课,倒是难得你勤勉,主动来求学。”骆宗哲和颜悦色道。 林岫安避过宋谨翊的视线,硬着头皮缓步上前向骆宗哲行礼问好,然后才福身问候宋谨翊:“宋世兄安好。” 说起来,她和宋谨翊还算是同门师兄妹呢,宋家与温裕侯府又素有交情,所以两人自小相识。不过从前因着男女有别,两人没说过几句话。 倒是那次宋谨翊头一回来拜访骆宗哲时,恰巧骆宗哲在延辉堂给她上课。宋谨翊正好赶上骆宗哲检查她的作业——她昨天临时赶工赶出来的十页字帖。 在骆宗哲来之前,父亲林振悟就给林岫安请过一个先生。只不过那位老先生大概认为自己一生博学广识,教一个女娃子也太过“杀鸡用牛刀”了,故而不怎么上心教她。 林岫安本来就是个小马虎的性子,学习就更不可能积极上进了。她可不像姐姐林岫仪那样,平日里书不离手、出口成章的。她就喜欢自己捣鼓些小玩意儿,自己乐在其中。 比如说该练字的时候,她写着写着,就想拿剪刀来把那宣纸剪成个小花。又或者,写着写着又开始研究笔会不会脱毛,忍不住上手摸,然后手上就沾上了黑乎乎的墨水。 等到一张字帖写完,她的脸就成了花猫了,一双爪子黑乎乎,衣裳也脏兮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用毛笔在自个儿身上写字呢! □□就一边叹气一边服侍她换衣裳,拾夏和沁雨打水来给她擦脸擦手。 不过老先生不管她,她倒觉得这写字跟画画似的,还挺好玩。 可是这么大阵仗,她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来,那一横一竖就跟蚯蚓在纸上爬似的,歪歪扭扭,边上还有她一不留神印上的爪印,或者她发呆出神的时候不小心滴上去的墨滴。 不仅字丑,整张宣纸还被她弄得脏兮兮的。 骆宗哲治学这么多年,教过这么多学生,虽算不上桃李满天下,但也是经验丰富了。林岫安容貌生得清丽可人,皮肤白皙红润,梳着双平髻,身穿月白色交领短袄,下着苍绿色缠枝纹宽底斓综裙,发间还簪着一朵新摘的宝珠茉莉,整个人娇俏清新,不施粉黛,却唇红齿白,叫人瞧着就忍不住心生喜爱之情。 都说字如其人,可这字实在是……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骆宗哲眉头跳了跳。换作是别人,骆宗哲早就开骂了。就这样的资质,旁人都不敢往他面前送! 更何况骆宗哲以往教的可都是如宋谨翊这样的英才,练字这种基本功都是不用说的。就算刚开始写,字写得不好,可是旁边这么多乱糟糟的零碎儿算是怎么回事? 就这种可以直接烧了的废纸,他以往的学生可是看都不敢给他看的! 可是对着这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瞧着他的小姑娘,骆宗哲忍了又忍,最终叹了口气,还是没忍心骂出来。 宋谨翊从开蒙起就跟着骆宗哲读书,从未见过老师这副表情。他好奇地上前一看—— 这竟是面前这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写出来的吗?与其说这是字帖,倒不如说是小猫用沾了墨的肉垫子在宣纸上乱抹了一通,纯是来捣乱的吧! 素来稳重内敛的他也忍不住挑了挑眉,抿住嘴角,好歹没有当场失礼地笑出声来。 “这是你昨日写的?”骆宗哲平复心绪,尽量温和地问。 林岫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是。”她不太确定骆宗哲的态度,但先生瞧着好像不太高兴。 骆宗哲就又叹了口气,问她:“你父亲说,你曾跟着梁老夫子学了三年,难道以前梁老夫子没有教过你练字么?” 林岫安小心地道:“教过的。夫子说,字无百日功,说我现在写得不好没关系,慢慢练就好了。” 她倒是一派天真,说出这话来也不觉得脸红。虽说“字无百日功”,可到现在都几百日了?还是这么鬼画符的…… 瞧她这全然没觉得自己说的有哪里不对的样子,骆宗哲一时有种不知从何教起的无奈。宋谨翊旁观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林岫安余光瞥到他意味不明的微笑,再联系骆宗哲的表情,终于慢半拍地觉出些味儿来,感觉自己遭到了嘲笑。 虽然她平时没少被自家姐姐嘲笑是个小笨蛋,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有一种自己好像出糗了的窘迫感,不由得深深低下头,双颊慢慢涨得通红。 “字写得不好,再练就是。可是这书面……”骆宗哲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书面整洁,乃是基本。你以后一定要改掉这样的坏习惯,写字态度一定要端正,下笔之前要认真斟酌。不必急于临帖,先从描红开始,做到不溢不漏,字迹齐整,否则在我这里是万万过不了关的,明白吗?” 林岫安鸵鸟似的不肯再抬起头来,嘟囔地回道:“学生明白了。” 骆宗哲见她态度还算端正,心情也就好些了,让她回去每日加练二十张描红和十页临帖,下次再来继续讲课。 拾夏和沁雨给她收拾好东西,她就乖乖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又瞥了宋谨翊一眼,他竟然正在看她,眼神里隐含笑意,还在笑话她似的。 吓得她急忙收回视线,止不住羞恼地快步走了。 虽然一句话没说,但林岫安每每想到那一日的情形,就心情不好,总觉得自己丢脸丢大发了。连带的,她可不希望再在骆宗哲那儿再见到宋谨翊。 她知道自己写字丑,可她又不是姐姐,也不是那些秀才、进士,又不用去考试…… 以前奶奶还在的时候都夸她呢,说她能识字就比一般女子强上不少了,不过就是写得不好而已嘛!为什么笑她!真讨厌…… 往事历历在目,从那以后,她每次上骆宗哲的课之前都会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再遇见宋谨翊。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上骆宗哲的课多了,总会碰见的。 这不,今日就不赶巧了…… 第3章 轻波漾 骆宗哲说好了每月初一和十五分别检查一次她的字帖,一来能督促她勤加练习,二来能及时纠正她的错误笔法。 林岫安站在一边,不无忐忑地看骆宗哲翻看自己刚交上去的那一小沓宣纸,余光瞥见宋谨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而后视线也定在那沓宣纸上。 林岫安下意识紧张起来,贝齿轻咬下唇。 骆宗哲翻看时的表情平淡,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一直一言不发,这更让林岫安心里打鼓。 “谨翊,正好你在,也来瞧瞧,岫安的字有没有进步?” 林岫安的眉头一下就微微皱起来——怎么还主动邀请他看啊? 宋谨翊从容答道:“是。”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一下子就比站着的林岫安高出许多。他两步上前,接过宣纸,竟认真地翻看起来。林岫安想伸手阻止,但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胆子为自己抗争。 半晌,宋谨翊淡笑着抬起头,对骆宗哲说:“还是老师教导有方,岫安妹妹的字进步了不少,显见她每日的勤勉练习有了回报。” 这话听起来就叫人舒坦多了。林岫安听得眉头舒展,腰背也不自觉挺直了些。 因为骆宗哲一向十分严格,林岫安不敢像以前那样马虎,而且骆宗哲布置的练字量多了很多,每日她都得花大半天的时间在写字上,不然是万万写不完的,这倒叫她被迫改了临时抱佛脚的坏习惯。母亲杨氏见了,都夸她跟着骆先生,学习长进了不少。 不妄她每日累死累活地奋笔疾书,自个儿有进步,自己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听到宋谨翊的夸奖,更让她多了几分得意,有种令人刮目相看的自豪感。 “……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笔力尚且不足,笔锋也尚显稚嫩,前路遥遥,岫安妹妹还需继续苦练才是。” 这一通先扬后抑,那前头的夸了等于没夸。 林岫安像泄了气的气球,又瘪了下去。 骆宗哲抚着胡须,呵呵笑着调侃:“你谨翊世兄素来眼高于顶,最是严苛不过,竟也有夸人的时候,看来你谨翊世兄是对你网开一面了啊。” 这也叫夸?哪有这么夸人的……林岫安心里犯嘀咕。 反正她觉得自己写得挺好,她现在都很小心的,不会再滴墨点到纸上,母亲都说她进步多了。 可惜,骆先生显然跟她看法不同,虽然也肯定她有一定进步,但还远远不够。科考最重书法,尤其追求庄重正气的馆阁体,而这种字体最讲究端正肃穆,要横平竖直,十分看重书写者的功底。 一手好字不仅能给试卷增色不少,甚至有因为考官十分青睐某份试卷的书法而将略显平庸的文章评为优秀的情况。 所以林岫安这点儿进步,其实根本不够看。骆宗哲说她运笔太不稳,字体毫无骨架可言。 “‘初学之际,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所何附。’此乃书法之要义,你须铭记在心,且要付诸于行。” 什么筋啊骨的,还有肉什么?林岫安压根儿没听懂,但又不敢吱声,只一脸“我一定牢记”的坚毅表情,受教地直点头。 骆宗哲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表情欣慰。 今日会客到现在,骆宗哲已感觉累了,就让福贵送他们出去,自己进内室歇下了。 林岫安与宋谨翊出到院中,林岫安如今还未出阁,不便相送外男,于是福了福身,预备就此告辞。 宋谨翊却叫住了她,林岫安微诧异地抬头,细声问:“世兄还有何事?” 宋谨翊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方才在室内,光线相对昏暗些,现在来到太阳底下才算看清她今日的真颜色。 只见她今日梳着一对双螺髻,腕间戴着一支白玉手镯,衬得那手腕又细又白。上身是水绿色四合如意云纹长袄,下配绛紫色宽斓马面裙,腰间缀着一个绣球花纹缀紫色流苏的香囊,整个人水嫩得像那新开的芙蓉,直叫人挪不开眼。 宋谨翊喉头无声滚动,移开眼不再看她,示意身旁的小厮鲁吉拿东西来。 林岫安眨巴着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他递过一本大册子来,封面上写着《古名姬帖》,正是卫夫人所书的簪花小楷名帖,另外还有一本卫夫人所著的《笔阵图》,其中详细阐述了卫夫人的书法理论。 宋谨翊道:“馆阁体太过厚重,女子臂力有限,练起来难免吃力。不若改练簪花小楷,既美观,也更适合你些。” 林岫安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小声道谢,心下陡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 “可是,先生让我练的不是这个……”她嗫嚅着辩道。 “我会和先生说的,你放心去练。”他淡然道,说得叫人十分安心。 她点头说哦,“那,那我先告辞了,世兄慢走。” 宋谨翊目送倩影远去,一旁小厮鲁吉眼瞅这情形,试探地问:“少爷,您下个月还来吗?下次您若还要出来,白先生会不会生气啊?” 宋谨翊眼皮子都不抬,淡定不改道:“他生哪门子气?愿赌服输,他还想耍赖不成。” 国子监现任祭酒白克仁先生,学问高,棋艺差,最近却不知怎的异常痴迷起下棋来,非要把自己练成个围棋高手不可。但无论和宋谨翊怎么下,都是个输。 国子监虽有月假,但其实按例是不许学生随意外出的。宋谨翊拿这个和白克仁打赌,十分好用,故而每个月能来去自如。 鲁吉忙连声称是,又道:“二少爷方才又遣人过来催您回府一趟,您看要不要……” 宋谨翊微蹙起眉头,道:“又是他那个外室的事?” 二少爷宋谨晨,是他同父异母的庶兄,其生母王姨娘早年病逝,一直养在嫡母张氏身边,和宋谨翊相伴长大。 但宋谨晨其人,花心风流,没个定性,没少挨父亲责骂。至今二十有三了,勉强考得个秀才。前年家中张罗着给他娶了妻,指望他就算考不得功名,好歹收心好生过日子。 然而宋谨晨依旧荒唐,正妻唐氏懦弱,管不住他,任他终日流连勾栏不说,现在还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如今被父亲宋兴涛发现了,要家法伺候,宋谨晨今日已经几次遣人来求他去“救火”,他懒得理会。 “不必理他,自己种下了什么因,就该吃什么样的果,也该让他长长教训了。” 鲁吉称是。 第4章 说媒 今日是冬至,天儿黑得早了,温裕侯府的正房内,众人吃过饺子,正坐着饮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老温裕侯马上就要满七十了,古稀之年依旧精神矍铄,现在坐在太师椅上抱着小孙子林庚嵘,笑得眉眼弯弯。 林岫安站在一边拿了一只拨浪鼓,也在逗小弟弟。林庚嵘今日被母亲打扮得格外喜庆可爱,穿着大红色松鼠纹对襟袄,头戴虎头帽,一张白嫩小脸粉妆玉琢,被爷爷抱在怀里,望着姐姐手里的拨浪鼓咯咯咯地笑。 下首坐着温裕侯林振悟与夫人杨氏,杨氏面前站着一个身穿墨绿长袄、打扮颇为体面的仆妇。 那仆妇正笑容满面地恭声道:“……昨儿已经让太医来瞧过了,我们世子夫人确实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不会有假的。郑国公夫人一听这消息,喜笑颜开,当场就打赏了连英堂所有下人每人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呢!奴婢们倒是跟着沾了不少光呢!” 这仆妇是温裕侯府大小姐林岫仪的陪嫁妈妈,刘胜家的,她与丈夫刘胜从前都是杨氏身边最得力的下人。今日回温裕侯府是特意来报喜的。 林振悟与杨氏都面露喜色,杨氏甚至眼中微微带泪,迭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她掩面拭泪,对林振悟说:“当年生仪姐儿的时候,我是早产,故仪姐儿一直身子弱,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她如珠似宝地养大。她与世子成婚之后一直不得消息,你可不知道,我这心里的石头就落不下去。” 林岫仪十六岁嫁给江煜,却三年都一点儿动静没有。郑国公夫人看在温裕侯府的面子上,一直不太好意思提纳妾的事,虽然原先江煜房中已有了两个通房,抬姨娘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可江煜与林岫仪成婚之后,两人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竟是恩爱得插不进第三个人。 郑国公夫人暗示过好几次,都被江煜干脆利落地拒绝,说他们不过新婚,子嗣不必急于一时,过些时日总会有的。 郑国公夫人却等不及,又因为林岫仪体弱,总是怀疑她不能受孕。 丈夫虽然一心忠贞,可身为儿媳的林岫仪却不能一味躲在丈夫身后。她又一向蕙质兰心,怎么可能不懂婆婆的意思。于是她主动提出将江煜原先房中的那两个通房都抬为姨娘,还主动劝丈夫在自己身子不方便的时候就去姨娘房里。 郑国公夫人见她如此懂事,原先的不满也就消弭了。 江煜心疼妻子,还是咬死了不同意。郑国公夫人见状,板着脸教训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断不可任性行事。 江煜却握着林岫仪的手说:“咱们原就说好了,只有我们两个,不要别人。我既承诺与你,就不会食言。媛儿,你信我。” 媛儿是林岫仪的乳名,取“元”的谐音,有长女之意。 江煜现任羽林军指挥佥事,虽是武将,却自小文武双修,人又生得高大俊逸,否则又怎能赢得京城三大才女之一的林岫仪的芳心呢? 他是个倔性子,认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于是就这么和母亲杠上了。 母子两个正僵得不行,郑国公夫人就去和丈夫哭诉,闹得郑国公都看不下去了,正欲出面调停,谁知林岫仪那边竟传来了喜讯。 一切死结自然解开,郑国公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刘胜家的道:“夫人宽心,咱们世子夫人在国公府不知多受婆家宠爱呢!国公夫人心疼我们世子夫人刚刚有孕,孕吐得厉害,特意免了世子夫人的晨昏定省,要世子夫人安心养胎,那珍稀药材也是流水儿样地送进连英堂,更不消说各色点心瓜果,但凡是世子夫人想吃的,那是应有尽有,绝无怠慢!” “……我们世子爷最是疼惜世子夫人,特令小厨房上十二个时辰都要有人,世子夫人每日服用的汤药、吃食,世子都要亲自一一过目才放心呐!” 既然林岫仪已经有孕,郑国公夫人便不再提纳妾的事了。杨氏听得连连点头,舒心地笑了,林振悟安慰地握住妻子的手。 林岫安高兴地凑过来,脆声道:“这么说,我马上就要当小姨了?” 杨氏笑道:“是啊。” 林岫安便对老温裕侯说:“爷爷,您就要当太爷爷了呢!明年的这个时候,姐姐就能带着重孙来看您了!” 一番话说得老温裕侯也眉开眼笑,指着林岫安道:“就你这丫头调皮!” 林岫安爱娇地皱皱鼻头,逗着老温裕侯怀里的嵘哥儿,说着:“嵘哥儿高不高兴呀?高不高兴呀?” 嵘哥儿当然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只咯咯笑着去抓姐姐手里的拨浪鼓。 老温裕侯略抱了抱就累了,把嵘哥儿交给乳母,对林振悟道:“既然仪姐儿有了身孕,寿宴那一日就不必过来了,让她在府里养胎才是正经。” 本月二十三是老温裕侯的七十大寿,四方宾客都要来贺,届时温裕侯府必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上个月,杨氏就已经开始张罗寿宴的一应事宜了。 林振悟恭声道:“是,儿子明白。” 因为寿宴在即,温裕侯府样样事宜都离不开杨氏拿主意,所以她不能立刻去郑国公府探望刚刚有孕的女儿,只能去库房清点出许多珍稀药材与补品,还有一些日常用品交给刘胜家的带去郑国公府。又另外指派了身边另一个得力的妈妈去照顾女儿安胎。 “等寿宴完了我便去,这些日子你们要多上心,千万别让她吃了伤胎的东西,更别磕着碰着。但是也别总在屋里躺着,天气好的时候就扶她出去走走,于身子有益……” 杨氏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刘胜家的一一答应。 没过几日便到了老温裕侯七十大寿这一天,京城所有的勋贵与官宦人家都来登门道贺。因是整寿,自然办得格外隆重。 老温裕侯早年征战沙场,战功赫赫,更是在随先帝御驾亲征时救下了先帝的性命,颇得先帝器重,地位超然。因此,此次寿辰,宫里的太后都特地派人送来寿礼,今上也派了身边的大太监来贺寿。 温裕侯府早就在正房后面的浅月湖边搭了新的戏台,并修了水榭。林振悟请宫里来的人去水榭听戏喝茶,杨氏则在另一边的小花园里招待女眷们打叶子牌。 小花园里新搭的花棚种有许多花种,月季、牡丹、茉莉……应有尽有。 “这大冬天的还能看到开得这样好的玉楼春,真是少见!”南常伯夫人顾氏不会打叶子牌,又不愿坐着喝茶,就乐意拉着礼部尚书夫人、云平侯夫人一起在花园里闲逛,杨氏在一旁作陪。 南常伯家本已是落魄的三流贵族,然而南常伯的胞妹却一朝被选为当今皇上的继后,生下六皇子赵恺,后封为太子,于是南常伯府一跃进入一等勋贵人家之列,连带着南常伯夫人出门腰杆子都直了不少。 杨氏笑着说:“瞧着是好看,平日里养护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只是现在能供大家赏玩,也算我没白费苦心了。” 南常伯夫人道:“你啊,养花用心,养女儿更是用心。谁见了郑国公世子夫人不赞一句才华横溢,不输男儿?我们家凡姐儿能及得上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南常伯夫人的长女许净凡比林岫安大一岁,去年在中秋宫宴上一展诗才,得皇上亲口称赞“才比谢道韫”,名声大噪。京中早有消息称,许皇后有意让太子娶自己这个内侄女当太子妃,不过现在也只是谣传。 林岫仪虽与许净凡、河南巡抚骆宗覃之女骆尹苒并称京城三大才女,却根本比不上许净凡得御口称赞的风光,而且那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人选,更不敢比了。 杨氏便道:“我们仪姐儿不过是会背两首诗、多识得几个字罢了,哪比得上你们家凡姐儿得皇上金口玉言的夸赞啊?那才是实打实的才高八斗呢!” 南常伯夫人说那话就是想听这样的回应,因此心里极是舒坦,邀着杨氏的手肘道:“瞧你这嘴,说出来的话就是中听!怪不得你们家侯爷到现在也不纳妾,老夫老妻了,还能生个大胖小子!” 同行的几个贵妇人都嗤嗤地笑起来。 杨氏听得老脸一红,忙啐她。 南常伯夫人不以为意,咯咯笑了一会儿,又道:“如今你们家仪姐儿有了身孕,在婆家地位也稳固了,你这心也能放到肚子里了。只是,安姐儿也到了年龄,你就没什么打算?” 杨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动声色道:“安姐儿啊,不像她姐姐,到现在还是个孩子似的,她父亲舍不得,还想再留她两年。” 南常伯夫人道:“这姑娘家在娘家的时候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如珠似玉地呵护着。不过等到嫁了人,自然也就成熟了。更何况,你们安姐儿生得那个讨喜的模样儿,谁见了不想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宠着呢?” 杨氏笑笑,没接话。 南常伯夫人是个直肠子,没耐心跟她打太极,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便直截了当说:“我娘家侄子伏春刚及冠,今年秋闱新中了举人,马上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人才品貌都是没得说的,他父母正想给他说门亲事。那上赶着想嫁他的姑娘真是让人挑花了眼!可他眼光高,都瞧不上。不过我看你们家安姐儿和我那侄子倒是正合适!” 第5章 提问 而此时,林岫安并不知道有人给自己说亲了,她正在头疼地招待客人。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京城三大才女之一的骆尹苒,同时也是林岫安的老师骆宗哲的亲侄女。 骆尹苒今年十七了,至今还未定亲。她梳着燕尾髻,发间簪着牡丹珠花,穿淡粉色宝相花纹短袄,下配黛色织金锦月华裙,腕间戴着缠丝银手镯,纤纤玉指染了蔻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相较而言,穿着雪青色缠枝纹缎袄与墨绿宽斓马面裙的林岫安就显得寡淡许多,好像骆尹苒才是今日盛装打扮迎接宾客的温裕侯府小姐。 不过林岫安并不在意穿着打扮,她现在正尽力维持开心热情的表情,因为骆尹苒热络地挽着她的手臂,说着:“……别看我爷爷扬言与我二叔叔断绝父子关系,其实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奶奶偷偷往你们府里送了那么多次东西,爷爷明明知道,却假作不知,放任其行。喏,这不又借着来送礼的由头,让我带了一盒宫里赏赐的点心来,是我二叔叔最爱吃的。” 骆尹苒说着抬头四处张望,在寻找着什么,嘴里继续道:“我二叔叔住在哪里呀?好妹妹,你快带我去呀!” 骆尹苒说起来是林岫仪的闺中好友,毕竟她二人志趣相投,互相欣赏。所以骆尹苒以前常来府上,与林岫仪共论琴棋书画。 林岫安真是不想这么大喜的日子送上门去“自讨苦吃”,毕竟没有哪个学业不佳的差生是喜欢往老师跟前儿凑的。可是她又嘴笨,不知道如何拒绝,瞅着骆尹苒一副急切的模样,她作为主人家怎么好拒绝客人的意思呢? 于是只能老老实实认栽,她指了指左边的回廊,道:“往那边一直走就能到清雅居了。” 骆尹苒喜笑颜开,“清雅居,这名字不错,很是合我二叔叔的性子呢!真是劳烦你们府上这样费心地照顾他。” 林岫安干巴巴地回道:“不客气。” 骆尹苒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没有注意到林岫安的情绪,拉着她往清雅居走去。 骆宗哲见到自家侄女时似乎并不惊讶,好像知道她今天会来,笑意盈盈地招呼骆尹苒和林岫安来吃点心。 骆尹苒拈起一块豌豆黄,一双妙目往屋子里四处东瞄西瞧,一边言不由衷地问骆宗哲:“二叔叔,您在这里过得好不好呀?……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奶奶说都给您送来……爷爷现在已经没有再生您的气了,您预备什么时候回家?……” 骆宗哲瞧了半天,忽而嗤地笑起来,骆尹苒一愣,“二叔叔,您笑什么?” 骆宗哲轻轻咳了咳,继而笑着戳穿她:“别找了,卓彦不在我这儿。” 卓彦是宋谨翊的表字。 骆尹苒啊一声,唰地站起身:“他不在您这儿?不是说他今日和宋伯父一块儿来侯府贺寿了吗?” 骆宗哲笑着又咳两声,说:“你倒是消息灵通,是伯壬告诉你的吧?” 伯壬是骆尹苒的哥哥骆文熙的表字,骆文熙与宋谨翊是挚友,也是在国子监的同窗。 骆尹苒蹙起蛾眉,“难不成……哥哥又耍我?” 骆宗哲看她这痴样,无奈地摇头,道:“你啊……罢了,伯壬没有骗你,他们刚刚从我这儿出去往浅月湖水榭那边去了,应该还未走远……” 他的话音还未落,骆尹苒已经拉着一脸懵的林岫安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骆宗哲在后头瞧着,再次无奈地摇头。 她们转过两条长廊便追上了正一边缓步往前走一边闲聊的宋谨翊和骆文熙。 骆文熙与宋谨翊个头一般高,容貌俊美,笑容比宋谨翊多,笑得也比他灿烂,瞧着更亲和些,不像宋谨翊高岭之花般冷傲孤高,不假辞色。 “哥哥,你们在聊什么呢?”骆尹苒远远地便出声叫住二人,笑容嫣然地快步上前去。 宋谨翊与骆文熙的谈话被迫中断,回首望向她。宋谨翊在看到骆尹苒身后的那道熟悉的纤细身影,眉头微诧地扬了扬,又不动声色地恢复常态。 骆文熙笑看着妹妹:“可以啊,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快。” 骆尹苒一扬下颚,神情娇纵,“凭我的睿智,哥哥你休想蒙到我!二叔叔可是站在我这边的!” 骆文熙一脸拿她没办法的宠溺,又看到林岫安,眼眸一亮,问道:“这位小姐是……” 骆尹苒哦一声,忙介绍道:“这位是温裕侯府的二小姐,林家妹妹,岫安。” 又对林岫安说:“安妹妹,这位是我兄长,这位是宋家三公子宋卓彦。唔,说起来你与卓彦还是同门呢!都是我二叔叔的学生呀!” 骆尹苒一副与宋谨翊十分相熟的模样。她和宋谨翊同岁,甚至还比宋谨翊大了两个月,所以总是直呼他的表字。 倒是宋谨翊没有给她什么回应。 林岫安感到宋谨翊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精神不由得紧绷起来,莫名感觉好紧张,还有点儿尴尬,好想找借口溜掉。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可是她脑子卡壳,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才好。 她僵硬地上前见礼,就当自己和宋谨翊也是第一次见面。 宋谨翊也没多说什么,淡淡回礼。 骆尹苒又兴致勃勃地问:“卓彦,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也和我说说呀。” 她一双美目亮晶晶地盯着宋谨翊,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热烈。骆文熙见自家妹妹又是这么不知矜持,不禁扶额叹气。 “我们刚刚在聊昨晚的赛诗会。”宋谨翊淡淡道。 诗?那骆尹苒兴致更高了,高兴地说:“你们学堂里还有赛诗会呐?这么有意思……卓彦,我还不知道你最喜欢谁的诗呢,是大李杜?还是小李杜?还是元白?” 宋谨翊依旧不怎么热络,“没有最喜欢的。” 啊……骆尹苒梗住,一时不知怎么往下接话了。 “新松恨不高百尺,恶竹应须斩万竿。”骆文熙忽然出声,打破了僵硬的沉默。 在骆尹苒疑惑的眼神中,他莞尔一笑,道:“昨夜我们赛诗会玩七言律诗接龙,卓彦接了这一句。” 骆尹苒其实不喜欢杜甫这种沉郁顿挫的风格,她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又长在太平盛世,从未体会过任何人间疾苦,更欣赏的是“诗仙”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万丈与浪漫情怀,对杜甫那些沉重悲情的呼号实在不感兴趣。 但这是宋谨翊说出的句子,她怎么可能说自己不喜欢。 “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新松恨不高百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她熟练地接上了上一联,而后道,“不亏是要为官为民的人,如此忧国忧民、心系百姓,卓彦你果然志向高远,非同凡响!” 这谄媚得过于刻意了,可见她一片炽热真心。她放下了自己身为一介才女的骄傲,卑微地用尽浑身解数讨好。骆文熙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宋谨翊却是漫不经心,“你喜欢杜甫?” 宋谨翊罕见的回应让骆尹苒顿时精神一振。她当然不喜欢,但是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说自己不喜欢!骆尹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对杜甫的敬佩和喜爱,还有对他诗句中沉重感情的深刻感悟,差点儿就开始从头背杜甫作品全集了…… 宋谨翊却突然打断她,没头没尾地问:“岫安世妹喜欢哪位大家的诗?” 正听骆尹苒的长篇大论听得昏昏欲睡的林岫安突然被点名,吓了一大跳,“啊?” 骆尹苒与骆文熙也对宋谨翊突然的发问反应不及,目露困惑。 林岫安下意识抬头看向宋谨翊,只见他眼眸乌黑深邃,难辨喜怒地看着她,林岫安脑子便“咔”地一下——又卡壳了。 “喜,喜欢什么?”她一脸懵,无意识地口吃。 见她又露出这小傻子的呆样儿,宋谨翊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破天荒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骆世妹说她喜欢杜甫,我很好奇岫安世妹你有没有喜欢的诗人?或者最喜欢的一首诗?” 第6章 俗念难觉察 林岫安脑中一片茫然,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大概,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她支吾着,试图学宋谨翊那样蒙混过关。 诗人?她怎么知道前朝有哪些诗人,当代又有哪些诗人?又何谈最喜欢哪一位、哪一首呢? 她至今也才学完了《三字经》、《千字文》,骆宗哲刚刚给她讲完《论语》前三篇,何时读过什么诗啊? 就算那些诗里的字她都认得,连起来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呀! 骆尹苒说:“仪姐姐从前就常常吟诵王摩诘和苏东坡的诗词。仪姐姐是随性洒脱的性子,还赠予我一本《王右丞集》呢!想来安妹妹自小耳濡目染,也听过不少吧?” 其实骆尹苒来温裕侯府也没几次,来了也只与林岫仪谈诗论画,不曾了解林岫安其实和姐姐完全不同。她理所应当地以为林岫安就算比不上林岫仪优秀,但作为亲妹妹应该也不会差。 林岫安闻言,止不住地心虚,低头嗫嚅道:“唔,其实,也没怎么听说过……” 心下却在想:苏东坡这个名字她好像听过,可王摩诘是谁?姐姐有念叨过这个名字吗? 摩诘,听名字像是个寺庙里修行的和尚……哎呀呀,和尚也写诗的吗?可是和尚平时不是需要念经的嘛…… 林岫安自顾胡思乱想,骆尹苒却奇道:“没听说过?” 骆尹苒觉得甚是难以置信——林岫仪博览群书,出口成章,才学是她父亲与二叔叔都十分认可的,赞誉不绝。可是怎么林岫仪的亲妹妹却似乎不学无术呢? 林岫安被骆尹苒的表情弄得很难堪,双颊不由涨红起来,鼓起腮帮子试图为自己争辩:“先生还没教我诗词,但是有每日让我背诵一篇《论语》,还要写二十张描红和十张临帖呢!我要写三个时辰才能写完……” 她奋力为自己塑造起“虽然无知,但有在勤奋学习”的良好形象。 宋谨翊再也忍不住,偏过脸,嘴角无声大大地弯起来。 骆尹苒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被林岫安稚气笨拙的辩解逗笑了。骆文熙也忍俊不禁。 他们这一笑,林岫安的脸更红了。 正在她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府中一个小厮小跑而来,说拜寿的时辰快到了,请他们移步津远山房。 津远山房在侯府东北角,是老侯爷独居之所,也是今日拜寿的地方。 林岫安松了一口气,连忙抛开诗词的话题,引着他们三人往津远山房而去。 一直到寿宴结束,宾客尽散,拾夏和沁雨服侍她沐浴更衣过后,她躺在床上望着茜草色床帐顶发呆半晌,才突然回过味儿来—— 白天那会儿那个宋谨翊是不是故意找她的茬,是不是故意问她喜欢什么诗,好看她出糗的啊? 林岫安醍醐灌顶,突然想明白了。她愤愤然皱起鼻头,觉得自己绝没有冤枉人,事实应该就是如此! 宋谨翊与她早已见过好几次,还旁听过骆先生给她上课,看过她的作业,自然知道她的水平,却还要问她那样的问题,分明是有意而为之! 林岫安义愤填膺,虽然身体疲累却睡意全无。 这人实在可恶,他自己学问好,什么都知道,却毫无仁善之心,故意引她出糗让人笑话她,以此取乐! 亏她之前还因为他赠她《古名姬帖》而心怀感激,自我反省先前是否恶意猜测他人,不该误会宋谨翊是在笑话她写字丑。实际上他还是十分良善的,且有同门情谊,对她十分照顾。她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对,不对…… 林岫安越想越摇头,表情很是严峻。宋谨翊在她心目中刚刚有所好转的印象顿时又败坏了下去。 思虑半晌,她打定主意以后对宋谨翊也不顾念同门情谊,对面只当不识,能不与他讲话就不同他讲话!这人虽有一副绝佳皮囊,却总是不可捉摸,诡计多端,不知道他憋什么坏水呢!太恶劣! 她还是小心为上,才不要再上他的当呢! 然而,刚刚下定决心的林岫安却没料到自己第二天就对自己“食言”了。 她眨巴眨巴眼,看着面前宋谨翊递过来的一本厚厚的《诗经》,呆住。 “拿着啊。”宋谨翊见她傻愣着迟迟不接,便出声道。 “哦。”林岫安下意识照做,却抬头不解地问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圣人曰:不学诗,无以言。要学诗,自然要从《诗经》学起。”宋谨翊从容不迫道,“这是我早年所用之书,近几日我又在上面做了许多注解,供你学习背诵之用,再合适不过。” “哦。”林岫安懵懂地点点头。 宋谨翊低眼望着她乌黑亮丽的发顶,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忍住了上手揉一揉的冲动,轻咳一声,撇开眼,道:“你每日只读一首即可,熟读成诵,还有任何不解的,下次见面直管问我便是。” 林岫安刚准备继续点头,猛然察觉哪里不太对。 哎?她什么时候说要学诗来着? 第7章 不满意 但是宋谨翊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说完就走了,留下林岫安在原地捧着手里砖头厚的大书,一脸苦大仇深。 无缘无故又多了一项任务,林岫安难过得当日晚饭都没吃几口,撅着小嘴一粒一粒数碗里的米,心事重重。 在她看来,宋谨翊作为骆宗哲的得意门生,那必然和骆宗哲是一边的。他要她念《诗经》,说不定还是骆先生同意的呢,她又怎么敢反抗? 唉,光是一本《论语》她就已经学得磕磕巴巴了,骆先生又异常严格,背错一个字都要罚抄。现在又来一本《诗经》……林岫安深觉自己前途黯淡,“生死难料”。 林岫安正苦哈哈地预备开始背书,母亲杨氏却突然说她已经和骆先生说了,明天放她的假,允她一道去郑国公府探望刚刚有孕的姐姐林岫仪。 林岫安顿时“起死回生”,第二天见到林岫仪时便开心得不得了,小蝴蝶一般向林岫仪扑过去,吓得抱着嵘哥儿的杨氏忙斥她。 “你姐姐正怀着身孕呢!你个疯丫头,当心伤着姐姐!” 林岫安被训了也不觉委屈,只是嘿嘿傻笑。 不用写作业,还能出府来玩儿,还能看见很久未见的姐姐,她可太快乐了! 林岫仪今日绾了堕马髻,穿着藕色潞绸宝杵纹对襟袄,秋香色石榴纹马面裙,戴嵌白玉蝶恋花形金钗与红珊瑚耳坠,手腕上是一对羊脂玉手镯,已是贵妇人的打扮,较未出嫁时多了几分稳重成熟。她身边簇拥着一众丫鬟婆子,郑国公世子夫人的派头很足。 久违地见到母亲与妹妹,饶是素来淡定的林岫仪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快步上前抱住了母亲。 “女儿不孝,本该在爷爷寿宴时回家探望爷爷,还有父亲母亲,现在却反倒要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来看我。” 嵘哥儿还不满周岁,离不开杨氏,所以便带着一块儿过来了。正好,林岫仪也自嵘哥儿洗三礼之后再未见过嵘哥儿了。 “长大了不少呢!”林岫仪接过嵘哥儿抱在怀里,嵘哥儿睁着黑葡萄似的圆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嘴里还在吐着泡泡,身上一股奶香味儿,可爱得不得了。 她月份还轻,杨氏万万不敢让她多抱,忙让乳娘把嵘哥儿接过去。 “嵘哥儿现在越来越沉手了,你可抱不住。” 林岫仪笑得无奈,“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您啊,就和江煜一样,总是大惊小怪。” “姑爷心疼你,宠着你,你还不知福呢!”杨氏嗔她,要她赶紧进屋坐着,不要在风口久站。 林岫仪身量纤瘦,从前在家里最是畏寒多病。杨氏见这连英堂地龙烧得极旺,屋里还又烧了两个火盆,真真是温暖如春,林岫仪也是红光满面,丝毫不见孕妇的憔悴与苍白,她便知女婿把女儿照顾得极好,夫妻和睦相爱。 杨氏看得直点头,满怀欣慰。 林岫安则搂着林岫仪的手肘撒娇,“……念书可太难了!若是姐姐能帮帮我就好了,你写的字骆先生肯定一万个满意,哪像我,三天两头就要被罚,写得我手都痛了,还起了好厚的茧子,你看你看,就这儿……” 她把手指凑近了给林岫仪看,林岫仪便笑道:“可见你以前多偷懒,我早就让你好好练字看书,你啊,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有骆先生教训你,看你还能滥竽充数不能!” 林岫安直扁嘴,林岫仪伸出玉指戳了戳她的额头,“懒丫头!父亲母亲请先生教你,就是要你多识字,知书达礼,不然以后嫁了人去府里主持中馈,你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当心被下头的仆妇欺负,有的是你哭鼻子的时候!” 林岫安红着脸反驳:“我才不嫁人呢!哪里会有人欺负我?我现在认识好多字,还会背《论语》了呢!” 林岫仪逗她说不信,要她背一篇来听听,林岫安顿时郁闷得不行——怎么绕了半天,还是要背书啊?这到底何时是个头? …… 晚间回到侯府,睡前,杨氏和林振悟夫妻俩坐在床头说话,讲起今日在郑国公府的情形,夫妻俩都十分欣慰大女儿婚姻幸福。说着说着,话题便转到了二女儿身上。 “南常伯夫人那边虽然我找借口暂时搪塞了过去,但想来她不会善罢甘休。”杨氏无奈地说。 林振悟冷哼道:“他们顾家那小子我虽然没见过,但只是个举人就想来娶我的女儿,未免想得也太便宜了。” 杨氏也很赞同,最重要的是她不喜南常伯夫人那志在必得的轻狂样,好像笃定了他们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纵然南常伯是国舅爷,他们温裕侯府又何须上赶着巴结他们家呢? “更何况,那顾伟松瞒着正妻在外头养瘦马的事,满京城谁不知道?”顾伟松就是南常伯夫人的兄长,也就是那举人顾伏春的父亲,只是个正六品的太仆寺丞。 顾伟松养瘦马这事之前闹得不小,杨氏当然也知道。顾伟松的正妻十分彪悍善妒,顾伟松惧内,却又不老实,偷偷在京郊置了个宅子把那瘦马安置在里面,后来那瘦马还有了身孕。 谁知顾伟松的正妻还是得知了消息,带着人风风火火地杀上门去,一碗红花灌下去,那瘦马身子本就瘦弱,直接一尸两命。 虽然只是个区区瘦马,但闹出了人命就不是小事,顾伟松气得闹着要休妻,但他那正妻却比他更刚,骂他在外面养小贱人,凭什么敢休了她? 这事最后不了了之,但顾家的名声就不太好了。林振悟怎么可能愿意把他从小宠到大的小闺女嫁到那种人家去呢? 杨氏默然半晌,突然想起什么,对林振悟道:“侯爷,您觉得……宋家怎么样?” 林振悟心中一动,道:“你是说卓彦?” 杨氏点头。 最近宋谨翊时有拜访,她瞧得多了,倒也起了心思。 少年俊秀,风姿琳琅,且稳重温和,彬彬有礼,怕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出色的了。 林振悟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不好。” 杨氏不解。 林振悟便解释道:“宋家乃大家族,宋家八房可不比我们府上,树大根深,盘根错节,错综复杂,很不简单。” 他叹气道:“卓彦那孩子确实不错,人才品貌都是没得挑剔的,心思又很是细腻周到。只是他身为宋家长房嫡子,嫚嫚如果嫁给他,就是未来宋家的主母。” 嫚嫚是林岫安的乳名。 “嫚嫚的性子温吞,天真烂漫,又是我们宠着长大的。若是媛儿,我倒是不担心了,可是嫚嫚那孩子,如何能胜任一大家族的主母之位呢?” 这么说来确实有理,杨氏默然点头赞同。 这时,东厢房似乎响起了一阵动静,杨氏扬声问是怎么了。 丫鬟回道:“是小少爷醒了,吃了奶还不肯睡。” 林振悟见杨氏立刻便起身披衣要过去看,忙摁住妻子,对外面说:“把小少爷抱进来吧,今天晚上让他跟着我们睡。” 丫鬟回答:“是。” 第8章 孽障 另一边,在八木胡同的宋家长房内院却是一片鸡飞狗跳。 快过春节了,数九的寒天里,宋谨晨被两个家丁摁着趴在院中的长凳上,另有两个家丁手持八尺多长、三寸厚的竹板子站在他身两侧,高高举起木板就要打下去。 板子还没打下去,宋谨晨顾不上觉得冷,声嘶力竭地哇哇大叫:“要打死人啦!要死人啦!爹,爹!别打我,我知道错了!娘,娘救我!哇呀!” 宋谨晨的妻子唐氏由丫鬟搀着在一旁,看丈夫即将被行家法,手里紧攥着手帕掩面,眼里蓄着泪,整个人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 张氏站在正厅前,面有不忍,转身回到正厅里对正端起茶盏缓缓喝茶的宋兴涛道:“老爷,晨儿他好歹也是娶了媳妇的人,就算是犯了错,训他一通,让他知错改了也就是了,何必闹到这步田地呢?” “啪——啪——”院子里传来板子打在衣料上的响声,宋谨晨的哭嚎变得更凄惨了。 若说他之前惨叫是为了乞怜,那现在的哭嚎就是因为实打实的痛了。 宋兴涛眼皮都不抬,丝毫不曾心软,冷笑:“哼,他能知错?不过是搪塞之词罢了,等你心软了,一扭脸,他又开始无法无天!” 宋兴涛越说越生气,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脸上难掩怒容。 他年近不惑,虽唇边续起了浓黑的胡髭,使他看起来威严有加,却依然不难看出他面容英俊,不显衰老。那胡髭就是他为了掩盖过于显年轻的脸而刻意续起来的。 张氏满脸为难,还想劝说,外头突然又响起一阵嘈杂,是下人们迭声在喊:“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张氏忙快步出去,只见唐氏已然晕倒在仆妇怀中,脸色苍白如纸。张氏大惊失色,连忙命下人们把唐氏扶回卧房去,再遣人去请郎中。 “老爷,晨儿媳妇已经晕过去了,您让他们莫要再打了,要罚您换个法子罚也成啊,便是关禁闭、跪祠堂都成啊!就这么把人押在院里打,可吓着晨儿媳妇了呀!” 宋兴涛无动于衷地冷硬道:“关禁闭,跪祠堂,这些他哪样没受过?改了吗?!上次我要打他,你非要拦我,你看见你拦着我罚他的后果了吗?我看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寻常惩罚手段,他已经是无所谓了!不许你再惯着他,不来狠的,他就不长教训,不知道怎么做人!” 说着,他还不解恨地扬声喝道:“不许停!给我接着打!” 宋兴涛会如此愤怒,还是因为宋谨晨养外室惹出来的事。 宋谨晨养的那外室本是出身昌平县市集的小商户家的女子,名唤吴莲娘。那吴莲娘生得腰细臀圆,妖娆撩人,据说原先在家里就是个风骚勾人的浪货,和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儿都有首尾,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不断。 宋谨晨最好这一口。那日他与几个狐朋狗友去昌平新开的一家妓院寻乐子,头一次见到站在街边娇声与人打情骂俏的吴莲娘。 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滚到床上去了。 那吴莲娘惯会伺候男人的,床上功夫极高,把那宋谨晨伺候得,巴不得死在她身上,再也离不得。 吴莲娘知道他是八木胡同宋家的二少爷,本就有心攀附,山盟海誓的情话不要钱似的往宋谨晨耳朵里倒。 宋谨晨原本还惧怕父亲与宋家家规,不敢养外室,可架不住熏心,精虫上脑,他脑子一热,就答应给吴莲娘置一处宅子。置办宅子的钱是他挪用的公中银子。唐氏不知他□□么大一笔银子是要去做什么,开口一问就被宋谨晨吼了回去。 唐氏胆子小,又怕公公婆婆责她管不住相公去外面鬼混,只好拿了自己的嫁妆填补亏空。 那吴莲娘并非家中独生女,她还有一个大她五岁的亲哥哥吴勇。那吴勇是个混账荒唐的地皮无赖,整日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最爱喝酒,而且脾气暴躁,酷爱吹嘘。他一喝了酒,满嘴都是大话,一个气儿不顺就要和人大打出手。 他知道吴莲娘搭上了宋家二少爷,不仅三番两次来找吴莲娘要银子花,还在外头直接以宋家二少爷的大舅哥自居,到处吹嘘,还想凭着这个身份赖账。 那日他又在一处酒馆喝得醉醺醺的,站起身就要走。酒家管他要酒钱,他大吼一声:“你知道老子是什么人嘛,你就敢跟老子要酒钱?你他妈的个瞎了眼的狗东西……” 一边大骂,一边顺手抡起一边的木凳子就朝那酒家脑袋上砸了下去。那酒家防备不及,被砸晕了过去,但喝醉了的吴勇根本不知分寸,蛮牛似的挣开上前来拦他的人,又朝那酒家头上连砸了好几下,彻底砸死了人。 这下就出大事了。那酒家的亲友请人写了联名状,将吴勇直接告到了顺天府。 这事其实本来与宋谨晨无关,更与宋家无关,可是那告状的人把宋谨晨的名字写进去了,这就把宋家也牵扯了进去。 “我现在在这个位子上,多少人盯着我的错处,盯着宋家的错处!是我无能,子不教,父之过。因为疏于对他的管教,让他在外头惹出这样的麻烦来,败坏了我的名声,更败坏我宋家的百年清誉,给有心人授以把柄!” 宋兴涛胸脯剧烈起伏,气得咳嗽起来。张氏面有愧色,垂首哽咽道:“老爷,都是妾身的过错,妾身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把晨儿惯坏了。你且消消气,切莫气坏了身子……” 宋兴涛一摆手,不耐烦道:“行了,你一向心软,我是知道的。要你当严母,是为难你。你也不必在那儿哭哭啼啼的!现在哭又有什么用?” 外院的管事宋保楼这时进来,禀道老太太从三房那边派人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谨晨嚷得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老太太,这便是宋谨晨鬼哭狼嚎想要达到的目的。 宋兴涛冷笑,终是让外头的人住了手,不必再打了。张氏见状,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叫来丫鬟给宋谨晨送去伤药。 宋兴涛站起身,神情狠厉地对张氏道:“我告诉你不许再管他,残废了也不许管!最好让他从此出不了这个门!否则,再有下次,我便打死他,也好落个干净!” 张氏心底一颤,抖着声音低低地回答:“妾身,妾身知道了。” 宋兴涛冷着脸不再看她,迈步出正厅,叮嘱候在门边的宋保楼:“等三少爷回来,让他直接去书房见我。” 宋保楼躬身答:“是。” 第9章 蓦然见星辰 外院书房内烧着地龙,宋兴涛换了一件黯色杭绸直裰,坐于书房桌案之后,手里是一封信。他默默读完,眉头微微皱起,面色晦涩不明。 门外响起宋保楼的声音:“老爷,三少爷回来了。” 宋兴涛神色一醒,迅速将信收起来放进右侧抽屉里,方道:“让他进来。” “是。” 宋谨翊便跨步进来,行至案前,躬身恭谨问候宋兴涛:“父亲,我回来了。” 他一身蟹壳青梅花菱格暗纹交领织锦长袍,腰束墨色云雷纹缎地绦带,五官与宋兴涛几分相像,却没有宋兴涛眉宇间的丝丝阴沉算计,眉目坦荡,风度翩翩,皎如玉树临风前。 宋兴涛低沉应了一声,没有让他坐下,径直沉声开口问:“大课结束了?” 大课就是国子监每月十五的一次大考,由祭酒、司业轮流主持,课四书文、经文、诗策等。另外每月初一与月末还有由助教、学正等主持的考试。 宋谨翊便站着回答:“是。” 马上就是除夕了,这次大课是这个月最后的考试,讲完本次大课的试题后,国子监就会放假,元宵过后才会复课。 “年节在即,学院就要放假,你却不能放松。春闱转眼即至,你要好好做准备才是。” 宋谨翊恭谨答是。 宋兴涛于是问了他此次大课的考题,然后让宋谨翊把写的文章背给他听。宋谨翊背完之后,他神色未动,但表情明显平和了许多,这是他感觉满意的表现。 他不开口,宋谨翊也不慌,静静站着作垂耳恭听状。 宋兴涛盯他的功课盯得不紧,只是极偶尔地抽问一两次。 相比对宋谨晨的不闻不问,对宋谨翊他已经算得上费心的了。 宋谨翊很清楚,他破题的角度新颖,行文流畅,用典恰到好处却又不落窠臼。卷子刚交上去,祭酒白克仁就已经看过了,赞不绝口。 在所有人看来,宋谨翊是进一甲的实力,二甲那都是他发挥失常。宋兴涛也早就安排好了他的路。 进士排名前列者方能有资格考庶常,即庶吉士,然后才能入六部观政,成为所谓的“储相”。 宋兴涛现任从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年事已高,即将致仕,他对都御史的位置志在必得,升任都御史,入内阁,仕途巅峰触手可及。 虽然如今的内阁首辅冯崇源是他的老师,他也一直被视为冯崇源一党,因为这层关系,他在仕林中间地位也更高。 可是,权力到底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才是真正的权力。难道他宋兴涛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永远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吗? 若宋谨翊能成为庶吉士,入六部,未来于他的势力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宋兴涛方才因为宋谨晨的烂事而异常糟糕的心情,这下完全得到了疏解。 他抬手执起案边一直放着的一本册子扔到宋谨翊面前,道:“既如此,你再把这本册子里的题都写了文章来给我看。” 宋谨翊有些意外,宋兴涛从不曾这样给他布置作业,或者督促他练习文章,他忍不住问:“这是……” 宋兴涛平静地说:“南山书院上个月大课的考题,我瞧着不错,你拿去练练手。” 南山书院,是保定府很有名气的大书院,□□中有好几名本朝著名的鸿儒,最重要的是几乎每科都有进士或同进士出身南山书院,很是不得了。 宋谨翊觑宋兴涛神色,不见任何异常,仿佛只是单纯为了他学业着想而为他提供备考资源。 宋谨翊垂下眼帘,掩住眸中异色,拿起那册子,却没有翻看,只低头道:“是,儿子明白了,多谢父亲。” 宋兴涛默默斜眼看着他把册子收进袖笼里,方收回视线,点点头,挥手,“出去吧。” 好不容易熬到放假,国子监的学生们早都憋坏了。能去国子监读书的,基本上都是世家子弟。放了假,那便是少爷们撒欢儿的时候了。 就算春闱在即也不必心慌,这一科考不上不是还能考下一科吗?反正他们又不是那愁吃穿的寒门弟子,自然老神在在,丝毫不慌。 同窗之间相邀去酒楼大快朵颐,把酒言欢。吃饱喝足了,再去西城青吟胡同的妓院里找乐子,胡天胡地一番,煞是畅美。 宋谨翊以往是从不参与这样的聚会的。今日他却跟着一块儿来了。这真是铁树开花,百年不遇啊!众人都道稀奇得很。 同学之间,他年龄最小,却最内敛稳重,学业也最出色。众人都暗暗好奇他酒量如何,喝醉了会是怎样,私底下交换过眼神,一个接一个地来灌他酒。 结果灌了半天,宋谨翊来者不拒,却依旧面色如常,丝毫不见醉意。 倒是灌酒的好几个都醉了。 “在这儿喝算什么痛快啊?连个唱曲儿的雏儿都没有,这也叫喝酒乎?” 有人附和:“就是,光喝酒何乐之有?有美人软玉温香在侧相濡以沫,那才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众人皆大笑。饱暖思□□,许多人都起了兴致。 不知谁吼了一声:“走!今儿我请客,咱们去青吟胡同一家一家的喝,不醉不归!” 其他人都醉醺醺的,也不管是谁喊的请客,跟着就一块儿走了。 其中有人相邀:“卓彦与我等同行?” 宋谨翊淡笑摇头,“诸位尽兴即可,我不胜酒力,就不同去了。” 看着宋谨翊冠发衣着丝毫不乱,脸上连丝酡红都没有,冷静得好像他方才喝的全是白开水。 不胜酒力? 恐怖如斯…… 而且因为他过于沉着冷静,跟他喝酒,总叫人有一种在和国子监学监喝酒的错觉,喝到后面,去灌他酒的人都越来越少了。 那人也不过是出于礼貌随便一问,知道宋谨翊不爱和他们鬼混,当即也就走了。 喧嚣远去,宋谨翊站在酉泉斋门口停顿了一会儿,抬头望星辰,却见夜空浓黑如墨,只有朦胧弦月一片,孤零零飘在高空。 宋谨翊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笑。 他今夜有意借势灌自己酒,想要灌醉自己,没想到却是徒劳。 因为自律,他从来只是浅酌,不曾放开了喝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竟是海量。 鲁吉问他要不要雇一辆马车,宋谨翊摇头,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鲁吉迟疑,宋谨翊的神色不容拒绝。他也只好躬身应是,乖乖离开了。 酉泉斋的斜对面是一家茶馆,里头常有说书先生讲些奇闻轶事或志怪小说,现在那里就人声鼎沸,正是热闹的时候。 宋谨翊鲜少造访这样的市井之所,他今日也兴致缺缺,路过的时候随意抬头一看,茶馆牌匾上书:陶陶然茶馆。 他牵起嘴角,这茶馆的名字起得倒也有趣。 他收回目光,视线掠过之时似乎略过了一道稍显熟悉的身影,他一顿,复抬眼定睛望去。 茶馆一楼靠里面的角落坐着一个戴了深色面纱的身影,虽然梳着男子的圆髻,身上也穿着深褐色的男子交领长袄长裤和黑靴子,可是那饱满的额头白皙莹润,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东张西望,难掩灵动。 况且,哪里又会有男子戴面纱的呢?这等掩耳盗铃的行为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除了瞎子,倒真不会有人瞧不出这是个女子了。 他向来眼光洞察敏锐,稍稍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儿呢?是独自偷跑出来玩的?他心下疑惑,当即举步走过去,心底泛起他自己都来不及察觉的欣喜与急迫。 直到他走到八仙桌旁,一直缩着脖子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林岫安才一愣,只冷不丁见一件绀青色竹报平安织锦长袍大山一样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她心底咯噔一声,染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僵硬地顺着锦袍缓缓往上瞧,一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 “岫安?”锦袍的主人出声问,疑问句,肯定的语气。 林岫安顿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在宋谨翊诧异的眼神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下头,只留给宋谨翊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后脑勺,巴不得整张脸都贴到桌面上似的,同时抬起双手挡在自己头顶,拼命粗着嗓子说:“这这这、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第10章 推三阻四 陶陶然茶馆内,人们熙来攘往,几乎座无虚席。黑须黑髯的说书先生穿着洗得很旧的荼白直裰,正说到精彩之处却戛然而止,吊足了听众胃口。他呵呵一笑道:“且听下回分解。” 听众虽然惋惜不止,还想继续听下去,但也不得不鼓掌喝彩,送说书先生下台。 角落里,林岫安趁着人声喧哗之际,企图借助喧闹声给自己打掩护,转移宋谨翊的注意力,她则抱着脑袋预备偷偷摸摸溜之大吉。 但她显然想法过于天真,宋谨翊从容不迫地长腿一迈,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岫安立刻调转方向,朝完全相反的另一路而去,打定了主意“装死”到底,坚持装作不认识宋谨翊。 他忍俊不禁,倒是全然不计较她的小伎俩,好整以暇道:“认错人了?好,那我就去和骆先生说,我在东安街陶陶然茶馆碰巧遇见了一个和岫安世妹很像的人,只是也不确定是否真是她。若那不是岫安世妹,也不知道她今日的书可背完了?描红可描完了?临帖可……” 宋谨翊话还没说完,林岫安就急得跳起来,拼命朝他摇头摆手,“不要不要!说不得!千万不要告诉先生呀!” 话刚说完,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又上了他的当,顿时懊恼不已,握拳,直想砸自己脑袋瓜——笨死算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这都吃了他多少“堑”了?也不见长进…… 宋谨翊笑眯眯地望着她,“不是说我认错人了?” 林岫安扁着嘴,认栽,目露乞求地跟他打商量:“世兄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一介小女子置气……实不相瞒,我,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就这一次罢了!回去我就把作业补上,不会耽误课业的!你不要告诉先生我出来玩,好不好呀……” 宋谨翊扬了扬眉,不置可否,一掀衣袍,在桌旁坐下了。 有眼尖的小二麻溜地跑过来给他上茶,还问要不要上茶点。 宋谨翊看向林岫安,林岫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的意见,连忙摇头。 宋谨翊便问她为何独自跑出来玩,她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识得外界险恶,就不怕遇到危险吗? 林岫安支吾着说,天子脚下,京城之中,也没什么危险的。 其实,因为一些原因,她没好意思说,她不是独自溜出来的。而且,这也不是她头一回偷溜出来,要不说,这扮男装也不会这么熟练呀! 但这些她怎么可能告诉宋谨翊,她现在就是差学生出门贪玩被老师抓现行的心情。 况且最重要的是,宋谨翊还没答应她不告诉骆先生呢! 宋谨翊摇摇头,道:“罢了。现在天色不早了,你也应该玩得够尽兴了,伯父伯母若发现你不在,一定会着急的,我送你回去。” 面纱之下,林岫安张了张嘴,有些尴尬,有些为难的样子,只留一双杏眼在外头滴溜溜地转,道:“这个这个,我不急!多谢世兄一番好意,我记得回去的路,自己回去就好……” 她觑着宋谨翊的表情,心虚得声音越来越小。 宋谨翊挑眉看着她,问:“还不愿回去?” 林岫安:“唔,要回去的,就快回去了。世兄若有事,先行一步即可,不必顾及我……” “我无事。” 宋谨翊悠然道,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皱眉。 这外头的茶粗陋,色泽香味都淡,口感太差。 啊,无事啊……林岫安有些讪讪。 她正浑身僵硬,不知道再怎么继续胡扯的时候,有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进茶馆,气喘吁吁地在林岫安身侧堪堪刹住脚,一边喜声道:“少爷……少爷!追回来了!追回来了!您瞧!” 那两人俱是一身小厮打扮,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些,但都比寻常男子瘦小,脸也白净。 仔细一瞧就能看出,这两个也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她们献宝似的呈给林岫安的是一个赭色锦囊,瞧着还有些分量,像是钱袋子。 林岫安惊喜无比地接过来,立刻打开锦囊往里头瞧,一边问:“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可真行,果真追回来了!哎呀,这下我们就有救了……你们瞧过银子有少了没?” “没少!奴才们追得及时,那贼子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呢!” 林岫安喜滋滋,“幸亏你们俩会功夫,不然就麻烦大了!” 宋谨翊认出来,这两个小厮打扮的正是林岫安的两个贴身丫鬟,拾夏和沁雨。 两人也立刻就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宋谨翊,脸色骤然收敛,有些局促地向宋谨翊行礼,“见过三少爷。” 宋谨翊眼光掠过她二人,淡淡点头。 林岫安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而且瞧这情形,她还非得给个解释不可了。 林岫安挠头,“呃,呵呵,让世兄见笑了。” 其实此事前因后果非常简单,不过是三个鲜少出门的小姑娘因为江湖经验太少,出门不曾防备,在茶馆里听书时太入迷,一不留神被小偷摸走了钱袋子。 幸好当时邻近的茶客眼尖看见了,善意出言提醒了她们,拾夏和沁雨才能及时追出去。 那里头可是她们现在全部的家当!钱袋子摸走了,她们可就没钱付茶钱,只能喝“霸王茶”了! 本来林岫安就是偷溜出来的,这下不就会把事情闹大吗?万一茶馆把他们扣下了,势必要惊动温裕侯府。那…… 宋谨翊扶额,有些哭笑不得。 他倒是怎么也未曾想到,这小祖宗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拖着不肯回家,实情竟是这般! 想想又觉不值得惊讶,这确实像是这小马虎会惹出来的事。 第11章 同乘 东安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要从东安街走回城东石景胡同的温裕侯府,路程可不近。 宋谨翊说雇一辆马车送她回去,林岫安说什么都不肯,很是倔强。 宋谨翊看出她是还想在回家的路上慢悠悠边走边玩,现在正嫌他碍事,巴不得他赶紧走呢。 毕竟宋家的八木胡同和温裕侯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宋谨翊装作看不出她的意思,甚至故意逆其意而行之,雇了马车后,还与她同乘往石景胡同而去。 林岫安是男子打扮,两人同乘看着倒没什么问题。 只是林岫安自己浑身难受,在马车里如坐针毡。拾夏和沁雨作小厮打扮,与车夫一道坐在外头。所以,车里便只有宋谨翊和林岫安两个人独处。 这种情况叫她怎么舒坦? 她缩在角落里一直低着头,假装在想心事,其实一直在暗暗观察宋谨翊。 上次他送了厚厚一大本《诗经》给她,要她熟读成诵,一天诵一首。 起先她还提心吊胆,紧张兮兮地照着他的话做,可是过了几天,她发现骆先生似乎并不知道《诗经》这码子事,只一心给她讲《论语》,照旧要她每日描红临帖即可。 她这才知道,自己又被宋谨翊唬住了,此事骆先生并不知晓。 加之从那之后,宋谨翊再未现身,林岫安自然而然把他说过的话全都抛至脑后,每日里得过且过地背背《论语》对付过去也就罢了。 她怎么会想到自己偷溜出门玩儿也能遇到他呢?现在还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这……他会不会突然抽背《诗经》检查啊? 她真的只看过前几页,而且其中具体内容她早都忘了。若他真问起来,她自信自己必然是……一问三不知! 果不其然,马车行进了一会儿,宋谨翊就问她《诗经》学得如何了。 林岫安瞬时背挺得僵直,双手抓着膝盖的布料,嗓子眼儿里忽然有点儿发干,咳了咳,眼神闪躲,道:“还行,就是有些片段,不易理解,还需我慢慢体悟,慢慢吃透。” 这话一听就是啥也没看过,或者说啥也没看懂了。 宋谨翊暗笑,但没有戳穿她,“哦”一声,道:“《诗经》之中文字古朴优美,其中《国风》百余篇俱是周代各地传唱的民谣,读来朗朗上口,世妹也不必太过认真,暂时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也未尝不可。” 从来没有认真过的林岫安大点其头,很是受教的模样,“多谢世兄指点。” “不知世妹可读过《周南·关雎》那一篇?” 那自然是没有读过的,“周南关雎”是哪四个字她都不知道。 但她面上还得端着,作歉然状,“世兄见谅,我读得慢,还没读到那儿呢……” 宋谨翊差点儿没崩住笑,《周南·关雎》正是他送给她那本《诗经》的开头第一篇。 他咳了咳,好不容易压住笑意,控制住声线,温言道:“我认为那一首很不错,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首,在这里推荐给世妹。” 林岫安见他很是温和,完全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如骆宗哲般咄咄逼人地抽背,还挺好糊弄过去的! 心里松了一大口气,面上笑容也轻松快活多了,“多谢世兄推荐,回去我就找来读一读!” 宋谨翊点点头,“世妹不必客气,有任何不懂的都可以问我,我定知无不言。” 林岫安放松了许多,“一定一定。”又突然想起来,“我听爹爹和骆先生说,世兄今年是不是要参加春闱?” 宋谨翊说:“是。” “我听说春闱很难,考进士更难,还要进宫见皇上,许多人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呢!不过爹爹和骆先生都说世兄学问一流,在国子监都是一等一的优秀,我相信世兄定能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马车里稍显昏暗的环境中,她虽面带暗纱,双眸却闪烁着单纯赤诚的光芒,拱手祝福时露出的两截皓腕没有戴任何首饰,却白白嫩嫩,纤细莹润。 宋谨翊喉头滚动,迫自己移开眼,嘴角牵起谦和温润的笑:“世伯与骆先生过奖了,国子监中高手云集,我又岂敢厚颜自负。不过,还是多谢世妹,借你吉言了。” 林岫安嘿嘿笑,“不客气,不客气!” 没过多久,石景胡同到了。 拾夏和沁雨扶着林岫安从马车上跳下来,才发现温裕侯府门口已站着许多人。温裕侯林振悟与妻子杨氏都等在门口,有下人一见她从马车里钻出来就高喊:“回来了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林岫安这才发现,自己偷跑出来玩早都被发现了!而且夜幕降临,见她迟迟未归,父母着急不已,已遣人去找了好几回,都没找到。 林老太爷便说,让五城兵马司帮着找人,林振悟正要照办,就在这时,林岫安回来了。 站在杨氏旁边的□□捂着胸口,“谢天谢地!我的小祖宗诶……” “爹爹,娘亲,都是我的主意!你们千万别怪拾夏和沁雨!她们俩都是听我的!” 她见状,下了马车第一反应就是挡在两个丫鬟前面,倒是够仗义。 杨氏素来温柔的性子,此刻也忍不住狠狠瞪她一眼,拧了拧她的粉腮,“你们三个谁也跑不了!还不快跟我进来!” 林岫安预感大事不妙,再看爹爹一脸紧绷的肃容,扁扁嘴,只好苦着脸乖乖跟进去。 林振悟则对宋谨翊说:“卓彦,多谢你了,有劳护送我们家这不省心的丫头回来。” 宋谨翊上前见礼,谦声道:“世伯不必客气,我也是在东安街偶遇世妹的,能送世妹安全到家,我也放心了。” 林家和宋家的交情是林老太爷和宋老太爷结下的。当年林老太爷还是温裕侯世子,在西北凉州卫吃了败仗,朝廷中不少人建议罢免他的宣武将军的职位。宋老太爷却是上书力挺林老太爷戴罪立功的那一批人。 后来林老太爷果然戴罪立功,得胜回朝,还特意登门拜访,答谢宋老太爷。一来二去,两家便逐渐成为世交。 林振悟点点头,想起方才林岫安是和宋谨翊一起从马车里出来的,那也就是说两个人一路同乘…… 林振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见他眉目间平和坦荡,落落大方,自己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路辛苦,进来饮杯茶再走吧。” 