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一章 白龙鱼服 百余年前,秦楚战于西平,秦军大破楚军百万,迫得楚人南迁江南,世人称之为南楚。 三月前,秦之铁骑踏破燕都。 燕帝死,太子南奔,下落不明。 至此,除秦之外,唯有江南之南楚,西北极漠之瀚海与东北苦寒之北辽尚存。 一时之间,江南人心惶惶。 秦之铁骑,威震天下。 …… 南楚,鱼龙镇。 富贵巷旁的私塾里,新来了一个教书先生。 巷子取名为富贵,只是而今早已没落,没了昔年的繁华。 已然算是街边的陋巷了。 当年富贵巷里确实也曾出过几个享誉南楚的读书种子,彼时富贵逼人来,便是私塾里的匾额都是涂着金漆。 只是随着那富贵气数一朝用尽,不过数十年间,荣华散尽,房倒屋塌,再没了当年的风流气象。 而今尚存的那座破旧私塾,成了巷子里所有人的希望所在。 最近新请来的教书先生倒是瞧着极好,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每次与人言谈之时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让人一见之下,如沐春风。 这人一看就是个有大学问的,万一自家孩子哪天开了窍,就算不能有一桩泼天富贵,最少还能当个教书先生,衣食不愁不是?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自家孩子每日回家后都会先做学塾里先生布置的功课,不再像以前一般只会到巷子里疯跑。偶尔嘴里还会蹦出几个知乎者也的道理,这些更是让他们提起了不少心气。 苦日子里,也多了些盼头。 穷苦人家的父母,从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另一个自己。 私塾里,新来的教书先生一袭破旧青衫,他眉目清秀,面色微白。 此时这个年轻书生正一手持书卷,一手负后,带着学生诵读书上经义。 他身前坐着十余个七八岁的孩子。左侧,则是放着一个盛水的木盆。 屋上滴水如雨下,只是先生弟子,皆如未闻。 屋漏偏逢连夜雨,对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讲早已不单单是书上一句简单的言语。 一个有些虎头虎脑的孩子道:“朝先生,我娘说要我好好读书,以后做了大官,要带我到那些现在看不起我家的亲戚那里威风威风。可你和我说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啥的,那你和我娘谁说的对?” 朝姓书生一笑,面带苦涩。 几个月前,他还是大燕的太子殿下,只是国破家亡,昔年的燕国太子燕长歌已是而今的北来书生朝清秋了。 当年他何尝不是满怀壮志,一心苦读圣贤书,张嘴闭嘴就是平秦灭楚,四海承平。 可到头来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母死在秦军的刀锋之下。 朝清秋笑道:“你娘说的也没错,谁也不是天生的圣人,读书识字自然是可以先为自己,再为他人。只是荣华之后,还是要记得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 孩子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朝清秋也不在意,好多道理便是许多大人都不懂,又何必苛求这些孩子。 但有些话就像种子,早些种在他们心里,也许有朝一日就会开出花来。 屋外雨声渐大,不少孩子的家人已经早早到了门口等待下课。 朝清秋微微点头,”今天就到这里了,都早些回家。“ 孩子们欢呼一声,连忙收拾起东西奔向门外的家人。 如同春风乍起,草长莺飞。 …… 春雨贵如油,路上行人稀。 朝清秋打了几角劣酒,走向不远处的陋巷。 若是还在当年,这些幽幽景致自然会让他喜上心头,说不得还会做几首歪诗。可惜而今时过境迁,心境不再,入眼皆是萧瑟意。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他青衫破旧,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则举着一把油纸小伞。 雨打伞面,发出清脆响声。 如同听了多年的雨打芭蕉,也如当日兵临城下,满朝玉碎。 他轻轻推开院门。 院子里,几棵新栽下的鸢尾花含苞待放,角落处,是刚翻好的一小片菜地。 朝清秋叹了口气,走进屋中。 屋中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狭窄木床和一个小桌,桌上放着两盒棋子和一张刻着龙纹的棋盘。 棋盒上,是他新刻上去的两句言语。 昔年奏遍长歌,而今独立清秋。 他微微弯腰,自床下抽出一个方形木盒,盒上以朱色墨迹绘满古怪符篆。 盒子里,是一件绣有五条五爪金龙的雪白蟒袍。 他换上这件雪白蟒袍,将小桌抬到院中屋檐下,独自对弈。 这件长袍是燕帝当年寻无数大燕巧匠花费多年方才制成,论坚韧不逊于世间宝甲,其中更有诸多隐秘。 方才长街之上见到了几个“故人”,想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三掌柜跟了我良久,远来是客,不如对弈一局。” “太子殿下好雅兴。不知而今殿下用何化名?” 木门处,一个紫衣老者一手抬起,做叩门状。 他身后又有十余人涌入小院中,占据四方。 黑衣覆面,腰悬弯刀。 秦之暗刃,是为天诛。 若是将秦之铁骑比作大秦利刃,那天诛则像是夜幕下的黑手。 沉沉黑夜里,搅动天下风云。 “三掌柜叫我长歌便好。” 朝清秋执黑先行,轻轻落子。 “杀我这等文弱书生,哪里值得劳动堂堂天诛三掌柜。” 紫衣老者双手微垂,笑眯起眼,“当初我也以为不用,不想当日凌河之上太子殿下这个文弱书生竟然一人斩杀了我天诛十二人,现在想来都是匪夷所思,所以老夫只好亲自出手。” “先生高看我了,长歌自幼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里懂得什么杀人之术。” 紫衣老者挑了挑嘴角。 “我钱缪自朝廷投身江湖也有三十余年了,殿下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不然等会动起手来,别怪钱某心狠。” 朝清秋落子极快,雪白蟒袍上,金龙缓缓游动。 低垂的面庞之上,双目渐渐染上一层金色。 棋盘之上,大龙将成。 衣上金龙欲抬头。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章 几盏劣酒尽天明 院子里,紫衣老者轻轻挥手,示意身后手下,只管杀人。 天诛众人脚步挪动,朝清秋也是落子越来越快。 天诛之中有一种以大秦军阵演化而来的阵法,需十二人方可成阵。一旦成阵,便是三品高手也极难应对。 当日大凌河上他也是依靠身上的隐秘功法,趁其不备斩杀了其中一人,方才勉强全身而退。 钱缪笑容和善,手中金色算盘沙沙作响,宛如一个真正的生意人。 世间传闻天诛之中共有三位掌柜,无官无职,但却手握生杀之权,大秦的高官都要畏惧几分。 而三人之中,只有这个三掌柜经常露面于人前。 院中之战,一触即发。 一把带鞘长剑突然自天而降,笔直落在朝清秋与天诛众人之间。 剑气所致,竟是直接在两者之间划出一条浅浅沟壑。 接着有人懒洋洋道:“都是混江湖的,能不能给兄弟一个面子?” 众人循声看去,一个邋遢汉子正仰躺在墙上,一手拿着酒壶向口中灌酒,另一手背在身后,当做枕头。 钱缪依旧带笑道:“你想保他,你又是谁?燕国余孽?” 邋遢汉子猛然坐起,改为跨坐在墙头上。 此人双目极为明亮,若是拾掇拾掇也算个不多见的美男子。 钱缪皱眉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狂剑客,沈醉。” 沈醉揉了揉杂乱的头发,赞许的看了眼那位天诛三掌柜。 “竟然只是看了眼我的相貌就能认出我的身份,不愧是天诛老三。” 钱缪盯着沈醉,向众人说出此人生平。 “沈醉,二十年前独闯北辽军阵,斩将而回。隔年,挑祁云寨,斩杀匪寇千人,无一活口,后携长剑秋雨挑战剑阁,连败剑阁名宿十八人,自此人与剑皆名动天下。” 沈醉重重鼓掌道:“既然知道我的厉害还不退下?真以为三品高手我杀不起?” 钱缪眯起眼,语气森冷:“沈醉,今日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够你杀,不过你要想清楚,你真的要与我大秦为敌?” 沈醉伸手一招,地上长剑猛然出鞘,被他一手握住,长剑所过之处,剑气经久不散,宛如一座雪白廊桥。 “哪那么多废话,手下见真章。” 钱缪将手中金色算盘甩向沈醉,院中响起一阵拨打算盘时的杂乱响声,如同魔音骤起,乱人心神。 沈醉却是不为所动,手中秋雨直刺,一剑挑中空中算盘,剑气震荡之间,算盘四分五裂。 此刻再看,院中早已经没有了三掌柜的身影,只剩下那些被他带来的天诛黑衣人。 沈醉一笑,一步跃下墙头,单手抹过剑锋,接着一剑刺出,天上细雨宛如汇聚在这三尺青锋之上。 一剑连过十余人,天诛众人脖颈处都多了一条细小伤口。 皆死尽。 沈醉盯着朝清秋上下看了看。 朝清秋笑了笑,伸手扯住鬓角,揭下了脸上的生根面皮。 面皮之下眉目英挺,与原来清秀的模样截然不同。 沈醉笑道:“还好更像你娘亲,要是像你爹,这辈子能不能娶上媳妇都难说。”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 “父皇经常提起沈叔叔,说你小时候就天资超群,打遍燕都无敌手。” 沈醉撇了撇嘴:“你父皇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只怕他每次提起我都是说粗鄙武夫。” 朝清秋无话可说。 沈醉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皇是帝王,家国衰落寻常事,他已经做的很好了。” 朝清秋抬起手,以雪白长袖遮住面庞。 这个在燕都城外听闻国破家亡都不曾落泪的年轻太子殿下,却在这一刻,哭弯了腰。 他想不明白,他大燕抵御北辽数百年,将骁兵勇,尚有甲士十余万,为何这般轻易就败了。 沈醉笑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朝清秋笑了笑,“国仇家恨,自然是至死方休。我想先到大秦东都城去看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沈醉点了点头,“既然他们不知你的相貌,你小心些应该无事。身上的龙气以后尽量不要用,免得被人窥破了你的身份。既然你决意复仇,那便应该想过最坏的结果了。” 当日国破家亡之时,燕帝以秘术将半数龙气渡入朝清秋体内,这也是当日在大凌河上他为何能够杀得天诛十二人的缘由。 朝清秋道:“自然,不过有死而已。我这条命本该早就死在燕都城下了。” 沈醉望向天幕,今日小雨,无星也无月。 “我去看看那个天诛的三掌柜有没有心怀侥幸藏在附近。” 说着,他脚尖轻轻撵地,一个纵跃已经不见了踪影。 朝清秋将桌上棋子一颗颗的收归到淡紫色棋盒中。 他没有回屋,只是拿了一个白碗,喝着那几角劣酒,独坐至天明。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章 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 第二日,小雨初停,风过林梢,呜咽成声。 日从东出,远处天际之间挂着一弯长虹。 朝清秋换回了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衫。 在他身侧沈醉斜倚着一棵老树,打着哈欠。 这个已然算是闻名天下的剑客,远远看去就像个市井间的无赖汉子。 全身上下恐怕只有腰间那把佩剑最为值钱。 镇前古道上,两人久久无言。 朝清秋道:“沈叔叔,真的不与我同行。” “我是家族庶出,和你爹娘相交于微末之时。你爹的恩情当年对敌北辽之时我已经还过了,今日救你只是因为你娘而已。” “我是剑客,此身唯剑而已。自小我就明白要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终归要靠自己。我希望你也是如此。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沈醉双手使劲搓了搓额头,脸上还是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江陵城外有剑庐,剑庐之中住着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 当年此人曾经携剑游历天下,十余年辗转厮杀未尝一败。 游燕都,入北辽,过瀚海,一剑直逼大秦东都城。 更曾在城墙之上以剑气刻字,只是最后却不知为何没有进城。 世人相传天下剑道此人独占八分,可以一剑压服天下。 想到此处沈醉撇了撇嘴角,剑道之巅如何容得下两人,既然而今自己想要上去,那就只好让他下去了。 沈醉问道:“你现在是几品?” 大概是龙气的缘故他竟然看不出朝清秋的修为。 朝清秋仔细想了想,“在燕都城时是二品,调动龙气之时,可以破入三品。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沈醉笑了笑道:“不想世人眼中文弱的大燕太子殿下早早就已经是一位高手了,只要你小心些,二品高手已经足以在这江湖中行走了。” 朝清秋原来对自己的武学境界其实并无野心,随缘而已。只是随着国破家亡,他自己更是险些被天诛围杀在大凌河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在意了。 “沈叔叔,这天下武学到底如何?当年教我武学的师父也曾说过,只是那时我并未在意。” 沈醉面上再无轻佻笑意,他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开口道:“天下学武之人大概走的都是一个路子,武夫自一品到九品,步步登高。三品可称小宗师,六品则为大宗师,至于其余三境都只是传说而已,便是六品的大宗师整座天下也不过双手之数。诸子百家不善争斗,另辟蹊径,算是以术入道。” “而武者个人天资不同,自然手段不同。境界低者杀境界高者在这江湖之中也不少见,毕竟以下犯上,成了,也是可以吹嘘很多年的壮举了。” 朝清秋笑了笑,看来自己的江湖之行一定要再小心些了。 沈醉叹了口气道:“可惜昨日跑了那个三掌柜。” 沈醉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很期待,下次再见面时你能走到哪一步。我相信他和她的孩子,来日定然会名动天下。” 他转过身向南而去,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语,只是朝着朝清秋轻轻挥手。 朝清秋双手交叠拢在袖中,向着离去的沈醉深施一礼。 鱼龙镇北去二十里,有山名重云。 此时朝清秋正走在山下的密林中,日光之下树影婆娑,反倒是让他心中有了些久违的宁静与祥和。 看着不时从自己身边路过的山跳,他面色温柔。 他想起了今日与私塾里的孩子告别之时,若是当时自己能够送他们几只山跳,他们是不是会开心些? 可惜自己手里只有一些经学讲义,所以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想起那些孩子看着书籍哭丧的脸,他忽然笑出声来。 当日燕都失陷,他一路南逃,身边护卫死尽,独他一人南来。 大凌河畔,以搏命之姿拼杀天诛十二人,硬撑着渡过凌江。 身怀龙气,逃亡天下。 说到底,他还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朝清秋长吐口气,心境之上如有所悟。 …… “和尚,把你的钱财都交出来,大爷可以考虑饶你一条小命。” 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和尚穿着一件破烂僧衣,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在他身前,围着几个麻衣大汉,目露凶光,手持利刃。 朝清秋闻声连忙向前掠去,但还是来晚了一步,站在和尚身前的大汉已经挥刀向着小和尚头上劈去。 眼见长刀临身,那和尚也不闪避,只是低下头去,低宣佛号。 接着,小和尚身上散发出微弱金光,直接震飞了汉子手中的长刀。 几人后退几步,却是依旧隐隐成包围之势,将小和尚围在中间。 一个匪人低声道:“大哥,看来是个硬茬子。” 为首的汉子也是个人物,他向前几步,同时一手背后悄悄摸向腰间短刀。 汉子低声道:“大师,今日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咱们就在这小重山上连云营寨,兄弟们有老有小,也都是逼不得已才上山落了草,求大师能饶了兄弟们一命,日后兄弟们定然虔诚信佛,绝不再造杀孽。” 小和尚也不做答,只是转头望向刚刚从林中冒头的朝清秋。 “施主以为应该如何?” 朝清秋双眼微眯,“除恶务尽。” “施主是有慧根的人。” 小和尚低头宣了一声佛号,然后脚尖一挑,将方才山贼抛到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 原本和善的脸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 “你们可以先动手。”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而他释空,二者皆修。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四章 天下谁人配白衣 一炷香后,小和尚蹲在溪边将双手浸入水中,水中游鱼四散逃去。 众生有灵,趋利避害。 斜靠在树下的朝清秋看的有趣。 他一路自北而来,所见僧人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也许他们真的是好人,但朝清秋却觉的这样不好。 你可以自己不怕死,甚至求死,但却不该以己度人。 今日那些匪人若是小和尚不动手,他们自然会歌功颂德,满口奉承。可是等到和尚哪天离去,他们依旧还会是打家劫舍,杀人截货,到时候造下的又算谁的业障? “小和尚,我当时就是随口一说,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亲自动手的。” 小和尚回过头来,“贫僧法号释空,请施主不要叫贫僧小和尚。再有,那几个人该死,谁动手都是一样的,贫僧一路行来,杀了?” 他低下头去看了双手一眼,显然数算不好,“贫僧已经杀了好几手的恶人了。” 朝清秋望向释空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庞,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宫中读书。 “若是他们真的如自己所说,家中都有老母幼子,小和尚他日你可会后悔?” 释空毫不退让,迎向朝清秋的目光,“他们有父母高堂,那被他们所杀的人谁又没有呢?” 朝清秋笑着点头,“将心比心,便是佛心,小和尚你的佛法可以的。” 释空低宣佛号,“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 朝清秋面色僵硬。 于是北去之路上朝清秋不再孤单,甚至有些后悔长了个耳朵。 “朝大哥,你穿着青衫,你是个读书人?” “读过几年书。” “朝大哥,我师父说读书人都心黑,你说是不是。” “你师父说的对。” “朝大哥,咱们接下来去哪?” “阳城。” “朝大哥,你为什么要将耳朵堵起来。” “朝大哥,你入我佛门好不好?” …… 阳城相距小重山不过几十里,也就是半日的路程。 日暮时分,两人已经来到阳城之下。 城池高耸,墙壁之上满是刀枪刻痕,年岁日久,深入其中。 昔日阳城本就是为阻挡秦军而建,号称东南第二高城,而第一高城则是与秦仅有一江之隔的镇江城。 一河分隔南北,楚人南来已有百余年。 “朝大哥,咱们要进城?这城里的东西可贵,我一路都是绕着城池走的。”释空嘀咕道。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你的数算之术我是知道的,做的没错,不然你可能都走不到这里。” 城门前,两个官差正无聊的打着哈欠。 一个官差问道:“你们两个想要进城?” “正是。” 朝清秋笑了笑,从袖中划出一个小钱袋,轻轻抛给这个官差。 “小子懂事。”官差掂了掂钱袋。 远处,一个穿着官服的大髯汉子见到这一幕也没有上前阻止,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进得城来,在街上随意游荡。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阳城而今也算是江南的名城,前有镇江为他遮风挡雨,已有许多年不曾经历战乱之苦。 楚人自来以诗书传家,便是沿街叫卖之声也带着些楚韵。 吴人软语,如同莺声婉转,醉人心神。 不时也会有些尚未到蒙学之龄的孩子,沿着摊子随意的玩耍。 两人正小声交谈,突然前方杂乱起来,一匹雪白骏马直直闯入人群之中。 马上的锦衣公子呼喝不止,显然马匹已经失控。 路上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只是路中间有个孩子被吓的惊慌失措,愣在了原地。 路旁一个青衫书生飞扑出去,只是已经来不及躲避,只能把孩子紧紧压在身上。 朝清秋正要出手,已经有一个白衣青年一步跨出,直接去到马前,一手按住马头微微下压。 整匹白马被压的前肢着地,躺倒在路边,马上的锦衣公子被狠狠从马上甩下,摔倒在了一侧。 朝清秋微眯起眼,这人的身手不差,只怕已经有了二品的修为。 “柳白,你找死?”马上的锦衣青年狼狈起身,朝着方才拦下奔马的白衣男子怒喝道。 “秦烨,我怕你不成?”白衣青年柳白针锋相对。 “二位,我惹不起你们,只是这里怎么说也是我的地盘,你们要打就出城。” 接到消息的大髯汉子从不远处赶来。 秦烨怒哼了一声,阴沉的望了柳白一眼,甩袖离去。 柳白则是转过身,看着当时挺身而出的青衫书生为孩子擦去眼角的泪水。 书生挠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让公子见笑了。” 柳白笑道:“是非之前,挺身而出,先生已经是个不错的读书人了。” 释空望向一旁的朝清秋,“朝大哥,此人也与我佛有缘。” 朝清秋笑了笑。 柳白又朝着大髯汉子拱了拱手,转身走入人群里向南而去。 大髯汉子问道:“小兄弟,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那书生依旧是在为孩子擦拭面庞。 汉子叹了口气,“那锦衣公子秦烨是大楚丞相的幼子,白衣公子柳白则是金陵柳家的独子。”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也都听的真切。 金陵柳家,在江南也算是家喻户晓。 二十年前大秦南下,发动对南楚的灭国一战,当时楚国上下人心惶惶,是新登基的楚帝力排众议,任命当时不过二十余岁的柳易云为将。 少年将领,独镇孤城。 以十余万楚军将秦人三十万大军横拦在江北。 相传当日北岸联营纵横,一到夜间,灯火如龙。 秦军连攻三月最终无功而返,金陵柳家,由此扬名。 柳易云更被称为南楚第一名将,常被与大秦第一名将白信相较。 柳易云书生出身,每临战阵,手不释卷。白信则是出身将门,每战必亲自擂鼓。 楚人爱风雅,大战之后,常于堤岸载垂柳,以念柳易云的功绩。 其人又喜好穿着白衣,每次出征,手下七千精锐必然皆是身披白袍。江南百姓称之为白袍军。 凡战事,白袍必先登。 故而如今天下从军之人皆听过一句市井之间的言语。 “中原路上躲战鼓,江南道上避白袍。”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五章 湖海平生豪气 “朝大哥,没想到咱们碰到了个大人物。” 释空摸着那颗光头感慨不已。 朝清秋也有些感叹,自己还是亡国的太子,不过想想现在也确实不如人家来的名声显赫。 “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他带着释空向附近的酒肆走去。 酒肆不大,只是在里面摆着几张桌椅而已。酒肆外的幌子上以红色墨迹写就的“天下第三”迎风飘扬。 掌柜的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岁月不只让他多了阅历与见识,也让他变得大腹便便。 “话说这小重山上连云寨自从换了寨主,突然变的暴虐无比,只要与他们稍有仇怨就会被不断报复,不死不休。” “我也听说了,当初这连云寨还不伤人性命,最近突然转了性子,只要路过小重山下被他们盯上了,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追杀。” 几个酒客在那里窃窃私语,看似小声,其实酒肆里的人都能听见。 “小心祸从口出。”另外几桌有人按住桌上的长刀。 释空只是低头吃着素菜,朝清秋饮着酒肆里的劣酒。 原有的几个酒客匆匆付了酒钱离开。 有个书生忽然从酒肆外走了进来,坐到朝清秋他们对面的桌上。 一身破旧青衫,显然手头并不宽裕。 正是今日他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读书人。 朝清秋虽然也是一袭破旧青衫,只不过他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亡国太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太穷。 “先生不如与我们同饮。”朝清秋向书生举杯。 书生几次推辞,最后还是和朝清秋他们坐到了一桌。 “施主与我佛有缘。” 释空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翻捡他的素菜。 书生一头雾水。 “还不动手?而今的山贼都有如此好的养气功夫了?” 朝清秋望向剩下的几桌“客人”。 “嘿嘿,小子,是你自己找死,竟然敢杀咱们连云寨的兄弟。” 几个汉子都是抽出长刀,向着他们逼近过来。 “几位客官,能不能给小的个面子?不要在我这酒楼里打打杀杀?”掌柜的笑眯眯的问道。 “那就连你一起杀了。”为首的汉子大喊一声,一刀捅向酒肆掌柜。 朝清秋正要出手相助,那掌柜的却是已经自己动手,右手以双指扯住刺来的刀锋,手上微微用力,长刀寸寸折断。 肥胖身躯极为灵活,身法挪动之间如同鬼魅,不过一个眨眼之间,连云寨的匪人已经全部扑倒在地。 望着血迹斑斑的酒肆,掌柜的叹了口气,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而今的江湖果然不比从前了,这些后生太差劲了,一点也不讲武德。” 掌柜的朝着目瞪口呆的几人笑了笑,“怎么,江湖儿女,没见过死人不成?还不来帮忙,不然收拾的银子你们出?” 几人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书生和释空一阵手忙脚乱,反倒是朝清秋最为从容。 掌柜的问道:“小子,吃过大苦头?” 朝清秋没有言语,有些事本就不必与他人多言。 人生苦难书,世人皆不同。 “动作还挺麻利,我还以为你多年不动手已经废了。” 今日他们已经见过两次的大髯汉子径自走进酒肆,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青衣短打。手里提着一把长弓。 他只是随意瞥了眼地上的几具尸体,然后自己走到后面去拎了坛酒,自顾自的喝起来。 胖掌柜苦笑一声,“老大,你现在才来就有点不仗义了。” “当年的身轻如燕林飞鱼还干不掉这几个山贼不成?” 大髯汉子痛饮一口,酒水倒是有大半洒在前胸,他也并不在意。 “林飞鱼。”朝清秋看了胖掌柜一眼。 身轻如燕林飞鱼在十余年前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名号。 传说他在武道之路上另辟蹊径,专修轻身之术。一般武者只有修到中品的武道四品才可勉强御风,而据传林飞鱼武道三品之时已经凌空如飞渡。 “嘿,咱现在哪里还说的上是什么身轻如燕。”掌柜的一手扶着突出的肚子开口笑道。 大髯汉子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大人,这连云寨如此嚣张,官府也不管?” 书生上前几步,走到大髯汉子对面。 汉子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管?现在是什么年月?你以为是太平光景?阳城整日里的稽查治安都忙不过来,这几日我大哥倒是也提过几次要去平了那连云寨,可是那郡守也是惜命的狠,就怕万一不成,那伙贼人潜入城中要了他的小命怎么办。” 掌柜的讥讽一笑,手上的活计却是不闲着。 书生气愤道:“如此贪生怕死,如何做得父母官。” “也许正是怕死才做得父母官。” “小兄弟,你一定是屡试不第吧。” 胖掌柜望着书生笑了笑。 “学生许望,确实是考了几次了。”许望面色发红。 “嘿,读书人,有了良心还当什么读书人。” 大髯汉子轻喝道:“三弟,慎言。” “大哥,这么多年了,你还维护他?当年要不是他横刀夺爱,你又怎么会沦为天下笑柄,又怎么会落魄南来,在这里当什么捕快?” 掌柜的脸上没了笑容,显然十分气愤。 “当年的事不必再提。” 大髯汉子名叫陈烈,到阳城也已经有了几个年头,只是他的出身从来不曾提及。 陈烈喝了口酒,“其实我观赵太守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这当中只怕是另有隐情。” 林飞鱼拎了坛酒坐在他身边,“大哥,你何必再维护这个昏官。” 陈烈摆了摆手,“你们可知道那连云寨上都是些什么人?” 陈烈自问自答,“连云寨上大部分都是些无国之人。” 释空一脸迷惑。 朝清秋略一沉吟后道:“听说当年秦与南楚之战最激烈之时,秦曾经越过阳城。” 陈烈点了点头,“不错,他们都是战乱之下出生的人。已经分不清是秦人还是楚人了。” 乱世之中,好像谁都有错,好像谁都没错。 朝清秋笑了笑,“如此说来就说的通了。当初陈大人没有执意要剿灭连云寨也是动了恻隐之心。而今连云寨乱杀无辜,所以陈大人想要自己去灭了连云寨?” 大髯汉子面上一惊,显然被他猜中了心事。 “大哥,你?”林飞鱼指着大髯汉子,却是说不出话来。 “我陈烈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起码是非还是能分清的,只是你怎么会猜到的?”陈烈好奇道。 “方才在城门见大人时还是一身官服,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大人就换了身短打,这是江湖人的装束,这个时节也不该外出狩猎才是,大人是不想牵连阳城之人和赵太守?” 陈烈一笑,“不错,心思缜密。你这般做派倒是有点像我那个兄弟了。” “大哥还认他做兄弟,咱可不认。”林飞鱼嘟囔一句。 陈烈没言语,饮酒而已。 朝清秋笑道:“不如我与大人同去?” 释空低宣了一声佛号。 陈烈望了他一眼,以他的修为自然看出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和那个僧人都不是寻常人。 只是那又如何? 他陈烈做事,快意而已,何必牵连旁人。 当年在北国之时,他可是江湖闻名的大髯客,留取江湖意,一诺千金重。 “小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们去了只是会碍了我的手脚而已。” 朝清秋笑道:“那咱们就各奔东西?陈大人可不要随着我们去小重山。” 大髯汉子大笑一声,“而今的年轻人都是这般狡诈了不成。那你们就随我同去,有我在,自然会护你们周全。” 林飞鱼赶忙道:“大哥,你可甩不掉我。” 陈烈望向林飞鱼,“那就让我看看你这条鱼还能不能飞上天。” 他看着眼前几人久久无言。 俱是江湖人,热血豪气皆未冷。 路见不平事,抽刀而已。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六章 此身漂泊无定处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女为悦己者容,世间女子梳妆自然皆是绝美。 只是阳城之外小重山的由来却与这些都无关联。 小重山地处江陵与阳城要冲,山势也谈不上如何险峻。平日里连鸟雀都没有一只,所以又得了个鸟不飞的绰号。 据说老寨主当年是听了一个被绑上山来的落魄书生的鬼话,才会选了这里来开山立寨。 只是立寨之后,除了最初几年受到过几次讨伐,后来倒也是相安无事。 暮年之时老寨主总会想起那个姓李的书生,不知道当年他最后有没有考上了状元,有没有衣锦还乡,有没有再见到那个在家乡等着他的姑娘。 老寨主原本是个浪荡江湖的游侠,根骨一般,不是什么天生奇才,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底子极差的二品武夫。 当年在江湖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喝高以后站在酒桌上,高声嚷嚷几句,喊出几个江湖和朝堂上大人物的名姓,然后言之凿凿,自己当年与某位豪侠或者某位高官曾经在一起喝过酒。那些江湖朋友还会捧场两句,只是不当真就是了。 他还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姑娘,有时听说了哪个门派又出了漂亮的仙子,哪怕不远千里,只要兜里有银子,他也是要去瞅上一瞅的。 那年,天武攻燕。当今楚帝尚未登基,柳易云还是个弱冠少年。 那一战,楚军大败,天武兵锋越过阳城,直抵江陵城下。当时若不是瀚海出兵偷袭了天武后方,可能楚国而今已然灭国了。 天灾人祸,军无法纪。 于是就多了许多大髯汉子口中的无国之人。 既无故乡,也无他乡。 楚国之人自然不喜欢这些人,每次见到他们就会想到当年的战败之耻。有些人也会可怜这些孩子,可又敢怒不敢言。 最后是他这个江湖浪荡子,远游的异乡之人,抓了个读书人,最后选了小重山开山立寨。 立寨之初他就定下了只取财,不杀人,钱财只取一半的规矩。 所以在养大这些孩子的那些年里,老寨主的日子并不好过。 本来想着等到这些孩子都长大成人,他就可以安然离去。可是孩子大了,总要成家立业不是? 所以一代又一代,他终究再也没能离开这里。也再没有机会喝醉踩在酒桌上,吆喝着认识某某人,更没有机会远游千万里去见一见那些年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们。 这一年,一个二品武夫死了。 整座天下,不知道。 小重山头立着一个小坟冢,坟里埋着一个老人。 一个年轻人立在坟前,虎背熊腰,目生重瞳。 他是老人生前收养的孩子,无国之人。 他为自己取名武楚,各取一字而已。 武楚转过头来,重瞳之中满是寒光,“李云卿,答应我的事你可能做到?” 他身后,正是当今丞相李恪的次子,李云卿。 一身白袍的李云卿以手中折扇拍打手心,“武楚,我好歹也是丞相之子,安排些人去天武算不得什么大事。” 原来这些年,随着天灾不断,连云寨反倒是壮大了不少,有不少别的山寨被官军打破了山门,或者实在难以为生,便投了连云寨。所以连云寨此时其实已经分为两派,当年的无国一派和后来的匪人一派。 当初老寨主在时,还能以威望压下这班人。而今老寨主一去,这些人又开始故态复萌,下山为恶,打家劫舍。 之前朝清秋他们遇到的就是这些人。 李云卿笑道:‘武楚,你的二品底子打的不弱,那班人的首领不过是个三品武夫,底子打的稀烂,你要是搏命一战,至少应该有五成胜算才是。” 武楚道:“别的兄弟在山上过惯了安稳日子,动起手来,必然不是那些家伙的对手,我不想山寨里的兄弟们再有损伤。想来老寨主应该也是这般想的。” 李云卿打开扇子微微扇动,“所以你才要先送他们走?送走他们之后又如何人?” 武楚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笑意,“然后自然各安天命,老寨主半生的名望,能让他们毁了不成。” 李云卿笑了一声,手中折扇翻转不停,“如此才有意思。” 小重山下,朝清秋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在等天黑。 此时陈烈已然为他们讲完了老寨主的生平,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平平淡淡而已。 生前无名,死后也无名。 最后大髯汉子自嘲了一句:“和老寨主相比,老子算个屁的北国豪侠。” 他们藏身的密林里没人言语。 小和尚释空盘坐在树下低声诵念着往生经文,想要为老寨主求得一个来生好报。 朝清秋斜依在一棵树旁,听完了大髯汉子的言语,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气闷不平,如有雷霆激荡心胸间。 他本以为自己一路行来,所见已经够多,不想还是乱了心神。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骸骨。 世事如此。 只是世事如此那便对吗? 有朝一日,若是可能,他想和这座天下谈谈。 只是他很快又苦涩一笑,家国两不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国之人? 此身漂泊,尚不知他日归到何处。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七章 大风起处,围杀一人 入夜之后,人鸟声俱寂。 唯有夜间风起带动林中树叶震动声。 晓夜霜风,正是杀人放火好时节。 小重山上,武楚早已让那些无国之人跟着李云卿带来的人离去,此去秦虽然不知最终如何,终归好过在此等死。 此时他与李云卿等人站在营寨之外,冷冷的向里望去。 正中的大殿灯火通明,显然是新寨主又在取乐。 李云卿笑道:“老寨主的这片基业,你当真舍得?” 武楚双拳紧握,重瞳幽幽,深不见底。“舍不得,可也不能留给这些鼠辈。” 李云卿忽然望向山寨之外,“方才在山上我还见到了山下有些有趣之人,这般才更有意思。” 他将折扇别在腰间,转头望向身后二人,“等会你们别出手,让我试试三品武夫的斤两。” 两人苦笑一声,也只能应承下来。 他笑了一声又将折扇拿在手里,遥遥指向山寨之中“接下来,就让他们看一眼一生中最后的烟花。” 山寨里,而今的新任寨主孙虎正坐在大殿里看着新劫来的几个女子跳舞。 几个女子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个山大王。 孙虎对这些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死了老寨主,一朝大权在握,自然志得意满。 他对老寨主是有些敬佩的,可那又如何?当山贼不抢劫不杀人,那还当什么山贼? 还不如去城里当个教书先生。 老寨主留下来的那个武楚和那些无国之人他并不在意,他是三品武夫,在这阳城的地界是跺一跺脚,大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那个武楚不过是个一品而已,若是听话,看在老寨主的面上还可以留他一条小命。若是不听话,大不了哪天杀了便是。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整座大殿都开始摇晃起来。 一个山贼跑了进来,满脸慌张,“寨主不好了,粮仓炸了。” 孙虎立刻起身就要去外面查看,只是他思考片刻,又反身拿起桌上自己惯用的虎头大刀。 少年时,他曾和一位路过的军中武夫学过一式五虎刀法。壮年之后,仗此刀法,也算是横行阳城无敌手。 等到他走出殿来,又是接连不断的几声巨响从四面八方响起。 整个山寨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火海。 孙虎身形晃了晃,强行咽下那口因为气急攻心将要吐出的血水。他立刻想到肯定是武楚勾结了外人,不然他们定然不会对山寨里的布置如此清楚才对。 只是此时已成定局,他知道多想无意,一个转身翻回到后宅。这些年积攒下的财物可不能便宜了这些家伙。 连云寨外,陈烈等人早已摸到了营寨周围。 寨中突然火起,他们也是楞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朝清秋振衣而起。 “陈大哥,虽然不知为何火起,敌众我寡此时正是大好时机。” 陈烈点了点头,虽然不懂什么兵法,但痛打落水狗他还是知道的。 来之前他们已经看过了地图,小重山上只有山前一条大道和山后一条小道。 商量过后决定由陈烈带人守在正门,朝清秋和释空带人去山后的小路守株待兔。 “大家小心些。” 大髯汉子望了众人一眼,持刀先行。 朝清秋带人拣选小路,直奔后山。 后山小路上,孙虎奔逃而出。 此时他身上披着一件昔年从战场上捡来的黑色甲胄,手持虎头刀,背上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裹,想来就是这些年他全部的家当。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连云寨里腾空而起的烈焰冷笑一声。自己当年就是从那万人战场上爬起来的,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而今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 “不愧是当年厮杀场里爬起来的人物,一座连云寨说丢就丢,孙寨主真是当世人杰。” 一个白衣青年从林中走出,手中折扇翻转不停,言语之间带着笑意。 孙虎看着来人,笑着解下身上包裹,然后将手中虎头刀随意插在地上。 “武楚那小子何在?莫非都不敢露面不成?我先杀了你们再赶路不迟。” 李云卿笑了笑,然后向旁边一闪,让出身后的武楚。 武楚也不言语,他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 他的道理,都在拳上。 此时他双拳紧握,一脚后踩,身体弹射而出,直奔孙虎而去。 孙虎也不闪避,任由武楚的拳头砸在胸前。 他向后退了三步,武楚则是被反震的后退了十余步。 孙虎咧嘴一笑,只是眼中杀意冰冷。“老寨主总是说你小子是个武学天才,当初我没放在心上,不想你竟然已经修成了二品,而且你这拳头还有些重。还好今日你自己来送死,不然他日老子还真可能栽在你手上。” 他孙虎可是三品武夫,本就擅长战阵厮杀。此刻身披重甲,竟然依旧是被武楚一拳砸的后退三步。 武楚没有言语,回答他的是那双无情的重瞳和再次砸上来的双拳。 孙虎揉了揉手腕,他可不喜欢养虎为患。 两人厮打在一起,倒是简单的很,互相换拳而已。 二品对三品,孙虎身上又穿着铁甲,武楚自然是落了下风。 李云卿用手中折扇拍打着额头,果然是粗鄙武夫。 他瞅准一个武楚被砸远的间隙,手中折扇突然打开,三只如牛毛般的小针从扇中射出,直奔孙虎心口。 这是他自己打磨的牛毛针,取名为安乐乡。 浮生一场大梦,不如早日归乡。 在这个距离,可透两甲。 孙虎此时刚刚砸飞武楚,此刻正在换气。飞针已至,纵然他是三品武夫此时也是已经来不及躲避。 只是那针射在他胸口处竟然都被他身上的铁甲挡了下来。 李云卿首次变了脸色。 孙虎见状大笑起来,“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还有那边躲藏之人,不知是敌是友?” 原来朝清秋等人也已经到了此处,见孙虎与武楚厮杀了起来,敌我难分他们自然没有出手。 此时他先是伸手压下想要起身的释空,然后独自起身。 林中几人都是悄然停手,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衫客。 四人之间,杀机四伏。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八章 朝清秋的道理 密林之中,四人皆是无言语。 李云卿突然笑道:“这位兄弟,这就是而今连云寨的寨主,你们上山也是来找他寻仇的吧。” 他话音还没落下,孙虎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朝着朝清秋那边抬了抬手,一阵寒光直射朝清秋而去。 朝清秋看似躲闪不及,只得抬起手,以宽大袍袖遮挡。一脚后撤,溅起尘土无数。 此时武楚才看清孙虎手中之物,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狭长木盒,中藏飞针十二,江湖上叫做暴雨针。 威力虽然和李云卿自制的安乐乡不能相比,但也算的上是出其不备的杀人利器。 孙虎扔掉手中木盒,“收拾掉了一个,该你们了。” 李云卿望着烟尘起处,微微眯眼,“是吗?我看还没有。” 孙虎猛然转头望去,烟尘散去,那个青衫客毫发无伤。 朝清秋望着那个突然出手的连云寨主,嘴角扯出一个笑意。 青衫之下是一件雪白长袍,衣上金龙栩栩如生。 白袍囚龙,昔日燕国倾全国之力,消磨十年方成。 他一手横于胸前,一手缓缓向后握拳,摆出了一个在江湖上消失了很多年的拳架。 当日,燕都城下曾有一个在皇宫之中隐姓埋名多年的佝偻老人,为救他那不成器的唯一弟子,以此拳架开路,一气锤杀以悍勇著称的秦幽云骑数百人。 死后,群敌环绕,不敢近身。 今日,此拳再临世间。 拳名:破阵。 …… 小重山后的小路上,原本的单打独斗已然变成了围杀之局。 此刻孙虎刚刚一拳砸飞武楚,朝清秋一拳又至。 与武楚那种力大招沉的拳法不同,朝清秋的拳法更像一种拳势。 一气尚在,出拳不停。 孙虎大喝一声,一拳逼退朝清秋。 突然一把折扇直刺而来,扇锋如刀,直取孙虎咽喉。他凭借武者本能猛然后退一步,堪堪避过锋刃。 李云卿叹了口气,差点就得手了。 孙虎站定,身上已经出了不少冷汗。看着对面分散而站的三人,他竟然有些害怕了,自己虽然是三品武夫,可若不是有身上这件甲胄为他分担伤势,只怕他早就死在几人手上了。 当年他也是无意中发现身上这件毫不起眼的黑色甲胄能够分担伤势,就如武楚一拳,他其实不过承受六成而已。 此时他再也不敢托大,伸手拔出地上的虎头刀。 “老子陪你们玩够了,接下来就让你们看看老子的手段。” 他双手持刀,腰身下弯。身上气势猛然一变,宛如一只猛虎将要出笼。 虎卑其势,将有击也。 释空等人见状想要上前相助,却见到朝清秋朝这个方向摇了摇头。 孙虎大喝一声,高高跃起,一刀而已却是斩向三人。 虎头一刀撞向武楚,纵然武楚天生神力,也是被迫退十余步,气血翻腾不止。 虎爪一刀劈向李云卿,还好他身形飘忽,不然已经被这一刀开膛破肚。 虎尾一刀斩向朝清秋,让他接连递了十余拳才抵消这一份刀意。 一式三刀,五虎断门。 孙虎见一刀就让几人狼狈不已,禁不住大笑起来,“你们只有这些手段不成?那今日你们就都要死在此处了。” 三人对视一眼,李云卿摸了摸腰间玉带,三人同时欺身上前。 李云卿抛出手中折扇,扇面如刀直奔孙虎而去。 孙虎以手中虎头刀一刀劈飞折扇,尚未回过神来之时,武楚已然到了他身前,他竟然以双掌直接握住刀锋。 孙虎回过神来就要一刀直接劈下,取了武楚的性命。 在这两人相持的片刻,李云卿也是欺身到了孙虎身前,他一手握住腰间白玉软带,轻轻一抖,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软剑,他趁机长剑斜挑,直接斩下了孙虎握刀的右手。 