宋谨翊微欠身,“多谢世伯好意,只是时候不早了,父亲还要问我的功课,故而不便久留。过几日再来给老太爷与世伯、伯母拜年。” 林振悟从善如流,“既如此,那就不留你了,回去路上小心。” 第12章 有恙 宋谨翊回到八木胡同,长房在胡同最里面,回去时会经过其他房的大门外。 宋谨翊经过时,见三房门外站着不少人,三房的外院管事正鞠躬礼送一个穿着酱色交领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白须老者,看着像是郎中。 他便命马车停下,上前问:“方才那位可是郎中?” 三房的外院管事看见他忙行礼,道:“回三少爷,那位正是太医院的文太医。” 宋谨翊问:“是祖母生病了吗?” 管事答是,“老太太昨儿一直身子不爽,吃不下东西,好不容易吃了一些,又全都吐了出来,三太太便赶紧叫人请了太医来瞧。” 宋谨翊连忙让他引路,进去看看。 宋老夫人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大小姐,嫁给宋老太爷后诞育了两子一女。宋老太爷已然仙逝,老夫人至今已寡居八年有余。 长子宋兴涛,排行老大,今年四十有二,官任从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是官运亨通的鼎盛时期。 次子宋兴润,排行老三,少年时曾是二十岁便连中三元的天才,却不幸于二十五岁那年亡故,只余嫡妻廖氏,以及一子宋谨端。 长女宋燕于十六岁那年远嫁至山西一书香门第,因路途遥远,只是隔几年才偶尔回娘家探望一次。 除了宋兴涛和宋兴润,宋老太爷的其他六个儿子都是妾生子,却都是养在宋老夫人膝下,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与生母见面。 虽说是妾生子,宋老夫人也不曾苛待。老二宋兴泽也考中了进士,如今官任正四品河间府知府。老六宋兴海则是同进士出身,现任从五品通政司经历。其他几个儿子则有的从商,有的至今只考中了举人,勉强在宋家族学中讲讲课,其实是靠家族荫蔽度日。 宋老太爷去世后,宋老夫人说老太爷的八个儿子已经各自成家立业,便做主分了家。只是虽然分家,但还是住在八木胡同及附近,离得很近。 老夫人惦念英年早逝的小儿子,所以平时都是在三房住。廖氏人很干练聪慧,和老太太婆媳感情很好。 见宋谨翊来了,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廖氏忙叫人上热茶。 “用过晚膳没有?”廖氏问他。 宋谨翊道:“婶娘不必忙,我已用过了。” 廖氏便让他进正房后头的净心院去见宋老夫人。 净心院正堂的东稍间里,虽然烧着地龙,却还另外搁了两个炭盆在屋子里。宋老夫人躺在拔步床上,鬓发灰白,头戴嵌绿宝石的白绒抹额,斜倚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一个丫鬟正端着碗给她喂药。 宋老夫人听见动静,抬眼看见宋谨翊,忙道:“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过来了?” 宋谨翊道:“我回来时正碰见太医出去,问了管事才知道祖母病了,孙儿自然要来看看祖母。” 宋老夫人握住他的手,不悦道:“这样凉!”遂命丫鬟拿汤婆子来给他暖手。 廖氏让小丫鬟给宋谨翊端来小杌子,在一旁说:“太医说,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天气冷,前几日宫里赏下来的莲子紫米糕,老太太多吃了几块儿,脾胃受了凉,又不曾克化,才会如此。” 宋老夫人一直握着他的手,说:“国子监放假了吧?好好歇息,别为了读那点儿书,把身子累坏了!” 宋谨翊微笑:“孙儿不累,课业也不重,祖母不必担心。” 似乎是因小儿子的死耿耿于怀,宋老夫人于考取功名一事隐隐心存怨怼。 祖孙正说着话,有婆子来说大老爷和大太太来了。 宋老夫人脸色霎时便冷淡下来,没有说话。 宋兴涛一身官服,似乎是刚从都察院回来,步入内室,宋谨翊从杌子上站起身。 宋兴涛上前,目露关切道:“母亲身子有恙,儿子不孝,来得迟了,不知母亲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宋老夫人面色淡淡:“好多了。” 宋兴涛微滞,继而有些陪笑道:“后日就是除夕,只是母亲现下还病着。儿子刚刚问了文太医,太医说母亲还是静养为宜。那等母亲痊愈,儿子再叫两个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热闹热闹。” 宋老夫人这些年日日礼佛念经,不喜热闹,便道:“我不爱听戏,你不必白费功夫。” 宋兴涛僵了僵,又笑道:“是,是儿子考虑不周了。”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空气尴尬地凝滞着。 张氏瞥见一旁的茶几上放着刚喝完的药碗,念头一转,道:“母亲是刚喝完药吧?想来也该歇息了……” 宋兴涛闻言便立刻顺着接话:“那儿子就不打扰母亲休息了。三弟妹。” 一旁一直沉默的廖氏听到喊自己,才出声答应。 “母亲的病若有什么需要的药材,或需要帮忙的,尽管和我开口。咱们一家人,自然是要守望相助的。” 廖氏低头答是。 宋老夫人垂下眼,似乎不耐烦了,“兰芝,来扶我躺下,我有些困了。” 逐客令既下,宋兴涛他们自然不能再待下去,就都退出来了。 回到长房自己的院子里,张氏自去张罗要送往各勋贵、世交之家的年节礼,宋兴涛则叫住宋谨翊,问:“给你的题,写了吗?” 宋谨翊依旧是十分恭谨的样子,“今日国子监还在上课,所以还不曾得空。” 宋兴涛抿唇,胡髭边上的法令纹显得更深,显得更肃穆威严,“年节下看似事多,但你正处特殊时期,要分清什么是主次,该做的事不要拖延,不该放松的时候切不可放松。” 宋谨翊神色不变,“是。” 这时,宋保楼过来,轻声道:“老爷,洛阳来的加急信。” 宋兴涛一听,便即刻抬步往书房去,留下一句:“你自己要自觉。” 少顷,宋谨翊才抬头。寒风中,他望着宋兴涛远去的背影,眸色深邃,似有一丝阴霾。 第13章 过年 除夕到,阖家团圆,共庆新春佳节。 石景胡同里格外热闹,林振悟抱着嵘哥儿到胡同口看小孩儿们放爆竹,林岫安也在旁边凑热闹。嵘哥儿胆子大,根本不怕爆竹声,反而在父亲的怀里伸长了脖子,看不够似的。 林岫安两只手里分别握着一支手持烟花,画着圈儿,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嵘哥儿看着姐姐手里的烟花,兴奋得直叫,蹬着腿儿就要去抓。 晚上吃团年饭,林岫安吃饺子一连吃到了三颗金豆子。杨氏笑道:“吃到了金豆子,来年万事如意,我们嫚嫚能嫁得如意郎君!” 林岫安闹了个大红脸,作势要把金豆子扔了。嵘哥儿不知道金豆子是什么,但他见姐姐从饺子里咬出了颗金灿灿的东西,就闹着也要吃。杨氏怕他把金豆子吞下去,就用糖人转移他的注意力。。 吃过饭,一家人去浅月湖湖心水榭放花灯。管家带着下人们在湖的另一边放烟花,朵朵金丝菊在空中盛放,绚烂多彩。 林岫安别的做不好,就是喜欢捣鼓这些小玩意儿。她做的花灯连林老侯爷都夸好看,让林岫安很是得意了一番。 除夕过后,正月里,人们走亲访友,结伴出游。 林岫安却没能如愿出去放风,因为杨氏的兄长杨聆一家从福建来到北京了。 杨氏出身金陵杨氏,是代代皆有进士或同进士出身的子弟,因此历百年而未衰。杨氏闺名樱玉,杨聆是她的胞兄,进士出身,从福建承宣布政使司提上来,调任户部福建清吏司署郎中。 官职虽然不是很高,但从地方调至京城,往后仕途升迁前景肯定更好。 杨氏远嫁至北方,现在娘家人迁居来北京,她实在高兴。杨聆一家来侯府做客,林振悟邀请杨聆去游园,杨氏则挽了嫂子潘氏的手,在水榭喝茶。 杨聆的妻子潘氏是个柔美的江南女子,“……刚刚搬来,许多家私还未安置好,家里不像个样子,实在无法厚颜请侯爷与老侯爷去家里坐。” “嫂子何必如此客气,你们来了北京,自然是我们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们才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都尽管与我说,日子长了就好了。” 杨聆有两个儿子,长子杨彻,今年二十五,已婚,今年也要参加春闱,正好随父母进京,三月即下场考试。 次子杨律,今年十九,还未考过乡试,只通过了童子试,有秀才功名在身。潘氏说他一心只想好好念书,考取功名,有媒人上门说媒,他都一概不应。 “倒也不急,现在正是读书的好时候。等挑到好的再说也不迟。”杨氏安慰潘氏。 杨律此时正随父亲等一同游园,正碰上林岫安和几个小丫鬟在小花园里打络子玩儿。见到林振悟与杨聆一行人,忙上前见礼。 “安姐儿都长这么大了!”杨聆叹道。 林岫安今日穿了银红色缠枝莲妆花褙子,银色仙女散花织金斓裙,鬓边簪了两朵白梅,眉目娇妍,俏生生立在寒风中,一眼便令人惊艳。 杨律本来跟着长辈们游园就浑身不自在,姨夫又是贵为温裕侯的林振悟,他便一直垂衣拱手,不敢怠慢,时间久了,难免疲累。 霎时看见人比花娇的林岫安,顿时眼前一亮,心头狠狠悸动了一下。 杨律人长得斯文俊秀,只是在幼时杨氏带着林岫仪和林岫安姐妹回金陵省亲时,见过林岫安一面。那时,林岫安还是只知道跟在姐姐身后的小女孩,不曾想经年未见,她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林岫安又与杨彻、杨律兄弟俩见礼。 “彻表哥安好,律表哥安好。” 杨律不期然与她视线相接,竟然紧张得手冒汗,唇齿都不太利索了,“妹、妹妹好。” 林岫安面带微笑,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行完礼就退下了。 而在花树胡同的骆家,骆尹苒也在见来家中拜访的表兄。 骆尹苒的母亲韩氏的兄嫂平阳伯夫人,同时亦是宁乐郡主,身份贵重,等闲人她是不拿正眼瞧的,更认为不是最好的,都配不上他儿子。 宁乐郡主挑来挑去,还是觉得自家人好些,况且骆尹苒才女之名在外,又聪明讨喜。 这已是她第二次向韩氏暗示骆尹苒的婚事了。但她不想主动开口,她希望韩氏主动些。 韩氏望一眼正在几位兄长之间侃侃而谈的宝贝女儿,笑容有几分苦涩。 第14章 偏执 平阳伯世子韩衍臻靠着父辈荣荫,在羽林卫谋得了一个职位,上司正是林岫安的姐夫江煜。 韩衍臻长相英俊,但韩氏知道他房中现在已经有了四个通房,前些日子还因为在青吟胡同的勾栏院里连着胡闹了好几日未着家,被平阳伯狠狠训了一通,除夕那日还在跪祠堂。 要不是宁乐郡主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腾,平阳伯都不会放他出来。 宁乐郡主只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护得眼珠子似的,其实原本韩氏是绝不会想女儿嫁过去的,但骆尹苒那个死心眼,真就要挂在宋谨翊这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若是她肯点头嫁给韩衍臻,韩氏恐怕都会考虑考虑。 宋家没有这个意思,宋谨翊更没有这个意思。她去信开封,问丈夫的意见,骆宗覃没有直言同意与否,只说骆尹苒的婚事待他年后回京之后再说,让她现在不要擅作主张。 骆宗覃任河南巡抚这些年,与韩氏一直两地分居。既有韩氏这个嫡房长媳在,两个庶弟媳妇自然没有话语权。韩氏不能随丈夫去到任上照顾起居,必须在京城家中主持中馈,照顾一大家子人的吃喝。 见丈夫来信说年后即将回京,心中自然期盼又高兴。想到丈夫即将归来,韩氏心里也就宽慰了许多,脸上升起笑容,和宁乐郡主打起太极。倒是宁乐郡主,两拳都打在棉花上,韩氏顾左右而言他地跟她打哈哈,她心中已暗暗不满,却又不好发作。 翌日是正月初七,韩氏命人备了车轿,预备去往云光寺烧香拜佛。 骆宗覃远在开封任上,她便在云光寺为丈夫供了一盏长明灯。之前家中杂务千头万绪,故而正月初一时并未去云光寺拜佛。左右骆老夫人在家中设了佛堂,大年初一当日只在家中拜一拜便了了。 但前日刚收到骆宗覃的家书,并且得知骆宗覃此次不仅是回京述职这么简单,皇上似乎有意让他彻底回到京城。 那大概率就是要升官了,要么就是平调。 若是升官,骆宗覃如今已是正三品河南巡抚,再往上升……岂不是拜相入阁都可期? 没想到,曾经骆家以为最有希望入阁的骆宗哲做官半途而废,倒是本以为官已经做到顶、极有可能会在巡抚的位置上致仕的骆宗覃却迎来了仕途上新的转机? 骆老太爷和骆老夫人都很高兴,全家都这儿猜测着,那自然是要去云光寺还愿,还要好好拜一拜。 骆尹苒带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为父亲手抄的佛经,预备供给普贤菩萨,祈求菩萨保佑父亲官运顺遂,早日回京一家团聚。 另外,她还私心偷偷带了为宋谨翊抄的佛经,到时候供予文殊菩萨。 等到韩氏服侍骆老太爷和骆老太太去吃斋饭的时候,她借口说自己去茅房,实则偷偷溜去文殊殿,不成想竟被骆文熙逮个正着:“鬼鬼祟祟的,要去哪?” 骆尹苒略心虚,“我还给你抄了《法华经》和《华严经》,准备去呈给菩萨,求他保佑你金榜题名呀!” 骆文熙狐疑地挑眉,“那你怎么和娘说是要去茅房?” 她嘴硬道:“我本来是要去茅房的,把佛经呈给菩萨我就去。” 骆文熙才没那么好糊弄,“你摸着良心说,真是给我抄的?” 骆尹苒抿抿唇,瞪他一眼,“那还能有假?” “是给卓彦抄的吧?你以为,你二哥我那么好骗?”骆文熙毫不客气地戳穿她,随即摇头叹息,“女生外向啊,这话果然不假!亲哥哥在你心里都一点儿份量也没有,我比那宋卓彦还不如,白眼狼啊!可是你这巴巴地抄那么多佛经有什么用?他又不知道你干的这些傻事,难道还能被你感动不成?” 骆尹苒几近恼羞成怒,俏脸通红,道:“大哥都没说什么呢,就你总奚落我!我乐意,你把话说那么绝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骆文熙见她如此执迷不悟,气极反笑。宋谨翊对她毫无心思,骆文熙当然很清楚,劝她也不是一两回了,可是全然无用。 骆尹苒简直着了魔,这让他既心疼又生气。 “随你的便吧。”他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骆尹苒见他真的生气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宋谨翊是她自儿时起便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况且这么多年,她也不曾见他对哪个女子有过异样的心思,甚至都很少与异性说话。 既然如此,她已经是离他最近的女子了,她亲昵地唤他“卓彦”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有过任何不悦啊! 卓彦他本来就是清冷的性子,她相信,只要她持之以恒,不懈努力,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这样想着,她咬唇,转身走进了文殊殿。 直到晚上躺在卧床上时,骆尹苒望着床帐顶,心里还在盘算着:明日骆文熙约了宋谨翊与另外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弟一同赏评古玩字画,之后还要去捶丸射柳,娱乐放松。 虽然今天与骆文熙不欢而散,但她知道骆文熙还是心疼她的。若她厚着脸皮磨着骆文熙带她去,他还是会受不了答应的。 她第二天早晨早早起床就去找骆文熙,却在经过穿堂时,听到几个下人在讲闲话。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八木胡同走水了!……火还烧得挺大……宋家三少爷当场被烧成重伤呢,啧啧啧!” 第15章 受伤 夜色渐深,已近戌时末,宋家长房外院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蔡引致趁着夜色正浓,低调来访,有意避人耳目似的。 “……那骆宗覃查出官盐走私大案,圣心大悦,这升官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真让他入阁。若是他补了东阁大学士的缺,那大人您……?” 蔡引致小心观察着宋兴涛的脸色,“下官听说,皇上大概过几日就要吏部起草任命状了。” 宋兴涛斯文的脸上喜怒难辨,深邃莫测,“我能不能入阁也不必急于一时,要紧的是嘱咐南常伯和定国公那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蔡引致道:“定国公那边倒是爽快,就是南常伯,像是有些舍不得撒开手!” 宋兴涛隐有怒色,骂道:“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难怪南常伯府没落呢,一股小家子气!见着银子就眼红脑热,不管不顾了!难道之前还让他少赚了不成?” 蔡引致只是个寒门出身、依附于宋兴涛的小官,自然不敢跟着宋兴涛骂。无论如何,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大人,冯大人那边可有何指示?” 蔡引致说的是内阁首辅冯崇源,也是宋兴涛的老师。 冯崇源虽然是吏部尚书,但是蔡引致和他的关系自然远远不如宋兴涛和冯崇源亲近。蔡引致的意思是冯崇源有没有办法破解危局。 宋兴涛一时间没说话。 他想起冯崇源那日深夜造访八木胡同,也是这般隐秘地见他。当时冯崇源冷着脸,很是不满他们惹出来的事。 “皇上不追究,可是你们已经落了把柄在骆宗覃手里。如今皇上又准备抬举骆宗覃,你以为皇上是什么意思?凭皇后和太子就能保你们吗?皇上是病了,可是皇上不傻!” 冯崇源头一回如此严厉地和他说话,几乎是把他训了一通,让宋兴涛的心情更加糟糕。 末了,冯崇源意味深长道:“现在事态尚不明了,关键在于皇上的态度暧昧不明。但是你得想办法把尾巴切干净了,丢车保帅,下头那些该放手就放手,听清楚了?” “放手”的意思就是放弃了。骆宗覃要查,就丢些小的出去给他查,有了邀功之资,把他的嘴堵上再说。 宋兴涛回忆着和老师的对话,心头阴郁难消。 “老师的意思,现在当然是保命要紧!皇上召骆宗覃回京,他手下的人却还在继续往下查。我们现在就该壮士断腕,以谋后路。此时拖拖拉拉,舍不得那点儿小钱,下场就是抄家砍头!他自己想死不要紧,别妄想拖着我们一起下水!” “现在当然是保命要紧!皇上召骆宗覃回京,他手下的人却还在继续往下查。我们现在就该壮士断腕,以谋后路。此时拖拖拉拉,舍不得那点儿小钱,下场就是抄家砍头!他自己想死不要紧,别妄想拖着我们一起下水!” 宋兴涛深吸一口气,平复焦躁的心绪,“倒也不必过于担忧,我看过,老四和老七账面上做得很干净,不往深了查是查不出来的。只要骆宗覃回了北京,压力就小了,他底下的人一旦察觉这里头水有多深,知道就算是骆宗覃也保不住他们,自然也就没胆子再往下查了。” 南常伯府,再往上就是许皇后和皇太子,还有定国公府…… 一群地方小吏,岂敢不自量力,妄图蚍蜉撼树?能查出点儿表面的东西,邀功领赏,升官发财也就得了,难道他们妻儿老小都不顾吗? 蔡引致道:“那下官回去再写一封信,加急寄往济南府?也好知会刘大人。” 山东盐运使刘明科,主管行销山东、河南、江苏、安徽四省的海盐,也正是这次骆宗覃重点调查的对象之一。但是因为骆宗覃没有那么大职权调查跨省大案,目前主要还是查河南省内的那一部分。 因为骆宗覃是突然发难,他们都措手不及。山东盐运使刘明科急得嘴角连起了好几个燎泡,又不敢直接给宋兴涛写信,每次都是通过与他同科进士的蔡引致联系。 宋兴涛点头允他离去,思索了一会儿,又扬声唤宋保楼进来,问:“去四房看看,四老爷回来没有。若回来了,让他立刻来见我。” 宋保楼刚应声出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似乎起了喧闹声。声音越来越大,待细听就能听出是有人奔走呼号:“走水了,走水了!勤毅堂走水了!” 勤毅堂,正是宋谨翊的住处。 正月初七之夜,因为是年节下,晚上没有主子们的吩咐,下人们自去喝酒赌钱,找乐子去了,只留当值的几个小丫鬟躲在茶房里取暖,闲聊。 所以,当勤毅堂起火的时候,第一时间竟无一人发现。直到勤毅堂上空浓烟滚滚,连旁边二房和三房的人都被惊动了,长房的人才开始慌慌张张地救火。 宋老夫人也被惊动了,由廖氏与丫鬟兰芝搀着,要去勤毅堂察看,廖氏堪堪劝住了她。 “火势已经小了,看着烟气大,其实已经没烧了。” 宋老夫人依然心悸,一个劲儿地问:“卓彦呢?卓彦呢?” 好半天,浓烟方散,才瞧见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宋谨翊。 他神色还算平静,脸上有几道烟痕,稍显狼狈。身上穿着半旧的鸦青色杭绸直裰,因为身量过高,在众人之间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他右臂缠着白布,看着应是受伤了。 宋老夫人急急上前查看,宋谨翊推脱不过,只能无奈展示伤处。 他右臂烧伤了一大块皮肤,猩红狰狞可怖,还在流血。没有伤到筋骨,但是看着很痛,很可怕。 张氏当场呜呜地哭出声,宋老夫人也心疼得直落泪,迭声道:“快!快去请太医!先把他扶到我那里去!” 宋兴涛则立在不远处,宋谨翊低声安慰着宋老夫人,抬眼正与宋兴涛对视。 父子俩对视一瞬,宋谨翊率先低下头,低唤:“父亲。” 这时众人才发现宋兴涛的身影,陆续行礼。 宋老夫人看了一眼大儿子便不再分给他眼神,只看着宋谨翊,让下人们把他扶过去。 宋谨翊只是伤到了手臂而已,行走无妨。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动。 宋老夫人恼怒道:“我就算不住在长房,怎么,这点儿小事我难道还做不了主吗?” 宋兴涛方躬身,“母亲说的是,自然是听母亲的安排。” 他沉声对宋谨翊道:“这样也好,让你祖母照顾你,我和你母亲也能放心。” 宋谨翊答:“是。” 宋兴涛在他受伤的手臂处逡巡了一圈,微微眯眼,未再多言。 正月初特许不用写作业,林岫安可开心了。 她让□□把笔墨纸砚摆到小花园里去。今日不写字,她打算画画。 琴、棋、书、画四艺,她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但她很喜欢自娱自乐。 哼,自个儿躲在屋里乱涂乱画,旁人总管不着吧? 虽然还是数九的寒天,但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正好,小花园里的梅花颜色都更鲜艳几分。 林岫安想到从前姐姐在家时,常吟诵些听起来很押韵的诗句,赞美梅花什么“凌寒独自开”的傲骨与气节。 不仅是姐姐,她的老师骆宗哲也总爱念叨些“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她固然明白为何世人爱赞颂梅花气节,但就她个人而言,她只觉得红梅娇艳,白梅清纯。另外,花房那边还培育了绿萼梅,黄香梅,单粉等品种。 虽说是耐寒的花种,但她觉得寒风中盛放的梅花最是惹人怜惜。 她兴致勃勃地照着花园里的景色画,不在乎构图,也不讲究什么笔法,就图一个高兴。 等到画完,她自我欣赏着,问拾夏;“怎么样?” 拾夏笑着脆声道:“好看!” 林岫安又问:“哪里最好看?” 啊?拾夏挠头,“……奴婢觉得,哪里都好看……” 林岫安不满:“这么夸人没诚意!” 拾夏很是委屈,她哪里懂这么多,整体看起来好看不就好了? 这时,园中忽然响起一道男音:“安妹妹的花草工笔甚是精致纯熟,花瓣轻盈剔透,花蕊柔和细软,尽显初春梅花娇态,实在叫人佩服!” 林岫安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才看到杨彻和杨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花园中。 方才说话的是杨律,不知是觉得冷还是嗓子干,他一番“马屁”行云流水地拍完,便红着脸,清嗓子。见林岫安看他,脸更是又红了几分,冲她腼腆地微微一笑,双眼亮亮的。 第16章 想象不幸 杨彻与杨律兄弟俩随父母进京,由姨夫温裕侯林振悟帮忙安排进入国子监学习。这对于林振悟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年后,他们兄弟俩就会去上学了。 杨彻性格沉稳内向,为人温和。他不是很聪明,但信奉勤能补拙的道理,很能吃苦。他的妻子何氏也是个一心侍奉夫君的闷葫芦,两个人倒是闷到一块儿去了。 相比而言,杨律比兄长开朗活泼许多,嘴也更甜,更讨长辈喜欢。 因为两人初至京城,不知他们自己与京城诸学子间学问差距大不大,杨聆便让他俩跟着骆宗哲读一阵子书,让骆宗哲考校一番,他们心里也有点儿底。所以,林岫安最近隔三差五就能在府里看见他们。 杨彻倒是鲜少与她搭话,就是这个杨律…… 林岫安学业不精,擅长的不多,若能因为什么优点被人夸上几句,她便能高兴得尾巴翘上天去,譬如当骆先生夸她练字进步的时候,她也会很高兴。 可是像杨律这样吹得天花乱坠的,比唱的还好听似的,她就莫名觉得有几分别扭。 什么花草工笔啊?什么精致纯熟啊?她也不懂行,就是凭着自己高兴,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罢了。 诚然,姐姐夸过相比其他几艺,她于画画一技上还有几分天赋。只不过家里从没给她请过师父罢了,骆先生的画技好像也一般,所以不会教她。 尽管心里别扭,她也不会宣之于口。况且两位表哥是客人,她一向很讲究待客之道,怎会给客人制造不痛快? “多谢表哥夸奖,您过誉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她觑了他们一眼,又道:“花园中风光正好,两位表哥慢慢欣赏,我就先告辞了。”说完她就让□□她们收拾东西。 杨律见状忙道:“妹妹不必忙,我们不过是偶然经过此地,倒是我们扰了妹妹的兴致,实在该死,还望妹妹见谅。” 林岫安有些腼腆地摇摇头,状似羞涩,都不敢睁眼瞧他们似的,“我已画完了,该回去了。两位表哥自便。” 她身量纤细,螓首微垂,日光将她脖颈间露出来的皮肤照得异常白皙,青莲色满池娇通袖长衫罩住少女的窈窕身躯,行动间似娇花随风轻舞,看在他眼里似有羽毛在心头轻挠,勾起绮思无限。 起先得知要随父母搬去京城时,他是心有抵触的。离开熟悉的福州,远离早已相熟的好友玩伴,又听说北京干燥寒冷,远不如福州温暖湿润,他就更抵触了。 可是现在,让他回福州,他倒有些不愿意了。 也许是天意要让他来北京呢?是天意要让他遇见她…… 杨律这么一想,心头就开始发热,一边还庆幸自己至今未曾娶妻,否则今日见了她,岂非只余可望而不可即的终身遗憾了! 对于今后在北京的日子,杨律心中有了期待。 而另一边回到房间里的林岫安却很是扫兴。 她是有几分怕生的,从来便不是那等落落大方、八面玲珑的个性,强迫自己改都没法儿改。 也罢,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了,元宵一过,国子监复学,他们就能走人了。 再忍忍吧!她劝自己。 想到国子监,她突然想起另一个她认识的在国子监上学的人…… 听说八木胡同的火灾不小,烧倒了一小片房子呢! 她小时候犯傻,想捏捏看蜡烛上的火是什么手感,结果被烫掉了一层皮,痛得哇哇大叫,哭得房顶都快掀了。那块皮过了好久才长好。 听说宋世兄的烧伤好像不轻,那肯定更痛吧?也不知道他烧伤的是哪里,会是脸被烧伤毁容了吗? 她家厨房里的一位厨娘脸上就被热油烫伤过,左脸上永远留下了一块又大又扭曲的伤疤,乍一看很是吓人,细看又很令人同情。 那样大的一块疤,烫伤的当时一定痛极了!而且那位厨娘的手艺极好,做得一手好菜。如此一想,她那脸上的狰狞疤痕就更叫人惋惜了。 想到宋世兄那样清风明月般的俊朗容貌,突然被毁了容,他一定很伤心、很难过。 或者,若不是烧伤了脸,是烧断了手脚呢?她以为,传闻中这样大的一场火,人没烧死,那估计也是要致残的。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站起来,更不能走,不能写,下半辈子只能在床上度过余生……那岂不是国子监也读不成了? 以后也没法儿再来府里看望骆先生,反而要骆先生去看他了…… 林岫安支着下巴,望着窗外的蓝天兀自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宋谨翊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变成了一个脸上两个大疤、手脚残废、浑身烧伤褶子的可怜人…… 嘶!太可怕了! 林岫安越想越觉得恐怖,脑海中想象的前后对比太惨烈,她自己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由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机会,给宋世兄送一盒烫伤药过去呢? 虽然宋家肯定是不缺药的,但她能表达一下自己慰问他的心意也是好的。也许能给予他一些战胜挫折的勇气呢! 他以前那样照顾她,她自诩也是个讲究同门友谊的仗义之人,自然要投桃报李,绝不做那等幸灾乐祸、薄情寡义的小人!她在心里一波慷慨陈词,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决定说干就干! ……不过还没等她将这一番“援助伤残人士”的好想法付诸行动,她就见到了她打算援助的对象—— 第17章 上门 杨氏正在准备拜年用的见面礼。两个丫鬟正在往锦囊里装金瓜子和银裸子,嵘哥儿玩累了,趴在母亲肩头眼皮子直往下耷拉。 杨氏让乳娘过来把嵘哥儿抱去睡,想了想,又命令仆妇到库房去找一个嵌南海珍珠的赤金项圈来。 林岫安坐在另一边喝杨氏给她煮的甜汤,里头放了枸杞和桂圆。林岫安不喜欢吃枸杞,小心的用勺子把枸杞拨到一边,舀了一颗桂圆吃进嘴里,一面含糊地问:“娘,您收拾这么多东西,是要送给谁啊?” 杨氏:“明日去给宋老夫人问好,他们家八房子孙,自然得多备些礼。” 宋家人丁兴旺,且八房之中四房的老爷都是进士或同进士出身,家族繁荣之状非一般家族可比,宁可多备一些,以免出现无礼可送的尴尬局面。 杨氏想着,宋家六老爷宋兴海的继室应该快要生了,洗三礼提前备下也好。 林岫安一听耳朵就竖起来了,“明天要去八木胡同呀?” “是呀。”杨氏对完礼单,抽空抬眼看了看她,“怎么,不愿去?” “那倒没有。”林岫安吐出桂圆核,心道正好她也想去宋家看看,不知道会不会见到宋世兄呢? 翌日,她与杨氏坐马车来到八木胡同。 因为提前递过帖子,宋家大夫人张氏和二夫人徐氏,还有徐氏的儿媳、宋家大少夫人曾氏都在大门口迎她们。杨氏满脸笑容地与她们互道新春祝福,林岫安则福身行礼。 张氏人很温柔,也很瘦,穿着胭脂色遍地金云肩通袖长袄,脸上妆有点儿厚,以掩盖连日来的憔悴之色。 徐氏则比她胖不少,脸似满月,笑起来双眼眯成缝,和她身上那件石榴红福缘善庆通袖长袄倒是很相衬,比张氏看起来喜庆健康多了。 大少夫人曾氏和她婆婆一样,都有些胖,但五官很是明艳漂亮,听说不是出身望族,但很贤惠理事。徐氏很喜欢这个儿媳,所以常带在身边一同见客。 好像二房的伙食比长房些,所以人都比长房的胖,不知道宋家二房其他人是不是也这么胖?林岫安偷偷看,偷偷想。 张氏客气地笑道:“虽然已经立春了,可外头还冷,咱们赶紧进屋说话。”于是把她们迎入花厅。 张氏和徐氏各给了林岫安一小袋金瓜子,也就是压岁钱了。曾氏则送给了她一个云光寺求来的平安符,算见面礼。林岫安笑得腼腆,小声道谢。 宋家走水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杨氏道:“……我们家老侯爷关心得不得了,让我一定来看看。但侯爷说,发生这样的事,又逢年节,你们定然也要忙前忙后的,所以我不敢过来打扰,怕给你们添乱。” 张氏道:“侯爷早都派人来问候过,多谢老侯爷和侯爷关心。幸亏当日救火还算及时,只是烧了勤毅堂和后面的茶房,没出人命已是万幸,就是可怜我们翊哥儿的手……” 张氏想起儿子手伤狰狞的烧伤,就心疼得眼眶泛红,止不住地落泪。 杨氏忙问:“伤得重不重?虽说也知道你们不缺医少药的,我也带了些来,但凡能派得上些许用场也是好的。” 徐氏便道:“万幸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伤在了右臂,这些时日都不能写字了。把他祖母心疼坏了,一直留他住在净心院,要亲自照看才放心。” 林岫安这才知道,原来宋谨翊没缺胳膊少腿,也没毁容啊! 那为什么外面传得那么离谱?说什么宋家长房烧没了一半,宋家三公子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八成今年春闱都没法儿参加了呢! 果然是流言不可信吗? 不过这反而叫她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本来还为要面对浑身烧伤的宋谨翊而心生畏惧,不敢来看呢。她很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怕,到时候不要伤别人自尊,浑身烧伤已经够可怜了…… 这下好了,只是烧到手,不能写字罢了,还好还好…… “老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张氏拭干泪,复牵起笑容,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勉强,“好多了,只是老人家身子弱,吃了药,休养些日子就好了。母亲听说你要来,还嘱咐了备些糕点给安姐儿和嵘哥儿吃呢!” 杨氏说:“现在天气还冷,嵘哥儿不乐意出门,我也怕他冻病了,就让他在家里待着。等嵘哥儿再长大些,再带他来向老夫人请安。” 张氏笑着说好,说着,便起身引她们去净心院见宋老夫人。 净心院正房的东稍间,宋老夫人穿着棕茶色福禄寿喜纹褙袄,头戴百草霜嵌和田玉抹额,身形富态,眉目慈祥。 她刚刚吃完药,廖氏正伺候她漱口,宋谨翊则坐在一边,和宋老夫人说话。 他穿着深松绿岁寒三友锦袍,腰束绦带,坐姿风雅而潇洒,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松,完全不是林岫安想象的那种凄惨模样。 林岫安不由得往他右臂看,却连块纱布都没瞧见。 咦?不是说受伤了吗?她暗暗奇怪,怎么连右手臂都没见有伤似的? 屋子里另外还有一个穿着豆青色妆花褙子、梳垂鬟分肖髻的少女,也在宋老夫人旁边侍候着,在宋谨翊和宋老夫人说话时很想插上话的样子,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往宋谨翊身上飘,却又迟迟说不上些什么。 第18章 揣奸把猾 众人进来,先向宋老夫人问候行礼。宋谨翊则站起来,鞠躬作揖,行吉拜。而到了林岫安面前,他微顿了一下。 林岫安率先福下身,细声说:“世兄新年大吉。” 他表情保持淡泊,点点头,“世妹,新年好。” 他方才举手作揖时,袖口露出了内里缠着的白纱布,而且右臂明显行动略有迟缓,凑近些便能闻到他身上的药香,还很浓郁。 林岫安这才见识到,他确实是受伤了。 她又想到自己小时候烛火烫伤的感觉,再看宋谨翊时,眼中的怜悯之色更甚。 这之后,她便全程不由自主地总盯着他的右臂瞧,若他稍微动一动右臂,便开始害怕他会不会扯着伤口,很是提心吊胆了一番。 烧伤真的很疼!她最知道了! 宋老夫人见到杨氏,笑着问她侯府的一切好不好,杨氏自然说都好,只希望老夫人早日康复,卓彦也早日痊愈,老侯爷和侯爷都很挂心。 宋老夫人笑说多劳挂念。待见到林岫安,她便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直赞道:“这是岫安呐!好孩子,我也是许久未见你了,出落得真是漂亮!”说着,让兰芝给了她一个金累丝嵌红宝石的手镯,还有几个银裸子。 这压岁钱给得太丰厚了点儿。可是长辈赐,不可辞,林岫安看了母亲一眼,才接过来轻声道谢。 宋老夫人又夸:“长得漂亮,性格也温柔,倒和我们家萱姐儿性子相似。” 萱姐儿便是那个穿豆青色妆花褙子的少女,是宋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全名叫陈韵萱。因为她父母都远在徽州府,所以她常常跑来八木胡同,陪着宋老夫人。 被点到了名,陈韵萱便上前来见礼。 她五官生得玲珑秀气,薄施粉黛,眉心点了一颗美人痣,显出几分妩媚来。她身姿纤如弱柳,似比林岫安还微瘦一些,声音甜美温柔,身量却比林岫安矮半个头。 “我记得,安姐儿是属兔的,对吧?”宋老夫人问。 杨氏笑道:“是,老夫人记性真好。” 宋老夫人便道:“巧了,萱姐儿也是属兔的,竟和安姐儿同年呢!” 众人皆笑,“那确然真是巧了!” 这厢,陈韵萱看着低眉垂眼,柔柔弱弱,不想却比林岫安大方,主动上前问林岫安:“不知姐姐是几月生的?我是四月的生辰。” 林岫安道:“我是六月的。” 陈韵萱浅浅地笑起来,双眼弯成弦月,“那我可以唤你妹妹吗?” ……这是什么问题?这么多长辈面前,她难道还能说不吗? 林岫安点点头,“可以。” 陈韵萱便凑到宋老夫人身边,道:“姑祖母,安妹妹这样漂亮可爱,我一见就忍不住心生喜欢呢!” 宋老夫人笑道:“那你们小姑娘家的,出去顽去吧!我和你伯母们在屋里说会儿话。” 陈韵萱应声好,过来牵林岫安的手,“妹妹,今天天气晴朗,我们去园子里放风筝如何?前几日翊哥哥给我画了一个百蝶闹春的风筝,正想飞一飞看好不好看呢!” 林岫安跟她非亲非故的,不想去,求救地看向杨氏,却见母亲正和张氏有说有笑,根本没搭理她。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又看向宋谨翊,却有小厮来说:“三少爷,您该换药了。” 林岫安泄气——得,她认命吧。 从净心院出来,陈韵萱脸带笑容,搂着她的手肘,说去旁边的百芳园放,林岫安自然只能说好。 路上,陈韵萱突然问她:“安妹妹是什么时候和翊哥哥认识的?” 林岫安心下颇感奇异,她怎么知道自己和宋谨翊早就认识?她们俩不是头一回见面吗? 陈韵萱却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我和翊哥哥自幼一块儿长大,翊哥哥的一言一行我都再熟悉不过了。”她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林岫安的表情反应,又加了一句,“自然,翊哥哥对我也是如此。” 林岫安闻言,了然地点点头,“哦。” “所以啊,方才我见他看你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初识或者看不熟的人的样子,就猜到你们之前就认识……?” 她的尾音缓缓转为上扬,变为疑问试探的语气。 林岫安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像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却既没有立刻说是,也没有否认。 陈韵萱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有些忐忑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面对她的试探丝毫破绽都不露,这难道是个心机深沉的高手? 她正想着是再催问一遍,还是假装自己是随口问的,轻描淡写转移开话题,就听到林岫安突然问:“你喜欢宋世兄?” 陈韵萱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句炸雷一样的话,破天荒地愣住了,“啊?” 林岫安眨着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眸中都能倒映出她惊呆了的表情,声音温软地又问了一遍,“你喜欢宋世兄,对吗?” 陈韵萱回过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啊……我、你怎么……” 这不是她常用的招数吗?怎么她还没问,就被反将一军? 陈韵萱自诩口齿还算伶俐,起码以往她对付那些对翊哥哥有所幻想的莺莺燕燕是很得心应手的,总能叫对方羞愤难当,却又无话反驳。 未曾想今天会遇到个厉害角色……她竟从没想过当自己被问到这种问题时,该怎样毫无破绽又不落下风地回答。 说是,万一林岫安把这话传出去,她一个矜贵自持的世家小姐怎能不知廉耻地倒贴男人呢?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说不是,可若是被宋谨翊知道了,误以为她真的不喜欢他,那就更糟糕了! 陈韵萱左右为难,脸色逐渐有些难看,正在这时,听到林岫安问了一句:“这里就是百芳园吗?”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狼狈地反应慢了半拍,“啊,对,就是这里。” 百芳园就是一个小花园,但比温裕侯府的小花园要大一些,中央一座小亭,名曰风静亭,供乘凉歇脚用的。外有一片草地,其上有两道鹅卵石铺就的步道。这么大的空地,放风筝是足够了的。 陈韵萱的丫鬟拿出那个据说是宋谨翊给她画的百蝶闹春的风筝,开始放。 说是放风筝,其实就是陈韵萱手拿着风筝线的绞盘,丫鬟则提着风筝,费劲地一直跑,努力让风筝飞起来。另外还有一个丫鬟帮着陈韵萱扯这一头的风筝线,让风筝尽量飞高一些。 林岫安则干坐在一旁的风静亭里,无所事事。 因为方才的尴尬,陈韵萱假装沉浸在放风筝的快乐中。原本还想故意问林岫安,翊哥哥给她画的风筝漂不漂亮? 现在也没法儿问了。 没过一会儿,宋谨翊竟然过来了。 陈韵萱喜出望外,把绞盘往丫鬟手里一塞,开心地迎上去,“翊哥哥,你换好药了?” 宋谨翊表情淡淡,“嗯。” 陈韵萱得到回应,笑得更灿烂了,哪怕有些冷淡,但她知道宋谨翊一直是这样冷淡的性子。 “你来得正好,我和安妹妹正在放风筝呢,哥哥你也一起来吧!” 宋谨翊看一眼在亭子里“和她一起放风筝”的林岫安,正好一阵风吹过,她缩着脖子哆嗦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对陈韵萱浅浅笑了一下,“好。” 他真的很少很少对她露出这样温柔的笑,陈韵萱人都呆了呆,继而脸腾地红了,忍不住有几分羞涩。 宋谨翊又道:“我手不太方便,不如我在这边拿着绞盘,你去让风筝飞起来?” 这是宋谨翊第一次提出和她一块儿放风筝! 天呐,幸福来得太突然!陈韵萱脑子都转不动了,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答应,哪怕她向来最讨厌奔跑了。 她瞥了一眼亭子的方向,知道林岫安一定看到了宋谨翊和她之间是多么熟稔和亲昵。 她肯定嫉妒疯了!陈韵萱得意地想。 陈韵萱拿着风筝,开开心心地跑远了,嘴里甜甜地喊着:“翊哥哥,萱儿要让风筝飞起来咯!” 宋谨翊应了一声,旋即把绞盘放到鲁吉手里,自己则用完好的左手扯着风筝线,颇有技巧性地扯了几下,不一会儿风筝就越飞越高。 陈韵萱幸福得几乎热泪盈眶,“翊哥哥,你给萱儿放的风筝飞得好高,好漂亮!” 风筝已经飞得很高了,眼见着已经飞出百芳园的地界,都快飞到正房那边了,陈韵萱还在小跳着拍手喝彩。 宋谨翊估计着距离差不多了,掌心一翻,出现了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在手边的风筝线上一挑,高飞的风筝顿时掉落。 “啊,风筝掉了!” 宋谨翊提声远远地对她喊:“去看看掉到哪儿了。” 陈韵萱立即点头,不疑有他,“哦!”然后依言往百芳园外跑。 而宋谨翊则不再给那边任何眼神,转身向风静亭走去。 第19章 逗黄莺 林岫安见他走过来,立即站起身,“世兄安好。”她声音软软的。 宋谨翊“嗯”一声,见她虽然披着湖蓝底蜀锦绣团花大氅,领口的一圈白绒毛衬得她小脸更加白皙精致,却仍旧有些冷的样子,嘴唇都发白。 也难怪,风静亭四面无墙,正在风口上,自然是冷。 “去,给二小姐拿暖手炉来。”他吩咐鲁吉。鲁吉忙应声而去。 “在这里坐着喂冷风怪没意思的,去暖阁里坐坐吧。”宋谨翊说。 此话真是犹如那及时雨,林岫安心里涌起感激之情,连连点头。 出来放什么风筝本就非她所愿,正如他所说,“在这里坐着喂冷风”真是无聊透了,差点儿冻得她流鼻涕,正愁找什么借口回去和母亲待在一起,宋谨翊就来解了她的困境。 只是—— “陈姐姐她……” 宋谨翊很淡然,“她还得找一会儿,等下会有人带她过来的。” “哦。” 那林岫安也就不再多操心了,安心跟着宋谨翊走。 从百芳园往东就是一个叫梧桐苑的地方。宋老夫人和三夫人廖氏常来此听戏喝茶,同时也是府里招待宾客娱乐玩耍的地方。不过宋老夫人与廖氏都是寡居,喜静,来客少,故而这里都是家里人自己用的多。 梧桐苑的西厢房设有暖阁,烧着地龙,还有一个大火炉,地上铺着一张大大的波斯地毯,门口挂着的织锦绒布门帘将外头的寒风挡得严严实实的。 从暖阁再往里近,内室是一个卧房,有时宋老夫人听戏累了,就来此歇午觉。 林岫安一进暖阁,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这才是人待的地方啊!鲁吉还给她拿来手炉,她在里面本就暖和,手炉握了一会儿,热得都快出汗了,就把手炉放到一边。 丫鬟婆子上了热茶和糕点,宋谨翊还让人在火炉边上放了几个白薯。 “吃烤白薯吗?”宋谨翊问她。 林岫安忙不迭点头。 宋谨翊就轻轻笑了,果然如他所料,她爱吃零嘴。 桌子上摆满了桂花糖酥、果脯、肉脯、蟹粉蒸糕之类的。林岫安爱吃甜,刚才又冻饿了,虽然是在别人家里不好意思大吃大喝,但是还是难忍饥饿,连吃了好几块蒸糕。 宋谨翊眼里染着笑意,让人又给她上了一盏牛乳茶。 林岫安怪不好意思的,咽下嘴里最后一颗蜜枣肉,就没再吃了。 她问起:“世兄,您的手还疼不疼了?”一开口就是一个孩子气的问题。 宋谨翊早就发现她从在净心院起就老偷偷盯着他的手看,眼里盛着担忧和怜悯,好像他不是被烧伤,而是手烧断了似的。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却极是熨帖。 “不疼了。”他温声安慰她。 林岫安不相信,“听宋二夫人说,您现在还不能写字呢。” “不能写字,但是看书无碍。”宋谨翊道。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连带着说出来的话都多了许多可信度。林岫安点头,就不再啰嗦多问了。 “对了,这些日子你有习字看书吗?” 宋谨翊这一问,林岫安顿时心里一紧——哎!怎么大过年的还要问功课啊? “哦呵呵,过年事忙,我只能抽空,看了一点……” 宋谨翊挑眉,“我送的书还是没看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林岫安就郁闷。 那天挨完父母训斥,父亲罚她多描十页字帖。她写着写着,忽然想起他说的《关雎》,顺手拿起他送的书胡乱翻了好久都没翻到,还找沁雨来帮忙。 沁雨说不如从第一首开始慢慢找,结果发现这第一首就是《关雎》! 她当时犹如晴天霹雳,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怪不得呢!她说自己“读得慢”,“还没读到那儿”时,总觉得他的表情是在忍笑,原来就是在把她当猴耍,看她出洋相! 她又气又丢脸,用枕头捂住脸,气得疯狂蹬被窝,恨这人太也狡猾!她下次若再跟他讲话,她就是猪头! 结果,又不巧了,林岫安刚下好决心,就听说宋家走水,宋三公子烧伤“命悬一线”的消息。 她光顾着震惊、可怜他的遭遇了,不知不觉又忘了生他的气。 现在他又提起这事来,林岫安就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又下不去,憋得脸泛红。 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回去查过书,知道他耍她了。见小姑娘就快恼羞成怒,宋谨翊见好就收,“上次是我不对,不该开世妹的玩笑,还望世妹不要生我的气才是。” 他主动承认错误,林岫安心软,也不好再生气了。 “我天资愚钝,常常惹先生生气,不像世兄你博学勤奋又聪明……我上学也不过是为了能识字,以后不会被人笑话罢了。还望世兄体谅,莫要再如此捉弄于我了。”她越说越委屈,樱唇微微嘟起,很是沮丧的样子。 宋谨翊见状,忙道:“世妹莫要妄自菲薄。虽说世妹学得慢,不比那些一日千里的天才,但正如圣人所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见林岫安眨着眼睛,听得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忙又换个说法:“骆先生治学严格,要求本就高了一些,世妹不必因此而沮丧。我观世妹的几次作业,进步都很大,《论语》也快学完了,可见你根本不是愚笨之人。骆先生也曾对我说,你听话又诚实,平时对你严格些,是为了鞭策你而已。” 目下无尘的宋三公子何曾像这样苦口婆心地劝慰过别人?若是国子监那帮见他如见学监的同窗们看见了,恐怕下巴都要惊掉。 林岫安听着,脸上渐渐泛起羞涩的笑意,“……世兄真的觉得我不是愚笨之人?” 宋谨翊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世妹不过是学得慢了些,哪里又比旁人差了呢?况且,人各有所长,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世妹于诗书之上不精通,那想必在其他方面会有自己的特长。” 林岫安不经夸,一夸就飘,嘴角的笑意都藏不住,“其实我也觉得我挺好的。姐姐说,我画画很有天分呢!” 见人终于被他哄高兴了,宋谨翊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下次我是否能有幸一睹世妹的画作?” “唔,我自己画着玩儿的罢了,世兄不嫌弃就好……” 那当然不嫌弃。 怎么可能嫌弃呢? 这下,宋谨翊在她心中的好感度再次上升,林岫安觉得与他相谈甚欢,心情不错。 “啊对了,差点儿忘了!” 林岫安低头从腰间系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宋谨翊。 “这是我亲手……呃,”她突然尴尬地改口,“亲自监督,磨出的珍珠膏,里面还调入了玉兰花汁。小时候我被烫伤,我娘就给我抹珍珠膏,伤口很快就好了,还香香的,很好闻!世兄不妨也试一试?” 宋谨翊难掩意外之色,似乎微怔了一瞬,方接过,“……好,多谢了。” 林岫安笑眯眯的,“不必客气!倘若世兄用了觉得有效,再托人来告诉我,我再给你制一瓶送来。这可是我娘的独家秘方哦!” 宋谨翊不禁笑了,“好,用完了我再来告诉你。” 他收下玉瓶,这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人声,继而是有人小跑而来的声音。林岫安不禁好奇地往门口张望。 “唰——” 绒布门帘被人嚯地掀开,陈韵萱双眼红红地冲进来,神色焦急狼狈,全无方才大家闺秀的气派。 “翊哥哥,你们!” 她急得像是晚了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一样,看见暖阁中悠闲对坐的一男一女,眼眶里蓄的泪都快掉出来了。 她抖着嘴唇,半晌才带着哭腔道:“你们……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第20章 圣意 接近掌灯时分,宋老夫人留她们一块儿吃饭。宋谨翊被骆文熙叫走了,不在这里吃。 刚刚陈韵萱那么一搅和,她的烤白薯也没吃上。林岫安心里点点怨念,却不敢言。 她一直低头吃饭,都不怎么抬头夹菜,但还是能感觉到一道幽怨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有时无的。若非她本人,旁人还真难以察觉。 她当然知道这道幽怨目光的主人是谁。 ——无言以对。 真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要被这位陈小姐惦记上。难道就因为她和宋谨翊多说了几句话吗? 莫非……她早已与宋谨翊订了娃娃亲,所以才气成这样? 可从没听说过呀!看样子也完全不像。她知道,因为宋谨翊前途可期,不少世家都有意与之结亲。 宋谨翊很抢手,是肯定的。等到他金榜题名,肯定就更抢手了。 她虽然没有任何可心虚的,却被陈韵萱搞得食不知味,再加上她在别人家总不好意思多吃,所以到最后也只扒拉了一小碗白米饭,还有几片清炒莴笋。晚上刚到家就饿了,闹着要吃宵夜。 林岫安在温裕侯府大快朵颐地吃着宵夜暂且不提,远在城西花树胡同的骆家却很不太平。 骆尹苒自从听闻宋家走水,一直闹着要去宋家看望宋谨翊。刚从河南回京的骆宗覃丝毫不给她通融的余地,任她如何苦苦哀求,甚至扬言要绝食相逼,都只有三个字:不准去! 韩氏心疼女儿,但更知道丈夫是对的,而且看骆宗覃的意思,骆尹苒的婚事,他似乎另有打算。 晚膳过后,骆宗覃去书房处理公事,韩氏端了菊花茶给他送去。骆宗覃一边喝茶,一边与她聊起自己的想法。 “……我原想着,苒儿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让她任性下去。我看宝坻程家的小六,佑观那孩子不错,丁未科的进士,还考中了庶吉士。若非他执意为母守孝三年,早就娶妻了。程家诗书传家,家风也正,我看很不错。” 宝坻陆家与他们骆家也素有来往。 可宋家也是诗书传家啊,宋谨翊应该也能考中庶吉士啊……韩氏在心里默默道。 “您是不看好卓彦那孩子?”韩氏试探着问。 骆宗覃喝了一口茶,闻言没有立刻说话,只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道:“卓彦那孩子啊……可惜了。” 为什么可惜了?韩氏心中奇怪,也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骆宗覃缓缓道:“宋家水太深。有那样的公婆,我是绝不会把苒儿嫁过去的。” “这话怎么说?” 骆宗覃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问:“你可知,我这次为什么会被调回京城?” 因为查出了官盐走私的大案,立了大功才会被皇上调回京城重重嘉奖啊,这不是满朝皆知的事吗?因为此案,骆宗覃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河南巡抚,一夜之间成了名满天下的惩奸除恶、刚正不阿的忠臣。 骆宗覃闻言却是摇头,道:“案子还远远未查完,皇上却突然调我回京,称我有功,不仅重重赏我,还让我领东阁大学士的位置。” 韩氏似懂非懂,“那这是……不让您再查下去的意思?” 骆宗覃冷笑,“因为目前我已经查到南常伯府和定国公府头上了,再往上查……” 南常伯府,再往上——不就是皇后吗?韩氏倒吸一口凉气。 见妻子一点就通,骆宗覃眼神中露出几许赞赏,接着又道:“皇上虽值春秋鼎盛,龙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天早上我入宫觐见时,皇上虽极力掩饰,可到底还是难掩虚态。” 当今天子已年过五十,龙体欠安的传闻倒不是第一次听说。韩氏并不惊讶。 骆宗覃目光中透露出担忧,“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乱子。太子乃国本,轻易动不得。而我手上的情报显示,宋家在此案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他冷着脸,“宋家表面看似风光,内里却是一团糟!” “幼子虽逝,长子却还在,可宋老夫人为什么一直只肯住在三房?宋家老三当年好好的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猝死?那宋兴涛又在背地里使了多少手段,手里有多脏?……全都说不清楚。现在案子也不能查了,宋家暂时动不了,可是以后却难说。” 这么说,韩氏就明白了。她道:“那就按老爷的意思,宝坻程家才是良配,妾身这就……” 骆宗覃却摇头,打断她:“这只是我原来的想法。” 韩氏不由困惑。 骆宗覃道:“今天早上皇上问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及笄了。我答是,皇上便笑着说,正好,宣王的正妃之位空虚已久。” 宣王赵忻,当今天子的第五子,今年二十五岁,生母为庆宁宫德妃。十七岁时娶过一任王妃,可惜王妃早亡,宣王便至今未续娶。 女儿要嫁给皇子为妻?这放在寻常人家应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大喜事,可是韩氏却笑不出来。 当今天子龙体不健,皇后与东宫太子的势力多年经营,不容小觑。另外还有二皇子雍王和七皇子晋王,都大有野心,且有争位的实力。 若是自家女儿嫁进宣王府,岂不是要被卷进皇子之间的争斗中?进而整个骆家都会被卷进去? 韩氏掩唇轻呼,想想就止不住地摇头。 骆宗覃自然明白她之所想,却不紧不慢地又抛出一句话,“不仅如此,皇上还透露出重新起用宗哲的意思。” “起用二叔?为何?” 骆宗覃苦笑,“皇上说,从前以为宗哲就是个爱钻研学问的书呆子,后来他主动请辞,才知道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直之人。总在翰林院待着,确实不适合他。” “皇上思虑了一番,认为都察院才是他最该去的地方。又考虑到他早就当过官,便直接从佥都御史开始做起吧!” 都察院,那不是宋兴涛的地盘吗? 让骆宗哲过去,是想让他揭了宋兴涛的老底吗?皇上到底是何打算? 骆宗覃摇头,再次苦笑:“圣意难测啊!” 第21章 好友 城南翔鹤楼,骆文熙与宋谨翊坐在二楼包厢浅酌,窗外暮色四合,万家灯火。楼下的城南大街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嘈杂的市井杂声从窗户口飘进来,正是人间烟火气,并不扰人,反而让人心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面前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没动,像是在等什么人。 少顷,包厢的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随着门被推开,穿着墨绿云松暗纹圆领袍的程佑观跨步进来,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来迟了。” 骆文熙调侃道:“程翰林大人不必忙,多晚都不算晚,反正这请客的都不来,饭钱没人付,我们被扣在这儿也跑不了啊!” 翔鹤楼是程家开的酒楼,自然知道他们二人的来历,怎么会把他们扣在这儿呢? 程佑观笑着摇头,举杯道:“自罚三杯,二位公子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则个!” 宋谨翊也轻笑举杯,“程翰林客气,我等可受不起。在下以茶代酒,翰林大人不介意吧?” “今天本就是请你吃饭,为你压惊,不要你喝酒!坐着吃菜吧。”程佑观摆摆手,宋谨翊就没再跟他客气。 程佑观从前也是国子监的监生。当年,宋谨翊中解元时,程佑观的叔父是阅卷官,程佑观得以看过他的文章,很是欣赏,有意与他结识。二人一见如故。 其实现在程佑观还没有通过庶吉士的考核,因此还不是“翰林”。但好友之间用此称呼调侃,其实也有祝福之隐意,程佑观并不计较。 他说起自己迟到的原因:“年后,朝中官员任职有变动,我们连夜誊抄公文,来此之前才整理完。” 这个任职的变动在场三人都知道,其中就有骆文熙的父亲骆宗覃升任户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但程佑观要说的不是这个。 “少存,你的二叔父要起复了。” 骆文熙一顿,诧异地看向他,“什么?” 宋谨翊也很惊讶。“老师不是主动请辞了吗?皇上还会愿意不计前嫌,再用他?” “其中缘故我自然不得窥探,但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骆宗哲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难道这朝中还有第二个骆宗哲不成?” 骆文熙很高兴,“既然二叔父要起复了,我祖父应该不会再和他怄气,想来等年后吏部的公文下来,我二叔父就能回家住了。我祖母有时都忍不住念叨,二叔父总在温裕侯府打扰太不像话,我们家欠温裕侯好大一个人情呢!” 宋谨翊却眉间略凝重,手里把玩着茶杯,不说话。 都察院?怎么会是都察院呢? 骆宗覃被从河南调回来了;骆宗哲突然起复,去都察院担任右佥都御史……皇上突然重用骆家? 骆文熙见他没说话,拍拍他的肩,“卓彦,心事重重的,想什么呢?” 宋谨翊松开不自觉皱起来的眉头,恢复平常神色,微笑:“没想什么。” 骆文熙道:“我二叔父虽然学问高,可是个直肠子,你是知道的。今后,他去都察院可就要拜托宋伯父多多照应了!他的脾气,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宋谨翊扯了扯嘴角,低低应一声。 程佑观无声看着宋谨翊未达眼底的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又夹了几筷子菜,宋谨翊便搁下了筷子,不再吃了。 骆文熙惊讶:“你吃这么少?” “我不饿。” 程佑观想了想,开口问:“卓彦,忘了问你,初七那天你家怎么会突然走水?是下人当差不小心,还是……?” 骆文熙这才恍然,“对了,我也差点儿忘了这事!你可不知道,我们家那傻丫头听说你们家走水,拼了命地要去看你,被我爹娘拦下来了。不过,我也很好奇,怎么好端端的会走水?听说烧了许久才有人发现,不然你也不会受伤啊。” 宋谨翊知道他们会问,垂下眼帘,淡笑地说出自己已向许多询问他的人复述过的理由:“不是下人不小心,是我自己。看书的时候犯困,碰倒了烛台。我睡着了,不曾发现。等火烧到了手,才被烫醒。” “你看书会犯困?”骆文熙表示很怀疑。 宋谨翊看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五岁启蒙,七岁已会吟诗作赋,十五岁参加乡试,高中解元,名震北直隶的“神童”。 他骆文熙会有因书文深奥晦涩而看不进书的时候,宋谨翊? 不应该。 程佑观微微蹙眉,显然也觉得这不符合他对宋谨翊的了解。 但宋谨翊神色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地说:“我乃一介凡人,是人就有犯困的时候,怎么不可以了?” 骆文熙道:“幸好只是烧掉了一层皮,若果真烧成重伤,耽误了今年会试,那便真正是雪上加霜了!” 宋谨翊笑:“不会。区区烧伤罢了,怎么可能耽误科考。” 程佑观见他眉宇间隐隐的自信和轻松,心中疑影顿起。他张嘴想问,但想到会试在即,他还是考试要紧。今日有骆文熙在场,他又只是听说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还是等过些时候再单独与他说吧! 来晚啦,抱歉!写着写着开始改设定和后面的大纲,这章才磨出来~ 第22章 会试 元宵节后,吏部公文一下,骆宗哲便准备收拾东西走马上任了。 他本厌恶官场龌龊,一滩污泥,可皇上给他的偏偏是个监察百官、专门弹劾贪官污吏的官职,似乎正是赏识他两袖清风、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因此加以重用。 倘若他还不识好歹,推托拿乔,“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骆宗覃入阁,骆宗哲复官,骆家双喜临门。骆老太爷高兴得合不拢嘴,自然就不和二儿子计较了。 骆宗哲郑重谢过林振悟,又嘱咐林岫安好好学习,切莫荒废了学业,否则之前的努力都会白费。 “女儿家通文识字方能明大义,是为贤德。嫚嫚要多和姐姐学习,成为个小才女才好啊!” 虽然平时最怕骆先生检查作业,见了先生犹如老鼠见了猫,但林岫安从未想过与先生分别之时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她不舍极了,因为骆先生虽然严格,经常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总的来说,骆先生耐心又负责。经过先生指导,她的簪花小楷都写得有模有样的,《论语》也能磕磕巴巴背出不少来,爹娘还有爷爷都总夸她呢! 她眼眶一直红红的,低着头,不开心地扁嘴,搞得好像此生不能再相见似的。可骆宗哲只不过是回花树胡同而已!从温裕侯府坐马车不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在场之人俱哭笑不得。惟有林岫安一脸难过地挪步上前,送给骆宗哲一幅卷轴。 骆宗哲微讶,继而明白这是她送给自己的临别礼物。他十分意外,打开卷轴一看,是一幅她自己画的雪中红梅图,左上方是她用新练的小楷题的诗。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向来冰雪凝严地,力斡春回竟是谁?” 是他挂在清雅居正堂中央的一首诗,陆游的《落梅》。 “先生常说梅花坚毅高洁,不迷恋暖春,也绝不低头乞怜。爹爹说,正是因为先生也是如此刚毅不折,才会毅然决然远离庙堂。” 她的声音温软稚气,却令骆宗哲动容。他不曾料到,自己这看似老实天真的女学生能有这样的心思与举动。 “多谢先生教我读书写字,岫安受益匪浅,学到很多。希望先生今后仕途顺利,万事如意,永远不必负心违愿。” 骆宗哲大为感动,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发顶:“好孩子,不枉你我师生缘分一场。谢谢你的赠礼,为师很喜欢。” 林振悟与杨氏等都很意外女儿竟然能有这样的细巧心思,都露出欣慰又自豪的微笑。吾家有女初长成,敬师重恩,知恩图报。 林岫安嘴却扁得更厉害,似乎因为他的话更难过了,哽咽道:“还有啊,先生……先生回家去也要多保重身体,莫再生病了。” 骆宗哲笑得慈祥,答应:“好。“ “还有,您莫要再把不爱喝的药偷偷倒掉了……你每次都倒的同一盆琴丝竹,那个竹根都变黑了……其实,福贵都知道的。” 福贵就是侯府里专门伺候骆宗哲的小厮。 在场不止有林振悟与杨氏,还有不少侯府下人,林岫安这一句“临别赠言”让原本温馨感动地氛围急转直下,骆宗哲面色尴尬地咳了咳。 在其他人隐隐的偷笑声中,他努力正色道:“这个,为师心里自然有数。” 林岫安点头,“嗯”一声,然后再也忍不住,躲进母亲怀里呜呜呜地哭起来。 众人啼笑皆非——真是又可爱又好笑。 唐诗有云:“礼闱新榜动长安,九陌人人走马看。一日声名遍天下,满城桃李属春官。” 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三月初九,会试第一场开始。之后,三月十二、三月十五,相继进行第二场与第三场。 会试考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策问,所考项目与乡试相同,但不同的是,会试由礼部主持,于京师会考。 三月中旬考完,只待下个月揭榜。 考完试,骆文熙便被父亲叫到书房去,让他背考试所写的时文。 骆宗覃的旁边还坐着骆宗哲,以及骆文熙的大哥骆壬熙。 骆壬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当年考得不理想,但万幸好歹进了三甲。 可是骆文熙的时文背完,骆宗覃和骆宗哲皆是脸色严峻,搞得骆文熙站在那里都手心出汗。 骆宗覃和骆宗哲都不满意,骆壬熙不忍心再给弟弟增加压力,从书房出来后,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让他好好休息,暂时别想那么多。 骆文熙挠头——别想那么多?父亲和二叔都是那副灰暗表情,要他怎么别想那么多? 书房里,骆宗哲在说:“我再去听听卓彦的时文写得如何。” 骆宗覃伸手拦住他,“你……他自有他的父亲与叔叔们替他操心,你去算怎么回事?” 骆宗哲奇怪道:“我不是要去八木胡同,卓彦一会儿自己会来背与我听的。” 骆宗覃抿嘴,面有不悦,道:“我知道,你是他的开蒙老师,可……” 他话语一顿,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道:“反正你最好少多管闲事,安心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就行。我如今在内阁,你作为我的亲弟弟,又是右佥都御史,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行事也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莽撞!” 骆宗哲听得云里雾里,不明不白,骆宗覃却已站起身出了书房,不欲再与他多说。 第23章 周岁礼 八木胡同,长房,正堂。 宋兴涛端坐上座,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坐着六老爷宋兴海,左下首坐着五老爷宋兴江。 宋谨翊站在堂中,口述了自己会试写的时文。 他说完之后,宋兴江和宋兴海都禁不住面露赞赏之色,难掩喜色。 “不错,真不错。无论是破题,还是承题,起讲,还是后面的起比、中比、后比、束比,都很好!”宋兴海不吝赞扬,“不知圣上如何看,反正在我这里,卓彦这篇文章至少是一甲了……” “咳咳!”