孙虎猛然经历断臂之痛,吃痛之下先是一脚踢飞了身前的武楚,然后尚存的左手一拳砸飞李云卿。 不待他休息片刻。朝清秋已至,一身拳势已然蓄力到了巅峰,一式开山砸在孙虎胸口,如战场擂鼓,轰鸣不止。 直到一口意气用尽,他才飘然后退而去。 孙虎后退几步,一退再退,直到倚住了一棵大树才停下来。 此时他的状况不可谓不凄惨,先是断臂,然后未及防备又被朝清秋打断体内气机,直接震荡了五脏六腑。 他靠在树下,七窍流血不止。 李云卿将软剑别回腰间,“如何?孙寨主。” 孙虎惨然一笑,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道自己再无幸理了。 可惜自己英雄一世,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武楚重瞳冰冷,“我只问你一句,可曾后悔。” 这个生机不断流失的汉子惨然一笑,“老寨主是英雄豪杰,是助危扶困的良善好人,我认。可我孙虎自小无父无母,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捡回了一条命,我凭什么就要做一个像老寨主一样的好人,清贫苦守山寨大半生?” 武楚竟然无言以对。 孙虎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给我个痛快。若是可以,能不能把我埋在老寨主身边,虽然我做不来老寨主这般的好人,但他的为人我还是佩服的紧,黄泉路上也能和他做个伴,免的他这种老好人在路上让人欺负。” 李云卿笑道:“你配吗?” 孙虎的眸光瞬间暗淡了几分。 武楚欲言又止,做不出决断。 朝清秋忽然道:“可以。” 李云卿猛然转头望向朝清秋,双眼微眯,“为何?妇人之仁?” 朝清秋笑道:“这是我的道理。” 李云卿将折扇握在手心,轻轻拍打。 朝清秋甩了甩那双宽大长袖,笑问道:“干一架?”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九章 故人,故事,杯中酒 此时释空等人已然来到了朝清秋身后。 李云卿笑道:“真是吓死我了,还好我也有人。” 他打了个响指,有两人自密林中走了出来,一脸无奈。 徐言与陈山都是相府之中的高手。 他们二人都是三品高手,基础深厚根本不是孙虎那种半吊子可以相比,要是让他们出手,早就可以结束了,可惜他们也只能听命于这个性情古怪的二公子。 此刻李云卿已经捡回了自己的折扇,在手心之中拍打不停,“如何?” 朝清秋已然看出出现的这两个人都是高手,此时他心中算计不停,可惜自己这边怎么看好像都没有胜算。 在绝对的武力之前,似乎一切的谋划都没了意义。 “这不是相府二狗,徐言与陈山兄弟吗?莫非是今日相府忘了关门,让二位跑出来了不成?” 原来是大髯汉子独自一人赶了过来,方才他在山寨之中没有见到孙虎,便知道他可能沿着后山逃了,于是他就让林飞鱼对付山寨里的残余山贼,自己赶了过来。 没想到远远的就见到了两个熟人。 他站到朝清秋等人身前,对着他们道歉一声,“我来晚了,不过还好也不算太晚。” 徐言看了看大髯汉子,“我当是谁?原来是一见红衣就跑的大髯客。” 陈烈笑了笑,“再多说一句,就打爆你的狗头。” 徐言果然不再言语。 李云卿转头望向徐言,“故人?高手?” 徐言道:“此人名叫徐烈,绰号大髯客。当年在东都时是出名的市井豪侠。素来有宁惹疯狗,莫沾虬髯的说法。因为此人武艺极高,打起架来也不要命,后来因为……” 陈烈笑道:“姓徐的,差不多可以了,别以为是熟人我就不揍你。” 李云卿又问道:“比你如何?” 徐言道:“当年我与陈山联手,勉强能够抵住此人。” 朝清秋先是看了看大髯汉子,“不想陈大哥在东都有如此威名。” 陈烈一笑,“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朝清秋又望向李云卿,他笑道:“如何?” 李云卿用手中折扇轻轻捶打肩膀,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嘛呢,嘛呢,咱们可是刚刚共过生死的兄弟。自然是好聚好散,孙虎这个垂死之人交给你就是了。” 朝清秋笑道:“那就多谢了。” 李云卿再不迟疑,转身就要离去。 武楚望着树下的孙虎,神色游疑不定,最后好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转头望着朝清秋道:“他就交给你们了。” 朝清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武楚转身便要离去,却是被树下的孙虎叫住了。 原来孙虎用尽全身力气,扒下了他身上那件黑色甲胄,此时他将甲胄抛给武楚。 这个此时呼吸都有些困难的汉子勉力开口道:“老子这辈子最讨厌欠人人情,当年老寨主收留了我,这个算是老子报了他的恩情了。” 武楚任由甲胄掉落在地,没有去接。 反倒是李云卿一路小跑着帮他把甲胄捡了起来,然后他扯了武楚就要离开。 忽然他回头笑道:“不知道兄弟的名姓?我叫许东都,以后来了东都咱们可以再一起耍耍。” 朝清秋笑道:“沈江陵。” 李云卿没有转头,只是朝后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兄弟真是有个好名字。” 朝清秋朝他摆了摆手,“你也不差。” 片刻以后,李云卿一行人已然消失在夜幕中。 朝清秋捡起地上的虎头刀走向苟延残喘的孙虎。 长刀极重,刀身之上不时掠过一阵寒光,确实是把好刀。 “可还有遗言?” 孙虎此时只能勉力撑开双眼,“没想到我这一生最后会死在自己的刀下,这算不算是恶有恶报?方才说过,我这一生不愿欠人人情。那一式五虎刀法就藏在长刀的刀鞘夹层之中,送你了。” 释空低宣了一声佛号。 孙虎强撑着望向释空,“小和尚,你说这世上可是真的有轮回?” 释空呐呐不能言。 孙虎一笑,“不必了,我忽然不想知道了。” 他闭上眼,听着林间风声,原来怎得从未觉的如此悦耳? “动手吧。” 朝清秋点了点头,手中长刀横抹,划过孙虎喉头。 密林之中再无生息,唯有风声掠过,如人低语。 …… 第二日天明,朝清秋一身白衣立在小重山最高的山峰之上。 向下看去,连云寨里的烟火已经熄灭,只剩一片狼藉。 而在他身侧,顶峰之上,立着一个坟冢,坟里躺着一个老人。 在这个坟冢旁,有一个小小的土包,无坟也无碑。 他取出一壶好不容易才在山寨里找到的酒。 自己在大燕皇宫里苦读了十余年的圣贤书,却不如这一路的所闻与所见。 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有些人哪怕没有见过,却依旧令人心神往之。 有些人生前无名,死后亦无名。 可他们终归会有人记得。 他望着那块没有名姓的石碑,将壶中酒倾倒而下。 请君饮尽杯中酒。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章 愿君痴心莫错付 阳城的酒铺里,朝清秋已经换回了一身青衫。 林飞鱼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这小子如此谨慎,越看越像当年那个和他们称兄道弟的读书人。 饶是以朝清秋的面皮之厚,都不得不喝几口酒来掩饰尴尬。 大髯汉子陈烈在一旁看的有趣,“好了三弟,不要再戏耍朝兄弟了。” 林飞鱼这才收起目光,准备开张,他这可是小本买卖,亏不起钱。 陈烈道:“你们俩是要去东都?” 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是有这个打算。” 陈烈喝完了酒坛里的酒,将酒坛扔到一边,“你们这个年纪,到了东都一定要去东都的那些书院看看。秦虽然重武,可是文事也是做的一等一的好。而且书院之中,不限男女,说不得你们就能在那里找到合适的姑娘,岂不是一举两得?” “朝兄弟一表人才自然不用说,释空你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也是可以还俗的嘛。” 释空赶紧低头诵经,心中默念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朝清秋笑了笑,“陈大哥,我已经有婚约了。” 陈烈叹息一声,“没想到朝兄弟竟然英年早婚,不知以后要辜负多少痴心。” 朝清秋没言语,心中想着大髯汉子果然不愧是东都城里厮混的豪侠,自己不是对手。 此时林飞鱼已然叫醒了趴在桌上熟睡的许望。 原来这个穷酸书生昨天在铺子里听说他们要去剿灭连云寨,他知道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了也只会给人帮倒忙罢了。但他又实在是放心不下,还是朝清秋见他为难,安慰了他几句,要他留下来看守铺子。 许望醒了过来,睡眼惺忪。昨夜他一直大睁着眼望着连云寨方向,直到早上看到朝清秋他们平安归来。 朝清秋觉得已经很好了,世道如此,好人又何必苛求好人。 许望揉着睡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林飞鱼没好气的道:“日上三竿了。” 刚才要不是怕吵到这小子,自己早就开张了,这下又少了不少进账。本就不富裕的日子,愈发雪上加霜了。 许望猛然起身,由于起身过猛,脑中晕眩不止。 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大喊道:“坏了,坏了,今天说好要给阿锦带苏记铺子的包子。” 他朝着门外跑去,不忘朝着众人挥了挥手,“我家住在承平巷,各位有空可以来找我,小弟先走一步。” 朝清秋默然无语,释空目瞪口呆。 大髯汉子又开了坛酒,嘿嘿笑了一声,“能让一个男子如此惊慌失措的,唯有记挂心间的女子了。” 朝清秋朝着汉子举了举杯,“陈大哥莫非是各中高手不成?” 陈烈一笑,“那是自然,当年在那东都的红袖招里,几人没听过你陈大哥的大名。那些达官显贵都要用千金才能买美人一笑,可那些美人每次见了你陈大哥哪次不是笑靥如花?” “噗。”释空没忍住,喷出了口中刚喝的茶水。他连忙在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陈烈撇了他一眼,“小和尚,你让陈大哥很受伤,我在三弟酒铺里喝酒从来不给钱,今天的酒钱算在你账上。” 远处林飞鱼笑眯起眼,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大哥身上见到回头钱。他赶紧又拿了两坛酒给大哥放到桌上。 陈烈又望向朝清秋,“你小子鬼精鬼精的,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能够猜个七七八八了。” 他又打开一坛酒,看的释空赶紧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我自幼混迹江湖,摸爬滚打了许多年,遇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师父,不过他老人家死的早,就给我留下了一身的酒债和一本还算不错的拳谱。我资质还可以,勉勉强强跻身了四品武夫。” 汉子停下看了看,见两人都没有鼓掌的意思。他狠狠的喝了口酒,自己不过就是谦虚一下,真以为四品武夫是市场里的大白菜不成? “后来我在江湖里闯出了些名堂,然后就遇到了她。” 说到此处,陈烈言语之间再没有了嬉笑神色,“那年我在教坊司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红衣,裙摆飞扬。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个浪荡子,再也走不了了。” “为将她救出教坊司,我还找到了一个当时看不顺眼的秦高官。江湖人嘛,总归是与朝廷有些不对付。” “那人倒是也没有为难我,只是一句言语而已。想要救人,军功来换。” 陈烈望着桌上摆着的大刀长弓,“当日我就直奔边塞从了军,一个四品武夫,放在哪里都不算弱了,上了战场,我为了军功拼命厮杀,当然也结交了不少袍泽兄弟,我与三弟就是那时认识的,那时他还是个精悍的年轻人。” 林飞鱼眼色温柔,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些当年一起拼杀的岁月。 光阴白马,岁月如花。 眨眼之间,少年华发。 “只用了一年,我就攒够了军功,返回东都将她从教坊司里救了出来。后来在东都城里我们又结识了一个像你这般的落魄书生,那是我这一生里最为欢快的时光。” 朝清秋饮了口酒,“但是?” 大髯汉子苦笑一声,“但是后来他们两个不知何时就走到了一起。当他们二人牵着手告诉我此事之时,我恨不得一拳打杀了他们。” 林飞鱼忽然开口道:“那你当年还拦着我杀了他们。” 陈烈叹了口气,“后来我忽然明白了,她可能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林飞鱼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还和他们结为异性兄妹保全了他们的颜面,大哥,我若是你巴不得他们的名声烂了才好。” 此时陈烈已然有了些醉意,他叹了口气,面色悲苦。 “可他们终归一个是我的生死兄弟,一个是我付过真心的姑娘。” 小和尚没有睁眼,只是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朝清秋望着已经醉倒的大髯汉子,他独自举杯。 他希望这一生都不会体会到大髯汉子的苦处。 他希望这一生里只喜欢一个姑娘,而那个姑娘也刚好喜欢他。 他希望世间之人莫将痴心错付,他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一章 竹马依旧绕青梅 阳城西南有一街,名为状元街。 状元街上大半都是富户人家,因为只有住在此处,才能上的了城里最好的私塾。所以阳城学子大半汇聚在此,状元街之名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 街上有条承平巷,而今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这家之中有一个落魄书生。 他孤身一人已然守了这条巷子十余年。 此刻朝清秋等人就立在街头,看着那个在街上撑开摊子,然后开始自顾自读书的年轻书生。 替人代写家书而已,一封信也挣不了几个钱,何况在他旁边还有几个同行在大声吆喝。 连释空都看的出来,许望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大髯汉子叹了口气,“许兄弟这么多年没去喝了西北风,真是他祖上显灵了。” 朝清秋也是点了点头,认为大髯汉子说的有道理。 此时许望已经已经看到了他们,正在朝他们招手。 几人走到许望身前,朝清秋发现许望看的竟然是一部兵法。 许望注意到了朝清秋的目光,“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接着他开始收拾起摊子。 “今日高兴,我去买点酒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几人望了他一眼,将他看的面色通红。 “你们莫非以为我没有银子不成?” 朝清秋将一个银锭抛到他手里,“今晚我们要吃好的。” 许望将手里的银子掂了掂,这个羞辱他忍了。 许望道:“这钱随便我怎么用?” 朝清秋点了点头。 他恶狠狠的对几人道:“今晚你们给我等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几人坐在许望家的院子里,身前的桌上摆着许望买来的“大菜”。都是些廉价的小菜,数量倒是不少,可却没有一个稍贵些的菜,要不是他从林飞鱼那里拿来的酒不少,只怕今天晚上他就别想坐在这里了。 刚一落座,许望就自顾自的先喝了一个。 “朝大哥,别说我做的不地道。这钱就当是我借你的,他日一定还上。” 朝清秋倒是不介意这点小钱,毕竟他从小到大扔着当石子玩的银子都要比这大不少。 他问道:“这些银子你用到哪里了?” 许望一笑,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他慢慢展开,原来是一支银白色的手镯。 陈烈瞧了瞧,“原来是要送给小姑娘的定情信物,难怪你像个宝贝一样。不错,是个好东西。” 许望此时红光满面,“这个镯子我早就想要送给锦儿了,可惜我这个人一直穷困潦倒,几次参试都是不第。不说了,我喝一个。” 陈烈看着他连喝了几杯,看来确实高兴的紧。 朝清秋与陈烈目光一对,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步,最后还是朝清秋败下阵来。 一旁的释空一脸迷茫。 朝清秋清了清嗓子,“小望,这个锦儿姑娘是什么人?今天一直听你提起,给我们说道说道。” 陈烈向他投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许望声音高了起来,“当年我家也是阔绰过的,那时候我爹和城东的豪绅李家定了一桩娃娃亲,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我自己又不争气,这事李家已经不怎么提及了。可我和锦儿是真心喜欢的。有时我们也会偷偷见面。” 朝清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那就好。” 许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他只是还在那里说着和李锦儿的点点滴滴。 灯笼诗会,他与她比赛解谜,不少时候明明他已经先猜出了谜底,却是假装不知。直到李锦儿猜出谜底,哪怕是骂他几句愚笨,看着眼前那张笑脸,他也是觉得十分值得, 他偶尔也会想约莫这也是一种天分? 八月十五,天上月会圆,人间也团圆。 说着说着他渐渐词穷,而他本是一个下笔千言,开口锦绣文章的读书人。 所思太多,故而词穷。 简单言语,一片真心。 他边喝边说,最终醉倒在桌上。 释空看他好像还挺开心?莫非这酒真的如此好喝不成? 朝清秋朝他笑道:“释空来一杯。” 释空赶忙正襟危坐,“小僧是出家人,不能饮酒。” 正在畅快喝酒的大髯汉子道:“释空,你们佛门讲究超脱,你不入世,怎么超脱?你不饮酒,如何知道饮酒不好?” 释空低头想了想,大髯汉子好像说的有些道理,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他还没想明白,陈烈已经将他的茶杯换成了酒杯。 陈烈端着酒杯,“陈大哥先给你走几个。” 说完,连着喝了三杯。 释空也只能咬着牙喝了一杯,有些甜,确实比水好喝不少。 于是他又连喝了两杯,双目越发明亮起来。 大髯汉子见状更是来了兴致,各种劝酒言语接连不断。 毕竟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就将释空忽悠的晕头转向。 只是释空酒没少喝,双目却是依旧明亮。 大髯汉子知道碰到了硬茬子,也不再劝酒,两人硬碰硬的喝了起来。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尊重对手,至于那个喝了两壶就倒了的许望,根本就不配与他们较量。 朝清秋望着喝多了在那呼喝的两人,有些头疼,也有些羡慕。 十余年囚在宫中,学习所谓的帝王心术。一朝国破家亡,奔走江湖生死难料。 他很难再有释空身上的那种少年气了。 夜里,他独自卧倒在许望家的屋顶上,手里拿着好不容易从那两个家伙手里抢下来的一壶酒。 “朝兄弟,你而今的心境有些问题了。” 陈烈蹲坐在他身旁,一身酒气。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惜也没什么好办法,独自消磨而已。” 陈烈长吐了口气,“你我自然是不担心的,许兄弟的事你怎么看?” 朝清秋笑了笑,“落魄书生,富家小姐,青梅竹马,这些在酒楼里不是几文钱就能听一段吗?哪一次不是花好月圆人长寿?” 大髯汉子也是笑了起来,“可是世上人,终究不是那书上人。” 朝清秋坐起身来,将手中酒壶远远抛出。 世间真情,多被雨打风吹去。 第二日,他们三人偷偷跟在许望身后,看着他去那苏记铺子买了桂花糕。 朝清秋上前问了价钱,不贵,几文而已。 他们又跟在许望身后,看着他抱着糕点,一路跑去李府后门。 他接连敲了三下门上的铜环,两重一轻。 不多时,大门打开一个缝隙,从中走出一个锦衣女子。 眉目清秀,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两人谈笑了几句,许望取出一块桂花糕递给女子。 女子咬了一口,微微皱眉,只是她还是吃完了整块桂花糕。 望向许望之时,她笑靥如花。 除了释空依旧一头雾水,陈烈和朝清秋相视一笑。 桂花糕不贵,他刚好买的起。 她吃不惯却说想吃,不过是想让他不自卑而已。 世事变换,原来竹马依旧绕青梅。 如此最好。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二章 今朝一杯且尽兴 整座天下下了一场大雪,纷飞的雪花宛如天上坠下的一颗颗铜钱,朝露为衣雪为被,又是一年大雪时。 江南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般的大雪了。 朝清秋等人本该几日前就动身前往东都,可适逢如此雪景,他们自然也是动了想要见见名闻天下的江南雪景的心思。再加上大髯汉子等人的劝说挽留,他们便决定多留几日。 毕竟江南雪景与那北国冰封,千里雪飘的壮丽山河不同。江南的柔美又岂止在那女子唇间软糯的吴声软语之间?更有那烟笼寒堤,云树绕堤沙。 若是北方雪景是那沙场上雄赳赳的无双武夫,那江南雪景则是那一身羽衣的瑰丽女子。让人不觉之间已然沉醉。 也就难怪曾有天下枭雄,沉溺其中,差点忘了当年的逐鹿之志。 状元街承平巷许望的旧宅里,朝清秋等人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支起了一个火炉,几人围绕而坐。 火炉上烟雾不断升腾,带着一股青梅特有的香气。 大髯汉子在一旁不时的擦着口水。他这一生浪荡江湖,没什么别的爱好,只是这美酒实在是放不下。 他开口道:“朝兄弟,还是你们读书人懂的多,咱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这种喝酒的法子,这不比在三弟那破酒铺里喝酒强多了。” 今日林飞鱼也在,听到了自家大哥的言语,他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和大哥可是生死兄弟,难道会为了这般小事反目不成?自然不会。他只是决定在以后给大哥的酒里,一定要多兑些水。 林飞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朝清秋的动作,想着以后自己在铺子里是不是也能效仿几分,这也不失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朝清秋没有在意他们的言语,他的心思都在温酒上。当年在燕都之中,他几时会亲手温酒? 赌茶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看时候到了,伸手拎起炉上酒壶,给每人都倒了一杯热酒。 其实冷酒热酒并无分别,只不过在这大雪时分,饮着一杯热酒,更有些心境罢了。 一壶绿蚁,一壶青梅,都是林飞鱼自店中带来的,据说已经有了些年头。 大髯汉子饮了口酒,一脸满足,“如此喝酒果然别有味道,这算是我喝过的世间第二的好酒。” 朝清秋本想问问那第一好喝的是什么酒,只是看到大髯汉子那副极为猥琐的神情他还是忍住了。 释空忍不住道:“那第一的是什么酒?” 陈烈坏笑一声,“自然是红袖招里不花钱的花酒。” 释空连忙低下头去,默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本来还听的津津有味的许望连忙拍了拍胸口,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了几句。 “你已经有锦儿了,可不能乱想,万一被锦儿看出来怎么办。” 朝清秋反倒是理解的点了头,“最好的自然是不要钱的,更何况美人恩重,怎能辜负?” 大髯汉子向朝清秋举了举杯,“最知我者果然是朝兄弟。” 朝清秋一笑。他知道大髯汉子也就是嘴上说的厉害,不然他也就不会是那个一见红衣就跑的大髯客了。 有些人,哪怕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只是心中人,从未忘记。 朝清秋笑道:“陈大哥,当日听说你是四品武夫,想来也算得上是江湖有名的人物了,不知这天下还有何等豪杰人物,以后若是我行走江湖自然要避让些。” 陈烈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这是要和我青梅煮酒论英雄?” 接着汉子咧嘴一笑,“若是说混迹江湖,我这个四品武夫自然已经算是足够,可是若放眼天下,我这点修为又算的了什么?” “且说那天下西南的悬空寺,且不说佛法到底如何,那些僧人的武艺修为当真是不俗,当年我曾就有幸和几人交过手,人家站在原地不动我都难以撼动分毫。” 说着,他有意无意的望了眼释空。 释空点了点头,低声道:“佛法自然也是极好的。” 朝清秋若有所思。 “更何况在那东海之滨更有那以杀力著称的剑阁,传闻剑阁之人以滚滚海水磨剑,剑气纵横,杀力无双,当然到底何如咱也没见过,毕竟没交过手。” “除却这些隐世宗门,那些沙场上以悍勇著称的名将,自然大多也是天下数的上的高手。” “当年我曾见过大燕的燕横将军,武艺为人我都是佩服的紧,更是天下数的上的名将,可惜听说当年兵败之后被数千幽云骑围杀在了易水之畔,死时尚且北面。” 朝清秋面无表情,沉默的点了点头,“举国皆败,独力难支。不是燕横将军的过错。” 大髯汉子也是点了点头,“可笑的是那些而今降了的燕人,每每谈及此事,总说是燕横将军误了燕国。” 许望在一旁愤慨道:“国败家亡,不能死于君王之前,如何来的脸面议论是非。” 林飞鱼在一旁笑道:“小望,莫非忘了我当日和你说过的何谓读书人?自然不是全部的读书人都是如此,只是大半皆是如此。” 朝清秋没言语,他本没打算去寻这些人。家国衰落,舍生取义自然是大义,只是挣扎求生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们做的太过了,如何对的起那些死去之人。 大髯汉子笑了笑,“至于大秦军中自然也是有高手的,就像而今隐隐压了柳易云一头,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的白信,其人定然是一个高手。其手下第一的战将赵鉴听说曾亲手斩下燕横将军首籍,更是第一个打破了燕都,逼杀了当日的燕帝,火烧了燕都城。” 朝清秋眼前闪过了那日的熊熊大火,百年繁华一朝毁弃。 那只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握紧,最后又缓缓松开。 朝清秋吐了口气,缓缓道:“如此看来,天下果然多是豪杰。” 陈烈道:“那是自然,武夫已然如此,更何况那诸子百家皆是另辟蹊径,说不得有什么出人意外的神通。再者,那些大王朝里定然还有些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 朝清秋笑了笑,再强又如何?自己终归是要去寻他们的。 他向外望去,天上白雪依旧纷飞不止,可他看到的却是一条满是鲜血的步步登高之路。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酒杯,今朝饮酒且尽兴,明日忧来明日愁。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三章 君未成名,我未嫁 承平巷许望家的旧宅前,来了一架马车。 大雪未停,路上行人稀少。马车在白雪之上碾压而过,留下一串沉重的车辙印迹。 拉车的竟然是一匹高头大马,这在南方并不常见。 北方马匹多是高大剽悍,而南方马匹与之相比则是略显瘦小,北方人称之为矮马。矮马用来拖运货物尚可,至于作战,显然是要差了北马不少。 所以北人乘马,南人驾舟,也和这些有着不小的关联。 江南之人拉车之马多是矮马,而马车上之人竟然用的是北马,可见车上之人非富即贵。 马车停下,自车上走下一个富态老者,一身锦衣华服,眉目之间虽然看似和善,但依旧隐约可见一股杀伐之气。 老人下了车,双手扶住腰间玉带,自然有人走到他身后为老人撑起一把小伞。 老人看着眼前的旧宅,感慨道:“许多年未来了,这里还是依旧和当年一样。” 他转头望向身边的管家,管家会意,小跑着上前几步去敲门。 此时,朝清秋等人正在院子里的屋檐下赏雪,听到门口的敲门声几人也没在意,只当是来寻许望的。 许望自书房中起身前去开门,只是当他见到门口之人时,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人会到这来。 片刻之后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李叔叔。” 老人也没进门,只是上下打量了许望两眼,“小望而今也是一表人才了,你父亲泉下有知,想来定然也会十分欣慰才是。” 许望呐呐不能言,此刻他心中七上八下,莫非是自己和锦儿之事被李叔叔知道了不成? 老人又看了看眼前的旧宅,“小望,而今过的如何?” 许望犹豫后道:“尚可。” 老人一笑,“小望,你而今年岁已然不小了,我听说你也曾应试过几次,只是屡考不中?” 许望面色通红,想到此人是李锦儿的父亲,他心中难免又忐忑了几分。 老人好像没看到许望的脸色,“既然在南楚无果,不如我给你些盘缠路费,你去东都试试如何?” 看似询问,只是老人的言语之间,已然替许望下好了决断。 “老先生莫非是生而富贵之人?” 原来朝清秋等人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门前一侧,此刻他们已经清楚了老人的身份,自然是要为许望言语几句。 老人转过头来看了朝清秋等人几眼,“自然不是。老夫也是起身于微末,当年与小望他爹都曾是市井里的落魄人。” 朝清秋笑道:“那老先生如何知晓今日之陋巷书生,不会是他日的天下英杰?” 释空咧嘴一笑,然后立刻低下头来低宣佛号。大髯汉子饮了口酒水,在心中默默赞叹了一句朝兄弟果然好口才。 老人也不在意,只是双手微微握紧腰间玉带,“我自然不知道,可那又如何?” “当年我与小望他爹是生死兄弟,他爹过世之后的那些年里我也暗中给了小望不少银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朝清秋等人望向许望,许望点了点头。在他爹去世之时他年岁还小,那时确实不时会收到不少银子。 “后来等到小望长大成人之后,我便刻意与他断了联系,这本就是我当年与他爹约定好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朝清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老人的这个说法,“只是想来老先生此来应该不是为了此事。” 老人盯着许望,“自然,此来是为小女锦儿和小望之事。” 许望面色一下子白了下来。 朝清秋道:“我听小望说过,他和锦儿姑娘是有婚约的。” “当年我确实和小望他爹订过娃娃亲,只是现在我想要反悔了。” 许望艰难开口道:“李叔叔,我和锦儿是真心喜欢的。” 他本以为老人会反驳,没想到老人却是点了点头。 “我自然知道,莫非你以为你们每次见面我不知道不成,其实每次我都在不远处。” 许望面色通红,朝清秋等人强忍着笑意。 “可是真心喜欢又如何?我从白身起家,见过了这世上太多真心。乍见之欢,久处生厌。多少互付真心之人在柴米油盐之中消磨了真情,数的清吗?数不清的。” “我李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锦儿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若是我将锦儿嫁给你,你便让她住在这陋巷之中,要她为你洗手做羹汤不成?” 许望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言语。 “便是锦儿答应,可她爹不答应。” 老人又转头望向朝清秋,“方才这位公子讲的确实有道理,今日陋巷之许望,谁知他日不会飞黄腾达?可是老夫赌不起,也不愿拿女儿的幸福来赌。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 朝清秋等人也是无言以对,老人说的就错了吗?天下父母,哪个不是为子女操碎了心。 忽然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人,峨眉淡扫,身披雪白狐裘。与天上白雪,两两相映。 正是当日他们曾经见过的李锦儿。 李锦儿来到老人身前,朝众人行了一礼,“爹,我和小望的事不用你管。” 老人望着自己的女儿面色温柔,只是言语之间却是冷冽如刀锋,“小望,你看锦儿身上这件狐裘便要几百两,难道你忍心日后她要换下这身锦衣穿上粗布麻衣不成?” 李锦儿面色通红,据理力争,“爹,当年娘也是在你贫寒之时嫁给你的。” 老人自嘲一笑,“自然,你娘当年嫁给我时,我也是如小望这般的穷小子,所以我才知道你娘跟着我受了多少苦,又怎么能让你重蹈覆辙。” “若是小望有些做生意的天赋,我将这身家给了他便是,可惜。” 朝清秋等人点了点头,若是老人将身家交给许望,只怕用不了几年就会败光。 许望上前两步,“李叔叔,我愿去东都应试,他日功成名就定然会回来娶锦儿,能不能给我些时日?” 李锦儿紧紧抓着老人的手。 老人望了望两人,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小望,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说完,他转身直接返回到马车之中。 李锦儿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上面绣着一个锦字。 字体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乍练。 她深深的望了许望一眼,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门口处,许望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朝清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老先生说的也有些道理,何况以你的才学,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许望擦了擦眼角泪水,一扫方才的颓唐心境,满脸志气昂扬。 “那是自然,我可是要注定名闻天下的。” 当年他爹为他取这个名字本就对他寄予了厚望。 许望,许以天下之望。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四章 一场风雪,几处相思 东都,帝宫之中。 秦帝赢彻站在菊园之外,看着园中两个正在打雪仗的皇子。年岁稍长的大概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之间虽然颇似赢彻,只是却要温和不少,少了那种铁血杀伐之意。正是而今的大秦太子殿下,赢奕。 另一个还是孩童年纪,虎头虎脑,显然极为灵动,这是赢彻的第二子赢武。 赢奕刻意相让,两人倒是打的不分上下,看的赢彻在一旁失笑不已。 跟在他身旁的大宦官陈云悄声道:“陛下何不进入园中?” 赢彻摇了摇头,“自家事自家知,若是孤进入园中,反倒是让他们拘谨了。” 陈云点头称是。 赢彻忽然随口问道:“陈云,你说他们二人谁更好些?” 一瞬间,陈云面白如纸。 他眼前的帝王可不是什么昏庸之人,从当年秦人都看不起的纨绔雍王,到而今强灭燕国,压服瀚海与北辽的一代雄主。 谁人在他面前不是谨小慎微。 赢彻回过神来,看了陈云一眼,笑了笑。 “你和孤也是旧相识了,当年自我即位雍王之时就陪在孤身侧,不需如此。” 陈云擦了擦汗水。 可是赢彻下一句话让陈云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奕儿太温和了些,过几日你安排一下,要他到大秦的边郡巡视一番,我大秦的帝王只能是虎狼。” 陈云点头称是。 赢彻挥了挥手,“孤要去积雪亭,你退下吧。” 陈云叹息一声,他自然知道赢彻这个习惯,每逢大雪之时,赢彻总要独自登上积雪亭。 梅园积雪亭中,赢彻穿着一身黑色衮龙帝袍缓缓而入,肩头之上满是积雪。 这处亭子已然被他封禁了多年,只是会每年定期打扫而已,所以依旧风致简约如当年。 那年,有一个纨绔皇子闯入亭中,满身积雪,一身落魄。是当时纳兰家的大小姐为他沏上了一杯热茶。 那天,那个落魄皇子看着眼前的姑娘,晃了心神。 自那以后,雍王,太子,大秦帝王,他步步登高。 后来她自然成为了他的皇后,代他母仪天下。 可他们二人最喜欢的还是每逢大雪之时在这积雪亭中赏雪。 他喜欢看着亭外的雪景,如同看着他的万里江山。 而她,只喜欢看着他。 一眨眼,好多年了。当年的纳兰姑娘已然不再,只留下了他们父子三人。 园中梅树,多是她当年一一亲手植下。 故物犹在,故人已远。 赢彻站在亭前闭上双眼,亭中似有一个女子手捧热茶,满面羞涩,缓缓而来。 ------------------------------------ 渝州城,自来就被南方文人称为除江陵之外的江南第二名城。文人口中的第二名城自然指的是此地风景极美,尤其是城外雪景,得天独厚,被誉为江南第一景。 可惜这次风雪确实太大,那些埋首书斋的读书人受不得如此大的风寒,都留在家中闭门读书。 于是城外渝江之畔不止少了那些靠岸吟诵诗书的读书人,更少了那些倚在窗边看着这些书生的大家女子。 渝江之畔,徐言与陈山看着那个二公子独自登上小船。 在此之前,他们二人只知道大秦丞相李恪有一个独子,便是而今在北方随白信将军征战的公子李屏。 而他们此次出门,相爷除了要他们带回老寨主的传人,更是要他们找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公子。 陈山悄声道:“老徐,他真的是丞相要咱们找的二公子?” 徐言沉默片刻,“丞相给的玉佩和他身上的印记都对的上,想来应该没错,而且你看他在小重山上的做派,无论心机手段,都和丞相颇为相似。” 陈山挠了挠头,“反正俺是不懂这些。” 徐言张了张嘴,有些话他还是没有和陈山说出口,正是因为这个二公子太像丞相了,此次带他回东都也不知是福是祸。 小舟之上,李云卿一身白衣,腰间别着一支墨绿竹笛,那把形影不离的折扇也是被他别在腰间。 不多时,小舟来到了江中的风雨亭旁。 风雨亭本就是为观赏渝江之景而建,平日里游人如织。只是今日大雪,故而无人而已。 李云卿踏入亭中,远处飞雪飘飘,暮霭沉沉,只能依稀见到一些远方景致。 李云卿本不是一个喜欢欣赏世间风景之人,只是当年他娘总是和他说日后有了银子,就要带他到这来看看。 那时候,他看到娘亲眼中闪着微光,而这种光只有在她提及那个男人时才会出现。 可他娘亲终归是没有等到这一天。 那一年,他娘亲得了重病。 深夜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几乎叩遍了渝州城中所有药铺的大门,没人出手。 虽然最后他遇到了后来的师父,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娘亲临终的遗言也只是告诉他不要恨,最后望着东都的方向闭上了眼。 也许她还是想要见一见那个负心人。 李云卿缓缓垂下头去,他记得当年娘亲曾笑言“此生许某人,某人在东都。” 而今师父已去,这世上终于只剩他一人了。 他抬起头,以手中袍袖擦了擦脸上泪痕,然后打开手中折扇遮住了面庞。 折扇移开之后,他满脸笑意,让人见之如沐春风。 他早就想要去见见那个远在东都的丞相大人了,还有这些渝州城里的故人,也是时候该让他们成为故人了。 渝江岸边,徐言二人看着离舟登岸的李云卿。 徐言道:“二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云卿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想来你们早就已经打探清楚了,我在这渝州城里有些故人,他们而今还在,我良心难安。” 徐言沉默少许,“二公子需要我们二人如何做?” 李云卿笑了笑,“聪明人,你们只要帮我拦下城里南楚的官军就好了。仇需当面报,要他们多活了这么多年,都是我的过错。” 徐言二人没言语,拱手听命而已。 当天夜里,渝州城里燃起了一场大火。城中半数药铺被人烧毁,掌柜的尽皆身死,尸体被人以长绳悬在药铺匾额之前。 据药铺中的伙计所言,那行凶之人身穿一身白衣,每次杀人之前都会问一句,“可曾识我。” 可不论掌柜的回答如何,皆杀之。 此时李云卿已经点燃了最后一个药铺,他将手中酒壶里的酒一口饮尽然后随手抛出。 身上白衣已经成了血衣,不断有血迹低落在白雪上,随着他的走动形成一条血色长线。 徐言二人看着这个二品武夫竟然不敢近前。 李云卿忽然笑了起来,面色温柔,只是笑着笑着他就弯下腰去。 当年在那渝州旧巷里,曾有一个女子每到日暮私塾放课时分就会站在巷口。 等着她的儿子早日还家。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五章 乱世之中,得见桃源 “释空,我再问你一次,你来时走的是不是这条路?” 一条小路上,朝清秋目光不善的望向小和尚。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四次问释空了。 小和尚目光闪躲了几下,悄悄掰了掰手指,“不会错的,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条路。” 朝清秋冷笑一声,上前几步走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下,他伸手扫去树干上的积雪,露出上面一个用刀刻出的十字。 许望凑到树前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接着大叫一声,“这怎么和咱们刚刻的标记一样?” 朝清秋冷冷的看着他,也不言语。 许望脸色一红,讪笑了一声,他本来想要给释空解个围,毕竟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自己做的标记了。 释空偷偷转头瞥了一眼树上的标记,然后立刻转回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 他们三人三日前从阳城出发前往东都。 出发之前朝清秋还问过他们知不知道去往东都的道路,释空当时言之凿凿他就是从东都一路南下而来。 虽然他说的稳妥,可朝清秋当时还是想要向大髯汉子要份地图带在身上,是许望站出来说自己熟读兵书战策,各条道路都熟的很,哪里用的上什么地图。 朝清秋还记得当时在城门送别时,大髯汉子眼中那若有若无的同情之色。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来看陈大哥果然才是老江湖。 “不会错的,我当时就是走的这条路。” 释空摆了摆手,窜入前方不远的林子里,他想看看有没有他上次走过的熟识之物。 朝清秋也算看出来了,释空从来不知道自己不认路,就像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数算只能数到双手之数。 他转头望向许望,神色不善。 如果说释空还算是情有可原,那这个出门前号称活地图的读书人就没什么可说了。 许望尴笑道:“书上的路我倒是都认识,可一出了家门,我好像又都忘了。” “朝大哥,许大哥,你们快来看。” 释空在前面的树林里喊道,语气急迫。 两人连忙向前跑去,他们来到释空身前,发现他正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路上的马蹄印迹。 “朝大哥你们看,这里有马蹄印迹,而且还没有被雪盖住,一定有人刚刚从这里路过。咱们只要跟着这些马蹄印,一定能够找到出去的路。” 朝清秋点了点头,其实他早就发现这个树林有些不同寻常,他和释空都是二品武夫,走了这么多天不该一直在原地打转才是。跟着这些马蹄印即使不能找到出路,能找到一些人问问也是好事。 三人沿着马蹄印迹不断向前,朝清秋想要试着记住他们所走过的道路,只是每走过一段,他就会忘记前面记住的路。 他们好像就在原地打转。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好像突然暗了下来,空中射下一道白光,三人连忙闭上眼。 几个呼吸之后,三人睁开眼,目瞪口呆。 不过几个眨眼而已,就像换了一座天下。 本来三人皆在密林之中,天上脚下都是白雪。可是此刻他们竟然站在一处田间陇上。 天上烈阳当空,哪里还有半分雪景。 不远处阡陌纵横,几只水牛正在水田里来回走动,不时抬头看他们几眼,似乎在嘲笑几人的少见多怪。 几个少年人衣着古怪,正仰躺在水牛背上,吹奏竹笛。 只是曲子极为古怪,朝清秋等人竟然一时听不出这是何处的乐曲,不然也能大致判断一下他们身处何地。 那些少年人见到三人也是极为吃惊,他们连忙凑在一起耳语起来。 朝清秋是二品武夫,神识自然远超常人。那些少年人虽然声音极小但他也能听见几句,可他竟然听不懂他们的言语。 三人正在惊疑不定之间,其中一个少年忽然朝着他们比了几个手势。 释空道:“他要咱们在这等等,他那些同伴去找人来。” 朝清秋二人转头望向他。 释空面色一红,“应该可能是。” 此时水田里的少年们都朝着远处跑去,只留下那个方才朝他们比划手势的少年。 朝清秋道:“小望,你是楚人,知不知道这是何地?” 许望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曾出门游历,可也从来没有在书上见过此地,按理说此地如此奇异,书中应该有记载才是。而且我看那些人的衣服样式似乎和书中写的大周的样式有些相似。” “小望,你可知大周亡国多少年了?” 许望苦笑一声,“三百年了。” 朝清秋也是苦笑了一声。 方才他听许望所言之后,又仔细看了看,那些人穿着的的确就像那些书上所录的昔年的大周的服饰,可是如许望所说,大周亡国已然有三百年了。 大周算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统治天下八百年之久。 前两代帝王文治武功为大周打下了牢固根基。可惜富贵之家,三代而亡。便是帝王之家也不能幸免。 当年幽王在那烽火台上博美人一笑,便是送掉了他大周的江山。 大周天子威严扫地,异族南来,兵戈四起。 大秦,北燕,南楚,瀚海,北辽,天下遂成割据之势。 许望苦着脸,朝清秋揉着额头。 释空则是一脸迷惑,显然还没弄清所处的境况。 突然,不远处走来一个老者,身形矮小,须发皆白,他身后跟着那些方才跑走的少年。 那老者来到他们身前几十步处站定,从上到下的看了三人几眼。 老人一边摸着垂到胸前的胡须,一边开口道:“你们是楚人还是秦人?” 三人一惊,老人用的竟然是楚语。 而今虽然是大秦国力最盛,可当年大周灭亡之后,是大楚占据了中原之地百余年之久,所以而今依然是楚语最为天下人所知。