宋兴江突然咳嗽,打断了宋兴海的讲话。 宋兴海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明白自己有说错什么。宋兴江微微皱眉,朝宋兴涛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宋兴海仍旧认为自己没说错什么,但是也没有再说话了。 说起来很是怪异,五老爷宋兴江至今只有一个举人的功名在身,一直在宋家族学里为小辈们讲学。 而六老爷宋兴海是同进士出身,等了将近五年都未能等来一官半职。后来,宋兴涛仕途起势,因为兄长的关系,在通政司谋得职位,如今是从五品的经历。 但是宋兴海其人,虽然做了官,却于人情世故上相当迟钝,一贯不会看人眼色。反而是宋兴江机敏,最擅长察言观色。 如今宋家是宋兴涛当家,一切自然都要看宋兴涛的脸色行事。 此刻,宋兴涛却并未显得多么高兴,抑或多么赞赏。他拈了拈须髯,似乎在思虑什么,甚至都没有把宋兴海方才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正堂内静默着,气氛无端有些压抑。宋谨翊低眉垂眼地站着,作洗耳恭听状,但腰背却挺得笔直,表情平静。 “多年勤学苦读,”宋兴涛缓缓开口,“看来你收获颇丰啊。不知不觉,卓彦,你长大了。” 他目光沉沉看向宋谨翊。 宋谨翊神色愈发恭敬,“都是仰赖父亲的悉心教导。儿子无论何时都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宋兴涛勾唇,意味不明地笑了。 宋兴海听不懂他们父子俩一来一往的对话,看向宋兴江,但宋兴江低垂着眼,好像在看前面的地砖发呆,没理他。 “好好休息吧。不出意外的话,你还要准备庶吉士的考试。” 态度冷淡,但意思明确。 骆宗哲听了宋谨翊的文章,反应与宋兴海类似。 “若是少存也能有你这样稳定发挥,我与他父亲也不用如此发愁了。” 骆文熙平时功课不算极出色,但从来不差,不过这次确实没有发挥好。 骆宗覃为此心怀愧疚,总觉得是自己长期在外,不曾尽心教导儿子的功课,所以骆文熙才考得不好。 虽然要等下个月才会揭榜,但骆宗覃带着骆文熙又去访问了几位有名的大儒,请教意见。就算是下一科再考,如此也能更有求取进步的头绪。 不过京城子弟,尤其是国子监的监生,一般而言,相较其他地方的考生更容易考上,倒也不必过于悲观。 宋谨翊便是如此安慰骆宗哲的。 骆宗哲笑着摇头,道:“不说这个了。明日温裕侯世子周岁礼,你也去吗?” 明日是温裕侯世子周岁礼?宋谨翊很惊讶,才想起来母亲张氏和祖母宋老夫人都提过,只是他忙着考试,忘了。 骆宗哲说:“嵘哥儿的生辰赶巧儿了,正赶上春闱结束。他父亲说,他若不是侯府世子,以后每年生辰的日子都像是给他个提醒似的。”说罢,骆宗哲呵呵笑起来。 宋谨翊当然是去的,宋家与温裕侯府素有交情,温裕侯府世子的周岁礼,宋家长房身为宋家话事人怎么能不去? “正好考完了试,你也凑凑热闹,好生轻松轻松。”骆宗哲说,倒把自家兄长的叮嘱抛诸脑后,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三月十七,石景胡同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温裕侯府在本朝地位不凡,各路官宦人家、豪门贵族皆来道贺。 一等功勋贵族如郑国公江畴、定国公范择等都来了。 再如礼部尚书、工部左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鸿胪寺卿等,在正厅门口负责通报的小厮口中念出来的个个都是高得吓死人的官阶。 郑国公府与温裕侯府是亲家,自然是郑国公、夫人还有世子都来参加周岁礼,给的礼都比旁的人贵重。 林岫仪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陪着母亲一块儿在花厅招待女眷。她现在肚子已经快五个月了,胎已经坐稳,故而可以出来走动了。 林岫安还未出阁,不宜过多抛头露面,否则会被视为轻浮不稳重,所以一直待在自己房里,等到周岁礼正式开始,才会过来。 宾客繁多,送来的礼由管事的仆妇一一登记,手脚极是麻利。 林岫仪随意看了一眼,“咦”了一声,低声问母亲:“南常伯府的礼已经送到了,怎么不见南常伯夫人?” 杨氏也感到困惑。 林岫仪的贴身大丫鬟雪雁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主子说:“夫人与世子夫人忘了,几日前,南常伯夫人的娘家侄子顾伏春会试作弊,被主考官抓了现行,昨日刚下了大狱呢!” 杨氏扬起眉。她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儿子的周岁礼,都忙昏头了,倒忘了这一茬。 本朝严律,科举考试作弊者,一经发现,查处作弊行为属实,即施杖刑,流放三千里,九年不得离开流放地。 林岫仪想起之前母亲告诉她,南常伯夫人替她这个侄子提亲,想娶岫安为妻,口气傲慢嚣张,煞是目中无人。 纵然那亲事是不可能答应的,可现在乍一听这个消息,再联系提亲,就让人觉得很好笑。 第24章 互有不满 南常伯夫人这几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整个人都憔悴了。脸色蜡黄,愁眉紧锁,早没了以往八面玲珑、自信骄矜的模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族中长辈已经来求过她好几次,堂兄顾伟松也送来了很多礼,求求她一定要救救他这根独苗。可是南常伯已经冲她发了好几次脾气,这让她怎么开得了口? “……因着河南的事,皇后娘娘已经严厉训斥过我,要我断断不可再生出事端来。”南常伯大步踱来踱去,气得咬牙切齿,脸红脖子粗,眼神中却又隐隐藏着害怕和惶恐。 “你们顾家好歹也是世代耕读的人家,怎么会做出这么不要脸皮的事!你以为有了皇后娘娘,有了太子,你们就能在京城横着走了?我呸!” 南常伯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就算现在皇上病重,太子监国,到底那龙椅上坐着的不是太子,皇上还没殡天呢!所有的事情最终还是皇上说了算!” “是!那张龙椅迟早会到太子手里,可那也不知是明年还是后年了,现在连娘娘和太子要小心行事,更何况是我们?!突然出了这种事,要是连累了娘娘和太子,你有几个脑袋赔的?” 南常伯夫人被骂得像打了霜的茄子,换作是以前,她无论如何也要分辩几句,现在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科考作弊,就算他们能走通皇后的路子,求皇上开恩。可是顾伏春这辈子的名声就算完了,连累着他们顾家也要家望受损。 这顾伏春作弊也是蠢。不知去哪儿托了人往笔上、汗巾上抄完了五经的全部内容,字小得堪比微雕。上了场,他对着那笔使劲儿看,眼睛都成斗鸡眼了,也还是没看清。就这么明显,考官能不发现他有问题吗? 南常伯夫人气得说不出话。 在门外候着的常何其却被南常伯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南常伯正在气头上,他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不然肯定是要劝谏一番的。 什么“皇上还没殡天”,“龙椅迟早会到太子手里”?这种大不敬的话都出来了,若让有心人传出去,一个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所有人都要玩完! 南常伯把夫人骂了一通,气未消地回到上院书房,常何其跟着进去。 南常伯焦头烂额,问他:“常先生认为,现下该怎么办?” 常何其是进士出身,本该做官飞黄腾达,可奈何他出身太低,无人提携,考取了进士却只能做一个未入流的光禄寺副使。俸禄少得可怜不说,他做了快八年,也没升个一官半职的。 他自认为自己一介进士出身,非一般读书人可比,自有一番傲气,不肯回乡下老家当教书先生,便投靠南常伯府做了门客。 跟着宋兴涛和定国公做官盐走私的生意就是他斗胆向南常伯建议的。 南常伯凭此赚得盆满钵满,喜不自胜,自此开始对常何其器重起来。 “伯爷,现在非常时期,您可得谨言慎行呐!” 常何其指的是他刚才对着夫人胡说八道、“咒皇上殡天”的事,南常伯却以为他是在说如何处理顾伏春科考作弊。 “如何谨言慎行?现在就怕惹皇上生气,带累了皇后和太子的名声!万一他老人家哪儿气不顺,降罪我们伯府,那可怎么是好!” 常何其道:“伯爷,您这个时候千万不可去圣上面前求情,连顾家的礼都不能收!” 南常伯一听,知道他有思路,连忙问:“为什么不能去求情?那该怎么做才好?” “皇上本就因为官盐的事对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有了猜疑,只是不曾追究。反正顾伏春作弊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再怎么求,这事都糊弄不过去。伯爷若此时向皇上请求依律严办,不仅能让皇上看到伯爷的忠心,还能减少一些皇上对伯爷的猜疑!” “不过是一个顾伏春罢了,流放便流放了,难道还能比伯爷您在皇上心中的印象重要吗?有舍才有得啊!” “可是官盐的事,皇上不是已经不让查了吗?怎么还会猜疑呢?”南常伯呆呆地问。 常何其差点儿忍不住骂出一句来,但他忍住了,“皇上虽然不让查,焉知他日不会翻旧账?” 不让继续查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啊!好似头顶悬着一柄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南常伯听他这么一说,他原先以为不继续查就没事的侥幸心理一下就被击溃了,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等到来温裕侯府参加周岁礼,他笑得都很勉强。 大家都知道南常伯府的亲戚出了事,所以看南常伯这个样子,就没有人上去多嘴的,留他一个人在角落里出神地坐着。 宋兴涛早都注意到他这副样子,心有不喜,但他现在在人前要避免和南常伯多接触,以免招惹疑心。 他就近和一旁的大理寺卿与刑部侍郎交谈起来,佯作相谈甚欢的样子。 宋谨翊在他身后约半臂的距离跟着,不一会儿,听到正厅外小厮唱道:“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骆宗覃大人到!”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骆宗哲大人到!” 宋谨翊向门口看去,只见骆宗覃与骆宗哲兄弟俩跨步进来,周围所有人都陆续道:“骆阁老!” 全都是客客气气与骆宗覃打招呼的。 骆宗覃淡笑着拱手回礼。 宋谨翊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宋兴涛,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阴毒。 定国公范择不知何时来到宋兴涛身边,小声冷笑,阴阳怪气道:“宋大人时运不济,可惜把握不住好机会,叫别人捷足先登了。” 他讽刺的自然是宋兴涛本以为东阁大学士是他的囊中之物,谁知半路杀出个骆宗覃。宋兴涛原先的信心满满成了笑话。 宋兴涛面上维持微笑,眼里寒如冰刀,从嘴角挤出一句:“国公爷慎言。”说罢就走开了。 定国公冷哼道:“我是什么豺狼虎豹吗?躲什么躲……” 说着,瞟向还站在原地的宋谨翊,笑得有些阴鸷,“卓彦,你父亲怕我呢!你怕不怕?” 宋谨翊神色未变,带着疏离客气地微笑作揖,“国公爷多心了,晚辈先告辞。”说完也离开了。 定国公眯眼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气笑了,“儿子比他老子还会装糊涂!” 又过了些时候,当朝首辅、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冯崇源到了。 首辅大人到了,这自然是众人争相上前拜见的人物。 冯崇源是宋兴涛的老师,也正是由于他的大力支持,所以当时还只是詹士府一名小小主事的宋兴涛才能告倒当时的中极殿大学士柳真宏,在仕林中声名鹊起,进入都察院。 后来不久,冯崇源得以入阁,成为中极殿大学士,掌吏部事。 冯崇源早已过了花甲之年,鬓发灰白,很瘦,但精神矍铄,眼神透亮,不怒自威。首辅大人的气场非寻常人可承受。 宋兴涛因为骆宗覃的到来略显恶劣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上前恭敬地与冯崇源说话,根本无心管宋谨翊。 宋谨翊又见骆宗哲也在忙着交际,便去了外面。 温裕侯府他来过许多次,还算熟悉。从浅月湖边的木栈道慢慢走,就能到小花园,再往里就是内院了。 外人自然不能去内院。 今日天气不算晴好,但浅月湖边和风湿润,湖边垂柳飘飘,湖中几对鸳鸯交劲摩挲,却是春日里漫步观景的好时候。 他心不在焉地慢慢走,正想着会不会碰见什么人。但是转念又一想,女眷们都在花厅那边,大概是碰不到人的。 正如此想着,就看见前面有人堵住了去路。 “……安妹妹画得极出色,不必过分自谦。若妹妹不嫌弃,我愿意为妹妹的画题诗一首,就算我二人共同完成的,可好?” 宋谨翊定睛一看,前方木栈道上站着一男一女,其中那位女子就是林岫安。 第25章 愣头青 今日是嵘哥儿的周岁礼,侯府里客人多。林岫安估摸着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抓周礼就要开始了,于是去了花厅。 谁知,一到了那里,一群贵妇人便围着她,一面夸她出落得漂亮可人,一面问杨氏她许了人家没有。杨氏说还未许人家,婚事要听她爹爹的安排。 虽说是“把绣球抛到了”温裕侯手里,但抓周礼还未开始,正是大家闲话瞎侃的时候。林岫安深感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头疼得不得了。 这到底是嵘哥儿的抓周礼,还是她的相亲会? 于是,她看桌子上预备的抓周所用之物,譬如文房四宝、佛经、道经、白玉算盘、短木剑等物,看了半天,忽然发现文房四宝中所用的纸只是五云签,而非最名贵的澄心堂纸。 她急中生智,对母亲说嵘哥儿抓周,还是用澄心堂纸好些。上个月爹爹送给她几张澄心堂纸给她画画用的。她一直没舍得用,现在拿给嵘哥儿抓周正好。 其实不过抓周而已,文房四宝不过是个象征,不必计较这么多。但杨氏还是顺着她说,好,那你去拿来吧。 她如蒙大赦,赶紧溜出来。 结果等她从自己房里出来,抓周礼大概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她就走得快了些,竟不知在什么地方把耳坠甩掉了。 她就让丫鬟去找,自己则往花厅赶,谁知会在半道上被堂兄杨律截住。 她不知道本该在正厅与父兄待在一起的杨律为何会逛到浅月湖边来,不由分说地就开始问起她上次在小花园里见她画的梅花。 林岫安不由得皱眉,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从上次在小花园撞见杨彻和杨律两兄弟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两位表兄,但她倒是常见他们的母亲潘氏与杨彻的妻子何氏。 何氏虽然沉默寡言,文静得有些过头,但女红是一绝,而且会做好吃的荷叶蒸鸡,林岫安很喜欢她。 舅母何时才能给律表哥说一门亲事呢?他总是待人这样轻浮,像什么样子?林岫安心里偷偷嘀咕。 “若妹妹不嫌弃,我愿意为妹妹的画题诗一首,就算我二人共同完成的,可好?” 杨律满以为林岫安脸上的红晕和鬓边的薄汗是因为害羞引起的,又说:“妹妹不必害怕,我是见了妹妹,心中欢喜才会如此,只希望没有唐突了妹妹才好。” 杨律白皙秀气的脸上也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地挠头。 这下林岫安可真的恼了。 “还请表兄慎言!”她秀眉蹙拢,语气严肃,“表兄是正经有了秀才功名的人,读过的书自然比我一闺阁女子多,应该明白方才的话是不应当对我说的!若叫旁的人听去,还不知会引起多大的误会!” 杨律呆了呆,才意识到林岫安真的生气了。 他从小不怎么与女孩子打过交道,只知道林岫安是他平生第一次心动的女子,愣头青似的,一个劲儿抓耳挠腮只想表明自己的心意,更想快些得到她的回应。 “妹妹莫恼,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失了分寸,是我胡言乱语……”杨律急忙辩解,“妹妹若不解气,可以打我,怎么拿我撒气都行……” 说着似乎又要靠近她,作势去牵她的手。 林岫安急急后退了一大步,平生第一次厉声道:“岫安一向敬你为兄长,别无他念,表兄莫要与我为难!” 可实际上她色厉内荏,这周围没什么人,她是真害怕杨律不管不顾地对她做出些什么,眼眶急得直泛红。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有人唤道:“世妹。” 她一惊,循声抬头,方见不远处的栈道上立着的宋谨翊。 斯人华服锦袍,长身玉立,容颜俊朗无双,一双星眸沉静注视着她。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偷偷长出了一口气,当即甩掉杨律就朝宋谨翊小跑过去,“世、世兄怎么会在此?” 她穿着燕尾青色绣宝相花长衫和玫瑰紫织金锦八幅月华裙,最外层披着一层雪白的云纱罩衫,向他小跑而来时仿似乳燕归巢,脸上是勉强中带着惶惑的笑,隐隐透着一丝依赖。 若非还有杨律在场,宋谨翊差点儿忍不住伸出手接住她。 宋谨翊对她微微一笑,有安抚之意,“我见贵府春日景色宜人,便临时起意来逛逛,一时贪看,竟迷了路。” 林岫安不再看身后的人,不自然地大声说:“哦,原来是迷路了啊!那、那我来为世兄引路,世兄跟我这边来!”说着不等他应声,率先向前走。 “妹妹,我……” 杨律不知眼前这英俊男子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又见林岫安抛下自己,却与这男子甚是熟稔的样子,心头警惕之意顿起,同时又不甘心自己方才鲁莽,惹恼了心上人。 林岫安恨得不行,生怕杨律不要脸皮地缠上来。见宋谨翊回头看,更怕他停在原地不走,心中发急,忍不住牵住宋谨翊衣袖的一角,扯着往前走,一边小声催:“快走快走!快!” 宋谨翊只是想看清杨律的长相,因为刚才杨律一直是背对着他的,结果正对上杨律满含敌意的眼神。 他略略扬眉。 不待他再有反应,便发现林岫安拽住了自己的衣袖,拖着他往前快走。 被人扯着袖子走还是第一次,她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仿佛身后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矮自己这么多,如此拉拉扯扯着实不算雅观。他看着捏住自己衣袖的莹润纤指——啧,其实劲儿小得很。 观左右无人,他便不作声,默默任她牵着自己走了。 第26章 惦记 踩了风火轮一样疾步走出好长一段距离,直到走不动了,确定杨律没有追上来,林岫安才慢慢停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反观被她一路拽着走的宋谨翊,不知是不是他更高,腿也比她长的缘故,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 她停下来才发现自己拽着他的袖子,烫到一般连忙松开,“啊,抱歉,我……” 宋谨翊安慰一笑,“无事。” 林岫安猛地想到,“世兄,我没有碰到你的手伤吧?” 宋谨翊怔了怔,方意识到她说的手伤是什么,模棱两可地说:“我没关系……” 三个月了,那什么劳什子的烧伤早都好了,他用的又都是些上品膏药,现在只留下一个疤痕,相信再过几个月就能完全消退。 但这话当然不能照实了说。 林岫安一听,当即歉然懊恼道:“啊,都是我的错,我真鲁莽!世兄,你的手没被我弄疼吧?” “不必抱歉,世妹方才也是情势所迫。” 林岫安真想揭开他的袖子来看看,但又觉得如此不妥,只得问道:“不知上次给世兄的珍珠膏可有效用?世兄觉得好用吗?” 宋谨翊道:“很好用,抹上去就不怎么疼了。” “是吗?”林岫安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宋谨翊看着她开心,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伤得肯定很重,我原想着再给你制一瓶送过去,但想到你考试要紧,故不忍打扰你。还担心你的手伤会不会耽误你考试写字呢……” 宋谨翊听得心头一动,“你担心我?” 林岫安闻言莫名红了脸,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暧昧了,连忙摆手:“不是,呃,就是觉得写字挺难的……如果人受了伤……” 她语无伦次,急得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乱,模样可爱极了。 “哎呀,世兄你也帮助过我,我自然不能没心没肺……可你不要误会呀!我我我……” 宋谨翊难忍笑意,“知道了,我不误会。” 他生得极好,笑起来极英俊,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以前她对他有偏见,无端还有些畏惧的心理。可后来才发现其实他人很好,根本不是她以前误会的那样。 如此,才有了胆子和心思仔细看他。他笑起来时,那双丹凤眼会微眯起来,眼尾上挑,为他清俊的长相更增几分多情的韵味。嘴角还有若隐若现的梨涡,让人多了几分与他亲近之感,很容易就会沉溺在他的笑容之中。 她不自觉地看入了神,忽然觉得他这样笑起来……有点儿像她在画册里看见的狐仙? 三分狡猾,三分清贵,还有几分勾魂摄魄。 “怎么了?”他发现她一直盯着自己瞧。 林岫安连忙移开视线,“唔,唔,没什么……”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盯着别人看有些失礼,不由暗暗自我检讨。 “世妹给的珍珠膏很有效,比太医给的药膏还好。”宋谨翊说,为了哄佳人开心,谎话信手拈来,面不改色。 林岫安果然一下子雀跃起来,“真的吗?” 宋谨翊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 “我房里还有呢!之前就已经制好的,等会儿我去给你拿!” 宋谨翊应允:“好。” 忽而又问:“对了,你的婢女呢?怎么没见跟着你?” 林岫安道:“我的耳坠掉了,就吩咐她们回去找,因为我得赶紧……” 她话说到这儿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去干什么的,瞬间急得差点儿跳起来,“完了我忘了!嵘哥儿抓周还等着我把澄心堂纸送过去呢!世兄见谅,我得赶紧去了,前面直走就是花厅,你后面跟上来啊!” 说完她就火急火燎地跑走了。 还是不该冒冒失失的“小马虎”本色。宋谨翊失笑摇头。 林岫安赶回花厅时,抓周礼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用不上她拿来的澄心堂纸了,她也不觉得自己冤枉白跑一趟。把纸交给杨氏身边的仆妇,自己两手空空地悠闲观礼。 老温裕侯扶着老仆的手,难得从鳏居的津远山房出来见客,安然坐在上座。花厅里围着许多前来观礼的宾客们,早都坐不下了,显得有些拥挤。 宋谨翊迟了林岫安几步才走进花厅,站在离宋兴涛不远的地方。 宋兴涛见他才来,皱眉低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才过来?” 宋谨翊说:“出恭。” 宋兴涛就不好再说什么。 抓周的东西摆满了一整张书案,嵘哥儿穿着喜庆的福娃抱锦鲤赤红夹袄,胸前挂着赤金项圈和长命锁,脚上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 杨氏在书案边看护着他,柔声对他说:“嵘哥儿乖,去把你喜欢的东西拿来给娘,好不好?” 嵘哥儿咿咿呀呀地,也不知听懂没有,在桌案上爬来爬去。 林岫安和林岫仪站在一起,江煜不放心怀有身孕的妻子,生怕她被人挤着了,就在林岫仪近旁小心维护着,心思根本不在观礼上。 林岫安见状,捂嘴窃笑。 嵘哥儿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抓起了一支狼毫笔,看了看,“啪——”又扔回桌面上;忽又抓起一把白玉小算盘,举起来,嘴里呜哩哇啦地不知在说什么。 众人都觉得他可爱,可是算盘象征商贾,堂堂侯府嫡子以后不要爵位,想去追求陶朱之道吗?这个寓意可不好。众人便都未作声,依然静静看着。 果然,嵘哥儿又把算盘“啪”地扔了,抓起另一边的一把木制短剑,竟然回头去看林振悟,像是要把木剑送给他爹的意思。 有人连忙凑趣道:“哎哟,原来嵘哥儿是要承继温裕侯府的荣耀,舞刀弄剑,为国尽忠呢!” 这个寓意就很不错了。林振悟慈爱地笑着上前,接过嵘哥儿递过来的短剑,亲亲儿子的额头,道:“谢谢嵘哥儿。” 嵘哥儿大概是看见过父亲晨练习武,练习长剑,所以看到木剑才想拿给父亲。 嵘哥儿咧开嘴,笑得开心极了。 周岁礼毕,宾客们或听戏喝茶的,还有游园聊天的,还有女眷凑桌打叶子牌。 林岫安惦记着给宋谨翊拿珍珠膏,回自己房间取了玉瓶出来,却四处都没寻到他的身影。 林岫仪见她四处张望,过来问她:“怎么了?找什么呢?” 林岫安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玉瓶,背到身后,“没,没什么。” 林岫仪狐疑地看着她,正要问她手里藏什么了,杨氏在不远处叫了林岫仪一声,说她婆婆郑国公夫人要打叶子牌,让她过去帮着看看。林岫仪这才不得不放过她,应声而去。 林岫安松了一口气,手心里都吓出了一层汗。 第27章 药浴 春夜里雨潮急,淅淅沥沥地下下来,皇宫里的地砖的,刚受提拔来到承乾殿当差的三吉快步走在通向承乾殿后侧的梅花坞的路上,脚下打滑也得一边滑一边小跑。 “快点儿,皇上要泡药浴了!动作快点儿,兔崽子们!” 有些阴柔的声音,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洪择信,他的干爹是如今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康宏。 梅花坞外黑黢黢的天,只有宫室门口最亮堂,越往外光亮越弱,昏昏黄黄的,再加上下雨,一群太监活动更不便了。 可是洪择信还在一个劲儿地催,谁敢不服,他照脸就是一巴掌,被打的人吭都不敢吭一声。 屋内的浴桶里,一桶又一桶的深棕色药汤倒下去,苦涩的药味弥漫整个宫室,闻久了人胃里都泛酸,更别提泡在里面。 三吉边倒药汤,一边被蒸腾的水汽和药味儿熏得直眯眼,所以回头出去的时候一时没看清路,差点儿被前头的一道坎绊倒了脚。 洪择信当然一眼就看见了,上去就是一脚,“没长眼的东西!” 洪择信矮矮胖胖的,劲儿却大,差点儿没把瘦瘦小小的三吉给踢趴下。 三吉无缘无故被踢了一脚,也不敢反抗。谁让他进宫还不足仨月呢? 其实他也不明白。他刚被内务府挑出来,按例,像他这样的小太监一般都是去些偏远的宫室当差,运气好些的去四司或八局。 承乾宫那是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来的地方,怎么突然就便宜他了呢?三吉想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也罢,他只管夹着尾巴好好当差,只希望别出什么错处就好。毕竟在这皇宫之中,他是最卑微的存在。 三吉端了最后一盆药汤进来,倒进浴盆里。这时,又有一个矮胖的太监推着一个轮椅缓缓走出来了。 那太监比洪择信高一些,差不多一样胖,白净的面皮,厚厚一层双下巴,两只眼睛只剩一条缝,一张脸看起来阴恻恻的。他腰背微微佝偻,不知是长久地点头哈腰惯了才保持的体态,还是真的年老了才会如此。 他推的轮椅中坐着身穿棕黄色道袍的男人,鬓发灰白,形容憔悴,似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三吉知道这就是皇上了,和其他小太监一起惶恐地跪地磕头请安。 轮椅中的隆光帝赵箴却连眨眼都费劲似的,虚弱地一挥手,就是平身的意思了。 洪择信在一旁不耐烦地赶他们出去,“行了行了,都出去吧!不得耽误主子沐浴!” 推轮椅的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康宏不作声地瞥了作威作福的洪择信一眼,低低地说了一声:“慢着。” 他声音很独特,并不阴柔,但沙哑又不够低沉,听起来很古怪,令人心里毛毛的。 洪择信一听,谄媚地一低腰,上前去问:“干爹还有何吩咐?” 康宏没说话,似乎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洪择信面目一僵,看了一眼轮椅里的隆光帝,明白过来,立即改了口:“公公有何吩咐?” 康宏这才抬头,下巴往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你出去。你们两个,过来,伺候主子沐浴。” 他说的“你们两个”指的是三吉和他身后的另一个小太监。 洪择信又是一僵,不敢相信道:“公公要奴婢下去?” 康宏阴着脸,缓缓抬眼看他,“怎么,听不懂人话?” 他语速很慢,让人背脊都透凉风,洪择信当即道:“奴婢不敢。”他觉得自己被当众下了面子,可无可奈何,只能招呼剩下的太监一齐退了下去。 等到人都下去了,康宏让三吉和另外那个小太监过来替隆光帝更衣,然后将隆光帝抱入浴盆中。 隆光帝全程半闭着眼,似乎在出神,又似乎睡着了。三吉不确定,却也不敢多看。 屋子里的药味儿冲鼻子,刺得三吉直想打喷嚏,他拼尽全力才忍住了。可另外那个小太监——他知道是叫连生的,是与他同日进入的承乾宫——却没能忍住,从鼻子里呛出两口气来。 反观康宏和隆光帝,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好像这屋里的药味不存在。 伺候完药浴,替隆光帝穿上衣裳,康宏挥手让他们下去,他一个人把隆光帝推进内室。 三吉不敢抬眼多看,本分地只做份内的清理工作。抬了用完的药汤出去,在门口碰上洪择信,被他眼里的阴狠吓得差点儿滑跤。 “悠着点儿,认清自己的本分!别以为有人给了脸,你们就得意了。”洪择信咬着牙说。 三吉和连生赶忙低头说是。 “还不快滚!”洪择信低喝。 即使是像三吉这样刚入宫不久的小太监也知道,康宏公公的干儿子洪公公最喜弄权,平时谁也不服。旁人胆敢越到他头上,他极记仇,必伺机报复,让人十倍奉还。 而整个宫中,能降得住他的,只有他干爹康宏。 三吉和连生正准备端着木盆“逃命”去,自屋外忽而走进来一个身穿正红宫装、头戴金色镂雕牡丹凤钗的女人,她一手搭着身旁太监的手,缓缓行来。 洪择信见状低头欲行礼,许皇后轻轻摆手,然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洪择信立刻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催三吉和连生赶紧滚出去。 等人出去了,许皇后轻声问洪择信:“皇上泡过药浴了?” 洪择信躬身说是。 “太医吩咐浴后给皇上喝的药,喝了吗?” 洪择信面有难色,“回皇后娘娘的话,今日……不是奴婢伺候皇上沐浴的。” “那是谁伺候?康宏一个人伺候得过来吗?” “今日康公公让奴婢在外头,是让方才那两个小太监帮手的。” 许皇后皱眉,回头看了看门外的方向,想了想没说什么。 “也罢,本宫进去看看。” “是。” 许皇后缓步走入梅花坞内室,见隆光帝躺在榻上,胸前的道袍半敞开着,康宏在边上替他打扇。 四月初的天,晚上还下着雨,凉意丝丝入骨,隆光帝却很热的样子。 许皇后见此状况,轻声问康宏:“皇上睡了?” 康宏轻手轻脚地上前,恭敬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喝了药,刚刚才睡着。” 许皇后点头,看见小几上空空的药碗,低下眼眸。“皇上喝了这药就体内燥热,你们要小心伺候着,不得让皇上难受,明白吗?” 康宏点头哈腰:“是,奴婢省得,娘娘放心。” 许皇后微笑,“康公公办事,本宫一向放心。” 第28章 帝后 许皇后没有立即离开,接过康宏手里的扇子,坐在塌边柔柔地替赵箴打扇。 隆光帝似有所觉,缓缓睁开眼,瞳仁迟钝地转了转,方看清身边坐着的是什么人。 许皇后温柔低下身,“陛下,您醒了?” 赵箴咕哝了一声,“唔,你来了。” 许皇后柔情似水道:“臣妾关心陛下的龙体,所以过来看看下人们有没有好好伺候陛下。但下人伺候,始终不如妾身亲自来的好。” 她用丝帕擦了擦赵箴鬓边并不存在的汗,问:“陛下还觉得热吗?要不要让康宏拿些冰进来?” 康宏在下面躬身侯着,闻言悄无声息地抬头看了一眼许皇后,又垂下眼去。 赵箴胸前的道袍散得更开,他很想脱了似的,不安分地翻了翻身子,沙哑地说:“不必,去把窗户都打开吧。” 康宏立即去开窗。 赵箴又问:“太子呢?” 许皇后笑道:“太子今日本来是要跟我一起过来看您的。只是会试刚刚结束,皇上您又病着,他就去礼部盯着阅卷去了。” 赵箴闭目,听了许皇后的话并没有说什么,似困倦得很。 可是作为枕边人,许皇后自然是极了解他的,斟酌了半晌,又说:“太子固然是为您分忧心切,可是他也和妾身说,皇上自登基以来便极重视科举,他只等礼部阅完卷,就把结果给您送过来,请您过目。” 赵箴依然闭目,无言。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很急,间或有隐隐的雷声。迟迟不闻回应,许皇后稍稍有些不安起来,但她依然很沉得住气,一直微笑打着扇子。 就在许皇后以为赵箴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去吧。回去好好和太子说。” 说什么?赵箴却没有明言。 许皇后却已嫣然笑道:“是,皇上放心。” 赵箴慢慢抬起手,许皇后会意地握住他的手,赵箴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许皇后:“臣妾有什么辛苦的,只要皇上能够好起来,要妾身做什么都可以。” 赵箴几不可见地点点头,说:“退下吧。” 许皇后依言行礼,退出来。 门口的洪择信上前来低声说:“娘娘,怡贵妃在外头想要求见皇上。” 怡贵妃张氏,故皇后的族妹,皇十五子之生母。 许皇后眉头都没皱一下,“皇上刚睡下,闲杂人等不得擅扰。” “是。” 许皇后走后,赵箴再次睁开眼,伸手,康宏跨步上前小心搀扶住他站起身:“皇上,要泡脚吗?” 赵箴点头,问:“永淳这个月的信到了吗?” 康宏恭谨道:“皇上问得真巧了,永淳公主的信傍晚刚到的,奴婢放在御案的抽屉里了。” 永淳公主,故皇后张氏唯一的女儿,下嫁的是继温裕侯之后的本朝第一猛将——海义侯莫善卿。如今随夫镇守漠北边境,每个月都会给父亲寄来家书。 “嗯。”赵箴坐在龙椅上,康宏替他系好道袍,亲自打来热水,伺候赵箴泡脚。 赵箴舒适的轻轻喟叹,道:“这次参加会试的都有哪些人,你看过了吗?” 康宏一边给他捏脚,一边道:“卷子还在礼部,没送到司礼监来,奴婢还看不到呢。只是,据说都察院宋大人家的公子也参加了此次春闱呢。” “宋兴涛的这个儿子啊……”赵箴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头无意识地点了点,“唔,名气倒是不小。听说白克仁和骆宗哲都很欣赏他?” 康宏道:“是,骆宗哲是他的开蒙老师。”说着,康宏微笑,“名气大不大的,又有什么要紧?他能不能挣得这个功名,还不是全看皇上您高不高兴?” “朕高不高兴?”赵箴冷笑,“朕自己都不知道。” 康宏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赵箴的脸色,没有接话。 水有些凉了,赵箴却已泡得浑身大汗,连身上的道袍都全被浸湿。他舒适地长出气,抬起脚,康宏服侍他穿好鞋袜,抬水出去。 他身后,赵箴低低地说:“让冯崇源来见朕。” 康宏答:“是。” 会试还未揭榜,宝坻陆家已是张灯结彩,洋溢着洋洋喜气了。陆家是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子嗣繁盛,家风名声极好,祖上出过一任阁老。 陆家年轻一代子孙中,最出色的就是陆佑观。他在会试之前的庶吉士考核中表现优异,如今已是翰林院编修,也就是所谓的“储相”。 然而因着生母逝世,陆佑观执意要为母守三年孝期,故而如今二十一岁都没有娶妻。 世人历来最为推崇孝悌之道,因为陆佑观这份诚挚孝心,许多世家都看在眼里。如此忠义孝顺,又是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过去,骆家也曾是其中之一。 如今,陆佑观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他娶的是昌平陈家嫡出的四小姐,陈韵芯。 陈韵芯亦是八木胡同宋家宋老夫人的侄孙女,陈韵萱的堂姐。陈韵芯的父亲,陈通河乃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如今的内阁次辅,曾在陆佑观为庶吉士时的教习。 陈通河对陆佑观的学问、人品都极了解,很是欣赏。这门婚事是他亲自敲定的。 第29章 放榜 骆文熙要去宝坻观礼,喝陆佑观的喜酒。骆尹苒求他偷偷带她去,骆文熙不答应。 “二哥,求你了!不然我给你跪下?……我就扮作你的随从,把脸涂黑,爹娘不会发现的!求你了,二哥!好哥哥!”骆尹苒软磨硬泡。 骆文熙始终都是摇头。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想跟去宝坻,当然是为了见也会去赴宴的宋谨翊。 若是他孤身前往宝坻,他说不定会心软,真的带骆尹苒同去。可是内阁次辅陈通河嫁女,骆宗覃自然要亲自前去恭贺,那带上个骆尹苒,骆宗覃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自己的女儿? 所以就算是把骆尹苒生生气哭了,骆文熙都没有答应。 骆尹苒气得想砸东西。爹娘已经关了她好几个月了,哪里也不准她去,防她跟防贼一样。 骆尹苒本就脾气倔,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若不是被爹拘在家里,她早都飞奔去了八木胡同。 幸好听二哥说他手上的伤已然好了,会试写的时文也很优异,先生们都赞不绝口。 她原还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所有人都对他期待甚高而压力过大,发挥失常呢。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那他会是进士及第吗?状元?榜眼?还是探花? 她真想去当面恭喜他呀…… 可是凭什么呢?爹娘凭什么连她的感情都要左右呢? 不许她喜欢宋谨翊?哼,她就偏要喜欢他,偏要非他不嫁不可! 骆尹苒抬起花瓶,就是要故意摔给父母听,“嘭!——嘭!——嘭!”赌气连摔了好几个,连桌上的歙砚都砸了,动静大得下人们都僵在外头,面面相觑,又不敢靠近。 骆宗覃脸色冷硬,听着女儿房里的动静,韩氏在边上担心地看着他,迟疑道:“老爷,不然……” 骆宗覃一拂袖,冷哼,“随她闹去,你们谁也不许再惯着她!我说过,这事断然由不得她!” 再说会试一事。 几乎所有人都对宋谨翊抱有很高的期待,可是等到四月揭榜之时,捷报传至八木胡同—— “什么?只是传胪?二甲第一名?”张氏惊讶非常。 仆妇说是,老爷叫了三少爷去房里训话呢! 宋谨晨在边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腿吃葡萄,扔了一颗进嘴里,“二甲第一名不错了啊!差一点儿就是探花了,算他运气不好呗?父亲也是,都考成这样了还训什么话啊?” 他刚从青吟胡同鬼混了一晚上回来,本来还很担心要是被父亲发现了怎么办,结果正好遇上今天揭榜,宋兴涛没工夫搭理他。宋谨晨乐得自在。 他端起边上的茶盏,结果被烫得一缩手,茶盏被他嚯地扔在茶几上,转了一圈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他的妻子唐氏下意识用手去接,结果没接住,反而被泼出来的热茶烫得红肿。 “当啷——”一声脆响,茶盏摔了个粉碎。 宋谨晨当即就开骂:“你蠢不蠢?你是奴才吗?接什么接啊,活该!” “晨儿,怎么跟你媳妇儿说话呢?”张氏垮下脸斥道。 但她温和惯了,又最溺爱儿女,连句重话都很少说,所以宋谨晨并不怕她训斥,只是也乖乖闭上嘴,没再说话。 张氏心里也认同宋谨晨说的,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书房。 思来想去,她起身去了三房净心院。 另一边,骆家也有捷报传来。 骆文熙以三甲倒数第二名的危险名次,为同进士出身。 他拿着捷报,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喜的是他不必再熬三年了;忧的是同进士出身……还是这样低的位次,曾经梦想进士及第的锐气被挫得一点儿不剩。 身为骆家子弟,他不奢求超过二叔榜眼的高位,好歹进二甲啊…… 可无论怎么说,他发挥失常的情况下还能入三甲的名次已是万幸了,骆家上下都十分高兴。 然而杨家却没有如此好的运气了。 杨彻头一回下场参加春闱,颗粒无收。 揭榜这一日真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林岫安得知后,似懂非懂地点头。 常听人说进士极难考,如今看来果然困难。难怪“金榜题名时”位列人生“四大喜事”之一。 “无妨,只当好事多磨,你继续精益学问就是。” 杨彻登门报讯时,林振悟对他说。 因为国子监是靠着温裕侯府的关系才去的,杨彻得知结果,自然要来报讯。 林岫安却在想,不知宋谨翊得了捷报不曾呢? 彻表哥说了今科进士及第三人的名字,没一个姓宋的。 不会他也落榜了吧? 她自己胡乱猜测。 这要是让宋谨翊知道,估计又会哭笑不得。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林岫安心目中竟是怎样的无能又不可靠。 然这天晚膳席间,林岫安就听到父亲说起:“卓彦考得也不错,二甲传胪。宋老夫人可高兴了!” 二甲传胪,那就是二甲第一名了? 考得这样好! 那她是不是该去道贺呢?林岫安开始琢磨。 林振悟则也在和杨氏商量,之后宋家的闻喜宴该送什么贺礼好。 林岫安坐在旁边无意识地啃着筷子,眼珠子滴溜溜的不老实,已在心里默默有了主意。 第30章 召见 相比外头的欢天喜地,宋谨翊此刻所在的书房里显得沉闷又压抑。 不知是否故意为之,宋兴涛并未让人把书房里的灯都点上,因此房中十分阴暗,让人透不过气来。 宋兴涛坐在书案后面,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半晌道:“你知道这个结果,我不会满意。” 宋谨翊抬头,目光很平静。“是吗?儿子还以为这样父亲就能满意了呢。” 宋兴涛瞳孔骤缩,微眯眼,“什么意思?” 宋谨翊无声地笑了笑,“父亲浸淫官场多年,应该比儿子懂得多。” “你是我的儿子,难不成我还会盼你不好吗?”宋兴涛微抬头,放松姿态,言语里隐含诱哄,“过去那些事,你有什么不解的,尽可以来问我。不要受外人挑拨,无端猜度你的父亲。” “父亲误会了,儿子不曾猜度过父亲,更不敢这样做。儿子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自然感恩戴德。父亲让儿子饱读圣贤书,不就是要让儿子明白这些道理吗?” “那你与为父说说勤毅堂的事。”宋兴涛好整以暇道。 “父亲已经问过多次了,儿子也解释过多次。”宋谨翊声音似含冤屈,“您为何不相信儿子?” 宋兴涛端详他片刻,冷笑:“卓彦,你真是长大了。” 也不知是像谁,像他吗?天生演技炉火纯青,最擅装傻。可是再怎么长大,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以为自己长了翅膀就能飞了? 做梦!宋兴涛不屑地想。 他在官场沉浮多少年,能看不出来那把火是宋谨翊自己放的吗?还想借老夫人的威风,躲到三房去。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然是人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在他面前也不过是张白纸! 这时宋保楼来禀,说宋老夫人叫三少爷过去。 宋兴涛挑眉,无端端地,老夫人这个时候叫宋谨翊去做什么? 难道还怕他吃了他不成?宋兴涛冷笑。 “知道了。” 宋兴涛根本没把宋保楼说的放在心上,审视着宋谨翊,道:“老夫人疼你,但你做事也该有些章法。” “卓彦,你现在连脚跟都还没站稳,就开始妄想打自己的小算盘,是不是太早了?” 宋谨翊笑:“父亲既然知道儿子脚跟都没站稳,那您何须忌惮呢?父亲该有些自信才是。” 宋兴涛被他话头噎住。他骤然目光如炬,紧盯着宋谨翊那张与他相似的脸,像是要狠狠射穿宋谨翊。 宋谨翊站在原地,顶住如山的压力与他对视。 可是过了一会儿,宋谨翊却撑不住了一般,似慑于他的威严,率先垂下了眼。这是示弱的表现。 宋兴涛冷哼一声,“你要想走自己的路,我不拦着你。再有两年,你就及冠了,有自己的打算是好事。可前提是,你要听话,否则……” 否则? 宋谨翊望着一片暗影的地面,目光沉沉。 ——否则,他的下场也会是死,对吗? 今科进士及第三人得到了隆光帝的亲自召见。 这并不算奇怪,每一科传胪日开榜后,赵箴都会在奉天殿鸿胪寺亲自召见今科进士及第的三人。 但今年圣体欠安,传胪之仪不仅未能如约举行,礼部是直接放了黄榜,向新科进士的家中传去捷报。而赵箴则省略其他事宜,直接在承乾殿召见的新科状元白宇堃、榜眼陈昌、探花孟贤德。 陈昌与孟贤德年纪都比较大了,均已超过三十岁,并非名门世家子弟。 惟有新科状元郎白宇堃,年方二十,生得俊美高大,一表人才。他是国子监祭酒白克仁的族中堂侄,也是国子监的监生。 虽然白家是大家族,但白宇堃出身旁支,非嫡支子弟,平时沉默寡言,不合群。不想一朝鱼跃龙门,一鸣惊人。 他穿上御赐的状元服,不显臃肿,反而俊逸潇洒,更显气质出尘。若不是他板着一张棺材脸,死气沉沉,不然还真是京中闺秀新一届的梦中情人。 不对,就算他板着一张棺材脸,他也已经成为了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不过,今年还有一个意外,赵箴不仅召见了那三人,另外还有一位——二甲第一名,宋谨翊。 “皇上见你儿子做什么?不是一直只见前三名吗?……他是不是在暗示你我什么?宋大人,你快好好琢磨呀!这可是关乎你我生死的头等大事!”南常伯对科举一向漠不关心,可是听说皇上还召见了宋谨翊,吓得正在吃晚饭的他嘴里的肉还没咽下去就往八木胡同跑。 这些天,南常伯一直战战兢兢的,时常做噩梦。 他按照常何其的建议,去求皇上按律流放顾伏春。 皇上先赞了他一番,而后又说:顾家出了如此丑事,他很是痛心。他南常伯是皇亲国戚,外头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的错处,尤其是都察院的言官们。若他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也会连累皇后和太子的。 这本就是南常伯最担心,现在经过皇上御口说出来,他就更惴惴不安了。 皇上即使在病中,那双混浊的双眼看着他时,他依然感到自己无所遁形,惶恐不已。 宋兴涛几乎忍无可忍,“伯爷,您怕什么?河南的事我们处理得很干净,连刘明科都还好好的,您大可不必杞人忧天!有皇后娘娘还有太子殿下在,现在太子尚在监国,火无论如何烧不到您的身上。再不济,还有定国公呢!” 刘明科,原山东盐运使。骆宗覃将官盐走私的案子上报朝廷后,刘明科因“监管不力”,被贬到江西做县丞去了。 刘明科都没被下狱,那看来确实不必草木皆兵…… 南常伯捂着心口,自己都被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 他大喘气半天,临了弱弱地又问了一句:“你真的确定处理干净了?” 宋兴涛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这日依旧是个阴天,厚厚的乌云盖在皇宫上空,令鸟语花香的春日都少了几分生气与清爽似的。可明明没有太阳,人站在云底下,还是会觉得有点儿晒得慌,心情会变得烦躁。 圣旨下来,宋谨翊头戴黑纱进士帽,深蓝色圆领右衽袍,腰配青革带,白袜黑靴,穿戴新科进士服入宫觐见。 气温渐渐回暖,进士服穿在身上久了还有些热。 前三名都进殿面圣去了,他却不知何缘故被独独留在了外面。 他垂着眼看地面,若有所思地出神。在外面听不见里面的声音,里面也不见有人出来,只有门口两个低着头的小太监, 四周沉寂了不知多久,殿门“吱”地被打开。 康宏从里面出来,双眼小得只剩两条缝,弯起的嘴角是在保持笑容,可是配上他惨白惨白的面皮,那笑容透着几分诡异。 “宋公子,皇上要见你。” 第31章 入选 宋谨翊进到殿中,身后的殿门缓缓关上。 承乾殿里很阴凉,让人身上好受了些,但弥漫着一股酸苦的药味。 殿中不止有隆光帝赵箴一人,一旁还伴着太子赵恺。 皇六子赵恺,今年十九岁,与宋谨翊年纪相仿,生母是继后许氏。他自小体弱,据说自小汤药不离口,许皇后还专门请了师父教他骑射,以强身健体。 现在看来,收效甚微。赵恺个子比宋谨翊矮一些,很瘦,面目阴柔。与隆光帝赵箴只是些微相似,其实他更像母亲许皇后。 赵箴似乎很冷,穿着冬日的袄服,形容现出老态,不时咳嗽两声。康宏为赵箴换了一杯热茶上来。 宋谨翊恭敬跪地行礼:“微臣宋谨翊参加皇上,参见太子殿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箴的声音很沙哑,“爱卿平身。” 宋谨翊站起身。赵箴微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宋爱卿盛名在外,朕亦早有耳闻,还看了你的文章,果然才高八斗,文采斐然,早有相见之意。今日一见,爱卿亦是人中龙凤,才貌双全。” “微臣雕虫小技,皇上过奖了。朝中能人众多,天下才子万千,才华在微臣之上者不知凡几,臣怎敢坐井观天,沾沾自喜。” 赵箴莞尔,“话说得很漂亮。纵然是爱卿谦虚,可‘雕虫小技’四个字着实用得不妥了。” 他侧首看向赵恺,“太子也看过宋爱卿的文章,作何感想?” 太子笑道:“宋副都御史教子有方,果然是宋家子弟,非同凡响。”他冲宋谨翊点点头。 “微臣谢太子殿下夸奖。” 赵箴道:“朕与太子想法是一样的。爱卿的才学,朕很欣赏。” 他指着宋谨翊说:“你父亲是生了个好儿子,天生就是读书做官的料!” 宋谨翊早就听闻今上说话不拘一格,常有出人意料之语。有人说,皇上年老了,病糊涂了,是在胡言乱语。可他不敢马虎,小心称谢,始终保持谦虚谨慎。 “听说你还会武艺?”赵箴问。 宋谨翊低头回道:“祖母说,习武可强健体魄,也不能一味只读书。所以请了师父略教了几招拳脚,是不想微臣做个文弱书生。” “宋老夫人好远见,难怪,你们家个个都能成才。朕记得,你家三叔就是朕钦点的状元。” 宋谨翊微迟疑,道:“三叔福薄早逝,多谢皇上惦记。其实多年来,祖母也很是想念三叔。” “其实,朕原先也想过点你为状元。”赵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宋谨翊闻言一滞,心下忐忑,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已听到赵箴长长叹了一声:“可惜啊……” 可惜什么呢? 可惜他是宋兴涛的儿子? 还是可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赵箴没有说。 宋谨翊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隆光帝,却见隆光帝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正注视着他,他心头一惊,连忙复低下头去。 “微臣能够金榜题名,今后能为皇上分忧,为社稷出力,已是得偿夙愿。微臣感念皇恩浩荡,永不敢忘。” 赵箴呵呵一笑,点头,“爱卿之言,甚得朕心。” 他又咳嗽两声,端起热茶喝一口,说了一句:“康宏,赏!” “微臣谢主隆恩。” 赵箴看起来很疲乏了,又咳嗽了一声,挥手,“退下吧。” 宋谨翊退出去后,太子忍不住问赵箴:“父皇为何要单独见宋谨翊?父皇可是觉得他有何过人之处?” 赵箴捂住嘴又咳了一声,太子忙替他拍背疏解,赵箴缓过来,方道:“并无别的原因。只是看宋家又出了个状元苗子,觉得好奇,想看看长什么样儿罢了。” 就这个原因? 太子觉得不可思议。 既然说是状元苗子,那为什么不点他为状元呢?太子还想问,赵箴已经乏得眼都不想睁开似的,让康宏来扶他坐上轮椅,往内殿休息去了。 太子便不好再问出口了。 不过是一次召见,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在场的不过四人,却不知是谁将谈话内容泄露了出去,坊间不知何时流传起了“宋三公子因受其父拖累才没能被皇上钦点为状元”的传言。 流言如何纷扰尚且不谈,传胪之日后很快便是庶吉士的选拔。 庶吉士以文学取士,“令新进士录平日所作论、策、诗、赋、序、记等文字,限十五篇以上,呈之礼部,送翰林考订……择其词藻文理可取者,按号行取……” 即,文学优秀者才可为庶吉士。并无意外,宋谨翊顺利通过,成为今科入选的二十个庶吉士之一。 要知道,当年宋兴涛都未能入选庶吉士啊! 消息传回八木胡同,宋老夫人与大夫人张氏、二夫人徐氏、三夫人廖氏等都高兴非常。宋老夫人遣了丫鬟兰芝去问三少爷什么时候到家。 兰芝去查探了回来禀道:“皇上赐了宴,三少爷今儿恐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呢!” 宋老夫人的侄孙女陈韵萱兴奋道:“是了,选上了庶吉士,之后皇上还要赐宴礼部,新科进士们还要行释菜礼、提名立碑……翊哥哥要有的忙了!” 廖氏笑着说:“恭喜老夫人了!” 她一带头,剩下的人纷纷祝贺宋老夫人,宋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竟是自幼子宋兴润死后就未有过的开怀。 她不由又想起宋兴润来,絮絮叨叨道:“当年润儿选上了庶吉士,家里也是这般高兴……那会儿你还有身孕,还未生下端哥儿,老爷一听到消息啊,就吩咐我去张罗闻喜宴,说家里只怕得热闹上好一阵子了,谁曾想……” 宋老夫人眼神一黯,廖氏眼中也有泪光闪烁,顾不得擦自己的眼泪,忙道:“今天是翊哥儿的大喜日子,娘就别提这些往事了。” 宋老夫人叹了声气,面色还是怏怏的,高兴不起来。 二夫人徐氏上前道:“娘,趁翊哥儿还没回来,咱们把府里全都布置布置如何?等翊哥儿回来了,瞧着就喜庆,肯定会更高兴的!” 宋老夫人这才又渐渐高兴起来。 朝中有宴,家中亦有宴,甚至国子监的同窗之间都会自行举办庆祝宴会。 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多少人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大喜,自然要撒了欢儿的庆祝。 已近初夏,一众国子监学子在城西曲河边,戏称要效仿古人,举办“杏林宴”。 “反正咱们有新科状元郎,这‘杏林宴’可不是胡诌的!” 众人都道,正是这理! 一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正好此时附近教坊的花船在此处停留的不少,还有人上花船去尽情胡闹的,举着酒杯与春娘打情骂俏,好不快活。 而正经受众人恭贺的新科状元郎却不胜酒力,脸色酡红,扶着河岸边的石凳,腿软得快倒下去了。 大多数人都去疯了,宋谨翊对花船并无兴趣,骆文熙也兴致缺缺。见白宇堃好像快倒下了,骆文熙忙上前扶住,问:“澜甫兄,你还撑得住吗?要不要我雇辆马车先送你回去?” 白宇堃却不知听没听进去,只一个劲儿摆手。他酒量这么差,国子监的同窗们真是头一回见识到,正如他们曾经也是头一回见识宋谨翊千杯不醉的恐怖酒量一样。 宋谨翊看他快不行了,道:“我去看看,还是雇辆马车过来吧。” 骆文熙点头。 宋谨翊不知这附近有没有车马铺,鲁吉已腿脚麻利地跑到街市上看去了。 这时,宋谨翊在街角看见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不由停下脚步,定睛仔细分辨。 苗条的背影,不甚合身的深色男装,小脑袋东张西望,鬼头鬼脑的,像是在努力寻找什么人。 等那道身影转过来,他看清她的面孔——这回她还在唇边贴了胡髭? 同时,她竟也正好看见他,顿时双眼一亮,喜不自禁,冲他一个劲儿的招手,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惊喜模样:“哎!世兄!” 第32章 夜宵 已是戌时三刻了,还不见宋谨翊回来。宋老夫人不放心,怎么也不肯睡。 兰芝安慰她:“今日国子监同窗聚会,三少爷肯定要玩得晚些。您就安心睡下,等三少爷回来,奴婢再来叫醒您?” 宋老夫人却是摇头。她想起当年小儿子就是这样,说是翰林院同僚邀他去酒楼喝酒,恐回来得晚些。 可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最了解自己儿子,宋兴润不擅饮酒,家中逢年过节他都不怎么喝,怎的突然就被人邀了去酒楼呢? 她那晚就心里突突地跳,眼皮也跳。那是八木胡同还不叫八木胡同,叫柳叶胡同,宋家也没有八房,更没有分家。她起身去佛堂敲木鱼诵经,只求个心安。 谁能想到,夜半时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远在内院佛堂都能听见似的,又或者是母子连心,她心有感应,疾步到外院去…… 马车里送回来的宋兴润已经没了气了,让仵作验尸,说是饮酒过量引起喘症发作,心衰窒息而死。 可是宋兴润何时有过喘症呢?宋老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多少年了,都想不明白。 兰芝看到陈韵萱轻手轻脚走进来,见陈韵萱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退到一边。 陈韵萱坐下,扶着宋老夫人,说:“姑祖母,不如我去城西把翊哥哥给您找回来?就算翊哥哥一时回不来,我去替您守着他,还能帮着劝他少喝些,您看如何?” 宋老夫人耷拉的眼皮闻言便精神起来,眼里也有了光,“也好,也好!多亏你有这份心,我的心肝儿!” 宋老夫人眼里都泛泪,握着她的手嘱咐,“若见他醉了,就赶紧叫他家来!……回来不必去长房,来我的净心院!” 陈韵萱满口答应,便出门上了马车,往城西曲河而去。 而此时曲河边的听风街,宋谨翊正和林岫安一起坐在街边吃馄饨。 至于骆文熙和白宇堃——他让鲁吉从听风街的车马铺雇了马车过去,转告骆文熙自己偶遇熟人,让他先走一步。 林岫安毕竟是还未出阁的侯府小姐,她女扮男装外出的事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妙。 “世兄,我真的找到你了!我问彻表哥打听,他说你们今晚来曲河边玩儿。我就想,到这片儿来肯定能遇上你!瞧,我刚来就碰见你啦!” 她小小得意地说,唇边的假胡髭随着她说话,一抖一抖的,怪可笑的。 宋谨翊道:“你寻我是为何事?” 林岫安喜气洋洋,拱手道:“自然是来向世兄你道贺啦!”但这件交领深色布袍袖子有点儿长,她拱手时袖子有些拖拉,显得几分滑稽。 宋谨翊笑起来,也拱手回道:“多谢了!还劳烦世妹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甚是不易。” 林岫安颇有些豪气地摆手,“不劳,不劳。托世兄的福,隔了这么多天,我才能出府来逛逛呀!”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补充强调:“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世兄可千万不要这么快又把我送回去啊!” 看她眉头都纠起来,是想起上次的事了。宋谨翊失笑,跟她保证不会。 林岫安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支玉瓶,“还有上次向世兄承诺的珍珠膏,世兄你走得急,没能拿走。” 宋谨翊接过来,笑,“难为你如此费心,还一直记得。” 林岫安道:“我知道世兄的伤肯定早都好了,但是祛疤肯定要些时日。”无论如何,上次是她答应了人家的,她素来不喜欠人情,当然要说到做到。 听风街是曲河边上最繁华的一条街,夜市很热闹,各类杂耍、小吃摊、脂粉铺子、绸缎庄……琳琅满目,热闹喧哗。 宋谨翊举目四下看了看,提议道:“作为答谢,世妹想去哪里逛,是否介意我作陪呢?” 这个提议显然很合林岫安的心意,她当然举双手赞成,不过她又迟疑:“呃,你的朋友们呢?你要是走了,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当然不会。他们都已经回家了。” 那就好,她就放心了。 她转着圈,兴奋不已地扯着脖子看,往那边一指,“世兄你喜不喜欢吃馄饨?” 宋谨翊挑眉,看她一眨一眨的漂亮眼眸,怎么可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片刻后,一身布袍的林岫安小口小口吃得额头冒汗,用勺子舀热乎乎的馄饨汤喝,鲜得舌头都快吞下去了。她本就偷穿的是府里下人的衣服,和这凡人市井并无半点不和谐。 可她身旁的宋谨翊就显得……太不合群。 他身上的靛蓝织金锦在街灯的光照下泛着富贵的光芒,坐姿笔直,举手投足间又优雅从容,显得他吃得那碗馄饨好像都不是一碗普通的馄饨,价格都翻了几番似的。 馄饨摊的老板忍不住多往他身上瞅了几眼,主要是这么气质非富即贵的人来吃他家馄饨,着实少见。人还长得这么俊,过路的姑娘几乎个个回头。 不知不觉,这家馄饨生意都变好了——不过是女客居多,一看即知醉翁之意不在酒。 馄饨汤里放了胡椒粉,吃了身上发汗,鼻涕直流。林岫安现在是男装,不好拿手帕细细地擦鼻子,只能将就着拿袖口擦一擦。 宋谨翊看她,忽然嗤地笑了。 林岫安一脸茫然地看向他,宋谨翊抿嘴憋笑,示意她的嘴唇边。 她嘴唇边怎么了?沾上东西了? 林岫安摸自己嘴唇边,摸到个东西,拿下来一看,哎呀,她的假胡髭什么时候掉了! 林岫安捂住嘴,紧张地左右看看,不知还有没有别的人看见她假胡髭掉了。难道她的女儿身份要就此暴露了? 她冲宋谨翊招招手,宋谨翊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疑惑地倾下身。她掩面指着街上人流的方向,道:“世兄,你帮我挡一挡。” 怎么挡? 宋三公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她已回头问邻桌的拾夏要胶水,往她的假胡髭上涂,然后缩着身子,把假胡髭往唇边贴,他忙将身子挺得更直,果真去替她“挡一挡”。 “好啦!”片刻后,她大功告成地叹一声,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面小小的铜镜检查了一下,满意了。 她复抬起头,对他说:“之后还劳烦世兄,若看见我胡子掉了就提醒我一声,我重新贴好。” 她一副“有劳了”的姿态,宋谨翊差点儿放声大笑,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抬起手克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在她茫然的眼神中灿烂地笑起来。 “甚是可爱。”他说。 他漂亮的眼眸里仿佛有星星一般,笑容好看极了,叫她茫然过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缩头乌龟似的低下头去,舀了一勺汤,可好半天都没好意思喝下去。 他的眼睛里藏着什么?为什么她看了他的眼睛,心跳会这样快?还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林岫安鼓起腮帮子,悄悄地呼气。 而宋谨翊凤眸微弯,因为她迟钝的害羞,嘴边的笑消也消不下去。 不远处,行至此地四处寻找宋谨翊身影的陈韵萱不知何时落座了另一桌,直勾勾看着两人,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暧昧的举动,脸色发白。 直至宋谨翊和林岫安结账离开,她都僵坐在原地,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一口银牙都快咬碎。 第33章 玩耍 夜市还很热闹,路边有吹糖人的,卖驴打滚的,还有卖葱油炸饼的小摊。 葱油香味儿飘了一整条街,老远就能闻见,香得惹人流口水。 林岫安吃饱了,倒是不馋葱油炸饼,就是看见一群小孩儿围着那吹糖人的,也有些想看。但她不好意思去和小孩子挤,太不像样子。 宋谨翊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问她:“喜欢吗?” 林岫安腼腆地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就弯起嘴角,让鲁吉去买了一个来给她。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兔子眼睛是两个红点儿,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林岫安咬唇,软声说:“谢谢世兄。” 其实这是哄小孩儿的玩意儿,但她真的见过好多次,爹娘觉得这种街上的小摊脏,看着作玩儿也就罢了,真拿回家里像什么话呢? 更何况,侯府的小姐自该矜贵持重些,不入流的东西少碰为妙。故而她从未曾如愿过。 宋谨翊也是第一次这样慢步逛夜市,仔细打量这些平日里不过偶然一瞥的小摊小贩。这吹糖人还挺别致,难怪小孩儿都喜欢了。 在他眼里,林岫安似乎就是个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怕生,害羞,可熟识了就能见到她古灵精怪的一面,不自觉就把她当孩子了。 尽管他也不过年长她两岁而已。 实际上,他家中也有两个庶妹,可宋兴涛规矩严,平时不许她们出内院,整日拘在房中学女红,识字。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在吃团圆饭的时候出来露脸。宋谨翊从小到大与她们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宋谨翊又问林岫安要不要吃葱油饼。林岫安摇头说不吃,而后被旁边卖大头娃娃面具的吸引了目光。 白面红脸蛋的大头娃娃,眼睛又圆又大,直直瞪着。 这是什么娃娃?长得都差不多,看着好丑,盯着看久了还有点儿瘆得慌。她又害怕又觉得稀奇。 摊主说:“姑娘,买一个回去玩儿吧!很便宜,一文钱一个呢!” 林岫安忘了自己现在是男装,脸上还贴着假胡髭,摊主竟然叫她姑娘。她也未意识到,只抿唇一个劲儿摇头。 宋谨翊看她又怕又想看的样子,忽然起了兴逗她,“戴上一个试试?” 作势取了一个大头娃娃要往她脑袋上套,林岫安怪叫一声,躲到拾夏身后去了。 宋谨翊笑得开怀。 林岫安不满地嘟哝着,赌气离他远远的,往别处去看了。 趁她不在,鲁吉凑近宋谨翊,悄声说:“少爷……”眼神往身后示意。 宋谨翊自然早就注意到跟踪他们的陈韵萱,眉头都没动一下,低声说:“暂时不必理会,她不能怎么样。你留神她就是。” “是。”鲁吉说。 鲁吉亦有武艺傍身,六识过人,既是随从,也是护卫。 林岫安看见一家书店。她上次出来时就逛过书店,知道里头有许多有意思的话本卖。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对于整日被要求读正经学问的侯府二小姐而言,那可真是个稀罕物。 林岫仪是不屑这些俗套故事的,所以书房里也没有这种书,林岫安就没见过。 她上次出来就读得如痴如醉,买了一本偷偷带回家,很小心才没被发现。 她看见书店,立刻就一头扎了进去,看到有好多没看过的新话本,甚是欣喜,好想全都买回家去…… “那就买吧。”宋谨翊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林岫安吓了一跳,立刻脸上作烧,羞耻不已地转过身去,赶紧撇清关系,“没有没有,我才不喜欢这些书,不买,不买!”生怕在新科进士大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低俗趣味。 “是吗?”宋谨翊挑眉反问。 林岫安急中生智,到另一边去翻看起书来,说:“我是来看看店里的书和家里的有什么不一样,就是这一本,我家里也有的……”不曾注意到这一个书架上全是些《书经》、《周易》、《春秋》等经书。 她胡乱拿起一本来一看封皮,《诗经》。 咦?好像哪儿不太对劲…… 她歪着头想了想,正对上宋谨翊似笑非笑的眼神,脑子里咔地恍然大悟——这不是之前他送给她的…… “哎呀,天色真是不早了!爹娘要是发现我不在房里,肯定又要生气的!世兄,我们得赶紧回去了!” 说完她眉头紧皱作焦急状,掩耳盗铃地就往外走,生怕他真的问她这本和家里那本有什么不一样,当场开始查问功课。 拢共逛了不到一个时辰,实在是必须要回府的时候了,林岫安很是不舍。 