即便是瀚海和北辽那些异族与中原和江南做生意之时,所用的也多是楚语。 老人似乎很满意三人的神情,他咳嗽了一声,“不过是楚语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只是他接下来一句话让三人神色一凛。 “这里是桃源乡,已然有百年没有外来客了。”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六章 桃源乡里话当年 田间陇上,几人席地而坐。 老人笑道:“老夫叫徐禄,是桃源乡的乡长,咱们乡里的人都姓徐。” 三人身旁只剩下了老人和那个比划手势的孩子。 朝清秋沉默片刻,他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 “这里到底是何地?” 老人笑道:“你们自然不知道这里,当年先祖为躲避大周时的战乱,带着同乡之人躲到了这里,大概要有三百多年了。” 那个比划手势的孩子忽然开口道:“徐爷爷,你不是总和咱们说不要和外人说咱们乡里的事?你怎么什么都和他们说了。” 少年用的是极为熟练的楚语。 释空睁大了眼,许望也是一愣,然后愤怒的望着这个少年。 朝清秋揉着额头。 他们三个竟然被这个少年骗到了,其实本不该如此,只不过突然见到此地让他们慌了神而已。 那少年见被识破也不害怕,还朝着三人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老人一边伸出手摸着他的头顶,一边呵呵笑道:“你们也别怪阿真,这几百年也有些人误入到这里,一样米养百样人,自然也有些穷凶极恶之人,我们自然是要做些防备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不知而今天下如何?西秦可曾统一了天下?” 许望道:“老人家还知道大秦?” 老人一笑,“这里虽然与世隔绝,可这百年里我偶尔也会出去几次,上次外出刚好碰到西秦东进,把大楚赶到了江南,当年那场仗可是打的十分热闹。” 朝清秋微微眯眼。 “好了,不说了,远来是客,几位到我们乡里坐坐,刚好我还想听听这些年天下如何了。过几日我再送各位出去。” 三人点了点头,便是他们想走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老人在前面带路,那个少年徐真则是缠着几人问东问西,反倒是很快与释空和许望打成了一片。 朝清秋冷眼旁观,看到少年眼中不时闪过狡黠之色。 他笑了笑,自己当年可没有这般心机城府。 老人在前面听着后面几人的言语,面带笑意。 水田离着村庄不远,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庄之前。 村庄正门处是一个高大的木制牌坊,上面以古体篆字刻着桃源乡三字。牌坊两侧则是各自放着一只巨大的石龟,两只石龟向外探头,遥望天际。 村庄之中一眼望去,满是桃花。 若是在外界此刻桃花应该早已凋零,可是在此地无数桃花竟然正是娇艳时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许望看着这片美景,忽然想要吟诗一首。 那少年徐真早就已经见惯了这些景致,依旧在拉着许望问东问西。 老人笑道:“朝兄弟,此处如何?” 朝清秋真诚道:“人间乐土,世外桃源。” 他此刻孑然一身,若不是还有国仇家恨在身,他倒是真的想要隐居在此地。 老人点了点头,对朝清秋的回答十分满意。 几人来到村口,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那里拿着几根木棍“打打杀杀”。 看到许望身边的徐真,几人目光一亮。 一个孩子高声喊道:“阿真哥,快来助我斩杀了这几个小贼。” 徐真虽然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少年人,此刻他只想掩面而走。 老人笑眯眯的望向朝清秋几人。 朝清秋忽然有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些孩子自小长在这避世之地,也就只有这点乐趣,朝兄弟你们不如陪他们玩上一会儿?” 老人满脸悲痛之色,若不是那没有掩盖好的一丝笑意,朝清秋可能就真的信了。 只是不待他做出反应,释空忽然也是叹息一声,“不想这些孩子这般可怜,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许望接口道:“我儒家圣人也说过有教无类。” 朝清秋看着两人面上跃跃欲试的神色,揉了揉额头。 片刻之后,朝清秋分到了属于他的那个木棍。 这次他要扮作的是昔年大周的第一勇将,赵贾。 当年大周与异族犬戎之战,大周战败失利,周天子被犬戎数万精骑围困在两狼山上。是赵贾带着三千锐士突阵而入,三进三出,最终保得大周天子突出了重围。 战阵之上,犹然大呼,尚有余勇可贾。 此刻朝清秋正是要手持木棍去救出他的周天子。 释空被那些少年人围在中间,正大声疾呼,“赵将军救我。” 他抽到的是周天子。 许望拿着一根木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是犬戎首领。 朝清秋沉默片刻,高举起木棍,大声疾呼,“陛下别怕,赵贾在此。” 带着身后的徐真杀入到人群之中。 老人蹲在一旁,看着双方的厮杀。 “杀,别走了周天子。” “赵将军何在?” “众将士,随我陷阵。” “我尚有余勇可贾。” 老人默默听着这些言语,嘴角带着笑意。 自古以来何人能够底定天下?唯我大周而已。 我大周也曾刀戈成林,猛将如雨。 半个时辰之后,朝清秋躺到在老人身侧。 不过是陪着这些孩子玩了一会儿,简直比自己独自练功几个时辰还要累。 许望与释空倒是乐此不疲。 老人笑眯眯的道:“朝兄弟,才这么一会儿就累了?你要多练练才行,不然以后如何找的到媳妇。” 朝清秋咧了咧嘴,“陈乡长为何这般信任我们?而今外面的天下战乱四起,此处又是世外桃源,乡长怎么知道我等不会起了歹心。” 老人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不然岂不是痴活了这么多年。再者,你们三人起了心思又如何?” 朝清秋目光一凛,望向老人。 老人不以为意,“等会带着这些小家伙回村里吃饭,我先回去给你们准备些饭菜。” 朝清秋点了点头。 又是半个时辰,那几个家伙终于停了下来,倒不是他们玩尽兴了,而是那几个少年实在撑不住了,躺倒到了地上。 朝清秋三人只得各自一人背了一个,朝着不远处的炊烟升起处走去。 日暮西垂,炊烟袅袅。 村口,老人们坐在树下,听着树上鸟叫之声,手中蒲扇轻挥,缓缓入睡。 村旁的石磨旁边,青壮的男人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着几百年前的天下大事。 村里的水井旁,妇人们正洗衣洗菜,讨论着今日哪家的儿郎该做媒了,哪家的姑娘更俊俏。 朝清秋三人走入村中,沿途之人见到他们背着的孩子,都和他们笑着打了招呼。 就像他们不是初次来的外乡客,而是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三人在乡长家简单的吃过了晚饭,乡长也为几人安排了住处。 释空的住处里,他正在打坐诵经,这是他每日里必做的功课。 忽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他踏上鞋子去开门,发现朝清秋正站在门外。 “朝大哥,有事?” 朝清秋本来正在看着村中景致,闻言转过头来笑了笑,“有件小事,需要你和我一起去解决。” 释空点了点头,跟在朝清秋身后。 两人东转西转,最后竟然来到了村口不远处。 释空一头雾水,“朝大哥,咱们为何要来这里?” “你可还记得咱们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释空挠了挠头,“咱们是跟着马蹄印来到这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错,可咱们在这里并没有见到马匹的痕迹。” “朝大哥你是说还有别人也到这里来了?” 朝清秋紧了紧那双宽大袍袖。 '我也不敢肯定,不过若是还有别人进来而他们又没有出现在村里,那多半是不怀好意。' “若是他们要动手,只怕也会选在夜深人静之时,所以我才特意喊了你一起。” 释空点了点头,“若真是如此,小僧自然是要度他们进轮回的。” 朝清秋笑了起来,他听到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不下百骑。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七章 剑有双锋 刀只一刃 村口不远处,百余骑正快马而来。 马上之人都是一身黑衣,额头系着红色抹额。手中长刀刀身极长,一看便是大秦的制式军刀百炼刀,马背上各带硬弓。 一个汉子低声对身前的头领道:“老大,这次做完俺就不做了,俺娘子又怀了个崽,俺不想他生下来就没了爹。” 为首的汉子虎背熊腰,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刀痕。 他转过头来望着刚才言语的汉子,“当年咱们兄弟做这事也是逼不得已,这次发现这里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我会帮你想个办法的。” 那汉子面色通红,“谢谢老大。” 其实他没有报多大希望,虽然老大对兄弟们不错,可他们这种人,从来都是刀头舔血,做过的坏事也不算少了,他也没想过能够全身而退。此刻听到自家老大如此言语,自然是心中十分高兴。 他们这些人当年也是因为自家的村子遭了难,老大带着他们占了山寨讨生活,可惜后来被一个世家子带着官军围困,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做了那个世家子的刀。 每隔一段时日那个贵公子就会要他们袭击一些村庄,多是镇江两岸的楚人。 这次他们的目标本来不是此处,他们只是误入而已。 汉子使劲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事,虽然他经常看到自家老大每到夜里就会唉声叹气,可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也帮不了自家老大些什么。 他想起自家娘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裁过新衣裳了,自家女儿前些日子也嚷着要吃城里苏记的糕点,想着想着他嘴角不自觉的带出笑意。 突然他身边那个刀疤脸的首领大喝一声,“小心些,村口处有人。” 这些人虽然是以刀头舔血为生,可大多都是些寻常人,只有刀疤汉子前两年跌跌撞撞成了个二品武夫,底子极差。可若是和那些世家之中底子深厚的二品武夫动起手来,却多半会是此人能活。 无他,敢于搏命而已。 此时朝清秋二人已经看到了快马而来的刀疤汉子等人。 朝清秋笑道:“释空,如何?可是被我说中了。” 小和尚点了点头,“今日小僧又能积德行善了。” 刀疤汉子久历江湖,看这二人谈笑自若,显然是专门在此地等着他们。 汉子先是朝着身后招了招手,然后在马上朝着二人抱拳道:“二位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不然别怪兄弟不客气了。” 朝清秋只是朝着释空道:“小和尚,你可知为何江湖之上用剑之人多于用刀之人??” 释空摇了摇头。 “当年教我剑术的师父曾经和我说过,剑有双锋,刀只一刃。剑之双锋,敌我皆伤。刀为守护,身后家国。故而战阵之上多是用刀,江湖之上,多是剑客。” 他望着马上黑衣人的百炼刀喃喃自语,“也许我也该去找一把剑了。” 刀疤汉子见状不怒反喜,这些年他们见惯了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他们越是目中无人越好,等会动起手来,他还能少死几个兄弟。 朝清秋道:“那个刀疤脸就交给我了。” 释空自然也看出了那个刀疤脸是个好手。 朝清秋不再言语,足尖轻轻踩地,整个人已经朝着为首的刀疤脸扑去。 刀疤脸喝道:“那个小和尚交给你们了,我来对付他。” 此人不退反进,一个纵跃自马背上飞扑而下,与朝清秋硬碰了一拳。 两人落地,朝清秋已然拉开拳架,身上气势不断上涨。 刀疤汉子微微皱眉,方才一拳他已经发现自己不是此人对手,他厮杀多年,自然知道此刻定然不能让这个年轻人将气势蓄到顶峰,不然自己必死无疑。 他大喝一声,猛然扑向朝清秋,左手悄悄背后,看似将全身气力都聚集在右拳之上。 朝清秋却是不闪不避,任由此人的右拳砸在左边肩头。 刀疤汉子微微愣神,他没想到朝清秋竟然会不闪避。 此时朝清秋双目一凝,一个闪身直接撞入此人怀中,右手伸出握住此人打来的左拳。 左手变掌为拳,一式破阵,狠狠砸在此人气海之上。 十余拳后,他放开此人左手。 刀疤汉子瘫坐在地,气海受到重创,此刻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汉子苦笑道:“你如何知道我惯用的是左手。” 朝清秋望了望释空那边的战场,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因为原来我也是惯用左手。方才你跃下马与我对拳之时,我就见到你不自觉的伸出了左手,只不过你后来又自己收回去了。” “看来我输的不冤,今日我这些兄弟是不是都要死了?” 朝清秋笑道:“难道你们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不成?” 刀疤脸汉子笑了笑,“人嘛,哪怕明知必死,终归还是有些奢望的。我们这些人当年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赚到了。” 朝清秋沉默片刻,“当初为何走上歧路?” 汉子嘲讽道:“歧路?在你们这些世家贵公子眼中可能确实如此,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走这条路如何养活妻儿老小?乱世里,人命不值钱的。” 朝清秋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以双指抹过刀锋,刀上血槽里还隐隐的有些血红。 他也要以此来坚定他的杀心。 “我送你上路。” 刀疤汉子见了他的动作,叹了口气,“我这一生,最后能死在一个好人手里,也算是不错了。我叫陆洪,劳烦公子日后若是有闲暇,可以到岳阳城中白马巷,跟我的家人说一声,就说我外出做生意,要好多年才能回去。” 朝清秋点了点头。 刀疤汉子大笑一声,望了眼释空那边的战场,“公子尽快动手,我这个当老大的怎么能走在兄弟们之后。” 朝清秋举起手中长刀,一刀刺入了此人胸膛。 另一处战场上,释空手捏无畏印,隐隐有金光在体表流淌。 刀枪不入,金身不败。 释空虽然才是刚刚入门,可对付这些寻常的黑衣人也像是虎入羊群。 他左手捏印,右手持刀。一身青色僧衣已然有半边被鲜血染红。 黑衣人已经被他斩杀了半数。 忽然传来一声虎啸,释空转头望去,原来是朝清秋持刀跃入了战场。 他身形半蹲,宛如一只栏中猛虎即将出笼。 五虎刀法,虎出笼。 当日孙虎将这刀法送给了朝清秋后,他就已经和释空练了起来,朝清秋入门极快,可释空却总是不得其中要领。 片刻之后,场上只剩下一个离他们比较远的黑衣人。 那个脖子上系了一条红巾的汉子苦笑一声,“我有一事相求。” 汉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是他这几年来偷偷私藏下来的。 “俺叫郑安,家在岳阳城中白马巷,这些银子是我这些年来偷偷省下来的,要是可以,我希望两位日后能将这些银子交给俺娘子,来世俺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两位的恩情。” 朝清秋点了点头。 汉子如释重负,“那就不劳二位动手了。” 他握紧手中长刀,稍稍犹豫片刻,然后一刀刺入胸口之中。 神色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间破旧的屋子里,灯火昏黄,一个女子正凑在灯下缝补衣衫。 一个小女孩围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她不时抬头望向屋外。 她在等他归家。 朝清秋抛掉手中长刀,上前接过汉子依旧死死紧握着的钱袋,钱袋很轻,里面其实没有多少银子。 他叹了口气,然后猛然转头向村口望去。 一个老人正倚在村口的石龟上打着哈欠。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八章 久在樊笼里 不得返自然 村口,三人将方才的战场随意打扫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些黑衣人确实是穷的很,全身上下除了那些武器颇为精良,就和他们在连云寨上见到的山贼没什么两样了。 此刻朝清秋二人靠在石龟旁,而乡长徐禄则是直接盘腿坐到了石龟之上。 老人取下腰间的旱烟,使劲吸了两口,“有什么话赶紧问,不然我就回去睡觉了。” 朝清秋道:“所以之前其实是有人进来过的?” 老人点了点头,“自然,这里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神秘,之所以成为了一个世外桃源不过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当年我家老祖又在外面施了些手段,所以外人不能轻易进入罢了。” “之前对我们这些外来之人是如何处置的?” 老人笑道:“像你们这般的好心人自然是会送你们出去,若是像那些家伙,自然是随手做点好事。”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不知道乡长是什么修为?” 老人侧了侧头,“如果按现在的外面的划分来看,应该也就算是六品大宗师而已。” 释空低呼了一声,“大宗师?” 老人咳嗽一声,“低调一些,老夫可不是什么正统的武夫,算是偏门一些的另类修行。” 只是那只抚摸着长须的手以及老人面上露出的笑意显然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乡中之人都不知道他的修为,还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是普通人而已。自己忍了这么多年,现在一下子说出来,果然让这些外乡人吓了一跳。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乡长是阴阳家之人?” 老人自嘲一笑,“什么阴阳家,我们这些人当年不过是为大周帝王寻穴炼药而已。” 朝清秋转身一跃,坐到了另一个石龟之上。 他随口道:“我听说当年大周末年,周天子曾经派了方士到东海之滨寻找长生之药。” 老人微微眯眼,只是接着又摇头一笑,“年轻人这般深重的城府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无所谓了,当年陛下派出求药的正是先祖,只是求药是假,避祸是真。” “当时天下大乱,大周已经有了分崩离析的先兆,于是当年的大周皇帝陛下就让先祖带着一部分皇族之人避祸在此,这一躲就是几百年。” 朝清秋沉默片刻,“乡长可想复国?” 老人一愣,随后笑了笑,“少年时听先祖说起当年之事时,自然是气愤满胸。想着这本就是我大周的天下,为何我要想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当时我只恨自己出生的太晚,不然定然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可而今看着那些村中的少年人,我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气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就只是看着这无边夜色,各有所思。 第二日天明,村中之人看着凭空多出来的数百马匹都是兴奋不已。 不少孩子都是吵闹着学习骑马。 朝清秋三人和乡长站在村口的树下。 释空已经和许望解释了昨夜的种种凶险,此刻年轻书生满脸愧疚。 三人之中,只有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总是成为二人的累赘。 朝清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望,以后等你考中了状元,做了大官,我和释空还要仰仗你呢。” 许望重重拍了拍胸口,可惜用力过大,咳嗽不止,“包,包在我身上。” 老人拿着烟枪笑眯眯的望向三人,他吐了口烟雾,“年轻真好。” “小和尚,你是个天生的佛家种子,昨日我看你的明王金身已经有些火候了,更难得的是你这个小和尚竟然还是杀伐果断,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悬空寺能够教出你这种弟子,也算是个怪事了。” 释空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低宣佛号。 他转头望向朝清秋,“至于你小子,倒是有些奇怪,身上有些老头子看不明白的古怪气运。你小子也算是天生的适合厮杀之人,昨夜在那种境地之下你竟然还能够分辨出那个黑衣人善用左手。更关键的是,你敢赌。除了这些,你小子应该还隐藏了不少实力吧。” 朝清秋笑了笑,“行走江湖,自然是要留几手。” 老人又看了许望一眼,目光之中有些嫌弃,“以后杀鸡的时候就不要自己动手了。” 许望尴尬一笑。 “你们三人可以在这里在多留些日子,乡里的孩子都挺喜欢你们,可以多陪他们玩两天。” 朝清秋微微皱眉,只是看到满脸期待望向自己的释空和许望,他只能伸手揉了揉额头。 ------------------------------------- 村外的一处草地上,朝清秋盘腿而坐,不远处许望二人正在和孩子们玩耍。 世间修行,无外乎两种而已。 一种是以体内真气游走体内经脉,缓缓壮大自身,不断精进。 另一种则是一朝顿悟,修为突飞猛进,一骑绝尘。 也就是所谓的天才。 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老天赏饭吃的。 朝清秋天资不差,可惜在大燕的那些年里他荒废了太久。 此刻他正不断以真气冲击体内经脉。 可天下事,往往欲速则不达,经脉受到冲击之下反而让他受到了反噬,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年轻人,你太急了。” 乡长不知何时已经笑眯眯的坐到了他旁边。 朝清秋抬手擦了擦嘴角,“可有些事不等人。” 老人吐了口烟雾,“也许你挂念的那些人并不想你这样。” 朝清秋将双手放在膝上,他目视远方,“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若是我当年努力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老人一笑,“每个人都会恼恨曾经的自己,都会想到当年我若是努力些,也许会如何。” “可这世上既没有长生不死的仙药,也没那让人后悔的神丹。”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再后悔也无用了。” 朝清秋自然知道老人说的不错,可他却依旧忍不住会想起那日燕都城里的大火。 哪怕而今身处桃源,他却依旧逃不出那乱世之中。 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九章 那支箭 叫做命运 三日后,三人又来到了当日他们误入时出现的田垄上。 许望道:“那些黑衣人莫非也是从这里而来?” 乡长打了个哈欠,“自然不是,当年先祖刻意布置了几个入口,就是为了以后我等逃命也方便些。每个入口我都留了人把守,那些家伙一进乡子里我就发现了,只不过这么多年闲来无事,我就是想看看他们能搞出些什么事来。” 老人随手在地上划了一个古篆字,又看了三人一眼,“你们也算是桃源乡的客人,若是以后逃难的话,可以在这次你们出去之地留下一个记号,桃源乡的位置每次都会随着时辰自行变动,若是被我看到了这个标记倒是可以让你们进来躲避些时日。” 说着,他满含深意的看了朝清秋一眼。 朝清秋笑了笑,没有言语。 “好了,让老夫送你们出去。” 老人以手作笔,直接在虚空之中画出了一道古怪符篆。 随着老人落下最后一笔,整张符篆逐渐变成了金色。接着定在虚空之中的符篆越变越大,最后变的如同一扇门户大小。 老人向着门中一指,门上的篆迹消失,只剩下一道金色门户。 “去吧。” 三人各自朝着老人行了一礼后走入金色门户之中。 随着三人的走入,金色门户的色彩逐渐淡了下去,直到融入虚空之中。 老人转过头,望向刚刚跑过来的气喘吁吁的牧牛少年。 “真儿,以后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看看?” 徐真胸膛剧烈起伏,但目光之中神采奕奕,“想。” 老人摸着少年的头顶,“会有机会的。” 他是阴阳家,自然也通晓一些相人之术。可惜他所学不精,只能看出来方才离去的那几个家伙将来都非池中之物。 天下已经够乱了,可他们还能让天下更乱些。 老人笑了笑,“这天下如此有趣,我桃源乡中如何能没有人去看看。” ------------------------------------- 桃源乡外的一处密林里,三人呆立在当场。 天上飞雪未停,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想来是这些时日大雪一直未停的缘故。 三人看着这雪景,在桃源乡的几日恍若在梦中。 朝清秋抬手摸了摸怀中钱袋,这是那个黑衣人求他送到家中的。 许望缓过神来,“朝大哥,接下来咱们怎么能走。” “我看过那些黑衣人身上带的地图了,接下来咱们先渡过镇江去到江北,然后去岳阳城,那也是去东都的必经之路。” 许望和释空点了点头,毕竟他们两个都不认识路,自然是要以朝清秋为主。 三人出了密林就直奔镇江而去。 百余年前镇江城还不过是一个狭小鱼村。只是当年随着大秦在西平击败楚军,楚人衣冠南渡,与秦隔江对峙。 这个渡江最便利处的狭小渔村自然就变成了双方必争的兵家要地。 百余年间,历经数十次战乱。更有柳易云在此以寡敌众,成就名将之名。这座江边的军事重镇俨然已经变成了江南之地除江陵外的第二名城。 三人来到镇江城外之时已经是日暮时分,站在城下向上望去,城池高耸不见尽头,在落日霞光的映照下,宛如一头凶猛野兽,正待择人而噬。 建城不过百年,这座城下已然埋下了几十万人的尸骨。 几人进城到是毫无阻碍,用许望的话来说,这是楚人的气魄。 可朝清秋却觉的不会如此简单。 不同于城外的肃杀,镇江城内反倒是繁华非常,竟然让朝清秋想到了当日的燕都城中也是如此。 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道路两侧的摊子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朝清秋上前看了看,多是一些北方常见而南方稀缺之物。 他回头望去,释空和许望已经挑花了眼,他倒是也不怕两人乱花钱,毕竟三人所有的钱财都在自己手里。 “公子,要不要相个面?” 朝清秋循声看去,是一个蹲在一边的中年道人。 这人穿着一身破旧道袍,蓬头垢面,腰间系着一条紫色腰带,身后背着一把桃木剑。边上立着一面小旗,旗上无字,只是一块白布而已。 朝清秋笑道:“道长,若是你将自己好好归置归置,说不定还能挣些银两。” 道人摇了摇头,“贫道叫住公子只是因为公子与贫道有缘,谈那些俗物做甚?” 朝清秋道:“不要银子?” 道人搓了搓手,“若是测的准了,公子非要给些银子,贫道也不能拒绝不是。” 此刻许望与释空也凑了过来,听朝清秋说完了缘由,许望立刻坐在道士身前的木凳上。 许望伸出一手道:“道长先帮我测测。” 道人笑着握住许望手掌,冥冥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桂树。 桂树之上,花开满枝。只是片刻之后,一阵狂风吹来,树上花枝摇落尽。桂树之下,凭空出现了一把大斧,狠狠斩向桂树腰身。 一股冷气竟然直接透过许望手掌传到他身上,他连忙收手。 许望问道:“道长,如何?” 道士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说。” 释空上前推开许望,“道长,帮我也测一下。” 道士将手掌搭在释空的手掌之上,他竟然看到了一座金色大佛出现在了释空身后,佛像庄严,满脸慈悲,只是片刻之后,那尊大佛却是化作了满天的光羽,飘散在了大地之上。 道士又摇了摇头,“你也不可说。” 朝清秋在一旁看的有趣,“道长不如帮我也测下。” 那道士深呼了一口气,怎么会出了这么多异相,莫非是今日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不成?这个自己一定不会错了。 他把手搭在朝清秋手上,这次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条巨大深渊。向下望去,深渊之中流水滚动不止,翻起巨浪,接着一条白龙自深渊之中缓缓抬头。 那双金色眸子,冷冽如刀锋。 道士赶忙放开朝清秋的手掌,他正要言语几句之时,朝清秋被一旁的释空等人拉到一旁去看杂技去了。 道士叹了口气,看来今日实在是不适合摆摊相面。 他正收拾着东西,一个白衣青年已经坐到了他身前的木凳上。 那人手中折扇翻转不停,嘴角挂着笑意。 “道长,帮我相个面。”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章 心中黑蛟已抬头 “不算了,不算了,今天收摊了。” 道士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又低头整理起摊子上的东西,这些可是他吃饭的家伙。 那白衣男子正是在渝州报仇之后的李云卿,当日报了大仇他就让徐言二人先回了东都,他自己还有些事情要解决。 李云卿笑道:“师叔,我是玄苦道长的弟子。” 道人双手微微一顿,然后抬头笑道:“没想到玄苦都收徒弟了,一看你小子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玄苦的眼光不错。” “师叔,不如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 道人擦了擦手掌,“城里有家富贵酒楼不错,我早就想要尝尝这家的鱼翅粥了,可惜你师叔我一直囊中羞涩。” 李云卿面上笑容不变,“那就请师叔带路?” 道士也不再管自己那些吃饭的家伙,伸手扯过一旁给人代写书信的书生,“帮我看着点,等会给你从富贵酒楼带点吃的。” 旁边的穷书生连连点头。 富贵酒楼在镇江城中最为繁华的文魁街上,是一座占地极广的二层高楼。在寸土寸金的文魁街上极为少见,传说富贵酒楼的幕后老板权势通天。 酒楼里平日往来,非富即贵,倒是不负富贵之名。一些寻常百姓往往只能望楼兴叹罢了。 李云卿花了大价钱也只是在一楼租下了一个极小的雅间。因为剩下的雅间便不是仅仅有钱就可以的了。 这个雅间虽小,可屋中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雕刻手艺也是极为精细。桌上的茶杯都是朝中特供的官窑制成,屋中墙壁之上更是以金丝刻成了一个巨大的铜钱,自上到下占了整面墙壁。 仅仅是打开门向里望去,便是一股富贵之气逼人而来。 此时道士正坐在楠木座椅上,双手不断磨砂着手中茶杯。 李云卿笑道:“师叔为何不问问我师父怎么没来?” 道人放下手中茶杯,“我怕问过之后吃不下饭去,那不是可惜了。” 李云卿没言语,只是脸上没有了笑意。 道人叹了口气,“说吧,玄苦他是何时去的?” “师父是三个月前去世的,年初得了一场大病,久病不愈。” 道人苦笑一声,“医人者而不能自医,这是不是世间最为可笑之事?” “我们的事,你师父和你说了多少?” 李云卿道:“师傅只和我说他来自龙虎山,下山是为了救助天下百姓。” 道人点了点头,“我和他都是龙虎山上玄字一辈,他道号玄苦,我的道号是玄真。玄苦,一生皆苦,真是没有起错的道号。” “他可曾传了你医术和那柄桃木剑?” 李云卿摇了摇头,“没有,师父只跟我讲过修行上的事,那柄桃木剑他要我给他埋入坟中。” 道人笑了笑,“是了,看来他没想要你继承他的衣钵。” “我和你师父都是都是战乱下的孤儿,当年被我们师父从山下捡到了龙虎山上。你师父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才,修行,医术都是一日千里。我就不行了,只是略微学了一些相术的皮毛而已。” “少年之时他就能以一柄木剑压服龙虎山年轻一代了,那时他意气风发,加上天生容貌俊秀,可是有不少女冠心仪于他。” “后来我和你师父小有所成,就被师父从山上赶了下来。道士嘛,家国有难总有些匡扶济世的心思。加上世间传言有妖魔处,总有道人桃木剑,妖魔虽然没有,可这乱世之中,世间苦难也不比妖魔差了不是。” “你师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加上我和他分开也能相助更多的人,所以后来我们两个就分了开来,后面的事你就应该知道了。” 李云卿点了点头,只是他没想到平日里整日衣衫褴褛,佝偻着腰的师父也会有那么风光的当年。 玄真盘坐在椅子上,“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修道之人,早已勘破了生死。此生大梦,他不过先醒而已。” 李云卿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簪,只是样式极为罕见,腰支极为粗壮,只是那花冠却是极为瘦小。 “师叔,我师父说,他日我若是去到龙虎山要我将这个交给山上的玄云道长。” 玄真瞥了一眼木簪,叹了口气,“这是龙虎山上独有的幽兰草,玄云当年喜欢你师父,我们临下山时送了你师父不少幽兰草,可你师父当年也没多说什么,没想到他终究是心动了。” 李云卿想起这些年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师傅总会独自靠在屋檐下呆呆的望着这只木簪出神。 天上月色,相思难断。 玄真叹了口气,“师叔这一辈子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有这看相的本事还有一些,让师叔帮你看看命格。” 李云卿也没多想,直接伸出了右手。 玄真将手搭在李云卿手上,恍惚之间,他又见到了今日见到的深渊,只是深渊之中的风浪更大了些。他微微向下望去,深渊之中除了他今日见到的雪白蛟龙,竟然又多了一只黑色蛟龙。 两者相隔极远,遥遥对峙。 他连忙松开李云卿的手掌。 “师叔,如何?” 玄真苦笑道:“不可说,看来是我今日出门没翻黄历。” 他们这种为人相面,若是有些小灾小祸,说出来帮人化解一下倒是无妨,可惜今日他所测的几人命格都是极其古怪,他修行多年,竟然看不出命格所指。 要知道他所谓的略通皮毛不过是自谦而已,天下之间,能在相面测字上超过他的不过单手之数。 李云卿笑着摇了摇头,命格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当年他娘亲死在了渝州城中,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命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哪里有什么好人有好报,乱世之中更是如此。 此时已经上了不少酒菜,玄真吃的不亦乐乎。 他们在这里也算是花了大价钱,有一个侍女从门外走入,侍立在一旁。 李云卿只是简单的吃了几口就开始喝起茶来,“姑娘,这镇江城中近日可有什么趣事?” 他随手抛给那个姑娘一小锭银子,反正当日从渝州的那些药铺里拿的不少。 那个小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突然收到这么多的打赏,立刻就羞红了脸。 玄真瞥了李云卿一眼,“臭小子,年少多金,长的也还行,不知道要辜负多少真心,你师父当年都不如你。” 那姑娘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她伸手摸着通红的耳垂,低声道:“倒,倒是也没什么趣事,只是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一个迦南寺的和尚,说是什么佛子,他这些日子不断宣扬说是今日要在城中的楼难寺中宣佛,将城中的道士赶出城去。” 她说着还看了眼依旧在大吃大喝的玄真。 李云卿也是望向他,“师叔早就知道了。” 玄真白了他一眼,“知道又如何?咱们修道之人求的是真我,若是跟他们计较不是落了下乘?” 李云卿手中折扇不断拍打手心,他眯眼而笑。 “师叔是修道之人,可我不是,我就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师叔不争,我来争。就让我去会会那个佛子。” 玄真突然望了李云卿一眼,他自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深渊之中,那只黑色蛟龙已抬头。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一章 佛道之辩 楼难寺在镇江城东南,一则是因为此地颇为僻静适合修行佛法,二则是这附近的百亩良田都是佛寺所有。 当年楚国占据中原之时便极为推崇佛教,重佛陀而抑道祖。 在那几百年里,佛教声势日隆,尤其是在俗世之中,佛教隐隐有了一家独大的迹象。若非是儒家一直占据在庙堂之上,只怕当年还会出现一个佛国。 便是如此,那些年里佛寺也是建造极多,这才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盛景。 楼难寺虽说不是如迦南寺那般的天下名寺,可好歹也是有了百余年的历史,据传当年秦楚激战之时,楼难寺曾拿出百万家财相助大楚。至于真假如何,寻常百姓自然是无法分辨。 随着秦楚镇江之战后,楼难寺威望日盛,隐隐已经有了江南第二大寺的势头,这次迦南佛子前来讲佛无疑会让楼难寺的声望更胜一筹。 此刻朝清秋三人就站在楼难寺前。 寺庙极大,站在庙门前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山门高耸,入口处便是一条青石砖道。门口处立着一块石碑,碑上以楚篆刻有朝佛路三字。 寺庙极新,在日光照耀下像是泛着金黄的光,显然是刚刚翻修过。 小和尚看着眼前的寺庙,使劲揉了揉眼。 他离开悬空寺时师父还和他说悬空寺是天下最大的寺庙。可和这个寺庙相比起来,就像林飞鱼那间小酒馆和他们在城里路过的大酒楼一样。 三人本来是在城中看杂技表演,只是后来朝清秋想要先找个住处,释空提议可以到这里来挂单,虽然朝清秋和许望不是佛门弟子,但只要送上些香火,想来应该也是不难的。 只是三人没想到楼难寺竟然是这样的大寺,他们有些心疼香火钱了。 许望尴尬道:“不如咱们还是去城里找个客栈住一晚?” 释空伸手揉了揉光头,“我去和他们谈谈,天下佛门是一家。” 说完他就当先朝着寺庙里走去。 朝清秋二人跟在他身后。 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走到了寺庙之内。 没想到寺庙外冷冷清清,寺庙内倒是热闹的紧。 几人寻着声音找去,发现不少人都聚在寺庙的大殿之中。 大殿门口已经被城里的百姓堵的水泄不通,三人勉强挤进去才能看清殿中的大概。 大殿中央是一个年轻僧人,此人额间有一个红色印迹,面色极白,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袈裟,袈裟之上以金丝描边,摇动之间宛如一道道金光不断摇曳。 此刻此人正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在他身后是百余个僧侣。 许望看了看那个僧人又看了看释空,目光之中满是嫌弃,“都是出家人,释空你看看人家的卖相,就是外出化缘也能比你多化些。” 朝清秋望了他一眼,他可能忘了自己几天前还是个要为下顿吃什么发愁的穷酸书生。 那个大殿中的年轻僧人缓缓睁眼,“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今日我所讲之题,只有一事,逐道。” 朝清秋微微眯眼,这就有些意思了。 当年大楚之时佛道两门就是势成水火,各有成败,只是总归是佛门胜的多些。可随着楚国南来,除了悬空寺这种隐世宗门之外,天下佛寺大多也迁来了南楚。 佛道之争应该告以段落了才是,而今这个僧人竟然想要挑起事端。 他转头望向释空,释空一脸雾水。 看来不是悬空寺的意思。 此时那个僧人的言语再次响起,“我佛门修的是轮回,求的是来世。今世积德行善为的是求来世一个太平安稳,可那些道人却教你们要顺其自然,他们这是要毁了你们的向佛之心。” “佛子说的不错,那些道士确实是这般蛊惑我的。” “没想到那些道士用心竟然如此歹毒,亏我当初还给了他们不少钱财。” 不少百姓义愤填膺,好像突然之间就幡然醒悟了。 一些本来觉得这个佛子说的有些问题的百姓在裹挟之下也是逐渐转变了想法。 朝清秋笑道:“小望,如何?” 许望嘲讽一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朝清秋点了点头,江南之地本就是佛法盛行,百姓会受到这个佛子的蛊惑他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这般轻易,而且这个佛子还用了些手段。 那些最先发声之人只怕是已经被他收买了。 如此之人,修佛又能修出个这么结果。 朝清秋回过神来,发现释空已经不在身边。 他抬头望去,果然释空已经站到了那个所谓的佛子对面。 释空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他望向对面的佛子,“我认为你说的不对。”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然后凑到许望耳边低声道:“等会儿找机会带着释空快点逃,到咱们之前看过的那家客栈那汇合。” 然后他挤开身侧百姓朝着殿外跑去。 讲道理?这可是江南佛门的主场。 出了大殿之后他直奔大殿之后而去,今日这个佛子的讲题也算是寺中的大事,庙里的僧人大多都聚集在大殿之上,所以他一路直行,如入无人之境。 寺庙的大殿之后是供僧人居住的屋舍和庙里的伙房,他的本意只是随便点燃一间屋子,引开大殿之中之人的注意,然后让释空和许望乘机逃走。 从释空站到那个佛子的对面开始,其实他就已经处在危险之中。一个会为了驱逐道门而玩弄手段的人,他可不认为对方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只是当他在住持的屋子里看到那满屋的金银之后,他决定多点几间。 他站在住持屋外点燃了火把。 “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中年僧人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想来应该是难楼寺的住持。 朝清秋身体绷紧,稍稍弯腰,这个人来到自己身侧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此人的修为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和尚抬头望向一边,“施主还不现身?” 一旁的树后走出一个白衣青年,手中折扇旋转不停。 “江陵兄,好久不见。”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二章 乱世之中 曾见佛否 楼难寺里,三人对峙。 “原来是东都兄,多日不见了。” 朝清秋看着突然出现的李云卿也是笑了起来。 这个东都兄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更难得的是此人极为阴险狡诈,若是二人联手,对上这个老和尚说不得还有些胜算。 李云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向他靠了过来,两人并肩而立。 李云卿笑道:“这些日子江陵兄过的如何?” 朝清秋紧了紧衣袖,“自然是不如东都兄潇洒快活。” 两人言谈就如故旧一般,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一个不小心就会相互在背后捅刀子的好兄弟。 楼难寺的住持自然也是如此,看二人如多年好友般在那里叙旧,他自然是按耐不住。 他虽然修为境界极高,可对面二人看起来也非常人,自己以一敌二本就落了下风,而今看来只能出手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如何能够等对方商量好对策。 他一身劲气鼓动,身上袈裟被罡风吹的咧咧作响。 “佛门清静地,如何能够动武?” 一个全身铠甲的汉子走了过来,此人脸上有一道伤疤,自眼角直至唇边。平添了不少桀骜之气。 住持显然没想到此人会出现在此地,他散去身上劲气,“赵将军为何会在此地?” 那人没有回答,反而是望向朝清秋二人,“我叫赵骁,是这镇江城里的一个杂牌将军。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住持面色不善,“赵将军,这是我楼难寺自己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赵骁眯起眼,“大楚之地,何事我大楚军人管不得?” 住持道:“当年我寺中曾捐了数百万与军中,将军今日难道要任由他们闹事不成?” 赵骁站直身子,身上铁甲甲叶不断碰撞,发出沙沙的金铁交击声。 “当年那些钱要不是老子带着手下的兵过来讨要,你会老老实实的交出来?再说,你就算不交,老子不会自己取不成,那些钱还不是你们自我大楚百姓手中诓骗过来的。” “赵将军,你过了。” “过了?惹急了老子,老子就带兵平了你的寺庙,现在正是大战之时,你看看陛下会不会为了你们这些僧人斩杀我这种边将。” 住持面色铁青,只是却也不敢多言。 赵骁说的没错,而今正是天下大乱将士用命之时,当今的楚帝自然不会动他们这些边将,若是闹将起来,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这些人。 赵骁指了指朝清秋二人,“你们跟我回大殿。老子并不讨厌僧人,可至少也要像大殿里的那个小和尚那般才行,那个迦南的圣子,算个什么东西。” 两人自然是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 大殿里,释空与迦南圣子不知何时已经讨论起了佛法。 那迦南圣子虽说也是自小苦读佛经,可如何比得上出生悬空寺的释空? 更何况释空被悬空寺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佛门璞玉。 