今日因为有宋谨翊在,她比以前自己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出来时玩得尽兴多了,还头一回在街边吃了馄饨。唔,真好吃! 若是能再多玩一会儿就好了…… 她失落的情绪太过明显,宋谨翊问:“怎么了?玩得不开心?” 林岫安缓缓摇头。就是玩得太开心了,才不想这么快回家。 她开始后悔自己出来得太晚了。可是不行呀,只有那会儿母亲忙着哄睡嵘哥儿,□□也才刚刚睡下,她才能出来呢。 “那是担心被伯父和伯母发现,怕他们生气?” 唔,这也可以算吧。林岫安不置可否地点头。 宋谨翊笑:“他们不会生气的,你不必担心。” 林岫安疑惑道:“为何?” 宋谨翊但笑不语。上次他就看出来了,其实林岫安出门必然是温裕侯夫妇默许的。不然像她这样的小笨蛋,还跑去偷下人的衣服穿,偷溜出来这么久,温裕侯府不可能无所察觉。 林岫安个性贪玩,作为父母,温裕侯夫妇肯定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所以身边配的这两个丫鬟,拾夏和沁雨,功夫拳脚都不弱,对付一般贼人轻轻松松,才能保证林岫安的安全。 只是上一次她出去太久没回去,拾夏和沁雨又来不及向家里报信,才会惊动了老温裕侯,差点儿出动五城兵马司来招人。 “下次再想出来玩,就托人来告诉我,莫要再一个人出来乱逛,很不安全,明白吗?” 林岫安声音里不无沮丧:“唔,世兄倒不必担心这个,我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出来呢,今天能出来也是我运气好罢了……” 最近娘亲管她愈发严了,上次爷爷叫爹爹去津远山房,似乎是过问她的婚事。也不知爹爹对她的未来作何打算。 娘说她的年龄逐渐大了,该跟着娘学管家了,平时让她描红读书的时间都少了呢! 今天她也是好不容易等到娘去哄嵘哥儿睡,看正房的灯暗了,耳房里响起□□的鼾声,她才敢出来的。 宋谨翊并不知其中缘故,只以为是她一时沮丧之言。 抬手又摸了摸她的发顶,作安慰之意。 林岫安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错过了他眼中那抹柔情。 第34章 找茬 有人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有人折戟沉沙,面临灭顶之灾。 是日,天低云暗,凉风卷起街上的落叶,带起沙尘。初夏的日子里也会让人感到萧瑟低落。 顾家收到了刑部的通告,罪人顾伏春将于下月廿四日流放去西北,到陕西凉州卫,九年不得回京。 得到消息后,顾家上下呜咽声一片,顾伏春的祖母听到消息当场眼一翻,晕厥过去。 西北风沙大,干旱荒芜,条件恶劣,顾伏春自小娇生惯养,流放去凉州卫还能有命回来吗?不,他能有命熬完这九年吗? 顾伏春的母亲顾夫人只得这么一个儿子,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这个结果,说是要去顺天府击鼓鸣冤。 顾伟松头疼欲裂,“这是皇上亲口下的命令,盖了刑部大印的!你去顺天府能顶什么用?还嫌不够丢人?” 顾夫人一听火气就更旺了。“丢人?顾伟松你这臭男人还有没有良心啊?伏春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唯一的嫡子!可不是你在外头随便跟什么臭□□生的野种,如今伏春坐了冤狱,要被流放去鸟不拉屎的西北去了,你竟然还没心没肺地坐在这儿说我丢人?” 顾伟松嘴笨,说不过她,气得脸紫涨。“我什么时候是这个意思?你莫信口雌黄!” 顾夫人冷笑,“我信口雌黄?我看又是你外头的哪个姘头给你灌汤了,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要了,就想趁此机会把我们娘儿俩赶出去,好名正言顺把你和你姘头生的野种接进家来。顾伟松我告诉你,你做梦!” 顾伟松原先养瘦马的丑事就被她闹得满北京城都知道了,从那之后防他比防贼还厉害,动不动就拿这个事恶心他。 偏偏顾夫人娘家兄弟多,且个个都十分厉害,粗野蛮横,顾伟松惹不起,顾夫人嘴皮子也厉害,他占不到半点便宜,窝囊至极。 “我不与你这泼妇白费口舌!简直岂有此理!你不可理喻!” 说着色厉内荏地准备躲进书房去,顾夫人却不肯放过他。 “你但凡把伏春当你的亲儿子,就该去求你姐姐,南常伯府现在那么风光,让他们去皇后面前替伏春多说几句话,只要皇后开口,伏春至少就不用被流放了!” 顾伟松无奈道:“又不是没去求过。你也看到了,送的东西全都原样退回来了,还特意叮嘱了不得再送,否则不仅救不了春儿,还会惹怒皇上,罚得更重!这你愿意吗?” 顾夫人想了想,不信,“他们吓唬你个胆小鬼罢了。伏春一没偷,二没抢,更没有谋财害命,不过是考试的时候有些不光彩的小手段罢了,哪里就值当这样的重罚?春儿可是考中了举人功名的,怎么可能说流放就流放?” 顾夫人大字不识,又长于市井之间,说什么也想不通考试作弊算什么大错。 “你姐姐平日里见着伏春,不也亲亲热热喊一声‘侄儿’,怎么这会儿就撇得干干净净的?” “无非是个个都欺负你老实,不想管我们家的事,嫌我们这些亲戚丢人。我告诉你,他们这些高门大户最自私了!你不使劲儿闹得难看些,他们才不会帮你呢!” 顾伟松皱眉道:“你要做什么?你在家里老实待着,不要去胡闹啊!” 顾夫人不屑一顾,知道顾伟松豆腐一块,根本靠不住。自己收拾了一番,就往南常伯府去了。 顾伟松拦不住她,又怕自己被她牵连,于是假装自己不知情,躲去书房闷着了。 且不说顾夫人预备如何大闹南常伯府,朝廷根本无暇顾及一个无足轻重的举人流放的小事。 今年南方春旱严重,湖广、江西等粮食颗粒无收,饥民遍野,易子而食,又起了瘟疫,死伤无算。天灾,灾区已经爆发过数次□□。 而雪上加霜的是,北方蚩奴人频繁南下骚扰,烧杀掳掠,抢夺粮食,为害北方边境。海义侯莫宣卿率兵抵抗,作战英勇,但赵箴不放心女儿女婿的安慰,命兵部调兵前去支援。至于饥荒灾区—— “户部的赈灾粮是什么时候拨下去的?” 梅花坞中,隆光帝赵箴窝在龙椅里,淡淡发问。 户部的事,骆宗覃出声回答:“回皇上,第一批赈灾粮食一个月前就已经拨下去了。” “既然一个月前就拨下去了,那怎么还会引起饥民□□?”吏部左侍郎郭博问,他也是冯崇源的学生。 骆宗覃不慌不忙看他一眼,道:“灾情严重,一批赈灾粮显然不够。第二批赈灾粮已在押运的路上。” “两批赈灾粮一共有多少?”赵箴问。 “二万二千余石。” “这么点粮食怎么能够呢?”郭博说,“户部的动作也太慢了。现在粮食没到,饥民暴动,乱上加乱,骆大人倒是说得轻松。” 太子道:“郭大人不必苛责,骆大人新官上任不久就遇到大灾情,有不足之处亦是可以理解的。” 他恭敬对赵箴说:“父皇,儿臣认为,赈灾粮既然还没运到,镇压饥民□□便是首要任务。” 赵箴点头,冲兵部尚书曾印辉抬了抬下巴,“这件事交给兵部去办。不过是些手无寸铁的灾民,也是被逼上绝路。抽调一部分兵力去,能擒贼先擒王也就罢了,旁的人都宽大处理,不得滥杀。” 曾印辉领命:“是,微臣谨记。” 冯崇源不说话,可是郭博一直没闲着。 冯崇源一派明显针对户部,正值特殊时期,户部的错处最好挑。会后,次辅陈通河和骆宗覃走在一起。 陈通河说:“你也不必太忍气吞声。人善可欺,他们就是爱挑软柿子捏。” 骆宗覃倒没有放在心上,道:“我只忙分内事,现在最要紧的是灾情,这也是皇上最关心的。我不欲争一时口舌之快。” 陈通河赞许地点点头。 骆宗覃回到花树胡同,一进大门,发现府里众人都面带喜色,他问出了何事。 下人道:“大少奶奶下午刚诊出了身孕。奴才等恭喜大老爷!” 骆宗覃眉目一展,也染上悦色,“是吗?” 他一进正房,韩氏就笑盈盈地迎上来:“妾身这厢给大老爷道喜了!您要做祖父了呢!” 骆宗覃也笑,“那我也给夫人道喜,你马上就要做祖母了!” 韩氏笑着服侍他换掉官服,换上家常的道袍,一边跟他说大儿媳关氏是如何诊出的身孕。 “妾身想,等过些时候,壬哥儿媳妇胎稳些,我再带她去云光寺还愿。如今看来,云光寺的送子观音果真是灵验!” 骆宗覃随意道:“巧合罢了。”不过去还愿什么的,肯定也随她们了。“多带些人跟去,小心些,免得伤着绊着。” 韩氏笑着应:“是,妾身省得。” 骆宗覃想了想,说:“壬哥儿媳妇已经有孕了,苒儿的婚事不知何时皇上就会赐婚下来。文哥儿的婚事也该早些办了。” 韩氏不意外。 骆文熙中了三甲同进士时,前程有了着落,她放下心后,就在考量此事。现在骆宗覃提了,她就正式开始着手准备了。 “老爷说的是,不知老爷心中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呢?” 第35章 云光寺偶遇 夏日清晨,天光正盛,晴空万里。 南方连日干旱,北京城里昨夜却才下过大雨。雨过天晴,正是出游的好时候。京城西郊的云光山麓,曲河绕山而过,河边树荫茂密,山花烂漫,正是结伴游玩的好去处。 山上的云光寺是当年□□皇帝亲下圣旨修缮的,香火旺盛,香客往来不绝。 林岫安和母亲杨氏一起陪着姐姐林岫仪坐车来到云光山脚下。 林岫仪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在家里闷不住,早就想出来透透气。江煜也想带她出来散心,可生怕自己一个人看不住,毕竟女人生产非儿戏,他们又是头胎。所以他拜托丈母娘来帮忙。 郑国公夫人本来也要来,可是田庄上的管事来报账回事,郑国公夫人得在家里见管事,故而不能一同前来。 到了地方,林岫安轻盈一跳就跳下了马车,而后下车的林岫仪则有好几个仆妇和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一路骑马陪伴而来的江煜也迅速过来,握住林岫仪的手,紧张万分。 林岫仪颇为羡慕地看了一眼身轻如燕的林岫安,一面无奈地对江煜道:“哪里就这样金贵了,我自己能下来。” 结果话音未落,脚下就是一滑,江煜眼疾手快地接住她,脸上有淡淡的责备,“你瞧瞧你自己能下来吗?” 说完,直接打横抱起林岫仪,把人稳稳抱下车。 周围人来人往的,旁边还有自家母亲和亲妹妹看着,林岫仪闹了个大红脸,羞涩不已地轻轻捶他一下,小声道:“那么多人看着呢!” 江煜不以为意,轻笑:“那又怎的?” 杨氏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小夫妻两个。 林岫安假装去看四周景色,双颊泛起桃色,不敢往那边瞧。但是看见姐姐和姐夫这样恩爱,她心里也很高兴。 姐姐林岫仪是沉稳要强的性子,没想到也会这样小鸟依人地偎在姐夫怀中,有这样小女人的一面。 不知她以后的夫君对她会是怎样的呢? 江煜不放心,跟着出来,但是很快便遇到了熟人。他身为郑国公世子,又是羽林卫指挥佥事,遇到好友或者同僚,免不得要寒暄一番,然后被人拉走去另一边和羽林卫指挥同知打招呼。 指挥同知是他的上司,他无法推拒。 他不喜欢这些人情应酬,最重要的是放不下怀有身孕的妻子。 林岫仪看得出来他的担心,道:“有那么多人看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去吧。” 江煜犹豫了一下,杨氏也说:“快去吧孩子,莫叫人等着。我们在这儿陪着媛儿,你尽管放心去。” “我很快就回来。”他握着林岫仪的手轻轻说,才扭头离去。 杨氏的嘴角就没掉下来过,林岫仪扭捏道:“连娘都来瞧我的笑话了。” 杨氏道:“我只希望,等以后嵘哥儿大了,也能像姑爷似的这么一心一意疼他的媳妇儿!” 林岫仪绯红着脸,不甘被调侃,转移火力道:“嵘哥儿才刚过周岁,离娶媳妇儿还早着呢,娘说远了。远的不说,就论近的,咱们家嫚嫚将来也要嫁个如意郎君才好呀。” 林岫安一跺脚,“姐姐就会拿我取笑!就该让姐夫把你也带去才好呢,不然徒留在这儿,姐姐思夫心切就话多,怪聒噪的。” 林岫仪气笑了,“好啊,你个小糊涂虫多读了两天书,现在也知道来编排姐姐了。明儿看我让母亲给你说个人家,非好好给你立个规矩不可!” 林岫安吐舌头,做鬼脸,才不信她鬼扯。 林岫仪怀了孕,也孩子气起来,再加上平日有江煜惯着她,她摇着母亲的手撒娇:“娘,你看嫚嫚她……” 杨氏笑得不行,“好了好了,你们两姊妹莫要闹了。嫚嫚,你姐姐现在怀着身孕呢,要多顺着你姐姐。” 林岫仪得意地一扬下巴,林岫安冲她皱鼻头。 母女三个进了云光寺的大门,住持亲自来迎,引着她们去大雄宝殿前烧香,而后拜了如来佛和送子观音。 杨氏为林岫仪腹中的孩儿在佛前供了一盏莲花灯,还捐了一笔香油钱。云光寺的住持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口称“阿弥陀佛”,命小沙弥引他们去后面的禅房乘凉休息,吃斋饭。 母女三人带着丫鬟婆子跟着小沙弥拐过一个弯,迎面遇上骆宗覃的夫人韩氏,她身边还跟着大儿媳关氏和小女儿骆尹苒。 韩氏见到杨氏,率先上前微笑道:“真是巧了,在这儿碰见温裕侯夫人。” 又看到林岫仪,笑容添了几分怜爱,“世子夫人的肚子都这么大了。正巧我家大儿媳也有了身孕,我是带她来向菩萨还愿的。” 韩氏这么一说,杨氏等人俱连声道喜。 韩氏说:“上次家中有急事,嵘哥儿的周岁礼我就没去成,心想什么时候去和你赔罪呢!我们家二叔在侯府叨扰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家还未向你们郑重道谢呢!” 所谓家中有急事,其实是那天骆尹苒又开始闹,骆宗覃让韩氏在家里看着她,不许她出去。 可是自己女儿,未来又前程未卜的,韩氏实在不忍。这么长时间了,骆尹苒素性活泼,再关得把人关傻了不可。 所以今天借着来云光寺还愿的由头,好歹说服骆宗覃松口,让骆尹苒出来散散心。 骆家现在正起势,是御前新贵,但韩氏说话很是谦和妥帖,态度令杨氏很舒服。 “哪里,我们家侯爷和右佥都御史是多年的好友了,巴不得他在府上再住些时候呢!你们不必跟我们客气。” 几人说着,一起往后面的禅房去,路上交流着诸如胎相如何,孕吐严不严重,现吃什么安胎药之类的话。 林岫安一直不怎么说话,乖乖跟在后面。骆尹苒靠过来,轻轻唤她:“喂,安妹妹!” 林岫安抬头,礼貌地点点头:“姐姐好。” 骆尹苒笑容很灿烂,“嗯!咱们好久不见啦!” 林岫安抿嘴笑,“是,许久未见了。” “今天天气好,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呢!可是却是来佛寺,怪没劲的……要是能去别的地方玩儿就好了。” 骆尹苒状似自言自语。她不喜念佛,之前帮宋谨翊和家中长辈抄佛经,纯粹是因为有求于菩萨。 佛家不管姻缘,她现在只想去寻个月老庙好好拜一拜,只求月老他老人家能给她牵根红线,好让她将来能嫁去八木胡同,再也不用被父亲软禁在家里,吃尽苦头…… 林岫安也觉得佛寺没劲,可是没得选。虽然檀香很好闻,可是寺里烧的香烟雾缭绕的,呛人得很,她眼睛都被熏得眼泪直流,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爱来。 等到在禅房里坐下来,韩氏注意到林岫安,笑着问:“我记得安姐儿今年也十六了吧?比我们家苒儿小两岁?” 杨氏称是。 “许了人家没有?” 韩氏见林岫安小小的一张脸,五官玲珑精致,穿着柳绿色暗花纱长衫和淡金宽底斓裙,乖巧清新,惹人疼的模样,心生喜欢。 杨氏道:“还没有。小孩子的心性,贪玩得跟什么似的,没少让我们操心。我们家侯爷还想再留她两年呢。” 还没许人家…… 是了,韩氏记得之前南常伯夫人就费老大劲想为自己的娘家侄子求娶温裕侯的二女儿。可是京城里谁不知道,温裕侯能看得上小小一个顾家吗? 韩氏便笑着说;“安姐儿这模样,瞧着就让人喜欢。才不像我们家苒儿,真真儿的不让人省心,我们头疼得不得了!” 第36章 有意向 两位夫人话语投机,聊得很愉快。 用过了斋饭,便各自乘马车打道回府。江煜已候在寺外,没有喝酒,小心扶着林岫仪下山。韩氏看了都连连点头,直说羡慕温裕侯府得了这么一个妥帖疼人的女婿。 韩氏回去,和丈夫说起今天在云光寺的际遇。 “老爷和温裕侯也算是熟识了,更有二叔的情分在。我们两家交情不错,妾身想着真正成为亲戚也未尝不可。” 骆宗覃捏了捏眉心,挑眉问:“真正成为亲戚?” 韩氏便笑道:“今儿不是遇上了嘛。他们家的二小姐,安姐儿,今年刚十六,还未许人家。二叔借住他们府上时,不是还教过安姐儿一些日子吗?以前她小的时候我倒是没注意过,今日一见,那知书识礼,清丽可人的模样,真是不错。老爷不是说该给文熙议亲了吗?我看那孩子不错,不知老爷怎么想?” 骆宗覃听着,微微点头,端起边上的茶盏,吹开茶叶喝一口,才道:“文熙的婚事是该提上日程了,而且要抓紧。” 韩氏疑惑,“怎么了?” 骆宗覃道:“文熙的委任公文快下来了,去南直隶淮安府清河县,当县令。若快的话,可能下个月就要动身启程。” 下个月?这么快? 韩氏猝不及防,心里顿时泛起不舍之情,“怎么这样突然?” “不突然了。你也知道,有我和他二叔在朝中,再加上壬熙,他是肯定要外放的。”骆宗覃道,“文熙那孩子,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我们身边,出去历练历练,对他有好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去为一方父母官,才能真正明白百姓疾苦,找到他自己的为官之道。” 话是这样说……韩氏蹙眉,“可是这样的话,婚期就太赶了。” 一个月的时间,现在连上门说亲的媒人都还没找到呢,尚不确定温裕侯府会不会同意婚事。更何况还要走完三书六礼的流程,赶制婚服,准备聘礼…… 骆宗覃道:“也可以上报酌情延后一些上任时间,但是现在我身在高位,被人盯得紧。” 言及此,骆宗覃轻叹,“没有办法,谁让他是我骆宗覃的儿子呢?” 韩氏看到丈夫这样,自然知道丈夫的难处,忙握住他的手,温柔道:“赶是赶了些,可也不是办不得。若是温裕侯府同意了婚事,妾身去与他们好好协商便是。今日与温裕侯夫人相谈甚欢,他们家必然不是那蛮不讲理、不通人情的人家,肯定能理解的。” 骆宗覃回握她的手,低声说:“好,辛苦你了。” 与此同时,在石景胡同,杨氏也在和温裕侯林振悟说:“……听说是中了三甲,发挥得不太好,平时应该是不错的,更何况是骆先生的亲侄子,父亲是当朝阁老,和我们侯府也算门当户对。” 林振悟拿拨浪鼓逗着嵘哥儿在炕上翻身,到处爬,听她说,自己没有说话。 杨氏就催他:“侯爷,您说句话呀?” 林振悟静默半晌,才道:“骆家是好,可如果不出意外,骆家小二是要外派的。” 啊?杨氏惊讶,“怎么会外派?”但话一出口,她就想起来,确实如此。 之前是因为骆宗覃任河南巡抚,不在京城,所以骆宗哲和骆壬熙都在京城做官。 可如今骆宗覃调回北京,还入了内阁。骆文熙只是三甲同进士,肯定是要外派去外省的。 “那,这……” 杨氏想到自家女儿那娇滴滴的模样,怎么舍得放她去外头吃苦?林岫安不是能独当一面的性格,也没有那个能力。骆文熙能照顾好她吗? 想到这里,杨氏又犹豫了。 可是韩氏却毫不犹豫地行动起来,派人去打听口齿伶俐、经验老到的媒人,同时准备递帖子去温裕侯府,这就准备上门提亲了。 而朝中冯崇源一派没有停止针对户部。 七月,南方各省终于下起雨来了,持续了好几个月的大旱终于得到缓解。然而饥荒却没有停止肆虐,天上下了雨,却没有下粮食。数百万饥民依然急需朝廷的救济粮。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朝廷的运粮车在途径河南商丘时遭劫。虽然损失不大,只丢失了近千斤的粮食,但是朝中却有许多人上书请求严查严惩此事相关的官员,尤其是负责赈灾粮的户部和押运粮食的兵部。 吏部郎中蔡引致甚至请求皇上问责商丘所属的整个归德府。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骆宗哲却不同意。 “事从缓急,当下最紧要的是解决南方赈灾事宜,安抚几乎走投无路的饥民!这个时候查什么查?这不是添乱吗?”骆宗哲和宋气恼不已地说。 第37章 抢劫 骆宗哲连日来为着户部、民生之事殚精竭虑,没有睡好,疲惫之色深重。 都察院上下大部分人都是跟着弹劾户部,要求严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少数几个在为灾情担忧。 骆宗哲气得咬牙切齿,“为官者不以利民为己任,心里装的除了利益就是党争!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放的屁一个接一个的放!” 骆宗哲无所谓粗话难听,“嘭”地狠狠拍桌,“当个屁的官!还不如去乡下种地,也比在这儿干吃皇粮不办事的强!” 骆宗哲一旦真的生起气来,确实没有任何文人的斯文讲究,尤其是在批判佞臣小人时,爆粗口骂娘都是常有的事。连续骂个一两个时辰泄愤也不是没有过,宋谨翊都听惯了。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端起茶盏温声说:“老师,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骆宗哲接过来,喝一口,却没有再骂下去,喟叹一下,忽而看向他,问:“卓彦,你在家中可曾与你父亲交流过对此事的看法?” 宋谨翊微顿,继而略带歉然道:“学生惭愧。这些天因挂念祖母身体,父亲又忙于公事,我便一直住在祖母那边,和父亲见面不多。” 实际上是宋老夫人挂念他,就是不让他走,必须住在三房净心院的东厢房,谁劝都没用。 宋兴涛来说过宋谨翊长大了,怕扰了老夫人清净,结果宋老夫人不仅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找来根拐棍,就往宋兴涛身上挥,直喊着:“冷血的畜生,滚!”根本不顾宋兴涛如今从三品大员的身份,搞得宋兴涛脸色极其难看。 宋谨翊冷眼旁观。 朝中许多事,宋谨翊未亲身参与,但眼见蔡引致秘密出入八木胡同,每次都小心从后门出入。 他是知道的,宋兴涛与南边密信联络不断。 但知道又如何?他手无实权,更不是处理事情的时候,只能先沉默。 宋兴涛在此事上态度模棱两可,没有跟风参奏,却也没有像他一样大力主张赈灾抚民为先。骆宗哲当然清楚,都察院这样大批人一边倒,必然有宋兴涛的授意。 谁都知道,宋兴涛是冯崇源的人。 宋兴涛与宋谨翊父子有罅隙,旁人或许不清楚,但骆宗哲是清楚的。所以,这也是即使骆宗覃要他小心宋兴涛,他也依然一如既往地对待宋谨翊的原因。 “党同伐异,朝中就是这样的风气。连都察院也在里面搅混水,却不能为圣上分忧。” 更有东宫隔岸观火,置身事外。许皇后这时候倒摆出了一副后宫不得干政的架势,闭上嘴了。 内阁中也分为两派,次辅陈通河、骆宗覃等人主张南抚灾民,北挡蚩奴人入侵,就算运粮出了差错,问责也该等事后。 冯崇源那老狐狸说只听皇上的吩咐办事,底下人却没闲着。 那蔡引致为什么要求把整个归德府全查一遍?归德府在河南东部,靠近山东。不就是想趁此机会,把上次查官盐走私案的人全换了,好彻底把案子压下去吗?最好再把火烧得旺些,把整个彰德府、卫辉府、开封府全换了,案子死无对证,他们就放心了。 一团污秽! 他对宋谨翊说:“你不能探你父亲那边的消息也罢了,倒不必着急。他们再怎么闹,也越不过皇上去。这些事情,你现在学会看清楚,以后等正式在六部入职,再说吧!” 他拍拍宋谨翊的肩,“好好孝顺你祖母,她老人家最疼你。” “是,学生都记得。”宋谨翊诚心实意道。 外人都说宋大人教子有方,其实这么多年,费心培养宋谨翊的其实是宋老夫人。幼时,宋老夫人为他请来骆宗哲启蒙,又找来师父教他习武强身。 否则,如宋兴涛和张氏,一个不管不问,一个只知溺爱子女,哪里能教导出优秀的子女呢? “罢了,你与我一起走走,陪我散散心吧。” “是。” 从翔鹤楼出去,拐过一个路口,就是东安街,晚上行人多,时有官宦人家的车轿经过,家丁大喊着让行人避轿。人流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街边还有许多卖艺人,表演喷火的,顶碗杂技的,还有人搭擂台比武招亲的。 骆宗哲竟也站在边上看热闹,甚至打趣宋谨翊要不要去试试。 “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骆宗哲说。 宋谨翊笑得无奈,“老师怎么也拿我打趣。” 他说着,无意间乜到那家照旧热闹的陶陶然茶楼,又有说书先生在说书,说到精彩处赢得满堂喝彩。 那一日他也是心情不好,想一个人走走,就在这个陶陶然茶楼偶遇了某个小迷糊。他心下微动,不自觉嘴角牵起一抹笑。 “笑什么呢?”骆宗哲问他。 宋谨翊回神,嘴角立刻压下去,以拳抵唇,清清嗓子,“没什么。” 从东安街回花树胡同还有不少距离。骆宗哲肯定是走不动,小厮牵来马车,骆宗哲上车,与他分道扬镳。 宋谨翊目送马车远去,鲁吉牵来马,宋谨翊一个利落翻身上马,就在这时,听到不远处一声妇女的尖叫。 “啊!抢劫!快抓住他!他抢了我的东西!” 宋谨翊脸色一变,当即夹马飞驰赶到声源处,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摔倒在地的粗布衣妇女,大哭又大叫,指着前面,“天杀的贼!快拦住他,他抢我东西!我所有的银子都在那里头……我家汉子非打死我不可!” 那妇女声嘶力竭,面容蜡黄凄苦,哭天抢地,快晕过去似的,看着可怜极了。 早就有热心人听到求救声就追过去了,但那贼不知是不是练过轻功,跑得极快,将一干人远远甩在后面。 宋谨翊一挥马鞭,也疾速追了出去。 第38章 陷阱 骏马飞驰,眼见前方衣着粗陋的贼人身形异常灵活地避过行人和路边摊,七拐八拐,飞身窜进人烟稀少的巷子里去,逐渐远离喧嚣的市场。 因为追到这里,只有宋谨翊和鲁吉骑马,其他人追不上。那人又瘦又轻,宋谨翊和鲁吉只得弃马,跟了进去。 可是越跑,宋谨翊心里怪异的感觉就越重。 那人似乎对这一片都极其熟悉,拐进巷道里,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鲁吉也发现了,“少爷,那贼不见了!” 宋谨翊停下脚步,敏锐观察四周,狭窄的巷道阻断了视听,入目皆是昏黑的墙砖,周围都安静下来,街市鼎沸的人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就在同时,一柄匕首破空呼啸而来,鲁吉大喝:“少爷小心!” 他出声的瞬间,宋谨翊已经极速矮下身,避过左边射来的匕首。 “当——”匕首狠狠插到宋谨翊头顶的墙上,若他刚才但凡慢了一点,此刻已身首异处。 但还不等他喘一口气,巷子里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了许多黑衣人,不由分说拔剑就朝宋谨翊和鲁吉刺来。 鲁吉拔出腰间的软剑,飞身挡在宋谨翊身前,大吼:“少爷,奴才挡着,您先走!”一边抬手格挡劈来的长剑。 可是实际的局势却由不得他们谁帮谁挡,谁先走谁后走了,他们前后都有黑衣人攻来,而最要命的是,宋谨翊身上没有带武器。 他只能把随身佩戴的折扇用作替代,挡住黑衣人的攻击,却输在毫无杀伤力。 他被迫左闪右躲,对战十分被动。 这批黑衣人训练有素,绝非一般的贼寇,出手狠辣,招招致命,显然是极其专业的刺客。 “嗤——”一道裂帛声,是刀剑划开了衣料,宋谨翊的左臂被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飞溅。 下一刻,背部一痛,是他身后又中一剑。 鲁吉着急,“少爷!”他想去帮宋谨翊,奈何他也被好几个黑衣人围攻,分身乏术。 血腥味和疼痛感激起了宋谨翊的怒火。 他迅猛出手,佯攻其中一人,那人立刻回击,其他人都忙上来帮,宋谨翊身法一扭,避开攻击,趁他们急急收手,转而攻向他的一瞬空隙,他飞身一脚踢中一人之手,迅疾夺了他的剑,顺势转身运力横扫出一剑,围攻上来的人无一幸免,全部被他所伤。 宋谨翊逼退围攻他的人,再脚蹬墙借力,纵身跃至鲁吉身边,与他合力击退一众黑衣人,随后不再恋战,飞速退出巷道。 那群黑衣人见他二人逃脱,其他人作势欲追,为首的抬手制止,“不可再追!” 他眸中有阴狠之色,还有不甘,“此次任务失败了,回去吧!” 廖氏给儿子宋谨端做了中衣,上等的杭州丝绸,绣有银色的竹叶暗纹。宋老夫人看了很满意。 廖氏道:“这是翊哥儿的,我用的淡金线,绣的山松纹,您看好不好?” 宋老夫人拿过来,看了仍点头,“你的手艺,挑不出不好。” 廖氏抿嘴笑,“能过了老太太的眼,我也就放心了。” 宋老夫人笑着指她,“就会拿好话儿哄我,打量我能被你这花言巧语骗了去?” 丫鬟此时悄声走进来,附在廖氏耳边说了句什么,廖氏脸色微变。 宋老夫人问:“怎么了?什么话是我老婆子听不得的?” 廖氏忙笑着宽慰她:“瞧您说的,不过是前头灶上给您炖着的药罐子打碎了,还烫伤了人。管事的怕您责怪。” 宋老夫人眉目展开,“哎呀,不过就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是那不讲理的人吗?那药,一天不喝又不会怎的,反正喝了也不见多有效。” 廖氏说:“是呀,我正是这么说呢,这有什么可瞒着您的呢?”然后吩咐兰芝她们,“我去前头瞧瞧,你们好好服侍老夫人。” 廖氏出了净心院正堂,脚步立刻加快,一边问:“那边现在谁在服侍?派人去请大夫没有?” 丫鬟回道:“管事去请大夫了,大夫还没到。那边原是三少爷身边的小厮们在照料,但不知怎的,让表小姐知道了,现在正在……” 丫鬟看到廖氏的脸色,怯怯地住了口,好像犯错的是自己似的。 廖氏脸色很冷,“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是亲戚,这么孤男寡女地待在男子的房里,成何体统?” 丫鬟不敢说话。 老太太的确有意考虑陈韵萱和宋谨翊的婚事,但婚姻大事,无论如何过不了父母这一关,终究要宋兴涛点头。 可是宋兴涛一面继续作宋老夫人逆来顺受的好儿子,另一面始终都没有松口。 当谁不知道呢?他在等冯崇源唯一的嫡孙女及笄。 可宋兴涛等得,陈韵萱等不得。自己有家不回,非赖在三房不肯走。有不知道的,还以为陈韵萱是宋家三房的女儿呢! 廖氏火急火燎赶到宋谨翊的擎风堂,却意外发现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徘徊的陈韵萱。 廖氏顿时缓和了脸色,上去问:“韵萱,你怎么在这儿?” 陈韵萱看到廖氏,脸色苍白地迎上来,“三伯母,您可来了!”她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神情惶恐。 廖氏安慰地拍拍她,一同往房门处走,“好了,不怕。是不是大夫到了,在给翊哥儿包扎?” 陈韵萱摇头,说:“翊哥哥说是小伤,不用找大夫,他让我出来,由小厮门在帮他包扎。” 说着,她眼圈更红,哽声道:“可是翊哥哥他流了这么多血!衣服都全被血染红了,好可怕……怎么会不用找大夫呢?三伯母,您快劝劝翊哥哥呀!” 廖氏没有说话,来到房门前,敲了敲,出声道:“翊哥儿,你伤势如何?我还是去请大夫来吧?不请太医,就请与我们家相熟的范郎中。” 里头静了半晌,传出宋谨翊有些沙哑的声音,“已经包扎妥当了,婶娘请进来吧。” 第39章 听说 一进屋,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陈韵萱顾不得其他,直奔宋谨翊的床边,见他穿着家常的半旧直裰,腰背笔直坐在床沿,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但眼神还算清亮。 若不是他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旁人竟很难看出他受了伤。 “翊哥哥,你感觉怎么样?”陈韵萱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上下打量他,“伤口怎么办?就这么算处理好了?” 宋谨翊嗯了一声。廖氏往四周看了一圈,没看到换下来的血衣,道:“究竟伤成什么样子?你这孩子,还不肯让郎中看看,叫人怎么放心得下?……换下来的衣裳呢?” 宋谨翊微笑,“婶娘放心,一点皮肉伤,过几日就会好的,您莫听人夸大其词。换下来的衣裳,鲁吉已经拿去烧了,在这儿找不到的。” 廖氏便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你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宋谨翊轻描淡写道:“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没想到那贼人手里有刀,我一时不察,被他划伤左臂和后背了。” 廖氏诧异道:“这贼人是何来路,竟这般厉害?” 宋谨翊武功师从名门,而且是自幼修习。她虽不懂武功,也不知宋谨翊武功水平究竟如何,但等闲小贼应该不能把他伤成这样才对。 宋谨翊却说不知道,不愿意再多谈的样子,说:“区区小伤,不足挂齿,还烦请婶娘不要告诉祖母,免得累她老人家为我担惊受怕。” 廖氏道:“这个我省得。” 这时又有下人来说:“上次您说的那个花样儿,二夫人说她找到了,来请您过去看看呢。” 廖氏微愠,什么了不得的劳什子花样儿,要这个时候去相看? 可宋谨翊受伤之事又必须保密,廖氏只好叹了口气,站起身,“你先好好歇着,我过去看看,待会儿再过来。你若是觉得不好,还是要赶紧找大夫来,不许独自硬撑!” 她看了一眼杵在一边的陈韵萱,忍不住就想翻白眼,好歹忍住了,对宋谨翊说:“我让你弟弟过来看着你,照料起来也方便些。” 廖氏意有所指地说,陈韵萱却似乎根本听不懂,一心只看着宋谨翊。 廖氏看着窝火,拂袖而去。 房间里只剩下宋谨翊和陈韵萱。宋谨翊正想让她也出去休息,陈韵萱抢在他开口前说:“翊哥哥,你用过晚饭了吗?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点儿夜宵?” “不用。” 陈韵萱抿唇,心有不甘,“可是,翊哥哥,你的伤在后背,夜里可怎么睡呀?” “会有办法的。” 宋谨翊送客的意思已然很明显,陈韵萱站在那里,静默半晌,委屈地嘟唇,“翊哥哥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吗?” 宋谨翊无奈,“我要休息了,表妹也请回吧。” 陈韵萱张了张嘴,忽然说:“若是岫安妹妹在这里,翊哥哥还会这么急着赶她走吗?” 宋谨翊轻蹙眉,今夜第一次正眼看向她,眼神犀利,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扯到林岫安身上。 那夜她跟踪了他们一路,但宋谨翊料定她不可能与任何人说,因为只有对那晚的事保持沉默才是对她的心愿最有利的。 陈韵萱见一提到林岫安,宋谨翊的神色马上就不一样了,心里对自己即将要说出的话隐隐感到兴奋,对他的反应更是压制不住地期待。 “这与林世妹有何干系?” 陈韵萱脸上却是无辜的表情,“没什么,岫安妹妹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我只是突然想到的她罢了。” 她忽而恍然,“啊,想起缘故来了,是因为今夜刚刚听过姑祖母和三伯母聊起她来着,所以突然想起她。” 她天真地微笑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听说,骆家要为文熙哥哥向温裕侯府提亲,今天下午,骆家请的媒人已经去过温裕侯府了,也不知结果如何呢……” 她眼角余光注意着宋谨翊脸上的表情变化,继续说:“不过文熙哥哥的父亲现在是阁老,骆家二伯伯不仅是温裕侯的好友,还曾是岫安妹妹的老师,论起来,这门亲事真可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呀……” 看到宋谨翊的视线因为震惊而陡然变得灼热逼人,利剑一般向她刺来,陈韵萱被吓得心头一跳,害怕之余又冉冉升起一种得逞的快感。 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看她,也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可怕的眼神。 她面上竟然还能甜甜地笑出来,身侧的双手不知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几不可见地轻轻颤抖。 “翊哥哥,萱儿知道你与岫安妹妹很投缘,不过一个是你的世妹,一个是你的同窗好友,你一定会祝福他们的,对不对?” 宋谨翊狠盯着她,由惊怒逐渐转为平静,猝然冷笑,“多谢特地来告知我此事,萱表妹。” 他极强的自制能力与刺耳的冷笑都让她极不舒服,她想维持她一贯的甜美笑容,扯开嘴角,却似皮笑肉不笑的怪异,“翊哥哥客气了,凭我们二人的情分,这是应该的。” 宋谨翊嗤笑,“情分?看来表妹一直以来都自信过头了。” 她那些小心思、小动作未曾瞒过他,当然也没想过瞒他。宋谨翊并未将她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只当与自己无关,更不会因此生气。 他向来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动怒,更何况他本就是个从不发火的人。 陈韵萱是聪明的世家小姐,无论家世还是才华,都是她自信的来源。可是,她的这份自信最不该用到妄图驾驭他这件事上来。 要知道,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旁人对他自以为是的算计。 怎么,她难道以为如此他便非她不可了?她这般笃定她一定会如愿以偿? 她这样隐含得意的表情,是想说就算他再怎么不喜欢,最后还是要乖乖听话,娶她为妻? 呵。 狂妄自大。 也许是他平日过于温和的外在让她产生了些许误会。 不过现在是该解除误会的时候了。 “夜深了,表妹既然说完了话,也该走了。我有伤在身,恕不相送。” 鲁吉适时打开房门进来,面无表情地冲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韵萱深呼吸,牵了牵嘴角,语气柔顺:“那萱儿先走了,哥哥你好好保重。” 她目不斜视地走出擎风堂,双眼亮得吓人,难抑心头的激动。 他似乎还是那个云朗风清的翩翩公子,但那眼中无边的深渊却让她畏惧得颤栗,同时又勾起无可抑制的兴奋,好像她终于窥见了他的真面目。 鲜为人知的真面目。 第40章 突然 因为上次已经请过媒人上门说亲,试探了女方的态度,这次是韩氏亲自上门来,预备与女方家互换庚帖。 骆家请的官媒婆金婆子不仅人长得白白胖胖,跟发面馒头似的,笑起来更显和气慈善,天生长相就极有亲和力。 金婆子长得一副福禄寿喜的好模样,嘴皮子更是伶俐。 韩氏一直担心婚礼准备时间太短,太仓促,恐温裕侯府不肯答应,但转念一想,他们骆家的条件放眼全国都是头一份的好,两家又素有情分在,也算知根知底,这样命定的好姻缘,谁会傻到拒绝呢? 而纳采那日,那金婆子到了温裕侯府上,笑容可掬道:“您自然知道,骆家是整个北京城里最和气不过的人家,家风严谨,家庭和睦。 “骆二少爷又生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新考取了进士,马上就为一方父母官,至今房中也不过只得一个通房丫鬟。骆夫人说了,二小姐嫁过去,这通房丫鬟就直接放出府嫁人去,不会抬姨娘。 “像二小姐这样的高门贵女,就该嫁得如意郎君,得夫君与公婆一心一意地呵护、厚待才是。二少爷性情儒雅温和,一看就是善解人意,会疼人的……婚期是赶了些,但骆夫人说了,三书六礼,该走的流程一丁点儿都不许疏忽!夫人您与侯爷、老侯爷都大可放心,一切都考虑周到了。” 说完,那金婆子又作出说悄悄话的样子,掏心窝子说:“侯夫人,我老婆子说句公道话,我这几日进出骆府,眼瞅着骆家大少奶奶每日进出走动皆是乌泱泱一片丫鬟婆子们侍奉着,骆夫人又对她嘘寒问暖,生怕大少奶奶有一丝不适。 “这么些年,我老婆子说过的亲事大大小小不下几百件,这般疼媳妇儿、这等和气厚道的人家竟是头一回见!” 这金婆子笑眯眯地一个劲儿吹,累得杨氏听着也觉得好笑。尽管知道她说的这个并非胡诌,韩氏对待儿媳的确亲厚周全,无可挑剔。 他们和骆家也是打了多年交道的,当然知道骆家人厚道,也了解骆文熙是圆是扁,学问人品如何,甚至比那金婆子了解得还透彻。 怎奈这婆子口齿伶俐过头,一张嘴叭叭地说,停都停不下来。 杨氏制止她,“好了好了,旁的不必多说,我心里自然有数。只是这婚期虽然赶,可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许少。” 金婆子一听有戏,喜得眉开眼笑,迭声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骆家第二次登门拜访,便是韩氏亲自来了。 本来不必她亲自来的,但事出有因,她不得不亲自上门,以示诚意,也想尽快把事情谈妥,告知温裕侯与杨氏有关骆文熙赴任等事。 骆尹苒调侃骆文熙:“以前去温裕侯府哪儿能预知安妹妹以后会是我的二嫂子呢?最难消受美人恩,以后终于有人管着你了,让你还总在我耳边啰嗦!” 骆文熙脸微红,想起曾在温裕侯府只有一面之缘的林岫安,柔柔软软的一个小姑娘,娇美动人,当时第一眼就很让他惊艳。只是他后来心思都在考试上,家中又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他也只是对她有印象而已,不曾有了解。 前几日,父母说要在他去清河县上任前把婚事办了。起先他心里有些反感,科考失误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还不知如何当好县官,现在又被告知突然要塞给他一个女人,骆文熙第一反应就是不喜。 可是当他知道对方是温裕侯府二小姐时,那日惊鸿一瞥的印象闯入脑海,心头的不喜与反感就消退了不少。 若能如此,这门亲事倒也值得期待,他暗想。 林、骆两家的亲事逐渐传开,京中官宦人家都知道骆阁老家的二公子就要与温裕侯订亲了。 住在六佰胡同的杨家也在讨论此事。 今天国子监放月假,杨彻回到家来。杨律在准备乡试,杨彻有了空,就在看看他的功课。 哥哥查完,父亲还要问他,杨律叹气,没精打采地往父亲杨聆的书房去,走到门口,听到里头杨聆在和母亲潘氏说话。 “……虽然是赶了些,但骆家诚意很足。尽管时间紧迫,还是准备了九十六抬的聘礼。” 潘氏掩唇惊呼,“九十六抬?” 这么短的时间,那确实是很有诚意了。 杨聆:“是啊,这些天樱玉肯定忙得不可开交,温裕侯府人丁不旺,她也没个帮手。咱们家里这些天也无甚事,你就去帮帮她。” 潘氏忙应是,又笑着说:“骆家声名一直极好,听说骆阁老的夫人出身平阳伯府,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那位骆二公子我也远远看见过,生得极俊郎,也算和我们安姐儿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嘭!”书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屋内二人被吓了一大跳。 杨律踉跄闯了进来,一脸不敢相信地直勾勾问:“爹,娘,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郎才女貌,谁和谁天生一对?” 杨聆浓眉一皱,斥道:“门也不敲,谁教的你这样莽撞无礼?这些年读的书竟是白读的?” 杨律却白着脸,不为所动,冲到潘氏面前,“娘,娘,你们在说什么?安姐儿怎么了?” 潘氏被小儿子吓到,下意识回答:“她没怎么,就是马上就要出嫁了。” 杨律失声道:“出嫁?怎么这么突然,提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啊?” 潘氏道:“因为骆二公子马上就要外放去南直隶清河县做知县,婚后安姐儿就要随夫上任,来不及慢慢准备了。这婚期吃紧,你爹才与我说呢,让我去侯府帮帮你姑姑。” 杨律震惊到无以复加,满脸不可置信。 杨聆见状,看着极度失态的杨律,眉头皱得更紧,沉声喝道:“杨律,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马上回房去,给我安安分分地读书,听到没有!” 杨律喃喃:“是。”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杨聆的话,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潘氏惊魂未定地捂住胸口,对杨聆说:“老爷,律儿这是怎么了?他难道……?” 杨聆面色沉肃,静默半晌,低低地说:“无事,你我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且去做你该做的事。” 第41章 不愿 宋老夫人自然知晓宋谨翊与骆文熙素来交好,听说骆文熙的婚事,和廖氏点头,说:“安姐儿那孩子长得好,是个有福相的,和文哥儿很相配。” 说着,就想起宋谨翊的婚事来,语气也有怒意,对宋兴涛颇多意见,“……换作是别人,谁不着急?谁不上心?现在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拖拖拖,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难道还想讨个九天娘娘回来供着?” 廖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尽力安慰老太太放宽心,“大伯不是个办事不妥当的人,翊哥儿是他的嫡子,自然期望高些。” 宋老夫人冷笑,“期望高?谁知道呢?” 廖氏垂下眼睑,不说话。老太太还不知道宋谨翊受伤的事呢,若是知道了,恐怕宋谨翊的婚事她就不看宋兴涛的面,直接拍板了。 可是老太太的意思,家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韵萱就是老太太挑中的孙媳妇,否则也不可能放任她天天这么住着。 “可惜翊哥儿不喜欢,”宋老夫人叹气,“倘若翊哥儿的心意明确,我老婆子说什么也要让他如了意,才不管他老子是要等这个及笄,还是要等那个复活呢!” 宋谨翊不喜欢陈韵萱,这就是宋老夫人最头疼的地方。 这些年,宋老夫人也有意无意地引导培养两人的感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谨翊总是一副疏离淡漠的样子,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没有显得过分疏远,又明确告诉宋老夫人,他不喜欢陈韵萱。 尽管陈韵萱是她的娘家侄孙女,但到底宋老夫人还是最疼自己的亲孙子。 宋谨晨已经被宋兴涛和张氏养废了,到了宋谨翊,宋老夫人希望他既能成才,又能娶到个他称心的,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瞧我,今日事忙,一时给忘了,就没跟您提起。” 宋老夫人闻言看向廖氏,“快说,何事?” 廖氏道:“今儿才收到萱姐儿父母的来信,他们在信里说,眼见着萱姐儿年纪越来越大了,也该到了许人家的时候,他们想明年来接萱姐儿去徽州,说是已经有看中的人家了。” 宋老夫人听了,没有立刻说话。 廖氏看她的脸色,知道她心有不悦。 廖氏暗暗轻蔑,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闺女。有这样的父母,也难怪萱姐儿是那副德行了。 既然觉得闺女年纪大了,该嫁人了,早怎么不接走呢?这些年,陈家把陈韵萱半寄养在宋家,安的什么心,有心人自然都看得出来。 什么已经有看中的人家了,陈韵萱在宋家,面前现成的香饽饽难道还能视而不见吗? 这封信无非就是看宋谨翊考中进士,身价倍涨,却又迟迟等不到宋家提亲,特地来提醒宋老夫人,催促宋家罢了! 宋老夫人轻哼一声,“要接走就接走好了,用不着提前个大半年的来通知,我难道还能拦着他们一家子团聚不成?” 廖氏嘴角弯起。她这个婆婆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这种小把戏、小伎俩,怎么能骗得住她? “翊哥儿今天又出去了?”宋老夫人问。 廖氏收敛心神,回答道:“是,是陆翰林和骆家二少爷来邀请他同去参加诗会,是特地上门来请的,翊哥儿实在推脱不了。 宋老夫人笑,“让他去好好放松也好,等以了职,庶吉士平时的考核严格,任务也重,到时候可就没这么多空了。 “正好文哥儿好事将近,成了亲就要去任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北京来相见。趁现在好好话别,顺便让翊哥儿沾沾新郎官儿的喜气,只希望将来也能说上一门好亲事!” 廖氏笑着称是。 石景胡同。 听说妹妹要成亲,亲事还办得挺急的,林岫仪特意从郑国公府赶回来帮杨氏。 杨氏却赶她,“好了好了,家里人手足够,更何况白天还有你舅母来帮我,何至于困难到要你挺着大肚子来帮忙?当心你婆婆训你!” 林岫仪扶着腰,笑道:“娘这就操了多余的心了。我婆婆不仅不生气,我回娘家还是婆婆亲自劝我回来的。更何况是嫚嫚成亲,我说什么也要回来瞧瞧。” 杨氏道:“行,那你就别在这儿碍着了,去看你妹妹去。” 林岫仪无奈:“您又把我当无用小儿了。我没那么娇贵,太医说了,我身子结实着呢!现在还天天帮我婆婆看账本的,哪里就能累着我了?” 杨氏依旧坚持,不由分说就要赶她走,林岫仪无奈得紧,只好顺势而为。正好,她也很惦记妹妹。突然就要嫁人,两姊妹还没机会好好说话。 自从骆家上过门之后,杨氏管林岫安管得更严了,拘在家里,老老实实做女红。 就在这时,仆妇来报:“夫人,表少爷来了!” 林岫仪道:“表少爷?哪个表少爷,你且说清楚,咱们家亲戚多了去了,现成的表少爷就有两个呢。” 仆妇道:“是,是律少爷来了!”她又对杨氏急急道,“夫人,侯爷让您快去外院看看,律少爷现在跪在院子里,说什么都不肯起来,非要侯爷答应把二小姐嫁给他呢!” 杨氏与林岫仪俱大惊失色,“什么?” 仆妇也觉得荒唐无奈,“律少爷说,侯爷要是不答应,他就跪死在那儿,永远都不起来!” 第42章 胡闹 已过酉时,夏季天黑得晚,天边还残余一点点暗红的夕阳,仿佛墨汁浸染,即将染黑整片天空。 温裕侯府的外院,杨律挺直腰背,犟驴一样跪在院中,任母亲潘氏如何苦苦相求,他就是不起。 他是趁父母与兄嫂不注意的空当溜出家门的,一路直奔温裕侯府,开口便要求见温裕侯。等到杨聆他们收到消息感到石景胡同时,杨律已经在地上跪了快半个时辰了。 无论谁问,无论谁劝,他都只有一句话——要娶林岫安。 潘氏眼前发黑,就往一旁倒去。杨氏赶到之时,正好看到潘氏晕倒,急忙叫人把潘氏扶起来,让家仆把晕过去的潘氏背到厢房里去。 “律哥儿住口!你母亲已经气得晕过去了。你就算任性,也要顾虑你的母亲!有话好好说,这样闹,能有什么好?”杨氏难抑愤怒地说。 杨律一见杨氏来了,脸上一亮,膝行往前,巴巴地说:“姑母!姑母!我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我一定会对岫安妹妹好的!姑母,纵然我现在只是个秀才,可是,乡试,会试,我会一步一步往上考,一定会考取进士,绝不会委屈了岫安妹妹!您就把岫安妹妹嫁给我吧!” 杨氏看向自己的哥哥杨聆,事发突然,实在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杨律见杨氏不说话,不由失望,转而去求林振悟。 “姑父,我是认真的!您若不信我,可以立字据……我可以发誓!若将来不能兑现诺言,我一定不得好死……” 杨聆听着他的荒唐之言,气笑了。他费心培养的幼子,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上了这么些年的学堂,每日都亲自查问他的功课,到头来竟培养成了这副德行! 林振悟看杨律这巴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看的样子,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律哥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岫安已是有婚约的人,她与你便是无缘,你不必再把心思白白耗费在与你无缘之人的身上,还让父母双亲为你担心难过,可谓不孝啊!” 可是杨律耳朵里只听进了“无缘”二字,完全无法赞同。 怎么会是无缘呢? 他与岫安妹妹幼时便在金陵相识,只是那时太过年幼,情窦未开。之后近十年间,无论是谁来说亲,或者是任何一家的闺秀,他都提不起兴趣。他在福州的许多好友都娶妻生子了,他却一直不愿,父母也没有强求他。 后来,他从福州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对她一见倾心。她看见他,也总是羞涩腼腆,俏脸通红,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叫人心猿意马。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这般动心过,她是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就算她对他没有那么喜欢,可是怎么可以说他们无缘呢? 他张嘴就要分辩,杨聆却突然大吼一声:“好了!” 平地炸开一声惊雷,吓得杨律哆嗦了一下,看到父亲盛满怒火的眼睛,他才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般,稍稍冷静了一些。 “父亲……我……” “我就当你少不更事,冲动妄为。也是我对你管教不够严,让你作出这等不顾脸皮的丑事来!男女授受不亲,你今日凭着性子在这里胡闹,若叫外人听见了,你今后让安姐儿如何做人? “事情若传到骆家人的耳朵里,然后传遍整个京城,这后果你如何承担?我杨家世代清白的名声也要被你糟蹋了!杨律,你果真要不孝不义至此吗?”杨聆低吼。 杨律红着脸,半晌说不出话,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嗫嚅着说:“我一定会负责的。别人不要岫安妹妹,我会要,还会一辈子对她好……” 见他依旧执迷不悟,杨聆闭了闭眼,气血冲上头,他身子一晃,差点儿站不住。 他挥拒了前来搀扶的手,转身对林振悟满含歉意地说:“侯爷,养不教,父之过。是我没把杨律教好,给侯府添麻烦了。” 林振悟叹气道:“律哥儿还在读书,做事欠考虑也是有的,舅爷不必过分自责。” 杨聆摇头,转而看向杨律的眼神又是怒火中烧,他沉声喝道:“今天由不得你再胡闹。把他给我绑回去,严加看管!不许他再给我跑出来生事!” 话音刚落,从杨家跟来的家仆们一拥而上,把杨律五花大绑,棉布堵嘴,架上了停在侯府外的马车。 杨律被这样粗暴对待,既愤怒又丢脸,脸紫涨,唔唔地低吼,目眦欲裂,拳打脚踢地想要让他们松手,却根本抵抗不得。 林岫仪目睹了整场闹剧,回内院的时候就把整件事情说与林岫安听。 林岫安又羞又气,憋了半天才说得出话:“我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一厢情愿,自己胡乱幻想的!我何曾喜欢过他!” 林岫仪忙安慰她,“好了,聆舅舅已经把他绑回去了,他再也出不来了,你就放心吧。谁能想到,不过寥寥几面,他就对你情根深种……” “他不是秀才吗?熟读四书五经的人,怎么会成这个样子?聆舅舅和舅母肯定都气坏了。”林岫安忿忿然。 林岫仪轻叹,当然是气坏了,都已经气晕过去一个了,现在还在侯府厢房里躺着呢。 “罢了,不想这些了。”林岫仪挺着大肚子,费力地倾身牵过林岫安的手,拍了拍,“马上就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要多笑一笑才好,嗯?” 林岫安抿紧嘴角,就当自己是在笑了。 林岫仪责怪地瞥她,“这也算笑?新娘子哪有这么笑的?” 林岫安扁嘴,干巴巴地,“我都是这么笑的。” 仗着姐姐宠她,她就恃宠而骄,敷衍了事,才不讲究什么礼不礼貌的。 林岫仪啼笑皆非,问道:“不开心?难道是对这门婚事不满意?” 林岫安看她一眼,“哪敢有什么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是为了我好嘛。” “那为何一脸苦大仇深?” 林岫安就想叹气,她为何不能一脸苦大仇深? 她本来过得好好的,那天刚看完了宋谨翊送给她的《诗经·周南篇》,还想找个机会再出去放放风。反正世兄他答应过下次会带她出去玩的。谁知这婚事就像天降一口大锅,“嘭”地砸下来。 得了,这下她哪儿都不能去了,还马上就要离开侯府,还要跟着骆二公子去千里之外的南直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 这要她如何违心地说自己喜欢这门亲事? 更何况那位骆二公子,她虽然见过一面,可是她素来不爱记事,更别提这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她就记得他是骆先生的侄子,骆尹苒的哥哥,个头和宋世兄一般高。 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 向来怕生的她,心底对未知的恐惧挥之不去。在她看来,她就是要嫁给一个陌生人,然后要跟着这个陌生人背井离乡。 ……那她要是被人欺负了,爹娘是不是也不会知道?林岫安越想越难过。 她没精打采的,任林岫仪怎么逗她,都不愿再多说话。 林岫仪看在眼里,心里一声叹息,还想说什么,可是江煜已经来接她了。她不能在娘家过夜,也只能先走了。 夜色渐深,擎风堂的正屋大门紧闭,还有两个小厮在门口守着。 屋内,宋谨翊□□上身,闭目坐在木凳上,任鲁吉给他后背和左肩上的伤口撒药粉。 他的左肩伤口倒不算很深,就是后背的伤,又长又深,狰狞吓人,但已经开始结痂了。药粉撒在血肉上,他的额头冒出密密的细汗,但眉目平静,仿佛不痛不痒。 撒完药粉,再细细裹好厚厚的白纱布,鲁吉再服侍他穿上中衣和直裰。 鲁吉一边服侍他,一边觑着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宋谨翊说:“有什么话就讲。” 鲁吉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才说:“主子,骆家已经和侯府交换了庚帖,杨家那位公子都去侯府闹了半天了,咱们就什么都不做?” 鲁吉跟了他很久,自然是最懂他的心思,也最会看他脸色的。 闻言,宋谨翊乜他一眼,鲁吉缩了缩脖子,忙低下头去。 宋谨翊幽幽地说:“那你说我要做什么?也去跪在温裕侯府门口,大哭大闹一场?” 第43章 失态 鲁吉不敢说话。 还记得上次曲河边诗会,同窗们都在恭贺骆文熙即将娶得娇妻,成为温裕侯府的乘龙佳婿,与郑国公世子成为连襟。 会间坐在游船上,大家灌了骆文熙不少酒,言语间不乏调侃。 这帮世家子弟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嘴里也没个把门儿的,什么“一枝秾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骆文熙不胜酒力,也有些醺醺然,被调侃得俊脸通红,不说话。不过旁人都看得出,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他是高兴的。 这换作是谁不高兴呢? 老温裕侯曾是本朝第一猛将,现任温裕侯林振悟也是本朝著名的儒将,曾带精兵直捣北方蚩奴人的都城心脏,差点儿就杀了当时的蚩奴王,威名赫赫。 虽然林振悟受重伤,不能再上沙场。可现在镇守漠北的海义侯莫宣卿是林振悟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年还是海义侯世子的莫宣卿就跟着林振悟征战漠北。现在他不仅继承林振悟的事业,还尚了永淳公主。 有这样显赫的老丈人,还有郑国公世子作连襟,以后的仕途已然可见步步高升的喜人之势。 就算林二小姐姿容丑陋些,这等上上佳之婚事谁会不眼红? 如果不是骆宗覃入内阁,骆宗哲入都察院,骆家也没有底气去提这个亲。如今作为御前新贵,骆家和温裕侯府也算门当户对了。 鲁吉在宋谨翊旁边侍候着,听得胆战心惊,不住地偷偷窥觑他的脸色,再去偷瞄他桌下的两只手。 虽然自家主子维持着一贯云淡风轻的儒雅风度,脸上平静的表情也毫无破绽,可是鲁吉知道,宋谨翊已经在怒气爆发的边缘。他可真怕自家主子爆起刺出长剑,把这些口无遮拦的酒鬼全刺个对穿。 只有常年跟在他身边的鲁吉才知道,惹怒宋谨翊的后果有多可怕。 只不过这个后果很罕见,因为宋谨翊在乎的东西很少,他总是显得清清冷冷,事不关己,从没有过发火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他上心的。 但偏偏温裕侯家的二小姐就包含在这“很少”之中。 鲁吉默默太息。 他家主子从未有过什么想要的,但是一旦有了,又是这等棘手到几乎不可能得到的…… 游船上大家把酒言欢,正是热闹之际,不远处一艘花船慢慢靠近。还未和游船靠得足够近,花船上的人已经嚷开了。 “少存兄!即将娶得娇妻美妾进门,兄弟先跟你道声恭喜了!到时候少不得要去府上讨杯喜酒喝啊!” 在花船上歪歪斜斜、又是招手又是喊的人正是宋谨晨,宋谨翊同父异母的二哥。 宋谨晨已经喝得晕晕乎乎的了,但还未完全醉,脚步不稳地一步垮上这边的游船,另有花船上的几个狐朋狗友并一众春娘们都到游船上来了。 游船上的诗会顿时变了味儿,从风雅的诗会变成了喝花酒…… 宋谨晨搂上骆文熙的肩膀,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张嘴一股浓浓的酒臭味儿往骆文熙脸上喷,“少存兄,你小子可真是有福啊,说出来,真能羡慕死我们在座的所有人!你说说,是不是贼有福了你……” 骆文熙偏头看他勾住自己的手,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自在。他何时与宋谨晨这么亲厚了? 可宋谨晨却迟钝地一无所觉。 有人好奇问:“为何说少存有福?” “哎,你刚刚说少存要娶娇妻美妾,难道这次不仅要娶温裕侯府二小姐,还要纳小妾?” 骆文熙满脸红彤彤,但还是意识清醒的,闻言更清醒了,急忙否认。 宋谨晨哈哈大笑,说:“你别当我不知道,我可早就听说了,你那通房那么漂亮,难道你舍得娶了妻,就不要姨娘了吗?” 骆家这一下子不仅要娶妻,还要纳妾?这可是没听说过的事。在场众人都被钓起了好奇心。 宋谨晨道:“你不知道,你那通房家就在昌平,以前我常去,她家和吴家就住隔壁!叫晋红,是不是?哈哈哈,我能不知道嘛……” 话说到一半,一旁幽幽响起了宋谨翊隐含警告的声音,“二哥,慎言。” 宋谨晨浑浑噩噩中蓦然一惊,忙捂住自己的嘴。 他差点儿说漏了嘴——他曾经背着宋兴涛在外头养外室,还闹了好大的丑闻,害得他差点儿被宋兴涛给打死。这事可不能再提起了呀! 他心虚地咳了咳,打着哈哈,“嗨呀,反正我就是知道,听说过那么档子事儿!嘿嘿……” 骆文熙脸色顿时白了,酒意醒了大半,难掩难堪,大吼:“子霍兄应是搞错了,我没有什么家住昌平的通房!” 他的通房确实名叫晋红,是母亲韩氏身边最有姿色的丫鬟。世家公子成年之前,家中大多都会安排通房,以助晓男女房中事。晋红就是韩氏亲自挑选,送到他房里的。 家家如此,更何况是父母的意思,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晋红确实容貌出挑,风情潋滟,正是火气旺盛的年纪,面对如花美人,他没有理由苛待自己,更不可能禁欲。 可是母亲却说,他既然要娶温裕侯的女儿为妻,那晋红就万万留不得了。 韩氏已经打算将她配给田庄上刘管事的儿子。念在她服侍过他一场的份上,韩氏会额外给她二十两的添箱,陪嫁也会较别的丫鬟丰厚体面些。 可是骆文熙每每思及此,想到晋红泪流满面哭着求他不要赶她走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 其实他也确实听过晋红说她娘家兄弟住在昌平,却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否认了此事。 也许是觉得,连宋谨晨这种人都能说认识,那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家似的。 毕竟京城里谁不知道,宋谨晨是有名的纨绔,狎妓□□,眠花宿柳,不学无术,声名狼藉。就算是宋谨翊的兄长,他也是不屑与他扯上关系的。 宋谨晨见他脸色难看,讪讪地收回搂住他的手,呵呵干笑,“我也只是那么一说,少存兄你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船上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尴尬,大家都放低了声音。 骆文熙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喉咙滚了滚,“抱歉,我……我喝多了,酒后失言,子霍兄勿怪。” 第44章 关心 那场由诗会变成喝花酒的聚会最终在略微怪异的气氛中散去。 骆文熙大概觉得自己酒后失言,因此不愿再喝了,再有人上来敬酒都一律推掉。当晚结束时也一脸心事重重,自顾上车离去,甚至忘了和宋谨翊道别。 思绪回笼,擎风堂正屋外的小厮低声说:“三少爷,七少爷来了。” 宋谨翊穿好了衣裳,说:“让他进来吧。” 小厮开了门,十二岁的宋谨端跨步走了进来,闻到房中浓郁的药味,皱眉道:“三哥,你在换药吗?怎么不叫我过来,我能帮你啊!” “不用你来,我下人够多,也够用。”宋谨翊淡淡道,看他:“怎么这么晚过来?” 宋谨端,已故三老爷宋兴润与廖氏唯一的儿子,在家族同辈兄弟中行七,今年才十二岁。 然而他因常年练武,身子精壮结实,腰背如松柏一般挺立向上,更似一柄出鞘的宝剑。眉目英俊,与宋谨翊浅浅有几分相似,看着宋谨翊的目光中不自觉带着几分崇敬。 宋谨端痴迷练武,每天读完廖氏规定他必读的书,提了剑就去院子里练,不爱多管闲事,更不爱热闹。 若非他生在宋家,只怕早已出走家门,做一个快意江湖的潇洒剑客,终日只为追求至高无上的武道。 “三哥,设陷阱刺杀你的那些人,你找到了吗?” 宋谨翊垂下眼睑,道:“还没有眉目。”顿了顿,他抬头看宋谨端,“怎么了,你有什么眉目了?还是说,你打听到了什么?” 宋谨端俊眉紧蹙,很是懊恼,“没有。” 他是不爱问世事的人,可是宋谨翊受了这么重的伤,若他当时反应再慢一些,身体必然已经被那些人刺穿,死无葬身之地了。见三哥伤成这样,他怒火中烧,这些天一直在四处打听这些人的消息,企图抓住一些蛛丝马迹。 可这些人仿佛人间蒸发……又或者根本就是行踪太诡异。 难道是专门的刺客组织?可是江湖中并未听说有哪个江湖刺客四处作恶,伤人性命啊? 下手如此狠毒,只为取宋谨翊的性命…… “三哥,你真的不记得在外头有得罪过什么人吗?”不然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宋谨翊摇头,“我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国子监,平时也只与几个相熟的同窗偶尔聚会,哪里去与人结怨呢?” 他语气坦然无辜,宋谨端一向最信他不过,闻言更懊恼。 那难道真的只是偶遇的贼寇? 他很想找出这些刺客来,亲手抓住他们,顺便……也要亲手试试这些人的武功…… 因为他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和宋谨翊打个平手,可这些贼人竟然能把宋谨翊伤得这么重……说明他们必然武功高强,专练的就是杀人的武功。 真想亲自会会他们! 宋谨翊道:“你不必担心,我会亲自查清楚的。有了消息就会告诉你。” 宋谨端很担心,“那三哥,你这几天出去都要小心些。实在不行,多带几个护卫随行……要不然,就让我到处跟着你去也行!你现在身上有伤,万一又遇险……” 宋谨翊轻轻笑了,走过去,抬手拍了拍满脸挚诚的弟弟的肩膀,真心实意地道谢:“你三哥不是小孩子,自己会小心的。你顾好你自己便是。” 无果,宋谨端无奈点头。 他的日子倒是单调简单,每天都过得一模一样,没什么分别。倒是宋谨翊这段时间邀约不断,又推脱不掉。宋谨端叹气。 宋谨翊笑着说:“无事。你且去吧,凡事我自有计较。” 待宋谨端离开,宋谨翊脸上的笑即刻消失无踪,偏头吩咐鲁吉:“让底下人嘴闭紧些,谁敢说在七少爷面前漏了嘴,打八十棍!” 八十棍……四十棍就能把人彻底打残,八十棍就是彻底打死了。 鲁吉肃然道:“是!” 宋谨翊缓缓闭上眼,喃喃地自言自语:“还不是他知道的时候,不能打草惊蛇。” 还早,还早得很。他默默在心里说,仿佛也是在劝自己。 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林岫安贴着胡髭的小脸,全然不知自己的滑稽可笑,眨着灵动的大眼睛,对他说说:“世兄,我是来寻你的!……那天你走得急,没能拿走!” 他走到书案边,从抽屉里拿出被锦帕层层包裹的小玉瓶,眼神不自觉都放柔和了。 鲁吉在边上小心观察,试探地小声问出一句:“主子,你要抹这个?” 宋谨翊脸上的笑意顿时冷下来,把玉瓶攥在手里,斜瞪他一眼。再动作轻柔地把玉瓶原样放回,方准备安寝。 鲁吉挠了挠头,不无委屈。 ——不抹就不抹呗,怎么还生气呢? 唉,主子最近是越来越喜怒无常了,他伺候着都觉得吃力。 第45章 无欢喜 明德长公主家里精心栽培的醉芙蓉开了,邀请了京城中与她交好的贵妇人们到公主府参加她的芙蓉宴。 明德长公主是隆光帝赵箴同父异母的长姐,但因为明德长公主生母早逝,便与赵箴一同在孝真皇后范氏膝下长大。赵箴即位后,尊孝真皇后为孝真太后,但范氏成为太后没多久也随先皇去了。 隆光帝与明德长公主感情很亲厚,因此,明德长公主在京城勋贵之间地位超然,眼高于顶。说是邀请所谓与她交好的贵妇人,其实不过是她看得上的人家,其中也包括许多新近在御前得宠的权臣之家。 郑国公夫人自然在受邀之列。 林岫仪早起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她月份大了,肚子很重,而且最近两天双腿一直水肿,腰酸得厉害。江煜这几天当值,不在家里,她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也睡不着。 可是明德长公主的邀请怎么能无端拒绝? 婆婆郑国公夫人之前已经大方应允她回娘家帮忙准备妹妹的婚事,现在这话就说不出口了。 怎么你回娘家就哪里都好,正经要出门的时候就肚子不舒服呢? 所以林岫仪谁也没说,忍着不适去了公主府。 一群养尊处优的贵妇聚会无非赏赏花,喝喝茶。明德长公主不喜欢听戏,咿咿呀呀的,嫌吵。 她就喜欢打叶子牌,而且只喜欢赢钱,不喜欢输钱。要是谁赢了她的钱,休想她能给什么好脸。不仅不给好脸,她还要阴阳怪气,直搞到人下不来台。 在场的众人虽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妇,但没人有胆子挑衅明德长公主。 大家都很小心,但聚会进行当中,林岫仪就觉得肚子似乎有些不适。 明德长公主的儿媳看她脸色不好,便问她怎么了。明德长公主的儿媳一出声,所有人都看过来。 林岫仪苍白着小脸,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却不知自己脸色看起来很差,说:“我没事。” 郑国公夫人却紧张起来,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肚子疼。 明德长公主看了一眼,一边看着自己的牌,一边说:“快去找太医来瞧瞧。” 一时间许多人的注意力都到了林岫仪那边。 定国公夫人见状,小声嘟囔道:“哎哟,都这么大的月份了,还出来溜达什么呀?好好在家养着呗,怪费事儿的。” 此话一出,明德长公主警告地睨了她一眼,定国公夫人撇嘴,便没再作声。 定国公夫人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嘴里还没个把门的。因着上次官盐的事,骆宗覃差点儿就查到定国公头上了,现在林岫仪的妹妹马上要嫁给骆宗覃的儿子,定国公夫人连带着看林岫仪也不顺眼。 林岫仪自然看得出来,只是聚会上人多,定国公夫人并没有多少机会来找她的茬。 借着肚子不舒服,她能早些回府休息也好。 听说林岫仪不舒服,杨氏很想去郑国公府看看女儿。 郑国公夫人主持着整个郑国公府的中馈,事情千头万绪,难免有照顾不够细致的地方,林岫仪又是头胎,身子素来病弱。 前几个月没出问题已是万幸,现在一听说又有不妥,杨氏真是放心不下。 可是侯府也是一堆繁杂事,杨氏根本走不开。 林岫安就跳出来说:“我去看姐姐!娘,您放心,我去陪姐姐多说说话,她心情好了,肚子就不难受了。” 杨氏并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女人生孩子那些事你这么懂得?都是要当新嫁娘的人了,莫去与你姐姐添乱,好好在家里待着。” 林岫安立刻就蔫了,闷闷不乐地撇开脸,不说话。 虽说是她的婚礼,可她是最闲的一个,整日里无所事事,想入非非,把自己想得越来越郁闷。 自从知道自己要嫁人以来,她吃不香,睡不好,做女红的时候走了神儿,针在手上扎出好多个小血洞。 □□心疼她,将活计全都交给下人们做。 杨氏见她阴郁的模样,这些天人都瘦了一圈,愈发显得那双眼睛大大的,盛着莹莹的水光,我见犹怜。 杨氏本就性子温柔,当娘的忍不住心软,“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也不见个笑容……是担心你姐姐?” 杨氏替她捋了捋鬓发,“我让王妈妈去看看,得了你姐姐的消息立马来告诉你,如何?” 林岫安努了努嘴,不知为何就憋不住哭意,可怜巴巴道:“可我想自己去看看姐姐,还想和姐姐说话……我不会给姐姐添乱的,您就让我去吧……” 她鲜少有这般撒娇乞怜的时候。 自己生的女儿,杨氏自己最了解。大概是突然知道要嫁人,还要远离京城,她心里害怕,这些日子都是这般反常。 闲下来的时候,杨氏和林振悟谈起此事,心底也是满满的怜惜和不舍。 可是女儿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父母身边…… 她最终还是心软妥协下来,说:“也罢,那你就去看看也好,当日去,当日回,切不可让你姐姐为难。” 林岫安这才止住泪意,抿紧了唇,乖乖点头。 江煜这半个月都在宫里当值,不住在家里。林岫仪嫁过来这几年早已习惯了,丈夫不在也不觉独守空闺难过。她每日侍弄花草,练字弹琴,倒也过得充实惬意。 不过看到林岫安来,林岫仪还是极高兴。 “母亲还是偏心你的。想当初我快出嫁时,连内院的大门都不许我出,可轮到你做新娘子,母亲就凭你任性妄为了。” 林岫仪靠在大迎枕上,气色已然比之前好了很多,还有心情逗她。丫鬟端了热茶和点心上来。林岫仪知道林岫安喜吃甜食,便道:“诶对了,我这儿的厨子做甜汤算是一绝。我知道你爱喝,这就让厨房做。” 本来脸上还有些笑意的林岫安,听到“新娘子”三个字,顿时胃口全无,拈了块蟹粉糕,赌气一般放下,说:“不必了,我不饿。” “怎么了这是?” 林岫安抿紧嘴角,撇开脸,“姐姐你莫再叫我‘新娘子’了,我才不是呢……” 欢迎来微博找我玩哈~ 第46章 建议 林岫仪叹气,望着她,“这便是胡话了,难不成你还不嫁吗?” 林岫安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摇头,愁眉不展。 想了想,她盈盈望向林岫仪,问出自己来到这里最想问的问题:“姐姐,当初你要嫁给姐夫之前又是如何作想呢?” 她想起林岫仪要成亲时,她还懵懵懂懂,只知道跟在后头瞧热闹。左右郑国公府离得也不远,她并不觉得多么难过,还羡慕姐姐新嫁娘的打扮华丽漂亮。 可是怎么轮到她的婚事,她就要远到南直隶去呢? 林岫安越想越忍不住泪意,咬唇,眼泪止不住地流。 林岫仪忙为她拭泪,“好好的,怎么哭了?乖,不哭。” 父母之命不可违,可是她的处境谁又能懂呢? 现在骆家的聘礼都要送来了,到时候果真就是不能回头了。林岫安越哭越伤心,止也止不住。 林岫仪几时见妹妹这副模样?林岫安向来是温吞性子,自出生以来就在父母与自己这个姐姐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衣食无忧,天真无邪。最顽皮也不过出府去贪玩,到了时候就知道自己乖乖回家,其实最让人省心不过。 林岫仪安慰她说:“你若怕他对你不好,预先与他约法三章便是。我听说骆二公子是个谦谦君子,风评甚好,不然爹娘也不会放心把你嫁给他。” 林岫安抽抽噎噎,任姐姐给自己擦眼泪,吸了吸鼻涕,打着嗝问:“怎、怎么约法三章啊?” 林岫仪想了想,说:“无非是要婚后要尊重你、爱护你、不可乱纳小妾一类的……你有什么担心的,直言就好。” 林岫仪转念又一想,林岫安情况不同,若贸然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温裕侯府仗势欺人,温裕侯府的小姐刁蛮无礼呢。 “你也不必害怕。骆夫人不是承诺了吗?你嫁过去,骆二公子原先的通房就被打发出去了,我听说是另外配了人。” 林岫仪拍拍她的手,“你且放心,等你嫁过去,他房里是清清静静的,全凭你作主。” 林岫安却呆了呆,为什么给打发出去了呢?好像她来了,就把别人给挤走了似的,有些鸠占鹊巢的味道了,仿佛她才是横叉一脚的那个人。 “我倒无所谓什么清不清静的……” 林岫仪嗔她是个傻的,“难不成你还希望大婚当日就给他抬一房姨娘?” 林岫安低头不语,她对于抬姨娘之事倒是无甚感觉。她知道林岫仪之前就因为纳妾的事和婆婆郑国公夫人闹得很僵。 然而到她这里,她竟然觉得这并无所谓,更不值当去约法三章。 如果能让她别往外头去,踏踏实实待在京城,骆文熙想纳多少个妾她都愿意答应。 “……你若真的心里没底,就去见见他,讲讲话,看他是不是个愿意与你相敬如宾的人,也总好过在心里憋闷着。”林岫仪向她建议。 林岫安努嘴,“可这不合礼数,万一让爹娘或者骆夫人他们知道了,说我没规矩怎么办?” “怎么会?我都没有被说没规矩,你又怕什么?” 林岫安瞪大了眼,这可是她第一次知道,“姐姐,你和姐夫……婚前私会?” 林岫仪蹙起秀眉,戳戳她的脑门,“什么叫婚前私会,怪难听的。我不过是去与他约法三章,他答应了我才同意嫁他的。” 说来也巧,若不是与江煜相识一场,她也不会被人列为京城三大才女之一。 那日她去云光寺拜佛,偶然经过半山腰一处小亭,见许多文人在亭中聊天说话,她身为一介女子,自然要避开。 正在这时,却听到亭中众人在吟诗作对,以娱雅兴。她兴致被勾起,就想听听他们在对些什么。 彼时,亭中大多是些世家子弟。林岫仪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亭子里不仅有定国公世子范平,还有平阳伯世子韩衍臻、太仆寺卿的公子、左都御史家的小儿子等……个个家世显赫。 定国公世子范平是个喜欢卖弄的,被定国公摁着脑袋读了几天书,跃跃欲试,就想显摆显摆。 也不显摆别的,就问一问他昨天刚念的《左传》前几篇,还有几首新背的诗词。 背得磕磕巴巴不要紧,能唬住人就行。 这些世家公子,要么是一点儿没才学,要么是肚子里有点子墨水,但都是些半瓶水响叮当。 但他没想到他显摆到一般,江煜来了。 江煜一加入,情形就不同了。无论范平问什么,他都能不假思索答出口,直把范平答得脸上笑容都僵了,突然后悔自己刚才的主意。 平阳伯世子韩衍臻凑热闹:“江煜,你还去什么羽林卫啊,直接去考状元得了呗!” 江煜淡淡地笑,没理他。 范平心里可不平衡,本来是他想大展身手的,结果却被江煜抢了风头。他觉得这不行,盘算着比不了读书,不如比点儿别的? 正思索间,忽闻亭外一声轻笑,而后是一道女子清越的声音,说:“公子好才情,不知可有雅兴接我一对?” 众人都被她的声音吸引,往亭外看去。林岫仪头戴帷帽,面容隐在纱幔之后。 江煜微意外,但还是谦和礼遇道:“姑娘请。” 林岫仪见他一派儒雅君子作派,眉宇一扬,流水般流利地连出七对,每一对字数、断句、平仄、音调皆不相同。 众人一听,这是一对? 别是背的什么书上现成的? 这不分明是来砸场子,故意刁难人的嘛! 旁边的范平却高兴了。很好,他不用找别的比了,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姑娘替他出了这口气。范平很满意。 另一边江煜虽然平时才学不错,但不至于到那过耳不忘的地步,而且他一时确也对不上来。思考一番,他就放弃了,也不逞能,低头谦虚说自己才疏学浅,甘拜下风。 但凡有些学问的人都难免心有傲气,可江煜在这么多人面前竟也能做到宠辱不惊。 他这般坦然大方倒让林岫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然就老老实实说自己对不出来,倒好似显得她卖弄了。 她只好说自己也不过是随便乱对的,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而后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 这般神秘又身姿窈窕的女子,才情碾压了江煜,当时亭中的世家公子们自然都觉得稀奇,到处打听。如此一来,林岫仪的才女之名迅速传开,京中的富贵人家们都知道了温裕侯家的长女有多么惊才绝艳。 后来,仿佛果真是天定姻缘般,两家定了亲。 林岫仪偷偷给他下了请帖,去翔鹤楼见面,只说有关乎生死的话要与他说,让他必须要来。 然后,她平生第一次作男子打扮,悄悄去了翔鹤楼,一见面才知道,她的未婚夫就是那日被她故意调皮刁难之人。 她心头微漾,大着胆子按照先前计划的,提出与他约法三章,其中就有不得纳妾这等犯“七出之罪”的无理要求。 江煜始终面色淡淡的,对她的要求一律点头,说不许纳妾,他也点头。 林岫仪愣了愣,不敢相信地对他强调:“我说的不许纳妾,还包括通房哦!就算我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你,你也不能有通房,这你也答应?” 从见面伊始便平静无波的江煜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笑意,眼中难掩戏谑,“虽不知你何时会有身孕,但通房的事我也答应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才思敏捷的林岫仪极罕见地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俏脸爆红,简直想从这三楼的窗口跳下去。 回忆起往事,林岫仪嘴角忍不住就泛起甜蜜的笑意。 林岫安则扯了扯她的袖子,眼巴巴道:“约法三章果真有用吗?要是骆二公子不同意怎么办?” 林岫仪鼓励她:“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岫安眉头皱得紧紧的,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但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需要与骆文熙约法三章的。她就是想去探探对方脾性,看看能不能打个商量…… 第47章 冲动 今天骆文熙不在家,可是照规矩,丫鬟还是要进屋,做日常打扫。 府里最近都很忙,所有人听韩氏的吩咐,都在为了骆文熙的婚礼做准备。韵儿只是个三等小丫鬟,其他人都被韩氏叫走了,就留下她一个人在这边看屋子。 因为瞧着不怎么脏,韵儿便偷懒,掸了掸灰尘就回后罩房去了。想趁着姐姐们都不在,偷偷睡个回笼觉。 刚靠近后罩房,她就听到隐隐的低泣声,呜呜咽咽。 韵儿知道,这是晋红姐姐又在偷偷哭了。 她叹息,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的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轻脚步,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是一张大通铺,晋红睡在最里面靠墙处,盖着被子,对着墙。听到韵儿推门进来,她就立刻止住了哭声。 韵儿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晋红从前是骆文熙房里最体面的大丫鬟。因为是韩氏亲自挑选给骆文熙的,上无主母,晋红几乎是以女主人自居,穿戴的衣着首饰都比寻常的一等丫鬟更体面些。 她并不是高傲跋扈的人,但一直对自己的姿色引以为傲,且相信就算以后主母进了门,骆文熙也不会薄待了她。 谁知,骆文熙突然要娶亲,晋红不仅连个名分都没有,还要被赶出去配人。 从前她在下人间多风光,如今就有多狼狈。 韵儿觉得她怪可怜的。 晋红已经没日没夜的哭了好几天了,最爱美的人现在无心梳洗打扮,还整日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反正骆文熙现在也不用她伺候了,只等着三天后田庄上的人来接,给她打扮打扮,一台轿子从角门把人抬出去就算完事。 晚上饭点,晋红还在床上,不吃不喝一整天了。 韵儿给她留的两个包子和一碗白粥还放在一旁桌上,一点儿没动过。 她抿抿唇,还是上前去轻轻地唤她:“晋红姐姐,你起来用些吃食吧?……晋红姐姐?” 晋红本来还想装睡不理,但最终还是假装自己刚刚睡醒,坐起身来。问韵儿:“什么时辰了?”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韵儿答:“已经快戌时了。” 韵儿给她端来一碗水,晋红就着喝了,道谢:“多谢妹妹了。现如今,我不比从前了,你却还能这样待我。” 丫鬟小厮们惯会逢迎拍马,拜高踩低的。她现在成了满屋里的笑柄,平常都没人理她了。也唯有韵儿这实心眼的小丫头肯发善心照顾她一二。 韵儿说:“这没什么的。只是姐姐马上要嫁人了,要开心些才好,不然也会惹夫人和二少爷不高兴的。”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骆文熙,晋红就又红了眼。 她没说什么,挪到床边,端起小桌上的白粥准备喝,结果不知为何,这好端端的白米粥竟然有一股腥味儿,令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忙捂住口鼻,手里扇风,道:“这粥是不是馊了?你快去给我换一碗新的来。” 韵儿诧异,端起粥闻了闻,奇怪道:“没有馊啊。” “是吗?”晋红狐疑道,又凑前去闻,结果这下直接被熏到一阵干呕,她急忙跑下床,冲到外头,扶着房柱子一阵干呕。 正巧被传唤去正房帮忙的其他丫鬟回来了,看到晋红披头散发地佝着身子干呕,都立刻离她远远的。 晋红一整天水米未进,跑得急了,头晕眼花,又犯恶心,差点儿晕倒在地。 韵儿追出来,扶着她问:“晋红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晋红眼前直冒金星,晕过去之前脑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她这个月的月信是不是没有来? 大中午的,日头底下,她这身打扮其实不容易迷惑人的眼球,还是能让人看出她的女子身份的,但林岫安管不了这么多,随便贴了两撇胡髭,照旧穿以前那身粗布衣裳就出来了。 因为上次杨律闹的事,杨聆夫妇很是过意不去,潘氏一直来侯府帮忙。 今天适逢杨聆休沐,便也过来拜访,还带了几坛金陵捎来的好酒——金陵春——来与林振悟一同痛饮。 前头在待客,林岫安才有机会偷跑出来。 这次是只有她一个人出来。拾夏和沁雨现在在□□的指点下,每天都要做很多针线活,不仅是为她做新婚的鞋袜,还要帮新姑爷做新的鞋袜与中衣。 因为她做不了,这等贴身衣物只能由她的大丫鬟来做。 以前骆宗哲住在温裕侯府清雅居的时候,伺候他的小厮叫福贵。林岫安因为常去清雅居交作业,或看望称病的骆先生时,时常和福贵打交道。 福贵很机灵,常会提前给她情报,譬如先生今天心情好不好,适不适合交作业之类的。林岫安觉得他伶俐,就讨了来为自己所用。 这次出门之前,她让福贵去打探骆文熙会在哪里出现。 福贵探了回来说:“今日他们是在酉泉斋举办谢师宴。” 林岫安“啊”一声,“那……骆先生是不是也在啊?”骆先生要是在,那她还去不去呢? 福贵说,听说骆先生不去,连国子监祭酒白克仁先生也只是去露个脸。白先生不喜参加宴会,总是走得最早的那个。 “听说他们吃完了宴,还要去……去……”福贵挠头,难以启齿的模样。 “去哪里,你倒是说呀!” 福贵面色为难,尴尬道:“听说还要去清吟胡同……”他觑着林岫安的脸色,“骆二公子应该不会去,……” 林岫安:“哦。”若有所思,那她是去酉泉斋外头等着还是主动进去找他呢? 时间紧迫,等不及她慢慢做决定了。林岫安还是决定先去了再说。 可是等到走到地方,她又后悔了—— 无缘无故的,她来这里能找他说什么呢? 难道上去就直接跟他说:我就是来跟你商量,你想纳多少房小妾都可以,只要你别拉着我跟你一起去南直隶? 抑或是,我作为儿媳要在京城替你向祖父母、父母尽孝,你可以一个人去南直隶吗? 可这事骆文熙说了能算吗?万一骆大人和骆夫人不许呢? 她这才后悔自己行动太草率,什么都没想清楚就出来了。 难道又折返回去吗? 第48章 撞见 林岫安正在纠结间,竟然就看见骆文熙就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她吓了一跳,不及思考就出声:“哎哎!那个……骆、骆……” 骆文熙下意识闻声回头,就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他本来不必理会,但又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他迟疑:“阁下是……” 林岫安出声的瞬间就后悔了,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自己要说的实在毫无道理,而且还可能会惹怒骆文熙。 “我……我是……”林岫安心底怦怦跳,尴尬得头顶都冒烟。 她闭了闭眼,决定假装自己是认错人,糊弄过去,“不好意思,我……” “咦,你不是……”骆文熙想了片刻,恍然道。 见他竟似认出自己来,林岫安不由惊恐,看了眼骆文熙同行的几个人,拼命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说着也来不及装什么认错人了,以衣袖掩面,转身就跑。 骆文熙错愕,“哎!” 他眼见她身边无人,独自一人就往街上人堆里扎,颇觉不妥。 他皱起眉,与身边人告罪一声,便急忙追了过去。 可是林岫安个子瘦小,穿得又太普通,往人群中一钻,就如针落大海,没了踪迹。骆文熙慢了一步,就根本找不见她了。 他怔在原地没回过神,甚至以为刚才的那人是自己的错觉,甚是疑惑:她不是应该在温裕侯府待嫁吗?侯府的人怎么会容许她出来到处逛呢? “少存,怎么了?”同窗来寻他,“是认识的人吗?” 骆文熙低应,但不可能对他人明言林岫安的身份,敷衍道:“无事,是我看错了。进去吧。” 进了酉泉斋,他略一思忖,又觉不安。虽然他并不与林岫安熟识,可大婚在即,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他于是低声唤来贴身小厮秦辉,让他去街上找一找,确认那人是否真是林岫安。 若是能寻到人,就护送她尽早回家,以免惹出什么事故。 秦辉领命而去。 林岫安生怕骆文熙追上自己,慌不择路就往近旁的巷子里拐。结果拐进了小巷子,正撞上一个浅色衣袍的男子把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子抵在墙边。 巷子里太暗,她看不清那两人的长相,只听到一男一女的声音。 那男子声音轻佻又透着阴森,“贱货,本公子给你脸,你别不要脸!让你伺候本公子一场那是你祖坟冒青烟得来的造化,你不识相,就把你扔到军营里去,做万人□□骑的母狗! “你是愿意被人活活奸死,还是做本公子的女人,自己选?嗯?” 那女子骇得魂都没了,靠着墙根,绝望得连求饶都不曾,只顾饮泣低吟。 林岫安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两人,那男子以为是有人来多管闲事,阴恻恻地扭过头来,“什么人来找死?” 她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同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两个魁梧壮汉,凶狠地看着她,林岫安一阵腿软,差点儿就要跌坐在地上。 其中一个壮汉眯眼看了她半晌,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回头对那男子说:“公子,是个小娘子!” 另一个壮汉也露出有些兴奋的笑,“没错,公子,还很有几分姿色呢!穿得简陋些,但又白又嫩,恐怕比您怀里那个还好看些哩!” “哦?”那男子瞬间起了兴趣,挑眉,“把她带过来本公子看看。” 林岫安听着他们的对话,暗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她就预感了今天不该出来的。 恐惧蔓延心头的同时无比后悔今天没有认真化妆,只贴了两撇胡髭,既没有把脸涂黑,也没有把眉毛描粗,任谁看了都能知道她是个妙龄少女。 她更后悔今天没有带拾夏和沁雨出来。她不能惹人注意,否则,暴露了行踪,她就完了…… 她双腿抖如筛糠,步步后退,声音已经无意识带着哭腔,“你们,你们别过来……你们再过来,我就去报、报官了!” 没有任何威慑力的威胁。那两个壮汉听了,肆无忌惮地粗声大笑起来。 “报官?小娘子,你去报哪儿的官啊?顺天府?” 另一个嚣张道:“告诉你,你就算告到了大理寺,他们也没胆子应你的状子!你可知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嘛!” “小娘子,劝你懂事些,否则,你这细皮的,少说也要吃些苦头,何苦来?” 两人说着就一齐上手,提小鸡仔一样就去抓她的后领。 她头发与后衣领都被人粗暴地抓住,头皮剧痛,瞬间骇到极点。危急关头,她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尖叫救命,忽闻两声闷响,后颈和头皮的疼痛都忽然消失了。 然后是“嘭、嘭”两声,是两个壮汉被人踹翻在地,疼痛地□□,竟一时无法起身。 “什么人?”那男子见两个奴仆被打,惊怒地低喝。 “看来上次定国公罚得还不够严,所以世子罚完了也没长记性,还是这么横行霸道啊。”一道林岫安听着很耳熟的声音响起,慢条斯理地说。 林岫安急忙循声看去,昏暗中,宋谨翊穿着藏青祥云暗纹右衽锦袍,俊逸挺拔,眸若星辰,腰间别一把折扇,静静站在那里,他身前的鲁吉目光如炬,丝毫不畏惧地瞪视着那主仆三人。 见她看过来,宋谨翊温柔回视,淡笑着冲她点点头。她有了绝境获救的感动,揪得死紧的心脏这才有了呼吸的空间。 她忍着哭声,快步躲到他身后。 定国公世子范平眯了眯眼,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两个壮汉护卫被打趴下,范平也根本不见害怕,依旧未曾放开怀里那啜泣的女子,颇有些的味道,根本不把宋谨翊放在眼里。 “宋三公子不是该去参加你的谢师宴吗?上次见义勇为是什么下场,宋三公子忘了?” 宋谨翊笑意不达眼底,没有惊讶他为何会知道,也没有被他激怒,淡淡道:“劳世子挂心,在下就算有伤在身,区区小事还是敢管的。如若不然,在下亲自写一封状送去大理寺,大理寺应该还是会审理的。” 他呵呵笑了一声,“不过在大理寺审理之前,定国公应该会先关门教子才对,定国公府可再经不起什么丑闻了。世子,你说对吧?” 范平面色愈发阴狠,已然被他激怒,“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宋谨翊,你自身都难保,还来管别人的死活?” “世子觉得我管得了吗?” 范平看了一眼旁边的鲁吉,方才他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他那两个体型彪悍的护卫就被轻而易举打倒在地,半天起不来。他知道宋谨翊自身也会武功。可他自己完全不会啊…… 他略一衡量,只得心有不甘地放弃,把怀里的女子推出去,仿佛扔垃圾一般,恶狠狠地指着宋谨翊咬牙切齿地威胁:“你给本世子等着!我就看你几时死、无、全、尸!” 范平带着他的人走了,宋谨翊看到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的那名陌生女子,吩咐鲁吉:“问这位姑娘家住哪里,你好生送她回去。” 鲁吉应是。 宋谨翊回身,看着低头瑟缩、被吓得惊魂未定的小人儿,叹了口气,说:“怎么这次出来也不带个人?就算让福贵跟着你也好啊,胆子就这么大?” 淡淡的责备,却是温柔的声音。 她抬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扁着嘴,委屈得快哭出来,说不出话。 第49章 复返 虽说是责备,但他很温柔,也不曾真的责怪她。可她就是忍也忍不住,小嘴瘪得越发厉害,眉毛都快皱到一起去,委屈得两只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岌岌可危,随时都要掉金豆子。 宋谨翊愕然,哪里想到自己不过说了两句,她就委屈成这样,马上要哭出来了。 他如何懂得应付女孩子的眼泪?更何况以往逗她,她也只是或羞恼,或害羞,何曾有过这样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他后悔不迭,连忙哄道:“好了好了,不带人也没关系,有我呢,好不好?” 她睁着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抽噎起来,他被她看得心都揪到一块儿去了,“乖,不哭,世兄说错话了,你原谅世兄,好不好?你要是不能解气,怨我就打我出气,如何?” 她不语,就是不肯说话,他越哄,她泪珠子掉得越厉害。 都说孩子哭的时候惯不得,越惯越猖狂。但宋谨翊真是头一次面对她的眼泪,还哭得这样惹人怜。不是号啕大哭,也不是梨花带雨的柔媚,而是仿佛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又大又清澈的眼里盛满了委屈,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手足无措,顾不上去找帕子,就着衣袖给她拭泪,可是那泪水就像打开了水阀,汹涌不止,越擦越多。 她控制不住抽噎,小身子一颤一颤的,他极力忍住想把人搂进怀里的冲动,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她拭泪,林岫安却边流泪边摇头。 她鼻音浓重,因为抽噎,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生,世兄的,气……” 宋谨翊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嗯,好,那咱们就不哭了,好不好?” 她挫败地低下眼,没精打采的,“我是生自己的气。我……我什么都做不好,运气也不好,话也说不好,书也念不好……我,我真是无用……” 他抚着她的发顶,正欲低声安慰她,忽然眼中异光闪过,微侧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 林岫安叹了口气,欲与他告别,打算打道回府,就见到他的异状。有了先前的经历,她也瞬间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了。 宋谨翊悄无声息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牵起她的手说:“没关系。饿不饿?我们先去吃饭,你慢慢和我说,如何?” 林岫安浑身紧绷,顺从地任他牵着自己走,忐忑地猜测是不是刚才那个定国公世子又折回来了,想要偷袭他们。 宋谨翊牵着她没有往东安街上去,而是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他步子悠闲,仿佛全然没有任何觉察,一路还在问她想吃什么。 她的手柔若无骨,在他手心里温顺得像小猫的肉垫,乖得让人心颤。他努力稳住心神,却仍然忍不住心驰荡漾。 林岫安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无所觉。 她本来很紧张,但是他一问,她竟然不合时宜地感觉到自己的确饿了,再加上刚刚受了一场惊吓,哭了一场,流了这么多眼泪,她现在觉得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老老实实地说自己好饿,想吃馄饨。 他侧首对上她认认真真的表情,意识到她是真的想吃馄饨,忍俊不禁,牵着她的那只手握得更紧,轻笑着说:“好,去给你买馄饨吃。” 宋谨翊显然对这一代很熟悉,他们来到像是酒楼后门的地方,酒楼的掌柜客气地接待他们,问:“二楼有空余的包厢,三公子请跟小的来。” 他们进了包厢,宋谨翊开始点菜。除了馄饨,他还点了一盅甜汤给她。林岫安一听甜汤,眼睛唰地亮起来。 他明明知道她爱吃这个,还明知故问:“怎么,你喜欢喝甜汤?” 看她双眼亮晶晶地不住点头,他就笑得更愉悦,对小二说:“劳烦催一催后厨,我们这里快些上菜。” 小二爽利答应:“好嘞,您稍候!” 包厢里只余他们二人,林岫安才敢问:“世兄,方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定国公世子又找回来了?” 宋谨翊没有否认,道:“现下你暂时还不能回去。” 见她着急地瞪大了眼睛,他解释道:“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派了人来跟踪你,意图查清你的住址。” 林岫安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为什么?” 宋谨翊不好回答她。 范平此人,虚荣浮夸,好大喜功,喜欢被人吹捧,但他最大的特点是好色。 而且,他的好色与宋谨晨不同,他不喜勾栏□□,更不屑勾搭那些寡妇,他就喜欢小白花似的良家女子。 范平色胆包天,曾经为了强抢民女为妾,打死了那女子的父兄,闹得比宋谨晨那件事还大。毕竟宋谨晨只是被牵连进去的,而范平是实打实地亲自命令手下打死了人。 定国公范择是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虽然只是个没实权的虚职,但因为范家是孝真太后的母家,又有明德长公主在,定国公府依然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 出了这事,范平被范择软禁在房中,命他老实读圣贤书,换换脑子,不许再成天出去吃喝嫖赌。 可范择自己就不是什么老实人,管了没两天,范平照旧出来鬼混,依然在京城中横行霸道,只要看上了人就要弄到手,至今房中已有十几房妾室。 范平已是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虚样,脸色黑黄,瘦得像根儿竹竿,但依旧色心不死。 林岫安白嫩得跟嫩豆腐似的,双眼如小鹿一般澄澈单纯,正是范平最喜欢的类型,岂会善罢甘休?他方才就已察觉,那两个护卫去而复返,应该是范平命他们偷偷跟踪林岫安,务必摸清林岫安的底细,好于日后下手。 “不怕,有我在。等你吃完了,我再带你出去,甩掉他们。” 第50章 被围 小二上了菜,林岫安看到杯盘上的字,方知此处为翔鹤楼。 翔鹤楼是宋家的产业吗?看宋谨翊与掌柜的相熟的模样,她心底暗猜。 掌柜的来低声告诉宋谨翊,那两个人要了他们隔壁那间包厢。这楼里墙体隔音不好,他们若说话声大些,隔壁都能听得见。但酒楼里很热闹,脚步声、说话声、吆喝声,还混着楼外车马声与人声,只要他们不发出过分的响声,隔壁也听不分明。 那两个护卫功夫不高,只是胜在体型魁梧,能唬人。 宋谨翊固然无所畏惧,可是林岫安就不行了。一顿饭吃得可谓战战兢兢,隔三差五就往墙上看,时刻担心隔壁的两个人破墙而入,突然发难。 故而虽肚子饿得狠了,林岫安依旧食不知味,三两口把馄饨吃完,喝了几口甜汤就吃不下了。 宋谨翊还点了红烧肉和炒青菜,哄着她再用些,林岫安只是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再吃。 宋谨翊见她实在忧心忡忡,也不再强迫她。他起身,悄无声息走至靠街边的一角,轻轻一推,竟然推开了一扇门。林岫安看得瞠目,若不是宋谨翊开了门,她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那里还有一扇门。 林岫安听到隔壁似乎有小二进去大声问那两人是否要点菜,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回答了什么,林岫安听不分明,只抓紧时机轻轻跟上宋谨翊。 翔鹤楼二楼外有一个露天大阳台,阳台上还摆了两桌,每桌都用槅扇围着,以供客人有个清净地儿用膳聊天。 显然,宋谨翊对这里极熟悉,他带着她悄然从那扇推门出至大阳台,再小心关上推门,一路下楼。为了避免被怀疑,他没有牵着她,但时时注意与她贴近,绝不让她走失。 林岫安生怕又被什么人识破自己的女子身份来,拼命含胸低头,跟在宋谨翊身后,复从他们方才进来的后门出去。 来到背街的巷道内,宋谨翊牵起她的手快步向前,将嘈杂的酒楼远远甩在身后。 漆黑夜色中,林岫安在这巷道内方向感全无,抬头望一眼孤高的冷月,脚下一刻不敢停,已有些气喘。她小声问宋谨翊:“世兄,这个方向能回我家石景胡同吗?” 宋谨翊回头安慰她说:“从前面的路口出去,就是四丰街,车马行就在附近。” 她放下心来,感激得心潮澎湃,又想哭,“多谢世兄为我解围!我……我不知如何答谢你才好……” 他温柔微笑,“区区小忙,不足挂齿。” 她亦笑起来,“还是要答谢的,只是我现在麻烦缠身……待我……” 她话未说完,耳边突然一阵劲风,听到他急喝一声:“小心!” 她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铿”一声,刀剑相接的声音,她腰间一紧,被宋谨翊搂紧在怀,带着她飞身跳开。 眼前发花,待她惶惶然看清眼前景象,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将他们团团围困在巷中,个个手拿长剑,为首之人目光阴冷,杀气弥漫,看着他们。 宋谨翊手中只有一把打开的折扇,但不同寻常的是,那扇骨刺破扇缘,露出锋利尖端——这扇子看似是一把普通折扇,实则竟是一把兵器,扇柄低端也有长尖刺出,泛着致命冷光。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不容易,今日终于寻到破绽了。你倒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就凭那把扇子,你还不要命地带着个拖油瓶,”那黑衣人冲林岫安抬了抬下巴,语调讽刺,“这次你可没那么走运了,宋三少爷。” 宋谨翊将怀中人牢牢护住,目光警惕,“尔等究竟是何人?我宋某自认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屡次为难于我?” “什么人?”那为首之人冷哼,“要你命的人!”话音未落,众黑衣人极有默契地突然暴起,一齐刺了上来。 宋谨翊疾声喝道:“抱紧我!” 生死关头,林岫安哪里敢犹豫,慌忙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拼命抱紧他的腰身,任他带着自己一跃而起,闪转腾挪,躲避攻击。 乒乒乓乓,耳边尽是兵器碰撞的声音,震得林岫安耳朵都快聋了。 宋谨翊左手护着她,只有右手能用兵器,尽管他身法高明,也根本无法招架,只能边挡边退。 “腾!”一柄暗器飞镖猝然穿透了宋谨翊的左肩,堪堪擦过林岫安的额头,宋谨翊痛得闷哼一声。 林岫安大骇,霎时红了眼眶,哭喊:“世兄!” 第51章 失控 左肩传来剧痛,鲜血顿时汩汩涌出,更要命的是,他左臂和后背伤口因用力过猛,崩开了,血迹渐渐洇开。 林岫安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如此多血,吓得哭泣不止。只觉得他一定好痛好痛,她都替他痛死了。 而宋谨翊亦勉力支撑不住,可是黑衣人的攻势依旧迅猛绵密,招招夺命。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活不了,宋谨翊当机立断,不顾伤口剧痛,长啸一声,霍然使出全力带着她跳出重围。 这一带是民居,这样的打斗动静依然惊动了附近百姓与商家。很快,已经熄灯歇下的人家都被惊醒,偷偷听着外头的动静。有胆大的,竟披衣下床,偷偷探出头来看是怎么回事。 宋谨翊武功高强,熟悉这带地形,而且巷子里紧窄,又有夜色掩护,实在没那么容易得手。 黑衣人的目标虽然是宋谨翊的性命,可是上面要求他们务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闹得人尽皆知就不好了。 他们不敢肆无忌惮的追,给了宋谨翊和林岫安喘息的机会。 他们躲进一家小院,院中漆黑一片,也不知有无人在家。 小院马厩里有一匹马,本来安静的小院因为闯入者而不安起来。 事到如今,生死一线,旁的也顾不得了。林岫安还在用衣袖拼命摁住宋谨翊左肩冒血的血洞,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双眼里一片模糊,都看不清眼前。 害怕被黑衣人发现行踪,她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哭声。 宋谨翊嘴唇已经发白,失血过多令他脚步也有些虚浮踉跄,左手却还不忘搂着她。 “马……快去……上马……”他气喘吁吁道。 林岫安哭得脑袋都发晕,眼里只有他的伤,一瞬间竟未听明白他的话。 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似乎是人追来了。 宋谨翊也明白,踉跄往马厩处走。林岫安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有匹马!有救了! 她慌忙撑住宋谨翊高大的身躯往马厩靠近,耳边听到脚步声愈来愈密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宋谨翊伤得这么重,他们藏不住的。 宋谨翊撑着一口气,解开栓马的麻绳,翻身上马,然后向她伸出手。 幸亏林岫安出身武将世家,爹爹曾带她骑过马。虽然骑术极差,但这个关头,总比完全不会强! 宋谨翊半个身子脱力靠在她身上,呼吸急促间还不忘向她告罪:“多有冒犯,非我本意……” 林岫安听着他虚弱的声音,只想他别再说了,抹了抹眼,努力瞪大眼睛看清前方,手忙脚乱地想去找马鞭。宋谨翊一扬手,手里折扇的尖刺“嗤”地插入马屁股,马儿吃痛,嘶鸣一声。 院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人冲开了,两个黑衣人出现在院门口,见他们骑马欲逃,举剑欲砍断马腿阻挠。 就在这时,脸色惨白靠着林岫安后背的宋谨翊突然出手,两枚匕首飞出,竟然削断了那两人拿刀的手! 惨叫声中,他们顺利冲出小院,马儿受了剧痛,发疯一般横冲直撞。幸而此处非闹市,晚上又无行人,马儿竟载着两人一路狂奔。 缰绳虽然在林岫安手里抓着,可她完全无法控制发狂的马,哭声颤颤地问:“世兄,它要跑到哪里去啊……” 她心里已然绝望。闹得这样大的动静,又到现在迟迟不归家,局势已经失控,再想瞒肯定是瞒不住了。 可是现在她已然无暇顾及爹娘如何,她只关心这马要跑到哪里去。 宋谨翊趴在她耳边,在颠簸中虚弱道:“它在往南……” 城南的文正门因是收税关口,是京城唯一一个十二个时辰都打开的城门,有差役随时把守。 他们骑着疯马狂奔而来。 “啼嗒——啼嗒——”马蹄声异常急促,差役们一开始以为是南城兵马司急令传来,待他们跑近,才发现并非官差。 可是疯马速度太快,他们又反应不及,竟令他们嗖地从文正门飞奔出城。 守门千总如梦初醒,大喝一声:“什么人!快追!快追!” 林岫安本就满脸泪水,这下哭得更凶了——大半夜的出了城门,还惹了这么多官差……这下事情闹得更大了…… 疯马一直跑到城南紫雾山麓的密林中,才逐渐力竭降速,慢慢跑不动了,最终被横亘在路中央的圆木绊倒,马背上的两人也被甩了出去。 林岫安重重摔在地上,青草与泥土扑面而来,她痛得眼冒金星,眼泪直飚,龇牙咧嘴,痛呼都叫不出来。 她缓了半天,才艰难回过神,方意识到那匹马已然不知去向。而不远处,宋谨翊昏迷在地,不省人事。 她惊慌万分,顾不上自己摔得全身痛,拼命向他爬过去。 看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心里更慌,抓着他的衣襟摇晃,哭着喊他:“世兄!世兄!你醒醒!” 可是宋谨翊毫无反应。再去探他鼻息—— 她折腾得精疲力尽,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好,还好……还有呼吸…… 第52章 狠心 秦辉依照骆文熙之吩咐,在酉泉斋周围查找了许久,无果,只得折返禀明情况。 此时酒宴已散,骆文熙因有心事,只浅酌两杯,无心再聚。加之他旁边坐着喝不了酒的新科状元郎白宇堃,更无心玩乐了。 “寻不着就罢了。”骆文熙想,大概她已自己回去了,反正在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也出不了什么事。 白宇堃略坐了坐就走了,他和宋谨翊一样,入选庶吉士,之后入庶常馆学习。在同窗间的地位非常人可比。 他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一朝鲤鱼跃龙门,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听说明德长公主有意招他为婿,而大皇子之母昭贵妃则有意让他尚自己的女儿,永瑰公主。 皇上的意思,似乎也是想让白宇堃尚永瑰公主。有了皇室做靠山,将来再入六部观政,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再反观自己,骆文熙心里不是滋味。 他就远远不如了,要去离家千里的南直隶,当一个小小县令。 骆文熙心里不好受,连带着对宋谨翊都不如往常热络了。尽管他知道,就算他考得好,将来也必要外放。 可这到底不一样! 就算要成为温裕侯的东床快婿又如何?每每思及此,心头苦难消。 他回到花树胡同,进门正遇到心急如焚的骆尹苒。 “二哥,你可回来了!大哥正要着人去寻你呢!” 骆文熙茫然问:“怎么了?” 骆尹苒催他:“快去娘那儿看看吧,出事了!” 骆文熙与她往正房去,越靠近越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进得正堂,见晋红披头散发地跪在堂中,一边哭一边磕头,苦苦哀求道:“夫人,您发发善心吧夫人!奴婢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奴婢甘愿为二少爷和未来的二少奶奶当牛做马,只求夫人网开一面,不要伤害奴婢肚子里的孩子,这好歹也是二少爷的骨血啊!” 她“砰砰砰”地磕响头,额头磕得一片血红,地上也有一小滩血迹。 骆文熙如遭雷劈,震惊不已。 晋红怀了身孕?! 骆尹苒看他这个样子,知道他也不知此事,便小声告诉他,他房里的小丫鬟慧儿见晋红每日胃口不济,连白粥都喝不下去,还时常干呕。 慧儿还看见另一个小丫鬟韵儿偷偷给她留一个鸡蛋,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就怀疑晋红有了身孕,正在害喜,于是来向韩氏揭发晋红。 韩氏对哭求的晋红无动于衷,看到骆文熙进来了,才扬了扬头,说:“你来得正好。晋红的婚期需要提前,我已经通知田庄上的人过来接了,今晚就把她抬出府去。” 骆文熙不知该说什么,晋红却在听到韩氏的话后,绝望地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喃喃摇头,“不,不……” “至于不该有的孽胎,”韩氏垂眼睨着地上的人,平时的慈眉善目此刻只余冷酷无情,杀伐决断,“留不得的东西就该尽早去除才是,永绝后患!” 晋红眼见求韩氏无望,转头扑到骆文熙脚边,“二少爷,二少爷!您就看在奴婢伺候您一场的份上……奴婢怀的是您的亲生骨肉啊!二少爷!” 毕竟是昔日的枕边人,更何况得知了她怀有身孕的消息,骆文熙于心何忍,蹲下身去扶她,“你先起来,地上凉……” 见儿子有了心软的迹象,韩氏冷喝一声:“文哥儿!” 骆文熙被喝得一惊,抬头去看母亲,“娘,有什么事情不如好好说?更何况晋红也不曾有什么错处,怎么这样对她……” 韩氏厉声打断他:“欺瞒主上自己有孕之事,企图以孕身要挟,破坏我骆家与温裕侯府的婚事,如此胆大包天,包藏祸心,还说没什么错处?” 晋红疯狂摇头,辩解:“没有!奴婢没有!夫人您明鉴啊!奴婢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害怕扰夫人烦心,才不敢说的……奴婢没有!” “没有?东窗事发,你当然说没有!”韩氏冷哼,“有与没有都不重要,这胎是绝无可能留的,来人!” 骆文熙急忙上前,“娘!” 然而两个粗使婆子已经冲上来,麻利架住晋红就往外拖,晋红口中还在凄厉地喊着:“不!求求你了,夫人!” 另有一个婆子将棉布团粗暴塞进她嘴里,纤弱的晋红呜呜地泪流满面,被拖了下去。 骆文熙无比震惊,而后悲愤地对韩氏说:“母亲,晋红毕竟怀的是我的孩子,您怎能如此绝情?” 韩氏肃容看着他,声音冰冷,“文哥儿,为大局考虑,晋红的孩子就留不得,这事没商量!” 一向和蔼温柔的母亲突然露出了令他无比陌生的一面,骆文熙怔了怔,艰难地说:“可是……温裕侯府并不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人家,林家小姐也应该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若实言相告,耐心商榷,应该……” “没有什么应该!”韩氏再次打断他。 “文熙,你应该明白,为何我与你父亲要你娶温裕侯的女儿。你父亲现在这个位置,高处不胜寒,步步如履薄冰。我们家若能与温裕侯府结亲,就多一份依仗。” 骆文熙听着,无法反驳,这些道理他固然明白,可是…… “温裕侯最宝贝两个女儿,谁娶了他的女儿,将来必得他鼎力相助。若非我拿出所有诚意许诺温裕侯夫人,你现在又是阁老的儿子,否则温裕侯凭什么松口把女儿嫁到我们家?” 韩氏看着儿子青白的脸色,缓和了语气,“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将来,林氏会为你诞育子女,与你举案齐眉。切不可为了区区一个丫鬟,惹温裕侯府不痛快,明白吗?” 骆文熙默然许久,高大的身影有些佝偻颓然,几不可闻地长长叹气,最终妥协,“是,儿子明白了。” 第53章 药 整个温裕侯府都在找人,急得整座府邸上上下下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林振悟头一次大发雷霆,不仅革了林岫安房中所有下人半年的月钱,还要严惩那个暗中协助林岫安偷跑出府的小厮福贵! 但当务之急不是罚人,而是找人! 福贵自然再也不敢隐瞒,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但他并不十分清楚林岫安找骆文熙究竟是为何事。 杨氏因为无法亲去郑国公府探望大女儿,所以隔三差五就亲手给她做了她爱吃的小菜送过去。林岫仪现在不喜食荤腥,就爱些酸甜可口的清爽小菜。 杨氏身边的管嬷嬷还在说着,酸儿辣女,世子夫人这胎恐怕是个小少爷,杨氏听了还高兴呢,突然就传来林岫安失踪的消息,不由大惊失色。 虽说林岫安和骆文熙现在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可是婚前私会这种事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就算是温裕侯府也一样。 杨氏正叹这小女儿不省心,就听去往酉泉斋探回来的人说,二小姐根本不在酉泉斋! “那骆少存呢?”杨氏忙问,“她是不是和骆少存去了哪里?” 回禀的人说,骆家二少爷早都回家了,去花树胡同问过,骆家二少爷说只见过一个很像二小姐的人,但根本没说过话,更遑论是否知道二小姐去向如何。 也就是说,林岫安失踪了! 这下,事情可麻烦大了。 与此同时,远在郑国公府的林岫仪也收到了消息。 去郑国公府送东西的是杨氏身边管嬷嬷的亲侄子管符。林岫仪只是照例问了问家里情况,管符就把林岫安的事说了。 林岫仪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二小姐去寻骆家二少爷,结果现在不知所踪?” 江煜今天在家,在旁边听了,皱眉问管符:“侯府派人去找了吗?” 管符不敢乱说,小心翼翼道:“小的临行前听说侯爷已经把能散出去找的人都散出去了,至于找到与否,小的还未可知。” 林岫仪又气又悔,她知道林岫安是听了自己的话才去找骆文熙的。结果现在人丢了,她算是间接的罪魁祸首。 若是林岫安真是遇到了什么贼人,遭遇了不测……林岫仪坐立难安,那岂不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她挥退了管符,红着眼眶对江煜说:“阿煜,怎么办呀?是我告诉嫚嫚,若是心里实在没底,可以先去见那骆文熙一面,就像我们当初那样……怎么办呀,是我害了嫚嫚!” 江煜忙安抚地搂住她,“莫急,事情究竟如何还不可知。也许是小妹一时迷了路,所以才找不到她的。” “可是京城这么大,找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万一在找到之前,嫚嫚就……” 有了身孕之后,林岫仪情绪更敏感,也比有孕之前爱哭了许多,这么自己吓自己,内疚得声音都添了几分哽咽。 孕妇要保持心态平和,江煜温声安慰她:“莫要独自胡思乱想,这京城说大其实也没多大,哪里就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了?” 他沉吟片刻,说:“不如我去帮忙找找,多个人手,也能快些。” 林岫仪听了,忙不迭点头。这件事绝不宜闹大,若是以往,还能让五城兵马司顺便帮忙找找,可现在林岫安已经有婚约在身,此事便必须谨慎,否则若果真有了什么,她的名声将毁于一旦。 依照本朝规定,武将能豢养的私兵最多不过百余人,平时也只够看家护院的。 温裕侯府能力有限,但若能加上江煜的人,还有骆家的人能帮忙一齐找找,这就快多了。 而远在城南紫雾山的密林中,林岫安却形容狼狈地抱着尚在昏迷的宋谨翊,身处寂静之中,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偶尔有山野小兽或虫豸窜过,她吓得差点儿尖叫,害怕得把宋谨翊抱得紧紧的。 宋谨翊这八尺有余的大个头,她都快抱不住,更别说带他回去。 他们是骑着受惊的马儿全速狂奔到这儿来的,守城的差役要骑马出城来追上他们肯定要些时间。 此刻,她倒是无比希望那些守城官兵能追上来找到他们。宋谨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包扎止血,一边害怕一边着急。 宋谨翊是因为必须要分出一只手来护着她,才会被暗器打穿左肩的,可是现在他血都要流干了,她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世兄……世兄……”她带着哭音唤,怯怯观察四周,无比害怕这荒郊野外会不会蹦出个什么大虫或野熊出来,“世兄你快醒醒呀……” 夏夜里原本令人听来静谧美好的虫鸣,此刻却透出丝丝诡异。夜风吹拂树梢的沙沙声,听来像是孤魂野鬼的低语。 她平时没少看志怪小说,最喜欢的就是她之前从书店偷偷买回来的《聊斋》。 彼时读来只觉惊险刺激,又为其中感人至深的故事所感动。现在身处这荒郊野外,读过的鬼故事一齐涌上心头,让她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有……有没有人啊?”她颤颤巍巍地出声,“救……救救命啊……” 她壮着胆子求救,却又害怕听到回应。 万一是鬼不是人,宋谨翊还没鲜血流尽而死,她就要先被吓死了…… “……药……有药……”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嘶哑的气音,在这寂静鬼祟的树林里令人毛骨悚然。 林岫安立时僵直着脖子,都不敢回头看,结结巴巴地哭着说:“什什、什么么人?” 那气音无力地说:“我的……腰上……挂的袋子,有……药……” 林岫安这才觉出不对,低头一看,竟是宋谨翊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半翕着眼在说话。 她不由喜极而泣,“世兄!你醒了!呜呜呜……你都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呜呜呜——” 宋谨翊嘴唇动了动,林岫安顾不上哭,赶紧凑上去听,“你说什么?” 才听清他说的是,他有止血的药。她闻言急忙去他腰间寻找,果然看见一个绣工精致的茄袋,里头有一个墨玉瓶。 她把药粉瓶拿出来,打开,一股药香扑鼻而来,里头尽是白色药粉。 林岫安大喜,太好了!世兄不会被她连累致死了! 然后立刻挽挽袖子,预备给他上药。可是她低头一看无力躺着的宋谨翊,忽而动作一顿,犯了难。 上药,肯定要脱掉衣服把药粉撒到伤口上才最有效。 可是…… 她觑了一眼宋谨翊苍白的俊脸,犹豫了——男女授受不亲,她一个未婚女子,正该避嫌才是,怎么好意思脱他的衣裳呢? 宋谨翊却在这时轻轻咳了咳,稍稍一动作,就牵扯到肩上伤口,他轻喘着,虚弱地喃喃:“痛……” 她见状立刻心疼地给他呼呼吹,再顾不上犹豫,说:“不痛不痛!我这就给你上药,马上就不痛了!” 第54章 包扎 他左肩上一个并不大的血洞,流血不止。但因为他衣袍为藏青色,夜色又黑,所以血迹根本看不分明,只是衣料颜色更深,血腥味极重。 因为看他伤势很重,林岫安一心只怕他疼,动作放得极轻还怕他疼,丝毫不含杂念。 她一边动作,一边不停看他神色,只要他眉头稍稍产生纹路,她便立刻停下来。然而他从始至终眉头动也不曾动一下,仿佛陷入沉睡。 她只敢把他嘴边的衣服轻轻拨开,赫然露出那个狰狞的血洞。实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怖千百倍,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何曾见过如此血腥场景,吓得呼吸都不敢了。 可不待她想象这伤该有多疼,就看见他左臂与后背露出的一点肌肤还有伤疤。 她顾不得羞赧,只忧心忡忡地连忙把衣服拨得更开,就看见了他左臂和后背两道本已开始愈合却又崩开的伤,深深倒吸了一口气。 “世兄……”她抖着声音,不敢碰他。 他微微掀开眼皮,冲她牵了牵唇角,笑意虚弱,“抱歉,吓着你了。” 他一贯是华光万丈的朗月之姿,是世人仰慕的天之骄子,现在却被她连累至这步田地,狼狈地裹着血衣,四肢都无力抬起。 她嘤嘤地一边哭,一边用尽全力扶他起来,他也尽力坐起身配合她,靠坐到近旁的一棵大树上,避免压倒他崩裂的伤口。然后开始往血淋淋的伤处撒药粉。 以他的功力,他若把她扔开,自己一个人就能轻松跑掉的呀……大难临头讲什么君子风度呢?明明身上本就有伤,还这样伤上加伤,她真怕他血都流干了。 想到她初见时还曾恶意揣测过他,觉得他品行恶劣。现在却得他拼尽全力的保护,实在心中有愧,无颜见他。 好在之后她也表达了自己的善意,终不至于一无是处。 她一边掉金豆子,一边低头专注手上的动作,没有看到他眼中如水的柔情。 “抱歉,连累你也流落荒外,还惊动了……”他再次歉然道。 她听他声音实在虚得厉害,忙打断他,“世兄你莫再说话了!快省些力气,也能好受些!” 等到有追兵过来,她把温裕侯府的名头搬出来,一定能尽快将宋谨翊送回去。他得尽快得到医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不知是不是躺着休息了一会儿,他体力有所恢复,他呼吸没有之前急促,缓了下来,未再有大量鲜血涌出。 他知道这伤不及动脉,只是肩骨被打穿了,并不致命。但见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娇蛮强横,颇意外,也觉有趣。 “我皮糙肉厚的,这点伤还能挨得住。你没有受伤,我便放心了。”他说。 “你不要说话了!”她哀求他。 都性命垂危了,他还有心思闲聊! 宋谨翊轻笑了一下,“嗯”一声,听话地闭上嘴。 林岫安却觉不可思议。笑?伤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 若不是看他伤得太重,她就要红着眼睛训他了。 药理她是不懂,但因父亲是武将,从前父亲观军营比武,受轻伤甚至见血之事常有,她见过军医是如何给受伤将士包扎的。 只是现在手边没有纱布一类,外衣又脏…… 她一时无措,想了想,忐忑看了一眼宋谨翊,咬唇下定决心说:“世兄,你不要睁开眼,我……我拿点儿东西……” 宋谨翊也不问她是拿什么,直接闭眼,应了一声好。 她再三确认他眼睛闭紧了,看不到她,才抓紧时间赶紧脱了外衣,内里的中衣是由江南织造局上贡的上好月白色杭绸所制,布料精致柔软。 她想撕下底围一圈来当纱布给他包扎,但用手撕了半天,布料纹丝不动,她也累得气喘吁吁,身上都出了一层汗。 不得已放弃。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他的脸,确认他还乖乖闭着眼,一咬牙,把整件中衣都脱了下来,只余最里面的肚兜。 夜风拂过肌肤,凉意沁肤,她脸红得像烧铁,不敢抬头,手忙脚乱地把外衣穿上,可是越着急,那衣服就越穿不上,急得满头大汗都没找到袖子在哪儿…… 宋谨翊的衣服还敞着,伤口暴露在外。 倘是以往,他自然可泰然处之。可现在是她在身边,他又依她所言闭着眼,耳边都是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许久都未闻她再说话。 宋谨翊心底也有些异样,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微微睁眼—— 赫然看见她藕节般白嫩的臂膀在黑夜中泛着盈盈润光,一件丁香色肚兜挂在细细的脖颈上,胸脯鼓鼓,依稀可见肚兜下不盈一握的细白腰肢…… 他万万想不到竟是这般摄魄的光景,猛地心跳如雷,喉头忍不住滚动。 只可惜此刻黑灯瞎火,看不清她的面孔,否则应该还能欣赏到她羞红双颊的艳色。 他苦笑自嘲,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这烂摊子一样的局面该如何收拾,自己竟还有这些歪邪心思。难道真要做那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自暴自弃之人么? 忽然,她似有察觉什么,慌忙抬起头,他反应极快,迅速闭上眼。 见他依旧紧闭着眼,她松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穿好衣裳,系好腰带,然后用脱下来的中衣将他左肩的血洞绑住,希望这样就能暂时止住血。 终于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浑身香汗淋漓。 就这样吧,其他两处伤她没办法了,幸好也不是很严重,只能将就些。等有人追来,他们就能得救了! 至于自己,她感觉到外衣下只有一件肚兜,松落落的内里,红着脸捂紧衣襟,又不放心地紧了一道腰带。 唔,只要她不脱衣服,谁也不会发现的。 第55章 扑朔迷离 郑国公府。 江煜点了二十个亲卫随他去找人。虽然温裕侯府已经找过一遍,但一切肯定还是要从酉泉斋附近查起。江煜命人画了林岫安的画像,拿到酉泉斋附近挨门挨户地询问。 只要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是温裕侯府的二小姐。 但没等他的人出门,护卫长孔樊生匆匆来报:“世子,温裕侯府传来消息,据查,有人声称曾看见有位长得与二小姐十分相像的男子在翔鹤楼附近出现!” “男子”,那应当是作男装打扮的林岫安了! 江煜急道:“果真?那是否有看见二小姐身边有什么人没有?或者往何处去了?” 孔樊生道:“目击者称二小姐身边还有一衣着考究的贵公子同行,二人曾在翔鹤楼出现,而后不知所踪!” 翔鹤楼距离酉泉斋不过大半条街,那应该是不会错了! 为低调着想,江煜只穿常服,带着人骑马直往翔鹤楼而去。 翔鹤楼是陆家的产业。如今陆家的当家人陆贺刚是正三品光禄寺卿,与郑国公府鲜有往来。但此时事情紧急,陆家素来名声不错,不是刁钻刻薄的人家,江煜直接去翔鹤楼盘问掌柜的。 掌柜的一听是郑国公世子驾到,也知道他是羽林卫指挥佥事,哪里敢欺瞒。 经孔樊生叙述,那掌柜的才知道那与宋谨翊同行的“男子”竟是温裕侯府的二小姐!掌柜的震惊不已。 而江煜同样震惊。 和林岫安同行之人竟是宋谨翊? 在江煜看来,就算宋家和温裕侯府是世交,可是宋家现任当家人宋兴涛并不热衷于与温裕侯府往来。 因为温裕侯素来在朝事上保持中立,不参与党争。宋兴涛却在仕途上野心勃勃,行事乖张,心狠手辣,与林振悟的政见南辕北辙,所以两人交情其实不好。 江煜当然见过宋谨翊,知道他盛名在外,今年还高中二甲传胪。远远看去,清冷孤高、恃才傲物的模样,不过说话还算知分寸,不似想象中的目中无人。 可是,林岫安已有婚约在身,今夜却被人目击到与宋家三公子在一起,还失去踪迹…… 江煜感到问题棘手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寻找林岫安的行动就更要保密,千万不能传出去。 不知骆家知道这个消息没有呢? 就在这时,另一名护卫来附在他耳边秘密禀报,林岫安与宋谨翊似乎在翔鹤楼后门通往四丰街的典竹巷与人发生激烈打斗,而后四丰街上有许多人曾目击有两名男子骑马极速往城南文正门而去! 目前尚不知事情缘何而起。郑国公府的护卫到典竹巷看过,不仅有打斗的痕迹,而且还有许多血迹。 他们前去查探时,发现似乎有人想刻意消去这些痕迹,但也许是因为时间仓促,痕迹清理不够彻底,还是能看得出来。 “能确定是他们吗?不会看错?” 护卫小声说,目击时间就在二小姐从翔鹤楼后门出去之后。这么短的时间,那边动静不小,而且四丰街上行人描述的那两人衣着正和林岫安、宋谨翊的一致! 难道是路遇抢劫的?江煜不得不猜。 宋谨翊是会武功的,这一点江煜早有耳闻,只是他不清楚宋谨翊武功强弱。 不过,是什么人胆敢在皇城大打出手呢?难道不怕惊动锦衣卫与附近的南城兵马司? 他预感此事若想低调保密恐怕是难了。四丰街上有众多目击者,还要惊动南城兵马司……这事该如何收场? 江煜心思电转,在带人往四丰街和文正门去之前,先派人回去通知温裕侯。 但此事若惊动南城兵马司,那势必还要惊动兵部和顺天府。凭温裕侯府的势力,压得下来吗? 无论如何,他还是要见机行事,不可打草惊蛇。他带人疾速前进,却在走到典竹巷时,被人拦住了去路。 “江大人欲往何处去?”五个身着飞鱼服的人骑着马,挡在江煜面前。 为首之人嘴角噙着慵懒笑意,一手掌着绣春刀的刀柄,眼睛望着江煜。 竟然是锦衣卫。 江煜心中警惕骤起,不明白为何锦衣卫会出现在这里。 锦衣卫与他所属的羽林卫都属上直二十六卫亲军。 但不同的是,羽林卫负责卫戍皇城,巡警京师各门;而锦衣卫则“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平时监视百官,潜伏刺探,追捕暗杀,臭名昭著,百官闻之色变。 面前此人正是锦衣卫镇抚使,成领章。 “成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江煜问。 “吾等在此恭候多时了,不知江大人是否愿意与我等同行呢?” 江煜面上很镇定,在马上与他遥遥相望,“成大人有事便直说。” 成领章呵呵笑,“不必紧张,吾等是来为温裕侯府排忧解难的。” 看到江煜眼中的狐疑与警惕,成领章很悠然,“江大人还是不要迟疑的好,否则没有吾等相伴,江大人是出不了城的,自然寻不到你要寻的人。” 说罢,成领章拉扯缰绳,策马率先出发。江煜目光如炬,吃惊于林岫安失踪一事竟然引来了锦衣卫,一面又完全不明白成领章的意图。 但成领章成竹在胸,他别无选择,只能跟在他后面出了文正门,一路向城南紫雾山驰去。 成领章一路引着他进入树林中,江煜心中一直打鼓,怎么会到这里来?他甚至都要怀疑成领章别有用心,猜测此处会不会冲出什么埋伏…… 直到他看到闭目靠在一棵大树下熟睡的林岫安。 她身边并不见宋谨翊,不过她除了穿着的粗布男装,身上还盖了一件藏青色锦袍。 第56章 乱 江煜把林岫安带回温裕侯府,一路沉默。到达时,天色已然是晨光熹微,一夜都过去了。 林岫安一直在沉睡中,无论是被抱上马,还是到了侯府被背进她的卧房,她都毫无醒转的迹象,显然是被人点了昏睡穴。 江煜不知让她昏睡的人是宋谨翊还是锦衣卫。他在侯府外书房向林振悟讲述找到林岫安的情形时,脑海中响起的是成领章所说的话。 “烦劳江大人回去告知温裕侯,今晚的事绝不会外传,不该知道的人便不会知道林二小姐今夜曾到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世子与温裕侯都尽可放心。” 成领章笑吟吟地保证。江煜却笑不出来,缓缓道:“多谢成大人。” 成领章:“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林振悟听了江煜的叙述,眉头皱得很深。 林岫安怎么会和宋谨翊在一起?锦衣卫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若是其他人如此承诺,林振悟必然不屑一顾。可锦衣卫的背后,是皇上。 难道宋谨翊入了锦衣卫?所以才会有锦衣卫出现在那里? 可是宋兴涛明显是太子一党,锦衣卫却是皇上的人。 之前皇上病重,不省人事,太子监国。许多人都以为,今上命不久矣,龙椅马上就要交到太子手上,许多人闻风站队,只待皇上咽气,拼命讨好新君。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皇上病情又有好转,甚至开始上朝了。太子只能老老实实交回军政大权。更何况出了官盐走私的案子,许皇后与太子授人以柄,就算之后想借运赈灾粮的事回击骆宗覃,也是徒劳,太子的权力回不来了。 今上过去虽有懒政之嫌,所以才会任由许皇后和太子一党坐大。可是林振悟很清楚,隆光帝赵箴绝非庸主,太子这么快就想取而代之,必然招致今上不满。 难道宋家已不是太子一党了? 林振悟猜不出。但是他隐隐有种感觉,宋谨翊在其中扮演着某种角色,自家女儿也许是无意间被卷进去的。 那就无需多言了。既然有锦衣卫的话在前,温裕侯府保持沉默即可。有了这层保证,林岫安的名声不会有碍,婚事也能顺利进行。 但令林振悟没想到的是,杨氏红着眼来告诉他,林岫安身上的中衣被人脱了,里头只剩一件肚兜。 “什么?”林振悟震惊。 杨氏既生气又伤心,“……身上倒没有别的痕迹,可这私密的衣裳是穿在里头的,难道还能无缘无故掉出来不成?” 这是关乎林岫安清白的大事。 而且林岫安外衣上全是血,血腥味极重,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刚送回家来时,林振悟夫妇还以为她受了重伤。 杨氏和□□仔细检查了很久,才确认她除了额头那道伤,其他部位完好无损。 可是杨氏依然很忐忑,女儿显然经历了极惊险的险境,而且现在昏睡不醒,也让人觉得异常。 只能等她醒过来再问她了。 “这孩子,就是不老实!太不让人省心!”一夜未睡的杨氏疲惫扶额。 林振悟也是头疼不已。