不过一炷香而已,迦南圣子被问的哑口无言。 他眼中凶光渐露,已然是起了杀心。 此时赵骁带着朝清秋二人返回了大殿,他手下兵将排开殿中的百姓,在中间开出了一条大路。 赵骁哈哈大笑,“看来已经分出了胜负,那这个小和尚我就带走了。” 迦南圣子双手合十道:“空叶想请这位同门在此留宿几日,也可以和他好好求教些佛法。” 赵骁似笑非笑,“圣子,本将军送你一句话,做人还是要看开些,不然昨日输了武艺,今日输了佛法,若是他日再输下去,不知道圣子还能不能活了?” 空叶双手紧握,青筋暴起,“多谢赵将军良言。” 赵骁大笑着带着众人离去。 ------------------------------------- 楼难寺外,朝佛路的石碑旁。 朝清秋道:“赵将军为何相助我等。” 他不相信大楚的大将会仅仅为了一个小和尚惹怒楼难寺这般庞然大物。 赵骁笑道:“本将军欣赏这个小和尚自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年有个道士在战场上帮老子挡了一刀,老子虽然不喜欢那个臭牛鼻子,可老子更不喜欢欠人情。” “我和住持那秃驴说的也是实话,老子确实不喜欢和尚,不然当年也就不会抢了他楼难寺。盛世之中,他菩萨庙倒是多的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这乱世军中老子可没见过几个和尚。” 朝清秋三人朝他拱手致谢。 突然赵骁又怪笑了一声,“你们可知道为何那个迦南圣子突然要逐道?” 朝清秋也是被他提起了兴趣,要知道迦南寺虽然是世间大寺,可随便挑起佛道之争的罪名显然也不是迦南寺能够承担的起的。 “因为前些日子在江陵城里,迦南圣子败给了白云观的道子。” “那白云道子只出了一剑。” 三人点了点头,想来是这迦南圣子在江陵输了比斗,一气之下乱了方寸,才会想要在这镇江城里落落道家的面子。 赵骁道:“出了这楼难寺你们自己要小心些,这个迦南圣子只怕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此之人,竟然也能修佛?这世道,真是有趣。” 世上总是好人有好报?自然不是。 世间可有恶人居高位?自然极多。 赵骁带着他手下的军士离开了,朝清秋猛然向四周一望,发现李云卿早就不见了踪迹。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我这个东都兄弟还真是滑溜的很。” 入夜,城里一处屋舍内。 李云卿正在为玄真讲着今日在楼难寺里的所见所闻,虽然最后没有动手,但当中也是险像环生。若不是自己见机的快,那个江陵兄定然要留下自己好好畅谈一番。 他手脚并用,讲的绘声绘色。 玄真却是一脸古怪,神色玩味。 他已经听出来李云卿所讲的那几个人应该就是今日在自己摊子上算卦的那几个年轻人。 他犹豫片刻,“师侄,那几个人你最好还是别招惹的好。” 李云卿双目一亮,“师叔认识他们不成?” 玄真自然不能透露当时相面的内容,他只能道:“今日他们找我测过字,几人都不是寻常之人。” 李云卿双目越发明亮,他喃喃自语,“如此才更有意思。” 玄真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他方才忘了,自己师侄也是那深渊之中的蛟龙。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三章 螳螂捕蝉弓在下 第二日天明,镇江边的茶肆里,朝清秋三人占据一桌。 三人都不是怕事之人,可昨日赵骁说的确实有理。 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几人在楼难寺和迦南圣子眼中只怕连一只轻易能够踩死的蝼蚁都不如。 许望道:“朝大哥,道理在咱们这边,咱们怕他们作甚?” 朝清秋喝了口茶水,茶肆里的茶水不错。江南之地本就盛产茶叶,煮茶之人也是老手,味香且悠长。 “小望,道理确实有用,可有用的不单单是道理。你想想方才咱们遇到的那几个强抢民女的家伙。” 原来方才三人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几个富家公子在大路上强抢民女,周围倒是有几个汉子看不过去出声阻止,可惜都被那些人的家奴打倒在地。后来还是朝清秋出手,废了那些人一人一只手,当时许望还嫌下手轻了。 许望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他本来就是聪明人,只是书生意气太重,加上这么多年未曾出过远门,极少见识人心险恶罢了。 “人心善恶且不论,可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手持刀剑,道理才是道理。” 许望欲言又止,他望了眼释空,发现小和尚竟然极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朝清秋自然也是注意他的反应,“所以说释空才是真正的修佛之人,那个迦南佛子走错路了。” “背后妄议他人,施主也是有些过了。” 来人正是昨日见过的迦南佛子和楼难寺住持。 朝清秋放下手上茶盏,“佛子是来为我等送行的不成?” 迦南佛子双手合十,“自然不是,只是我这位师弟误入了歧途,天下佛门是一家,当师兄的自然是要把他带回迦南寺里好好反省一番。” 释空怪异的望了他一眼,显然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若是释空不肯跟你们走,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迦南佛子言语悲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师弟,小僧承受了这个骂名又如何?” 说着他后退一步,将楼难寺住持让到身前。他自己虽然是二品可还是让住持这个三品武夫出手更稳妥些。 朝清秋缓缓聚集身上龙气,准备奋力一搏。 佛家自来以炼体为主,虽然不善争斗,可也不是他和释空这个二品可敌,当日斩杀一个孙虎就让三个二品差点拼了命,虽然三人各有藏拙,可一境之差,可见一斑。 不远处的树林里,李云卿和玄真倚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 “师叔,看来这次江陵兄要用些真本事了,不然这个和尚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玄真点了点头,“圆志这个老和尚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修为还是不错的。” 圆志自然是楼难寺住持的法号。玄真与他同属一辈,也算是相知甚深。 李云卿转头向着稍远处望去,“就是不知道那些家伙是为了何事。” 原来在密林之中还隐藏着一只人马,皆是顶盔掼甲,长刀硬弓。 正是昨日朝清秋在楼难寺里见到的赵骁等人。 见到楼难寺的住持准备动手,赵骁手下的副将忍不住道:“将军,咱们还不动手?” 赵骁摇了摇头,目中闪过一抹狠辣神色。“嘿,老子这次把这些和尚引过来就是要他们闹事,刚好借此机会杀一杀这些和尚的锐气,到时候再把楼难寺里的财宝田地收回来,咱们就能扩充不少兵马。” 副将有些不忍,“可这几个人?” 赵骁咬了咬牙,“老子的人情哪里是那么好欠的,等会儿这些和尚把事情闹大了,本将军自然会保这几人一命。” 那边朝清秋已然起身,他抖了抖身上青衫,双拳缓缓握紧又放开。 “小望,我说的如何?这天下道理既在一个理字,更在刀锋之上。” 他一手在身前桌上轻轻一拍,接着一袭青衫飘然而出,直掠向不远处的圆志。 圆志也出不手,只是低首合十而已,在他周身之上缓缓凝聚出一道道护身金光。 天下间世人皆知,遇上佛门之人,先破护身金光。 圆志如此托大自然也是看出了朝清秋不过才是个二品而已,区区二品武夫如何破的开自己苦修多年的不坏金身。 他是佛门僧人不假,可也是个修为极高的武夫,哪个武夫身上又没有几分傲气。 此刻朝清秋的一式破阵已然砸在护身金光之上,金光只是微微晃动之后,又恢复如初。 圆志抬头微微一笑,不过如此而已。 朝清秋仿佛没有看到圆志的嘲讽一般,依旧出拳不停。他身上那一袭青衫之下,白袍之上,金龙正不断游动。 十余拳后,他身上气势一变,本来一直出手的右拳悄悄变为左拳,狠狠砸向金光之上。 在林中观战的玄真突然起身,方才一瞬之间,他看到了朝清秋身后似乎有一条白龙猛然抬头。 那一拳砸在金光之上,整道护身金光炸裂开来,散成一小片金色光雨。 光雨之中,朝清秋一拳又至。 圆志也是经历过厮杀的老江湖,此时朝清秋的气势非比寻常,他脚尖踏地,飘然退后了几步。 朝清秋抬手擦去嘴角血迹,暗道可惜。 自己虽然能借龙气暂时提升境界,可终归不能久战,若是拖延的时间长了,只怕他们几人都难逃一死。 密林里,李云卿握着手中折扇,“江陵兄计穷了,我要不要救他一救?这世上这般有趣的人可不多了。” 正在他犹豫之间,林中的另一支人马却是已然杀了出去。 赵骁站在朝清秋他们一侧,望向迦南圣子二人,“莫非是庙中讲经太无趣,所以二位来这活动活动筋骨。” 迦南圣子低宣佛号,“小僧特意来为师弟送行而已,并无他意。” 他见到赵骁等人全副衣甲自然猜到了事情的原委,赵骁显然早就盯上了自己等人,如今藏在这里,是想要等他们将事情闹大,再借题发挥而已。 只是不知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赵骁挥了挥手,“滚吧,滚吧,老子看见你们就心烦。” 此刻赵骁也是烦躁的不行,到手的军费就这般飞了。 迦南圣子拦下了想要发难的圆志,带着他默然离去。 赵骁转过头望着朝清秋等人,“此间事了,等下你们自行过河便是了。” 朝清秋已然散去了身上的龙气,此刻他面色惨白,嘴角却是依旧带着笑意。 “多谢赵将军了。” 许望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朝清秋摆了摆手,拦了下来。 密林里的李云卿躺在树上翻了个白眼,“无趣的紧。” 正午时分,朝清秋三人立在小舟之上,遥望镇江景致。 此时小舟已然到了江心之处,四周皆是江水,人鸟俱绝。 朝清秋忽然理解了为何南楚多哀辞。天下乱世,加上如斯景致,漂泊江上难免会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怆然而涕下之感。 许望开口道:“朝大哥,方才在岸上,你为何不让我问个究竟?” 朝清秋笑道:“本来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眼就能明了的东西,又何必再问。难道你问了赵骁就能给你一个公道?今日和你讲的那个道理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许望沉默良久,“所以才要刀在我手。” 岸边,赵骁望着朝清秋等人搭乘的小舟消失在江面之上,久久不曾离去。 他自然不是对朝清秋等人心怀愧疚,毕竟若是有利于大楚,哪怕是要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只是想不明白,柳将军为何要拦下他。 赵骁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信上只有一字,止。 信的右下方,以工笔淡淡的画了一株柳树。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一只白色猛禽正在天上徘徊不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四章 那些少年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天下豪奢,莫过江陵。 自楚南迁以来,江陵为都,庙堂商贾聚于一城。 江陵城外有一座剑庐,屋舍破败,门前杂草横生,一片衰败景色。 可此地却是江南第二名景,只因庐主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 每年之中总会有些人慕名而来,读书人也好,江湖人也好。来了江陵见过了江陵繁华,却不曾见过天下第一的剑客,岂不可惜? 连日的大雪今日终于小了些,剑庐后山的山顶上,有人盘腿而坐。 此人缓缓起身,抖掉了身上的积雪。 一身粗布麻衣,平平无奇。若是扔到人群之中也不会引起旁人额外的注意。哪怕是在剑庐之中被人偶遇也只会被旁人当做普通杂役。 “阿归还是这般有闲情逸致,真是让小弟羡慕。” 一个中年人缓步而来。此人一身白衣,手握一策竹简,眉目之间满是书卷气,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岸边垂柳,让人心旷神怡。 麻衣人面无表情,“日理万机的柳将军如何有时间来我这破草庐?” 白衣男子正是号称江南半壁的柳易云,而那个麻衣人自然是而今的剑庐之主,一剑压服天下的剑神楚难归。 柳易云笑了笑,将手中书卷垫在身下,席地而坐。 “闲来无事,突然想起好久没来见你了。” 楚难归负手而立,腰间无剑。 他微微皱眉,“连你都被挤出朝堂了,姜衡到底是如何想的?” 柳易云摇了摇头,“陛下自然有他的考量,咱们臣子如何能够妄自揣摩天心。” 楚难归看了他一眼,“看来这次姜衡确实气的你不轻,连阿衡都不叫了。” 柳易云笑了笑。 而今江南最出名者,三人。 楚帝姜衡,南楚当年内外交困之际,以弱冠之龄登上帝位,几十年来,败强秦,收异族,兴商业,据江南而望天下,便是雄才桀骜如秦帝赢彻也要叹一声生子当如姜衡。 白衣柳易云,弱冠执强兵,一战败强秦,以军略闻名天下。此人更是天下不少书生的楷模,有此一人,使天下人才知,文弱书生不止可以书斋治学,也可纵横沙场之上,筹谋军帐之中。 剑神楚难归,青年之时便持剑游历天下,自南向北,一把天问杀穿了一座江湖。剑道之上,他是一座难以跨越的巅峰。只是这些年来他已然极少佩剑,也极少出手。 可世人不知,三人其实自少年时起就是至交好友。 当年在临江城的宣王府里,有三个少年人形影不离。 那一日,月朗风清。 少年人们仰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闪烁的群星。 曾有人笑言,天上一颗颗星辰便是一个个离世之人。 少年宣王躺在中间,“阿云,阿归,你们说人生为何如此辛苦?” 那时南楚的太子是他的兄长。年轻的宣王殿下被看管在临江城中,宛如一只笼中囚鸟,早早的便经历了人世的艰辛。 柳易云摸了摸偷偷带出来的竹简,他轻声笑道:“以后一定会好的。” 楚难归撇了撇嘴,在他看来与自己的练剑相比,姜衡受的这些委屈算不得什么大事。 姜衡忽然起身,然后直楞楞的望向天上星辰。 “阿云,阿归,你们以后可有什么志向?” 柳易云用手中竹简轻轻拍手,认真思索了片刻,“若是可以,以后我要埋首书斋,读遍世上书。” 姜衡望向楚难归。 楚难归虽然觉得他问的幼稚,却也是摸着腰间自己雕出的木剑思索了片刻,“以后我自然是在江南随便找个无人之地,独自练剑了。我可不喜欢在外面乱逛。” 柳易云道:“阿衡,你又如何?” 姜衡也是一笑,显然早有答案。 “我自然是做个闲散王爷,整日里花天酒地,实在无聊了还可以去你的书斋里陪你念念书,也可以去找阿归练练剑。” 三人都是笑了起来,便是连楚难归今日笑的也是多了些。 在他们看来,那个未来其实触手可及。 三人眼中都闪着亮光,天上月光,眸中星光,交相辉映。 只是一眨眼,很多年了。 后来,当年那个希冀埋首书斋的书生穿上了铠甲,配上了长剑,一身白衣走上了战场。自此转战战场之上,再难得闲,手中从不离手的圣贤书也变成了兵书战策。 那个想要归隐的剑客则是带着他那把自己锻造的长剑开始游历天下,自南向北,一步又一步。独占天下剑道八分,一剑压服天下,饱受世人赞誉。这个自小时起就最怕麻烦的剑客终归是声名鹊起,名镇天下。 当年那个鲜衣怒马,饱受世人诟病的宣王,在家国两难之际登临帝位,少年天子,却是力挽狂澜,重整了大楚山河。兢兢业业,昔年的富贵散人,而今却是以勤俭肃穆著称的帝王。 那年也是下着大雪,大秦向南而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柳易云站起身来,他望着眼前雪景,轻声笑了笑,“很多年了。” 楚难归忽然想起少年时分,每到大雪之时三人都会各自堆个雪人,每次都是柳易云这个书呆子堆的最丑,而自己堆的最好。 想到这里,那张宛如山上积雪的严酷面容上破天荒的带上了一丝笑意。 柳易云使劲揉了揉眼,“阿归你方才是不是笑了?莫非是你有了看上的女子?你而今年纪也不小了,虽然人家姑娘可能看不上你,可兄弟们会给你想办法的。” 楚难归抬了抬手。 柳易云连忙用手中竹简按了下去,“我这个文弱书生可禁不住你轻轻一拳。” 楚难归放下手去,他面色严肃,只是眼中有着难掩的笑意。 平生独爱练剑,练着练着,就成了一个天下第一。只是那又如何,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笑了。越发登高,越是寂寞。 两人就这般望着眼前的雪景,皆是回忆着少年时分。 江陵,皇宫。 楚帝姜衡今日早早的处理完了政务,此刻他正靠在殿外的白玉栏杆上,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今却被大雪覆盖的甬道。 甬道长长不见尽头,皇城之外,是他的大楚天下。 “陛下,天冷了。” 身后的宦官为他拿来一件雪白貂裘。 姜衡轻声道:“子师,当年朕也曾奔跑在雪中。” 身披大红长袍的闫子师面色温柔,“奴婢知道。” 他曾陪着他们一起长大。 当年月夜,他曾在屋檐下遥遥望着屋顶上之人。 他们,都曾是少年。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五章 客路青青柳色新 过镇江北行,只有一路。 长安道,取的便是长治久安之意。 前些年,秦楚交战,秦兵自北向南而去,必过长安道。南楚每次来袭,也必然从此处过江。 名为长安,却是最多战乱。 百余年来,有富家公子自东都一直被送到长安道前,有贫家子弟在家乡便辞别了父母。 一条大路,几多悲欢。 过此路者,南来北往,一去不返。 唯有路边杨柳,依旧依依。 这些年,秦将兵锋指向了北方的燕国,与南楚的关系缓和。南楚多商贾,往来之间,反倒是使长安道前逐渐热闹了起来。 雪压柳梢头,地上青草微微露。 “朝大哥,前面就是长安道了。” 一个书生兴奋的指着前面的大道,引得周围的同行之人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来人正是渡过镇江的朝清秋三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自然不相信许望说的这里是唯一的一条南北之路。秦过南楚,必然还有小路,只是有些事注定不会写在书上。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凑了过来,“几位是第一次过长安道?” 许望点了点头。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满面,“那老夫就要和你们说道说道这里面的规矩了。” 朝清秋诧异的望了许望一眼,没听说过个长安道还要什么规矩。 许望也是摇了摇头,这些书上没写。 朝清秋笑道:“那就向老先生请教了。” 老人看了看三人的反应,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大规矩,只有两条而已。你们可知这长安道上最多的是何物?” 朝清秋沉默片刻,“十人九不归,路边多骸骨。” 老人诧异的望了朝清秋一眼,“你说的也不错,而今长安道边骨,又有多少曾是别人的深闺梦里人。这长安道上最多的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一旁的释空猛然抬头,“孤魂野鬼?” 许望叹息一声,“连年征战,自然有人甘心赴死,有人挣扎求生。” 老人点头,“求生避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些聚集在长安道附近的逃卒们只劫掠楚人,对于秦人倒是秋毫无犯。也许是朝廷有所考量,这些年来都不曾剿灭,反而隐隐的有些壮大了。” 许望道:“想来是大秦朝廷自觉亏了这些人几分,留了余地。” 朝清秋却是想到了他们在桃源乡里碰到的黑衣人,所用的都是秦军的制式武器。 老人压低声音,“这个老夫就不敢多言了,朝廷大事不是老夫这个山野村夫可以多言的。老夫要和你们所说的第一条就是进入长安道以后不要招惹那些头上扎着红巾的家伙。” 许望点了点头,“自然,我们也不是喜好惹事生非之人。” 老人欣慰一笑,“如此就好,老夫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指点了多少像三位一般的人物,可那些家伙不少都是年少气盛,被那些带红巾的随意一挑拨就闹了起来。” “你们要知道,这长安道虽然也算是大秦境地,可不知为何,附近的岳阳城对此地管束极少,就像一个法外之地,只要不是闹的太凶,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江的强龙总归难压地头蛇。” 三人都是将老人的话记在心里,毕竟三人都不是惹事之人。 朝清秋道:“那第二条是?” 在他们看来,老人所说的确实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他们又不是那些愣头青,总是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将那些前人的诚恳言语当做可有可无的抹布。 老人看着三人的诚恳表情,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满意神色,“至于这第二条,也是简单的很,这长安道上有间客栈,你们到时候要住在这里。” 许望纳闷道:“老人家,这个客栈有何讲究不成?” 老人一笑,“客栈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极有特色罢了,你们来到长安道,不去住住看实在是可惜。” 朝清秋虽然觉得老人的话有些问题,可想起前面老人的提醒他还是点了点头,“多谢老先生,我们记下了。” 许望道:“先生不与我们同行?” 老人走到一棵柳树旁,朝着他们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咱们客栈里见。” 三人没再多言,老人在这里多年想来不会出事。 ------------------------------------- 一个时辰之后,三人立在一处空地上,看着眼前相对而开的两间客栈。 都是二层小楼,只是一个装饰的富丽堂皇,几个年轻的漂亮姑娘站在门口,花枝招展,手中不断挥舞着丝织手帕。 另一个门前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店小二,正楞楞的望着对面的姑娘出神。 许望默默的衡量了一番,他看着那间破败的客栈问道:“朝大哥,咱们真的要住这一家?” 三人来到这里之后倒是很轻易的认出了方才老人所说的客栈,因为那家富丽堂皇的客栈上以金漆写着悦来客栈,而那家破败客栈挂着的已然掉漆的牌匾上写的是有间客栈。 “方才我去问过,这家有间客栈的价钱还更贵些。” 朝清秋沉思片刻,“按那个老先生所言这间客栈应当有玄妙之处,何况住在这里更容易隐藏咱们的身份,不必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他走向那间有间客栈。 店小二见来了客人,却是依旧坐在门前的长凳上不动,随手指了指二楼,“楼上大部分都是空房,你们自己上去选好房间,然后去找掌柜的登记就好。” 释空和许望越发觉得这间客栈深不可测,朝清秋却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走入客栈之中,一个穿着大红棉衣的妇人迎了上来。 妇人身材丰腴,姿容极艳,眉目之间风情万种。而今虽然有了些年纪,可却更添了几分魅惑之意。 释空赶忙低头诵经,许望看了一眼也是不敢再看,默默在心中想着尚在家乡的锦儿。 朝清秋倒是神色无异,毕竟当年他父皇那些后宫佳丽他也曾见过不少,而大燕一国向来是以勇士和美人名闻天下。 妇人看着三个的反应,满意的点了点头,“三位客人里边请,来了咱们客栈几位一定不会后悔。” 听到妇人这言语,朝清秋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 长安道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望向一旁的行人,“几位是不是第一次过长安道?”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六章 花有重开日 有间客栈里,朝清秋三人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 店小二趴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无聊的打着哈欠。 掌柜的坐在柜台前,手里算盘啪啪作响,脸上是让人沉醉的笑意。 这时三人自然已经明白他们是被那个白须老者算计了。 许望叹了口气,“江湖之上人心险恶,古人诚不欺我。” 释空也是双手合十默念经文,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孤身一人从城池之中穿行而过,不然到时候被人家卖了只怕还要给人数钱。 朝清秋抬头四顾,打量着店中的陈设。 店里冷清的很,已经是饷午时分了,一楼大堂之中还是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桌椅等物一眼望去都是颇为老旧,方才他们上楼之时那些地板都会被踩的吱吱作响,似乎随时会垮下去。 那个美艳老板娘总会不时的抬头望三人一眼,然后面带笑意。 许望忽然有些害怕,他们莫不是进了传说中的黑店不成? 店里的伙食也是简单的很,熟肉,烈酒,因为释空是僧人,老板娘还特意赠了他们一个炒黄瓜。 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混过江湖的。 许望吞了口唾沫,“朝大哥,咱们莫不是进了黑店不成?” 朝清秋摇了摇头,“你在书里见过这般明目张胆的黑店?” 许望也是摇了摇头,“可我在书里见过做人肉包子的黑店。” “公子这般说就没意思了,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 美艳掌柜的手里提着一坛酒,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桌前。 她嗔怪的看了许望一眼,媚态横生。 许望赶忙低头。 朝清秋正要言语,却看到自店外走进来一个白须老者。 他指了指老人,“做的是正经生意?” 老人显然也是见到了几人,他径直走过来坐在桌旁。 “几位公子如何?可还满意?我们这可是这长安道上一等一的客栈。” 老人抚须而笑,面上得意之色遮掩不住。 “爹,他们又是你骗来的?” 美艳掌柜的变了脸色,如同娇花羞红,泫然欲滴。 “自,自然不是,这几位公子都是慕名而来。” 掌柜的将酒重重的放到桌子上,木制的桌子微微摇晃,她愤然而去。 “几位公子不要在意,小女的脾气有些古怪,平日里她不是如此的。” 老人打开酒封,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剩下的酒水分别倒入几人的碗中。 朝清秋端起碗喝了一口,入口极烈,倒是难得的烈酒。 “理解,若是我们也会如此。” 老人摆了摆手,全不在意朝清秋言语中的意有所指。 “老夫姓周名坊,年轻时在外游历做过几年的教书先生,后来在外面实在混的落魄,只能回来继承了这家客栈,真是惭愧。” 周坊说着惭愧,可面上毫无羞愧之意。 朝清秋三人早就已经领略过此人的言语,此刻已是见怪不怪。 “后来我回到长安道和家中的青梅竹马成亲,这才有了小女慎儿,可惜这孩子长的像她娘,白白浪费了老夫的相貌。” 他边说边悄悄注意着几人,见他们完全没有要动手的迹象,心中长出了口气,看来这几人的教养都不错。 见他还要说下去,朝清秋开口打断他道:“而今客栈的生意不好?” 周坊终于叹了口气,“自从对面开了那家悦来客栈,咱们的生意可是一天不如一天喽。” 朝清秋道:“既如此为何不争一争?总好过邪门歪道。” 许望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我见书上说悦来客栈是自东都起家,向来是以豪奢闻名,据传和大秦之中某个高官有关。” 朝清秋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悦来客栈并不只是单单一座客栈这么简单了?” 周坊眯眼而笑,“还是那句话,这些不是咱这个普通百姓能言的。而且虽然这里是祖上传了十几代的,可其实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许望本来正在饮酒,听到老人的后半句言语,将口中的酒都吐到了桌子上。 “祖传了十几代还不重要?” 周坊一脸心痛的用袖子不断擦着桌上的酒水,一边连连叹息。 “重要自然是重要的,可这世上,人也好,物也好,活的最重要,不是吗?” 许望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周坊还要再说些什么,朝清秋忽然开口道:“交浅言深?” 周坊一笑,“当年混迹江湖,跟路过的一个道士学过一些相人之术,虽然学艺不精,可也能看出几位他日绝非池中之物,若是他日咱们客栈遭了难,几位又有余力的话,老夫希望几位能够出手帮助一二。” 说完,他紧紧的盯着朝清秋,他自然已经看出来三人是以朝清秋为主。 朝清秋笑道:“天下事,十赌九输。” 周坊大笑着起身,“可我的赌运向来不错。” 周坊走后,三人继续饮酒。许望面色有些泛红,已经有些许醉意。 释空忽然道:“朝大哥,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朝清秋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周坊所说的是实话。 方才周坊的言语仿佛托孤一般,想来他是遇到了什么祸事。 朝清秋望向一旁的店小二,“小二,对面的悦来客栈有没有提过想要买下你们的客栈?” 店小二一愣,“你怎么知道。” 朝清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悦来客栈财力雄厚,他们没有想过招你过去?” 店小二摇了摇头,“自然是有的,他们还要给我找个媳妇,要我自己在对面那些姑娘里随便挑。” “没有喜欢的不成?” 小二浪荡一笑,“喜欢自然是都喜欢的,便是都给我,小二哥我也不嫌多。可我自小在店里长大,哪里丢的下掌柜和老掌柜的。而今每日里能过过眼瘾,也不赖了。” 释空双手合十,“施主与我佛有缘。” 小二连忙呸了几声,跳着起身,“有缘,有什么缘,你小二哥我可是还要为我李家传宗接代的。” “我看老掌柜的对这客栈也不是十分在意,为何不卖了客栈,带着你们另谋出路?” 小二重新坐下,“还不是我们掌柜的不肯走,听我们老掌柜的说,当年我们掌柜的可是这长安道上的一枝花,当初求亲的把客栈的门槛都踏破了,老掌柜从那些求亲的人手里就赚了不少的银子。” 朝清秋笑道:“老掌柜的生财有道,我已经见识过了。” “后来有一群书生在咱这路过,说要去参加什么诗会,当中有个贼眉鼠眼的落魄书生,跟咱们掌柜的就勾搭在了一起,只是后来那书生回了东都就没了音讯,咱掌柜的几次给他带信,连封回信都没有。” 他忽然压低声音,“这些都是听老掌柜的说的,那时咱年纪还小,算算大概要有十来年了吧。” 朝清秋望着他身后,笑意玩味。 小二僵硬的转过头去,发现自家掌柜正盯着自己,杏眼圆睁。 朝清秋坐在桌前喝着酒,看着远处正在厉声训斥小二的年轻妇人。 妇人叉着腰,小二缩着头。 她也曾是深闺明镜前,缓缓梳妆的俏丽少女。 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身上,人比花娇。 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事,值得吗?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七章 江湖落拓不知年 朝清秋正思绪飘远之际,楼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叫嚷声。 他与释空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有间客栈外,周坊瘫倒在路边。在他身边围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为首者是一个身穿锦衣的矮小胖子。 “老周头,大爷都催了你多少遍了?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老老实实的把这个有间客栈卖给大爷。要么就乖乖的把慎儿姑娘嫁给大爷,到时候咱们成了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胖子望着刚刚从屋中出来的美艳掌柜,双目放光,嘴角流着口水。 朝清秋却看出此人方才的目光一闪之中,闪过的定然不是淫邪之色。 他伸出一手轻轻揉着额头,低声喃喃自语,“而今的坏人都这般聪明了不成?” 周坊见朝清秋等人冲了出来,他顿时硬气了不少,“钱胖子,老夫这客栈你买不起,慎儿也不是你能够惦记的。” 钱胖子狞笑一声,“别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周头你是还要先躺进去看看合不合身。那老子就成全你。” 他看向身边的几个打手,“给我狠狠的打,我倒要看看他这身老骨头有多硬。” 几个打手围拢上去,周坊却是面色不变,只是偷偷瞥了眼朝清秋等人。 美艳掌柜周慎想要前去帮忙,却是被朝清秋抬起一手轻轻按了回来。 他叹了口气,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抬起手,稳稳的抓住了一只砸向周坊的拳头。 朝清秋转头望向周坊,“老先生,你的赌运真是极好,这次你又赢了。” 说完,他轻轻甩手,将身前的壮汉像扔破布般扔到一边。接着单手握拳,撞入到身前的人群之中。 这些人不过是身体强横一些,对付一些普通人尚可。他这个二品武夫对付起来,甚至比下地插秧更容易些。 片刻之后,壮汉躺了一地。 朝清秋单手拎着那个肥胖汉子,“老先生,如何?” 老人沉默片刻,最后双目一凝,显然是起了杀心。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拎着胖子的右手逐渐用力,看似是要直接扼杀此人。 胖子涨的面色通红,“你不能杀我,我在朝中有人。杀了我,你们不论逃到哪里都是逃不掉的。” 朝清秋一笑,“可是谁知道是我们杀了你?这些兄弟?大不了我等会儿送他们去见你。” 一个壮汉忽然起身道:“杀他如何要劳动公子贵手,交给我们就行了。” 说着,他目视其他几人。 其他人也是纷纷响应。 朝清秋看的有趣,他忽然松开了手。 钱胖子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朝清秋俯身望着他,“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先跑,不然我放过你,你手下这些兄弟只怕也不会放过你。” 钱胖子怨恨的看了他一眼,挣扎着起身,踉跄的向着远处跑去。 等到那个肥胖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后,他转过头望向那些打手,“现在你们可以追了,若是连个胖子都追不上,那就是你们自己该死,怨不得旁人不是?” 那些打手朝着他一拜,然后立刻向着钱胖子追去。 等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视野里,他转头望向释空,“小和尚,你跟着他们,若是钱胖子找到了救兵将这些打手反杀了,你就看清钱胖子的救兵如何便可。要是这些打手杀了钱胖子,那你就把这些打手也都杀了,不能让钱老哥路上寂寞了。” 小和尚欲言又止。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 释空咬了咬牙,一掠而去。 他转身扶起周坊,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周老先生,聊聊是怎么知道我们有修为的?” 周坊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当日在城外的渡口我刚好见到了你和楼难寺的方丈大打出手,加上当年我确实和那个云游的道士学过些相术,所以才会想要寻你们帮忙。”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又转头望向周慎,“掌柜的,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看咱们在客栈里的费用是不是能够免一下?” 本来低着头,双目通红的美艳掌柜立刻双手叉腰,“想要在老娘店里白吃白喝,门也没有。” 朝清秋猛然回头望向密林深处,方才他似乎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 他不再多想,转身返回到客栈里,他有种感觉,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简单了结。 一个时辰之后,当他第三次催店小二上羊肉之时,客栈里又来了一个客人。 这人年岁看着不大,一身淡青色的长衫,上面满是枯枝灰尘,两边肩膀之上的长袖上刻着古怪剑纹。头发披散,不少垂到身前,遮住了半张面庞。腰间随意挂着一把竹鞘长剑。 一眼望去,先见剑,后见人。 “羊肉来了。” 小二手里端着一大盘羊肉走到了大堂之中。 他也看到了来人,“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那青衣人苦笑了一声,“来福兄,我是沈知远。” 小二怪叫了一声,来福这个小名只有掌柜的和老掌柜的知道。除此以外,他只告诉过一个不久前他遇到的江湖人。 他上前凑近仔细瞧了瞧,“真是知远兄弟,当初你可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怎的最近江湖上流行这种落拓不羁的颓废风了不成?” 沈知远苦笑一声。 小二连忙拉着他的手来到朝清秋他们这一桌,“先吃些羊肉。” 朝清秋瞥了他一眼,“这好像是我们的羊肉。” 小二大大咧咧的一摆手,“江湖儿女,什么你的我的,知远兄弟一看就是遇到难事了。” 朝清秋心中腹诽不已,“你也知道人家是落难了,还流行颓废风?” 沈知远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他目光平视二人,“沈某倒是没有落难,只是被赶出了师门而已。路过此地,想到当初受了客栈不少恩惠,特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小二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好兄弟,够义气。” 当日一同来客栈住宿的不止沈知远一人,可那些佩剑的家伙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身上带着把剑就不是人了不成? 只有沈知远这家伙和自己相投,现在看来果然是英雄重英雄,老掌柜的还说自己有相人之术,那里比的上我来福? 沈知远笑了一声,并不在意。 “朝大哥。” 此时释空从门外而入,只是看到桌前坐着的沈知远时他的言语戛然而止。 “沈知远。”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八章 今日雪满长安道 释空自然认得沈之远,因为此人出自天下第一的剑派,剑阁。 剑阁当初是由七十二位绝顶剑术高手所建。时逢乱世,初时剑阁作为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并不出名。 后来瀚海趁着中原内乱之际,率军南来,攻打当时大秦的西北重镇墨城,边关之上几度告急。 剑阁之中多是楚人,可依旧是由七十二位阁主带着阁内高手负剑北去,暗杀了当时的瀚海大将。 剑阁之人,十不存一。 秦楚之间由此停战,当时楚国还占据着中原之地,中原尚存诸国与秦摒弃前嫌,组了一支大军,军名平虏。 烟尘滚滚,浩荡北去。 以中原之力而伐一国,尚是百余年前,诸国伐秦。 而今中原之人再过函谷,于西北极漠之地征战数年。 最后打的瀚海一蹶不振,百年来再也无力南来。 离国去乡,征战千里。 人不卸甲,马革裹尸。 去时同乡千百个,归途只余二三人。 可参战之人不论何时问起,所答只有痛快二字。 兄弟倪于墙而外御其辱。 自那之后,剑阁也由南海之地一个不出名的小门派变成了天下闻名的一代剑宗。七十二剑赴瀚海至今也被人津津乐道。 侠以武犯禁,可江湖之人亦有豪杰气,仅此一事就不知让多少江湖儿郎抬起头来。 只是随着这些年大秦声势日隆,江湖之中的门派大多沉寂了下去,剑阁也不例外,据说剑阁现在已经算是半归隐于山林,阁中弟子也极少外出。 朝清秋当日在大髯汉子的暗示下早就已经知道释空是出自悬空寺,那他认识沈知远倒是毫不奇怪。 毕竟天下间的大门大派之间应该是有不少往来才对,就如富家子多娶富家女,世家子多往来的也是世家子。 世上总有些事,终归讲的是门当户对。 沈知远点了点头,“原来释空小和尚也在。” 释空坐在他一旁的凳子上,上下打量起沈知远。 在他印象中沈知远一直是青衫整洁,温润如玉。是他所见之人中最不像剑客的剑客,怎的没多久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 沈知远神情不变,依旧在随口吃着羊肉。 朝清秋道:“释空,你们认识?” 小和尚点了点头,“剑阁阁主曾言沈知远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天才,自少年时握剑起,在剑阁同龄人之中便未尝一败,听说天资直追剑阁当年的那位开派祖师。” 释空歪着光头,显然是想起每次剑阁来拜访时自家师父看着自己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沈知远平淡道:“不过是宗门里的长辈们抬爱罢了,知远的剑术也不过是稀松平常而已。” 朝清秋点了点头,“能杀人?” 沈知远微微抬头,“不能杀人,习剑为何?杀人,又何必用剑?” 朝清秋大笑,“沈兄如此人物,怎么会落魄至此?” 沈知远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笑意,“不过是做了一件宗门不准做的事,不过是杀了一个宗门不准杀的人,逐出宗门而已。我很好,如何便落魄了。” 朝清秋笑着向他伸出手,“朝清秋。” 沈知远也是伸出一手,与他轻轻一握。 小二在一旁十分高兴,果然自己看中的人不会错的。 他一个跳转起身,“你们等着,我再去给你们整些羊肉。” 沈知远忽然道:“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你放那个姓钱的回去是想要一网打尽?” 朝清秋笑道:“自然,行侠仗义如何能够只图自己痛快?方才顺手杀姓钱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这种人背后多是有靠山的,杀了人家的狗,难免人家不会报复。” “我若是一走了之了,岂不是给客栈留下了麻烦?” 沈知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想要连狗带主人一起杀了?” “沈兄深知我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已经打了狗,若是不连主人一起杀了,岂不是白白出手。沈兄有没有兴趣?” 沈知远低着头,“我的剑,只杀人。” 朝清秋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望向客栈之外,白雪已经遮住方才的印迹,就像那场闹剧从未发生一般。 他笑了笑,望了一眼醉的不省人事的许望。 “今日血满长安道。” ------------------------------------- 长安道附近的一处村落里,遍地狼藉。 浓烟滚滚,随着吹来的夜风,飞散天际。 哀嚎,嘶吼,怒骂,呻吟。 地上躺着一个个男女。 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他们的村庄。 而今,这里成了一片废墟。 一群与朝清秋等人在桃源乡中见过的,穿着相似的黑衣人正在各处翻捡值钱的物件,他们额头上系着的红巾,格外醒目。 一个黑衣大汉蹲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被带过来的胖子。 “钱胖子,听兄弟们说你手下的人都要杀你?你说说你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让那些兄弟连死都不怕了。” 钱胖子面色铁青,“他们就是太怕死了。吴老大,我是中了诡计。那人极为狡诈,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汉子大笑,“钱胖子,老子还用你担心?我吴大自从追随公子以来,公子交代的事,哪次老子不是办的安安稳稳?你也就只配给公子收收账目罢了。” 钱胖子冷笑一声,“安安稳稳?公子可没有叫你灭了这个村子。” 吴大浑不在意,“这是楚人的村落,灭了又如何?” 钱胖子环顾了村落一眼,自嘲一笑,“你我这种人还真是该死。” 吴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个世道,咱们这种坏人反倒是如鱼得水了。不是不报?老子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不信什么善恶有报了。” “有间客栈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汉子将火上的烤肉取下狠狠咬了一口,“咱就是公子的狗,自然原来如何今日便如何了。” “今日,我吴大就要这长安道上都是血。”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二十九章 剑在手 天色尚未暗淡下来,朝清秋等人已然在客栈前的长廊上摆下了一桌酒席。 青衣、新雪、陈酒。 朝清秋抬头望向屋外,当年心心念念的江湖都在这里了。 昔年谁人不知大燕的太子殿下最是喜爱文学,逢秋落泪,对月伤怀。 最是听不得世间愁苦之事,凡有所感,必定潸然泪下。 每到大雪时分,总会将燕都城中的文人雅士聚在宫中的雅德殿外,天地为席,白雪为被。颂古今仁德,言今古之侠事。 少年时,谁人不曾艳羡那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江湖? 