如果真有什么意外,他要如何向骆家交代? 杨氏正在困顿之中,虽然疲惫,但因为心郁难消,根本睡不着,连嵘哥儿哭了也没有精力去哄。 乳母已经喂过奶了,嵘哥儿虽然吃饱,但嵘哥儿哭的时候,除了杨氏,谁也哄不住他。杨氏一抱着他,他就不哭了,咿咿呀呀地用手指去摸母亲的脸。 杨氏看着这小人儿,心就软了,又爱又恨地戳他的小鼻子,“这也是个不省心的讨债鬼!” 嵘哥儿听不懂母亲的话,咯咯咯地笑,杨氏就拿他没办法。 这时,管嬷嬷进来,面色凝重地低声附在杨氏耳边说了什么。 杨氏听了,神色一变,“果真么?” 管嬷嬷点头。 杨氏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管嬷嬷应诺离去。 林振悟见状,不由问:“怎么了,又出了何事?” 杨氏叹气,这门婚事真是一波三折,难道是因为开始得太仓促,所以注定不能成吗? 花树胡同这边还没得到消息。骆文熙也出门去帮忙找人,但出门之前,他吩咐小厮秦辉悄悄去晋红那边看看。 韩氏在关城门之前让田庄上的吴庄头进城来,已经把晋红从骆家抬出去了。但是今夜城门已关,回不去田庄,只能先把新娘子抬到吴庄头在城南置的一间一进的小宅子,等天亮再到田庄去礼成。 骆文熙总是忍不住想到母亲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晋红满脸的眼泪,还有那个即将失去的孩子。 他有一种是自己造成这局面的负罪感,而且无力改变,自感懦弱无能。 他还巴巴地去训斥妹妹骆尹苒不要给家里添乱呢,可是轮到他自己呢?他哪里还有脸训别人? 骆尹苒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一脸担忧地过来问他:“听说安妹妹失踪了,二哥,你现在要去找她吗?” 骆文熙:“是,我今夜曾见过她,知道她大概在哪里。” 大概是林家二小姐出来贪玩,迷路了。酉泉斋那一带他很熟悉,而且目前只有他在今晚见过林岫安,知道她大致往哪里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把人找到。 骆尹苒却说:“可是,我刚刚在娘那里听到从吴家回来的人说,晋红不肯喝落胎药,还偷偷上吊自尽了呢!” 骆文熙大惊,“晋红死了?” 骆尹苒连忙摇头,“不是!二哥你别慌!人还没死!幸好发现得早,人已经救下来了。” 骆文熙方松一口气。骆尹苒又道:“听说她不肯打掉孩子,还一直哭着说想见你。 “娘说不让你知道,可我想,既然你要去找安妹妹,东安街离那边也不远,不如你顺便去那里劝劝她?不然,事情恐怕拖拖拉拉,没完没了,还会耽误你和安妹妹的婚事。” 骆家现在不可以出事,如果晋红一时想不开,宁可自尽也不愿嫁去田庄,那骆家就将背负丑闻。 骆文熙的话,晋红肯定能听得进去,如果他好言相劝,肯定能稳住晋红,至少要把人安然无恙送出北京城。 骆文熙无力地点点头,“我明白。”无意间瞥到妹妹关心的神色,强颜欢笑地牵起嘴角,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多谢苒儿,这样为二哥着想。” 骆尹苒摇头,柔声说:“二哥莫自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去了,好好劝她,晋红会想开的。” 骆文熙未再多言,沉默地出门去了。 第57章 一些缘由 更漏滴了一滴水下来,洪择信看了一眼刻度,再看关闭的殿门,就算竭力绷得平静泰然,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丝丝烦躁不安。 周围都是些入宫不久的小太监,洪择信越看越烦,咒骂一声,踹了一脚旁边的三吉,“傻杵在这儿做什么?小畜生,没点儿眼力见的!” 三吉无缘无故被骂,委屈也不敢说,低头老实避开。 殿门紧闭,根本听不清里头在说什么。 但他知道,皇上在见锦衣卫镇抚使成领章。 洪择信巴望了半天,还不见动静,可他不可能出声打扰。皇上近来脾气大,敢皇上不痛快,动辄三十棍。他可不想自找苦吃。 梅花坞内,赵箴闭着眼睛听成领章汇报,成领章说完,他眼皮子微微掀开,缓缓问道:“打了半天,没死人么?” 成领章全无之前的吊儿郎当,一丝不苟道:“回皇上,无人死亡,只是宋谨翊受了伤。” “他们善后工作收拾好了?” 成领章答:“没有,时间仓促,被郑国公世子和温裕侯的人发现了。” 这个赵箴倒是不以为意。发现了又如何,他们什么都不会查出来。 “没让他们发现你们吧?”赵箴又问。 “他们以为我们是温裕侯府的人,仓促撤离,不曾发现。” 赵箴沉吟:“嗯。让人去看过宋谨翊的伤没有?伤势如何?” “看过了,伤在左肩,贯穿肩胛。” 赵箴“啧”了一声,喃喃:“旧伤添新伤,他倒是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 “对温裕侯府的二小姐,他倒是大发善心。”他忽然歪头,问康宏,“林振悟的那个小女儿,叫什么来着?” “回圣上,叫林岫安。” “岫安,这名字不错。天静出云岫,晴雨有时安。”赵箴念叨了这么一句,又问,“朕记得,她已经许了人家?” “是,林二小姐今年十六,已经和骆宗覃大人的幼子定了亲。”康宏回答。 赵箴挑眉,“骆宗覃倒是会盘算。”又想起,“仿佛冯崇源的嫡长孙女也是十六?” 康宏笑着应道:“皇上记错了,南常伯的长女与林二小姐同岁,冯大人的孙女今年才十二呢!” “这几家子,有意思得很,倒赶到一块儿去了。”赵箴懒懒地说。 “也罢,让宋谨翊好生养伤,你们看好他,不该走漏的消息就不要漏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成领章恭谨应诺:“臣等明白。” 洪择信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皇上,德妃娘娘来了。” “让她进来。” 德妃袁氏,今年四十有二,入宫二十余载,是五皇子赵忻的生母。德妃原是一介不入流的县衙主簿之女,因容色出挑,入选为妃。 虽已不再年轻,可是德妃保养得宜,举手投足沉静优雅,仿佛还不到三十岁。即使后宫新人不断,德妃依旧荣宠不衰。 见德妃来了,成领章和康宏自然退出去。 洪择信守在门口偷眼张望,见成领章和康宏出来,他赶忙低下头。 等到只剩他和康宏两个人,洪择信作疑惑状,“最近这成领章很得圣心呐,只不过是小小一个镇抚使……” 他话说一半,看到康宏睨过来的眼色,就把剩下的话咽下去了。 “不该打听的就不要打听,打量打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康宏阴森森地说。 洪择信心里不甘,可是他不能反抗康宏,只能低声说是。 “我去坤宁宫请懿旨,今儿就是德妃娘娘侍寝了,你在这儿妥帖伺候着。” 坤宁宫,皇后的居所。洪择信只得答应。 有康宏在,这邀功请赏的时候永远轮不着他。洪择信看着康宏的背影,眼神阴郁。 宋谨翊面无表情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鲁吉在给他往伤处上药。 太医刚走,新开了伤药。他这次伤得很巧,若是那暗器再偏两寸,就伤着经脉了,他整只左手都要废掉。 这次伤得重了些,还有太医来,宋老夫人那边就瞒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贼人,还能把你伤成这样?五城兵马司都是死人吗?顺天府呢?” 宋老夫人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他的伤,哭得肝肠寸断。廖氏和宋谨端在旁边劝不住。陈韵萱则陪在宋老夫人身边,一块儿掉眼泪。 “这可是北京城,你是新科进士老爷!哪有吃了亏还往嘴里咽的道理!” 宋谨翊道:“祖母,孙儿无事,此事不宜声张,传出去有害无益。” 宋老夫人又爱又恨地看着他,“就是你这样的态度,那些人才会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当我不知道?普通贼人哪里能伤你至此,这伤的位置,分明是要你的命!他们做得,我们就说不得?……” “祖母,您多心了。哪里有这么多莫须有的隐情,这天下能人异士如此之众,就是我运气差罢了,谁想到小小飞贼也能有这样高超的功夫!都是些皮肉伤,不曾伤到要害,过些日子就能好。” 说着,他冲廖氏使了个眼色,廖氏便去扶宋老夫人,哄着她到了喝药的时辰,先喝了药再来。 宋谨翊用没收伤的右手撑起身子,要下床来,陈韵萱就要上前去扶,宋谨端抢在她前面占住了位置。 “三哥现在不方便,表姐还是去看看祖母吧。”宋谨端不咸不淡地说。 陈韵萱下意识皱眉,再看宋谨翊一眼也不曾分给她,分明就是漠视。她心里火气骤起,但又不好发作,一言不发地走了。 宋谨端瞅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 他从小就不喜欢陈韵萱,最不喜她对着宋谨翊的那副轻狂做派,毫无女儿家的矜持可言。尤其是在看出宋谨翊也不喜欢陈韵萱之后,对她更是不假辞色。 再看宋谨翊的伤势,宋谨端就很忧心,“三哥,你以后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吧!你都这样了,就不要逞强了!” 宋谨翊拍拍他的肩,“只是出了一点意外,以后不会了。” 宋谨端却不信。宋谨翊不肯再多说,忽然问起他最近的功课如何。 知道他故意转移话题,宋谨端不情不愿,但也知道如果宋谨翊不肯说,他是一丝一毫也撬不出来的。 另一面,宋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喝药,但因为心情太糟糕,喝了两口就不愿喝了。 “今天的药怎么这么涩?你们熬的是什么,想苦死我老太婆是不是?” 丫鬟们闷声听训,不敢说话。 廖氏见状,挥退了下人,凑到宋老夫人耳边一阵耳语。 宋老夫人听了,大惊:“你说什么?翊哥儿受伤,是因为他和林振悟的二女儿在一起?” 第58章 无从下手 林振悟的小女儿……宋老夫人想起今年正月才见过的那个清丽可人的小姑娘。 容貌生得是一等一的好,见着生人似有些拘谨,但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你时,真是能照出人影般的清澈,让人想不喜欢都难。 可她不是已经许给了骆家小子?不在家里安生备嫁,怎么会出来和翊哥儿混到一块儿去呢? 若说是见义勇为,宋谨翊大可不必这样豁出命的架势。 自家孙子的性格她最知道,与他无关之人他是不会搭理的,更何况这样舍命相救。 宋老夫人当即闻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便坐不住了,一定要去问问宋谨翊才行。 廖氏忙拦住她:“唉,娘,卓彦现在还伤着呢,有什么想问的,好歹让他好生歇一晚。养足了精神,您问什么,他也有精力回答。” 宋老夫人方长叹一口气,动作也停下来。 “这孩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不早些和我说!若是能早些说出来,也不必被那骆家抢了先!” 她一直最挂心的就是宋谨翊的婚事。 一来,宋谨翊是长房嫡长子,在家族地位非比寻常。二来,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嫡孙,希望他能娶一个自己喜欢的,最好是能够于他仕途有助益的。 温裕侯府可真是个人人都想抢的“香饽饽”。 可现在这“香饽饽”抢不得。若是为了桩婚事得罪骆家,那更得不偿失。 廖氏听着也跟着叹气。 “其实也怪不得卓彦,那骆家本就是仓促提亲,旁人哪里会想得到这样快。” 温裕侯挑女婿的眼光高,看不起世家纨绔子弟,寻常书香世家都要挑挑拣拣。 但温裕侯府有这个挑拣的底气,寻常人家还巴不得被温裕侯挑一挑。 骆家就是趁着骆文熙刚刚考取功名,赶紧把亲事提了。 这婚事如此仓促,婚后又要随夫上任,廖氏一开始还以为温裕侯府不会同意呢。 “罢了,卓彦也不一定就是有这样的心思,大概真是遇到凶险之人了。安姐儿是他世妹,难道让卓彦事不关己地走开吗?这事儿若是说出去,对安姐儿的名声不好,咱们还是小心思虑着。”廖氏劝道。 宋老夫人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 在门外听到两人对话的陈韵萱眼底一片阴霾,脸色青黑,没了在宋老夫人面前的乖巧明媚。 “表小姐,您是要找老夫人吗?”兰芝端了茶水来,看到陈韵萱便出声问。 陈韵萱一惊,匆忙收敛脸上的表情,勉强温婉一笑,“我来瞧瞧老太太喝药不曾,若喝了就好。” 兰芝微微一笑,“老夫人才用过,还说今天的药比往日的苦了许多呢。” 她不动声色打量陈韵萱一眼,又道:“您要进去吗?三夫人也在里面呢。” 陈韵萱道:“不必了,老夫人喝过药我便放心了。你们小心侍候着。” 她想了想,又说:“不必告诉老太太我来过,免得……免得又让她老人家烦心。” 兰芝道:“是,奴婢知道。” 陈韵萱转身走了,兰芝进到内室,宋老夫人就问她方才是在和谁说话。 兰芝微微一笑,道:“是表小姐。” “哦,你和她说什么呢?” 兰芝就说:“没说什么,奴婢就是看见表小姐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问她要不要进来,她说不进来了,还要奴婢不必告诉您她来过。” 宋老夫人听着就皱起眉头来,知道陈韵萱应该是偷听到了自己和廖氏的对话。 便和廖氏说:“再这么留她在家里,也不成个体统。既然她父母说要来接,我们提前把人送过去也使得。” 廖氏笑着应是,心里在嘀咕,早该如此了。 坎坷曲折的一夜过去。林岫安足足睡了近八个时辰,这日下午方醒转。 她一醒来,还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待她意识清醒,便着急摇着守在床边的杨氏的手,“娘,你们快去救宋世兄!他为了救我,左肩被人刺伤了好大一个血洞,都说不出话来了,血要流干了!你们再不去,世兄恐怕活不成了!” 杨氏听得云里雾里,“他为了救你?” 林岫安脸上挂着泪,拼命点头,急得就快用手脚比划,“世兄本来要送我回家,因为我被定……歹人跟踪,他带我摆脱了跟踪的人,要送我回家,结果又遇到一群人……那些人上来就要杀人……宋世兄好不容易才带我逃命的……可我们骑的那匹马发疯一样往前跑,一直跑出城去了……” 她尚在惊吓中,额头还缠着一圈纱布,激动得语无伦次,显然还没缓过劲儿来。 但杨氏还是断断续续地听懂了,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她怎么也想不到女儿昨夜竟与死亡擦肩而过!若不是宋谨翊在她身边,那自家女儿还有命回来吗? 她后怕地把女儿搂进怀中,不住抚摸她的后背,嘴里哄着:“好了,都过去了,现在你也好好的,莫再去回想,好好休息。” “可是宋世兄……娘,你们找到他了吗?”林岫安在母亲怀里担心地问。 杨氏道:“放心吧,他应该也好好的。” 林振悟并未告知她具体情形,只说这事恐怕牵扯复杂,她就未再多问。 林岫安听到母亲的保证,心里的石头才落下了。 杨氏又问她衣裳哪儿去了,有没有被坏人欺负。 林岫安看母亲的神色,知道她所说的“欺负”是指什么,恼羞成怒地红了脸,“娘,您说什么呢!有世兄保护我,哪还会有坏人欺负我?……衣裳是给世兄包扎用了……他流了好多血,当时都快死了……” 林岫安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吓得脸色又是一白。 杨氏本来还想斥她无论如何,女儿家的贴身衣物怎么能给外男。可看她神色惊恐害怕,斥责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只好软言宽慰。 正在这时,管嬷嬷来说,骆家派人来询问二小姐的安危。 杨氏联想起先前听到的消息,再听到“骆家”二字,神色就冷了下来,不冷不热地说:“让人在花厅等着,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管嬷嬷应是,退了下去。 第59章 处理 来人是韩氏身边的大丫鬟芦絮,穿着沉香色褙子,戴珍珠耳坠,显然是在韩氏身边很得器重的大丫鬟。 现在在杨氏看来,却觉得韩氏派个丫鬟而不是管事嬷嬷来,显得不够郑重其事,心里颇有微词,说话时笑容也少了。 芦絮之前随韩氏来过温裕侯府,因而能明显感觉到杨氏的冷淡。 她不知缘故,说话就小心翼翼,陪着笑:“……二少爷一夜合不上眼,一直奔走在外,我们夫人也是担心得坐卧难安,听到二小姐安然无恙的消息不知道多高兴,立刻就派奴婢来向侯夫人道喜了,也让侯夫人放心,既然二小姐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了,那就当昨夜无事发生,婚事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杨氏听着就想冷笑。 什么叫“就当昨夜无事发生”? 杨氏一想到昨夜自己女儿几乎是死里逃生,可是现在骆家人却只关心林岫安名声受损与否,影不影响他们骆家娶媳妇? 她笑意不达眼底地说:“多谢费心了。不过我们家安姐儿昨天受了些惊吓,好不容易才找回来,恐怕得休养好一阵子了。” 芦絮一听这话,心下有不祥的预感,看了眼杨氏的脸色,垂下眼谨慎改口道:“我家夫人最挂心二小姐的安危,希望二小姐好好休息,养好玉体为宜,旁的事都不是最要紧的……” 她说着,侧首让后头的小丫头碰上来一只深褐色砂罐,又道:“我家夫人特地命厨房用两只百年的人参,炖了乌骨鸡汤送来,二小姐喝了,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杨氏让管嬷嬷收下了,淡淡道了谢,说:“我们安姐儿年纪小,现在又受了惊吓,身子恐怕虚不受补。不过,还是多谢你家夫人的好意了。” 杨氏性子虽然温和,但若是生起气来,说话绵里藏针,一般人是招架不住。 “想来贵府最近事忙,里里外外该处理的事不少。还请姑娘回去转告骆夫人,先前答应我的话,可别忘了。我们两家到底是素有交情的世交,若有什么事,还希望骆夫人来与我坦诚商量。” 芦絮硬着头皮干笑,说那是自然。 “那就不耽误姑娘的事儿了,请回吧。” 管嬷嬷把人送出去,回来看到杨氏依旧脸色不虞地坐着,思索了下,说:“奴婢听说,人已经配出去了,虽然那丫头不肯喝落胎药,但这么来回的折腾,孩子肯定保不住。退一万步想,就算孩子生下来了,只要骆家不认,对咱们二小姐也构不成半点儿威胁!” 杨氏道:“是构不成半点儿威胁,可到底不干不净!这还没成婚呢,就出了这么档子事,那以后呢?” 管嬷嬷也不好说了。 杨氏喟叹,道:“我就是考虑着,瞧骆家二老爷那样一个清高干净、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以为骆家家境也干净简单,嫚嫚嫁过去不会受委屈。可你看看那个骆文熙,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提到这个,杨氏就来气得很。 服侍自己好几年的通房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后来终是知道了,还去跟踪那通房嫁人的小轿子,一直跟踪到城南去! 一想到自家女儿生死未卜的时候,他还在跟着他原先房里的人,这么不清不楚的,是想做什么?难道还想把已经配出去的通房要回来不成? 那这成什么样子?他不如抱着那个念念不忘的通房过,直接扶正了不是更好? 林岫安本就是个被他们宠惯了的,挑了那么半天,难道还要所托非人吗? “可是,后日,骆家的聘礼可就要抬过来了,夫人要快些拿定主意啊。咱们侯府可没有收了人家聘礼,又给抬回去的道理。” 管嬷嬷说的正是关键,杨氏也清楚。 她思忖了半晌,起身去书房找林振悟商量。 韩氏此刻也是焦头烂额。 晋红不肯喝落胎药,韩氏就让人去端了红花硬往她嘴里灌。 晋红拼了命地挣扎,闭目咬紧牙关,死都不肯喝。汤水大部分都洒了出来,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从鼻腔灌进去了。 晋红呛得双眼血红,瘫软在地,咳嗽不止,喉咙里的辛辣和方才被灌药的惊恐与窒息,让她心底只余悲凉。 她现在宁可一死! 可是,即使是死,她也放不下他。 忘不了他温柔的笑;忘不了他教她写字时,她被他环抱着的怦然心动;更忘不了他床笫间情到深处唤他的那一声“红儿”…… 她是卑贱的丫鬟身,但他从未因此对她展现过一丝一毫的轻视与鄙夷,不仅耐心教她读书写字,还会穿她为他亲手做的衣衫鞋袜,笑着对她道谢。 她曾以为,夫人把她给了二少爷,她就能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哪怕以后有了主母,她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现在夫人却要她嫁给别的男人,去做那粗鄙的农家汉子的媳妇? 不!不!她死也不要! 然而,事与愿违。 灌了药不足两个时辰,她的肚子就开始痛起来。婆子掀开她的裙摆一看,下面已经见了红。 晋红疼得额头都是冷汗,在床上无力地翻来覆去,一张小脸煞白,哭着求婆子:“嬷嬷,我求您,去请个郎中来吧……嬷嬷,我什么都可以送给您,只求您,求您去请郎中……这可是二少爷的孩子……” 婆子冷笑,这既然是他们的目的,本以为药没灌下去,夫人交的差事要办不成了,现在竟然见了红,哪可能有让晋红如意的道理! “还想保住孩子?你这不安好心的小骚蹄子,还在痴心妄想!二少爷马上就要娶温裕侯府的小姐为妻了,还会在乎你这肚子里的孽种?!” 说完,所有人都出去了,把疼得打滚的晋红一个人扔在屋里。自有人回去向韩氏回禀。 回消息时,骆宗覃刚从内阁回来,韩氏服侍他换了家常的道袍。 骆宗覃听着下人给韩氏回的话,等下人出去了,他方皱着眉问韩氏:“就这么一件小事,怎么还没处置好?” 韩氏叹气道:“就是怕闹出人命,免得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骆宗覃就没应声,知道正是这个理。 “再多给那丫头一点儿添箱吧,让吴庄头一家好好待她。毕竟流掉的是我骆家的骨血,犯了杀业。” 韩氏道:“妾身知道。等忙完了文哥儿的婚事,妾身会手抄《金刚经》和《无量寿经》,亲自送到云光寺去,奉至佛前,诚心为那孩子祷告。” 骆宗覃点头。 第60章 永宁 然而事情却远不像骆家以为的那样顺利。 晋红的确是见了红,而且腹痛不止。但因为落胎药只是有少量从鼻腔灌进去的,大概药量不足,所以并未流产。 更糟糕的是,由于吴庄头置买的这个一进宅院太小,周围人家都是门挨门,户挤户的,这边闹的动静不小,又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早就引来了邻里的注意。 骆家仓促之下只能赶紧把晋红抬出城去,但是又被人看到了。不久,骆家配出去的通房是个双身子的,还被强行灌落胎药之类的流言渐起。 人言可畏。 尽管只是个不起眼的丫鬟,处理一个小通房罢了。可是,一传十,十传百,这流言到底让人无法不在意。 果真是人做不得亏心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瞒是瞒不住的。 温裕侯府以二小姐身体不适为由,暂停订婚进程。 马上就要下小定了,等交换了婚书,下了聘礼,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偏偏是这个关头,温裕侯府突然冷了下来。 骆家虽说知道是自家理亏,但外头流言纷传,如果此刻放任温裕侯府冷处理,岂不是无形中坐实了流言? 韩氏心里着急,就和骆宗覃商量着,不如让骆宗哲去温裕侯府帮忙解释。 然而骆宗哲一听兄长的话,当即断然拒绝。 他本就觉得兄嫂此事做得不厚道。既然想结秦晋之好,为何不能坦诚相待?若温裕侯府因此不肯,那便是缘分不到。 骆壬熙都只是娶了一个普通世家之女,那骆文熙不是嫡长子,非要去争温裕侯府这个亲家又是何必呢? 这样一来,反倒显得他们骆家一有了权势,就到处巴结,吃相难看。所以骆宗哲并不热心于这门婚事。 两边无形中陷入僵局。 此时,北部边疆却传来喜报。 海义侯莫宣卿率部在突狼山大破蚩奴王十万主力精兵!莫宣卿麾下猛将崔锯射伤蚩奴左王子诸韦,将蚩奴人驱赶至阿尔泰山区。 这是近二十年以来,本朝对蚩奴人最大的一次胜利。 隆光帝赵箴龙心大悦,召海义侯夫妇回京,麾下所有将士都有机会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收到捷报当晚,赵箴在谨身殿设宴招待群臣,共享喜悦之情。 部分新科进士亦俱在受邀之列。 赵箴仿佛一夜之间病全好了,饶有兴致地欣赏歌舞,神情是久违的愉悦自在,龙体周围也没有了那浓郁酸苦的药味儿。 皇后、太子就坐在赵箴旁边,昭贵妃与德妃也得到特许,伴驾左右。 赵箴已成年的儿子当中,得他器重的不多。大皇子赵恪,为昭贵妃所出,封雍王,镇守辽东。 五皇子赵忻,为德妃所出,封宣王。今年春季大旱,宣王慷慨解囊,将自己封地粮仓的存粮全部上贡朝廷,直接运往南方受灾各省,解了燃眉之急。所以户部运粮出了事,饥民也没有大闹起义,稳住了局势。 之后,赵箴召宣王进京述职议事,却没有放他回封地,一直留在身边。 这让朝中人纷纷开始揣测,赵箴是不是有更换储君的意向。 除了几位皇子,温裕侯林振悟是诸臣中座位离赵箴最近的,然后是郑国公、定国公、启越侯等,另外还有内阁辅臣等,三品、四品等官员离得稍远。 而新科进士们则是最末流了。 赵箴冲林振悟笑道:“海义侯立头功,那你可算二等功。朕是知道的,莫宣卿那一身武艺,是你手把手教的!” 林振悟笑着举杯:“皇上这话就是折煞臣下了。海义侯大破蚩奴大军之时,臣可是在京城中呼呼大睡,人事不知,哪敢厚着脸皮受皇上这等谬赞。” “你这个人啊,就是实诚,从不自作聪明!”赵箴指着他说,“朕最欣赏,也最放心你的,就是这一点!” 许皇后在旁边听着,也笑道:“从前温裕侯镇守北疆,骁勇善战,从不让皇上失望。如今海义侯也在北疆大破敌军,师徒相承,实乃我朝之大幸。 “本宫记得,当日温裕侯凯旋,皇上也曾大摆筵席,犒劳温裕侯。等到海义侯回来,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喜庆热闹。” 此情此景,看在其他人眼里,有些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太子已经站起身,说要敬温裕侯一杯,一副礼贤下士的储君风范,林振悟忙连称不敢。 谨身殿内丝竹管弦悦耳,君臣尽欢。赵箴今天高兴,还召了新科状元白宇堃等人到御前,说本朝武有海义侯等顶梁柱,文有白宇堃、宋谨翊等后继人才,后生可畏云云。 眼见父亲与二叔都在与同僚谈笑风生,无人可聊的骆文熙顿觉索然无味。再加上近日烦心事多,他借着散酒气的理由,出了大殿,想到外头走走。 宫规森严,况且外围还有禁军把守,他也不敢走远。 “是那个吗?……就是那个?你能确定?” “应该是吧……奴婢听说那状元郎长得十分英俊,那个看起来长得最好看,肯定就是了……” “感觉也不怎么样呀……哎呀,太远了,看不清!要是能走近点儿……” “哎哟,我的殿下,您不能过去!再过去就要被发现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会生气的!” “不行,本宫今天必须得看看,凭什么父皇要把这个传说英俊过人的新科状元给永瑰,而不是给我!” 骆文熙听到拐角有人说话,是稚嫩清脆的女儿家的声音。他一时好奇,循声走过去,发现是两个身穿宫装的女子,正巴在宫窗上,戳破窗纸,往里头看。 其中年幼一些的那个衣饰明显更考究精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模样,头发向两边分梳,束成八字角模样。 这是皇女才会梳的发型,骆文熙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位公主。只是不知是哪一位公主。 那小公主与侍女猛然见一名男子走过来,吓了一大跳。 侍女更年长些,反应过来,气势十足地低声呵斥:“大胆!何人敢冲撞我们永宁公主殿下!” 原来竟是许皇后嫡出的永宁公主,太子同父同母的妹妹。骆文熙忙低头恭敬作揖,口称“公主殿下”。 谁知小公主竟然急得以指抵唇,拼命冲他“嘘”声,要他闭嘴,不准说话。 骆文熙一愣,那小公主毫不意外他会乖乖听话,带着骄矜与傲慢,歪头略一打量。 见他身穿深蓝进士服,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深邃多情,竟是俊美非常。永宁觉得,他比五哥哥长得还好看。 从前她觉得,五哥哥赵忻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子了。但眼前这名男子,比赵忻多了几分阴柔,俊美惑人,竟让她一时瞧得痴了。 “公主……公主!”旁边的侍女见状,着急地唤她。 永宁恍然回神,红着俏脸,不乐意地看向她,“怎么了?” “鹊羽姑姑找过来!” 永宁吃了一惊,连忙问:“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侍女指指自己身后,不敢回头,不敢再出声。 永宁吸了口凉气,用气声抱怨了一句:“你不早说!” 说着,也顾不上其他,仿佛很怕这位鹊羽姑姑,急急绕过骆文熙,还要借他的身体打掩护,命令他:“你站在这儿,不许动!谁问你见过本宫没有,你都必须说没有,听见了吗?不然,我就让太子哥哥砍你的脑袋!” 说完,也不听他应声,和侍女弓着身子溜了,留下骆文熙一脸茫然,留在原地。 温裕侯府。 父亲进宫,母亲去了郑国公府看姐姐。父母都不在家,祖父老温裕侯鳏居津远山房,世事不问。林岫安趁机找来福贵,让他把一个小包裹送去八木胡同。 “我知道你有门路,要小心些,一定要你亲自送到鲁吉手上,明白吗?” 福贵接过包裹,却是满脸为难。不久前才挨过板子,他屁股还疼着呢,现在二小姐又要他去…… “小姐……” 林岫安却不容他拒绝,又添了一句嘱咐,“还有,一定要把我的那件衣裳换回来,明白吗?你就说要温裕侯家落下的衣裳,不用提我的名号,世兄那么聪明,肯定马上就能明白的。” 福贵还想挣扎。 林岫安已经小手一挥,“快去吧!” 第61章 分寸 林岫安是考虑到,虽然宋谨翊舍命相救,对她有大恩。可是,那衣裳留在宋家终究是个隐患。 她的中衣都用的是江南织造局上贡的上等杭绸,普通丫鬟可用不起这等布料。 为了避免将来出什么意外,她还是赶紧把衣裳拿回来的好。 林岫安固然天真纯良,但有时不乏细腻心思。她没有写任何书信纸条,而是让福贵传话,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后续隐患。 福贵去时,正赶上宋谨翊从宫里回来。 一看到福贵,宋谨翊冷漠如死水的双眼中立刻漾起涟漪,直接让他进府里说话。 进到擎风堂,福贵按照林岫安的原话说了,口齿伶俐清晰。 宋谨翊面容平静时,会有种孤高清冷、目无下尘的压迫感。但从前在骆宗哲还住温裕侯府清雅居的时候,他常能见到宋谨翊,因而并不陌生,和鲁吉更是相熟。 宋谨翊接过那小包裹,隐隐还能闻到一阵女儿家的馨香,就和他在那件洗净的白色中衣上嗅到过的一样,是她的东西都会有的香味。 今晚进宫赴宴,他伤口一直作痛,却偏偏还要饮酒。他脸色极差,却依旧微笑应酬。宋谨翊心情糟糕至极点,没想到回来会收到她的东西。 他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替我多谢你家小姐,雪中送炭,宋某感激不已。” 福贵不知道那包裹里头是什么,不明白这怎么就“雪中送炭”了。 至于衣裳,宋谨翊说洗了还没干,就没给福贵带回去。 福贵挠头想说他可以带回去晾干,宋谨翊的语气就带着些不容拒绝,说二小姐当日替他及时止血,让他免于鲜血流干而死,有救命之恩。他日,他再亲自将衣服奉还,必当面向二小姐郑重道谢才行。 既然如此,福贵也只能先回府了,把话带给林岫安,林岫安愕然。 亲自还给她?这怎么能行呢?世兄是不是伤糊涂了?他们两个怎么能见面呢? 虽然原先下小定的日子推迟了,爹娘让她好生休息,别的不用管,可是她到底还是算有了婚约的人呀!这如何能见面? 而且自从上次事后,温裕侯严罚了府中下人,现在再没人敢放她出去了,见哪门子的面呢? 宋谨翊这头,鲁吉伺候他换了药和衣裳。他一边一边打开包裹,一边听鲁吉说。 “……已经亲眼看到定国公处决了当夜参与刺杀的那几名死士,尸体已经运到大兴田庄上去烧干净了。藏锋本想假装闹事,惊动城门守卫,粉碎他们的计划,但定国公很谨慎,当时城门守将正好是他在神机营时的部下,蒋亮。” 宋谨翊披着外袍,虽然穿着随意家常,衣襟处还能看见露出来的一角白纱布,但依然显出几分清贵来。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林岫安送给他的一块安神香,凑到鼻端轻嗅,嘴角就有了笑意。 她是怕他因为伤口疼睡不着,所以送给他这个吗? 唔,他确实睡得不好,一向如此。这安神香送得正合适。 这个包裹里除了一块安神香,还有些伤药,旁的,连个字条都没有。都是用的,若是用完了,连留个念想都不能。这小迷糊也不算太迷糊,有她自己的分寸呢。 鲁吉看主子这样儿,好像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静静等了等,就听到宋谨翊道:“让藏锋撤回来吧,不必盯着那边了。皇上暂时不会动太子,也就不会动定国公府。” 鲁吉称是。 皇后一直想让太子娶自己的侄女许净凡,皇上也点头了,吩咐礼部开始准备太子大婚典礼。 既然最近太子努力表现,大有求皇上原谅的意思,皇上就没有斤斤计较,也算是对自己的儿子多些宽容。 宣王在京城给足了太子压力,太子毕竟年纪不大,稳不住,已有些慌了神。连带着,太子一党都要夹起尾巴做人。 冯崇源很生气,看晚宴上,皇上特地叫了宋谨翊来跟前说话,赞他“龙章凤姿”,才华横溢。 要不是冯崇源适时插了一句“宋大人教子有方”,宋兴涛还在从三品官员堆里猫着,根本没有到御前露脸的机会! 他就纳闷,宋谨翊是什么时候引起皇上注意的?一个进士二甲第一名并不足以让皇上青眼有加。是什么原因呢? 宴会后,他问宋兴涛,宋兴涛的脸色也不好看,说不知道。 冯崇源知道宋谨翊现在都住在三房那边,宋兴涛和他父子难得见上一面。 但冯崇源依然很不高兴地说:“你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如何得了圣宠你都不知道?你也算是当爹的?” 第62章 压制 宋兴涛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回到家都没个好脸色。 张氏看到丈夫脸色这样臭,不去触这个霉头,躲到东稍间里去做女红。 四老爷宋兴法带着宋家的大掌柜周次来找宋兴涛谈事。 宋兴涛一直阴着脸,心不在焉。周次默默看向宋兴法,宋兴法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退下。周次求之不得。 周次走后,宋兴法凑近前来,说:“大哥,实在不行,您就让大嫂去和老太太说说。就算是让大嫂善意说个谎,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儿子回来侍疾也好啊……再不济,就说外头有不好听的传言?” 宋兴涛冷笑,当他不知道找这些借口吗? 可是现在谁敢提让宋谨翊离开她的身边,宋老夫人逮到人就开骂。 最爱骂的就是他这个大儿子,说他黑心不要脸,猪油蒙了心……什么难听捡什么说,让下头的人听了,他这从三品大员的脸还要不要? “我自己有数,你做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不要管。” 宋兴法连忙说是。 他和老七宋兴池是专管家族生意的。宋兴法从小就唯宋兴涛马首是瞻,指东不敢往西。宋兴涛也一向最信任他。 尤其是经营家族生意后,他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以宋家的地位,他在商场无人不敢不礼遇三分。宋家大事小情他一个庶子,也能有发言权,比那些做了官的还有钱有势。 这样一来,他和老七就更听宋兴涛的话了。 宋兴涛来回踱步,终忍不住怒道:“这定国公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定国公范择口出狂言,说自己豢养的死士天下第一,连禁卫军都拿他们没奈何,结果呢?连个不满二十的毛头小子都杀不掉,也敢说自己天下第一?笑话! 宋兴法说:“大哥,定国公已经把那几个死士都处理了,不会留下痕迹的,您大可放心。” 放心? 宋兴涛冷笑,放哪门子的心?定国公府这么一搞,打草惊蛇,那小子已经有了防范了,此番无异于放虎归山! 难道还指望那小子引颈就戮吗? 况且,现在他又得了皇上青眼,如果暴毙,皇上那边是瞒不过去的。这样他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仅解决不了宋谨翊,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宋兴涛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说了一句:“罢了。” 宋兴法不知道这句“罢了”是说什么罢了。是要放弃了吗? 其实在他看来,宋兴涛要想拿捏宋谨翊,是最容易不过的。只要搬出孝悌之道等大义,宋谨翊难道还敢说个不字? 他不明白宋兴涛在为难什么。 可宋兴涛脸色森然,他不敢贸然问,只好告退。 宋老夫人那边此时却很着急。 自从宋谨翊受伤以来,她每日都要亲自过问宋谨翊恢复的情况,还总是要问宋谨翊,究竟是何人对他下的毒手。 宋谨翊没有改口,一直都说没有人,是他自己意外受的伤。 宋老夫人肃着脸,说:“你莫唬我老婆子。你当你祖母是那没见过风浪的深宅老妇,一点儿事情就能吓坏了?你也把你祖母想得太不中用了!” 宋谨翊很无奈,想了想,苦笑道:“父子相残,不是件悦耳的事,您听了也只会烦心。我目前还应付得过来,您就不要操心了。” “这事换到别人身上,我或许还会吃一惊……”宋老夫人说着,声音有些颤,“可是如果是他做出这等无视父子亲情的孽事,我不会惊讶。” 宋谨翊神情也很沉重,“祖母……” 宋老夫人眼角泌出一滴泪,闭着眼,上身都摇晃不稳。宋谨翊惊得起身去扶,廖氏和兰芝先扶住了她。 宋老夫人仿佛一瞬便苍老了些许,轻摇头,“他可是看他弟弟不顺眼,一时嫉妒就能痛下杀手,狠心绝情的孽障啊!” 廖氏也抹眼泪,哽咽:“娘,别说了……” 宋老夫人长叹气,紧紧握住宋谨翊的手,“你且放心,有祖母在,他奈何不了你。你现在初入官场,根基不稳。虽然有你舅舅可以照应着你,但到底隔得远了些。若能有个权势稳固的岳丈家,将来,他就更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如今的内阁次辅陈通河是宋老夫人的娘家侄子,但陈通河官场沉浮多年,凡事明哲保身,不会尽心保护宋谨翊。 他与冯崇源一向政见不合,又怎么会愿意和冯崇源一党的宋兴涛做亲家?他当日选婿,连想都没想过宋谨翊。 宋谨翊坦然笑道:“祖母疼爱孙儿,孙儿今天拥有的一切,都多亏了祖母。只是孙儿已经长大,应该学会独当一面,而不是一味躲在祖母或者倚仗未来岳丈家苟活。 “我苦学多日,如今也勉强能算文武双全。既已考中进士,接下来的路肯定要我自己走,我也自信能不叫祖母失望。还请祖母尽管放心,孙儿不会坐以待毙,任由他人摆布。” 宋老夫人攥着他的手,望着宋谨翊脸上温暖却坚定的微笑,大为感动,只是一个劲儿点头,说不出话。 却说温裕侯府对婚事不再积极,纳采礼一推再推,至今两家都还没交换婚书。 眼见着八月骆文熙就要启程了,婚事还这么吊着,韩氏就心头起火。再加上天气炎热,窗外知了吱吱唧唧聒噪个没完,那火气就烧得更旺了。 她简直要忍不住直接派人把这九十六抬聘礼强塞进侯府大门去,也不管什么准新娘身子舒服不舒服的借口了。 偏偏这个时候,骆宗哲居然跑去温裕侯府,对林振悟说,骆家出尔反尔在先,做事太不厚道,还闹出了人命。还请千万不必因为和他的交情而忍气吞声,如果想退婚,也是可以的,他会帮忙劝说。 “这事藕断丝连,且传得风言风语,影响太不好。是我们骆家有愧……这门婚事本就定得仓促,欠考虑。” 与其这样僵持下去,两边越来越不好看,不如各自撒开手。 韩氏一听下人的禀报,当场眼前一黑,气得差点儿厥过去。 骆宗哲不帮忙劝和也就算了,居然还去拖后腿!而且他这么一说,等于是向温裕侯府证实了那些传言,把骆家的底都给掀了! 韩氏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心等骆宗覃回来与他商量对策,顺便把骆宗哲干的好事好好向骆宗覃说道说道! 却在这日午后,宫里传来皇后懿旨,要骆尹苒于三日后入坤宁宫觐见。 跪地听完旨意宣读,骆家人谢恩起身。 韩氏招待传旨的公公去花厅喝茶。骆尹苒则茫然抬起头,指着自己,“我?只有我一个人?……母亲和嫂嫂不去吗?” 第63章 临盆 骆尹苒这些时间沉寂了不少,家中又出了这些事,她这些天都在陪着母亲,为她二哥的事揪心,自己的事倒抛到脑后,许久未曾想起了。 皇后为何要见她? 骆尹苒心中忐忑,至少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在皇后一党眼中是“眼中钉”,“肉中刺”,为什么要宣她一个人入宫呢?还派了教习嬷嬷,教她宫里的规矩。 骆尹苒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韩氏却要求她不许多问,乖乖听话。 联想到太子即将大婚…… 难道是要给太子选侧妃? 这个想法一出现,恐惧蔓延而上,盘踞心头。骆尹苒坐卧不安,在教习嬷嬷面前屡屡出错。 如果是真的要让她给太子当侧妃,她怎么办? 又闹吗? 骆尹苒纵然任性,但不是那等愚蠢之人。 从前骆宗覃远在河南任上,长期不着家,韩氏一人主持府里中馈,还要侍奉公婆,教养儿女,实在分身乏术。平时便对子女颇多放任,才把骆尹苒养得这样娇横。但若触及原则或利益,韩氏和骆宗覃一样,强硬狠心,丝毫不留情面。 骆尹苒很聪明。窝里横归窝里横,可面对外人,尤其面对天家威严,她明白,没有她任性的余地。 韩氏还有些不放心她,肃然对她说,要好好表现,步步谨慎,切不可行差踏错,惹皇后不高兴,否则将为骆家招致灾祸。 她点头说知道,只能把慌乱往肚里咽。 林岫安此刻也很慌乱。 郑国公府传来消息说,世子夫人昨天夜里就发动了。幸好府里早已准备好了稳婆、奶娘等,江煜虽然慌张,但不至于毫无头绪,马上命人去太医院请最擅妇科的太医来。 其实林岫仪比预估的产期晚了好几天,杨氏还在担心胎儿是否出了问题,却又不好多问。好在林岫仪刚有了动静,江煜反应很快,半夜就遣人来侯府了。 可是,盖因头胎艰难,林岫仪痛了一天一夜,还没生下来。 杨氏坐不住,已经去郑国公府了。 林岫安却去不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时候露脸不像话,只能在家等消息。 只能坐在房间里,为姐姐和即将诞生的麟儿抄写佛经。 夏日炎热,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织金纱,房间里还放了一点冰,却还是燥热难安。 都说女人生孩子好比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凶险得很。 她还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回金陵外祖家省亲,当时杨家一位舅妈正好临盆,结果大出血,差一点儿就母子俱亡。 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写着写着,她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婚事来。 爹娘没有给她透任何消息,但她已然知道骆文熙通房的事。 谈不上什么伤不伤心,也不觉得膈应。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只想事情走向会至何方。 因为爹娘担心她受委屈,至今还没有与骆家交换婚书,也没有收骆家的一分钱,大有退婚之意,甚至已经有媒人上门为骆家说另一门婚事了。 温裕侯看不上骆文熙,但上赶着巴结骆家的,大有人在。 林岫仪疼了两天一夜,才终于生出来。 足足七斤重的男婴,郑国公府上下都高兴得不得了。 杨氏则在女儿床前,温柔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低声道:“我这心呐,总算是落下来了。以后你的日子,能舒心不少。你婆婆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以后也会对你好的。” 林岫仪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小脸不见血色。没力气说话,只轻微点点头。 郑国公府喜得麟儿的消息传到坤宁宫时,骆尹苒正在坐着喝茶。 而目前身在坤宁宫的人不止骆尹苒,另外还有德妃和昭贵妃,皇后真和她们二人相谈甚欢,一点儿打算理骆尹苒的意思也无。 进宫前,嬷嬷早就教过规矩,她低头喝了一口茶,不敢抬头乱看,更不敢插嘴。但她总感觉,德妃和昭贵妃的视线时不时在她身上遛一回,令她汗毛倒竖,心中忐忑到极点。 仿佛她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玩意儿。 “是吗……那就恭喜郑国公府了。”许皇后听了女官的话,淡淡地说,“对了,还要去温裕侯府道一声喜。贺礼你们瞧着备下就是。” 女官应是。 骆尹苒正听许皇后和女官讲话,忽然听到身边响起一道稚嫩的嗓音,小声说:“咦?你就是骆宗覃的女儿?骆文熙是你哥哥还是弟弟?” 骆尹苒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梳着双髻,身穿紫金色长衫与嫩绿色月华裙的小姑娘,傲慢十足地打量着她。 第64章 相看 看这小姑娘考究的穿着打扮,能在皇后的坤宁宫自由出入,又与许皇后相貌有几分相似…… 骆尹苒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许皇后所生的永宁公主。 尽管很不喜这样的傲慢无礼,骆尹苒咬唇,还是起身行礼道:“是臣女的兄长。” 永宁歪了歪脑袋,饶有兴趣地说:“咦……你和你兄长倒是长得挺像。你们骆家人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皇后这时注意到她们这边,提声问:“怎么了?” 永宁向许皇后跑过去,撒娇地说:“母后,儿臣与骆姐姐一见如故,正说话呢,您就打断我们了。” 骆尹苒不动声色地挑眉,一见如故? 许皇后是很疼这个女儿的,此刻听到女儿的这话,脸上略微僵硬,“你这个时候跑过来做什么?夫子不上课了?” “永瑰说她腹痛不适,今天不上课。阿妩的母亲病了,她要在家里侍疾,所以也不来。只有我和柳儿上课,夫子说怕永瑰和阿妩跟不上,下次再一同授课,今儿就先散了。” 宫里和她同龄的只有永瑰,另有内阁首辅冯崇源的孙女冯沁妩和明德长公主的小孙女田柳儿入宫作伴读。 永瑰说是腹痛,其实是来红了。方才昭贵妃就在说这个事,又聊到永瑰的婚事,皇后正说皇上疼永瑰,招的驸马都是个才貌双全的青年才俊。 德妃笑着说,若不是这么顶尖的人才,皇上恐怕还看不上呢。又不知,等到永宁公主订亲时,皇上和皇后会怎样精挑细选。但凡差了一点点,都是配不上永宁的。 这话皇后听得脸上就有了笑意。 昭贵妃微微笑。德妃向来是最会说话做人的,皇后这样难把握的无常脾性,她还总能说得叫皇后满意,这份能耐就不简单。 昭贵妃所生的永瑰比永宁大两岁,还有不到一年就要行及笄礼。赵箴正是想让新科状元白宇堃尚永瑰公主。 永宁先前很不服气。她被许皇后惯得极为娇纵,反倒是永瑰恬静内敛,显得她像个暴躁的乡野丫头。 永宁觉得永瑰拿腔拿调,假惺惺,总有攀比之心。看到父皇要给永瑰招这么优秀的女婿,她就很愤怒,跑到赵箴面前撒娇卖乖,央着赵箴不许偏心,要给她招一个更好的驸马才行,被赵箴嘲笑她小小年纪就不知羞。 永宁才不理会旁人怎么说。她想尽办法,想去看看白宇堃长什么样,谁知道先遇上了骆文熙。 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见骆文熙生得俊美风流,风姿熠熠,心里小鹿乱撞,已是春心萌动。 后来她也借机远远瞧见过传说中的新科状元郎是个什么模样,但见他冷着个木头脸,和谁说话都跟块儿冰似的,也不知道甩脸色给谁看。 对比之下,还是骆文熙合她眼缘。再了解到,白宇堃出身一般,而骆文熙却是阁老之子。 她撇嘴不屑,心说白宇堃这穷酸人家的小子挺会装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阁老之子呢! 这样一来,她也不屑去和永瑰争了。 她还想坐在皇后旁边,偷偷问骆尹苒一些有关骆文熙的事,但是皇后不许她在这儿捣乱,勒令她出去。 永宁不服地鼓了鼓腮帮子,只能退出去。 “我这儿的茶好喝么?瞧你低头一个劲儿地喝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吱个声儿。”许皇后过了许久,像是才想起骆尹苒这个人。 这不是皇后不理她,所以她才只能一直喝茶吗?骆尹苒腹诽。再说,皇后不发话,她怎么可能吱声? 她忍着委屈,耐着性子回答:“皇后娘娘与两位娘娘凤仪万千,臣女仰慕不已。又听三位娘娘说话有趣,臣女一时听入了神,就……臣女资质愚笨,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勉强算是个会说话的,皇后也没再故意找茬。 “我宫里小厨房做的点心不错,你尝尝。” “是,臣女谢皇后娘娘赏赐。” 德妃便笑着对骆尹苒说:“听说你平日在家中博览群书,颇通诗词,不知你平时最喜欢读什么书呢?” 骆尹苒轻怔,而后乖乖回答:“娘娘折煞臣女了,不过是在家中无事,学着父亲与兄长们的模样,胡乱翻书,打发日子罢了。” “你这孩子,谦虚什么,你的才女之名可是全京城都知道的。”昭贵妃搭话。 骆尹苒下意识看了一眼皇后,知道皇后的侄女许净凡的才女之名是得了皇上认可的。 整个南常伯府都不成器,唯有这个侄女算得上出色,骆尹苒纵然素来自负才情,但在皇后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她怎么可能顺着往下说。自然是百般谦虚,看皇后面色放松了些,她才吁了一口气。 倒是德妃,见她紧张,还多和她说了几句话。 几乎透不过来气的骆尹苒并无别的察觉,只感到在这坤宁宫真是度日如年,感叹这些宫嫔们要如何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地方生活一辈子。如果换做是她,真是第一天就要憋死了。 好不容易熬到皇后点头,让她回去,骆尹苒磕头谢恩,稳着步子退出来。 跟随宫女一路走到申武门外,上了马车,她才猛地一惊—— 这进宫一趟,皇后好像什么也没对她说,态度说不上不好,但也肯定说不上好。那是……看上她了,还是没看上? 因为有骆宗哲从中斡旋,林、骆两家的婚事最终没有拖很久,结束得不算难看。就当是当初只是各自有心,试探了一番,不过是各自归还庚帖,各自罢手。 韩氏虽有微词,但她要打点骆文熙的程仪,一面又婉拒了几波上门的媒人,忙得不可开交。 骆文熙经此一事,暂时也无心成家,只说立业更重要。 骆宗哲道:“你是该出去历练一番,否则永远都是这番长不大的样子。外头天大地大,你出去开开眼界,体悟世情,才能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 骆宗覃在一边不说话,默许了骆宗哲之言。 另一边,温裕侯府则在忙碌着收拾东西,预备举家前往云光山以西的别院避暑。 第65章 避暑 八月,新科进士与举人中谋得一官半职者已陆续携委任状走马上任,庶常馆也开馆了。新一批的官员进入官场,踏上仕途。这一天,龙体大好的赵箴竟然时隔近十年,重新早朝,朝会百官。 而早已赋闲在家的林振悟却不必去早朝。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妥当,林家预备往别院去避暑。 林家别院,又名江澜别院,位于云光山以西,曲河上游,就在林家的田庄上。 此处依山傍水,垂柳成荫,河水清澈见底,山间微风习习,是最适合不过的避暑去处。 三伏的天,天气酷热难耐。嵘哥儿还小,受不住暑热,老温裕侯也年纪大了,需要好生保养。于是林振悟决定带着一家人往江澜别院去避暑。 别院是仿江南园林的设计,掇山、叠石、理水,水石相映,花木繁多,亭榭楼阁,良多趣味。因为身处山林间,别院较北京城中的温裕侯府凉爽不少,甚至夜间还需要多披一件衣裳呢。 杨氏抱着嵘哥儿在一处水池边站着,让下人用钓竿钓池子里的金鱼玩儿。嵘哥儿看得兴奋拍手,哇哇地叫。 他现在已经会说些简单词句了,指着下人钓上来的金鱼,叫着:“鱼,鱼!娘,爹爹,吃!” 杨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嵘哥儿的意思。他们全家昨天晚上就吃了一条清蒸鲈鱼,嵘哥儿应是想起这个来了。她啼笑皆非。 林振悟则陪着老温裕侯在一边下棋,听到嵘哥儿可爱的叫声,二人都微笑起来。 全家只有林岫安一个人游离在外。 别院后面的山林中,有个野荷谷。不同于温裕侯府的浅月湖里开着的浅粉色荷花,野荷谷里的荷花茎杆高大,荷叶肥硕,花瓣都是黄色的,很稀罕。 小时候,她和姐姐来过野荷谷一次,姐姐很喜欢这黄色的野荷花。只可惜,野荷花虽美,却异常娇弱,很难移植。 现在,林岫仪还未出月子。林岫安想,要不要再试一次,看能不能把野荷花移植成功。若真能成,就把荷花送去给姐姐,让她开心开心。 若不能成,那她就画一幅野荷图,画着玩儿也好。反正她一直很喜欢画这些花花草草。 野荷谷其实已不在林家别院的范围之内。但因为已经出门来避暑了,便是放松娱乐的时候,杨氏就没有拘着她,任她想去玩什么便玩什么,只要下人们好好跟着就是。 能成功与骆家退亲,不用再被整日拘在房里,不用去烦恼要不要主动向骆文熙提议纳妾等问题,更不用再去南直隶,林岫安心情好得不得了,总是不自觉就开始哼起些小调来。 虽然以后她还是要嫁人的,但现下她心情无比轻松,不想去烦恼未来之事。 拾夏和沁雨一人端着一个花盆,跟着林岫安,主仆三人兴致勃勃地往野荷谷走。林岫安特地去问过侯府的花匠有关如何移植野荷花的问题。 那花匠十分自信地说,移植野荷花不难,只要小心些,按照他说的方法去做,能把花带回来,他就有办法能养活。 野荷谷里,树木茂密幽深,走了许久,四周寂静不见人烟,而且不知是否是她记错了的缘故,她们走了许久,居然一朵野荷花都没瞧见。 林岫安挠头,茫然喃喃:“好像就是在这里的呀……” 拾夏很了解自家小姐,说:“小姐,您是不是又记错了呀?” 林岫安脸上挂不住,毕竟刚刚是她信誓旦旦走在前头带路的,说道:“我怎么会记错!小时候我和姐姐来过的嘛,就是从后门出来,先往北走,看到一棵很大很大的梧桐,再往东,没过一会儿就能到!” 那时候她是和林岫仪偷偷跑来的,没有带丫鬟婆子跟着,所以拾夏和沁雨也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 俩丫鬟也不说话,但表情明显不太信得过林岫安的话。 这深山老林的,树木生长相似者不可胜数,自家主子记错或认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自家主子真能在这山林间辨认出东西南北吗? 林岫安忍不住涨红了脸,嘴硬道:“你们跟着我就行,这山谷也没多大,再往前走,肯定能看见!” 沁雨眼见这真是越走越偏了,离别院也越来越远,便说:“小姐,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没准儿那野荷花已经被人先抢走了也未可知呀。您瞧,都已经下午了,不如咱们还是回去吧?” 林岫安心里也有点儿发虚,毕竟是在深山老林,也不知会不会有野兽出没,再不然碰到个吊睛白额大虫…… 不过是想赏个花,别把命丢了,不然也忒倒霉了些。 她后悔不该如此自信的,先派人来探个路多好?林岫安一拍脑门儿,被自己蠢死了。 她也不硬撑装相,顺着沁雨的提议说:“唔,那便先回去好了,咱们也不急于一时。” 说着就原路返回。 结果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出现岔路口,林岫安眨眨眼,分不清哪边是哪边,问她们俩:“咱们是从哪条路过来的?” 拾夏歪头,努力辨认了半晌,犹豫地指向左边。 林岫安再次后悔,刚刚怎么不在这儿做个标记?她狐疑地问:“你能确定吗?” 拾夏老实巴交地摇头。 林岫安泄气。 “那先往左边走试试。”她还是拍板下了决定,率先抬脚迈步,却在这时,沁雨大叫一声:“小姐,小心!” 林岫安被她吓得浑身都抖了抖,茫然回头,问怎么了。 沁雨指向她脚边,抖着声音说:“有、有蛇!”拾夏也看见了,小脸也唰地白了,吓得往沁雨身后躲。 林岫安浑身鸡皮疙瘩爆起,她怔愣低头一看,见自己脚边正有一条比她手腕稍粗、通体青碧的红眼长蛇,吐着蛇信子,发出“呲呲”的警告声。 林岫安长这么大,只在药酒缸子里见过泡酒用的死蛇。彼时尚且吓得不敢多看一眼,更何况是平生第一次看见活的蛇。 她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吓得魂飞魄散,闭紧眼睛,抱头高声尖叫起来。 结果她这一尖叫,那原本就被她脚步吓到的青蛇似乎被吓得更厉害了,前身收缩,准备发起进攻。 正在蛇口大张、差点儿咬上林岫安小腿的千钧一发之时,空中传来细微“嗖”的一声,蛇颈被瞬间斩断,青蛇身首异处。 林岫安还在僵着身子尖叫救命,忽然感到右肩被人拍了拍。 她被拍得剧烈一抖,还抽了一个嗝,还以为蛇身子已经盘到她身上了,啊地叫得更厉害。 右肩再次被拍了拍,听到一个熟悉的醇厚声音,带着笑意说:“好了,已经安全了。” 她蓦然止住叫声,一抬头,宋谨翊那张带笑的俊脸映入眼帘。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世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嗝!” 话未说完,竟打了一个嗝,她下意识捂住嘴,谁知她又接连不受控制地连打了好几个嗝。 “嗝!……嗝!” 她一双杏眼瞪得更大,在宋谨翊的挑眉注视下,表情逐渐窘迫。 糟糕,她好像因为受惊吓过度,开始打起嗝来了! 第66章 可爱 场面变得十分滑稽,他锦袍黑靴,长身玉立,温柔带笑地看着她,她却止不住地一直打嗝,一声接一声。 这么一抽一抽的,毫无大家闺秀的温淑端方可言,尴尬尚且不论,她胸膈也抽得难受,俏脸憋得通红,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 “嗝……我,我不是故意的,嗝!就是这、这,嗝!太吓人了!世兄,你,嗝,多包涵……”话没说完,她难过得快要哭了。 宋谨翊看她实在可爱,忍俊不禁,嘴上安慰:“慢慢来,不急。” 这怎么慢慢来!林岫安欲哭无泪,只纳闷怎么每次和他见面都要出糗,丢死人了! “小姐,小姐,您使劲儿憋气,使劲憋下去,一会儿就好了!”拾夏忙上前来小声与主子提议。 是吗? 林岫安病急乱投医,按她说的努力闭气。可她红着脸憋了一会儿,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打嗝,而且这个样子显得她更可笑了,宋谨翊身后的鲁吉嘴角都在可疑地抽搐。 “唔……嗝!”她白玉般的耳朵和脖子都红透了,低着眼不敢去看宋谨翊。 宋谨翊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这小姑娘每次都是这么状况百出。但也知道不能再笑了,不然小姑娘失了面子,恼羞成怒了不好哄。 他突然眼神一厉,望着她身后某处,掌住她的一边肩膀,急声喝道:“别动!” 林岫安立马浑身僵硬,梗着脖子看他,不敢回头,颤抖地说:“怎、又怎么了?” “还有一条蛇!你千万别回头!” 林岫安腿都软了,“真、真的吗?” 她双眼里都氤起泪雾,心说这地方怎么这么多蛇啊?叫什么野荷谷,不如叫野蛇谷算了! 宋谨翊却在这时神色一松,俊目复染起笑意,带着几分戏谑,说:“假的。” 哎?林岫安一呆。 宋谨翊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道:“骗你玩儿的。” 林岫安听了,秀眉一蹙,捂着胸口不无责怪地嘟哝道:“世兄怎么能这样!人家都快被吓死了,你还开玩笑吓唬人家!” 宋谨翊但笑不语。 拾夏适时在旁边插了一嘴,“可是小姐,您现在没有打嗝了耶……” 听拾夏这么说,林岫安才察觉,摸摸自己的胸脯和喉咙——咦?真的呢! 她再次看向宋谨翊,见他似笑非笑。她不由双颊飞红,方慢了半拍,意识过来他是出于好意。 林岫安咬唇,微福身,嗫嚅道:“是我误会世兄了,对不起……” 宋谨翊当然不会跟她计较,坦然微笑着说:“无妨。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林岫安便据实相告,说想去找野荷花,可是找不到。 “可是,世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呢?这样巧,你也是来这里避暑的吗?” 宋谨翊道:“皇上允了我半个月的假,用以养伤。正好,祖母几乎每年都会来别院这边避暑休养,我就一道过来了。” 听他说,林岫安才知道,宋家的别院竟然离这里并不远。 云光山以西这一片幽静凉爽,有好几个世家都在这里修了避暑别院。从此处一路再往北,便可到达皇家御用的避暑行宫。 林岫安知道他选中了庶吉士,很了不起。她笑眯眯地说:“那皇上真是体贴臣下。世兄这下便无后顾之忧,可以安心休养了。” 宋谨翊笑着说是。 身后的鲁吉听着却无声撇嘴。明明是宋老夫人要来避暑别院,起先让自家主子一道来这清净处安生养伤,自家主子还不乐意。结果后来收到线报,说林家也要来,他立刻便改变了主意。 自然,这番反复变化不必让林二小姐知道。 宋谨翊说,她找错了地方,此处其实不是野荷谷。野荷谷在西北方向,她们正好一直东北走,当然怎么也找不到。 林岫安讪笑着挠头,尴尬不已地说,她只是凭记忆在胡乱找罢了。 宋谨翊道:“今日天色渐晚,再想去野荷谷也太晚了。不若明日我再带你去,你想做什么都好。” 那当然好!林岫安雀跃起来,连连点头。 在她看来,宋谨翊比自己当然靠谱多了,有他在,去哪里她都觉得不用怕了。 宋谨翊看她开心,笑意也加深,说:“走吧,先送你回去。” “嗯!” 等回到江澜别院,天色已经擦黑。 林岫安默默汗颜,这一路走回来,她才知道自己偏得有多离谱,不仅根本没有“原路返回”,而且还越走越远,差点儿就要去延庆了! 与宋谨翊分别后,林岫安这一天累得没精打采,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迎面正碰上母亲杨氏。 杨氏嗔怪地看着她:“这一天又往哪儿野去了?现在不牢牢看住你,你这疯丫头就连人影都看不见!” 林岫安打了个哈欠,抱住馨香的母亲撒娇,“母亲答应了我能出去玩儿的,说话不算话……” 杨氏点了点她的鼻头,嗔道:“蹬鼻子上脸!你瞧瞧这整个北京城有哪家的闺女跟你似的?” 林岫安皱着鼻头,不依地摇脑袋,耍赖地往母亲怀里埋。 杨氏“哎哟”一声,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羞不羞?一会儿你弟弟瞧见了都笑话你!” 而后嘱咐她说:“娘可跟你说好了,明日可不许出去乱逛。” 嗯?林岫安问为什么。 杨氏道:“宋老夫人就在宋家的别院避暑,宋家三夫人听说我们家也来了,今儿送来请帖,邀请我们过去吃茶做客。” 林岫安“哦”一声,心道,那明天就去不了野荷谷咯。反正也要去宋家,应该不需要去和世兄说一声了吧? 第67章 做客 宋老夫人这天卯时三刻就起身了。兰芝伺候她梳洗,简单用了早膳,宋老夫人就开始过问。 “都准备好了不曾?温裕侯夫人是金陵人,口味偏清淡,菜可不能做咸了。还有,安姐儿喜欢吃甜食,那些小糕点也要多备些,还有给嵘哥儿的……” 一大串的嘱咐,廖氏就笑着说:“您老人家就放心吧,该备的早都备齐全了,绝不会招待不周的,您还信不过我么?” 宋老夫人也笑起来,“哪里会信不过你,你这孩子……” 廖氏指挥下人撤走饭桌,一面道:“您也别担心了,杨姐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最温柔和气不过,从不是那刁钻挑剔之人。前儿她带着安姐儿来拜年,您还忘了不成?” 宋老夫人笑得无奈。怎么会忘呢?杨氏的脾性她很清楚,很妥帖良善,年年寿辰,杨氏都是紧着她的爱好送寿礼,不是敷衍着随便送些玩意儿。可见是个凡事心里有数的。 可要不是别有所图,她也不至于这样紧张。 因为宋谨翊有意,温裕侯府在朝廷中素来威望高,这确然是门极不错的婚事。 唯一不好的是,温裕侯府眼光太挑,连阁老的儿子都看不上。 外头甚至已经有流言猜测,温裕侯是打算让女儿嫁给皇子,做个皇子妃。 更有甚者,有人竟猜测未来太子妃不是南常伯长女,而是温裕侯次女! 宋老夫人却知道,实际上是温裕侯嫌弃骆家手脚不干净,牵扯太烦人,又迟迟处理不干净,惹得流言满天飞。 别的不说,论干净、论样貌、论能力,宋老夫人对自家孙子都自信得很。至于其他,自然就需要她这个祖母出马了。 接近正午,杨氏带着嵘哥儿和林岫安,到了宋家。 廖氏热情迎接,把客人迎进花厅。 宋老夫人一直在花厅坐着。 杨氏与林岫安见过礼之后,宋老夫人笑说:“我老婆子在这儿闲来无事,待得无聊,要你们来陪我解解闷儿,还担心你们不乐意呢!” 杨氏道:“您这是哪里的话,我还担心搅扰您的清静呢!” 宋老夫人摆摆手,说:“这园子大,人少了就怪冷清的。你们来了,这园里才多些人气儿。” 只有廖氏母子跟着宋老夫人来了别院,宋家其他人都没来。陈韵萱已被送回陈家,所以也没跟来。 宋老夫人厌倦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嘈杂闹腾,就想图个清静。听说林家在隔壁,便起了心思试探林家的口风。 嵘哥儿趴在母亲怀里,偷偷四顾张望。宋老夫人见他虎头虎脑,露出一截小胳膊,藕节似的白白嫩嫩,心生喜爱之情,不住地逗他说话。 杨氏也哄着他叫人,好半天嵘哥儿才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宋奶奶”。让他喊廖氏作“宋三伯母”,他却喊的是“姨姨”,把廖氏稀罕得,抱他在怀里,忍不住亲了几口,连连称赞:“嵘哥儿真乖!” 嵘哥儿害羞得用小手捂住脸,宋老夫人“哎哟”一声,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 宋老夫人又瞧着林岫安,笑着说:“好孩子,想吃什么就尽管尝,也不是多精细的吃食,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这是把她当贪嘴吃的小孩儿了。 林岫安笑得很腼腆,福身道谢:“多谢老夫人。” 宋老夫人瞧她白玉般精致的人儿,梳着飞仙髻,着姜黄色织金纱短衫,乌色莲瓣纹宽襕裙,亭亭玉立,宛如清荷初绽,真是越看越满意。 “老夫人,三少爷与七少爷来了。” 宋老夫人“嗯”了一声,道:“让他们进来见客。” “是。” 宋谨翊与宋谨端走进来。 兄弟俩面容有几分相似,俱是容貌出色,气质出尘。宋谨端还未长开,但宋谨翊却是清俊优雅,令人眼前一亮。 杨氏暗暗点头,不愧是宋老夫人亲自教养的,与那寻常人家就是不同。 她想到自家侄子杨律也不过与宋谨翊相仿的年纪,至今还是个懵懂任性的孩子,而宋谨翊已经金榜题名,入选庶吉士了!更甚者,前番还拼尽全力救了自家小女儿一命,文武双全,有情有义,是个不错的孩子。 杨氏一直看宋谨翊不错,先前就动过议亲的心思。只不过宋家水太深,后来虽然感激宋谨翊救了林岫安,但也从那件事亦可看出,宋谨翊背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令人望而却步。 杨氏不无遗憾地暗暗叹息。 林岫安和以往一样,上前与宋谨翊见礼,“世兄好。” 宋谨翊的声音还是那样醇厚悦耳,“世妹。” 她忽而抬眼,触到他的视线,双眼弯似月牙,冲他甜甜一笑。 宋谨翊未料到她会如此,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面上却如常地回应她一笑。 聊了一会儿家常,就该用午膳了。 宋家的别院里有一片静湖,湖心有座凉亭,自湖边上了石桥,就能通往湖心小亭。在此处用膳,不仅风景好,视野好,而且湖面凉风吹拂,沁人心脾,惬意无比。 静湖中种着一片荷花,有白荷,有粉荷,还有成对的鸳鸯凫水嬉戏。 “鸟鸟!有鸟鸟!”嵘哥儿看到湖里的鸳鸯,指着冲林岫安连喊。一边还使劲挣着小身子想去摸。 杨氏差点儿抱不住他,无奈地解释说:“这孩子,见到什么都想抓。” 温裕侯府的后院,有喂了几只鸡鸭,嵘哥儿平时最喜欢去那边直接上手抓鸡,抓鸭。手劲儿还不小。 宋老夫人笑着说:“这儿水不深,不如让乳娘带他下去玩儿会子,你也得清闲说话。” 又抬声让宋谨翊过来,说护好嵘哥儿,带弟弟妹妹们好好玩一玩。 宋谨翊答应了。 夏日湖水清凉,嵘哥儿摸到水,冲林岫安咯咯咯地笑,口中喊:“姐姐,姐姐,来!” 林岫安听出他是想让自己陪他玩儿水。林岫安在家里常陪他玩水,还会脱了鞋袜,用脚挑水淋到嵘哥儿头上,逗得他高兴地哇哇乱叫。 可这是在别人家,还有宋谨翊在旁边看着,林岫安哪里能陪他这么玩,只拦着他往水里奔的小身子,说:“嵘哥儿小心些,别掉进水里了。” “鱼!有鱼鱼!”嵘哥儿才听不进她说了什么,白嫩的小手往水里指,然后就要往湖里扑。 乳娘力气大也差点儿被他挣脱了,林岫安倾身拦住他,结果一下儿收不住力,竟直往湖中倒去。 “当心!” 掉落的瞬间,她感到腰肢被及时扶住,轻轻一带,而后她又站稳了脚跟,幸免于落水之难。 “我来看着他吧。” 林岫安惊魂未定。许是隔得有些近,被他的声音惹得耳朵有些泛痒。鼻端能闻到他身上仿似青松般清冽干净的味道,她竟无端地脸红。 