那些年,朝清秋以为朝堂江湖都已在他眼中。 年少有为,燕国上下谁人不称颂太子之名。 直到铁骑北来,一朝踏碎英雄梦。 曾经那双杀鸡都会颤抖的手,而今已是满是血污。 释空望着客栈外的雪景也是有些出神。 他心思澄澈,悟性极好,自小就被师父带回到了悬空寺,连悬空寺的住持也说他是天生的修佛种子。 只有师父一直对他不满意,总说他修的是死佛,偶尔他还会私下传授释空一些他自己悟出来的“佛理”。 佛门清修,晨钟暮鼓。他虽然早已习惯,可少年心性,终归有时是会有些难过的。 还好师父每到了下雪时,总会带自己到后山上去偷偷的堆个雪人,鼻子眼睛都是从厨房里偷来的胡萝卜,虽然师父手艺不好,可总归能够看出来是个人形。 其实住持他们一直都知道,有几次他还偷偷看到住持他们把师父围在中间,对着师父堆的雪人评头论足呢。 这样的悬空寺,他怎么能够不喜欢。 世人心思千百转,各有所思,各有所梦。 沈知远则是满脸自嘲。 他是何人?他是世人眼中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是剑阁公认的有机会去寻那楚难归一雪前耻的少年剑客。 也曾一剑败尽少年英才,也曾意气江湖行。 这次只不过是杀了一个大剑派仗势欺人的公子罢了,没想到师父竟然会咄咄逼人,想要自己认错道歉。 可自己本就无错,欺男霸女难道不该死? 天下剑道,本该在直,这不是师父当年教的道理吗? 坐在一旁的许望看着几人的神色变换,装腔作态的叹了口气,“看来都有心事,像我这般心无挂碍的人终归是少了些。” 朝清秋气笑道:“这次要是不能金榜题名,到时候你就要亲自送着锦儿姑娘出嫁了。” 许望摇了摇头,“拿个状元,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人生三大喜事,一朝就能独占两样,到时候你们给的礼物可不能轻了,兄弟的日子过的苦,你们都是知道的。” 他一插科打诨,几人都是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艰难困苦,本就如此了,倒不如多笑一笑,笑有出头天嘛。” 他举起酒杯,“喝了这杯,还有下杯可喝,这可不就是人间好时节。” 一朝大醉,才能半生不醒。 ------------------------------------- 日东出而西落,随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荫消失在天际,入夜了。 许望早就已经醉倒在桌上,他一个文弱书生本就帮不上大忙。自江南而来他们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他自己也颇有自知之明,与其干看着帮不上忙,倒不如眼不见为净。反正也简单的很,两碗酒下肚,一醉到天明。 剩下三人还在饮酒,只不过是小酌而已。 沈知远抿了口碗中的酒水,“朝兄,你说为何这些人都是夜间行事?” 朝清秋一笑,“日不见,便天地不知?” 沈知远忽然笑了起来,酒水洒出不少,“这些人如何会信鬼神之说?” 朝清秋没有笑,只是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可这世上谁人不怕见鬼呢?也许世间无鬼,可谁人心间无鬼?” 沈知远点了点头,“可人心有鬼方为愧,这些人真的有心不成?” “不如沈兄刨开来看看?” 朝清秋和释空已然起身。 “正要如此。” 沈知远站到他们身侧。 不远处亮着一条火焰长龙,正不断靠近而来。 片刻之后,随着为首的一骑骤停,数百黑衣骑兵宛如一线潮水在客栈之前平铺开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一样的装备,只不过人数比上次多了些,气势果然更足,可惜人多势众可不是什么好词。” 吴大看着客栈门口的三人,手中百炼刀不断挥舞,“就是你们想要杀钱胖子?今天就让你们知道招惹了老子的代价。” 朝清秋也不看他,转头望向沈知远,“如何?” 沈知远也不搭话,只是一手平直前伸,摊开手掌,腰间长剑自行出鞘,落入到他手中。 月光自长剑之上一照而过,倒影出两处月色。 雪上,剑上。 沈知远已经缓步走下台阶,朝着那数百黑骑而去,“对剑客而言,世上只有一种绝色,朝兄可知?” 朝清秋大袖飘摇,缓缓跟在他身后,“皆不如剑上血色。” “朝兄知我。” 沈知远笑了一声,已是杀入骑军之中。 刹那之间,剑气纵横。 天上月光,地上剑光,两相映照,剑气所过之处,激起白雪无数。 他在人间挥剑,他在月光中独舞。 沉浸于此者,死于此。 朝清秋则是简单了不少。他双拳紧握,一拳砸在一匹马颈上,那匹马立刻斜飞而出,撞倒周围其他不少马匹。 他伸手捡起地上的一把百炼刀,五虎断门刀法已是越发熟练了。 这刀法本就是军中常用的杀伐之术,最适合的就是这种战阵上的厮杀,刀法施展开来,那些黑骑自然不能抵抗。 自然也有些机智之人想要闯入客栈里,擒了掌柜的要挟他们就犯。 可早有少年僧人立在了客栈门口。 他一身僧衣,双目微垂,左手竖在胸前,右手垂下轻轻握拳,周身之上金光流转。 方才他只以单手就捶杀了十余个想要闯入之人。 佛观众生,脚下便是他的莲台。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章 有情皆苦 客栈外,数百无主的马匹正四处奔走,它们的主人大多已经死在了刀剑之下。 马蹄如雷,大地也在颤抖,每个人都在愤怒。 这个世道,有人慷慨赴死,有人挣扎求活。 大家都苦,人也是,畜牲也是。 朝清秋转头望向已经形单影只的吴大。 “你这种人,我曾见过。想死,想活?” 吴大咧嘴笑道:“原来老陆他们也是死在你们手里,那老子也不亏了。” “老子跟他不一样,做了这一行,就没想要善终。这个世道,活着就是一种苦,可老子不能白来这世上走这一遭,什么世家公子,给老子时间,老子早晚会将他们压在脚下。” “而今遇到你们老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技不如人。” 他摸了摸身下战马的脊背,翻身下马。 “老伙计,去吧,老子是不济事了。可你还要活着。” 那匹高大的黑色战马缓缓前行,十余步后转头回望,满是灵气的眸子里,云雾蒸腾。 吴大低下头去,只是笑声不断,“老子还要你可怜?畜牲,活下去。” 黑马继续前行,直到来到朝清秋身后。 众生有灵,趋利避害。 吴大狂笑一声,一手扯下额上红巾,手中长刀高举,他一跃而起。 此生似乎从未如此痛快,那一瞬间,天地在他脚下。 直到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那只猛虎,然后,他看到了那颗在空中飞舞的头颅。 原来,这就是死亡。 人生,真的很无趣呢。 朝清秋扔掉手中长刀,他伸手覆住身后黑马的双目,为它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只是轻声言语。 “别哭。” ------------------------------------- 密林里,有两人立在树梢。 其中一人一身破烂儒衫,手里拿着一个自家葫芦制的酒壶。睡眼朦胧,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 另一人身子挺直,眉目俊朗,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双袖之上绣有剑纹。 中年儒生笑道:“老沈,既然放心不下,还装什么冷酷心肠?” 那剑客正是沈知远之师沈龄,当年从山下将沈知远捡回了剑阁。 沈龄也是一笑,“杀个世家公子而已,我沈龄的弟子,谁人杀不得?只是年轻人,总要自己出门见些世面的。有些苦,早晚要吃,不如早吃,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总有一天他会理解的。” “狂剑沈龄果然没变,一如当年。” “为这个弟子,你也是操碎了心。” 沈龄望向那个昔年的旧友,“那你告诉我,当年那个青衫风流的赵寅,如何就成了这般模样?你可还识得我那个旧人?” 赵寅饮了葫芦里的一口酒,“昔年的赵寅早就已经死了,沈兄难道不知?” 沈龄望着远处的客栈,“赵寅死了,可每年都会有个孤魂野鬼,来到这里偷偷看那个他喜欢的姑娘,不是吗?” 书生笑了笑,“人死了,可他的魂还在这里。能够遥遥相望,已经很好了。” 沈龄思绪飘远,当年他们也是如朝清秋和沈知远这般的年轻人。 名震东都城,醉卧红袖招。 他摸着腰间的配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走不出来?” 赵寅轻轻笑了一声,“苦嘛,不苦。” “我已经找了路了。” ------------------------------------- 有间客栈里,众人早已打扫完了战场。 老掌柜的为了感激几人的仗义出手,决定今日几人的羊肉管够,分文不取。看的一旁的店小二连连称奇。 要知道掌柜的那个铁公鸡的毛病就是和老掌柜的一脉相传,自小他就没见过老掌柜的做亏本的买卖,一次都没有。 大堂里,几人相对而坐, 许望左右看了看,“朝大哥,沈兄去哪了?” “我要沈兄跟着那些败军回去了,这些人绝不简单,咱们当初在桃源乡里遇到过一次,而今又遇到一次,当中一定有蹊跷。” 许望犹豫片刻,“我记得当日在楼难寺里,朝大哥曾经告诉过咱们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世上卧虎藏龙,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死在阴沟里。” 朝清秋笑了笑,“我和你们说的话,我自然还记得。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经地义。小望,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世道不公,有些人无心无力,可悲。有些人有心无力,可怜。有些人有力无心,可恨。有些人有心有力,最苦。” “你熟读儒家经典,理当知道儒家的一句言语。” “当仁不让。” 回答的不是许望,而是一直站在客栈门口向外望着的美艳掌柜。 此刻她双目通红,死死的盯着门前的那些桃树。 当年那个人也是这般言语,他亲手在客栈之外种下了一棵又一棵桃树。 桃花开时,他再来。 一年又一年,桃花次第开。 可当年的那个人再未归来。 她忽然笑道:“方才听几位公子说要去东都,不知道能不能帮我给人送个东西?” 她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帕,一层又一层,足有十几层。 “他叫赵寅,住在东都的有间书院里。这里面是一截桃枝,当年他离开时我就收了起来。每过一年我就会多包上一层,转眼已经有十几年了。” 许望忍不住道:“既然知道他在何处,掌柜的怎么不自己去寻他?” 周慎儿笑了笑,“女子的心思,公子不懂。” 许望忽然有些害怕,掌柜的分明在笑,可他还是看到了她埋在心中的苦楚。 易地而处,锦儿还在家乡等他。 “女子一生,最美的不过是那二十余年的年华,我已等了他半数,我还会再等他半数,只想有劳公子为我问一句。” “他过得,苦吗?” 朝清秋没言语,只是默默起身接过了那个层层叠叠的锦帕。 她等了他十多年,却依旧不认为他是一个负心人。 掌柜的默默望着客栈外的桃树,她不知道,许多年来他也在望着她。 苦吗? 众生皆孽,有情皆苦。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一章 光暗同行 百年前有人以山川为基,建以高楼十二,名为岳阳楼。 登岳阳楼而小天下,岳阳城由此闻名。 不少江南士子跨江而来,只为一睹岳阳楼风采。 今日岳阳楼上十分热闹,岳阳游击将军之子已经一连三日在岳阳楼上大宴宾客。 一城达官显贵全都聚集于此。 秦以武立国,武夫向来被秦人高看一眼。游击将军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显赫官职,可皇甫奇能够以短短二十年就从一个寻常武夫爬上如此高位,靠的又是实打实的军功,难免会让人对他多看中几分。 皇甫奇唯有一子,自小体弱多病,习不得武艺,终年流落在市井青楼之间,是个一城闻名的纨绔。 人送外号,雅公子。 今日又是雅公子破费的日子,他早早的就给城中的达官显贵们送去了宴请的信函。城中之人看在游击将军的面子上自然也是乐的给他个面子。 此刻一身深蓝长袍的皇甫雅站立在岳阳楼第十二层之上,他身形消瘦,面上带着一种病态的雪白。 只是楼外风起,已经是遥遥欲坠。 身后一个高大汉子手捧貂裘。 “公子,披上衣服吧,不然老爷饶不了小的。” 皇甫雅没有回头,只是苦涩一笑,“现在都是什么时节了,要不是这个身子拖累,我还能做许多事。” 汉子沉默片刻,最终沉声道:“公子做的已经极好了。” “还没有老陆和老吴的消息?” 汉子走上前给皇甫雅披上貂裘,“昨夜钱胖子回来了,老陆和老吴应该是折在外面了。” 皇甫雅点了点头,面上无悲喜。 这个闻名全城的纨绔只是望着楼外,怔怔出神。 当年也是在这岳阳楼上,曾有人找到自己,谈了一笔生意。 他回过神来,“阿大,当初老吴本就是自己投靠的咱们,为名利而来,生死自负而已,老陆应该还有家人在岳阳,给我好好查查。”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各种寒暄招呼之声不停。 皇甫雅笑了一声,将袖中滑出的药丸放入口中,那张病态的脸上带上了一抹诡异的红色。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口中招呼之声不断。 “赵兄,多日不见,酒楼的生意如何?” “孙兄,落燕楼里的小青要我给你带个好。” “许兄,昨日你卖给我的那篇文章不少大家看了都说极好。” 与人相交,如鱼得水。 只是阿大知道,自家公子,从来志不在此。 ------------------------------------- 岳阳城中有条白马巷。相传当年巷子里曾有先人夜梦白马,不久一朝成名,富贵了数代。后来巷子里的老人们合计了许久,最后才将巷子改名为了白马巷。 只是改名之后,许多年了,巷子里再未出过什么富贵人家,反倒是一日一日的衰落下去。 这个世道,原来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黄昏时分,一个小姑娘下了私塾。 她蹦蹦跳跳,像往常一样在回家路上的糕点铺子里兜兜转转,最后看着街上卖糖葫芦的流了一会儿口水。 小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默默的安慰着自己,“等到阿爹回来,就又能吃糖果了,小如,忍住。” 她一边言语一边挥着小拳头为自己打气。 片刻之后,她已经来到了自家的门前,屋子破败,房顶上甚至破了几个小洞。 白马巷里的房子大多如此。 一个妇人正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针线,为自己那个还没还家的汉子缝了一双新鞋。 这个没良心的走之前说三两个月就会回来,这次怎的去了半年也没回来? 难道是出事了不成?待会儿要去隔壁的陆家嫂子那里问问。 妇人虽然有些抱怨自家汉子不顾家,可终究还是担心多一些。 小姑娘进门先是撇了撇自家院子,没有见到自家阿爹的身影,那双灵动的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只是又被她很好的遮掩下去。 她高兴道:“娘,我回来了。” 妇人望了她一眼,起身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下次下了学早些回来,别让娘担心你。锅里给你热了饭菜,先去吃饭,然后去做功课。”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跑向屋中。 妇人下意识的望了眼屋外,他不在。 自从那个负心汉子走了之后,家里的饭菜总是热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归家再晚,她也想要他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忽然屋外响起敲门声,她抬头望去,一个青衫书生正站在门口。 正是离了长安道的朝清秋。 朝清秋面色和煦,“郑安郑兄可是住在这里?” 妇人怯怯的问道:“你是?” “我是郑兄在生意上的朋友,最近郑兄接了个大生意,只是时间有些急,所以郑兄和陆兄他们就直接前去了,刚好我要路过岳阳城,就来为他们报个平安,这里还有郑兄托我带回来的的一些钱财。” 朝清秋递上郑安的那只钱袋,他在里面多放了些银子。 妇人接过钱袋,赶忙道谢,想要邀请朝清秋去屋中坐一坐。 朝清秋连忙推辞,告辞而去。 他走后,妇人关上门,双目通红,啜泣不止。 自家汉子她如何不知,这个绣着鸳鸯的钱袋是她亲手为他缝制,当年那个负心人接过钱袋之时还曾笑着说物在人在。 可物不在,人又如何? 小姑娘忽然从屋中走了出来,“娘,是爹的朋友?” 妇人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是啊,你爹又有了一笔大生意,要晚些回来。” 小姑娘只是奥了一声。 屋外,朝清秋靠在墙上,听着母女二人的言语。 他低着头,缓缓弯下腰去。 良久,他站起身来,走向隔壁的陆家。 半个时辰以后,他走在白马巷里。 日未退,月已出。 日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倒影。 他迎着日光,黑暗在他身后。 光退了,夜便要来了。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处阴影里。 一个蓝衫青年自他身边走过,脚步虚浮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那人向他笑了笑。 背着日光而去。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二章 一朝龙虎会风云 岳阳城是经过长安道后的最大城池,每年的冬末春初,总会有不少商人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一年又一年,岳阳太守见有利可图,专门划出了一地,在这些日子里供给前来的商人使用。 虽然要交不菲的摊位费用,可无数商人依旧趋之若鹜。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是一场商贾之间的战争,他们称为春狩。 春日时分,围而猎之。 可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猎物,谁也说不清。 岳阳城东北角上,喊声震天。 朝清秋本来不想来凑这个热闹,可架不住释空和许望的使劲撺掇。 此刻他和释空正站在一个卖艺的摊位前。 几个卖艺的青壮汉子满头大汗,他们刚刚表演了一套佛门的长拳。 朝清秋看了眼手掌拍的通红的释空,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不过是佛门的入手拳法,每个佛门中人都会,这几个人不过是花架子,只是打的比较好看而已。 “各位,咱们兄弟这次是特意赶来的岳阳城,走了不远的路,希望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兄弟感激不尽。” 那几个汉子朝着围观的众人一抱拳。 “接下来,咱们给各位表演个绝活。” 一个汉子在身后摆了一个长凳,然后直接平躺在上面。又有两个汉子去他们的牛车里抬出一块石板,平放在汉子腹上。 释空兴奋道:“朝大哥,这就是传说中的胸口碎大石。” 朝清秋默默的和他拉远了些距离,以释空的修为,他都可以上场给这些人表演一个金刚不坏的神功了。 胸口碎大石虽然是烂大街的伎俩,可几个汉子的表演十分到位,连朝清秋都差点以为他们真是在拼命了。 围观之人自然是大声喝彩,慷慨解囊,有些吝啬的虽然不想给银子,可在身边人的注目之下,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掏出些散碎银两。 看着这些散碎银子,几个汉子脸上都是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这次回家也能给家里的婆娘多扯几块红布,做件新衣裳了。 独自在书摊前闲逛的许望却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在他身前摊着几本孤本,卖书的小贩正在他对面侃侃而谈,那个书贩不是读书人,所以不知道这些书的价值,出门前朝清秋给了他些银两,买这些书籍倒是也够。 可他最不该的是看了眼旁边的首饰摊子。 只一眼,他就相中了一个鸳鸯发簪。 此刻他脑海之中已经想象出了锦儿带上发簪之后的容颜,人比花娇。 卖书的小贩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看着许望的神情,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马上知道自己这笔生意可能要黄了。 书贩满脸带笑,“公子对这些书可还满意?” 许望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这些书可是我当年九死一生从北辽那里带回来的,我看公子是个识货之人,这才给了这么个低价,公子要知道这些银两真算下来,便是往来北辽的路费都不够。” 许望又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 可他虽然点头,目光却还是紧紧的盯着隔壁摊子上的鸳鸯发簪。 书贩只能拿出杀手锏,“公子可是读书人,见了这般好的圣贤书,怎能不收入囊中。” 他虽然不是读书人,可他知道这些读书人最好面子,往往自己这句话一出口,那些读书人即使囊中羞涩,咬着牙也是要买几本的,毕竟是圣贤的门生。 许望猛然一怔,突然回过神来。 他喃喃自语,“对,我是读书人。” 片刻之后,他把玩着手中的鸳鸯簪子,朝着朝清秋二人所在的卖艺摊子走去。 “我是个读书人,那少读几本圣贤书又怎么了?” 一处摊子上,一个白衣人席地而坐,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手中折扇反转不停。 摊子边上,用白布支起了一个幡子。 “布衣神相,一日十卦。” 正是渡过镇江的李云卿。 李云卿喊道:“一日十卦,测字相面。” “这位姑娘,你面色发苦,这几日会有个小灾祸。” “这个兄弟,我观你印堂发黑,只怕过几日有牢狱之灾。” 当日在江南之时他确实和玄真学过些本事,只不过都是些混江湖的话术,真本事反倒是一点都没学到,因为他本就不信所谓的天命。 他本就是巧舌如簧,心思多变之人。一番侃侃而谈倒是让他成功骗下了不少人。 一个黑衣公子忽然坐在他对面,来人眉目和煦,只是有几个黑衣壮汉站在他身后一脸戒备。 黑衣公子笑问道:“不知道我是今日第几人?” 李云卿也是笑了笑,“公子是今日第十人,也算是咱们有缘。” 黑衣公子来了兴趣,他刚才已经在这里看了一会儿了,在摊子前算卦的最少也有了三四十人,他只是玩心大起,想要逗弄一下这个算卦之人。 黑衣公子伸出手,“那不知我以后运势如何?” 李云卿伸手握住此人手腕,他眯眼而笑,“那我就为公子好生看看。” 岳阳城里有一座落雁楼,就像东都城里的红袖招,都算是闻名一城的风月之地。 就像市井汉子进不去那岳阳楼,寻常人物自然也进不去这落雁楼。 楼中往来,非富即贵。 游击将军皇甫奇向来不喜这些应酬,用他的话来说,自己一个粗鄙武夫和这些大人物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所以每次到了这种应酬的场合,出席的都是皇甫雅这个败家的纨绔。 城中的官宦富商也乐的和他打交道,此人虽然顶着一个纨绔之名,可做起事来却是滴水不漏。 二楼上,皇甫雅送走了最后一批敬酒之人。 他倚窗而立,望向不远处的如龙灯火。 每年春狩,这些商贩都是通宵达旦不肯停歇,所以这些日子里城中又会出现一个奇景。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吐了口气,看着那一缕缕白烟飘散在暗夜之中。 忽然他心有所感,低头向下望去。 刚好路过的朝清秋也正抬头向上望来。 楼上楼下。 遥遥相望。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 有女如狐 岳阳游击将军府里,皇甫雅坐在书房的桌前,一粒药丸在手中不断滚动。 一只修长且苍白的手里握着一粒鲜红欲滴的药丸,伴着灯光的摇曳,以及那偶尔的咳嗽声,说不出的诡异。 “雅儿,爹给你热了一些饭菜。” 游击将军皇甫奇端着一盘热好的饭菜送了进来。 游击将军虽说只是一个杂号将军,可在这岳阳城里也算得上是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可其实游击将军府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家中的仆役也大多是些军中退役下来的老兵。 皇甫奇平日里的俸禄也多用来救济了那些没有活下来的兄弟。所以岳阳城里是有不少人疑惑皇甫雅平日里花销的那些银子都是从何而来。 有些人也曾暗中探查,可最后却连人都消失不见。众人只当是皇甫奇有些不可见人的小手段。 别人不知,可皇甫奇却知道,那些人的消失都是自己儿子,这个全城眼中的纨绔出的手。 他虽然也不知皇甫雅用的那些银子都是哪里来的,可他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皇甫奇的儿子是那个人的弟子。 皇甫雅将药丸扔进嘴里,用力咀嚼了几口,他微微皱眉,这么多年了,还是吃不惯。 “爹,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 皇甫奇将饭菜放在桌子上,“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人?你老子我也清楚的很,一句话里恨不得要说出八个意思,跟他们吃饭,哪里能把心思放在饭上?” 皇甫雅一笑,“老爹说的有道理,那些家伙确实上不得台面。” 也许是笑的声音大了些,连着咳嗽了几声,他连忙用手掌覆在口上,然后轻轻撇了一眼。 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着桌上的饭菜,“吃遍了岳阳城,还是老爹做的饭菜最好吃。” 皇甫奇看着大吃特吃的儿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皇甫雅忽然放下筷子,“老爹,不如你再娶一房吧。” 皇甫奇愣愣的看着自己这个独子,当年皇甫雅他娘去世之后他便没有再娶。 皇甫雅他娘和他是贫贱夫妻,吃了不少苦,不想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她却没有过上几天的安稳日子。 而今他正当壮年,平日里提亲的媒人倒是踏破了门槛。可他自己却没这个想法,毕竟而今富贵了,虽说游击将军算不得什么显赫官职,可人心总归是隔着肚皮。 这份家业,他还是想着要留给皇甫雅。 皇甫雅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孩儿这个身体,老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哪天就撑不下去了,再说,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有人想要谋夺家产,他们是斗不过孩儿的。” 皇甫奇看了看自家儿子的面色,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病便是连他都没有办法?” 皇甫雅反倒是洒脱一笑,“老师也不是天人,多活了这么多年,怎么算也是值了。” 皇甫奇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皇甫雅自出生之时就有一种怪病,当时他带着他到东都城中求医,便是当时东都城中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直到那个人亲自出手。 而此人极为神秘,从没人见过他的相貌,只有一个代号天下皆知。 大掌柜。 “好了,老爹不烦你了。” 皇甫奇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转身离去。 他刚刚出门,皇甫雅就立刻坐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他大声咳嗽了几声。 手心之上是紫黑色的鲜血。 ------------------------------------- 岳阳城的春狩处,灯市亮如昼。 最初时有些小贩见到这里彻夜如白昼,便投机取巧做了些灯谜,挂在那些路边的灯笼上,又找了些小彩头,生意一下子红火了起来。 后来那些商人有样学样,春狩时的灯会反到成了一个重要节目。 每到华灯初上,那些白日里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的书生就会来到这灯会之中。 有些人早就有了佳人相约,才子佳人,相偎相依,诗词唱和。 另一些人则是来碰碰运气,虽然比不上那金榜题名后的榜下捉婿,可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时此景,最是容易骗得那些姑娘的芳心。 释空看着灯会里的场景满脸好奇,悬空寺里可没教过这些。 许望则是如鱼得水,倒不是他看上了来这里的姑娘,他的目标是那些答题后的小彩头。 这些大秦的首饰果然与大楚不同,若是都带在锦儿身上,一定也是极为好看。 朝清秋最为无奈,在他拒绝了两个姑娘的邀请之后,他开始后悔穿了一袭青衫。 “徐兄,你看那人定然不是咱们读书人,不然方才那两个姑娘邀请他为何不敢去,肯定是怕丢丑卖乖,” “李兄说的有理,此子不知从哪里寻了件青衫,想要冒充我辈读书人,可咱们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哪里是这般好模仿的。只是可惜了此人的这幅好皮囊。” 朝清秋循声望去,只见两人一个满脸麻子,另一个身高五尺。 他忽然为自己找到了原谅他们的理由。 “徐兄,这小子方才看了咱们一眼,似乎满是不屑。” “李兄,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知道那边有条僻静的小巷,咱们和这个兄弟讲讲道理。“ 其中一个人向朝清秋勾了勾手。 朝清秋笑了一声,跟着两人走入前边不远处的小巷。 片刻之后,他甩着衣袖,一脸神清气爽。 忽然自街角处转出一个青衣女子,她身材修长,双目明亮,那双轻灵的眸子里像是藏下了一整个湖泊。头发在身后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走动时,马尾随之晃动,宛如一只林中跳跃的小鹿。 那个青衣姑娘路过他时两人还轻轻碰了一下,朝清秋赶忙后退了一步。 只是他好像看到那个姑娘似乎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姑娘眨眼间就融入前方看灯会的人群之中。 不久,前方就响起一片哀嚎声。 “斯文扫地,谁偷了我的钱袋?” “大胆小贼,竟然连读书人都不放过?” 朝清秋顺手摸了摸腰间钱袋,果然,空空如也。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四章 雅能言 哑难言 东都城白马寺里,藏有一间隐秘佛室。 佛室之中挂满明黄色经文,上首烟雾袅袅,不断飘散。 佛台上,供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像,宝冠璎珞庄严,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立于千叶青莲之上。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如秘藏,是谓地藏王菩萨。 佛案前一个黑袍人跪坐在地,全身覆在黑袍之中,不见面目。 此人也不诵念经文,只是望着堂上佛像,如有所思。 有人推门而入,黑衣,双眸狭长。 “想不到堂堂天诛的大掌柜竟然也信佛。不知他日杀起人来是不是会手软?” 来人口中满是嘲讽之意,毫不在意身前之人是一言可决人生死的天诛大掌柜。 黑袍人只是笑了笑,嗓音沙哑,“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世上事,最终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不是吗,李丞相?” 丞相李恪冷笑一声,“可死在天诛手下的那些无辜之人可不会这般想。” 天诛素来号称大秦暗刃,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所杀的无辜之人只怕不亚于疆场之上。 那身黑袍晃动了几下,李恪看到他手中还拿着一串佛珠,只是上面已经掉了不少颜色,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丞相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你我眼中,哪里还有什么无辜之人。” 李恪也是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大秦的暗相,果然心性坚韧。” 大掌柜点了点头,“自然,在下如何比的上丞相,远在江南的沈姑娘到死都还想见她的李郎一面。” “你查我?” “自然,不然陛下如何得知丞相大人在江南还有一子?” 李恪双眸眯起,“今日你约我来,想要如何?” 大掌柜笑了笑,“丞相大人不要动怒,你我都是为了大秦天下罢了,而今我有个弟子快要支撑不住了,丞相的二公子天资过人,最适合我天诛不过,不如让我收入门下?” “我听说岳阳的皇甫雅可是自小就被你收入了门下,你而今这般冷漠,可真是让人心寒。至于我的儿子,绝不会让他与你为伍。” 大掌柜一笑,“看来丞相大人也在调查我,只是丞相大人是拦不住的,李云卿一定会到我手下,他和我是一种人。” “而且丞相在查的那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李恪没有反驳,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你还真是心狠,我也是。” 大掌柜轻轻捻着手中的佛珠,“乱世之下,你我皆是走狗,不心狠,又如何?我只是个生意人。” ------------------------------------- 白马巷里,郑如正盯着前面的糖葫芦发呆。 这些天娘亲虽然白日里还是带着笑脸,可有几天夜里她总是看到娘亲眼睛通红。 前两天娘亲破天荒的给了她几文钱,今天她就想买两串糖葫芦,也能哄娘亲高兴一下。可刚刚发现自己不知道把那几文铜钱丟到哪里了。 小姑娘双手捧着脸颊,眼中有了些雾气,她倒不是气自己吃不到糖葫芦,只是想到不能让娘亲开心些,她便有些伤心了。 忽然,一只手落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 她转过头去,见到一个蓝衣公子正低头望着她。 这个公子她几日前见过,和另一个人一样说是阿爹的好友,还给他和娘亲带了不少的好东西,只是那天之后娘亲好像更伤心了。 年轻公子看着小姑娘,那张因病而极为苍白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 “小如,怎么还不回家,你娘该担心了。” 小姑娘低下头去,“我想买两串糖葫芦回家,哄娘亲开心一下,可我的铜钱找不到了。” 小姑娘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年轻公子掏出几文钱塞到她手中,“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怯怯的道:“我还不起的。” 年轻公子揉了揉她的头,“下次见面你一定能还的起的,小如以后一定会是个有钱人。” 小姑娘重重的点了点头,跑向卖糖葫芦的小贩。 年轻公子看着小姑娘的背影,面色复杂。 他抬起右手,那只苍白儿纤细的手上经络毕现。 他是游击将军之子,如何能够不向往那铁马金戈,杀气纵横的战场。 可年复一年,他这一生只能在床榻之间拨弄那些阴诡手段。 还好,已经快到尽头了。 “公子,那些商人已经到落雁楼了。” 阿大从一旁的阴影里闪了出来。 皇甫雅点了点头,他又望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小姑娘,他没有骗她,他已经为她安排好了许多事,只是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他突然咳嗽不停,直到弯下腰去。 阿大满脸担忧,自家公子虽然一直身体不好可也从来没有这般严重过。 皇甫雅站起身,“走吧,那些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除了我,只怕没人能说动他们了。” 阿大点了点头,自家公子的伶牙俐齿,那些家伙都是领教过的。 皇甫雅却是转身望向白马巷,青泥石板无归途。 他忽然想起自己像郑如这般年纪时曾经做过一串佛珠。 这个以能言善辩闻名一城的纨绔公子忽然无言语。 雅能言。 哑难言。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五章 商人也 伤人也 落雁楼的一间雅间里,皇甫雅独自而坐。 他正在等那些邀约来的商人。 商人者,伤人也。 天下商人所求无非是利益二字。 可这么多年大掌柜也教会了他一个道理。 商人也分两种,有人蝇营狗苟,贪图眼前小利,养活一个大家。 有人精打细算,养活一座天下。 皇甫雅觉得两者都没错,无家何以有国。 可他还是更喜欢后者一些。 “让雅公子久等了。” 雅间里进来一众商人,既然是同时出现,显然他们是已经商量好的。 商人之间总是提防却又相互勾连。 皇甫雅一笑,“我也是刚到,各位都坐。” 落座不久,一个穿着大红袍,大腹便便的商人道:“雅公子,不知道这次叫咱们来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买卖?” 这人叫胡招,算是岳阳城里的首富,号称胡半城。往日里,岳阳的商人就是隐隐以他为首。 皇甫雅一笑,“几日不见,胡掌柜的又精神了不少,想来是又赚了不少钱。” 胡招一笑,“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公子的大生意。” 胡招身边的各个掌柜的连忙应和,这些年他们靠着皇甫雅的消息赚了不少钱。 皇甫雅朝着众人摆了摆手,“各位都是白手起家,自然知道机不可失,而今我这里确实有个大生意,只是不知道各位敢不敢赌一把?” 胡招神色一凛,这些年雅打过不少交道,皇甫雅口中的大生意想来绝对不简单。 “公子说说看。” 皇甫雅以双手撑着下巴,眯眼而笑,“而今大秦已经剿灭了北燕,下一步自然南征江南,世人皆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想要各位各自拿出一半的家产,投给大秦做军费,如何?” 胡招起身,“皇甫公子说笑了,朝廷哪里看的上咱们这些小钱?” 他不断目视身边其他商人,其他人纷纷应和。 皇甫雅也是起身来到窗边,“苍蝇再小也是肉,这些年我也帮你们赚了不少的钱财,你们真的不肯?” 胡招抱拳行礼,“不是咱们不通大义,只是家国大事,咱们这种小人物出些钱财倒也没什么,可半数家财也太多了些。” 皇甫雅抬手打了个响指,阿大推门而入。 他翻开手中一本账簿。 “建安三年,胡招吞没良田百亩。” “建安四年,胡招长子贿赂官员,逃避军役。” “建安五年……” 胡招面色雪白。 “如何?胡掌柜,这些事林林总总要你死一百次都不够,你到现在还没死,要庆幸自己在商业上还是有些天赋的。” “毕竟,所有事我也不能亲力亲为,谁的门下不需要几条走狗呢?” 胡招伸手指着皇甫雅,怒不可遏。 皇甫雅毫不在意,只是言语凌冽如刀锋,“我数三个数,胡掌柜的是聪明人,想来不会让我失望的。” “三” “二” 胡招颓然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这些年他虽然知道皇甫雅有些本事,可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是与虎谋皮。 皇甫雅看向其他人,“各位如何?” 其他商人见胡招都不是对手,自然也只能应承了下来。 皇甫雅大笑,“阿大,上酒菜,今日我和各位掌柜的不醉不归。” 雅间里,笑声不断,众人与皇甫雅之间又是热络了起来。 宾主尽欢。 夜半时分,酒宴散去。 出了门口,胡招的脸色阴沉起来。 “各位,皇甫小儿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心难平。” “胡掌柜的有什么办法?” 胡招阴笑道:“皇甫小儿自小身体孱弱,若是某日死了,想来也找不到咱们头上,刚好胡某还认识些绿林上的朋友。” “咱们到我府中详谈。” 楼上,皇甫雅漠然的看着楼下众人。 阿大为他递上一碗醒酒汤,“公子,方才我见这些家伙面色不善,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皇甫雅笑了笑,“以他们这些年做下来的事,早就该死了。我这次念着旧情,想要留他们一命,可惜这些人还是不领情。” “公子,要不要我找人做了他们。” 皇甫雅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要等他们先动手,要他们死个明白。” “你家公子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些杂草我就自己拔掉好了。” …… 岳阳城的一座客栈里,朝清秋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沈知远。 “沈兄是说那幕后之人也在这岳阳城里?” 当日沈知远尾随钱胖子而去,与朝清秋他们约好了在岳阳城里相会,只是朝清秋没想到他来的这般快。 沈知远吃完第三碗面,满意的拍了拍手。 “当日我尾随钱胖子而来,见他直接就进了游击将军府。” 朝清秋面带思索,“游击将军皇甫奇?这几日在岳阳城里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此人在百姓之中风评极好才对。” 沈知远摇了摇头,“这些朝堂上的人,表面上是人,可暗地里谁知道他们是人是鬼。” 朝清秋点了点头,“好,今夜我就去游击将军府里探个究竟。”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六章 有人负重而行 岳阳城里的人都知道,城里最平易近人的是游击将军皇甫奇。 岳阳城里的人也知道,岳阳城里最难进的是游击将军府。 府中的家仆守卫是皇甫奇昔年的旧部,都是些曾经杀过人,沙场舔血的狠角色。 游击将军府占地极大,只是里面却是轻轻冷冷,不带几分烟火气。全没有岳阳武夫第一人的气概。 除了院中随处可见的垂柳,只有甲士不时游曳。 朝清秋此刻就站在游击将军府的一处屋檐上。 他弯着腰,在屋檐上缓缓而行,偶尔翻开一片瓦片看看屋中情景。 府里的一间兵器库里,游击将军皇甫奇正拿着一张硬弓,拉满之后又轻轻放开。 他是市井的武夫出身,学不来什么读书识字,所以府里的书房一直都是皇甫雅在用,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兵器库。 他看了眼手中的长弓,弓身极长,上面以细密的纹理刻着一只白鹿。 白鹿乃是祥瑞,当年他妻子曾夜梦白鹿入怀。 这张弓本来是他为尚未出生的皇甫雅所做。将军之子,他自然是希望皇甫雅继承自己的艺业,能够纵横沙场,成为百战成名的大将。 这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那也是他平生最为意气风发的几年。 可惜后来皇甫雅天生怪病,这张弓便被长埋在了这里。 壮志难酬,恰似良弓蒙尘。 “阿大,公子这几日如何?” “将军,公子的病这些日子越发严重了。” 阿大也是他昔年袍泽之子,被他收养在了将军府里,与皇甫雅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皇甫奇叹了口气,“连那个人都没办法,果然是英才天妒。我也是枉为人父。” 阿大轻声道:“公子从来也没怨过老爷的。” 皇甫奇将手中长弓放回到武器架上,身上的甲片碰撞之间咧咧作响,哪怕在自家府中,他依旧是不曾卸甲。 世人皆言征战苦,可此中真正的苦处,又有几人才知。 沙场之上,多少人一旦卸甲,此生便再也没有机会披甲。 “雅儿孝顺,我自然知道。听说他今日约见了那些商人,那些人都是狼,喂不饱的。这些日子你多看着他些,别出了事情。” 阿大点了头,推门而出,片刻之后就已经融入到黑暗里。 这么多年,他就像是游击将军府的天诛,府里的脏活一直是他亲自过手。 不论事情多么棘手,从未失手。 看着他的背影,皇甫奇忽然有些后悔为何自己没有死在疆场之上。从军三十余年,故人皆去,而今连自己的儿子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将军百战死 ,男儿不偷生。 这个疆场厮杀从未落泪的汉子转过身去,肩膀耸动。 泣而无声。 …… 朝清秋此刻进退两难,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又遇到这个故人。 那人今日一身黑衣,手持折扇,笑容灿烂,“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江陵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古人诚不欺我。” 朝清秋一手负后,轻轻握拳,“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东都兄。” 李云卿用折扇遮住半张面庞,他微微向后侧身,“今日来可不是要和江陵兄切磋武艺的,江陵兄不必紧张。” 朝清秋道:“东都兄夜探游击将军府,莫非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 李云卿笑道:“江陵兄这个也字用的极好。看来这次咱们又是一样的目的。” “不如东都兄先说说看?” 李云卿眯起眼,“游击将军皇甫奇,出身市井,从军三十余年,每战必先登,军中称武。只有一子,皇甫雅,自幼多病,实则此人极为聪颖,岳阳城中之事往往都是被此人暗中搅动。江陵兄,如何?” 朝清秋点了点头,“所以,东都兄为何要刻意告诉我这些事,你想要我对付皇甫雅?” 李云卿摇了摇头,“有时候,一件事情我只喜欢为它开一个头,至于结果如何?那又如何?” “东都兄还有何事?” “今日里皇甫雅约见了一些商人,等会儿还能看场好戏。” 朝清秋看着他,没有言语,只是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依旧紧紧握拳。 