她感到方才腰间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好似都在发烫,抿唇低低地“嗯”一声。 第68章 动摇 宋谨翊虽依旧有伤在身,但习武之人力气岂是妇孺可比的,有他看护,嵘哥儿稳稳当当待在岸边,再怎么兴奋也不会有落水之虞。 岸边停靠有扁舟一叶,宋谨端灵巧跳上去,小舟摇晃两下,他竟凭着内力将身形稳稳站住,想做水上行走的动作。 “三哥,你看!” 他个武痴,是想让宋谨翊看他是不是内力有精进。 宋谨翊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就没再看了。倒是嵘哥儿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瞧得目不转睛,嗯嗯啊啊地指着宋谨端说:“哥哥!娘,哥哥!” 杨氏一见即知,嵘哥儿是也想像宋谨端那样上船去玩儿,不由头疼。 廖氏见状,呵斥宋谨端:“泼猴儿似的,做什么去招惹弟弟?” 宋谨端哪里是想招惹嵘哥儿……但他委屈了也不敢辩解。 但是这一“招惹”,不得了,嵘哥儿便一直追着他喊哥哥,想要和他玩,把宋谨端缠出一身汗。 除了练武和读书,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包括小孩儿。 宋老夫人便接了嵘哥儿过来,说:“罢了,你端哥哥是个武痴,咱们别理他!来,宋奶奶陪你玩儿好不好?” 宋老夫人抱着嵘哥儿去游园,杨氏和廖氏则落后一小段距离,慢步走着,聊天说话儿。 “有他爹这个大将军在,咱们嵘哥儿又这么伶俐聪明,肯定学什么都快。你就等着享福吧!”廖氏笑眯眯地说。 杨氏道:“一味只知习武,那便只能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我也不盼着他将来建功立业的,只要能和卓彦学着些,乖巧孝顺,知书识礼,便是好的了。” 廖氏道:“我们家端哥儿就是最喜欢跟着他三哥学的。别人说什么他都不放在心上,但凡是他三哥说的,他字字句句都入心,奉为圭臬!” 杨氏就笑,“这你还有什么好操心的?有卓彦这么个好榜样在,端哥儿想学坏都难!” 廖氏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带到宋谨翊身上,说:“是了,端哥儿能跟着卓彦学,我不知省心了多少!” 又说起宋谨翊小时候,“……最听他祖母的话,每天卯时便起身了,背书、扎马步、练字,一日不曾懈怠,最勤勉孝顺不过!否则再是如何教导有方,也难成大器。” 杨氏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意。 纵然都说宋老夫人教导有方,八个儿子大多数都有功名在身,甚至教出过当朝状元,如今大儿子无论声名如何,到底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谁敢小觑? 嵘哥儿身为温裕侯世子,将来必定是要继承爵位的。但杨氏绝不希望他当个纨绔子弟。 当然,有林振悟在,嵘哥儿也差不了。 廖氏小心觑她的脸色,心里把握着分寸,既不想夸得太过、太刻意,但又不能不为下头的话做铺垫。 “世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但我们卓彦始终严于律己,不肯松懈。” 杨氏听着这话,心中一动,果然听到廖氏继续说:“如今入选了庶吉士,前程算是有了着落。我们老夫人便想着也是时候给他说一门婚事了……” 杨氏听到这里,方豁然开朗。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她能感受到从进门开始宋家的殷勤热络,吃食也一应备的是合她们口味的,比之年初拜年时明显有不同。 宋、林两家是世交,林振悟虽然不喜欢宋兴涛,但一直极敬重宋老夫人。廖氏丧夫之后,一心侍奉婆母,教导儿子,办事又是个妥帖爽利的人,与杨氏脾性相投,杨氏即使知道廖氏话里的意思,这拒绝之语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说起来,卓彦和岫安还是同门师兄妹,也是有缘呢。” 闻言,杨氏想起她曾经看林岫安练字,起先练的是科举应试用的馆阁体,不知何时换成了秀气的小楷。她问起,林岫安还说,这是宋世兄看她练得吃力,特意向她推荐的字体,骆先生也应允了。 后来林岫安有一次出去贪玩,不慎走失,也是宋谨翊送她回来的。 那时她就看宋谨翊人品气质都极是不错,动了心思,没想到被丈夫反驳了。 若是不考虑那些家族、官场复杂的事情,单看品貌,以及对林岫安的用心程度,宋谨翊确实是上佳。 起码比那骆文熙强多了! 杨氏抬起头,看到不知何时并肩走到一块儿去的林岫安和宋谨翊。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林岫安抬头看着宋谨翊,笑容灿烂甜美。而比她高出许多的宋谨翊则低着头,眼里有碎星般的温柔光芒。 再思及林岫安听说要嫁给骆文熙时,虽然不哭不闹,也不反对,但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前后对比鲜明,判若两人。 自家小女儿是个多么惧生的性子,为娘的最清楚了。可是林岫安显然已经和宋谨翊很熟悉了!杨氏暗暗惊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廖氏也看见了这一幕,再看看杨氏的脸色,嘴角默默弯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 此时的林岫安则正在问宋谨翊,明天有没有空,能不能一起去野荷谷。 宋谨翊当然有空,不过他说:“夏日里山野蚊虫多,叮咬人十分厉害。你若想要,我命人摘了来给你便是,也省得你腿脚受累了。” 蚊虫叮咬!林岫安赞同不已,觉得他说出了关键一点。 她细皮的,经验又少。昨天去一趟回来,被蛇吓破了胆不说,还给她咬了一身的包,瘙痒难耐。 明明她穿的衣裳把全身都罩住了呀!这虫子难道还会钻进衣裳里咬人不成? 想到虫子钻进衣服里的画面,她就鸡皮疙瘩。更觉得宋谨翊的提议很对,她不必亲自去的呀! 可是……林岫安苦恼道:“可我是想拿去送人的,若把花摘下来,花败得快。我想移植回家里去呢!” 宋谨翊微笑:“这有何难?我让花匠移植好了,送到你府上去,岂不更便利?” “真的吗?” 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烦恼一下子就解决了。林岫安双眼亮晶晶的,笑意盈盈地拱了拱手,“那我这厢先谢谢世兄啦!” 宋谨翊也笑着拱手回应:“世妹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第69章 开口 盛夏之夜,山林中宁静祥和,蝉鸣微微。 江澜别院正房的灯还亮着,杨氏正在和林振悟讲今日在宋家的经历。 “……侯爷固然有您的顾虑,但妾身觉着,卓彦这孩子,无论是相貌,家世,还是人品,都堪称良配。 “侯爷觉得宋家家大业大,人事复杂,怕嫚嫚嫁过去受苦受累,应付不来。但咱们嫚嫚又不是个傻的,好好教教她,练一练,何至于应付不来?” 林振悟听着,没有立刻说话。 杨氏还在继续说:“再者说,宋老夫人和三夫人都很喜欢嫚嫚,又有我们这娘家做靠山,谁敢欺负了她去?” 杨氏身在内宅,到底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林振悟并未直接反驳她。 他一直不愿考虑宋谨翊,自然不止是因为宋家人事复不复杂这种小问题。 宋兴涛之前贴东宫贴得紧,深得太子信任。 但太子尚且年幼,能不能继承大统还不好说。 冯崇源那老狐狸都知道明面上保持中立,以后局势变换,他这颗墙头草至少自保没问题。宋兴涛呢,可就不好说了。 林振悟早有耳闻,其实河南官盐那档子事,宋家似乎也有份掺和在里头。但具体情况如何,皇上不让再查,更不曾公布调查结果,所以他也并不能知道得十分清楚。 这种情况下,林振悟不可能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推到宋家这个未知“坑”里去。 可是,那天晚上锦衣卫的出现,让林振悟忽然意识到,宋家的情况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若是那天没有锦衣卫出手,江煜不仅不可能这样快就找到林岫安,而且更不可能这样顺利地掩人耳目地把林岫安带回温裕侯府。甚至事后,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兵部等全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知道宋谨翊受伤之人也寥寥无几。 京城城门守备森严。城南文正门因是作税收之用,是京城唯一一个十二时辰开放的城门。但即便如此,胆敢擅闯文正门,在禁止通行时间出城去,这是无论如何瞒不过去的。 除非…… “侯爷,您说呢?”杨氏迟迟听不到丈夫的回答,询问道。 林振悟收回思绪,轻叹道:“不必操之过急。你的考虑,并非都无道理。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安置吧。” 杨氏便也不再说些什么。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刚刚用过早膳,管事来禀报:“侯爷,宋三公子求见。” 一旁的杨氏率先抬起头,双目亮亮地看向林振悟,“侯爷……” 林振悟轻蹙眉,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对管事说:“让他在听雨轩等着我。” 管事应声而去。 一大早就来求见,显然是有要事要说。昨天廖氏才表达过那样的意思,今天宋谨翊竟然就上门正式拜访,随便一猜,就能知道他要说什么。 林振悟穿着家常的暖杏色道袍,缓缓行至听雨轩外。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六识过人,宋谨翊立刻站起来,对他郑重作揖:“世伯安好。” 他低低唔一声,不动声色地打量宋谨翊。只见眼前的少年穿着牙色飞鱼暗纹织金纱直裰,宽肩窄腰,高大挺拔。 林振悟的身形也算高的,但宋谨翊比他还高大半个头,但姿态谦逊从容,不卑不亢。 面对如此品貌无可挑剔的翩翩少年郎,他想摆脸色也摆不起来。 “坐吧。看茶。”他淡淡道。 “多谢世伯。” “这么早就过来,用过早膳没有?” 宋谨翊道:“已经用过了。” 林振悟端起茶盏,缓缓吹开茶叶,喝了一口,问道,“见你行动还算利索,伤势都恢复了?” 宋谨翊言语恭谨:“多谢世伯关心,我皮肉还算结实,伤已大好了,行立坐卧,都已无碍。” “嗯,那就好。”林振悟不紧不慢地说,又问他祖母身体如何,父母为何没有一同来别院之类的问题,东拉西扯,就是不往宋谨翊最想说的那个问题上绕。 宋谨翊微笑,也不急,林振悟问什么,他就恭恭敬敬答什么,好像真是来跟他唠家常的。林振悟若不问,他就也不说话,陪坐着喝茶。 听雨轩内不知何时,陷入沉默之中,只余茶盏杯盘碰撞的清越之声。 好半天,林振悟无声抬眼看了看宋谨翊,心下陡然失笑。 又叹息:啧,这小子,竟比他还沉得住气! 面上却依旧严肃,“行了,我也不绕弯子了。说吧,你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终于等到这句话,一直耐心绷得毫无破绽的宋谨翊偷偷松了一口气。 虽然林振悟身为一代儒将,饱读诗书,心思较寻常武将细腻复杂得多,但到底还保有习武之人的豪爽,没有绕太久的弯子,考验他太久。 宋谨翊上前,一丝不苟地郑重作揖,无比认真地说:“小侄今日来拜访,是想斗胆向世伯求娶岫安世妹。” 此话一出,林振悟早有所料,眉毛都没跳一下,低头继续喝茶。 其实细究起来,林振悟早有此预感。就在那日,宋谨翊与林岫安同乘一辆马车,将林岫安送回来侯府时,林振悟就隐约察觉了他的心思。 林振悟不说话,静默须臾,他道:“罢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也不与你磕磕巴巴地搞那些弯弯绕。” 他正视宋谨翊,说道:“我只问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有锦衣卫保护你的安危?你是否是在执行某项任务?” 宋谨翊微垂眼睑,“我并无任何任务在身。锦衣卫的行动是听从了上司安排,并非为了保护我的安危。” 这回答…… 林振悟微眯起眼,不放过他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入了锦衣卫?” 闻言,宋谨翊明显一怔,继而抬头看着林振悟,神情坦坦荡荡地回答:“没有。” 听到这个问答,林振悟神色稍缓,但依然没有放过他,“那么,你究竟是与何人结仇,又是什么人欲取你性命?” 第70章 终于 林振悟问得直截了当,直击要害。 宋谨翊心里一紧,知道他是糊弄不了林振悟的。微低头,说出三个字:“定国公。” 林振悟不算意外。“定国公追杀你,为何锦衣卫要保你?” “皇上一直命我暗中收集定国公、南常伯、冯崇源……以及我父亲,贪赃枉法、侵吞国产的罪证。” 林振悟一时静默,看着他,“你打算大义灭亲?” 宋谨翊抬起头,眼神是无与伦比的坚定,“我自幼学习四书五经,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先论君臣,后论父子。祖母亦教导我,若能学有所成,必要倾尽全力,忠君报国,不可藏私。我牢记于心,一刻不敢忘怀。尤其当我亲眼目睹定国公等人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危害百姓,为天下计,为民生计,就算忠孝难两全,我更义不容辞!” 一番慷慨陈词下来,林振悟眼中已有赞赏之意,但还是不肯松口。 “哼,你纵有凌云之志,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场恶仗!你自己尚且朝不保夕,难道还要我把女儿赔进去给你?” 宋谨翊并不慌张,而是道:“世伯有所不知,自第一眼看见岫安世妹起,我便对她情根深种。若能娶岫安为妻,我必如珠似宝待她,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爱她胜过爱自己的命!” 这一番笃定之言,令林振悟始料未及。未曾想过,宋谨翊竟然会说出这番话,心中微动容。 “更何况,恕小侄直言,”他又话锋一转,“昔日世伯在漠北征战,为国杀敌,保卫疆土,从不畏惧退缩,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杨家也从未觉得是把伯母‘赔’给了您……” 林振悟“嘶”一声,气得倏地跳起来,“你小子敢反将我一军?!” 宋谨翊立刻歉然欠身,口中道;“世伯息怒。世伯也知道,今上并非庸主,早有清肃朝廷之心。我为主尽忠,效力朝廷,何惧他们卑鄙阴谋手段?不过是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罢了!更何况……” 他说到这里,忽地微昂首,傲气毕露,“他们奈何不了我。” 宋谨翊一贯清冷孤高,但说话做事从来谦逊温润,从未如此露出锋芒,令人倏然一震,意识到千万不可小觑了他。 这一刻,林振悟看着仿佛利剑出鞘、锋芒微露的少年,一时无言。 林岫安一大早起来就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放着一口大水缸,突兀立在院中,小小吓了她一跳。 “呀,这是……世兄送来的吗?”她走近一看,缸中水面躺着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黄白色荷花。 凉爽晨风中,荷花娇妍清丽,纯洁无瑕,仿佛圣洁不可侵犯,让人见之忘俗。 “要用这么大的水缸才装得下呀……”林岫安绕着大水缸看了一圈,想到自己竟然傻乎乎地让拾夏和沁雨一人端了一个小花盆就打算去把野荷花带回家,真是蠢得可以…… 幸好有世兄帮忙,不然就要尴尬了。 不仅有这一缸黄莲花,宋谨翊还送来一只编得十分别致的花篮,和一个显眼缤纷的花冠。 林岫安捧起那花篮,赞叹:“这花篮编得真好!”都是些这山野中常见的花种,有些她都看不出是什么花。凑近了轻嗅,花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 沁雨又把那花冠给她戴到头上去,林岫安对镜自视,笑得眉眼弯弯,问沁雨:“我戴着好不好看?” 镜中的女子,杏眼梅腮,云鬓斜簪,清妍笑颜宛若绣面芙蓉,再衬上那精致花冠,好似花仙子一般。 沁雨微笑说:“小姐花容月貌,鲜有能及者。怎么可能不好看!” 林岫安便笑意更深,高兴地拍拍手,说:“走,我们去向世兄道谢去!” 沁雨忙拦住她说:“三公子正在听雨轩和侯爷说话呢。小姐,您且稍候,等三公子和侯爷说完话,您就能见到他了。” 林岫安微诧,“世兄这么早就来了?” “是。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侯爷说呢。” 林岫安点点头,说:“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先吃早饭。快快快!端上来,我的肚子都咕咕叫好一会儿了!” 沁雨笑着应是。 不知宋谨翊到底是有什么事要和父亲说,林岫安用完早膳,打发沁雨去听雨轩外瞧了瞧,说还是没有动静。林岫安百无聊赖之下便歪在美人榻上看话本。 这本《美人夭夭》是她来江澜别院之前去书店买的最新话本,讲的是一个人妖殊途,相爱却不能相守的凄美爱情故事。据说写得极好,是最近书店里销量最顶尖的一本。 林岫安一看之下,果然精彩!读得如痴如醉,潸然泪下,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还在等人这回事。 等到沁雨来唤她的时候,林岫安都舍不得把眼睛从话本里移开,敷衍地摆手,“让世兄该回去便回去吧,我也无甚要说的了。” 沁雨见她这沉迷话本无法自拔的样子,很无奈。 这时,拾夏从外面进来,说:“小姐,宋三公子在外头,说是有话要对您说呢!” 嗯? 从未遇到过宋世兄主动有话对她说的情况,林岫安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话本,整了整衣衫和发冠,就出去了。 宋谨翊就站在她所住的柳月小筑外一棵繁茂的紫薇花树下,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见她的瞬间,清冷俊颜绽开一抹微笑,星眸定定望着她,令她不由自主心头猛跳,原本被打断看话本的不悦心情瞬间被抚平,甚至又愉悦起来。 她上前去,福了福身,温软道:“世兄早。” 宋谨翊应:“早。” 见她穿着水红色妆花褙子和靛蓝色综裙,头上还戴着他早上才送给她的花冠,笑容愈深。 林岫安见他在看自己的发顶,方反应过来,香腮泛红,不自然地摸了摸头顶的花冠,道:“多谢世兄送我的礼物。我只说想要野荷花,没想到,世兄还送了我这么多别的东西……” 宋谨翊的声音柔和,且蛊惑人心,“你喜欢吗?” 这声音听在耳中,无端地叫人面红耳赤。她咬唇,不敢看他,点点头,“喜欢的。” “都喜欢吗?”他追问,顿了顿,声线因紧张而发紧,“如果这喜欢的范围,也包括我呢?” 什么? 林岫安闻言陡然抬头,看到他竟然平生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几分紧张与局促,不自然地咳了咳。 她呆了呆,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后,红晕迟了半拍爬满了俏脸、耳朵、脖颈,整个人瞬间成了煮熟的虾子。 “世兄,世兄……你,说什么呢……”她嗫嚅,感觉脸上都发烫,脚下局促得没办法老实,羞得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她没有被吓得落荒而逃,也没有不理他,宋谨翊悄悄呼出一口浊气。再思及方才在听雨轩,温裕侯对他所说的话—— “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卓彦,君子一诺,五岳皆轻。” 他心下的坚定又更添了几分。 她害羞的样子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更让人心潮澎湃…… 他是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是此刻,他只能拼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要太激动,免得吓着她。毕竟事情现在才终于算正式迈出了第一步。 这里仍是林家,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不能…… 天知道宋谨翊用了多大的毅力方克制住自己想牵起那双柔荑的冲动! “岫安既喜欢世兄送的礼物,那以后都让世兄来照顾你,可好?” 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才会心跳如雷,脸烫得都快熟了,抬头对上他头一次不掩情愫的眼神,她烫到一般迅速撇开眼,磕磕巴巴:“什么,什么照顾呀?世兄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人家只是来,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的……” 她无意识地扯出袖兜里的丝帕,手上绞来绞去,绞成一个死紧的麻花。 宋谨翊抿唇,对她笑了笑,说:“你有所不知,我今天是来向世伯提亲的……所谓照顾,自然是想娶你为妻,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这话一出,她羞得捂住耳朵,还想捂脸,简直手忙脚乱,尖声道:“你你你……你来提亲,与我何干,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虽然被提过亲,还差点儿真的嫁了人,可是……可是也不能这样直白地问她这些话呀! 这要叫她如何作答!林岫安又羞又急,可莫名其妙地,又止不住想笑——是为什么呀?她觉得自己好奇怪…… 宋谨翊被她这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试图解释:“不是,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 话未说完,只听面前的小姑娘奶猫似的呜咽了一声,终是再忍不住羞意,什么也顾不得,面色通红地一溜烟跑了。 他怔怔望着她“逃走”的方向,半晌,方收回视线,轻笑出声。眼中有喜悦,有悸动,有期待…… 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终于…… 第71章 花落 宋谨翊回到宋家,见过宋老夫人和廖氏。宋老夫人喜形于色,连连点头,不住地说:“好!好!”而后开始和廖氏张罗着,回去就找媒人上侯府提亲。 宋谨翊面色淡淡,但是笑容还是藏不住。 宋谨端听说后,也替兄长高兴,来到宋谨翊的房间道喜。只要他三哥最终没有娶那个陈韵萱,他就高兴了。更何况,温裕侯威名在外,他一直极为仰慕。 这些天趁着时候好,他去找林振悟和老温裕侯都讨教过几招,得他们一些指点,获益匪浅。 宋谨翊能与温裕侯的女儿成亲,那再好不过! 但同时他也感到忧虑。 “大伯父似乎一直对三哥你的婚事另有想法,若他执意不同意,怎么办?” 宋谨翊拍拍他的肩,说:“我会说服他的。” 宋谨端知道大伯父宋兴涛不是个和善好说话的,三哥要如何说服他呢? 他想不明白,但既然他三哥这样说了,他就相信事情会顺利解决。 宋谨端走后,鲁吉和藏锋来禀。 藏锋一身藏青色劲装,身材魁梧高大,五官粗犷,是宋谨翊最得力的手下。 “……骆文熙本来只愿带小厮随行伺候,但骆夫人还是强行塞了两个丫鬟跟着他。这两个都是她从自己身边另外挑的。骆文熙房中剩下的丫鬟散得七七八八,但全都把活契改成了死契……” 宋谨翊坐在太师椅上,鲁吉伺候他换药。不过今日他心情极好,看了眼结痂逐渐掉落的伤处,挥手让他退下,示意不必再上药,连纱布都扯了。 听到藏锋的话,他抬了抬眉峰。 仆人进府为奴,一般都签的是活契,意味着家里有钱了可以来赎,还回自由身。丫鬟们到了年纪,就由主子作主配人。 但若是改活契为死契,那便是非死不可赎身,要一辈子老死在府中了。 当初处置晋红时下手太狠,惹人非议。现在看来,骆宗覃和韩氏遮掩家丑的决心很坚决啊…… “另外,永宁公主近日在频繁打探骆府的消息,据说她已经去向皇上要求嫁给骆文熙了,只不过皇上没有不同意,但也还未应允。” 这小公主动作倒挺快。 宋谨翊揉了揉眉心,开口问的却是:“皇上给宣王赐婚的旨意该下了吧?” “快了。皇上今天早上才单独见过骆宗覃。” 宋谨翊“啧”了一声,懒懒道:“看来确实是好事将近了。” 他靠在椅背上,松松披着直裰,精壮胸膛隐约可见,手指则点在一旁的桌子上,敲了敲,道:“一桩婚事还不够喜庆,双喜临门才是大喜。” 他看向藏锋,说:“必要的时候,咱们得帮帮永宁公主。这条红线必须得牵!” 公主下嫁是大事,更何况骆家一下子要忙两门亲事,温裕侯府这边就不会有多少眼睛盯着看了。否则刚与骆家解除婚约,扭脸就要和宋家结亲,这闲言碎语不仅是要温裕侯府去背,林岫安也会遭议论。 藏锋恭谨应是。 临近八月中秋,马上就是中秋夜宴了。 每逢佳节,宫里都会给京中勋贵与官宦人家赏下些东西,比如过中秋,宫里赏的就是御膳房制的月饼。 但今年中秋,骆家不仅收到了宫廷御制的月饼,还有一道圣旨。 “……尔户部尚书之女骆尹苒,性资敏慧,率礼不悦,温婉柔佳……今遣正使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陈通河、副使工部侍郎徐申持节册尔为宣王妃,钦此。” 骆家一大家子在骆宗覃的率领下于正堂接旨,齐声跪地谢恩。惟有被册封的那个人——骆尹苒呆呆跪立在中间,仿佛被人照后脑勺擂了一棒似的。 韩氏见状,忙摁着她的脑袋磕头谢了恩,而后骆宗覃亲自招待前来传旨的太监洪择信。 骆尹苒不敢相信,张嘴却说不出话。 竟然不是太子侧妃,可又怎么会是宣王妃呢? 宣王,是今上第五子,是吗?就是那日她在坤宁宫见过的德妃娘娘的儿子。 是德妃娘娘亲自挑中她的吗?还是皇后? 她像是灵魂出了窍,久久没有回魂,韩氏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骆宗覃引着洪择信离开前给韩氏使了个眼色,韩氏会意,不等骆尹苒回神,就把她带回房间好生看管起来,免得她闹事。 可是,这回却出乎意料,仿佛骆尹苒早已被消磨得全然失了锐气,又或者,是因为先前进宫见过了皇后,对于自己的未来隐隐有了预感,所以她不哭不闹,只是显得失落,没了生气。 是了,她早已接受了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这件事实。 只是,想起那个自己自少时便痴痴迷恋的翩翩少年…… 卓彦,她终究是与他无缘的,是吗? 第72章 困扰 这几日,林岫安都睡得不好。睡前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心烦意乱,难以入眠。 是夜,林岫安又是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外间负责值夜的拾夏听到声响,睡眼惺忪地问她有何吩咐。 林岫安抿唇,无端着恼,道:“什么事也没有,你睡你的吧!” 她平躺着,直直盯着床帐顶,脑海里却是宋谨翊的身影,还有他那日说过的那些话,情不自禁地又开始脸红。 刚刚解除与骆家的婚约,她才刚松了一口气呢,他为什么这样突然,竟亲自上门提亲?好像蓄谋已久,迫不及待? 亏她以前还认为他是谦谦君子,对她照顾有加,她本以为,自己和他算是好友了。谁知他竟然…… “所谓照顾,自然是娶你为妻,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只是来问问你是否愿意……” 他低沉醇厚的声音仿佛魔音绕耳,挥之不去。她羞耻得想尖叫,把脸埋进被子里,在床上滚来滚去,把自己滚成一个蚕蛹,累得气喘吁吁。 滚了半天,折腾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些什么。 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问她愿不愿意嫁…… 那天之后,她就再未见过宋谨翊。但她知道,这门婚事爹娘已经同意了。 自古以来,儿女之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由不得她置喙。 但她终究是个人,尽管必须服从,但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恶。 她不怎么认识骆二少爷,尤其当她知道,嫁给骆二少爷还要跟着他离开北京,这门婚事她便无比反感。 可是现在稀里糊涂地,她不用嫁给骆二少爷,而是要成为宋世兄的妻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不觉得反感,反而隐隐约约有一丝期待…… 她呜咽一声,为这一丝期待倍感羞耻。 她为什么没有觉得讨厌呀?是因为嫁给宋世兄就不用去南直隶了吗?还是说因为她和宋世兄还算熟识,至少嫁过去不是两眼一抹黑了? 林岫安纠结了半天也纠结不出什么结果。 她想起之前姐姐让她去和骆二少爷婚前约法三章,试探骆二少爷的态度。 可现在她不用嫁给骆二少爷了,那……她要去和宋世兄约法三章吗? 相比当初去找骆文熙时的心情,她觉得和宋谨翊说话容易多了。但现在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宋谨翊才好。 两人的关系一下儿从好友变成未婚夫妻,许多话好像都变得难以启齿了…… 林岫安再次羞耻得在床上打起了滚,双脚胡乱蹬被子。 啧啧啧,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恐怕还以为温裕侯府的二小姐已经疯了呢! 此时,远在京城内陈家如品胡同的陈韵萱同样夜不能寐。 陈家上上下下都已得知宋谨翊即将要娶林岫安的消息。 曾经,陈家人都以为,她是将来宋谨翊的正妻,宋家未来的当家主母。 可是巴巴等了这么多年,现在竟落得被抬回陈家、眼睁睁看着宋谨翊另娶他人的下场! 或怜悯、或嘲讽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陈韵萱面上一如既往地得体微笑,衣袖中的双手却攥得死紧,恨得浑身发抖。 陈韵萱的父亲并非出身陈家嫡支。要不是她父亲争气,考中了进士,否则她一个庶房的女儿,凭什么肖想宋家嫡孙正妻的位置? 可她汲汲营营努力了这么多年,不仅没有抓住宋谨翊的心,还沦为了一个笑话。 下人间的流言传得很难听,有人说她哭着求宋老夫人让她嫁给宋三少爷,宋老夫人都没有同意。 更有甚者,说她脱光了衣服爬上宋谨翊的床,却被直接踹下了床,从此被宋三少爷所厌弃。这辈子想嫁进宋家只是白日做梦罢了。 陈韵萱默默记下了这些嚼舌根的贱人的名字。 呵,就算她不是嫡支的女儿,也轮不到这些下贱东西在背地里对她说三道四! 她是睚眦必报的人,必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嚼舌根的贱东西! 第73章 再难反悔 宋兴涛是在宋老夫人一行回转八木胡同后方得知,宋老夫人已做主向温裕侯府提了亲,而且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张罗了官媒去温裕侯府。 宋兴涛气得脸色青白,冲着宋保楼咆哮:“谁给的胆子?我是他老子!婚姻大事竟然敢越过我去!” 宋保楼垂首不敢作声。 宋兴涛恨恨道:“好好好,好得很!他现在也选上了庶吉士了,翅膀硬了,就想自立门户了……哼,他做梦!我看我不点头,谁敢让那林氏进门!” 可等到他和张氏去见了宋老夫人,却不敢这般大发雷霆,委婉地说,卓彦这婚事定得着实仓促,还要从长计议。结果被宋老夫人啐了回来。 “从长计议?哼,还要怎么计议?林家的二丫头你也知道,两家知根知底,这门婚事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天作之合,你还不满意?” 宋兴涛早料到宋老夫人会如此说,道:“母亲糊涂,这林家二小姐是才与骆家议过亲的,谁知聘礼都没下,骆家就把婚事退了,其中必然有不敢外道的隐情,母亲您可千万别被蒙骗了!” 宋老夫人气得手都在抖,指着他,“你,你给我住口!安姐儿这样好的小姑娘,你却空口白牙污人清白!亏你还是个两榜进士,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宋兴涛却不为所动,说:“婚姻大事,本就该由父母做主。母亲,这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卓彦是我的儿子,他的婚事我早就有了主意,只是怕您担心,一直未与您明说……” 宋老夫人冷笑,知道他说的是冯崇源的孙女。 “我也不想知道你看中的是哪家,卓彦的婚事我已经定了,你还打算拿你从三品的官位来压我不成?” 宋兴涛说不敢。 宋老夫人看了一眼在旁边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张氏,冷笑更甚,也没有心情再和他废话。不管他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宋谨翊的婚事她已经定了。宋兴涛若是想退,得亲自去和温裕侯解释。大不了这聘礼都由她出,难道还怕她老婆子出不起吗? 从净心院出来,宋兴涛一脸阴鸷。 张氏不安地问他:“那就按照娘的意思,先准备聘礼?” 宋兴涛一眼阴恻恻地瞪过来,张氏就闭上了嘴,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想连夜去和他的老师冯崇源商量,可现在已近亥时,夜已深了,他不好去叨扰。 但这婚事无论如何不能成。若让宋谨翊娶了温裕侯的女儿,那便是白白给了宋谨翊增强实力的机会!以后有了温裕侯府这个岳丈家,他更加轻易奈何不得宋谨翊了。 他坐卧不安,思来想去,却想不出好的阻止办法。 还是直接去找冯崇源? 然而翌日是中秋宫宴,他未能等到与冯崇源单独说话的机会,皇上就把他叫到了御前。 “……还是你们宋家动作麻利,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赵箴笑指着宋兴涛说,“温裕侯挑女婿的眼光可是出了名的高啊!不过也无妨,你们家卓彦最经得起挑!若换做是朕,这样的女婿,朕也满意得很!只可惜,朕的女儿中间,已无恰适婚龄者,不然,这样的好女婿,朕也要争上一争!” 一旁伺候的人跟着凑趣笑起来,宋兴涛却面色发白,懵懵地看了一眼冯崇源。 后者正在和启越侯举杯痛饮,脸上笑呵呵的,根本不看宋兴涛。 宋兴涛惊骇地想道,皇上为什么要突然提起宋谨翊和林家二小姐的婚事?林家和骆家定亲时,皇上都没提过这茬,怎么现在突然这么说呢? 别的都无所谓,可这事若由皇上当着百官的面这么一提,这婚事想退可就难了,不是他去找冯崇源出主意就能行的了! 第74章 好亲事 宋兴涛兀自沉思,心事重重。蔡引致见状,上前来小声提醒他,“大人,皇上和诸位大人还在看着您呢。” 宋兴涛一惊,举目四望,发现赵箴果然在淡笑着看他,说:“宋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宋兴涛硬着头皮笑了笑,说:“微臣……不胜酒力,让皇上见笑了。” “不胜酒力就去醒醒酒。”赵箴莞尔道,“能说到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宋大人想必是高兴坏了,才会比以往多喝了几杯。” 宋兴涛讪笑,笑容得愈发僵硬。 赵箴忽扬声道,“叫御膳房给宋大人煮一碗醒酒汤来!” 宋兴涛一惊,上前拱手说:“皇上,微臣……” 赵箴却没有再理会他,转而问陈通河,有关海义侯班师回朝的种种礼仪事项准备得如何。 宋兴涛便只能尴尬地退下,接过小太监端来的那碗醒酒汤,看一眼正和陆佑观交头接耳的宋谨翊,心里无名的怒火越烧越旺。 看来是他小看了他,这小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摆了他一道! ……不,不止摆了他一道。 从正月初七那天勤毅堂的那场大火之后,他对宋谨翊屡屡出手,次次失败!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宋谨翊运气好,每次都刚好逃脱罢了。不过是刚考上进士,又一直在自己的监视之下,这小子难道还能有自己的势力与人脉不成? 可现在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对宋谨翊知之甚少。又或者说,他太大意了! 宋兴涛眯了眯眼,攥紧双拳,在宴会之后的时间一直都心不在焉。 今日夜宴,骆尹苒也随父母进宫了,只是她跟着母亲随内外命妇在坤宁宫,并不在谨身殿参加正宴。 韩氏身为二品夫人,又是未来宣王妃的母亲,自然是众命妇争相搭话的对象,但离皇后有些距离。 杨氏则被皇后叫去坐到了旁边,另一边是宋谨翊的母亲张氏。 皇后笑着说,还是你们俩有缘,做了儿女亲家。 杨氏微笑应了,抬头看到张氏,见她低着头,话很少的样子,跟谁都不怎么热络,但是她旁边的南常伯夫人却还执着地跟她聊天。 南常伯夫人虽然之前娘家出了科举作弊的丑事,她生怕拖累了女儿,怕因此许净凡做不了太子妃。可现在皇上还是下旨赐婚了,她又活了过来,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的,左右逢源。 骆尹苒却被永宁缠住了。永宁一个劲儿地问她有关骆文熙的事,这心思昭然若揭。 骆尹苒心下暗暗不喜,可又不得不回答。 “……你哥哥有没有通房?有几个?”永宁根本不知道何谓委婉,张嘴就问。 家里才因为通房的事闹了好大的不愉快,骆尹苒更不想跟她说话了。“目前,二哥身边是没有的。” 永宁瞪大了眼睛,“那他是一个人去的清河县?” 骆文熙竟是这般洁身自好的君子吗?这在世家子弟中间着实罕见呐!永宁对骆文熙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骆尹苒谨慎地说:“母亲为二哥挑了两个丫鬟随侍左右,也不知会不会……” 也不知会不会收为通房? “这两个丫鬟生得漂亮吗?那他喜欢这两个丫鬟吗?”永宁急声问。 骆尹苒说不知道。 一听这话,永宁唰地便站起来了,薄怒道:“那既然他不喜欢,为什么非要给他塞人呢?这是个什么道理!” 骆尹苒被她突然的怒气吓了一跳,迟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她也觉得母亲这样做不好,哥哥才因为晋红的事情,对男女之事都没了兴致。既然都把晋红赶出去了,现在又塞两个丫鬟给二哥,这算怎么回事呢? 骆尹苒一分神,永宁已经转身跑到许皇后身边,大声说:“母后,我要去清河县!” 许皇后正在和定国公夫人说话,闻言皱眉道:“怎么回事?”她看向永宁身后的侍女,侍女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出话。 这个清河县可是骆文熙任县令的地方,不远处的韩氏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看过来。 许皇后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压低声音斥道:“不许胡闹,浑说什么呢?还不退下!” 永宁这才发觉自己这样心急好像不太妥当,收了声,想着那就一会儿再跟母后说,反正母后一直宠她,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韩氏却奇怪地看了永宁公主一眼,再看了看一直在和永宁公主说话的骆尹苒,心中起了疑窦。 宫宴正如火如荼,林岫安却在郑国公府,陪着刚出月子的林岫仪,逗弄襁褓中的小外甥。 林岫仪阵痛了两天一夜才生下了长子,小名叫长生,大名是郑国公取的,叫江栒。但因为林岫仪身子还虚着,故依旧在家休养,不去参加宫宴。 林岫仪穿了件半旧的烟色褙子,因为刚生育过,肌肤莹润白皙,脸颊微胖了些,身上还散发着奶香气,但那妩媚慵懒的少妇风韵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她斜靠在大迎枕上,一边抚着儿子嫩嫩的脸颊,一边笑着调侃林岫安:“你烦恼个什么劲儿?相比骆文熙,你和宋谨翊不是更熟识吗?我看,你和那个宋谨翊真是有缘得不得了。” 林岫安微红着脸,问:“为什么这么说?” 林岫仪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和他既是同门师兄妹,本来就对你多有照拂,那日你路遇歹人,也是他挺身而出,为了救你,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险些把命都搭进去!这怎么说来着?……唔,就是你爱看的话本里最常见的桥段呀,英雄救美!” 林岫安被她说得,耳朵越来越红,最后恼羞成怒,“姐姐你胡说什么呢!” 林岫仪看她竟然满脸娇羞,没有生气,与前次讨论和骆文熙的亲事反应南辕北辙,心下纳罕,莫不是妹妹已经芳心暗许了,所以之前才那么不想嫁给骆文熙? 又听林岫安说,那日宋谨翊是一大早亲自上门向父亲提的亲,这股魄力她着实欣赏。 啧啧,这样一看,难道竟是两情相悦? 那既是这样,林岫仪便越发觉得这门婚事还真是歪打正着,定对了! 她执起林岫安的手,满眼高兴道:“这下可好了。后日我要去云光寺给栒哥儿供盏海灯,你便随我一起去吧。” 林岫安说不要,“我又不想供海灯。” 林岫仪眨眨眼,笑道:“你不用供海灯呀。云光山旁边有座月老庙,咱们得去谢谢月老他老人家,给我们嫚嫚牵了这么好一门婚事,以后夫妻情深、举案齐眉,应该很快就能给我生个小侄子了!” 林岫安脸红得快炸了,抄起手边的迎枕想打她,又怕伤到栒哥儿,气得跺脚,直嚷着林岫仪欺负她。 林岫仪则哈哈大笑,笑得林岫安双手捂耳朵,说这就回家去,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了! 第75章 谢月老 宫宴结束,宋谨翊出了宫门。他原应该在申武门外等着宋兴涛一起乘马车回八木胡同,然而当他在申武门外站定,耳边猝然一阵极轻微的小风袭来,在袭上面门的那一刻,宋谨翊迅速后仰。 “铿!”银针几乎贴着他鼻尖钉入了他右侧的宫墙。 动静小得几不可闻,甚至离他几步远的鲁吉都一无所觉。 宋谨翊侧首,看到远处阴暗角落一片玄色衣角闪过。 他心中微动,给鲁吉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无声息隐入夜色黑暗中。 他绕过宫墙拐角,走入深窄的暗巷,前方在黯淡月光的映照下能分辨出巷底一棵高大的枯树,枝桠直直刺向夜空,一旁躺着一口孤井。宫墙隔绝了繁华人声,此处惟余让人不安的死寂。 宋谨翊面无表情,警惕往里走,直走到孤井旁。忽而背后传来一阵轻微气息,他猛地转身,成领章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正冷冷看着他。 “反应还不错。”成领章开口。 宋谨翊的声音比他还冷,直接问:“有何旨意?” 成领章似冷哼了一声,低低说了句:“没礼貌。” 宋谨翊像没听见,只又问了一句:“没有?” 成领章眼神藏着蔑然,突然就是不想说,眼神里写着:我若不说,你能奈我何? 毕竟现在是锦衣卫在罩着他宋谨翊,这点儿威风还是能耍的。 宋谨翊见状,却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成领章愕然一瞬,而后低咒一句什么,咬牙道:“站住!” 宋谨翊从善如流,转过身平静看着他。 成领章磨牙,这小子,也不过才十八岁,看着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谁知武功高强不说,这性子也是傲得可以。 他们锦衣卫自诩天子第一亲卫,自来都是在京城里横着走的,论嚣张跋扈,谁敢跟锦衣卫一较高下?偏这个宋谨翊,总是目中无人。 上次他在城南外紫雾山树林里找到浑身是血的宋谨翊,他也是这样。好像锦衣卫是他宋谨翊的亲卫似的,去救他是天经地义! 要不是宋谨翊诡计多端,他们想使绊子都屡屡吃瘪,不然他真想殴他一顿!欠揍的臭小子! “注意近期你们宋家商铺与外界的来往,尤其是和外族人员的来往,若遇可疑信件或商客,要立即上报。” 成领章说完,宋谨翊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宋家光在京城的商铺就有几十家,涉及胭脂水粉、布料、米粮铺子、当铺等各个种类,每日来往商家数以千计,这光靠他要怎么注意? 成领章异常幸灾乐祸,还强调了一遍:“这是主子亲口下的旨意,宋三公子,你可要把差事办好了啊,别坏了您二甲传胪的名声!” 说完,成领章低笑着没入黑暗中,悄然离开。 然而这事的确只能他来办。宋家商业上的事若是锦衣卫插手,容易打草惊蛇,而他身为宋家长房嫡子,行事要便宜许多。 这也是他能为赵箴所用的资格所在。 注意外族人…… 北边是蚩奴,西边是吐蕃人,西北有西域三十六国,南边有安南国。 宋谨翊眸色深邃,难道宋兴涛胆大包天至此,竟敢私通外敌? 还是说,私通外敌的另有其人? 羞归羞,闹归闹,这日林岫安还是跟着林岫仪来了云光寺。 这次来云光寺就不是大肚婆了,林岫仪脸上笑容灿烂,一身轻盈,供奉了她之前手抄的《金刚经》与《楞严经》,又在观音菩萨座前为栒哥儿供了一盏长明灯,便退了出来。 林岫安什么都没抄,也没什么要供的,只是一直跟在林岫仪后面,让她拜佛就拜佛,让她拜菩萨就拜菩萨。 从大雄宝殿出来,林岫安晃眼看见前面有个男子,身形有些熟悉,心下奇怪:咦? 林岫仪注意到她的异状,问她怎么了。 林岫安再看过去,发现那男子已没了踪影,她便想大概是认错人了,世兄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云光寺呢?庶吉士好像都很忙的。 哎呀,难道是她自己恨嫁至此吗?看到背影相像的人就想到世兄?她这么想着,懊恼不已。 云光寺的住持亲自来招待她们,引姐妹俩去禅房用斋饭。 夏日午后,日光正盛,林岫安昏昏欲睡,胃口也没有,问林岫仪:“姐姐,我们还要去月老庙吗?” 林岫仪用得也不多,不过心情好,想在寺里逛逛,还想再去东安街、四丰街逛逛。 闻言,她嫌弃地看着林岫安,“你这就困了?栒哥儿都比你精神头儿好些!” 夏日炎热,人总是容易犯困。尤其是这禅房林荫掩蔽,比上山来时清凉不知多少倍,太舒服了。林岫安就想歇午觉。 林岫仪拿她没办法,便只好在禅房多歇一会儿。 云光寺香火旺盛,常有京城达官贵人来拜佛、供香火。这后头一长排的禅房都是供贵人们休息用的,床褥、枕头都会由僧人们及时洗净,以供使用。 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沉沉睡了不知多久,方醒转。 她伸了个懒腰,发现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丫鬟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姐姐也不在。 她奇怪地起身,问:“有人吗?” 然而老半天都无人答复。 她心里开始慌了,起身下榻,推开房门来到禅院中,发现院子里也空无一人。走到院门口去,张望着喊拾夏和沁雨的名字,可还是没有回应。 这下林岫安彻底慌了。 怎么都没人呢?难道姐姐他们抛下她先回去了? 这时听到最里间的禅房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她一喜,循声慢慢靠近,一边问:“是姐姐吗?” 可她刚靠近两步,眼前一花,她吓了一大跳,待她定睛一看,眼中转为惊喜:“世兄?啊,刚刚那个人真的是你……唔!” 她话未说完,就被宋谨翊迅速捂住了嘴,她吓得花容失色,眼神惊疑不已地看向他。 宋谨翊不知为何耳朵微微泛红,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她还是疑惑。 宋谨翊耳朵似乎更红了,他声音低低,有些艰难地说:“你姐姐和姐夫正在……你莫要去打扰他们。” 林岫安呆呆地眨了眨眼,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能打扰又是为什么。 周遭安静下来,她竖着耳朵仔细听,发现那房中隐隐传出来的是暧昧的声响。 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她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好歹她也“博览”过许多话本,不是什么都不懂。 听懂的一瞬间,她简直头顶都要冒烟,恨不得此刻就找个地缝钻进去,根本不敢抬眼看宋谨翊的表情。 怪不得这院里空无一人呢!原来是姐姐和姐夫在……做那种事!所以下人们都避嫌去了! 第76章 不如一起 云光山在京城以西,从京城出来,无论是想通往西域还是去蚩奴汗国,云光山是必经之地,不可能绕得开的。 宋谨翊刚得到旨意,满以为此事工作量浩大,绝非一两日之功,只怕得缓缓渗入,隐蔽调查,就收到藏锋传来的消息。 他们恰巧得知,宋家首饰铺子玉珍阁年前从西域购入大批和田玉石,可是预计于近日到达的商队却迟迟未入城,似乎进入了云光山一带。 玉珍阁有客人定制玉玦,要求用上等和田白玉,小二说现下店中只有独山玉,预计十日后方能有和田玉。可十日期到,还是没能交付,玉珍阁也不派人去打探。 藏锋带着人潜入商队大致所在的这片山区,寻找了两天,一无所获。 从西域来的骆驼商队,车马浩浩荡荡,人数不少,如此规模的商队不可能无端蒸发了。宋谨翊觉得此中有蹊跷,才亲自来看,自然不能放过云光寺。此处人员来往密集,鱼目混杂,其实是最可疑的地方。 谁曾想会看到一道熟悉的倩影。 他原本察看过云光寺各处,确认无虞便准备下山离开,结果听到她软软糯糯的嗓音:“姐姐,我们就在这儿歇了吧!不去月老庙好不好呀?这么热的天儿,月老他老人家也会嫌热嫌烦的,我们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嘛!” 他看到郑国公世子夫人拧了拧她的粉颊,声音忍笑:“就你整日这么多歪理!终于得嫁个如意郎君,瞧你得意的样儿!” 她哪里得意了! 林岫安一手捂着根本没被拧疼的脸颊,另一只手握着团扇,又不好意思大喇喇地给自己扇风,因为姐姐肯定会训她没个端庄的样子。 不高兴地鼓着腮帮子,像只生气的小河豚。 他下山的脚步就被迟滞了。 后来她与姐姐林岫仪入禅房休息,不久,郑国公世子江煜亲自来接妻子。 夫妻情浓,之前又因为林岫仪有孕,节制房事。此处僻静少人,江煜情难自持,林岫仪羞红了脸,娇嗔道这里是寺庙,眼中却是欲拒还迎的潋滟风情。 夫妻俩避开林岫安所在的厢房,不久,屋内传出缠绵暧昧之声。丫鬟们个个脸红心跳,远远避开,在院外守候,也为防止突然有人闯入。江煜的两个亲卫都候在寺外。 在林岫安惊动房中夫妻二人之前,宋谨翊及时制止了她。 只是,后果是两人俱是面红耳赤,尴尬无言。 “那个……那,那我们先出去走走吧,我想出去看看……”林岫安嗫嚅。 这实在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啊! 林间一阵清凉山风吹过,她鬓边垂落的几缕青丝随风轻舞,莹白耳垂仿佛沾了胭脂。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清甜气息,馨香温软。少女独有的体香,是再珍稀昂贵的香料都无法媲美的香味,引人心旌摇曳,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她羞得螓首低垂,露出弧度优美的后颈,这般娇羞风情是她从未在他面前露出的艳色。宋谨翊觉得嗓子干得快冒烟。 可实在怕吓到她,他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平稳声线道:“走吧。” 丫鬟们看到林岫安出来,又看到她身边的宋谨翊,认出这是二小姐的未婚夫婿,都不敢作声。林岫安晕红着脸叮嘱她们在此继续守候,她自己逃似的往前走,都不敢回头,一边还不住小声催宋谨翊快走。 她低着头,一发不可收拾地直冲出寺外,好像要冲出云光山地界的劲头儿。结果前头忽遇一个小斜坡,她脚下一滑,差点儿摔跤,幸亏被他及时搂住了腰肢。 “小心些!”醇厚的声音里有浅浅的责备。 她下意识推拒,“不用,我自己能走……啊!”结果还没站起来,脚下又是一滑,直接整个人都跌入他怀中。 耳边听得他轻轻的笑,她心跳如雷,察觉到自己与他这个姿势落入路人眼中会有多么暧昧不堪,更何况刚刚才……听到过那样的动静,很难不让人往歪了想,好像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一样。 “自己能走还总摔跤,让人如何放心?” 她羞恼难言,只觉他这话似乎让两人间的气氛更暧昧不清了,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不过幸好他未再取笑她,扶她站稳。 她局促地整了整自己的头饰和裙摆,嘟囔一声谢谢。 壮着胆子抬眼迅速看他一眼,清俊笑颜落入眼中,惹得她心头猛跳,面若桃花,目光慌乱,不知该往哪里看,“我、我没有……不是故意的,你别误会呀……” 她无意识间带的软糯可爱的尾音,让人心尖都发软。 他说:“嗯,不误会。” 她努力想化解这空气中浓得挥也挥不散的暧昧,生硬地主动引开话题:“呃,世兄你也来这里拜佛呀?我还以为你现在肯定很忙呢,真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你了,好巧,嘿嘿……”她干笑。 “我也是因为公事而来。”他轻笑,告诉她,“其实在寺里的时候,我早就看见你了。” 林岫安“哦”一声,挠头,她也是早就看见他了。她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呢! “那,世兄你要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吗?你现在要下山去吗?不如捎上我一起呗?” 带上她一起,顺道儿下山,她就能先回家了。 饶了她吧!她自知演技拙劣,实在没法儿面对刚刚行过周公之礼的姐姐与姐夫,那样的话还不如把她活埋了! 宋谨翊作沉吟状,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还有个地方得去,你愿一起吗?” “是去哪里呀?”她天真好奇地问。 “唔,我早就听人说,这附近的月老庙很灵,许多得了好姻缘的人都会回去还愿。我也是打算去还愿的……” 林岫安望着他眼中渐渐转为促狭的笑意,原本已经消下去的红晕重新又漫了上来,整张小脸都红彤彤的。 心里却在咆哮:苍天啊,他听见她和姐姐的对话了! 他在她心虚得嘀哩咕噜乱转的眼神中,声带揶揄,发出提议:“今日既然这么凑巧,不如我们两个人一起去?” 第78章 死讯 陆佑观脚步很急,听脚步声就能听得出他心急火燎。进门看到宋谨翊便上前,递给他一个信封,“你快看看!” 鲁吉及时带着其余人下去,并且关上了门。 宋谨翊拿起来看,迅速扫完,把折子放下。陆佑观直直看着他,眼中满是严峻。 原山东盐运使、现任江西南康府都昌县县丞,刘明科……死了? 宋谨翊目光沉静,明显为此消息感到意外,半晌,却道:“不过是一点小事,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陆佑观听他这样不以为然,不由更急起来,“这还是小事?” 他紧紧盯着宋谨翊的眼睛,问:“卓彦,我知道你一向与你父亲不亲厚,可他到底是你的父亲,血缘关系如何斩得断?便是按律法,论连坐,你们也是割不断的关系!难道你就……你就不怕被他连累吗?” 陆佑观咬咬牙,还是说出了心里的实话。 这个刘明科的死太突然了。 按道理,皇上已经说了这事翻篇,骆宗覃没有再查下去,刘明科被贬为小小一介县丞,其他什么都没再追究,那这事眼看着确实可以翻过去。 但是所有人都在看着,皇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来算这笔旧账。若是有言官以此事参太子一本,那这笔旧账势必要被扯出来。 到了那个时候,谁能预知皇上是何态度?会不会保太子? 还是说,不动储君,但是受牵扯的官员都要被清算,砍断太子的“臂膀”? 如果是这样,那宋家便岌岌可危。 陆佑观在吏部观政时,早已察觉宋兴涛的党羽蔡引致鬼鬼祟祟,行踪可疑,甚至暗中在与刘明科书信来往。 只是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知宋谨翊在这之中的立场如何。所以那日在翔鹤楼,他才总是欲言又止。诚然,当时骆文熙也在场,他也实在不好言明。毕竟骆家在此事上与宋家完全对立。 现在看来,宋谨翊并未参与其中,甚至可以说也是站在对立面。 可亲生父亲卷入其中,他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这样想着,陆佑观既为好友深深惋惜,又痛恨宋兴涛胆大包天,为非作歹,白白耽误了宋谨翊的大好前程! 他与宋谨翊是知己,岂能坐视宋谨翊被亲生父亲连累至死? 宋谨翊看他急得额头都要冒汗,是真心为他着急。宋谨翊反而笑出来,莞尔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莫急。 陆佑观道:“不如你主动去向皇上检举?皇上明察秋毫,向皇上将你所知一切和盘托出!皇上也许会网开一面……卓彦,你还得想想老夫人啊!” 他急得宋谨翊插不进半句话,宋谨翊哭笑不得,让他先坐下,然后让鲁吉上茶。 宋谨翊早就看出来陆佑观必然对此事有一定了解,毕竟陆佑观已经算是把这心事写在脸上了。 但陆佑观知之甚少,只窥得一隅,不知全貌。有赵箴授意,锦衣卫封锁消息,宋谨翊自己也有意隐瞒,陆佑观连他受伤之事都不知道,其他的便更不可能知晓,也没有必要知晓。 目前不是告诉陆佑观的时候。 宋谨翊让他静观其变。陆佑观看着他:“卓彦,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我可以将其中原委告知家中长辈,有我陆家人脉庇护,最起码护你性命无忧!” 此郑重一诺,陆佑观是认真的,也必然会说到做到。宋谨翊知道他的为人,肃然起身,真心实意深深作揖,道谢。 然而,就在同一日晚,宋兴涛让宋保楼来叫他去长房的外院书房。 宋谨翊看宋保楼眼观鼻,鼻观心,看不出端倪。但这个时候叫他去,不可能是好事。 果然,宋谨翊甫一进门,“啪”一声脆响,宋谨翊的左脸隐隐显出一枚泛红掌印。 他被力道打得侧过脸去,垂目看着地上。 宋兴涛满脸怒容,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自以为是的畜生!给我跪下!” 刘明科的死,宋兴涛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他未来得及恐慌,南常伯便已经满脸惶恐地找上门来,问他刘明科怎么死了。 宋兴涛脸色很臭,说不知道。 他怎么知道刘明科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反正不是他动的手,是不是定国公或者皇后那边动的手就说不清楚了。 难道是皇后怕留有后患,最后还是把刘明科处理了? 可是刘明科既然是前山东盐运使,又是官盐走私案的关键人物,虽说被贬,但他们还是一直着人紧盯着的,他一死,事态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宋兴涛不耐烦看南常伯又在那儿心慌抹泪,唠唠叨叨啰嗦个没完,三两句话把南常伯打发走。这时老四宋兴法神色匆匆地过来见他,说西域商队恐怕是出事了,玉珍阁到现在都没收到进货,问他要不要着人出城去察看。 那西域商队之中可有西域坦达大将给太子的书信!若被外人截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若以进货的名义去找商队,这事名正言顺。但宋兴涛还是凭借他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命令宋兴法不许有任何动作。 他心中一动,让宋保楼悄悄遣人去擎风堂看宋谨翊在做什么。结果一探之下,才发现宋谨翊竟然秘密出城去了。 这个时候宋谨翊出城去干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再联系近来宋谨翊颇得皇上赏识,那…… 宋兴涛从未打过宋谨翊,一是因为宋谨翊自小是养在宋老夫人身边,其实他这个父亲很少教养他;二是因为宋谨翊一向行事妥帖缜密,揪不出错处,没有任何责打的理由。 但是今天,宋兴涛打算好好行使一个父亲的权利,真正摆出父亲的威严,否则,今日不压,他日就压不住了。 宋兴涛很后悔,自己一时疏忽大意,竟然放任这小子不知何时坐大了,甚至把他这个父亲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曾经想过的,若宋谨翊他日对他有异心,出卖他怎么办? 为此,蔡引致向他提议过一个方法,让他提前拿到会试的题目,让宋谨翊先写一遍。若以后宋谨翊有任何异动,这份提前写过的会试卷子就是他贿赂考官、提前泄题的证据! 科举作弊,宋谨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连带在仕林中间的名声也会一败涂地。 可这个釜底抽薪的好方法却被宋谨翊一把火就给毁了,那么拿捏他的一个好方法就这样落空,现在却这么快就要被宋谨翊反咬一口。宋兴涛气极! “你身为宋家嫡长子,不思为家族兴盛效力,反而在背地里诸多小动作!你别忘了,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人之行,莫大于孝。’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难道都白读了不成?我也是白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怎么,你是嫌我宋家托你的后腿了,这么着急自立门户?你有几斤几两,自己也不掂量掂量,若你不是我宋兴涛的儿子,你以为旁人会抬头多高看你一眼吗?!” 宋兴涛劈头盖脸一顿骂下来,搬出了孝悌大义说事,话说得极重,也字字句句往痛处戳。 宋谨翊被打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他气极反笑,看着宋兴涛这义正言辞的样子,一直以来的忍耐似乎有按捺不住、几欲爆发之势。 诚然,若他不是他宋兴涛的儿子,他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入国子监读书,更不可能有这天才盛名,皇上更不可能多看他一眼…… 只是,若他不是他宋兴涛的儿子,他也不必甘愿沦为皇上收回皇权的一枚棋子! 他宋兴涛自以为位高权重,一手遮天,殊不知,他早就成为了皇上的“眼中钉”! 他在为了他的权势,拉整个宋家为他陪葬!他还有脸提孝道? 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宋谨翊深吸一口气,须臾,终于忍住了最暴烈的那股怒火。 “父亲教训的是。但儿子不明白,儿子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惹得父亲如此不满?”他眼中闪着疑惑,大大方方地装傻。 宋兴涛骂了一大堆,怎么也想不到,宋谨翊竟然会跟他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宋兴涛狠狠指着他,一大口气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好不难受。 是了,所有的事情,宋谨翊从没摆到明面上过,一直都是在暗地里进行,表面上从来都是风平浪静,他抓不到任何证据。 皇上只是夸过他几句,但宋谨翊是庶吉士,不是锦衣卫,也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他想责怪,可是师出无名,想怪也怪不起来。 宋兴涛张了张嘴,看着宋谨翊眼中的坦然清亮,冷冷道:“你以为你在我跟前装死,就能糊弄过去?” 宋谨翊称不敢,道:“儿子自问从未违逆过父亲。可是父亲要打要骂都使得,儿子也只得听从。” 他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低,让宋兴涛碰了个软钉子。 两个人都明白,宋兴涛干的那些勾当,样样都摆不到桌面上来,不可以明说,只能空谈大道理来压他。只要宋谨翊一直装傻不接招,宋兴涛的威风就是白耍。 宋兴涛看他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心情更烦了。 宋保楼在外面唤了一声,宋兴涛声音威严地问:“什么事?” 宋保楼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宋谨翊,似有迟疑,说:“老爷,有贵人要见您。” 贵人?宋保楼这么说,宋兴涛拿不准是谁,于是只好先挥手让宋谨翊下去。宋谨翊自然从善如流。 宋谨翊从长房回来,看了一眼鲁吉,鲁吉立即用口型说了两个字:东宫。 宋谨翊会意地点点头。 第79章 亲迎 连续跋涉近一个月,大军终于抵达西郊大营,在此休整。海义侯莫宣卿携夫人永淳公主入京觐见,身后只跟着几十名亲卫。 隆光帝赵箴亲乘御辇,于皇宫正门——武门外迎接海义侯夫妇。行道两旁,文武百官夹道相迎,此乃规格空前的阵仗。 莫宣卿今年二十八岁,眉目舒朗,目光坚毅,腰背挺括,身形高大。他头戴凤翅盔,身着白色山文甲与同色战袍,腰束银色缠枝宝相花纹革带,脚蹬云头靴,威武雄壮。未带佩剑。 因长年镇守边关,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粗糙,让他原本带着些书卷气的英俊容貌变得英武豪气起来,本朝第一武将的风姿令万人景仰。 他身旁,故皇后唯一的女儿永淳公主赵禄华头戴珠翠九翟冠,着绣有五□□龙纹的真红大衫,外披鸾凤纹霞帔,五官明艳,仪态端庄,嘴角含笑。 赵箴不等他们走到近前,便扶着康宏的手起身走下御辇,几步上前握住永淳公主的手。 赵禄华看着父亲,眼中涌泪,顾不得行礼便道:“一别数年,父皇怎么看着老了这么多?” 赵箴眼角也闪着泪光,颤了颤,笑道:“你这丫头,去了这么些年,难得回来相见,就嫌父皇老了?” 赵禄华忍不住嗔道:“女儿哪里嫌您了?真是好冤枉!” 父女久别重逢,情深意长,倒让文武百官与凯旋受赏的主角莫宣卿都受了冷落。 许皇后在旁边冷眼看着,嘴角却弯起一抹笑,上前温柔地轻声说:“好了好了,有话咱们进屋里去说,大臣们都还看着呢!” 赵禄华轻轻一福,称是。然后扶着赵箴入太和殿。 康宏宣读圣旨,海义侯骁勇善战,大破蚩奴汗国精锐,军功卓著,晋一等忠勇公,加授从一品光禄大夫。其麾下众将士皆得论功晋封,其中射伤蚩奴王子的猛将崔锯得封从三品怀远将军。 当晚,赵箴于奉天殿内外设大宴,款待百官与众凯旋将领,教坊司奏乐起舞,君臣共乐,笙歌鼎沸。 宋谨翊被人借着恭贺他婚礼将近的缘由灌了不少酒,他来者不拒,都喝了。 成领章也端着酒杯来祝贺他,笑得玩世不恭,“等到宋大人亲迎那天,少不得要去府上讨一杯喜酒喝,不知宋大人肯不肯给成某这个薄面呢?” 宋谨翊噙着疏淡的笑,“成大人肯来,自然欢迎之至。” 成领章靠近他几分,神秘兮兮地低语:“可是宋大人可得小心啊……” 宋谨翊挑眉看着他。 成领章浮夸地手搭凉棚,向御座右边展望,口中道:“你看!” 宋谨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太子笑着和莫宣卿碰了一杯。宋谨翊收回视线,看到成领章正不怀好意地笑看着他,“东宫快要动手啦!宋大人千万小心,既然历经千辛万苦抱得美人归,可别刚消受了几日美人恩,便命丧黄泉,白白辜负了这人人争抢的好姻缘呢!” 宋谨翊面色沉静,不咸不淡道:“多谢成大人提醒。” “哎哟,宋大人客气了!” 宋谨翊忽而轻笑,“不过,既然连身为锦衣卫第一高手的成大人你都尚且是宋某的手下败将,区区东宫死士,宋某认为,应该不会比锦衣卫更难应付才是。成大人,您说呢?” 成领章笑容一僵,嘴角不知不觉垮了下来,变脸极快地怒道:“臭小子,你还敢提!” “不是成大人先来找宋某聊天的吗?” 言外之意,先撩者贱,他自找的。 成领章皮笑肉不笑,“你就嚣张吧!惹到了东宫,不掉层皮,你休想脱身!宋大人,你知道世人会怎么看待你吗?” 宋谨翊目光冷然,成领章勾唇,一字一句道:“背叛家族、卖父求荣的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这话换做是其他任何人,恐怕都已经暴怒而起,但宋谨翊只是冷冷看着他,甚至有其他人来和宋谨翊搭话,他也不理。 成领章被他盯得有些讪讪,想到之前自己是怎么用了暗器偷袭都还被宋谨翊缴了武器,拿剑指着喉咙的,心里更是发虚。 “呃,开个玩笑,你怎么还认真了呢?” 宋谨翊依旧目不错珠,道:“成大人知道是玩笑就好。希望成大人分清何为‘卖父求荣’,何为‘忠君报国’。成大人博学多识,应该不需要宋某来教才对,望好自为之。” 宋谨翊说完,转身即走。 成领章望着他的背影,忿忿然撇嘴:神气什么! 