游击将军府的书房里,皇甫雅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探子送上来的密信。 要做些事情,总是要从明暗两面同时进行,他皇甫雅是游击将军府的明面,那便要有更多的人成为游击将军府的暗面。 他们可能是街边摆摊子吆喝不停的小贩,可能是青楼楚馆里以色娱人的,可能是某个落魄江湖的读书人。他们就像一只网,将岳阳城紧紧罩在其中。 也许他们从生到死都活在泥泞里,也许他们生于无名,也将死于无名。 可也唯有光与暗同行,才让岳阳城迎来了十几年的安稳岁月。 家国如此,天下如此。 做些事哪有那么容易。 皇甫雅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他的身体本来就已经撑不住了,而今不过是靠着那种药强撑而已。 忽然间院子里火光冲天,接着响起一阵喊杀声。 皇甫雅侧头望向窗外,面无表情,只是不时咳嗽几声。 一炷香之后,阿大提着几颗人头推门而入。 “公子,我杀了几个,剩下的那些家伙都招了。” 皇甫雅点了点头,这些小鱼小虾还不值得他动心思。 “看好那些商家,别让他们逃了。” “公子,我方才发现除了这些商家雇佣来的杀手,还有其他人也来到了咱们府上。” 皇甫雅一笑,“我猜到了,想来是那位公子和杀了老陆老吴的那人找上门来了。” 阿大犹豫片刻,虽然知道自己公子早有谋划,他还是忍不住道:“公子,既然咱们早就掌握了他们的行踪,不如我去动手?” 皇甫雅摇了摇头,“这人我已经见过了,明日你给他和那位公子送个帖子,就说我皇甫雅约他们三日后在岳阳楼相见。” 阿大沉声道:“公子三思。” 跟随公子多年,他隐隐猜到了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皇甫雅笑着望了望这个陪伴他多年,名为主仆的好兄弟。 “阿大,这么多年,我累了。”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七章 暗行兵法 公子献头 岳阳城的一座客栈里,朝清秋几人看着摊放在眼前的请帖。 大红的请帖上没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是邀请他们三日后在岳阳楼上相见。 请帖的边角处画着一只白鹿,栩栩如生,一旁有个落款。 皇甫雅。 昨夜朝清秋才夜探了游击将军府,今日就收到了皇甫雅的请帖。 许望将请柬反转了几次,“朝大哥,这个皇甫雅果然不简单。”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昨夜那个东都兄果然没有骗我,只怕咱们先前遇到的两方人马都是出自他手。” 许望皱眉,“可我听说皇甫雅只是个普通的纨绔子弟,仗着游击将军的地位才能岳阳城里横行无忌。”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如今看来纨绔公子只不过是他的伪装而已,外纨绔而内深沉,小望,咱们还是不能小看了天下人物。” “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何事?他是游击将军之子,定然衣食无忧才对。” 朝清秋望向沈知远,“沈兄怎么看?” 沈知远看了他们一眼,“我只有一剑。”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这些剑客果然干脆的很。 “我有了些猜测,可还是要三日后此人给咱们个答案。” “三日后,咱们同去,免得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此刻在另一间客栈里,李云卿和他当日遇到的那个黑衣公子同样看着眼前展开的大红请帖。 黑衣公子笑问道:“云卿以为如何?” 李云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叹了口气,“我还是小看他了,可惜不能早日遇到此人,不然定然极为有趣。” 黑衣公子沉默良久,“可惜了。” 李云卿笑了笑,“殿下,天下人都能如此想,唯有你不可以。陛下为何要派你巡查边郡,你心中真的没有猜测不成。” 黑衣公子正是秦帝长子,而今大秦的太子殿下,赢奕。 说他是天下最为贵重的公子也不为过。 而秦帝之所以派他出巡边郡其实聪明之人早都已经心知肚明,便是连他自己都隐隐猜测到了几分。 虎生牛羊,子不类父。 赢奕苦笑,“我自然知道,可我向来以为治天下当以仁德,父皇之策,太过酷厉了。” 李云卿只是仔细端详着这位贵公子,想不通一个出身于深宫之中的贵公子如何会如此天真,难怪他那个便宜的丞相父亲会让他来寻自己。 赢奕被他看的有些发毛,“难道本宫说的不对?” 李云卿摇了摇头,“殿下说的有道理,可道理是道理,天下是天下,想来三日后那个皇甫雅应当会告知殿下什么才是现实。” 赢奕忽然笑了起来,“云卿你的语气果然和李丞相一模一样。” 李云卿也是笑了笑,“像吗?那真是可惜了。” …… 三日后,岳阳楼十二层之上。 皇甫雅凭栏而立。 大雪初停,冰霜渐融。 原本的千里冰雪,悄悄钻出了一抹抹绿色。 这么多年了,他看了岳阳景致千百遍,始终是看不够。 当年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身体无恙,那天下之大,都会是他的棋盘。 可惜了。 阿大走了上来,“公子,那位贵公子来了。” 在他身后是赢奕与李云卿。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而今殿下远来是客,且坐,还有客人未至。” 赢奕面色如常,与李云卿各自落座。 皇甫雅暗中点了点头,秦以兵戈甲天下,而今秦帝强横,自然无事。可天下事刚则易折,只是不知继位之人是位仁君以后到底是福是祸。 他又摇了摇头,是福是祸,自己以后都看不到了。 一炷香后,阿大再次登楼,身后跟着朝清秋等人。 “江陵兄,不想这么快又相见了。” 李云卿望着朝清秋笑容灿烂。 朝清秋也是笑容满面,“看来我和东都兄真是有缘。” 皇甫雅咳嗽了几声,“看来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就一件件的说。” 众人都是望向皇甫雅。 阿大默默站到他身边。 他看着众人笑道:“我是游击将军皇甫奇之子皇甫雅。也是这岳阳城中的天诛首领,有什么话,你们都可以随意说来,过了今日只怕就没机会了。” 朝清秋道:“陆洪,吴大都是你的人?” 皇甫雅点了点头,“不错。” 释空道:“百姓何辜,为何要让他们杀戮无辜百姓?” 皇甫雅咳了几声,“百姓自然无辜,可无辜又如何?” “杀楚人,使边境之民不忘两国仇怨,一利也。” “夺财富,集物资以助军旅,二利也。” “以杀养兵,临战成兵,三利也。” 他笑了笑,“有此三利,如何能够不杀。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百姓的性命了。大争之世,唯有以兵戈速平天下。先乱后治,如此而已。” 赢奕双手紧紧握住桌角,他本来不知道此事,可此时听完难免心神震动,他一直以为百姓是天下之本,只要行仁德之策,定然能够国泰民安,平定天下,不想皇甫雅果然给他上了一课。 皇甫雅也知道这番话会给这个仁义的太子殿下带来一些影响,他朝着赢奕歉意的笑了笑。 释空哑口无言。 赢奕忍不住道:“仁德真的不能治国不成?” “只是不够。”皇甫雅面色潮红,“如此乱世,唯有王霸与仁德并举,刀枪与诗书同在。” 朝清秋若有所思,“所以才有了天诛?” 皇甫雅看了他一眼,“聪明人,何谓天诛,天行暴虐,代天而诛。功在天子,罪在我身。”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此间事如何了结。” 皇甫雅靠在栏杆上,“如何了结?简单的很,死一个游击将军之子不就够了。” 众人猛然看向皇甫雅。 他只是笑了笑,“今日皇甫雅身死,其利有甚多。” “往日仇怨,皇甫雅一力担之,那些遗孀我已有了安排,自此恩怨两清,一利也。” “我一死,城中定然大乱,到时候城中虫蚁尽出,为岳阳除虫,二利也。” “以我身死为公子开路,三利也。” “有此三利,皇甫雅自然死得。” 皇甫雅刚刚说完,嘴角已是渗出黑血。原来方才他已经悄悄服毒。 阿大连忙上前撑住自家公子。 他望向阿大,“阿大,阿爹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阿大重重点头。 他转过身,努力朝着楼外看去。 人生的最后一刻该想些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是累了。 “父亲,孩儿早就已经在路上了。” 游击将军府里,皇甫奇拉满了弓弦,这支用了十几年都毫发无损的长弓竟然骤然崩断。 皇甫奇只是将残弓收拢起来,放到桌案之上。 也好,这么多年,雅儿,也很辛苦了。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世间最苦,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东都白马寺的佛室里,大掌柜手中的念珠悄然崩断。 这个素来以杀伐闻名天下的生意人,默然无声。 这一日,岳阳城里死了一个生意人。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八章 生死路远 咫尺天涯 书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可昨日里又有个读书人用命和他说,治国如商家经营。 只要有利可图,命也舍得。 游击将军府里,赢奕看着眼前的皇甫奇,默然无语。 皇甫奇的头发花白了大半,今日他未曾着甲,平日里挺拔的脊背看着也佝偻了几分。 他将那把残弓握在手中磨砂不止。 阿大站在他身侧,他亲眼看着自家将军的精气神在一夜之间散了下去,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沙场宿将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赢奕叹了口气,“皇甫雅之事,将军还请节哀。” 皇甫奇反倒是语气平静,“殿下不必多言,雅儿自来体弱,我早就想到过会有今日。更何况当年雅儿拜了大掌柜的为师,走在黑暗里,如此结局倒也是不错。” 赢奕道:“可到底是我赢氏负了将军。” 皇甫奇看了他一眼,“我皇甫家,从来都是先为天下,再为秦氏。殿下仁德,可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道,仁德有时反而是一道枷锁。” 赢奕没言语,自小他就深信仁德是治国之本,可自昨日起,好像皇甫雅就一直徘徊在他身侧,在他耳边讲着他那个道理。 赢奕有些自嘲道:“乱世之中真的不需仁德不成?” 自出了东都以来的种种经历,让这个自小锦衣玉食的仁德太子殿下有了些迷惘。 阿大道:“将军,之前公子要我监视的那些人闹将起来了,咱们要现在动手还是再等些时日。” 皇甫奇笑了笑,那张满是哀容的脸上显出狠厉之色,“既然闹将起来了,那就不必再留着他们了。” 他望向赢奕,“带殿下同去,这是殿下的功绩,陛下需要殿下用这个功绩来堵住一些人的嘴,也刚好要殿下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阿大带着赢奕离去,武库里只剩下了皇甫奇一人。 皇甫奇拿起身前的一个小木盒,这还是当年他为逗皇甫雅开心亲手为他刻的。 盒中有大大小小十余个锦囊,上面都是皇甫雅所写的他自己的身后事。 只是言语虽多,却没有关于他自己的只言片语。 反倒是有一封信上言语啰嗦,提醒着老爹年纪大了,要多保重些身体。有个叫郑如的小姑娘,要老爹多照顾些。仿佛写信的不是那个足智多谋的雅公子,只是个有些话与老爹想说的普通孩子。 皇甫奇忽然笑了笑,他本以为皇甫雅心向天下,这一生困在这岳阳城中难免有些不甘,只是看完了这些信,他才发现原来自家的孩儿早就在路上了。 只是笑着笑着,他还是蹲下身去。 心中苦楚,不可言说。 …… 游击将军府外,朝清秋等人和李云卿相对而立。 李云卿依旧是一脸无所谓,朝清秋等人则是蓄势待发。 李云卿笑道:“没想到今日会在我的主场,江陵兄,怎么说?” 朝清秋也是一笑,“东都兄动手便是。” 当日李云卿在小重山上带走了秦楚,朝清秋等人便已然知道了此人应当和大秦的朝廷有关系,自己等人而今在秦地确实极为不利。 李云卿却是将折扇别回腰间,“江陵兄说的哪里的话,我看你们应该是要去东都吧,刚好我也要去。” “这世上聪明人虽多,可像江陵兄你我这般的人却是极少了,这个皇甫雅也是个有趣人物,可惜了。” 他朝着朝清秋等人抱了抱拳,“江陵兄,东都再见。” 他貌似不经意的道:“还有一事,那个黑衣公子是当今大秦的太子殿下。” 朝清秋突然露出一股杀意,只是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李云卿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此间事了,咱们江湖再见。” 看着李云卿离去,沈知远忽然道:“朝兄弟和大秦有冤仇?” 朝清秋没言语。 几人也不再细问,毕竟一路走来他们也信的过朝清秋。 日落时分,朝清秋走在白马巷的小巷里。 他忽然想起,当日他在这里曾碰到过那个皇甫雅。 那日皇甫雅逆光而行,走在黑暗里。 他靠在街角,买了些糕点和吃食。 仔细想想,自他从燕都城里逃亡而出,到后来自鱼龙镇中北来大秦,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可与那在燕都城中的二十余年相比,真的仿如隔世一般。 他正想着,从远处蹦蹦跳跳走来一个小姑娘,她好像总是这般无忧无虑,只是让人看着她就忘了眼前的烦忧。 “还记得我吗?几天前我去过你家。”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日她可是偷偷伸出头来偷看了的,只是不能让娘亲知道,不然娘亲又要哭鼻子了。 朝清秋将手中的糕点放到小姑娘手中,然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照顾好你娘亲。” 小姑娘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她抬起头来,满脸稚气的问道:“前两天有个长的很白还总是咳嗽的大哥哥也是我爹的朋友,借给了我几文钱,昨天我丢的那几文钱找到了,大哥哥你知道那个哥哥在哪吗?” 朝清秋揉着小姑娘头发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原来他也去过。 “那个大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有缘你们会再见到的。”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和我爹爹一样了。”小姑娘灿烂而笑。 也许在她心中,所谓的路途遥远也不过是在私塾与回家的路上多走几遍而已。 岁月漫长,她以为终可相见。 可生死路远,咫尺已是天涯。 朝清秋抬起头来,微微后仰。 他轻声言语,终归是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世道。 第一卷 少年游 第三十九章 那群残喘的狗 岳阳城北去百十余里,有一座金翠城。 城中多有矿脉,故富人极多。再者太守素来喜竹,所以城中又多有竹林。 金光翠羽,由此得名。 金翠城中最出名的有二人。 一人是昔年的燕国御史大夫,而今秦国的治经博士,关月,关通海。 另一人则是昔年燕国的宫廷琴师,郑轩,郑回君。 亡国之臣,本就已让人瞩目,更何况二人同处一城之中。 当年关月在燕国之时已经身负大名。 便是天子条令一旦看不过眼,他也敢在朝堂之上当庭而出,怒而驳斥。 燕帝每每都要被他辩驳的无法言语。 在燕国之时他行事强硬,天家子弟,皇亲国戚也是被他检举如常。纵然是天子施压他也是如此。 燕帝曾亲口称之为强项。 可就是这般人物,当日燕亡之时不曾死节于燕都的金銮大殿之上,反倒是屈膝而降,受了秦的官职,落魄北来。 金翠城里,他卑躬屈膝,便是连街上的狗都敢朝着这位大秦治经博士大人多叫几声。 昔年铁骨,沦为而今全城笑谈。 郑轩与之相比则是平淡了不少,在燕国做宫廷琴师之时他也只是曾以相貌闻名,除此以外只是默默隐在宫中,读书弹琴而已。 当日家国危难,易水之畔是他带着宫中乐师为燕横将军送行。 易水苦寒,悲歌声切。 一朝国破家亡,燕都火起。他本想慷慨而死,却被路过的秦将救了下来,掳到了这金翠城中。 越到危难,越见傲骨。 秦人向来尊重强者。 金翠城里数不清的富贵人家邀他赴宴,只为听他弹奏一曲,可却全都被他强硬拒绝。 他摔了瑶琴,整日里窝在他那间自己盖的茅草屋里。 …… 金翠城的一家酒铺里,朝清秋默默饮酒。 又闻故人故事。 “平日里,咱们这位治经博士大人这会儿该来了。” “可不是,昨日里又被他骗取了我几碗酒水。” “没办法,这家伙讲的那些燕国故事真是引人的很。” “嘿,昨夜我看到咱们的强项大人睡在了路边的狗窝旁。” 酒铺之中的酒客谈论起关月来毫无敬意,毕竟谁都知道,在这大秦境内,昔年那个燕国的强项御史而今不过是个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的软骨头,便是连路边的乞丐也不如。 朝清秋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已经隐隐有些发白。 此时从酒铺外走进一个中年汉子,他身材高大,胡须杂乱的挂在脸上,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虽然穿着一身长衫,可是又脏又破,好像多年没有洗过。 他微弓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 “治经博士大人来了。” “治经博士大人今日给咱们讲个什么故事?” “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个燕国太子和那个万贵妃到底有没有私奔。” 酒铺里的酒客纷纷起哄起来,对他们来说,关月就是个乐子。哪怕他只是在这里一站,也足够他们笑上半日。 汉子讨好的笑了笑,“不如我今日给各位讲讲回字的几种写法?” “老关,别不识抬举,大爷不爱听这些。” “就是,老关,讲些大爷们爱听的,酒水少不了你的。” 关通海的腰身更弯了些,“各位大爷说的是,那我就再给各位讲讲那燕国太子和燕帝的万贵妃的故事。” 不得不说,关月是个合格的读书人,这些香艳野史讲起来得心应手,讲到精彩处,他都会刻意停顿下来,引的酒铺里的酒客骂骂咧咧,却又不得不奉上一杯酒水。 “要说那燕国太子自幼聪敏,在那文学之上更是出口成章,学识那是一日千里。那万贵妃也是出身书香世家,自小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奇的是她平日里总喜欢看着那些落花流水,窗边明月,独自伤神。” “想那燕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尚且顾不过来,哪里有空陪她吟诗伤怀?可那燕太子毕竟不同,两人相见自然就如同那百年前私定了终身的知己,一朝相见,就再也难舍难分了。” “那一日,夜深人静,后宫桃林之中,两人相约私会……” 关月的声音蓦然而停,“好了,今日就讲到这里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他酒也喝的不少,起身已经有些踉跄。 酒铺里的酒客自然不干,开始大骂起他来。只是骂归骂,他们还不敢动手,毕竟关月还顶着一个治经博士的官职,秦律严苛,可不会管你打的是不是一个降人。 再者,他们还是想继续听关月讲故事,事情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关月是个降人,这便足以显示他们大秦的强横了。 昏暗的小巷里,关月踉跄而行。 小巷深处的黑暗里,有人轻声开口,“昔年强项,而今何以至此?” 关月闻言停下脚步,背靠在身后的墙上,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只是言语中还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 “蝼蚁尚未求生,何况人乎?” 阴影里那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君恩深厚,臣死难报,何人所言?” 关月猛然望向阴影里,他忽然狂笑起来,“是我所言,是我所言。原来你还在,原来你还在。” 燕都后宫之中确实有片桃林,可当时在桃林中的只有三人。 那日燕帝紧紧握着关月的手,让年幼的太子殿下将手放在关月手中。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托付以社稷之重。 像狗一样活着很难,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留此残身,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 朝清秋语带哽咽,“苦了你了。” 关月颓然坐倒在地,“不苦,不苦,你在,我在,大燕山河仍在。” 朝清秋在黑暗之中朝着不远处的关月深施一礼。 他不敢出去,因为此刻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也曾怀疑以秦之强他到底能不能复国而起恢复大燕。 此刻他再也没有怀疑,这世上还有许多关月这般的人在等他回来,等着他克复家国。 他们仍在。 大燕仍在。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四十章 唯我衣冠不可辱 金翠城外有片竹林。 竹有君子节,最为林中这个隐居之人所喜。在他不断栽种之下,这片竹林而今叫做林海反倒是更妥帖些。 茅屋前悬挂的一副自铭更是将此人之志展露无疑。 玉可碎而不可损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毁其节。 君子如是,人臣如是。 朝清秋此刻就站在这座茅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那个宫廷之中教授礼乐的郑师会刚烈至此。 他记得当年郑师最是喜欢穿着一袭轻衫,长发披散,手中抱着一架瑶琴,走到哪里来了兴致,总是要弹奏上一曲。 又因为他面貌俊美,总会引得不少女子当街驻足,便是连燕国出名的美男子燕横将军都笑言,若论样貌,吾不如郑公远矣。 他的衣着也曾引得燕都城中不少男子争相效仿。 朝清秋正在出神间,茅屋后面忽然响起一阵阵响声。 他向着屋后走去。 屋后却是与屋前截然不同的景况。 在这竹林之中竟然有条小溪,林近水源,溪水澄而澈。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溪旁架着一只烧的正旺的火炉,炉上火焰升腾,依稀能听到嘶鸣声。 一个中年人靠在炉边,他带着一顶高冠,赤着上身,衣服扎在腰间的玉带上。一身肌肉鼓起,清晰可见。 此时他正持着一个铁具放入炉火中。 此人全神贯注,竟是没有注意到朝清秋站在了他身侧。 生铁浸入烈火里发出噼啪的响声。 朝清秋看着他,他神色专注,这种神情朝清秋只在他当年抚琴之时见过。 一炷香之后,郑轩放下手中的铁器,长处了一口气。 此刻他才看到站在他身旁的朝清秋。 郑轩面色冷漠,“公子也是来邀我去抚琴的不成?郑某老了,再也抚不得琴了。” 朝清秋揉了揉眼角,他语声哽咽,“郑师可还记得那年桃树之下,莺燕低回,佳人一顾,曾有几歌?” 郑轩手中农具脱落砸到地上。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你的样貌?” 朝清秋轻轻捻了捻鬓角,生根面皮下是另一个面容。 当日与沈醉分别之后他又重新换上了一张面皮,毕竟东都城中他的故人只怕不在少数。 郑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昔年那双只是演奏曲子的纤细双手,而今已经布满了老茧。 “活着就好,果然天佑咱们大燕。” 朝清秋红着眼眶,“郑师,你受苦了。” 郑轩却是一脸无所谓,他大大咧咧的盘腿而坐。 “我这不算什么,只是老关你见过了没有?那个家伙而今过的才是凄惨,不过没法子,他跟我不同,想要留下一条狗命,除了扮傻做痴人,也没什么好办法。” 朝清秋点了点头,郑轩这是怕他不知关月的良苦用心。 “只是,你们的用心只怕大秦朝廷早就察觉了。” 鱼龙镇里见过了三掌柜,岳阳城中又见过了皇甫雅,朝清秋自然不会再小看秦人。 郑轩自嘲一笑,“知道又如何?大秦而今国势正盛,咱们这三两只蝼蚁,只怕根本不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所以复国定然急不得。” 郑轩看着朝清秋,忽然畅快的大笑起来,“国破家亡,风霜磨练,终归是让我们昔日的太子殿下不再只是个空谈的文弱书生了。” 朝清秋也是笑了起来,“艰难困苦,不行也要行。” 他看着地上的农具,“郑师为何要自己造农具?” 郑轩笑了笑,“早年我只知负手弹琴,从来不知文武事,待到国破家亡,便只能束手待死,以一腔热血溅在敌人脖颈上。” “这些日子,我放下瑶琴反倒有些无所适事,这才想着学着打些铁器,可惜大秦管理的太过严苛,我本想着打些武器,可现在也只能打些农具,不想无心插柳,卖起农具来,反倒是不愁吃穿了。” 朝清秋再次沉默无言,国破家亡,似乎每个人都在尽着自己的努力。 而他们的希望都在他这个亡国太子身上。 这副担子极重,压的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却甘愿背负而起,直到命尽之时。 郑轩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她还好吗?” 朝清秋沉默良久,“不知。” 当年桃花树下,佳人一顾。 郑轩点了点头,自我安慰了一句,“她家是世家大族,秦要笼络大燕人心,想来不会为难她的。” 他也只能自我安慰,莫说是不知,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他自己而今也不过是个囚徒。 郑轩仰起头来,只是他头上的那个高冠显得颇为滑稽。 朝清秋记得这种冠,当年大燕开国之时曾经风行一时,可后来带着这冠不便于弓马,便慢慢的废除了下去。 他也记得郑轩在燕都时从来都是披头散发,从不戴冠。 “郑师,你这是?” 郑轩扶了扶头上高冠,“我自东向西而来,来的匆忙,身无一物,唯独带了这顶高冠。” “带此冠,束吾身,不忘复国之志。” “燕虽亡国,其志尚在,唯我衣冠不可轻辱。” 朝清秋不记得那日他是怎么回到客栈的。 只是听释空说他那天喝了许多酒,烂醉在了酒桌上。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四十一章 天下四方聚东都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曾有人斥天而问,天无言。 生为禽兽,历数千年化而为人。 据土地,设成郭,遂有天下。 在天下最北是一片荒漠,绵延千万里,不见尽头。 终年之中这里只有烈日高悬,酷热炎炎。 有时逢到雨水,还未落在地上,便已蒸发在半空之中。 瀚漠之中黄沙遍地,偶尔才会有几处适合放牧的绿洲。 在这里,金银之重,反倒不如几口清水。 生而为人,何故沦为野兽? 争水源,争绿洲。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这里唯有生死。 这里的人自小就要学会一件事,活下去。 杀人或者被杀,强者踏着弱者尸骨,活下去。 世人皆言,秦之铁骑天下无双,可若是与瀚海之人捉对厮杀,秦人十有九输。 因为荒漠之人早已弃了儒家仁义,法家教条,一切都是武器。 千年以来,荒漠之中曾出现过数千个部落相互对峙。大的部落数千人,小的部落只有数十人。 势力零落,难以对中原之地构成威胁。 周朝历经八百年,也只是将此地之人当做茹毛饮血的野人,从未放在过心上。 直到大周末年,天下大乱。有人趁势而起,以十三副铠甲起兵,短短十年之间,一统荒漠。 拥十万之众,携数万之兵,自筑一城。 建国称帝,国曰瀚海。 而后百余年戎兵砺马,趁秦楚大战之时,袭击了秦国后方。 那一战,瀚海向南而出,一路之上势如劈竹,兵锋无人可挡,连下秦城六十余座,一直杀到了东都城下。 自秦建国以来,从未遭过如此败绩。 这只盘踞在西北的独狼,初露獠牙。 后来还是秦楚以天下之重,结了一个百年之内互不攻伐的盟约,联合当时中原诸国组成了一只联军。 那是山东诸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跨过函谷关。 集天下之强兵,而伐一国。 最后还是靠着地形之利才将这只猛兽赶回了瀚海那座牢笼。 自此秦以百余年,在极北之地,筑十二城以镇瀚海。 曾有人言,若无瀚海,大秦可倾全国之力,则天下早已平定。 受降城是瀚海边境上的一座小城,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万人口。 自秦驻守瀚海以来,除了那十二座大城,也陆续出现了一些小城,城中之人多是自中原迁徙而来。 有些人是在中原混的落魄了,想要来瀚海碰个机会,有些人则是犯了秦律,被发配到这里。 更多的人则是厌倦了中原战乱,看够了中原人打中原人,想到这瀚海之地图个安生。 所以城中往往除了从军之人,便多是些老弱百姓。 受降城的一家酒铺里,一个邋遢汉子独自占了一桌。 汉子身材极为高大,长发披散,遮住了那张满是胡茬的脸,一身长衫松松垮垮,上面满是油渍。 他身前桌子上已经放了四五个空坛。 “你们听说了没?昨日里有十余个瀚海的探马想要偷偷进城,被咱们新任的守将李武将军捉住了。”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昨天夜里见李武将军带兵出城了,想来是知道了那些瀚海贼人的消息。” “可不是,李武将军这次剿灭了这些瀚海人,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劳,年少有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酒铺之中,议论纷纷。 原来受降城中原本有数千守军,昨日里守将李武擒了些瀚海的细作,得到了瀚海一支骑军的消息,便带着城中的守军连夜追击而去,想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个高大汉子只是扯了扯嘴角,“诱敌而出,声东击西。这是瀚海人常用的路数。轻敌冒进,顾此失彼,只怕这位李武将军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是可惜了追随他的那些将士。” “你这汉子哪里来的,竟敢随意评论军事。” “诋毁将军,乱我军心,你是不是瀚海派来的奸细。” 高大汉子只是笑了笑,全不放在心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早就受过了。 受降城外,忽然出现了一支瀚海骑军。 人数不多,只有百余骑。 腰悬弯刀,杀气腾腾。 这些人个个身强体壮,进退之间却又井然有序,这在瀚海并不多见。 瀚海之人向来只重视个人勇武,军纪自来极差,不然瀚海军的战力只怕又要拔高一层。 为首之人尤为高大,他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一身短衣,肩上扛着一把大斧。 他看着眼前的城池,嘴角勾起狰狞的笑意。 这个天大的功劳,他慕容龙收下了。 城上的守将孙雨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瀚海骑兵虽然有些吃惊,可倒不至于如何害怕。 虽然城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可毕竟城外都是骑兵,这些瀚海人还能用骑兵攻城不成? 他大笑着鼓舞士气,“这些瀚海人还真是愚蠢的紧,难道他们想要用骑兵攻城?要是如此还真是又给咱们送来了一笔功劳。” 不少守城的将士都是跟着他笑了起来,只是隐约间他好像听到有人低声言语。 “将军,对不住了。” 他还来不及细想,便已经感觉到腹部一凉。他低头看去,腰身上已经插上了一把短刀。 在彻底昏死之前他竟然看到城楼上有半数军卒已然反水,与身边之人厮杀了起来。 城楼之上火起,城外的慕容龙肆意大笑,“公子果然神机妙算。” 城内的酒铺里,有人匆匆而来,“各位快逃命去吧,瀚海兵要进城了。” 瀚海之人依旧是以放牧为主,所以一旦攻下秦国城池,往往是劫掠一番,然后呼啸而去。 “不是说李武将军带兵追击瀚海军去了吗?怎的又冒出了一个瀚海军?” 那人神色慌张,“想来是李武将军中了瀚海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而今城里也有了细作,城头那边已经起火了,只怕要不了多久那些瀚海人就要进城了,各位还是速速逃命要紧。” 众人闻言都是慌了手脚,只是城中之人大多是拖家带口,便是要逃又哪里跑的过那些瀚海骑兵。 一直饮酒不停的高大汉子打了个酒嗝,“不必慌张,不过是些瀚海人而已,怕什么。” 一个酒客道:“你这醉汉怕不是喝昏了头,那些可是瀚海人,杀起人来不眨眼的,你还是逃命去吧。” 高大汉子闻言一笑,“那不如咱们打个赌,我赌今日城中定然无事,若是你输了就为我付了今日这顿酒钱,如何?” 那个酒客闻言一愣,“若是无事,我给你付次酒钱倒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而今瀚海骑兵就在城外了,怎会没事?” 那汉子长身而起,等到此人舒展身形,众人才发现此人最少要身高九尺。 “因为那些瀚海兵马上就要死了。” 他随手抄起桌上剩下的那半壶烈酒,痛饮着出门而去。 曾有人十五从军行,每战必先登。 骏马挽雕弓,长戟所指,千夫辟易。 今日战城南,明日斗郭北,辗转十余年。 那年他曾以五百骑击破瀚海骑兵六万,战三日,阵斩敌酋。 自此所过之处,无人敢慑兵锋。 世人果然健忘,不过两三年而已,他们竟然已经忘了我是谁。 他将手中空了的酒壶抛向身后。 没关系,今日他们会重新记得的。 那个只是闻名就让瀚海小儿不敢啼哭之人。 叫做项流云。 城楼上的烟火已熄灭。 吊桥已下,城门大开。 城外的慕容龙咧嘴而笑,看来城里的起事已经成功了。 只是良久之后,只有一骑自城门内缓缓而出。 那是一匹黑马,看上去瘦骨嶙峋,脖颈之上还带着个铃铛,稍稍走动,那只铃铛就会发出一串急促的响声。 马背上是一个身高九尺的高大汉子,乱发披面,看不清面容。右手中随意提着一杆铁枪,左手则是提着一颗人头。 他将人头扔给慕容龙,“你在等他?” 方才他去楼上借铁枪,顺手取下了这颗人头。 慕容龙怒极而笑,“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项流云点了点头,“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瀚海人,那些人待会你就能见到了。” 慕容龙拍马向前,手中一杆大斧舞的虎虎生风。 “若是你能接爷爷三招,爷爷饶你不死。” 一斧直接兜头而下,呼啸着撕裂了风声。 他是三品武夫,自从军以来三年之间未逢敌手,死在他这支大斧之下的秦将数不胜数。 他有三招,无人可挡。 不想对面那人只是懒洋洋的单手持枪横在头顶,枪斧相交,他用尽全身力气,竟然不能将斧子再往下压分毫。 慕容龙抽回斧子,接着猛然一斧戳向项流云面门,项流云手中长枪一摆便拨开了斧子。 两马相交,慕容龙一斧抽向项流云腰间。 项流云却是双手竖握长枪,稳稳挡住了这一斧。 慕容龙的用的斧子极重,他本就是靠着这三招出其不意来杀敌,而今三招已过,项流云气定神闲,反倒是他自己大口喘着粗气。 “你究竟是何人?” 他心中大急,本以为攻下这受降城不过是探囊取物,没想到会出来一个这般人物。 项流云一笑,“当年石头城下,要不是瀚海王跑的快些,我已取下了你们的白狼王旗。” 当年瀚海王亲率大军猛攻石头城,项流云等人出城反击,当时的瀚海王也是以勇武著称,率军亲上战阵,只是被项流云等人打的大败,最后差点丢下了首籍。 “是你。”慕容龙忽然想起曾经有军中将校提到过此人,还曾告诫后辈不可与之争锋。 慕容龙想到此处已经心生惧意,他拨马后撤,返回到骑军之中。 “给我拦下他。” 那些瀚海骑兵虽然有不少人听过项流云之名,可主将之命不得不听,也只得硬着头皮朝着项流云围拢过来。 项流云抖了抖手中铁枪,果然不如自己的方天画戟顺手,可也能勉强一用,只是轻了些。 他直接打马冲入瀚海的军阵之中。 这些瀚海骑兵虽然骁勇,可在项流云长枪之下,都撑不过一合。那杆黝黑的长枪在他手上宛如一条黑色的蛟龙,上下翻腾之间已是将一个个瀚海骑兵挑落马下。 此刻慕容龙早已经吓破了心神,他拨转马头就要直接逃走。 项流云随手抢过一名瀚海骑兵身上的长弓。 他伸手一拉,那只长弓便立刻被拉成了一个满圆。 他瞄着慕容龙只射了一箭,接着整只长弓在巨力之下被扯成了两段。 慕容龙听到身后风声呼啸,他转过身来,一只利箭自他胸前而过,连人带马,射了个对穿。 临死之前,他只看到那个高大汉子在瀚海骑兵之中闲庭信步,随手杀人。 他虽然不甘心,可也只能双目圆睁跌落到马下。 那百十余瀚海骑兵也不是铁打,眼见主将身死,项流云英雄无敌,他们吆喝一声,四散而逃。 项流云也不追赶,只是下马割下来慕容龙的首籍。 城中的酒铺里,那些酒客还等在原地,倒不是他们如何信任项流云,只是既然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倒不如趁着机会多喝点。 “你们说那人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 “咱自然希望他说的是实话,毕竟谁也不想死不是。” 一个酒客忽然大叫了一声,“我好像记起他是谁了。” 他还未说完,一个高大身影已经挤进到酒铺之中。 此人身上那长衫之上已经满是鲜血,斑斑点点,像一朵朵盛开的牡丹。 项流云笑道:“不想这么快就有人记起我是谁了,看来我还是有些薄名的。” 他笑着回到自己的那张酒桌上,将手中的人头随手扔在桌子上。 “说好了,今日的酒钱那位老哥替我付,我就不客气了。” 方才惊呼出声的汉子忽然叫道:“你是项流云。” 项流云朝他点了点头,微微示意。 那年,曾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临死之前拍着他的手背。 “流云,你留在这里可惜了,你该去东都,去中原,那里才是你这个飞将的战场。” 而今他终于要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故土了。 他微微抬头,好像见到那个和善老人依旧立在紫罗伞下。 …… 受降城外的一处高坡上,一个穿着青衫,手拿一策书卷的年轻公子正望着高坡下那支已经被围堵起来,杀的七零八落的秦军。 一支数千人的秦军,放在何处都能横行了,可是自从昨夜遇到身前的这支瀚海军之后,他们就像每一步都被已经被人算计妥当。 设伏,箭雨,分割,咬尾,这些极为细致的战术相继被眼前这支瀚海军施展开来。 一支本来应该如虎狼的秦军竟然就这般被人以极小的代价步步蚕食。 山下那个秦将盔甲破碎,蓬头垢面,身上已经负了十余处刀伤,伤口处血流不止。 此人正是而今的受降城守将李武,昨夜他带军夜出,不想走了不远就遇到了瀚海人的埋伏,且战且走才退到了这里。 他看了看周围地势,天然的绝路,必死之地。或许退到这里也是早早被人安排妥当的。 他抬头看了眼高坡上的那个青衫公子,如此人物,为何从未耳闻。 都怪自己贪功心切,只是可惜了受降城,可惜了跟自己出征的这些兄弟。 高坡上的年轻公子对一旁的黑大汉子道:“喊话,降者免死。” 汉子低头应了一声,“是,公子。” 他大声喝道:“我家公子有令,降者皆可免死。” 那些没了力气的秦军听了言语之后反倒是迅速集结到了主将李武身旁。 李武呸了一声,挺了挺胸膛,“秦人从来没有降人的习惯,唯有死战而已。各位兄弟,是我李武对不住诸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为兄弟们开路。” 在他身后,秦军都是高歌着无衣,随他向着高坡上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高坡上的公子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生而为人,何必自贱至此?” 一炷香后,他蹲在高坡上,看着放在眼前李武的人头。 “没想到慕容龙会在受降城里碰到一只猛虎。” 黑大汉子答道:“这又不是公子的过错,以一成兵力,败数千秦军,这些便是连咱们瀚海那些宿将都做不到。” 青衫书生是而今的瀚海平南将军之子,慕容龙渊。 慕容龙渊闻言一笑,“阿德,慕容在咱们瀚海是大姓,慕容龙的老爹又是军中的实权将军。这次本想卖他个人情,不想反而送了慕容龙的性命。” “有时候,一场战争,不止在战场之上,也会在战场之下。” “听说朝中而今正在选使臣前往东都,看来这个担子怕是要落到我头上了。” 叫阿德的黑大汉子挠了挠头,“公子说的这些俺不太懂。” 慕容龙渊取下那册挂在腰间的书册,抛到阿德手中,“看看与你平日里见过的有何不同。” 阿德将手中的书册翻了翻,又仔细掂了掂,“好像比寻常的书册要薄些。” 慕容龙渊点了点头,“听说南楚的柳白衣也是整日里手不释卷。不过想来他应该和我不同了。” “我这只是半本书而已。” 他低声自语。 “早已扯去了仁义道德。” …… 漠北杨,江南柳。 江南多植柳,其中以江陵为最。 这当中自然有楚帝的刻意放纵,他自己便曾在朝堂之上亲自放话,“若无易云,无今日之江南。” 皇宫之外,汝江之旁,他也曾亲手种下数株柳树。 上行下效,加上江南百姓确实感念柳易云的恩德,十余年间,江南之地尽是垂柳。 江陵,柳家。 江湖上,总是喜欢以讹传讹,有人说楚帝派了暗卫三千,埋伏在了柳家周围。也有人说楚帝自皇宫之中派了数十高手贴身保护柳易云。 江南柳家在江湖人眼里就像一个龙潭虎穴,深不可测。 可实际上柳府上下,算上老爷和手下仆人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十人。 柳府占地不大,在这达官满地寸土寸金的江陵城里,也算的上是一个另类。 占地虽然不大,可府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是柳易云亲手布置。 风帘翠幕,烟柳画桥,五步一廊,十步一阁,江南风景尽在此。 北人多气魄,南人多山水,并非虚言。 此刻柳易云正坐在自家的池塘前,左手之中握着一支鱼竿,鱼竿已经抛入水中,静静的浮在水面上。 他一身白衣,那张儒雅随和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一个亲手在镇江城外埋下了数十万枯骨的铁血名将。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昔日河边骨,曾是深闺梦里人。 一个白衣青年匆匆而来,只是见到自己阿爹正在钓鱼,连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柳易云摆了摆手,示意他只管开口。 来人正是柳易云的独子,朝清秋他们在阳城见过的柳白。 柳白急声道:“父亲,今日接到宫中的文书,要我作为这次使团的使节一同前往东都城,你知不知道此事?” 柳易云点了点头,“算算又该到了天下各大书院招生的日子了,随着秦国国势日隆,而今东都城也算是天下第一的名城。东都城里的书院天下闻名,你可以在那里多呆些日子。不用急着回来。” 柳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父亲,我觉得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 柳易云一笑,“我可是南楚名将柳易云,还轮不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操心。” 柳白叹了口气,他又望向依旧躺在竹椅上读书的柳易云。 他自小就知道自家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他学他穿白衣,他学他习兵法。 这么多年,他只怕世人的一句子不类父。 只是这次他似乎有种预感,他这一去,只怕再也见不到自家父亲了。 柳白见柳易云心意已决,便没有再多言,他踉跄而去。 竹椅微微摇晃,柳易云似醒非醒。 “老爷,公子他早晚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走了进来,他自少年时起就在柳家,而今已经服侍了柳家三代人。 连柳易云都是他自小看着长起来的。 “荣叔来了,其实白儿知不知道我的心思并不重要,只要他无事便好。” 柳荣叹了口气,“是不是朝堂上出什么事了?陛下当年也是我看着和你们一起长起来的。像是个仁义之人。” 柳易云摇了摇头,“有些时候,人总会身不由己的,有朝一日,走到了高处,身后总会有些东西要你做出违背心中的选择。” 他将手中那册书扬了扬,“荣叔,你可知这本书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荣叔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当年自镇江之战后老爷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卷书。 “坊间传言老爷手里的是一部绝代兵书,就是有了此书老爷才能打赢镇江之战。” 那卷书简被柳易云高高抛起,直接扔到了柳荣怀中。 “哪有什么绝代兵书,我柳易云又何须再看兵书,一本竹简,通篇皆是仁义。” “凡临战阵者皆当自省,勿成禽兽。” 第一卷 少年游 第四十二章 拥一关而拒天下 凡欲入关中者,必过函谷关。 此关北带河,南依山,周回五里余四十步,高二丈。 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 车不方轨,马不并辔。 当年天下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只是据关而守,便让那些天下间的名将雄狮,寸步不可进。 此刻朝清秋等人就站在这座雄关之前。 许望面色通红的给几人介绍着这座雄关的历史。 “书上说,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 “书上说,双峰高耸大河旁,自古函谷一战场。” “故人诚不欺我,果真是天下雄关。” 朝清秋嫌他有些烦了,“书上是不是还说过,老子西出函谷关,顺手化胡为佛了?” 许望瞥了眼释空,没敢言语。 佛道之争自来激烈,至于谁是谁非,其实极难分辩。 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年来佛道约下的金鼎之论。 所谓金鼎之论,便是每隔十年佛道双方各自要选出这个十年之中最具佛道灵气的道子与佛子,相约在那天澜山金鼎峰上展开一场佛道之辩。 释空在路上说过,他这次也许也会是佛门中的一人。 朝清秋几人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佛也好,道也好,好人自然是有的,可当中也难免有楼难寺主持和迦南圣子这样的人。 水至清则无鱼,用在佛道也可。 函谷关前自然守着不少军士,凡是要进关之人必须将身上所带之物交给门前守卫一一验看。 一个守关之人翻看着几人的通关文书。 大秦对通关文书看管极严,最初之时为了防止他国奸细,只有秦国之人才有朝廷所发的文书。 只是随着大秦国势日盛,兵出函谷而向东,中原之地大部分被纳入了大秦的版图,自那时起,秦也开始将通关文书发放给他国之人。 虽然如此,通关文书依旧是一纸难求。 他们所持的文书都是当日阳城的李老爷花重金从大秦商人那里购得的。 那人年岁不大,看着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还没长开,一身秦军的黑甲穿在身上,显的有些松松垮垮。 这人看完了文书咧嘴而笑,露出一嘴白牙,“看这通关文书,你们是第一次来函谷关,咱们这个关口虽然说是处关隘,可关内有名的地方还是不少的,你们可以多看看。” 他将手中的通关文书还给朝清秋等人,然后一闪身让开了身后的道路。 函谷关本就是依山而建,在关外之路也不过是最多容得二马并行,不想到了关内道路也是极为险峻。 朝清秋感慨道:“难怪当年诸国联军抵函谷关而不能入,确实是天下雄关。” 使一军驻此关,百万之众也破不得。 许望四处环顾,“朝大哥,咱们接下来如何?” 朝清秋笑道:“既然来了此关,自然是要好好看看,不然岂不是白来一遭,咱们就各凭喜好,自去玩耍。” 几人听闻此言也是点了点头,毕竟函谷关内名胜众多,他们也各自有想去之地。 …… 关内东南有处高台。 叫做鸡鸣台。 相传当年曾有门客在此学鸡而鸣,助得自家公子脱困而出,而他家公子就是那个座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的孟尝公子。 当时草莽人,也带英雄气。 闲坐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那是一个信义为重,一诺轻生死的年代。 那些年的江湖,格外有趣。 来时路上沈知远自然也听过朝清秋的刀剑之论。 剑客孤独,可他却想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沈知远闭目而立,腰间长剑震颤不止,最后自腰间跃然而出。 他伸手握住长剑横在身前。 每个剑客都有自己的道,而他的剑便是守护。 “没有人能够越过我的剑围。” …… 函谷关东城门处,有一座太初宫。 殿脊和山墙檐边上塑有麒麟、狮、虎、鸡、狗等珍禽异兽,神形兼备。殿顶飞梁纵横,椽檩参差,虽然屋架复杂,但却自成规矩。 释空站在太初宫前,犹豫不定。 相传当年此处是老子做《道德经》之地,而佛道,自来都是隐隐不两立。 一个老道刚好从太初宫里出来,他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个有些意思的小和尚。 太初宫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观,可也算的上是道家的一个圣地,平日里那些修佛之人也都自觉的不敢来此,免得讨个没趣。 老道人持着手中的扫帚,笑眯眯的问道:“小和尚,想要进去看看。” 释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佛祖。 老道人一撇嘴,将手中扫帚抛给释空,“修行之人,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心有挂碍,如何修行。” 释空顺手接过扫帚,“可小僧是佛门之人。” 老道士甩了甩身上的衣袍,飘起的尘土倒是不比地上的少了,“我道家讲究的是自然,你们佛家拿着碗出门要饭之时,那叫什么?” 释空想了想,如有所悟。 老道咳嗽一声,“你先把地扫完,等会儿自己进去就行了。” 释空点了点头,他心神还沉浸在老道方才的话里,全然没有注意到老道已经悄然溜走。 老道边走边笑,“今日又有时间了,去找马二他们打几把,好歹也要把昨天输的赢回来。” 这边释空扫完地后,便独自走入了太初宫中。 宫殿不大,布置也颇为随性。 中央是一座老子雕像,他随意仰躺在青牛之上,手中执笔,在一策书卷之上勾勾画画。 两侧则是写满了道家经文,尤其是那篇五千言的《道德经》。 释空自小在悬空寺长大,哪怕后来出门游历,所见的寺庙哪一个不是宝相庄严。他还是第一次来到道观,只是不想布置的如此随意。 只是想到方才那个老道士就是守宫之人,似乎一切又都是很合理。 释空想着老道人的言语,身上金光自行亮起,不动明王体流转开来。 佛以庄严,道以柔。 无拘无束,方为真我。 佛为顿悟,道为超脱。 太初宫里,释空再上一层。 …… 朝清秋站在一处高台之下。 高台在一座山坡之上,自上而下有数百个台阶。 他开始登台,一步一登高。 百层高台,不过片刻之间。 他站在高台上朝着四周望去,山川纵横,小路难行。 旷野之上,极目远望看不见人影。河水弯曲如玉带,山峰交叠成重峦。 日色昏黄,飞蓬折断,野草枯萎。 寒气凛冽如刀锋。 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朝清秋展开双臂,身上囚龙之上的金龙不断游动。 那一日,紫气台上又见紫气东来。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三章 大梦谁先觉 秦有天诛,楚有暗卫,江湖之中有天机。 十余年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名叫天机的组织,没有人知道天机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天机有多少人。 这是一个出售情报的神秘组织,而且情报从未出错。他们收取的报酬也是极为有趣。 只要买情报之人的一个承诺。 许多人不缺金银,不缺权力,却往往怕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 可依旧是有不少人在四处寻找天机,只是从来没人找到过。 只有天机主动找到之人才能和天机做生意。 三年前,天机忽然在天下各国之间发布一道榜文,历数了天下名城,而位列榜首的,正是而今的大秦东都城。 朝清秋等人走在东都城里,城里并不繁华,远没有他们所想像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繁华景象。 莫说与富贵繁华的江陵相比,便是与当日的燕都相比也是稍有不如。 很难让人想到这里而今是天下关注的中心,在这座城里俯瞰天下的,是世间最强的帝王。 朝清秋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那是一种他从没见到过的神态,不桀骜,也不卑微,那是一种朝气。 哪怕是街上的乞儿见了那些锦衣华服的贵人也是昂着头,毫无低三下四的神色。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国气象。 天下为家国,所谓盛世之象,不止在朝堂之上,也在江湖之间。 他们随意找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此刻他们正在大堂里从那些酒客的言语里收集些消息。 “老李,这些日子,城里多了不少外乡人。” “可不是,这不是咱们东都的书院要招生了吗,估计又是些想要来书院学习的。” “哎,你说陛下也是,这些外乡人学了咱们的本事,又不留在咱大秦,陛下也不管管这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老李,你这就说的不是了,咱大秦人啥时候怕过,迟早天下都是咱大秦的,怕什么怕。” “老张你小子说的有些道理,哥哥错了,罚一个。” 酒桌上朝清秋震了震衣袖,“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就要各走各路了。” 几人来东都本就是各有所求,只是他没想到才一进城就要分别。 许望摊了摊手,苦笑一声,“没办法,朝大哥你又不肯和我一起去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大秦朝堂之上的文臣半数出于此地,被秦人戏称为文臣后宫,常有朝中大员到书院之中讲学。 许望虽然有时有些书生气,可才华是有的,朝清秋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本来就无心功名,你可要好好读书。锦儿姑娘还在阳城等你回去。” 许望挑了挑眉,“那是自然,到时我一定要用八抬大轿把锦儿娶进家门。” 朝清秋又望向释空,释空出身悬空寺,算是天下佛门正宗,而今来了东都城里,自然是要去白马寺里挂单。 他最后望向沈知远,“沈兄去往何处?” 沈知远笑了笑,“听闻东都离山剑院素来又有小剑阁之称,我自然是混进去见见世面。” 天下之间自来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江湖门派之人若是拜入各国学院之中,都算不得背叛师门。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天下文武之人谁又没有个争胜的心气。 文人相轻,武夫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几乎宗门之人在游历江湖之时都会拜入书院学习。 各家书院也不阻拦,毕竟他们只是教书育人,与江湖和朝堂的联系极少。 若是自家的学生在朝堂江湖里混出了大名堂,那自家书院的名声自然水涨船高。 朝清秋没多说什么,只是朝着沈知远举了举杯,本就是江湖相逢,而今散于江湖,也是常理。 释空见各人都有了着落,开口道:“朝大哥有什么打算?” 朝清秋笑着饮尽杯中的酒水,“我自然是随遇而安,不过我还要先去见一个负心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为何负心多是读书人? 满腹诗书,却负一片真心。 东都城外多高山,那些各有明目的书院也多是坐落在这些高山之上。求学之人,想要进入书院便要先登山,若是连这登山的苦头都吃不住,又为何要读书练武? 天下读书习武之人,谁不想站在山之巅? 朝清秋此刻就走在一条山路上,饶是以他而今三品武夫的体魄,此刻头上都是已经微微冒汗。 眼前这座山实在称不上高山,只是山路崎岖,竟然没有一条上山之路。 他只能随意挑了一条小路,一边登山,一边寻路。 这座山名为东篱山,在如此山上的书院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有名气的书院,有间书院,倒是与长安道上的有间客栈相映成趣。 朝清秋也是问了不少人才知道这座书院坐落在东篱山上。 他自早上从城里出发,登上山巅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天上太阳正烈,一阵微风吹过都能给他带来不少凉意。 朝清秋站在书院前,看着眼前的的这座有间书院。 书院门前杂草丛生,不少已经可以到他腰间。 外墙的墙面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殷红色的墙灰。 院门上写着有间书院的匾额微微倾斜,后面的书院二字则是已经有些被磨掉了银漆。 看到这间书院朝清秋已经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因为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和有间客栈如此相似的地方了。 他抬起脚踏入到书院之中。 只是一瞬之间,他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厮杀,狞笑,呐喊,呻吟。 无数声音不断疯狂涌入他的耳中。 朝清秋猛然睁眼,双目通红。 明月高悬,熊熊大火。 马蹄震地,厮杀声烈。 这是燕都城,这是城破之日。 这是他的梦魇。 这个而今一身雪白蟒袍的太子殿下猛然扯出腰间的长剑,他一步踏出,闯入到那处人间炼狱里。 有间书院的墙头上,一个落魄的中年书生饮了一口葫芦里的酒,他睡眼朦胧,只怕连自己都分不清是醉是醒。 他只是低声呢喃自语。 “大梦谁先觉?”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四章 东篱把酒黄昏后 剑断,人死。 朝清秋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重新站在这里。 远处沸腾而起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际,他知道又是这里。 他就像陷落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里,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新站在这里。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抛下了家国,抛下了身后的一切。 身前不远处,那个整日里佝偻着腰的老人只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不碍事的,殿下且去。” 那些年每当他被先生夸奖,老人总会站在他身后眯眼而笑。 平日里他被先生罚了功课,老人也会点着一只蜡烛,陪着他熬夜至天明。 当日他本不知道结果,可是而今他已经知道,今日之后。 他的世界再也没有光了。 他转头望了一眼皇城,似乎看到自己的父皇正站在城楼上朝着自己遥遥招手。 这个而今还叫做燕长歌的年轻人再次擎剑在手杀向城外的秦兵。 他曾在心中立下重誓,绝不再逃。 可是偌大的战场上,一个区区二品武夫,不过是如同一滴水滴撞入到江海之中,根本激不起一点浪花。 他以手中长剑连杀数十人,最后还是被幽云骑兵围杀在了城楼之下。 临死之前,他看到了不远处正以双拳锤杀秦军的老人。 他本以为老人会恼怒他的不晓事理,可老人的目光之中只是带着温和笑意而已。 就像他少时被先生打了板子,躲在桃树下偷偷哭泣时,老人总会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他忽然明悟过来,老人原来从不曾在乎过什么家国天下。 他只是希望他此生这个唯一的弟子。 好好的。 片刻之后,朝清秋又站在了那里,他再次目送着老人远去。 他再次抽出腰间长剑,剑锋凛冽,可这三尺青锋又能杀的了几人? “啊。” 年轻的太子殿下在天地间咆哮出声,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如果,如果当年我不曾如此,那会不会一切都是另外一个结局。 而今朝清秋知道了答案。 他踉跄而行,手中长剑拖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瞥了眼手中长剑,直接将剑扔到了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今日未曾出剑,那便余着。 早晚,他会回来。 他转过头去,朝南而去,再不回头。 余着,都余着。 东篱山头,一把放在这里多年的锈剑微微颤抖。 中年儒生微微眯眼。 青衫书生依旧站在书门前,一只脚踏入院中。 中年儒生依旧坐在墙头,悠然饮着壶中酒。 只有天上不时有几只乌鸦飞过,朝着地上几声哀鸣。 朝清秋此刻还是闭着眼,只是眼角处已经挂满了泪水。 中年儒生咂了咂嘴,“醒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自他弃剑南逃,就已经从那个梦境之中醒了过来。 那人朝着朝清秋上看下看,“你的心魔还真是重,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会入阵这么长时间之人。”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国仇家恨,他自然知道自己背负的极多。 只是这场梦境就像重新给了他一个机会,原来哪怕有了那个如果,他也依然只能走到现在。 一朝梦醒,压下心魔。 他朝着书生点了点头,“多谢。” 那人也不客气,只是双目发亮。“这是当年师兄在书院里设置的阵法,专门为收徒而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触发这个阵法。” “所以说,小子,你要不要拜入我有间书院?” 饶是朝清秋都是有些微微愣神,书院收徒往往都是极为严格,必然要经过层层筛选,在他看来哪怕有间书院虽然落魄了些,可收徒也不该如此随意才是。 那人眼见朝清秋犹豫了,直接坐起身来,“咱们有间书院可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书院,你别看现在有些落魄了,可平日里还是有不少书院过来拜访的,我都不理他们。咱们书院的底蕴你定然想象不到。” 朝清秋混了这么长时间的江湖竟然也看不出此人所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没有立刻点头,“书院中可有人叫陈寅?” 书生摇了摇头,“咱们书院绝不会轻易透露给外人书院里人的消息。” 朝清秋笑了笑,“那我就加入书院,如何?” 那人立刻大笑起来,一个起身已经来到了朝清秋身前,“走,我带你先去拜祭前辈。” 朝清秋有些纳闷,从来没有听说过拜入书院还要拜祭前辈。 他一脸疑惑的跟着此人朝山顶走去。 山顶上,立着三个坟。 中间一个稍大些,石碑上写着“恩师纪文州之墓”,其余两个小一些,碑上无字。 朝清秋和那人朝着墓碑行了几个大礼。 儒生一笑,拍了拍朝清秋的肩膀,“这么多年,咱们书院终于又有学生了,老师在天之灵也可以安心了。” 朝清秋感觉有些不妙,他黑着脸,“所以咱们书院中到底有几人。” 那人一脸惊讶,随后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只有你和我了,咱们书院这般严苛,哪里还会有别人。” 朝清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最后还是给人骗了。 他摇了摇头,“所以你就是陈寅?” 那人点了点头,满脸得意。 “以后要叫先生,下不为例。” 朝清秋沉默片刻,自怀中掏出一个被锦帕层层包裹的桃枝。 他将桃枝递给身前的陈寅。 这个一直从容嬉笑的中年书生终于慌了手脚,他在儒衫上抹了抹双手,然后才敢伸出手去。 他的指间在颤抖,“这些年饮酒太多了,连拿个锦帕都有些抖了。” 陈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他打开锦帕,里面的一截桃枝早就已经枯萎。 他默而无言,只是伸手不断抚摸着手中的桃枝。 朝清秋见状叹了口气,“长安道旁,有间客栈,有人要我替她问一句,你过的苦吗?” 陈寅此时已经恢复了那副嬉笑神色,“苦吗?书院的那场一枕黄粱你已经见识过了,直面心中梦魇千百次,你苦吗?” 朝清秋张了张嘴,没有言语。 而陈寅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只是苦又如何?谁又没有自己的心魔。” 他笑了笑,拿起葫芦喝了几口,然后将葫芦抛给朝清秋,“同饮。” 朝清秋仰头饮了一口,酒水辛辣,竟让他流出泪来。 这对师徒就在东篱山上痛饮起来。 东篱把酒黄昏后,却无暗香盈袖。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五章 少年意 朝清秋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用力闻着前面火堆上传来的香气。 火堆上烤着一只山跳,已经有了七成熟,肉色金黄,香味随着火堆的噼啪声不断飘远。 这是朝清秋来到有间书院的第三日。 那日听了陈寅对有间书院的介绍,朝清秋便知道自己还是一不小心进了贼窝。 原来有间书院自从建院至今也不过只有几十余年,初代院长和自家先生的师兄在前些年也不知所踪 。 也就是说自书院建立之日起,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人,而今书院更是只有他们两人。 他好像突然之间又被套上了什么重担。 前两日那个倒霉先生又从他手里骗了些银子去,已经几日不见踪影了,想来肯定是寻了个僻静的酒铺去酗酒去了。 所以而今山上只有他一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又从一个国破家亡的太子变成了一个拥有一座山头的山大王。 不得不说,占山为王的感觉,真的不错。 自从当日在书院门前压下了心魔,朝清秋也是恢复了些少年心性。 东篱山虽然不大,可由于人迹罕至的缘故,山上野物极多,各种山禽走兽四处乱窜。 前面火堆里烤的那只山跳,就是它自己一不小心撞到了树上。 “婉儿,要俺说哪里用你亲自来,咱们随便找个下人传个话给他们就行了。” 一个颇为粗糙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 “老虎你懂什么,咱们可是书院的学生,自然要讲究些读书人的礼仪,不然被先生知道了,难免要被训斥的。” “婉儿说的是,你这个粗鄙武夫以后做事要多用些脑子,别老惹婉儿生气。” “杨念,别以为婉儿在我就不敢揍你。” 朝清秋揉着额头,听声音应该是两男一女,他知道肯定是又有些麻烦找上门来了。 倒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这三日他在山上就没看到过一个活人。 而今有人找上山来,八成是要找书院的麻烦。 那两男一女越走越近,很快就发现了前面的篝火。 “不是说有间书院不曾收徒吗?” “婉儿你后退些,上官虎,你还不在前面探路?” 树林里响起一阵低声的咒骂声,然后一个有些肥胖的年轻人率先自林子里钻了出来。 接着在他身后又走出来一男一女。 肥胖男子披着一身布甲,看起来也算是颇为勇武。 那个年轻女子则是一身大绿色的长裙,薄施粉黛,也算的上是一个佳人。 另一人则是一个年轻书生,一身大绿长衫,脚步虚浮,此时那张白脸上满是汗渍,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三人两袖之上各自绣着一把长剑和一只毛笔。 他们看着眼前那个坐在火堆前的青衫书生。 朝清秋则是紧紧盯着火上的山跳,快熟了。 “这位小姐是司徒家的司徒婉儿,这个胖子是上关官家的上官虎,我是杨家的杨念。” 那个脚步虚浮的杨念满脸得意,在这东都城,不论是谁听了三家的名号多少要给些薄面的。 朝清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没听过,不认识。” 杨念忍着气,“兄弟你可是有间书院的人?咱们这次就是来告诉你们,这一届的书院大比就要开始了,你们有间书院这些年次次都是弃权,然后由我们文武书院代你们参加,想来想今年也是如此吧?” 朝清秋终于抬起头来,“书院大比?有点意思。” 他自然知道书院大比,各国每年都会先在自家之中进行书院大比,然后选中其中最强之人组成一只使团,最后会由一国组织一场天下各国都参与的比试,而这个国家往往是国力最盛之国,这些年都是秦国。 当年他还是燕国太子之时,也曾经参与过此事,可惜因为他身份特殊最后没有成行。 他点了点头,“今年不用你们书院了,我们自己有人。” 杨念一愣,接着忍不住大怒,“你说什么?” 他们三人之所以会顶着太阳爬上山来,就是因为他们会是顶替有间学院出战之人。 三人虽然出身世家,对财富权利并不看重,可若是在比赛之中表现的好了,说不得能被皇帝陛下看重。 到时候仕途定然会一帆顺遂。本来参比名额就不好得,三人也是使了不少力气才得到这个名额,没想到这次有间书院竟然这么不识好歹。 另外两人的面色也是阴沉下来。 朝清秋却是一脸不在乎,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若是一直谨小慎微的活着只怕此生也复国无望,倒不如赌一把,主动走上朝堂,争那一线机会。 他笑了笑,“参加比试的名额不好得吧。” 司徒婉儿瞪着他,面色通红,“你们有间书院连个学生都没有,凭什么参加比试?” 朝清秋指了指自己,“在下就是而今有间书院院长陈寅的亲传弟子。” “虽然什么都没学到。”他在心中腹诽道。 杨念大怒道:“上官虎,试试这人的斤两,别留手,想来有间书院的院长是不会怪咱们的。” 司徒婉儿摇头制止,“还是不要了,老虎刚刚晋升了二品,他下手也没个轻重。” 朝清秋一愣,这个姑娘看来家教不错,他站起身来,“没关系,刚好也让我见识一下文武书院的厉害。” 上官虎活动着拳头,一脸狞笑,“婉儿,你听见了,人家都不怕,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我有分寸,只打他两拳。” 朝清秋笑了笑,“有理。”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已经来到了上官虎身前,上官虎双目圆睁,撑开的拳架还没施展开来,已经被朝清秋一拳砸在肚子上。 朝清秋却没停手,一拳之后再接一拳,两拳之力打的上官虎倒飞出去,直接撞断了身后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才停下来。 朝清秋身形未停,一个转身一脚踢在了杨念屁股上,将他踹倒在地。 解决了两人,他重新回去盘坐在那块大石上。 “就这?”朝清秋满脸不屑。 上官虎蹲在地上良久才重新站起身来,那边杨念早就被司徒婉儿搀扶了起来。 上官虎怒道:“小子你别得意,我在书院里也算不得什么,不要以为败了我一人就可以了,来日书院定然会给我报仇。” 他一边言语一边吸气,朝清秋那两拳对这个娇身惯养的公子哥来说确实是有些重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古人说的好,报仇不隔夜,今日事今日了。我在山上等着,你们回书院叫人。” 杨念怒道:“小子,这是你自己找的。到时候打的连你爹娘也不认识你。” 朝清秋一笑,这些家伙的家教看来都不错,这般地步了竟然都只是想要教训他一顿而没有想要杀他。 司徒婉儿娇喝一声,“咱们走。” 朝清秋抬起手取下火上烤好的山跳,“司徒姑娘就不要走了,不然两位兄弟一去不回怎么办?” 三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朝清秋,“你竟然要留下婉儿当人质?” 朝清秋摇头,“不,我只是留下婉儿姑娘以尽地主之谊,毕竟这整座东篱山都是我的地盘。” “俺们不可能留下婉儿。”上官虎吼了一声,看来是要拼命。 “那你们就都别走了,陪我一起守山如何?” 司徒婉儿红着眼,她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在家里从小说一不二,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她还是推了推上官虎两人,“你们快回去找人来救我。” 杨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深深的看了司徒婉儿一眼,拉着上官虎朝着山下而去。 “懂取舍,不错。” 朝清秋撕开了半只山跳,伸手递给一旁坐立不安的司徒婉儿。 “婉儿姑娘,尝尝。” …… 有间书院门前,司徒婉儿看着那个疯子在那里来回忙碌。 这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块石碑,碑上无字,此刻他正提着一只毛笔在那里写写画画。 “司徒姑娘看看我写的这几个字如何?” 司徒婉儿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却是被气的后退了几步,这人的书法倒是不错,可碑上的字让她十分生气。 “有间书院境内,其他书院之人与狗不得入内。” 司徒婉儿颤声道:“你这样引起两家书院的矛盾,这个责任你担的起吗?” 朝清秋笑了笑,“自然担的起,你说是不是,先生。” “嗯。” 司徒婉儿一惊,猛然转头。 一个醉眼惺忪的中年儒生躺倒在有间书院的外墙上。 “你是有间书院的大弟子,随便你怎么造,可有一点,咱们得占着理才成,不能丢了咱们读书人的名头。” 朝清秋伸手拍了拍刚刚立好的石碑,极为醒目,哪怕是在远处也能看到。 “这就是咱们的道理。” 陈寅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你小子也是有些门道。” “这几日饮酒太多,把我身体都要熬坏了,我先去补个觉,这里你自己处理。” 说完他向着墙内一翻,书院外的两人都听到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司徒婉儿一脸惊恐的看着朝清秋,没想到东篱山上的有间书院里,都是怪物。 朝清秋看着少女惊诧的目光只能无奈的摊了摊手,“其实我们不熟。” “他是你师父。” “我前几日才到东都。” “他是你师父。” “我还什么都没学。” “他是你师父。” “我和他不熟,你信不信?” 司徒婉儿屈辱的点了点头。 朝清秋满意的放下了悬在她头上的手掌。 司徒婉儿暗暗磨牙,等会师兄们来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你。她知道等会儿来的一定会是自家师兄,那些老师们肯定没脸来欺负一个年轻人。 朝清秋捻起地上的一点泥土,然后他又看了看天边的日头。 他轻轻点头,然后拿起身边在书院里翻箱倒柜才找到的一张铁胎弓。 弓上有了不少铁锈,显然已经许多年没有打磨过,还好配套的箭矢不少。 他将弓箭拉了一个满圆,以他三品武夫的臂力都是极为费力,没想到竟然是一把好弓,放在自己师父手中还真算的上是明珠蒙尘了。 司徒婉儿看着一脸笑意的朝清秋,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你现在放我走,我回去劝他们,要他们不要来找有间书院的麻烦。” 朝清秋将手中铁弓扯的嗡嗡作响,“司徒小姐虽然出身名门,只怕也干涉不了书院太多吧。” 书院本就算是独立于俗世之外,世俗的权柄于财富对书院其实已经起不到作用,而书院绵延数百年,哪个国家之中其实都有书院的人脉。 司徒婉儿默然无言,如果司徒家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她就不用抢夺有间书院的参赛资格了。 “更何况,书院里应该还有不少人在盯着这个资格吧,只要把我打下去,不就成了挽救了文武书院名声的英雄,到时候你们哪里还有脸再和人家争这个参赛资格?” 司徒婉儿大睁着眼看着他,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这几日才来的东都,那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人心禁不起推敲,在哪里都一样。” 司徒婉儿看着这个家伙,好像有些伤感。 朝清秋立刻摇了摇头,低声咒骂了一声自己,演戏果然不易。 当日鱼龙镇里他曾经和天诛的三掌柜碰过面,东都城里也有他许多的故人,所以他必须要变成另外一个与原来不同的朝清秋,一个不曾经过国破家亡的,一个合情合理的朝清秋。 他伸手摸了把脸,揉了揉皱起的眉脚,脸上呈现出舒朗的笑意。 “婉儿小姐,看我笑的如何?” 司徒婉儿踉跄着后退几步,她越发认定这人就是个疯子。 朝清秋忽然长身而起,弯弓搭箭。 “他们来了。” 原来不远处有三十余人正怒气腾腾的朝着山上跑来。 虽然他们表面上怒气腾腾,可心里可能已经笑开了花。 做人真的不容易,不是吗? 朝清秋伸手指了指立在一旁的石碑。 那些人愣了一下,然后继续飞奔而来。 朝清秋笑道:“司徒小姐看到了,不是朝某不教而诛。” 他拉满弓弦,一箭射出。 “中。” 立刻有人被射倒在地。 “此人卑鄙,竟用暗箭伤人。” “中。” “小子无耻至极。” “中。” “可敢下来与我一战。” …… 片刻之间,登山之人只剩十余人。 朝清秋箭囊已空。 他朝着身后的司徒婉儿笑了笑,“婉儿小姐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到他们要害。” 司徒婉儿又向后退了退。 朝清秋扔掉手中长弓。 他站在石碑之上,双手张开,山风吹过,长发与青衫随风飘扬。 司徒婉儿看着这个疯子。 只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意气飞扬。 宛如少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六章 世上何物售不得 有间书院之前,石碑不远处。 文武书院剩下的十几个幸运之人驻足而立。 从山下奔波上山本就费了他们不少气力,方才又担惊受怕的躲避朝清秋的箭矢,此刻都是忍不住开始擦着头上的汗迹。 为首的一个高大青年忍不住吐了口唾沫,像是无意之中嘟囔了一句,“都怪上官虎这几个家伙,连这个小小的有间书院都搞不定,这般不济事,如何能替咱们书院去参加大比。” 在他身侧立刻有几人开始出声附和,“魏师兄说的有理,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学院有事而不顾。现在大师兄不在,依咱们看,还是由魏师兄出赛更稳妥些。” 姓魏的青年摆了摆手,“这些事自然是要由先生们决断,只是若真是落到我身上,魏某自然也是当仁不让。” 山上风大,初春时节,总会让人有些冷意。 朝清秋笑道:“婉儿姑娘,没想到他们比我想的还要更沉不住气些,看来你们文武书院的学生也不如何。” 司徒婉儿面色铁青,这个魏豹自来就和她不对付,这次被他落井下石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不想此人如此迫不及待。 “魏大哥,你看那小子和那司徒婉儿有说有笑,咱们还辛辛苦苦的赶来救她,那司徒婉儿莫非投敌了不成?” 魏豹阴沉一笑,“婉儿小姐是大家千金,而且早就有了婚约,怎么会看上这个穷小子,你们可不要传出去坏了婉儿小姐的名声。”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议论声反倒多了起来。 “听说司徒婉儿早就和城北的甄家定了亲,姑娘家家的,这又被人生擒了去,到底是有损姑娘的名声。” “什么被人生擒了去,说不得是人家演的一场好戏,有间书院这个穷小子之前籍籍无名,这么一闹,这不是就有了泼天的名声。” 司徒婉儿已经面色发白,她娇喝一声,“魏豹,不要胡言乱语,不然我跟你没完。” 朝清秋笑着跳下石碑,他朝着身后的司徒婉儿摆了摆手,“还是让我来吧,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揉了揉手腕,一手向前摊开,一手背在身后,左脚微微后撤。 “谁先来?” 那十几人显然是以魏豹为首,来之前他们自然也是做过思量。 而今大师兄不在,书院之中最能打的便是前几日跻身了二品武夫的上官虎。 可上官虎已经在此人身上吃了亏,那他们单打独斗也是白搭而已。 魏豹使了个眼色,十人余分散到四方将朝清秋围了起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拘泥于个人荣辱,敢利用各种手段,你也是个做事情的料子。” 魏豹双臂一震,身上罡气炸裂开来,他却不当先出手,反而是后退了几步,任由其他人围攻朝清秋。 身后一人一拳砸向朝清秋后背,朝清秋也不转身,只是腰背微微下压,侧身让过一拳,然后一拳横扫直接将此人砸倒在地。 围在身侧的众人同时出手,一时之间,四面皆敌。 朝清秋也不慌张,双袖一震一收之间,已是摆出了破阵的拳架。 这式拳法本就是当年的佝偻老人观摩燕人的军阵而创,最不怕的便是以一对多。 破阵无双者,非豪勇之士不可。 朝清秋自燕都而来已然杀了不少人,拳架一出,这些未曾见过血的书生们自然就弱了几分气势。 朝清秋也不和他们客气,他一手前探,一拳直接砸在一个书院学生的胸膛。 接着整个身形如天上惊雷乍起,不断砸向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人。 一拳在手,八方皆敌。 拳法无敌,我无敌。 这些富家子哪里接的住他的拳头,所以片刻之后,文武书院的学生已经倒了一地,只还剩下那个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魏豹。 魏豹吞了口口水,虽然来之前他已经想到过朝清秋只怕不是寻常人物,可还是没想到此人会厉害至此。 片刻之间便击倒了书院中这些最能打的学生,只怕比起那个妖孽的大师兄也不逞多让。 之前也没听说过东都城中有如此人物,而今趁着大师兄不在在此挑衅,难道是为了对付自己不成? 朝清秋望着疑神疑鬼的魏豹,“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你是何意。” 魏豹露出一丝苦笑,眼中闪着一丝希冀,“我还能退吗?” 朝清秋点了点头,“自然。” 一炷香后,朝清秋在盘坐在石碑上,朝着那些远去的文武书院学生轻轻挥手。 司徒婉儿没有走,还是站在他的左侧。 “兄弟,你说会放我走的。” 朝清秋低头向下看了一眼,原来魏豹已经被他绑在了石碑之上。 文武书院的学生动的手。 “我说的是你可以退一步。而今你牺牲自己,换来全体学生的平安离去,便是你家先生都要说你夸你一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这难道不是对你这种人最大的退让吗?” 司徒婉儿在一旁忍俊不禁。 魏豹却是不再摆着那张苦脸,他满脸阴沉,“你到底是什么人,小爷这次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面子,尊严,和利益相比早就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自小他父亲就教导他,这个世上,只有切实的利益才不会骗人。 这人虽然要强行将他留下,让他颜面扫地,可他心中其中没有多少愤恨,甚至还有一些窃喜,正如此人所言,这次他带人来若是能够将司徒婉儿救出去,自然算是大功一件,大家皆大欢喜。可若是救不出去,自己留在这里,换其他人出去,才符合自己最大的利益。 想到这里,他目光阴沉的望向朝清秋,“你为何要帮我?” 朝清秋只是甩了甩那双宽袍大袖,“没什么,听说你们还有个大师兄。” 魏豹终于笑了起来,“你想要我将大师兄的消息告诉你,做梦。” 朝清秋不置可否,“再想想,你会说的。” 魏豹沉默良久,“大师兄其实对我不错,可你赢了。大师兄叫司马剑……” 司徒婉儿大睁着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在书院里谁都知道大师兄和魏豹的关系最好,可是他转眼之间就把大师兄卖了。 朝清秋听他说完,只是笑了笑,然后扯断了他身上的绳索,放任他下山离去。 司徒婉儿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依旧在喃喃自语,“大师兄对他不错的。” 朝清秋笑了笑,“这个世道,有些人什么东西都是能卖的。” 有间书院,墙内墙外。 两声叹息。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七章 先生弟子 一脉相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若是在东都城里和人说起东篱山上的有间书院,只怕十人九不知。 有间书院的隐秘之处,只有地位足够高或者年岁足够大的人才能窥见一二。 至少陈寅是这般和朝清秋说的。 此刻陈寅正趴坐在朝清秋新立的那块石碑上,碑是不错,上面的字也好,只是还是小了些,趴着不太舒服。 他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头颅一低一抬,像是下一刻就要入睡而去。 “说吧,找先生何事?若是要先生还酒钱,那是万万没有的。” 陈寅倒也是光棍的很,要钱没有。 朝清秋笑眯眯的上前凑了凑,双手拢在袖子里,抱着肩膀蹲在石碑旁,“先生,今天这事都是那个书院大比引起的,原来咱们书院没有学生,便宜了他们这么些年,今年有弟子在,一定要给咱们书院拿个第一。” 陈寅无所谓的道:“随你高兴,咱们书院这么多年来也没参加过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叹了口气,“我听司徒婉儿说这个书院比试的第一名朝廷应该会给发不少赏金,既然师父不在意,那弟子就不参加了。” 陈寅猛然起身,双目明亮,一扫方才的醉态,“清秋,这先生就要唠叨你两句了,咱们读书人,虽然不能有担夫争道之心,可至少也要有一种争胜之心。而今如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怎么能够平白错过。” 朝清秋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弟子也想为书院扬眉吐气,可惜弟子资质有限,也没几个保命的手段,今天给他们露了一手,只怕到时候他们就会防备弟子了。” 陈寅揉着下巴,“本来不想让你这么早就了解咱们有间书院的底蕴,就是怕你生了骄傲之心,只是现在看来为了书院的荣誉只怕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从石碑上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今日为师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有间书院,跟着为师。” 他转过身,带着朝清秋向院中走去。 朝清秋有些纳闷,昨日他已经走遍了书院,没见到有什么武库宝库之地。 陈寅带着他左转右转最终来到了一处已经青泥斑驳的旧墙之前。 只见陈寅伸出手去,在他手指之间,缓缓凝聚处不少绿色灵气,他以手作画,在墙上画出了一道朝清秋从未见过的符篆。 “以前学没学过画符?” 朝清秋点了点头,“以前闲来无事学过一些。” 天下符篆之道博大进深,丝毫不比其他各家学问差了,只是符篆实在是太过吃天资。若是学武,资质不好,但家中有些余钱,又能吃的下苦,那一个一品武夫还是有些希望的,若是运气好些,二品武夫也是能争一争的。 可学习符篆若是没有天资,那便真的是万万不能了。 陈寅听后也没有显得十分惊讶,一副我有间书院的弟子就该百事皆通的样子。 片刻之后,符篆已成。 整面墙壁开始逐渐虚化,接着在上面显现出一张朱红的的门,门上贴着些朱红的对联,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普通门户。 陈寅嫌弃的撇了撇嘴,“这门当初是你师叔做的,当年我就嫌弃它粗俗,可没办法,谁让你师祖最宠你师叔呢。” 言语之间虽然是嫌弃,可朝清秋依旧看出了他目光之中的怀念神色。 谁会不喜欢少年时的自己呢? 门上的青铜把手已经有些掉漆,露着些若隐若现的铁锈。 陈寅握着把手的手一顿,最后推开门来。 朝清秋随他走入屋中。 只是一间大屋子,屋子里放着十几个大书柜,柜子上的每一层里放的满满的都是书。 只是一看这间屋子就是多年没人打扫,书上都已经落满了灰尘。 他随手拿起几本,拍了拍书上的灰尘。不止是儒家经典,当中还有不少诸子百家的著作。 每本书第一页上都写着一个淡淡的意字,笔墨淡然字洒脱,仅仅是一个字,此人形象似乎便已经在脑海之中勾勒而出。 陈寅将他领入屋后却是独自走到了门槛处,抄起他的酒葫芦又喝了起来。 “这些都是当年他们送你师叔的书,诸子百家的都有,你师叔都亲自做了批注,这屋中也有不少的修行书籍,就看你小子的运气怎么样了。” 朝清秋看着书上的勾勒批注,有些好奇这个师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陈寅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惹人注目,以你的聪明,看了他写的那些批注也该猜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朝清秋拿着书册坐到他身旁。 “我和师兄呢,都算是乱世里的幸运人,虽然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之中,可我们终归是被师父抱上山来,过了那么多年的无忧岁月。” “虽然读书那些年也挺苦,可也还算开心。” “我那个师兄,自小就是个天才,读过的书过目不忘,先生讲的学问总是能够举一反三。连先生都常常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你猜猜后来如何?” 朝清秋道:“凡出类拔萃者,多离经叛道。” 陈寅大笑,“那你就小看我这个师兄了,那些年他什么都是最好的,最好的,若是论佛道,他可以辩那些道子佛子都入我儒家门下,若是比做诗,他更是金尊清酒斗十千。” 朝清秋沉默片刻,“那师叔最后如何?” 陈寅苦笑一声,“最后他和先生一样,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只给我留下了那个代表书院院长的戒指。” 朝清秋将手中书册别在腰间,“所以你这么多年都不曾去过长安道上的有间客栈。” 陈寅摇了摇头,“当年你先生我也曾少不更事,以为少年时的喜欢便胜过了一切,可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情爱而已,还有太多的事情挣脱不了。” 朝清秋笑了笑,“可先生而今已经不是独自一人了,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陈寅望着他那澄澈的眼神点了点头。 先生弟子,一脉相承。 十余年后,有间书院终于又有了传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八章 代代花开满枝头 有间书院的藏书阁里,朝清秋正捧着家书籍揉着眉头。 按陈寅所说,这阁中该有不少秘书典籍才是,可自己翻找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一本也没有找到。 他望向正坐在门槛处的陈寅。 陈寅还在大口喝着酒,“年轻人,要多有点耐心才是,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朝清秋皱了皱眉,又开始弯腰翻看架子上的书籍,从陈寅的言语来看,这阁中定然还有隐秘才是。 陈寅忽然道:“你可曾看过百家书籍?”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过一些。” 陈寅笑了笑,“这便好。” 他忽然心有所动,开始翻看起书上的批注来。 果然如此,乍看毫不相干的语言竟然各自之间有着联系。 陈寅道:“发现了,这次要你小子讨了个巧,当年我可是在这里面关了半年才发现师兄这个小秘密。” 朝清秋一脸茫然,“小秘密?” 陈寅露出回忆之色。 