宫宴毕,月明星稀,灯火阑珊。 宋兴涛去了东宫。宋谨翊则出了申武门,鲁吉牵来马匹。 宋谨翊摆摆手,说走一会儿,醒酒。 其实根本没醉,醒哪门子的酒呢?鲁吉默默牵着马跟在后面,一面警惕周围。 自从上次遇袭,鲁吉随侍他左右时提高警惕不少,时时都提防。 不知走了多久,抬头一看,一堵高墙矗立眼前,墙的那边能听到丫鬟小厮来往说话的声音。 鲁吉犹豫地看了眼出神望着高墙的主子,心道:原来主子到温裕侯府才能醒酒呐? 林岫安今天绣了一整天的女红,腰酸背疼。 拾夏替她捏肩膀,林岫安哎哟哎哟地叫唤,往旁边躲,说:“别捏,别捏了!让我自个儿待着,一会儿就能好!” 她从未做过这么多绣活,最多绣过几个香囊或者几块锦帕,重的伙计要么交给□□他们,要么就让绣房的绣娘做。 可是新郎的中衣中裤,她觉得好像她自己动手比较好一些。正好那日她看到□□在给她的儿子裁布料,做衣裳,便心血来潮跟着学。 谁知这一学就是好几天,她才刚刚给上衣绣完了银竹暗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手扎得都是小洞了。 沁雨拿来纱布说要给她包扎,被林岫安拒绝了,一点小伤,不必理会,让她去端盆热水来泡脚。 拾夏看到门口福贵探头探脑的,立起身喝道:“福贵,你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 福贵被她唬了一跳,急忙上前冲她嘘声,让她小声点。 拾夏狐疑地打量他:“你要搞什么鬼?” 林岫安听到动静,扬声问怎么了。拾夏进去禀道,是福贵。 林岫安疑惑道:“他来做什么?” 福贵这时方入里间,探出个脑袋,小声地冲她说:“二小姐,有人想见您哩!” 林岫安做贼心虚,跟着福贵一路竭力避过人的耳目,出了后角门。来不及问福贵怎么看门的婆子都不在了,便看到不远处站在树下的宋谨翊。 他穿着深蓝宽袖圆领袍,腰束革带。这样拖沓、易显窝囊的官服,他穿着硬是显出了几分俊逸风流,大概是因为他身量高的缘故。 她急急忙忙朝他奔过去,“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呀?要是被长辈们看见了,不好的!” 宋谨翊自她出现起,嘴角便一直挂着笑,眼里满满都是她。 “不会的。”他低声说。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灼热,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脑子里一卡壳,咬唇“哦”了一声,双颊微热,就没再说什么。 “嫚嫚。”他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小名。 林岫安呆了一瞬,迟了半拍才答应:“嗯?” “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这下,林岫安脑子里“嗡”地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啊?什么……” 她磕磕巴巴地还没问完一个整句,右手一紧,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一些冽酒清香,她已被他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她僵硬着小身子,听到他在耳边叹息:“乖,就让我抱一会儿。” 此后的每一天,林岫安都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常常独自坐着,没来由地便脸红起来,双手捂眼。 丫鬟们都嬉笑着说,二小姐想新姑爷了,迫不及待想过门去了呢! 林岫安面红耳赤地争辩:“你们再胡说!瞧我不把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妮子嘴都给撕了!” 她声音娇滴滴的,这话谁也唬不住,反倒惹来更多意味深长的笑,臊得她简直快要没脸见人,只好成日躲在房里做女红,备嫁。 杨氏甚为纳罕。之前与骆家议亲时,怎么也管不住她,结果现在竟然老老实实在家里,哪儿也不乱跑了? 难道真如□□所说,自家小女儿早已对那宋卓彦芳心暗许? 杨氏慨叹,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 她将猜测说与林振悟听,林振悟抚着下颌黑须,眼里也有淡淡的欣慰。 若果真如此,那便是真正的良配了。当日宋谨翊在他面前认真发誓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只希望日后他们夫妻二人能和和美美,两情相悦。 其实和骆家退亲这事,还是会令侯府与骆家有些尴尬。骆宗哲倒是大大方方,让林振悟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最近,永宁公主会不时造访骆家,摆明了要和韩氏亲近。 骆宗覃与太子一党实为对立,可是永宁公主却整了这么一出,毫不掩饰自己想当骆家二少奶奶的企图,让韩氏不知所措,尴尬无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烦得满头大汗,也没工夫再来和温裕侯府计较了。 骆宗哲对于宋谨翊和林岫安的婚事举双手赞成。纵然他对于男女之事迟钝非常,但如今联想起当时他住在侯府清雅居时的种种,才反应过来—— 宋谨翊为何那会儿不顾国子监功课繁重,还频频来访;又为何平白无故地向他建议让林岫安改练小楷,并且拜托他放慢讲课速度,减轻林岫安的课业负担…… 那时他还真没多想,现在看来,他这两个学生的姻缘真是早有了苗头! 弹指一挥间,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十一月初八是日乃大吉之日,宜出行,开业,嫁娶等,诸事皆宜。 温裕侯府门口敲锣打鼓,往来道贺、吃喜宴的宾客络绎不绝,好不热闹,周围来瞧热闹的百姓也不少。 众人皆知,今日温裕侯最疼爱的小女儿出嫁了,未婚夫乃新科二甲传胪老爷,八木胡同宋家最出色的嫡长孙宋谨翊。 传闻这对新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两家又是世交,实乃天赐良缘。 外头放着鞭炮,吵吵闹闹,新娘子的闺房里也热闹非凡。 林岫安天不亮就被叫起床来梳妆打扮。林家请的全福人是老温裕侯夫人的娘家侄媳妇,都庆王妃。林岫安该喊表舅母的。 都庆王妃四十有五的年岁,父母公婆俱在,儿女双全,长得也是白白胖胖,笑起来一团和气。 她早早便来给林岫安梳头,一直在夸林岫安天生丽质,耳垂饱满,有旺夫之相,将来必定也会儿女双全。一番吉祥话直说得林岫安面如红霞,又要臊得想躲桌子底下去了。 吉时到,新郎官宋谨翊身穿大红通袖圆领袍,簪花披红,骑马亲率仪仗至温裕侯府。 这般英俊无双、玉树临风的新郎官,一看即知是人中龙凤,让围观众人连连感叹:温裕侯府真是挑了一个好出色的女婿啊! 新郎进雁为礼,寓意今生只此婚配一次,忠贞不渝,白头偕老。 林岫安坐在堂屋里间,堂屋的门紧闭,此谓“拦门”。 林家子嗣不旺,林岫安也没有其他姐妹,所以其实婚礼也闹腾不起来。 但是听到叩门声,房中女眷笑问:“谁呀?”听到那道熟悉的低醇嗓音,说了一句“开门”,她心头还是止不住地狂跳,手心都冒汗。 新郎给的封红太丰厚,加之新郎官太聪明,问什么都刁难不到他,很快,新娘子被催请上轿。 不过须臾,林岫安头戴凤冠,凤冠上盖着销金红盖头,外衣真红大衫,披云霞鸳鸯纹霞帔,腰系禁步,环佩叮当,由全福人和舅母潘氏搀扶着走出来。 全福人将新娘子的手交给前来迎亲的新郎。 林岫安的手一直在不停出汗,黏黏的,不太舒服,可是被他轻轻握住手的一瞬间,感到他掌中的干燥温暖,无端令她自早起便忐忑紧张的心忽地安定下来。 宋谨翊领着她拜别父母。 耳听得母亲嘱咐她好好服侍夫君,孝顺公婆,不要再像在家里时这般任性之类的话,林岫安在盖头下也忍不住哽咽,泪盈于睫,微微抽噎。 杨氏摸着泪,嗔她大喜的日子,莫哭花了妆,到时候变丑了该叫人笑话了。 原是一番想逗她破涕为笑的话,林岫安听了却还是抽抽搭搭。 林振悟温声劝道:“好了,快上轿吧,莫误了吉时。”母女俩方勉强止住泪,止诉离情别绪。 头顶的凤冠沉得很,腰上又系着禁步,再加上盖着盖头,林岫安转个身都艰难无比。 “来,小心。”听到他在耳边低声温和地说了一句,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在红盖头下除了一片红,什么都看不见,却任他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莫名没了恐惧与害怕。 全福人扫轿,说着吉祥语,宋谨翊搀扶她上轿,待她慢慢坐定,放下轿帘。自己再翻身上马。 随着一声长长的唱喏:“起轿!” 送亲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离开了温裕侯府。 第80章 大婚 送亲仪仗来到八木胡同口,新娘子下轿,与新郎共执同心结。 林岫安戴着凤冠,一直不敢低头,下轿时才能看到面前一双簇新的皂靴,她知道这是宋谨翊的鞋,却不合时宜地心底暗道:世兄的脚好大呀…… 可转念一想,今后便不能再称呼他为世兄了,得叫相公或者夫君,顿时脑子里便乱成一团浆糊,脚下一歪,她轻呼一声,就要滑倒。幸而宋谨翊反应极快,不仅及时搂住她的腰肢,还稳住了她头顶的凤冠和红盖头。 林岫安仿佛心跳都停了,宋谨翊不住地在她耳边宽慰:“没事,没事,慢慢地,没关系……” 她之后全程不敢再胡思乱想,抓着红绸的指节都泛白,全身都在用力似的,很怕再出差错。 进了宋家长房大门,跨火盆,再跨马鞍,一旁有许多人唱着:“……新娘举步跨火盆,行为端庄人温存。夫唱妇随同心富,同辈相惜老辈尊。” 全福人一直在旁边扶着,之后接着扶她去拜堂。但林岫安太过紧张,甚至埋怨这周围人声太过嘈杂,让她总有又快要摔跤的错觉。这拜堂就成了折磨。 胡同口,热闹的观礼人群中杨律一身深色衣袍,看着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宋家大门,眼中死气沉沉。 旁边贴身跟着的小厮忐忑不安地左右张望,催促他:“少爷,咱们看看就得回去了啊……老爷和夫人不让您出来,若是被发现了,肯定又要生气的!” 杨律木着脸,完全没听到似的,只直勾勾盯着喜堂的方向。 父亲看管他极严,就怕他去侯府闹事,同软禁没有分别。他起先还会闹,可是根本一点儿用也没有。 后来他便没有再闹了,但父亲还是软禁他,因此他消息闭塞,直到今天早晨才知道,侯府已经把骆家的亲事退了。他还来不及狂喜,又得知她已经与宋家三公子重新订下婚事,并且今日便是亲迎之日。 趁着父亲今日在衙门当值,母亲和兄长都在侯府吃喜酒,他才能跑出来。 远远地便能听到送亲仪仗敲锣打鼓的热闹,他心底却惟余一片荒凉。 晚了,这回是彻底晚了……他连去求姑父和姑母把安妹妹嫁给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看到骑在马上的新郎,俊逸潇洒,眼角眉梢都有淡淡的喜悦。杨律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都感觉不到痛。 宋家三公子,兄长杨彻对他说过,是个卓绝厉害的人物,兄长对他赞不绝口,甚有结交之心。 可是想到往后安妹妹便是他的妻子,要与他夫妻合欢,生儿育女,他便觉得那张清俊的脸变得眉目可憎、卑鄙猥琐起来。 身边小厮一再催促,他面容却微微扭曲,气息不稳,几乎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少爷!老爷就快下衙了,咱们得回去了!”愤怒的思绪蓦然被打断,杨律仿佛被惊醒,看到周围有看到他脸色的行人神情异样,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 杨律脸黑得能滴出墨来,若是杨聆夫妇在,恐怕都难以相信这是自家那个乖巧爱笑的小儿子。他不再往宋家那边看,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喜堂内,婚礼有条不紊的进行。 新人该拜堂了。宋老夫人因是寡居,不宜出席婚礼。宋兴涛和张氏坐在堂前,张氏还带着温和慈祥的笑,但宋兴涛脸上就不见什么喜色。 不过他一贯都是不苟言笑,大家都习惯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宋谨晨、定国公世子范择等一众贵族子弟都来观礼。 拜堂后,新人入洞房,就床而坐,男向右,女向左。 宋谨晨早就等着闹洞房了,但是宋老夫人嘱咐过,不许他们胡闹,怕吓着新娘子。 所以宋谨晨只能在外头扯着嗓子吼:“老三,晚上可得悠着点儿啊,这么多年的童子身终于要破了!省着点儿折腾,明儿还得认亲呢!别到时候起不来!……” “哈哈哈……”和宋谨晨交好的那群人跟着起哄地笑。 该挑盖头了。 听说温裕侯府二小姐美貌绝伦,一群纨绔都想一窥新娘娇容,趴在窗楞上垫着脚地往前凑。宋谨晨不知被谁踩了一脚,回头咒骂一声,不耐烦道:“别挤别挤!我他妈都要看不见了!” 竟是把这儿当青吟胡同了。 宋兴涛、张氏等得在前头照应客人,宋二夫人徐氏便在这边帮忙,见宋谨晨这般污糟不像话,新娘子可是出身侯府的千金小姐,被宋谨晨这一嗓子吼得局促地揪紧了衣料。宋谨翊也微微皱起了眉头,但今儿是他的大喜日子,他不好出面理事。 这样闹哪有世家的样子! 宋二夫人遂上前斥道:“去前头安生喝杯喜酒,在这儿瞎凑什么热闹,没个规矩!快去!” 有长辈训斥,一群人也不好再闹,扫兴地作鸟兽散。 外头终于清静了。 丫鬟呈上一柄玉如意,宋谨翊执起来,轻轻挑起盖头。 林岫安只觉眼前倏然一亮,满眼的红霎时消失了,才看见一屋子里都站着人,再抬眼往左看,只见宋谨翊黑眸清亮地望着她,带着悦然笑意。她忍不住脸红心跳,害羞地垂下眼睑。 屋内众人俱被惊艳到,暗叹新娘子竟如此美若天仙! 有宋家其他几房的小孩子趴在门边看热闹的,见状声音清脆地喊道:“哇!新娘子真漂亮!” 这突兀一声倒是喊出了众人心声。林岫安脸红得更厉害了。 而后是喝合卺酒。 合卺礼毕,全福人边念着撒帐词,边往喜床上撒掷五谷及诸果。 “撒帐东,桃花红褥绣芙蓉。鸳鸯不独双栖好,雄作雌兮雌偶雄。 撒帐西,这番花烛实为奇。屏开孔雀欢声洽,帘卷春风瑞霭霏。 撒帐南,玉壶酒美共君酣。帐底同映梦,胸前佩草为宜男。 撒帐北,天长地久无间隔。三人心似一人心,两处情浓总一脉。 撒帐上,痴情艳事非凡想。时时明月睇双欢,往往轻风吹笑声。 撒帐中,门阑喜气郁葱葱。鸳鸯绣带从新绾,翡翠芳衾自此同。 撒帐下,美满应无价…” 而后,又有人端来一盘饺子喂新娘子吃,林岫安张嘴吃了一个。 全福人笑着问:“生不生?” 林岫安早就被教导过婚礼流程,自然知道这个环节问的是什么,连耳朵都发烫,低着眼小声说:“生的。” 听到她的回答,屋内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 终于,一切礼毕,众人散去,屋内安静下来,只剩新婚小夫妻二人。 没有了外人在场,两个人也不是第一次独处,可是林岫安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她垂眼低头,不敢看他,心跳如雷。 她今日盛装打扮,五官精致,红妆动人,美得令人错不开眼。掀起盖头的瞬间,他的心跳仿佛都停滞了一拍。她穿嫁衣的模样比他想象的还要惊艳。 他喉咙也发紧,偏过头轻咳一声,说:“我得去宴席上招待客人,晚些再回来。” 林岫安抿唇:“嗯。” “让丫鬟们服侍你梳洗,我应该会回来得晚些,你困了就先睡。” “嗯。” “若是觉得饿了,就让丫鬟去厨房,我让他们备了饭菜,都是你爱吃的。” “嗯。” 他说一句,她嗯一声,也不抬头看他一眼。 宋谨翊失笑,忽起一阵冲动,他拈住她的下巴,轻轻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她猝不及防,仿佛受惊的小鹿,一双眸子清澈水灵。他定定看着她,低声说:“等我回来。” “……嗯……” 拾夏和沁雨作为陪嫁丫鬟跟着过来了,依旧贴身服侍她。母亲还另外又挑了几个伶俐的,但林岫安不习惯用新人。 宋谨翊了解她的个性,特地嘱咐了宋家的下人不必来扰,房中只有几个侯府带来的丫鬟。 终于摘掉了一身仿佛重达千钧的行头,林岫安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脖子一轻,整个人都松快了! 再把繁重的嫁衣脱下来,只穿轻薄的中衣,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根本不必担心着凉。她就犯起困来。 她自从早上起来吃了一点儿东西,在轿子上的时候往嘴里塞了几颗酥心糖,之后便粒米未进,折腾了一整天,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抱着一整只牛啃。 丫鬟椿芽去厨房端来吃食,其中甚至有一道松鼠鳜鱼,酸甜可口;还有一盅鸽子汤,放了山药与枸杞,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 林岫安吃饱喝足,囫囵卸了妆,沐浴时累得在浴桶里睡着了。还是拾夏进来唤她,她才潦草起身,任她们给自己穿上中衣,沾上枕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睁开眼,正看到丫鬟服侍宋谨翊脱喜服。她噌地一下便完全清醒了。 脱了外袍,宋谨翊便挥退了丫鬟,说剩下的自己来。 察觉到床上的动静,宋谨翊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林岫安一惊,都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装睡,就这么直愣愣撞上了他的视线。 他歉然一笑,柔声说:“吵醒你了?” 林岫安硬着头皮应了一句:“没有。” 他道:“我去盥洗,你先睡。”说完就去了净房。 林岫安哪里还睡得着…… 听到净房中的水声,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会儿他也要睡这张床。于是她僵硬地挪到了床榻内侧,把外侧一半空了出来。 直挺挺地在床上,挺尸似的。脑子里蓦地全是前日夜里母亲给她看的秘戏图。 她当时羞得厉害,都不敢细看,只记得上头白花花两具□□交缠着,姿势大胆放浪,她都快晕过去了。 可现在要怎么办?今夜该圆房了,可她脑中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领,纠结无比,就听到净房的门被打开了,宋谨翊只着白色中衣走了出来。林岫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听到他一步一步,向喜床的位置走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万分紧张之时,身边的被子哗地被掀开,宋谨翊就这么床榻外侧躺了下来。 林岫安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他清洁过后,身上只有皂角清爽的味道,闻不到酒气了。林岫安也不知道他喝醉没有,不过刚刚听他步子沉稳,丝毫不乱,应该是没有喝醉。 可此刻她真希望他已经喝醉了……这样说不定她就能蒙混过关…… 但是…… 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正胡思乱想,右手突然被人握住了,她吓得一抽气。 他似乎也很紧张,手心里都是汗。明明迎亲时,他一路牵着她,都没见他紧张的。 “别怕。”他哑声安慰她,手上微一用力,便将她搂入怀中。 新婚初夜,房中将彻夜点着龙凤花烛。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抬眼看去,入目便是他英俊干净的脸庞,凤眸低垂,专注地望着她,柔情似水。 怎么可能不怕…… 但她还是梗着脖子点点头。 宋谨翊喉头滚动,缓缓伸手抚上她柔软的腰肢,安抚摩挲,意图舒缓她的僵硬与紧张。 林岫安却本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真理,一时冲动,抬手搭到他的肩上—— 触到他惊讶的眼神,她又立刻怂了,结结巴巴道:“世、世兄,我,我不会……” 宋谨翊微顿,忽然嗤地一声,低低地笑起来,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得到缓解。 林岫安想问他,你笑什么,他却像被戳到了笑穴似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闷声笑了很久,她耳根都被震麻了…… 连带着,心脏也被震麻了。 他忽然止了笑,唇抵在她耳畔,气息沉沉:“没关系,我们慢慢学。” 第81章 认亲 再度醒转时,是感觉到有人在啄吻她的面庞。她嘤咛一声,不满地睁开眼,宋谨翊温柔带笑的俊脸映入眼帘。 脑子还未清醒,一瞬间她还未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宋世兄又为何躺在她的床上。 宋谨翊见她犯迷糊的模样实在可爱,亲亲眼睑,柔声说:“咱们该起了……一会儿再回来接着睡,嗯?” 林岫安听了这话,意识才清醒了几分——对了!她不是在温裕侯府了,她已经是宋世兄的妻子了! 可是稍微动一动,身上骨头就跟散了架似的,整个人简直动弹不得。 再加上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她顾不上害羞,扁着嘴就不肯依。 宋谨翊见到她双眼下明显的青黑,自知是自己昨晚贪欢,折腾太过,不无愧疚地轻吻怀中娇人儿,哄道:“咱们很快就回来……都是为夫不好,你稍微忍一忍,可好?” 是时,外头忽然响起□□的声音,“少爷,少夫人,该起了。若是去晚了,恐怕不好呢……” □□一家子都作为陪嫁一块儿跟了过来。 林岫安听到乳娘的声音,一个激灵便彻底清醒。 今儿是她过门的第一天,身为新妇,要去向宋老夫人与公婆敬茶,还要认亲,迟到了可不行。遂不好意思再耍小性子,立刻起身了。 “嘶!”刚从床上起来,某处便是一阵刺痛,她行走都有几分艰难。但因为不敢误了时辰,只能强忍不适,开始梳洗打扮。 丫鬟们鱼贯而入,但近身伺候的依然是拾夏与沁雨两个。□□则带着人端上早膳来,另外端了一碗糖水鸡蛋来与林岫安吃。 林岫安早就饿得厉害,把一整碗糖水鸡蛋全都吃完了。宋谨翊看她吃得这么香,嘴角含笑。 刚过门的新妇要穿大红色。她穿了一件大红如意祥云纹的长袄,下配杏黄色宽底襕裙,沁雨给她梳了一个朝天髻,发髻中心戴一个赤金宝结——现在,她是要作夫人打扮了。 她肌肤白皙,上了妆后,清丽的五官变得明艳逼人。她自己望着镜中的人,都觉得自己这样打扮真是太过隆重了,都不好意思。 她转头,让沁雨把妆化淡些,便看到早已准备妥当的宋谨翊嘴角带笑、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里是不容错视的惊艳。 她含羞低首,他走上前来,牵起她,说:“这样很好看。走吧。” 她便不再坚持,轻轻“嗯”一声,任他牵着自己出门去。 因为宋谨翊毕竟是长房嫡子,虽然平时都在宋老夫人这边住,但成亲洞房是在长房的,就在曾经着过火的勤毅堂。 两人从勤毅堂出来,往三房去。 宋老夫人的净心院她从前来过几次了,但是这一次心情与以往都大不相同。 宋老夫人的住处草木茂盛,布置清雅。因老夫人平常爱吃斋念佛,往左边的回廊穿过去便是一间小佛堂,这院中隐隐约约的檀香便是从那儿飘过来的。 净心院的正心堂里人不少,都是女眷,还有好几个垂髫小儿在屋子里乱跑,很热闹。 宋老夫人坐在正座上,穿着深褐色福寿纹织金袄,头戴同色系嵌祖母绿宝石抹额,面色淡淡。越过宋大夫人张氏,正和宋二夫人说话,三夫人廖氏都在搭话。这让坐在另一边的张氏脸上有些挂不住 宋老夫人一见林岫安来了,便眉开眼笑。 林岫安则因为屋子里这么多生面孔而心里直突突。 之前听母亲说过宋家人丁兴旺,告诉过她宋家八房都有哪些人,她当时就觉得人好多,头大。等现在真正见到了,才更觉得头大。 宋谨翊要去前头招待外男,陆佑观等国子监的同窗,以及此次一同选上庶吉士的同僚们,还有一些世家子弟都还在。 他怕她应付不来,拖延着还不往外院去。 宋老夫人笑道:“行啦!你还担心我们这一屋子的妇孺会为难你媳妇儿不成?刚成了亲就着紧成这样,也不怕你伯母们瞧了笑话儿!” 二夫人凑趣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一会儿我们就帮你把你媳妇儿藏起来,包管叫谁也找不着!”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林岫安通红着脸,推推他,嗫嚅道:“你去吧!我自己能行!”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和祖母说,别累着了……”他握着她的一只手小声嘱咐。 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有人瞧着笑出声来了,林岫安快要羞死,胡乱嗯嗯啊啊地答应,宋谨翊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纵然新婚夫妻会如胶似漆、甜甜蜜蜜的,但像宋谨翊这样仿佛一颗心全挂在林岫安身上似的,着实不多。 这就导致接下来认亲的过程中,屋里的人俱揶揄地看着她,仿佛都在憋着笑。 新妇敬茶。 宋老夫人笑着给了一个厚厚的封红,林岫安接过来,递给沁雨收着。再一一认过宋家其他房的夫人、少爷、小姐。 大夫人张氏是宋谨翊的母亲,身边站着他的两个庶妹,宋莲娥与宋莲心。 张氏人很温和,对着她也是满脸笑容。母亲与她说过,张氏是很好相处的人,只是对丈夫言听计从,为人很懦弱。林岫安恭恭敬敬地喊了声母亲,张氏笑着应了。 宋莲娥和宋莲心都是宋兴涛的妾室所生,因为教养得封闭,两姊妹都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 要不是今天要见她们嫡兄的新娘子,恐怕她们都出不来。 宋老夫人瞧着这两个孙女就皱眉头,但没有说什么。 二老爷宋兴河,现在河间府知府的任上,二夫人徐氏独自在家,主持着二房的中馈。 宋家立字辈的少爷排行是连叔伯兄弟们一起排的。大少爷宋谨竤目前在大理寺任职,妻子赵氏很得婆婆二夫人的喜欢。之前拜年的时候,赵氏送给林岫安一个护身符,林岫安这次送了一对金手镯给她,作为回礼。 金手镯很沉手,一掂量就知道是实心的,赵氏顿时笑得眯了眼,连说弟妹太客气了。 四老爷宋兴法的夫人顾氏,和南常伯夫人属同宗堂姊妹,却和南常伯夫人不太像。四夫人生得更柔美婉约,所以站在她旁边的三个女儿,宋莲素、宋莲白、宋莲盈,都十分貌美。 她们三个当中,宋莲素年龄最大,也最美,今年已经十九了,听说和宛平魏家的七少爷定了亲,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成婚。 宋兴法只有一个儿子,宋谨维,由妾室所出。目前还在学堂上学,马上要参加府试,今天便没有来。 林岫安把早就备好的礼物一一送出去。 年纪小的弟妹都是送一袋金瓜子,实心的。 六少爷宋兴海的继室刚生了十三少爷宋谨竘,竘哥儿才不过半岁,林岫安记得母亲还去参加了他的洗三礼。 竘哥儿在奶娘的怀里怯怯地偷看林岫安。 林岫安见他长得乖巧,想起了远在侯府的嵘哥儿,心里软软的,给了他满满一袋子的金瓜子。 宋六夫人是个明眸皓齿、美丽恬静的女子,刚刚生产完,身子白皙丰腴。她替儿子接过,小声道谢。 宋六夫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两只羊角辫一颠一颠的,很可爱。 林岫安猜到她应该是六老爷已故原配的女儿,宋莲月,今年九岁了。 林岫安送给她一条珍珠项链和一个独山玉坠。宋莲月接过来,说:“谢谢三嫂!” 又抬头瞧着林岫安,脆生生地说:“嫂嫂,你长得好漂亮呀!” 林岫安骤然被响亮地夸了一句,微怔,那边三夫人廖氏已经笑着接了一句:“是呀,你三嫂嫂人长得美,又德才兼备,不然你祖母怎么会特地去讨了来给你三哥做媳妇儿呢?” 屋子里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宋老夫人笑得开怀,示意羞得快抬不起头的林岫安回到自己身边,拉住她的手对廖氏说:“你再说?当心一会儿卓彦回来找你的麻烦!让你敢欺负他媳妇儿……” 又安慰林岫安说:“你三婶婶这张嘴啊,最坏了!好孩子,咱不理她便是。” 宋家人多,林岫安送出去的礼多,收回来的也多,拾夏和沁雨手上都拿不下了,赶着让人把收下的东西先送回勤毅堂。 之后宋老夫人要打叶子牌,众媳妇陪着一块儿打。 林岫安出嫁前早就听说了宋老夫人这个爱好,特地去学了叶子牌。但她到底是新手,昨天晚上又累着了,看了一会儿,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她硬撑着掩饰,偷偷打哈欠。 宋老夫人自然察觉到了,让她去里间床上睡。 林岫安忙摆手说不用,宋老夫人说:“去吧!也不缺你一个在这儿陪着,都是家里人,我这儿不讲究这些虚礼。” 廖氏让拾夏和沁雨扶她进去。 林岫安浑身疼,尤其是腿间一直不舒服得紧。沾着枕头就陷入一片黑甜的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被外头的声音吵醒。 隐约听到是宋老夫人在威严地喝道:“……这是个什么道理?我宋家的女儿什么时候有舔着脸给人做妾的道理?你这个做父亲的不嫌丢人,就去对着宋家祖宗的牌位说去!反正我老婆子这里,第一个不同意!” 第82章 不许 隔着一间东稍间和一扇厚重的花梨木雕曲屏,林岫安都能清晰感觉到宋老夫人滔天的怒火。 印象里,宋老夫人都是和蔼带笑的,说话和气慈善,难以想象宋老夫人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时,宋兴涛的声音响起来:“母亲,这是定国公世子亲口向儿子要的人,况且素姐儿的亲事早就被耽搁,现在也不宜贸然为她择婿。儿子便想,既然定国公世子看中了素姐儿,又发生了……那样的事,素姐儿的名声已经毁了。世子愿意为此事负责,也承诺会好好待她,儿子认为,定国公府是个不错的归宿。” 宋老夫人气得笑出来,“定国公世子?我还以为是定国公跟你要的人呢,那范平还只是个世子,就把你吓成了这样,诚惶诚恐地百依百顺,他日他要是承了爵位,你是不是还要给他立个生祠,把他供起来啊!” 宋兴法眼见宋老夫人完全不给宋兴涛脸面,骂得越来越难听,也算意料之中。 但是,定国公府他更惹不起啊! 他自己只是个举人,却对经商之事甚感兴趣,自认把宋家各门生意经营得井井有条,支撑了整个家族的花销,也算大功臣一个。 身为宋兴涛的心腹,宋兴法知道所有的事,明白结交定国公的重要性。目前一切事态尚不明了,怎么能贸然得罪定国公府呢? 他开口欲劝:“母亲,我问过素姐儿了,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你给我住口!”宋老夫人打断了他,恨恨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素姐儿愿意?你拿父亲的位置压她,她敢说个不字吗?” 宋兴法撇撇嘴。 “老四,你们几个兄弟当中,嫡出的有几个,庶出的有几个?你自己就是庶出,可你扪心自问,我有因为庶出而亏待过你们吗?哪一个不是辛辛苦苦培养你们考功名? “现在,素姐儿虽然出身庶支,可她是你宋兴法嫡出的长女!就任你们作践她,拿她去献媚?讨好?” 宋兴法说不出话来了。 宋老夫人蔑然看着宋兴涛和宋兴法,冷哼道:“我明确说了,我不同意。你们就休想动素姐儿一根手指头!定国公世子要是来问,你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宋兴涛皱起了眉。 他现在是宋家族长,宋家一切事务该是他说了算,不过是嫁一个女儿去定国公府,又不是去什么穷酸小户,这点事的决定权都没有? 从净心院出来,宋兴涛倒没有因为受到宋老夫人呵斥而显得不悦,似乎都习惯了。 罢了,只是小事,反正是那范平见色起意,成不了就成不了吧。 他更关心调查了许久都没有头绪的刘明科被杀一案。 宋兴法说,宋家自己派出去悄悄调查的人回来,说查了半天,还是没查出来到底是杀了刘明科。 这就麻烦了。 “都是废物!”宋兴涛骂道,“这点小事都查不到,养他们有什么用?” 宋兴法小心翼翼道:“大哥,此事怕是故意有人掩人耳目,暗中行事。既然我们都查不到,恐怕这事……是上头……” 他指了指天。 宋兴涛明白他的意思,陷入沉思。 难道是皇上指使的?可是杀了刘明科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杀了刘明科,这事便失去了关键人证,想再查可有难度。 宋兴涛觉得,无论怎么想,都不是皇上动的手才对。 难道是太子?皇后?可是若是他们动的手,那天在东宫,太子怎么还会说让他去查明此事呢? 宋兴涛想不明白了。 宋谨翊送走了外客,去净心院接林岫安。 他们现在还要回勤毅堂,但是宋老夫人已经说了,之后他们夫妻俩还是搬到三房这边擎风堂住。 宋兴涛竟然没有反对,张氏唯唯诺诺,更不可能反对。 林岫安走路摩擦着,十分不适。 宋谨翊内疚,她身上每一寸都嫩得跟嫩豆腐似的,昨天他不知餍足地折腾一夜,早上时间匆忙,连抹药膏的机会都没有,她又这么站了几乎一整天。 宋谨翊加快两步,忽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林岫安吓了一跳,问:“做什么?” 宋谨翊回首道:“上来,我背你。” 林岫安左右看了看,回身再看了一眼缀在身后的丫鬟小厮们,再想到回去的路上要是被别人撞见了,多不好呀……红着脸不肯趴上去。 “不用了……不如,不如让他们抬步辇来吧?” 宋谨翊催她:“没事的,快上来。” 林岫安尽管不好意思极了,可更不忍心让他一直这么蹲着,而且从这儿回勤毅堂还有好长一段路,只怕真走回去她就没命了…… 于是一咬牙,下定决心般,咬唇趴到了他的背上。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低着眼,不敢看人,故亦不知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见了他们这样子。 等回到勤毅堂,她盥洗完毕,换了寝衣,由丫鬟扶着一步一步往床边挪,终于坐到床上了。她大大舒了一口气。 劳累了一整天,终于得安心休息,林岫安却不知为何,竟然睡不着了! 她睡在里侧,腰上搭着宋谨翊的手臂,耳侧是他平稳的呼吸声。 林岫安努力闭眼入睡,却发现根本是徒劳。 跟他靠得太近,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吵醒他,林岫安不敢翻身,就这么僵着身子,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睡不着?”耳边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她小小地吓了一跳,而后讪讪道:“对不起啊,唔,吵到你了吗?” 她声音糯糯的,又香又软,听得人心都是软的,他在黑暗中勾了勾唇角,抬手抚过她鬓角,说:“没有。” “哦。”她咬唇,尴尬地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虽然她适应了二人关系的转换,但这般同床共枕,亲密地躺在一起,她就是忍不住心跳加速,莫名感到局促。 月夜静谧,她枕着他的手臂,漫无目的地望着浅杏色的床帐,心跳声隆隆,身边他的一呼一吸都分外清晰。 “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问,打破了暧昧的安静。 “没想什么呀……” 宋谨翊在黑暗中扬了扬眉,“刚刚不是才说困?” 林岫安讪笑,支吾道:“刚刚的确很困,现在……又不是很困啦……” 宋谨翊唔一声,侧过身,另一手也在她腰间暧昧游离,“既然嫚嫚不困,那我们再来做些什么?” 一想起昨夜,她就脸颊作烧,浑身倏地紧绷,咽了咽口水,却不料竟被口水呛住。 “咳咳……咳咳!”她狼狈咳嗽,他还好整以暇地低笑着为她轻拍后背。 待缓过气来,她赶忙抓紧机会转移话题:“世兄,方才在净心院,祖母为何生这么大的气?”生怕他继续“做些什么”。 他本就是逗逗她罢了,说好今夜不碰她了。不过她这副不经逗的模样,着实让人喜欢,清澈水灵的眸子仿佛小鹿受惊的大眼睛,在夜色中熠熠发光。 他没忍住,低下头吻了吻那双眸子,才回答她:“因为定国公世子向父亲提亲,说想娶素妹妹为妾。” 他微顿,“你在里面听见了?” 她点点头。 林岫安蹙眉想了想,定国公世子……岂不是那日被她不小心撞破好事,继而对她图谋不轨的男子?后来甚至还派人来跟踪她,幸而有世兄保护她。 那定国公世子,生得很普通,但气质阴邪,且听说最喜强抢民女。 想到那日定国公世子看着自己时那种阴鸷贪婪的眼神,她不寒而栗。 宋谨翊立时洞察了她心中所想,安慰地亲亲她额头,道:“不怕,那范平不过是个喜欢仗势欺人的纨绔,实际上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不足为惧。”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这样刻薄地评价一个人,担心地问道:“那素妹妹不会有危险吧?” 本是情急之下随口问的,现在却认真担心起来。 虽然今天听祖母的话里,肯定是不允把素妹妹嫁给范平的,可是就怕范平用些阴险手段,万一毁了素妹妹的清白可怎么办? 白天认亲时,宋莲素的美貌在一众宋家女眷中十分突出。可是女眷都在内院,范平是如何看上宋莲素的呢?难道在她睡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不会,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宋谨翊肯定地说。 林岫安听了,便心安了许多。 宋谨翊望着她,却是欲言又止。 其实那范平是为了她才会在鬼鬼祟祟地四处乱窜。按说林岫安偶然撞见他是在许久之前,以他喜新厌旧的性格来看,不应该对林岫安如此惦记才对。 更何况当夜他们遇险之事,是完全保密的,他不可能知道那夜的女子就是温裕侯府的二小姐。 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让藏锋着人盯紧他。 幸好有此一举,否则范平轻薄宋莲素之事就不会这么快被人撞破,范平也就因此未能得手。 可是到底被人撞见了,于宋莲素的名声有损。 这事说难办,其实也好办,只要范平别揪着宋莲素不放。 “对了,那天晚上追杀我们的黑衣人,也是范平派来的吗?”林岫安一直以来都有这疑惑,因为在遇到那群黑衣人之前,他们是被范平派来的人跟踪的。 可是回想起那黑衣人说的话,他们好像是冲着宋谨翊来的,且是为了取他性命! 昨夜他们□□相对,意乱情迷间,她能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尤其是左胸那块最新的伤疤,她记忆犹新,只是那时询问不及。 她忽然心很慌,问他:“你后来再遇到过他们没有?他们没有再伤着你吧?”她很想再看看他那处的伤,毕竟是为了保护她而留下的,但这么没头没尾的,她又不好意思。 这迟了好几个月的询问,着实让人啼笑皆非。他无奈地笑着抓住她的小手,送到嘴边亲了亲,“没事,都已经好了。” 而后眼也不眨地撒了个谎:“到现在还没查出来究竟是什么人,但之后我再也没遇见过他们。” 这样啊……林岫安却放心不下。现在没遇到,那以后呢? 之前她远在侯府,也只不过能以朋友的名义来关心他,再多的疑问与担忧也只能憋在肚子里,现在身为他的妻子,就重拾这些忧心起来。 宋谨翊感到她的纠结,用指腹抚平她纠起的眉心,道:“应该就是一伙强盗吧?也许是我哪次在外露了财,暴露了身份,所以才会被他们盯上的。反正我已经报官了,说不定那些人已经害怕地逃出京城去了呢! “所以别担心了,嗯?” 是吗?林岫安觉得他这样分析也算说得通,好似有一定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了,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睡。明天还要早起去请安呢,好不好?”宋谨翊温言哄着,打断了她的思绪。 “唔……”她心不在焉地回,还在兀自思索。 宋谨翊见状,捏捏粉腮,“那你要是还不困,咱们就做些别的能助眠的事,如何?” 此话一出,林岫安大惊失色,什么也不敢再想,立刻迅速闭上眼,作入睡状。 啧,还真是比圣旨都管用呢。 宋谨翊忍俊不禁,抱住她,带着笑意也闭上了眼。 第83章 亲昵 翌日,林岫安起身时已近辰时。身边另一半的床是冷冷空空的,显然人已离开多时。 沁雨见状,轻笑着说:“姑爷寅时二刻便起身去晨练了,特地嘱咐了奴婢们不许吵您,让您多睡一会儿呢!” 林岫安抿唇说哦,而后起身洗漱。 在勤毅堂,除了屋内格局和她在侯府的闺房有不同,其他便没有任何区别。 宋谨翊平时只由小厮们贴身服侍,房里没有丫鬟,屋子里陈设冷冷硬硬,要不是搬来了她的梳妆台,当日为装点新房,增设了许多点缀的装饰,这屋里原先真是死气沉沉、毫无人气儿可言。 没有需要她认识的房里人;有她在,小厮们便不再适宜入内室伺候,林岫安周围都是她自己惯用的丫鬟婆子。这令她很满意。 今日沁雨为她梳了一个双飞燕,戴珍珠眉心坠,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明艳,穿桃红色妆花褙子,下配胶青色马面裙,打扮得比待字闺中时庄重了许多。 嫁作人妇便不能再整日素面朝天地乱跑乱逛了。沁雨手巧,给她化了一个淡妆,抹上大红色口脂。 拾夏捧出几件披风来,让林岫安挑。 现在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吹着寒风,林岫安怕冷,真是不想出门。正在这时,宋谨翊回来了。 他一身玄色束袖短衫和束腿长裤,劲装利落,愈发衬出他肩宽,腰窄,腿长,不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反倒像是纵横江湖的剑客,身姿耀眼夺目。 只不过他身上没有佩剑就是了。 林岫安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打扮,不知为何,竟然腾地脸红了。 正好这个时候沁雨已经为她收拾妥当,她咕哝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就要出门去。 “哎!”他忙拦住她,一手从身前揽住她的腰,“这么急,上哪儿去?” 林岫安垂着眼,怕他瞧出端倪,说:“去向母亲请安。” 这个时间,宋兴涛已经上朝去了,宋谨翊因为这几日婚嫁,不必参加朝议,所以一直在家。 “我也要去呢,你不等等我吗?” 他靠得有些近,说话声入耳,仿佛暧昧低语——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鬼,总觉得他是故意离她这么近,这样与她说话的,无端端又引得她面红耳赤。 “那,那你快些呀!” 宋谨翊挑眉。 林岫安方反应过来,自己太激动了,甚是娇蛮无礼,不由尴尬;忙缓了语气,补救地又说了一句:“我在这儿等着你就是了,你也……不用太着急……” 宋谨翊轻笑出声,捏捏她的脸,才去了净房。 林岫安偷偷看了一眼周围的丫鬟们,还是不习惯在下人们面前与他有亲密的动作。 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掩耳盗铃地低头喝茶,等宋谨翊从净房出来,再由他牵着去了上房。 婆婆张氏依然是那样和蔼慈善,还热情地留她和宋谨翊一块用早饭。宋谨晨的媳妇唐氏陪在一边,宋谨晨却不见踪影。 宋老夫人说过,三日回门之后,他们就搬到擎风堂去,不住在长房这边了。 张氏便说:“你们去好好陪着祖母也好,有什么缺的少的,就跟我说,我给你们送过去。” 又问林岫安:“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缺不缺人手?不如我派几个得力的去帮帮你?……时间也不必赶得那么急,左右这离得也不远……” 林岫安还没说话,宋谨翊已经淡淡拒绝:“不用。我们东西也不多,祖母已经派了甘嬷嬷来接,人手已经够用了。” 张氏只得止住话头,“哦,那就好。” 林岫安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冷,不像在老夫人面前那样温和亲切,但看张氏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还继续给他们布菜,笑着亲自给林岫安夹了一筷子清炒冬笋。 林岫安忙小声说:“谢谢母亲。” 看得出这一顿早膳是张氏为了儿子和儿媳特地准备的,很丰盛。有包子,有粥,各色小菜,还有一盅鸡汤。 唐氏却显得很拘谨,也许是因为她嫁进来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宋谨翊,她本身就是个柔弱的性子。 林岫安早就听说宋谨晨每日在外头花天酒地,唐氏不敢管,现在见她这娇娇柔柔的样子,心生怜惜,在偶然与唐氏眼神交汇的时候,试图对她友善一笑。 唐氏小小吃了一惊,也腼腆地回了一笑。 用过早饭,宋谨翊和林岫安便回了勤毅堂。林岫安总觉得他对母亲不甚热络,但又怕是自己误会了,就没再说什么。 □□指挥着椿芽、松若等几个丫鬟收拾箱笼,另一边拾夏和沁雨则在将昨日认亲得的回礼一样一样登记在册,林岫安不需要做什么,就在旁边看着。 母亲早就教过她管家,但目前勤毅堂人少事也少,侯府来的陪嫁个个都得力,她不像个主子,倒像是跟着学做事的。 看了一会儿,她就开始走神,无意间往旁边一看,见宋谨翊正歪在不远处的躺椅上看书,仿似看得很专注。 林岫安忽然心生一计,准备等一会儿绕到他身后,瞧瞧他在看什么书,顺便吓唬吓唬他。 好不容易等到拾夏她们完事了,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林岫安回头看到宋谨翊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似乎完全沉浸在了书里。 她小心翼翼挪到躺椅后面,偷眼看书上的字,结果发现竟是一本棋谱! 看个棋谱都能那么投入?林岫安深觉不可思议。 然后,她趁他翻页的空档,冲到他面前做鬼脸—— “略略略……啊——!” 腰间倏然一紧,就被他干脆利落扯进了怀里,她完全失去重心,扑到他身上,吓得尖叫。 门外侍候的拾夏听到动静,忙询问:“少夫人,怎么了?” 林岫安从宋谨翊身上撑起身来,撞进他笑吟吟的眸子里,不无羞恼地嗔道:“原来你早就察觉了!你是假装在看书!大骗子!” 宋谨翊大方承认,并振振有词道:“我这是正当防卫。” 外面拾夏未闻回应,急得又问了一声。林岫安只得扬声道:“没事!我自己滑了一下!” 再看宋谨翊脸上加深的笑意,她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忿忿不平地扁起了嘴。 近午膳时分,她又被宋谨翊连哄带骗地带到了床上。等到结束时,饥肠辘辘的林岫安终于能吃上午饭的时候,她浑身都是软的。 宋谨翊把她抱坐在腿上,夹起一块她喜欢的松鼠鳜鱼送到她嘴边,林岫安脸上红晕未退,看了一眼周围眼观鼻鼻观心的婢女们,嘟起嘴说:“我自己吃。” 她抢过筷子,结果发现自己手抖得不成样子,根本什么都夹不起来。 在宋谨翊的轻笑声中,挫败地把筷子搁下,自暴自弃躲进宋谨翊的怀里,换来他一阵更欢畅的笑声。 回门之日,回侯府的马车上,林岫安靠在宋谨翊身上睡得正香,到了该下车的时候,才迷迷糊糊醒过来。 宋谨翊亲她的鼻头,说:“到了,咱们该下车了。” 林岫安还有些起床气,不高兴地嘟哝,不肯醒。 昨天被他折腾得快四更天才睡着,今儿还得早起回门,林岫安骨头都要散架了,睡都睡不够, 他一哄,她小脾气就更得寸进尺,导致半天都出不去。 今天林岫安回门,林岫仪也起了个大早,和江煜一块儿来侯府。她陪父母亲站在侯府大门外等妹妹和新妹夫,结果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人影从马车里出来,但能隐隐听到马车里的人声。 一道娇软的声音哼唧道:“都怪你,都怪你!” 另一道低沉动听的男音则坦然接受:“嗯,都怪我……等回去了再任你处置,如何?” “我我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你休想再骗我!” 男声愉悦地低笑。 林岫仪便和母亲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须臾,林岫安才由宋谨翊扶着下车来。见女婿身着绛色绣蟒纹云肩曳撒,戴方顶大帽,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一双眼睛却只专注于女儿脚下,不住提醒她小心,杨氏的笑容便更深了几分。 林岫安今日穿着杏黄缠枝莲瓣纹长袄和绛紫马面裙,发间插着芙蓉花钿钗和金步摇,戴着珍珠项链。虽是少妇打扮,但眉宇间依旧娇憨天真,红光满面,一双水眸清澈灵动,可知她与夫婿新婚甜蜜,在宋家过得很好。 宋谨翊正了身姿,对林振悟夫妇作揖问候:“父亲、母亲安好。”然后又喊了林岫仪与江煜“姐姐”、“姐夫”。 “爹!娘!”林岫安看到父母就高兴地甜甜叫起来。 杨氏嗔怪地瞧着她:“都嫁为人妇了,也不见稳重些。就仗着卓彦事事都让着你!” 林岫安当下就不服了,“娘此言差矣!他哪里让着我了,明明是他昨天……”她陡然想起什么,悬崖勒马,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咳咳,明明是我让着他啦!” 林岫仪忍笑得辛苦,揽住妹妹的手说:“你啊,少说几句吧!一会儿臊的人还不知是谁呢!” 于是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地往正堂里去。 第84章 异常 永淳公主府。 莫宣卿下朝归来,侍卫即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莫宣卿接过来,扫了一眼,神色不动。 这时,赵禄华迎面走来,笑着说:“回来了。” 莫宣卿应了一声,没有避过她,直接把密信递给她看。 赵禄华面色疑惑,看完信后,变为惊异。“西域坦达国秘密调兵五万陈列边境?怎会如此突然?” 莫宣卿道:“我扣了他们的中将军好几个月,他们怎么不着急?” 赵禄华思索道:“坦达会不会和蚩奴联手,意欲趁此机会大举侵犯我疆土?” 若果真如此,恰巧利用了他们班师回朝的时机。他们此次只带了部分将士回京,大部分精锐还是在北疆的,其实不必太过担忧。但怕就怕这是他们故意设计而为之,还有后手。 而且他们扣下的这个乔装打扮成商人的中将军至今未承认坦达人的身份,皇上又命令他们暂时不许用刑。 莫宣卿觉得暂时不会。 这个坦达商队带了一封密信,已经被破译得七七八八,但是信写得很谨慎,并没有写明这信到底是写给谁的。 所以,即使他们知道这很可能是太子私通坦达的信件,却只能疑心,不能确认,甚至以此给太子定罪。 坦达国的动作林振悟也知道,莫宣卿与他讨论过,讨论中甚至也告诉了林振悟这坦达商队是来和宋家玉珍阁做生意的。这让林振悟看着宋谨翊的眼神难掩复杂。 林岫安跟着母亲和姐姐去喝茶说话了,林振悟把宋谨翊叫到书房,江煜也陪着。 “你可知晓此事?”他问宋谨翊,没有避讳江煜。 宋谨翊道:“商队异动,皇上早有察觉,已命我暗中调查。但我消息渠道不比忠勇公,至今也只查到商队在云光山附近失踪,追查多日,都未能追查到他们的踪迹。” 他面露苦恼状,道:“说来惭愧,皇上虽命我调查此事,但若非父亲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被忠勇公扣下了。也幸好,皇上并未就此事责怪于我。” 林振悟脸色缓和了些,道:“人都在公主府,被宣卿秘密扣押着的。” 又问:“你父亲呢?他说了什么?” 宋谨翊说:“我父亲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在积极寻求对策,但还未见动作。” 实际上,现在坦达商队出事,再加上刘明科横死,宋兴涛一个头两个大,又暂时查不出个所以然,现在正生气呢。宋谨翊借新婚之名一直忙忙碌碌。宋兴涛早就着人在盯着他,也许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发难。 林振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叹气,“难为你了。” 江煜这时开口道:“此事忠勇公做得很保密,就连锦衣卫都未能查探到,况且此事究竟是否与东宫有关都未可知,卓彦知道得少也好,免得被搅进去,太麻烦。” 宋谨翊心中苦笑,早就已经被搅进去了,更别妄想抽身。这个时候,知之甚少反而只会陷入被动,任人宰割。 林振悟赞同江煜的看法,对宋谨翊说:“皇上让你做什么,你就认真做。但其他事,你能不掺和,就不要掺和。” 其他事,就是皇上与太子之间昭然若揭的矛盾了。 林振悟既然愿把林岫安嫁给他,是知道他心术正,也是愿意在纷争之中保他的。宋谨翊心存感激,真心道:“是,谨遵父亲教诲。” 回门之日过后,宋谨翊和林岫安就要正式搬到擎风堂去了。 张氏满脸不舍地握住林岫安的手说:“好孩子,有什么难处就让人来跟母亲说,有什么住不惯的也尽管提。你祖母身边虽然都是些细心妥帖的,但也不能保证事事都细致入微的……和卓彦要好好的,尽快生个大胖小子就好了!” 这话说得,好像宋谨翊和林岫安要远行千里一般。林岫安觉得张氏很和蔼,比杨氏之前告诉她的还要温柔,好相处。 他们住在勤毅堂这几天,每日去与张氏请安,张氏每每嘘寒问暖,让林岫安觉得很舒服,现在都有些是舍不得离开长房了。 宋谨翊却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一一答应了张氏的话,就唤林岫安说该走了。 林岫安再次觉出几分异常来,但他们很快到了三房,宋老夫人这边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呼他们吃饭。 “咱们现在终于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现在你来了,可得多陪我老婆子多说说话!”宋老夫人笑眯眯地对林岫安说。 林岫安抿嘴笑称是。 但是这边吃饭居然没有叫上长房的人,四房、五房、六房、七房的人都不在,不过二房的徐氏却在这儿帮忙布菜。 宋家确实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啊,林岫安暗暗感叹,比他们侯府热闹太多了。 但是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想了半天,她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三夫人廖氏道:“当日在别院避暑,老夫人看到岫安就说,若能和你做一家人就好了。如今心愿达成,老夫人不知多称心呢!” 又对宋谨翊说:“你小子,一双眼睛净粘在你媳妇儿身上了,可别有了媳妇儿就忘了你祖母,高兴得什么都忘啦!” 宋谨翊欣然接受调侃,笑着说是。 徐氏看着旁边只顾闷头吃饭的宋谨端,道:“接下来就快轮到我们端哥儿了。” 宋谨端差点儿被呛到,顾不得嘴里还有未吞下去的肉,急赤白脸地争辩:“别别,二伯母,我还小得很呢!” 众人都笑了。 宋老夫人拍拍宋谨端的脑袋,笑道:“你二伯母逗你作玩儿呢!傻孩子!” 徐氏道:“也亏得咱们端哥儿心性单纯,不像老四和老七,把儿子教得那像什么样子!” 宋老夫人笑容微敛,淡淡道:“他们怎么教儿子我是管不着了,左右教成什么样子,他们自己受着就是,反正将来出了任何事,别来烦我就成。” 徐氏本是想夸端哥儿,一时说溜了嘴,怕惹得宋老夫人不愉快,赶忙扯开了话题。 林岫安这才发觉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 晚上回擎风堂,盥洗妥当过后,她坐在梳妆台边篦头发,看到从净房出来的宋谨翊,欲言又止。 篦完了头,挥退丫鬟,宋谨翊搂过她躺到床上,拧拧她的小鼻子,问:“怎么了,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想我了?”手已经抚上了美背。 林岫安暗啐他没个正经,微红了脸扭着身子分辩:“哪有!我,我有事想问你呢……” 第一次听到她说有事想问,宋谨翊停下来,道:“什么事?” 林岫安松了口气,望着他轻声问:“唔,我是发现,我来了这么多天了,认亲也见过了各位婶娘,还有叔伯兄弟姐妹们,怎么……从没见过八房的人呢?” 第85章 私心 宋家的八老爷名叫宋兴涟,为宋老太爷的妾室所出。听说宋兴涟二十多岁便出家了,法号守明。但因为宋老夫人垂怜,时时挂念他,所以宋兴涟是在家修行的。 他一直深居简出,严守戒律,清心寡欲。母亲杨氏只是跟她提过宋家有这么个八老爷,但其余的情况也不甚清楚。 但即使是居士,难道真的家中大小事宜都不参与,就当自己不是宋家人了吗? 林岫安最好奇的是,为何八老爷年纪轻轻就选择出家呢? 她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八叔叔很有佛缘,得了什么高僧指点?我早就听说云光寺的空净大师修为高深,连当今圣上和先帝爷都特别敬重他,在空净大师他老人家坐化之前,八叔叔都是跟着空净大师修行的,是吗?” 宋谨翊点头说是,替她捋着鬓发,说:“出家为僧是八叔自己的意愿,那时我也不过刚出生,其中缘由也不甚知悉。” 他顿了顿,看着林岫安清澈的双眸,犹豫再三,还是补充了一句:“八叔和三叔从小关系要好,三叔亡故后,八叔叔大概伤心过度,才选择出家。” 林岫安微讶,竟然有这一层隐情吗? 她本来一直想问的,现在忍不住了,道:“听说三叔亡故那一年,刚刚高中状元,选上了庶吉士,却突然传出死讯……是不是患了什么急病呀?” 林岫安生性单纯,可她并非蠢钝之人,再加上初嫁入宋家,步步拘谨小心,事事注意观察,早就察觉到宋老夫人似乎很不喜欢长子,也不喜欢四老爷、七老爷,每次见面,或多或少必有呵斥。 大老爷,也就是她的公公,本是威严肃然的从三品大员,在老夫人面前总是陪着笑脸,有时被骂得狠了,脸色转阴,但谨守孝道,从不与老夫人顶嘴。 三婶婶对长房的人态度冷淡,但是对宋谨翊和她是热情慈爱的。 如此怪异的家庭氛围,与她在侯府截然不同,总觉得另有隐情。她只敢来问宋谨翊。 宋谨翊并不见半点不悦,不过捏着她的手把玩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垂眸道:“祖母一直觉得三叔的死与我父亲有关。” 有关?难道是公公害死了三叔?林岫安惊骇地想。 她心中所想全都写在脸上,宋谨翊一眼便看穿了,苦笑道:“事情死无对证,大家只能凭空猜测罢了。” “那,可是……” 可是为什么呢?公公和三叔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吗?甚至是比和二叔、四叔他们更亲的同胞兄弟! 温裕侯府三代单传,老温裕侯只有林振悟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侯府不会面临此类情况。可是到她这一辈,她有姐姐,还有弟弟嵘哥儿。她依恋姐姐,疼爱嵘哥儿,常常看到嵘哥儿可爱的小脸蛋就想亲他一口。 以己度人,她实在无法理解同胞兄弟相残究竟是为何。 宋谨翊有些难以启齿,毕竟这些是家丑。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书香世家,一门连出好几个进士、人人称颂的宋家,内里竟是如此腌臜不堪。 他想过将来肯定要告诉她这些的,也曾忐忑她若听到这些,不知会如何想他,是否会失望?或者心生退意? 他是宋兴涛的儿子,她会不会也认为他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父亲那样的狠毒之人呢? 但那时他不肯多想这些,沉溺在她单纯、仰慕的目光中,麻痹地不肯去担心这些问题,只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她……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呢?”出乎他的意料,她纠结了半晌,竟这样问。 她认真地望着他说:“也许是三叔有隐疾,他不想家里人担心,所以没有告诉祖母或者三婶婶。那日突然病发,恰好父亲就在近旁,祖母才会误会父亲没有照顾好三叔,以为是父亲害得他暴亡的?” 宋谨翊喉间涩然,抿了抿嘴角,有些狼狈地轻笑道:“也许吧……” 林岫安感应到他的情绪,迟疑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唔,因为我总觉得,毕竟是一家人,父亲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呢?而且,他和三叔叔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呀,怎么可能同室操戈……” “呃,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我浑说的,要是说错了话,世兄你不要生气呀!”这些话,她只敢问他的。 宋谨翊神色复杂,几不可闻地喟叹,拥她入怀,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难过,“没有,你没有说错。” 一家人,是不该这样的。 若不是证据确凿,宋老夫人怎么可能这么生气?这么多年了,恨得始终如一,并非易事。 宋家是一片泥淖,是他自私,费尽心机地把干净如高山白雪的她“生拉硬拽”下来。 他只是想要她,但让她也去面对这一滩污淖,绝非他本意,更非他所愿。 “有什么话你都只对我说就好,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他嗓音低醇地抵在她耳边说,“不过三叔之死疑点重重,也是宋家的禁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千万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尤其是祖母和三婶面前,免得惹她们伤心,嗯?” 林岫安连忙点头,乖乖地说:“我知道的,我只是太好奇了,才会问你的。” “嗯。”他亲亲她的额头,“有什么想知道的,来问我即可。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你周全。” 望着他认真庄重的眼神,她心脏骤然怦怦跳,轻轻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疑惑——她就在这深宅大院中,和祖母待在一起,能发生什么呢? 但这一丝疑惑转瞬即逝,因为她的神智骤然被他的深吻夺去,被他勾缠着,带着狂风暴雨一般让她难以招架的情愫,令她完全无法继续思考。 此刻,东宫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詹事府詹事郑恭、少詹事乔琛、吏部郎中蔡引致等东宫辅臣俱垂目敛首,噤若寒蝉。 太子在殿中来回踱步,脸色阴沉。 “让你们查了那么久,就拿一个‘不知道’来打发我?以后还指望你们辅佐我?滑天下之大稽!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 底下人不敢说话,低头挨训。 太子努力平息怒气,偏头问:“宋兴涛呢?他什么时候过来?” 内侍回道:“冯大人把宋大人叫去了内阁。” 太子拂袖道:“宋兴涛又不是内阁里的人,把他叫去内阁做什么?吊根胡萝卜让他往上爬?” 说着,他冷哼一声,道:“也要看他宋兴涛爬不爬得上去!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能补东阁大学士的缺,结果现在连都御史都升不上去,还被个骆宗覃捷足先登!……就这点儿出息!”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曹国义已经致仕了,现在都御史的位置空悬,本该是现任右副都御史的宋兴涛晋升补缺,但是赵箴仿佛忘了这回事似的,一直不提。 冯崇源也授意下头的人去赵箴面前提过,赵箴不咸不淡说了句还不急,就没了下文。显然是对宋兴涛之前种种心怀不满,所以才卡在这儿。 太子越说,火气越往上窜,劈头盖脸又开始骂:“就你们这些人,连锦衣卫都解决不了!我看你们干脆摘了头顶的乌纱帽,不如回家种地去!在我跟前儿杵着讨饭呢?” 底下都是进士出身的官老爷,被这样不留情面的骂,着实没面子。但是头顶这是太子,再如何不满,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不到三品的小官反抗,只能忍气吞声。 这时,许皇后来了。 听到宫人禀报,太子连忙敛了怒气,迎上去,“母后,您怎么过来了?” 许皇后身穿朱红鸾凤祥云纹织金袄,明黄色宽襕马面裙,梳着朝凤髻,满头珠翠华丽,神态威严。 “过来看看你。”许皇后淡淡开口。 太子虚扶住母亲,一边道:“底下人办事不力,让母后操心了,都是儿臣的错。” 许皇后扶着儿子的手缓缓坐下,扫了底下躬身行礼的众臣一眼,方道:“凡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大可不必太心急,迁怒其他人。” 太子神色还有些不服气,但他最听母亲的话,答是。 许皇后挥退众人,独留他们母子二人说话。众臣如蒙大赦,一个个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许皇后看向儿子,说:“你在这里发火,他们就能马上把事办成吗?母后早就叮嘱过你,成大事者切忌心焦气躁。温和敦厚,不只是在你父皇面前装样子,对待下臣,也要懂得收敛自己的脾气。” 太子道:“可是母后,刘明科的死到现在都不明不白。他是死不足惜,可是关键是谁动的手,后续是否还有陷阱等着我们!现在坦达使臣又被莫宣卿扣下了,形势对我们不利啊!” 许皇后皱眉道:“再怎么不利也要沉住气!你自己怎么能先乱了阵脚?你别忘了,你父皇还没点头让宣王回封地呢!” 太子顿时一凛,是啊,他差点儿忘了!还有赵忻呢! 太子忙问许皇后:“母后,父皇竟然让赵忻娶了骆宗覃的女儿,他究竟是不是……?” 许皇后眼神凌厉,“哼,没有‘是不是’,他就是在给宣王加码呢!” “那怎么办?!” 许皇后抚着指甲上的蔻丹,思索道:“刘明科的死既然查不出个所以然,事情有九成的把握,就是你父皇授意动的手。这件事不需要再犹疑。” “可是母后,父皇怎么突然精神就好起来了?还又开始理朝政,甚至都开始上早朝了!” 提到此事,许皇后也有些许心烦意乱。 本来按照她的计划,赵箴的身体会越来越外燥内虚,直至完全虚透,重病而亡。 可是现在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赵箴刚刚亲政时,当时的内阁首辅韩知行过于强势贪权,赵箴表面装作不理朝政,实际上暗中动作不停,最终将韩知行斗倒,以谋逆之罪,将韩家上下满门抄斩。 但是斗倒韩知行过后,赵箴仿佛就歇了斗志,真的变得不理朝政起来,喜食丹药,沉浸歌舞。 恰好那时太子已经逐渐懂事,她趁机提议让太子监国,并开始在赵箴的丹药里动手脚。 后来,赵箴的身体就按她的计划出现了种种异状。 比如,冬天时,表面上好像无畏严寒,感觉自己像个火炉,可实际上内里越来越虚,伤寒侵入五脏六腑,慢慢蚕食赵箴的身体。 可到了夏天,他又会觉得浑身阴凉,甚至会感到寒冷,反而要裹得严严实实。 她又假装担心赵箴龙体康健,向他进言,说泡药浴能有效缓解各种症状。赵箴也乖乖听她的话,又开始泡药浴。 但这种药浴本该是加速他的病亡的,却居然越泡,赵箴的身体越来越好转!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赵箴身边所有的宫人都是她的人,怎么会出现这种大差错呢? 难道是康宏……抑或是洪择信出了问题?竟然敢欺骗于她? 许皇后眼中阴霾积重。 不管是谁,若敢坏了她的大事,可千万别让她查出来,否则必然要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你父皇那边,母后会看好的。”许皇后对儿子说,“但是他现在又开始理政,咱们就要收敛锋芒,不要让他再抓到咱们的错处。” 太子回道:“儿子明白。” 许皇后冷哼一声,“但是他若以为,这么容易就能破坏掉咱们几年来的苦心经营,那就错了!” 许皇后眼中狠意闪过,“不小心让他好转是我的疏忽。但是之后,我就不会如此掉以轻心了。他现在想翻身,却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咱们最好的动手时机。” 太子心头咯噔一声,“母后的意思是……” 许皇后缓缓昂首,“恺儿,母后不是告诉过你,成大事者切忌心焦气躁么?现在母后还要告诉你,成大事者,更要杀伐果断!” 太子倒吸一口凉气,但心中不是畏惧,而是隐隐的兴奋。 这么些年,他和许皇后把持朝纲,赵箴撒手不管,问他什么他都只会点头同意,在太子心中其实威信不高,更无甚敬畏之心。 他曾隐隐预料到也许会有这一天,现在许皇后的这番话,不过是告诉他,可以放开手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