当年还是少年的自己总是在外面惹祸,本领又平平,常常要惹得师兄出手来帮自己解决那些烂摊子。 师兄这么一个怕麻烦的人自然是经常教训自己,而且每次都会以教师弟些本事的理由,先生哪怕想拦着,都是找不出理由。后来他突然把自己关在书阁里半年,出关之时就把自己关了进来。 足足半年,自己虽然在这里读了不少典籍,学了不少本事,可难过确实是难过的。 他把酒葫芦别回腰间,言谈间难得多了几分肃穆,“清秋,你说读书人最终要的可是读书。” 朝清秋闻言一愣,抬头看向陈寅。按理说他不该问出这种问题才是,天下大部分的读书人都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近乎一致的答案。 因为当年曾有人提出一个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四句言语可以说是说出了千百年来读书人的心里话,至于是真心还是假义,至少口头上还是要说上一说的。 “当年就是在这里,师兄也问了我这个同样的问题,我答的是横渠四句。” “当时师兄拿着那册竹简狠狠的打了我的头,你可知道因由。” 朝清秋想了想,“读书之人不可只看大处,小处也可有惊雷。” 陈寅笑着点了点头,“看来如果你们能相见,想来是会有不少话要说的。我就不行了,当年梗着头,死撑着要和师兄辩论个对错。”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对吗?” “一屋不扫便不能扫天下不成?” “只是后来随着先生和师兄相继失踪这个问题也就没有答案了。” 朝清秋看着门槛处身形有些萧索的陈寅。 一朝离散,他独自在这东篱山上守了十余年。每日疏狂度日,真的不苦吗? 陈寅又笑道:“小秋,你说这间书阁里对于书院的意义何在?” 朝清秋不知他是何意。 “这间屋中有诸子百家,三教九流的道理,可道理就是道理,墨家的道理也是道理,儒家的道理也是道理,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若是有朝一日,道理在你心中打起了架,你怎么办?” 朝清秋如有所悟,他伸手拍了拍心口,“我的道理在这里。” 陈寅不置可否,或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答案。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谁这一生没做过些问心有愧的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便是我那师兄当年还不是留恋在那红袖招里,最可恶的是,他去从来都不要银子。真是让人羡慕的紧。”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几句话我记下了。” 陈寅轻咳一声,“小秋,这句话你还是忘了的好,我不过是给你举个例子而已,先生我可没有去过什么青楼楚馆,那城西的红袖招更是连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陈寅不敢再多呆下去,他挥了挥手,“我先走了,半个月后来接你出去,能学多少,能学些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用你师叔的话来说,就是各安天命。” 他只是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踪影,接着门口处响起巨大的响动,那座朱红色的大门重新变回了一堵白墙。 朝清秋转头四顾,打量起屋中的情景,自己这个便宜先生虽然言谈有些放荡,可从他的修为来看定然不俗,上次给他这个感觉的还是当日鱼龙镇里的沈醉和桃源乡的乡长。 这次也算是刚好瞌睡来了枕头,昨日对付文武书院的那些学生之时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手段还是少了些。 破阵拳法当日师父曾经在燕都城前用过,若是在东都城中里使用只怕会让人认出来。便是不被认出来,只有这一种拳术,若是遇上高手或者聪明人也是很容易被克制,比如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东都兄。 五虎刀法虽然也不错,可终归是战阵上用的刀法,若是捉对厮杀难免力有未逮,而且刀法太过简单,遇上同境之人,只怕也是极难生效。 他苦笑了一声,龙气自然是不能再用,其他一些小手段更是上不得台面。 他开始潜下心来翻看架子上的书册,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急不得。 密阁之外,陈寅也未离去,只是一个人蹲在墙上,静静的看着山上月色。 山光月小,水落石出。 草木匆匆也,偶尔鸟叫一两声。 想来当年师兄也是这般立在月色中了。 一年又一年,代代花开满枝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四十九章 当年事 岷山,文武书院。 十几年来文武书院声名鹊起,名声之大即便是与那些有了数百年历史的书院相比也是不逞多让。 无他,每年书院大比之中文武书院的学生人数最多,而且成绩也不差。 后院里,院长韩易之推门而出。 天上日光正好,风过林梢,给这个春日带来了些久违的温暖。 他重重地伸了个懒腰,一手遮在额头上,笑眯起眼。 若是论年纪他和有间书院的陈寅算是一代人,可他自幼体弱,又没有修行天赋,所以每次与陈寅站在一起常常被人当做两代人。 想到陈寅,本来极好的心情也差了些。 昨日听说他新收了个学生,有间书院多少年都没有学生了,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想到有间书院他又想到了自家学生,不要和有间书院起了摩擦才好。当然,就算起了摩擦也没什么,年轻人嘛,不碰碰壁,还说什么年轻人。 自己当年也是年少轻狂,可惜遇到了陈寅这对师兄弟。 他正想着今日是要去吃些豆花粥还是要去吃些包子之时,一个学生忽然跑了进来。 “院长,不好了,那个有间书院的人把咱们的人给打了。” 韩易之面色平静,“被人打了找回场子就是了,找你的那些师兄弟们,自然会有人替你们出头。那个有间书院不是只新招了一个学生嘛。” 年轻人哭丧着脸,“院长你最好自己过去看看。” 韩易之神色一动,好像事情有些不太对,莫非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文武书院正堂,集雅堂。 一群年轻人灰头土脸。 上官虎满脸尘土,立在一旁低垂着头,没有了往日老子天下第一的嚣张气焰。 陈豹不断的在屋中来回走动,对着受伤的同窗们嘘寒问暖。 杨念与司徒婉儿死死的盯着陈豹。 不少受伤的学生则是被放在大厅里,躺的满地都是。 韩易之走入大堂,仔细端详着众人此刻的样貌。 他捻须而笑,“看来你们被人教训的挺惨。” 杨念不愤道:“那人不过是仗着修为境界高些,以力压人罢了,要不是大师兄不在,哪里轮的到他逞威风。” 韩易之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认同。 他望向堂上众人,“你们以为杨念说的有没有道理?” 众人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每次院长这般笑眯眯之时,多半是要讲道理了。 韩易之笑了起来,“年轻人嘛,总是相信拳头大就是真理,也没错。可恃勇而行,总会有一天遇到更强者,到时候你们怎么办,难道你们要再和人家讲道理。” 杨念咬了咬牙,“可世道就是这样,学生自小到大也见过不少人情世故,强者从来不喜欢与弱者讲道理。” 韩易之又点了点头,“所以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答案。” 堂上众人都是愣住了,没想到在他们心中无所不知的院长也会有没有答案的问题。 “因为院长只是一个读书人,若是那个讲道理之人手握刀枪,那身前之人不听也要听了。” 一个昂藏之人自门外而入,一身书院的文武长袍上满是血迹。 韩易之看着来人笑道:“你回来了,事情办的如何?” 那人随手用衣袖擦了擦手上血迹,“只是些寻常的乱匪,已经解决了。” 韩易之走上前拍了拍此人的肩膀,手掌之上沾的满是血迹他也并不在乎。 “剑儿,那个问题,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他笑着出门而去,在他风华正茂的当年,那人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了,不知那人是否有了答案。 昂藏男子扫视了一眼屋中众人,众人纷纷低下头去,没人敢与他对视。 便是连陈豹也是低垂下头颅,不敢抬头。 毕竟眼前那人是文武书院的大师兄司马剑。 这是一个被院长称为书院建院百年来最为天才的人物。 只是当时院长还说了一句没人能懂的言语,像他,但终归不是他。 司马剑看着狼狈的众人,那张总是满布冰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有一个人?几品?” 上官虎硬着头皮道:“二品。” 司马剑眼神微动,来了些兴趣。上官虎在二品之中已经不算弱者,竟然还是被此人轻松击败,那便有些意思了。 司徒婉儿鼓了鼓勇气道:“大师兄,那人其实不算什么坏人,他已经留手了。” 司马剑忽然望着她笑了笑,“不过几日不见,婉儿师妹长大了。” 司徒婉儿面色雪白。 文武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书院的大师兄司马剑从来都是刚直不阿,向来把书院中的事当做自己的事,甚至说比院长更像院长。 司马剑望向杨念,“小念去帮我给有间书院去下封书信,就说我想要邀请那位高手来咱们文武书院一叙。” 杨念迟疑片刻,“大师兄,那人真的会来吗?” 司马剑依旧是面无表情。 “他会来的。” …… 问津书院的雅室里,今日里难得东都城中四大书院的院长都聚在此处。 岳麓书院院长叶士诚,是个身形肥大的胖子,此刻他正趴伏在桌案上,一晃小眼睛四处乱转,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主意。 石鼓书院院长霍玉竟然是一位女子,她峨眉淡扫,满脸威仪,此刻正襟危坐,死死的盯着对面的胖子。 嵩阳书院院长纪归,身形消瘦,一副细密的胡须,他此刻走来走去,宛如一只走动的山羊。 最后一人是问津书院的院长孟游,此人一身青衫,笑意温和,在这些人里反而最是像个读书人。 叶士诚道:“老孟,你把咱们叫来是不是因为有间书院又开始收徒这事?” 孟游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纪归嗤笑一声,“怕啥?收徒又如何?这世上难道还会再出一个陈无意不成?再说,这么多年了,就算再出一个陈无意又如何?你我已经不是当年了,咱们的弟子也都非比当年。” 霍玉也是嗤笑了一声,“果然好了伤疤忘了疼,纪胖子,当年的事你真能忘了不成。” 孟游没理他们的斗嘴,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而已。 “那么万一呢?”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章 四方云动 自古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座高山上见到的又是谁的天下? 弘武十四年春,秦帝宣告天下,欲封禅泰山。 一石击起千层浪,不过平稳了几日的天下,暗流涌动。 东都,秦宫,弘德殿。 当今的秦帝向来是以强横酷厉闻名于天下,可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却是这间本该是弘扬文德的弘德殿。 也许在他看来,所谓盖世军功也算是一种教化。 此刻弘德殿中只有三人。 赢彻悠哉悠哉的坐在正中央的高座上,一身黑色衮龙袍融在殿中的阴暗里,更给他平添几分冷峻之色。 秦以火兴,故尚黑。 丞相李恪侍立在殿下,屏气凝神,腰身笔直。他知道那个盘踞在高座上之人,狠辣程度更胜猛虎。 当日朝会上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听闻爱卿尚有一子在南楚。”就迫的他不得不派人去南楚寻回李云卿。 另一人依旧是隐在那身黑袍里,帽檐低垂,不见面容。 正是偶尔出现在白马寺中的大掌柜。 赢彻注视着殿下他的左膀右臂,“朕封禅之事,二位爱卿怎么看?” 黑袍之下,大掌柜摸着那串他自己重新串起的佛珠,“陛下会不会太急了些?” 李恪看了大掌柜一眼,果然只有这个人才敢如此随意的质疑殿上的那位皇帝陛下。 赢彻笑着摇了摇头,“大势在我,天下一统不过早晚之事,早些晚些,又如何?” 阴影里的大掌柜似乎是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赢彻又看向李恪,“丞相以为如何?” 李恪低声道:“陛下虽然说的有理,可咱们也该从长计议才是,毕竟而今天下还不太平。” 赢彻满意的点了点头。 身为天子,他自然要乾纲独断,这些臣子能够锦上添花,自然是最好。 大掌柜的忽然道:“陛下真的不能再等些时日?” 赢彻不再望着两人而是抬头望向大殿之外。 风雪虽停,犹有旧雪未消去。 “不知二位爱卿以为朕之二子如何?” 李恪道:“太子殿下仁厚,易王活泼,俱是当时少有的少年英杰。” 赢彻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不想丞相对他们评价颇高,我这个当父皇的反倒是没看出他们是如此人才。” 李恪不慌不忙,“为父母者,爱之深,则责之切。陛下不过是太想二位公子成材罢了。” 赢彻一笑,不置可否。 大掌柜的也是笑道:“陛下,丞相大人说的有理,你该对殿下他们多些信心才是。” 赢彻却是没有回应,他只是望着殿外出神。 良久,他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当年,朕在这弘德殿外跪了五日,才求到父皇给了我一个带兵出征的机会。” “从那之后,朕就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天家无私情。” 这些李恪他们自然知晓,当年大秦之中九子争位也算是名传天下的大事,赢彻能够最终登上那座龙椅,说是步步染血也不为过。 “一代人要有一代人的事情,朕已经继位十四年,想来应该还能撑些年头,咱们这一代的事情就该了解在咱们手中才是。” 他伸展双手,霸气威严皆露,这一刻他才是那个以一国压服天下的大秦帝王。 “二位爱卿,可愿与朕同行?” 李恪弯腰拱手,“臣愿与陛下同行。” 大掌柜的也是笑了笑,“臣在。” 赢彻开怀大笑,他的心中只剩天下了。 …… 瀚海,黄金城。 瀚海之主耶律青雄正站在城头上。 这座黄金城是他先祖当年建国后修建的第一座城池,这么多年来瀚海的每代君王生死都在此处,算的上是中原那边的帝都。 瀚海丞相完颜朔站在他身侧。 耶律青雄双目阴沉,“丞相以为秦帝此举是何意,莫非他真的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不成?” 同为君王,他自然是看不过眼的。 完颜朔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摸了摸唇下的山羊胡须。 这瀚海之地昼夜之间温差极大,早上还是单薄长衫,晚上便是连穿着棉衣都有些冷了。 “陛下不必担心,秦帝这般做不过是惑敌罢了,而今天下秦最强倒是不错,可那又如何?咱们瀚海地处非常之地,秦人定然不敢贸然而来,现在不过是看谁先出错罢了。” 耶律青雄点了点头,“朕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啊,想我瀚海建国已有多年,却还是被困在极北之地,寡人终归是意难平,若是朕生在那中原之地,这天下定然早就一统了。” 完颜朔没言语,他自然知道自家君王的性子,不过是随口言说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这极北的风沙他们已经看了这么多年,不知何时才能去见见那中原的繁华。 金戈铁马,饮马北去。 瀚海之人,已经想了很多年。 …… 北辽,风雪如幕,遮天蔽日。 入眼望去,除了漫天飞舞的飞雪,便也再无他物。 一只骑军正奔跑在风雪之中。 为首之人一身雪白铠甲,手中长弓拉满,一箭正中不远处的一只麋鹿。 “大王好箭法。” 身后骑军大声喝彩。 辽王萧让轻笑了一声,“终归是老了,不比当年少年时了。” 宰相纳兰秀笑道:“陛下虽然箭术不比当年,可雄心却是更盛了。” 萧让大笑,“知我者,纳兰也。” “而今秦帝想要封禅泰山,不过是向咱们示威而已,大秦看来要有的动作了。” 纳兰秀点了道:“陛下明鉴,秦帝为人狠辣强横,既然走了这步,显然是有了再开战端的打算,咱们还是要小心应对才是。” 萧让浑不在意,他扔掉手中宝弓,扯下身上雕裘。 “战便战,周失其鹿,天下共逐。” “与秦军决于战阵,寡人等了许多年了。” …… 江陵,柳府。 柳易云坐在藤椅上轻轻摇晃,似睡非睡。 当年整夜藏在被子里挑灯读书也不曾困倦,常常要被娘亲收取手中书卷。 而今得闲了,反倒看几眼书便有些困倦了。 在他晃神之际,有人一身白袍而来。 柳易云睁开眼,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陛下今日为何有雅兴前来,莫非是宫中得闲了不成?” 姜衡笑了笑,这个来之前特意换了白袍的南楚帝王随意坐在柳易云身旁的另一张藤椅上。 “阿云,你早就知道朕要来了。” 柳易云没理他,依旧半睡半醒。 姜衡也不急,他也是仰躺在藤椅上,“自从登上帝位朕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悠闲了。看来还是你的日子过的好些。” 柳易云扯了扯嘴角,“陛下前来想来是为了秦帝将要封禅泰山一事。” 姜衡点了点头,“阿云如何看?” 柳易云淡淡道:“秦强,不可与争锋,只能等待时机。陛下,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一定要忍住。” 姜衡笑道:“自然,朕虽然无能,可唯有这个忍字不输于人。” “阿云,今日朕来其实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当年旧誓,朕都记得。你呢?” 柳易云终于睁开眼,他转头望向姜衡。 “我在,楚在。”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一章 群星璀璨 东篱山,藏书阁。 秘境开启,朝清秋迈步而出。 一身青衫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头上的簪子不知道扔到了何处,一头长发披散,不少都覆在了面上。 看似落魄,心中却有大快意。 陈寅也是扯了扯嘴角,将手中酒葫芦抛给朝清秋,“如何?” 朝清秋手持酒壶仰头痛饮了一口,“痛快。” 陈寅自然看的出来朝清秋神态比之前更为洒脱,显然所得不小,只是他也没有多问,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 他只是随手从地上捡起半张请帖,另外半张昨日烤火的时候被他引了火。 “前些日子文武书院送来了一张请帖,想来应该是司马剑那家伙气不过,想要抢回些面子。你怎么看?” 朝清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既然人家盛情相邀,我自然是要前去赴会了,不然岂不是叫人看清轻了咱们有间书院。” 陈寅笑了笑,“这个人情我可不承。” 朝清秋笑道:“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应该的。” 陈寅大笑,神色古怪起来,“去了文武书院之后你可以再去一趟红袖招,当年你师叔在那里留了些东西。”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感觉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 文武书院,在东都城东。 天下书院其实可大致分为两种,一类是建在城中,另一种则是建在城外的山上。 城中的书院多是和所在之国有着些隐秘的联系,或者干脆就是国家巧立名目所开。 而建在山上的书院显然要超脱不少。 朝清秋其实这些天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有间书院竟然能够独自占据东篱山。 文武书院,顾名思义,自然是文武皆可双修的书院。 其实天下间的书院大部分皆是文武双修,不过是各有侧重而已。 文武书院的独特之处在于,这是一家贵族书院,书院中所有的学生都是非富即贵。 更为奇特之处在于,文武书院的院长不止是一个纯粹的书生,更是出生于寻常人家。 此刻朝清秋就站在文武书院之前。 整座书院气势恢宏,便是在城东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都占了不小的规模,门口两只石狮子仰头望天,怒目而视,只是站在门前就让人见到一股富贵气。 当然这也没什么,毕竟文武书院里权与财都是不缺的。 朝清秋叹了口气,与自家书院相比就像是高门大户与街边陋巷。 他上前走了几步,早有书院的门房迎了上来。 门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满脸堆笑,“公子有事?” 朝清秋点了点头,“书院的司马剑请我来赴会。” 门房脸上笑意古怪起来,“公子就是前些日子将那些小兔崽子教训了一顿的那个有间书院的新人。” 朝清秋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大书院的门房都知道这么多的吗? 门房摆了摆手,“公子别误会,咱以前也是书院的学生,后来读书不成,就在书院做了个门房。” 朝清秋心下了然,“如此说来,先生与我家先生是旧识了。” 门房的面色更加古怪,他咳嗽了两声,“只是当年被你师叔和你先生打过。” 朝清秋无言以对。 门房转过身,带着朝清秋向院中走去。 “小兄弟,我看你还年轻,许多事你先生那个老不羞的只怕都没和你讲过。我和你直说,以后你走在这东都城里,可千万要小心些。” 朝清秋脚步一顿,他伸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当年他们真的在东都城里惹下了这么多仇家?” 门房嘿然一笑,“只会比你想的更多些。” 朝清秋道:“我现在忽然想离开了。” “年轻人没些锐气怎么行,大丈夫要有义之所在,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才是。” 韩易之踮着脚走了过来,一脸前辈关心后辈的和善笑意。 门房道:“这是咱们书院的韩易之韩院长。” 朝清秋弯腰行礼。 韩易之渍渍称奇,“你先生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学生。” 朝清秋耸了耸肩,“也许是那天他喝大了。” 韩易之哈哈大笑,“有意思,这才像是他的师侄,这才像是他的学生。” 他上前拍了拍朝清秋的肩膀,“司马剑他们就在前面的教场等你,你既然敢来,想来是有一定把握了。放心,你们这一辈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我是不会把上一代的事算在你头上的。” 朝清秋面色镇定,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打鼓,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先生当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又把人家得罪到了什么程度。 他沉声道:“不知院长与我家先生有何恩怨?” 不问清楚,他走在东都街头都害怕被人套了麻袋。 韩易之一笑,“也没什么大事,也不过就是像你教训上官虎他们这般,当年我们也就是被你先生和你师叔揍过一顿。至今也没找回场子。” 朝清秋松了口气,只有文武书院他还应付的过来。 “不过他们就要比你强些了,他们打了东都所有书院的人。” 然后韩易之就见到那个年轻人的脸色迅速白了下来。 他又拍了拍朝清秋的肩膀,“没事,现在当年那些年轻人都是些老家伙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怀恨在心找你报复的。” 朝清秋木然的点了点头,朝着韩易之指给他的方向,向着校场走去。 看着这个年轻人走远,韩易之畅快一笑。这么多年,终于小小出了口气。 门房凑到他身边,嘿嘿而笑,“老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竟然吓唬人家年轻人。” 韩易之瞥了他一眼,“老赵,你就放下了,不知道是谁当年让人家打的抱着头。” 姓赵的门房瞪了他一眼,“老子当年是能曲能伸,你小子死倔,还不是最后让人给打服了。” 接着赵姓门房又感慨了一句,“和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是咱们的不幸。” 韩易之却是笑了笑,“可这世上若是没有他们,那岂不是无趣的紧。” 两人相视一笑。 群星闪耀的当年,他们虽不明亮,可也曾有光。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二章 流云聚散 文武书院的教场上,司马剑等人肃然而立。 君子以庄严,读书习武皆如此。 韩易之平日对他们无甚要求,只有一事。 书斋校场之上,当慎之。 司马剑独据中央,其他人分立在两侧。自然而然的就分出了两个派系。 一边是以司徒婉儿和宋念上官虎几人为首。 另一边则是以上次获利最多的陈豹为主。 相较之下,司徒婉儿等人显得有些势单力孤。 这书院中的天平,看似已经倾斜向了陈豹等人。 可其实真正能够左右书院局势的只有两人。 韩院长是不放在心上,君子朋而不党,可以后若是能为天下做些事,是不是君子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关系。 另一个则是不屑,因为他站在哪里,书院的道理就在哪里。 而他现在站在校场中央。 司马剑伸出一手,遥指朝清秋,“你是聪明人,既然敢来,想来也是做好了打算。” 他挥手指向满架兵器,“随意挑,别留手。” 朝清秋笑了一声,如此直接,他喜欢。 他向前走去,直到校场中央。 “书院便不用讲道理?” 司马剑侧过身,走到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柄长剑。 “书院的道理是他们逼你交出有间书院的席位,是他们不对,该打。可我的道理是我是他们的师兄,他们受了欺负我要还回去。再者,书院的面子不能丢,你以为如何?” 朝清秋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双手,“有道理。” 司马剑脸上扯出一抹罕见的笑意,“既然你不用武器,那我就不客气了,放心,我会手下留情的。” 司徒婉儿有些为校场上的那个疯子担心起来。自家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清楚。 司马剑,外号血衣剑。自幼练习的便是家传的血雨剑法,他天资聪慧不过十余年就已经将血雨剑法练到了顶峰,据说在司马家中仅次于司马家的老祖。 她家老祖也和她说过,司马老儿家的血雨剑法,所谓的核心不过就是一个杀字。 当年曾经有一支盘踞在东都城外的山贼,数百人,一夜之间都被灭杀。时至今日在东都城中还算是一个密案。可司徒婉儿知道,动手之人正是自家的大师兄司马剑。 那年他还是个少年。 自家大师兄所谓的手下留情不会是打断他的手脚,留下他的性命吧? 司徒婉儿想要开口提醒朝清秋,只是她看着场上握剑的司马剑,神色挣扎,最终没有开口。 司马剑提剑而行,长剑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他低声道:“婉儿师妹没有提醒你,是不是很失望。” 朝清秋笑道:“不曾期望,何谈失望。” 司马剑长剑平举,“我也一样。” 在他身前三尺之地,周身气机炸裂开来,宛如开出了数百朵娇艳欲滴的白花。 “你看这血花,可美。” 朝清秋微微弯腰,脚尖轻轻踏地,上身后仰,与司马剑拉开了距离。 他自然看出司马剑用的剑法不同寻常,若是自己贸然而入,只怕已经吃了一个暗亏,那气机凝成的白花只怕真要变成了血花。 想到此处,他满脸感激的看了肃穆而立的陈豹一眼。 陈豹一瞬间面色雪白。 朝清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向前摊开。 他微微抬头,看着天上云动,感受着身侧的微风。 他在风中。 朝清秋整个人在众人眼中开始模糊起来,他们渐渐的只能看到那一袭青衫在校场之中不断闪动。 司马剑目光一亮,虽然想过此人是个高手,但没想到会是如此好手。 虽然他看不清,可他知道朝清秋正在他身边奔跑,只待找到一个时机。 他周身劲气再乍,气机白花越来越多,三品武夫实力显露无疑。 只要我气机够多,进不得我身,你又能如何? 以一敌多,以强凌弱本就是血雨剑法的核心之一,所以大秦军中才会有人找到自己,因为这套剑法最适合战阵厮杀。 朝清秋确实是在他身侧不断奔跑,可他却并未花费多大的气力。 风无相,云无常。 他便是风,又何必费力。 片刻之后,朝清秋的身形一晃已经闪入了司马剑的身前三尺之地。 校场上的人只能看到朝清秋站在了司马剑的身前,他们十分困惑为何大师兄不用剑气攻击此人。 只有身在场下的司马剑有苦自知,朝清秋看似站在他的剑前,可其实身形依旧在不断闪动,他的剑气全然被他躲过了。 朝清秋朝着他笑了笑,右手“缓缓”伸出。 司马剑看着这只手越来越近,他只有一个念头。 躲不掉。 此时朝清秋已然握住了他的剑锋,那只手微微用力,司马剑只能看着手中的长剑不断弯曲,最终寸寸崩断。 他后退了十几步,额头之上,大汗淋漓。 司马剑苦涩一笑,瘫倒在此,“为何会如此?” 朝清秋此刻已经站定了身形。 风吹过,带起他的青衫,身上还残留着一股还没散去的超然气。 他笑道:“我这个功法不过是融于风中,血雨剑法再强,风过之处,也有空隙。” 司马剑如有所悟,他的目光再次明亮起来,“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我够强,那便行了。” 朝清秋惊愕片刻,只能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弯下腰,伸出手。 司马剑也是一愣,然后笑着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搀扶下起身。 不远处,韩易之看着校场上的年轻人们,面露欣慰之色。 他叹了口气,“流云散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一次。” 门房老赵也是叹息不已,“可不是,那家伙当年用这一手俘获多少少女的芳心,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气愤。” 韩易之摸了摸胡须,“其实当年他确实是帅气的很,我其实也是佩服的,可谁让当年咱们年轻呢,而今想来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没关系,和我说也是一样。” 陈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样貌,正靠在一棵树下大口喝酒。 陈寅喝着酒,满脸嫌弃,“老韩你这酒不行,是不是被那些黑心的商人骗了。” 韩易之见到陈寅,勃然大怒。 他立刻挽起袖子,“老赵我的刀呢?” 赵姓门房飞跑回屋中,取出几把短刀。 “在这里,在这里。” 两人追着陈寅一通乱砍。 校场上的年轻人已经化敌为友。 竹林里的“老人们”反倒是鸡飞狗跳。 可能他们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忆那个当年。 那个他们曾是昂扬少年的当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三章 歌舞尽 红袖招 世间男子无人不爱动人女子。 只是一朝娶进家门,那昔日明眸皓齿的心上人,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动不动会大声嘶吼的母老虎。 市井人家,柴米油盐,消磨真心。 大富之家,勾心斗角,一片狼藉。 似乎人人都不如意。 沾花惹草,寻花问柳。 有人愿出金银,自然什么生意也做得。 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 没人记得红袖招开了多少年,很多人自记事起那座高楼就已经立在那里。 卖艺不卖身,是红袖招里的死规矩。可若是有楼中女子与客人情投意合,老板娘不但不会阻止,还会给上一份不菲的陪嫁。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过江龙与地头蛇想要仗势欺人。只是还没等到周围那些好事之人围观起来,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就凭空消失了,悄无声息。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红袖招里闹事。 红袖招的老板娘是个极为艳丽的美妇人,月眉星眼,双瞳剪水。总是一身单衫杏子红,手中罗扇轻摇,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三十余岁的年纪,可还是喜欢别人叫她谢姑娘。 红袖招里有些古怪规矩。 就像每日里大雪也好,风雨也好,总是会开门的。 就像红袖招里的客人不止有男子,也会常常有女子。 此刻朝清秋就站在红袖招楼下,一脸迟疑。 而今的大燕太子殿下连生死都不怕,可却有些怕走入门去。 不只是因为他自小生在深宫之中不曾去过这些地方,更是因为他想起了当年的一件小事。 那年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有一日见到父皇带着身边的近侍孙公公偷偷出了宫。 母后自小就教导自己要以社稷为重,父皇偷偷出宫在他看来自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还记得他当时告诉母后时母后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他还会有些发寒。 后来应该是母后找人把父皇找回了宫,至于后事如何,那时自己年纪还小,自然是记不得了。只知道第二日身体一向不错的父皇不断揉着膝盖,还告诫教自己的师父将自己的课业加了不少。 朝清秋双目泛红,他用手轻轻敲打胸口,压下心中悸动。 “这位公子快进来坐坐。” 一个矮胖的伙计看到了立在门外的朝清秋。 朝清秋迈步而入,“你家老板娘可在,我是有间书院的学生,受我家院长之托,来取些东西。” 伙计没言语,只是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 朝清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二楼上一个艳丽妇人手中小扇轻扇,也是正向下望来。 那妇人以小扇遮住唇齿,娇声笑道:“陈寅那家伙这么多年终归是开窍了。快上来坐坐。” 大堂中央本来有一个女子正在抚琴,琴声幽远绵长,起时似高山,低时如流水。 此刻琴声却是骤然而停,大堂之上没人言语。门外风声入堂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一瞬不瞬的盯着朝清秋。 这么多年来,除了老板娘,没人能登上三楼。 朝清秋尴尬一笑,他三步并做两步,踩在楼梯之上。心中腹诽不止,却又在面上呈现出一番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暗暗猜想,只怕自己又是被那个便宜先生给坑了。 老板娘只是在三楼之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朝清秋,眉眼弯弯,满是笑意。 三楼上,朝清秋跟着老板娘来到一处雅间。 老板娘也不客气,当先落座。 雅间里摆着一张极大的屏风,遮住了半面墙壁。 老板娘给他倒了杯茶,“既然是陈寅的学生,你可以叫我谢姨。” 朝清秋道了声谢,接过妇人手中的茶水。 “谢姨,这次是我家先生叫我来取些东西。” 谢姑娘笑了笑,“难为他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朝清秋揉着额头,听着谢姑娘的言语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了想自己那个便宜先生的样貌,也不像是个能够拈花惹草的风流人物。 先有有间客栈的掌柜,后有红袖招的谢姑娘,莫非当年的女子都不看重样貌不成? 那当年还真是不错。 谢姑娘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大笑了起来,笑的伏在桌上直不起身来。 良久之后她才直起身来,“你想错了,我一直是将你师父当弟弟看待。” “你师父可曾和你说过,近来有没有他的消息?” 朝清秋看了她一眼,他虽然出身深宫,对男女之事一直是一知半解,可方才谢姑娘那某个瞬间的眼神,他曾在有间客栈的美艳的掌柜的身上见过。 秋眸含水,名曰深情。 他想了想,既然不是自家先生,以谢姑娘的年纪来看,多半是自己未曾见过的那个师叔了。 “先生未曾和我提及过。” 谢姑娘眼中的失望神色一闪而逝,只是接着她吐了口气,“没有消息,也算是个好消息。” “你那个先生你了解多少?” 朝清秋想了想,最后黑着脸道:“只知道他给我留了个烂摊子。” 谢姑娘掩嘴而笑,“当年你先生和你师叔可都是这东都城里的名人。你先生号称是东都城中小霸王,专门和城里那些贵公子还有书院的学生们作对,偏偏本事又差了些,最后总是要你师叔帮忙。” 朝清秋点了点头,像是自家先生能做出来的事。 谢姑娘眸中星光璀璨,“至于你师叔,当年可是东都城中第一等的风流人物。” “你师叔不止是样貌不凡,更是能够杯酒成诗,当年全城的女子都以能够得到你师叔的诗篇为荣。” “醒时逐风彩云上,醉后独卧市井间。” “可是他呀,走遍了山水,看过了这么多的姑娘,还是来到了我身边。” 谢姑娘嘴角翘起,嗓音烂漫,就像当年那日在这红袖招下望的那一眼。 四目相对,缘定今生。 哪怕后来他一去不返,她也一直在这里等他。 谢姑娘起身推开那扇厚厚的屏风。 被遮拦的墙壁上,提着几句言语。 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边云卷云舒。 题字之人,有间书院,陈无意。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四章 一道剑气二十年 秦宫之中,身披帝袍的君王席地而坐。 在他身前摆着一张棋盘,黑子白子,纵横交错。 棋盘之后,是藏在黑衣里的大掌柜。 赢彻摆了摆手腕,轻轻捻起一颗黑子,脸上带着促狭笑意,“文和,这局棋看来是孤要赢了。” 黑衣之中也是传出一声笑声,“这么多年,陛下可从来没有赢过。” 世人传言秦帝暴戾,可此刻被大掌柜当面直言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是笑了起来。 他望了眼棋盘,棋盘之上黑子如龙,廖廖白子,无处可去。 “孤已经占尽大势,文和还有何通天手段不成?” 大掌柜的没言语,只是随意捻起一颗白子。 他轻轻放到一处,棋盘之上场面顿转。 白子屠龙。 赢彻没有愠怒,他只是望着棋盘若有所思,“文和这是何意?” 大掌柜徐徐道:“陛下,而今若论军阵之强自然无人可与我大秦比肩。可纵然天下大势在我,这世上,还是有些超脱之人,能有够逆势而起的。” 赢彻笑道:“你是说那些江湖人?”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平静道:“江湖复起,可大秦再也没有一个陈无意了。” 赢彻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棋子,吐了口气,“快二十年了,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都会出山了。”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算算时日,差不多了,而今大秦声势日隆,那些人都该坐不住了。” 赢彻嗤笑一声,“总有些人目光所及只是那些所谓的家国大义。战乱四起,百姓何辜?都是这些人的过错。” “若是让大秦统一了天下,兵戈止息,方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大掌柜的笑了笑,没言语。 世间事,谁不想持着一个大义之名。 四方起干戈,天下无义战。 赢彻忽然道:“听说有间书院开始招学生了。”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 赢彻叹了口气,“孤倒是有些期待到底是什么人能入的了陈寅的眼。这些年,寡人着实亏欠他们良多。” 当年,曾有数国联合伐秦,江湖朝堂数线并举。 天下高手聚东都。 上了些年岁的东都人都该记得,二十年前曾有一日,东都城外剑光遮天。 那一日,曾有个书生负剑出城。 一剑横挑天下雄。 那些人里,有个而今被称为独占天下剑道八分的年轻人也被拦在了城外,剑术用尽,不得进城。 唯我大秦,天下皆敌。 独我大秦,天下无敌。 …… 红袖招里,谢姑娘看着墙上的题字,就像看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衫客。 她朱唇轻启,“你师叔当年最是厌恶那些世俗所谓的礼法教条,总是会被你师祖关禁闭,每次都是我偷偷的去山上看他,给他带些山下的吃食。” 朝清秋看着墙上的题字,没有想象中的规矩与秀气,反倒是银钩铁画,如狂蛇乱舞。 看着墙上字迹,就像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书生。 那人扯了发髻,大袖挽起,一手高举酒壶,一手持笔蘸墨。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书生恃酒且猖狂,行也猖狂,卧也猖狂。 朝清秋忽然伸手扶住额头。 那满墙字迹宛如无风自动,自墙壁之上一跃而下。 横竖撇捺,迎风而舞。 辗转腾挪之间,一首剑气长诗。 朝清秋伸出一手,双指并拢如剑,随着空中剑气而动。 时而疾如骤雨,时而缓如溪流。 动静之间,怡然自得。 谢姑娘坐在一旁,托腮而望。 这个年轻人真的太像她的那个心中人。 当年,陈无意有时大醉之后也会为她耍上一段剑舞。 她为他和着歌。 起舞漫清影,何似在人间。 良久,空中剑气消散去。 朝清秋用力揉着额头,方才他看到了陈无意的剑术,或者说那就是陈无意留下的剑术传承。 承前而启后。 他回过神来,发现谢姑娘正目光灼灼的望向自己。 谢姑娘以扇遮面,目含秋水,“现在便是你说你不是他的师侄,我都不信了。” 朝清秋尴尬一笑,“想来我师父要我取回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谢姑娘是个普通人,自然未曾察觉方才朝清秋已经得了陈无意的剑术传承。 她伸出一手扯住朝清秋的手腕,娇笑道:“他的师侄来了我这红袖招,怎么能就这般走了,若是日后他回来,岂不是要说我招待不周?” 朝清秋稍微挣扎,没有挣开,他无奈笑道:“先生说要我早些回去,书院里还有不少要事。” 谢姑娘却是不听他的说辞,只是拉着他起身,“你们书院能有什么要事?我比你还了解你们那个书院,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简单的出去,我带你先逛逛咱们红袖招。” “你是他的师侄,咱们就是一家人。我看你这般年轻,可曾婚配人家?虽然比不得我家无意,可也算是一表人才。咱们红袖招里都是些好姑娘,仔细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到时候谢姨给你出个大份子。” 她边走边说,声音不小。一时之间楼中又是鸦雀无声。 一二楼中,不少女子抬头望来,目光灼灼。 她们本就是市井女子,自然也就没有那般大户人家女子的娇羞。 何况平日里谢姨总是给这些姑娘们灌输一些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古怪说法。 所以此刻朝清秋所过之处,迎上的都是打量的目光。 还有些姑娘红着脸走上前来,直接将手中袖帕放入到他手中。 这一刻,面对生死也不改色的朝清秋,如坐针毡。 他终于明悟自己那个便宜先生为何这么多年也不曾自己来过。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又重重吐出。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 有间书院的后山上,陈寅正自饮自酌。 想来自己那个便宜学生此刻应当到了红袖招了,依着谢姑娘的性子只怕是已经正在给他张罗婚事了。 陈寅幸灾乐祸多问笑了起来,“好徒弟,死道友不死贫道,不是先生不帮你,你可要好好把握,红袖招里的姑娘都是不错的嘛。” 当朝清秋在红袖招里描摹陈无意留下的剑意之时,书院后山上,朝清秋未曾见过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忽然轻轻震颤起来。 陈寅望了一眼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剑,他笑了笑,“别急,他还在。” 剑声呜咽,如人低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五章 大风起 人不归 乱世征伐,何以服天下? 周以分封,秦以兵戈。 每年初春,总会有大批秦军自东都出发,北去,南往,西向,东赴。 去到那一个个他们曾经只是耳闻却未曾亲见过的地方。 出军之日,秦帝会在这东都城的皇城之下为他们送行。 今日便是秦军的出军之日,长街之上也比往日里热闹了不少。 酒楼茶铺,路口街角,早已布满了秦人。 甚至房顶屋檐之上也都是人影。 他们抬首望着那一支支不断进城的秦军,也许这些人中便有着自家许久未曾还家的儿郎。 一朝而去,可能就会死在他乡。 一家酒楼里,朝清秋正独自饮酒。 这家酒楼位置极好,只需微微向外看去,就能看到那些不断进城的秦军,和那座高大皇城的城楼。 他身旁的桌上,是几个秦人。 一个汉子道:“赵大哥,我听嫂子说膝儿也在这次征兵的人里面,你不去皇城前送送?” 另一个汉子嗓音粗犷,“送什么送,男子汉大丈夫,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当年他爷爷就没送过老子,今日老子要是送了他,回家还不被家里的婆娘笑话死?” “赵大哥,别怨兄弟多说几句,你跟嫂子就只有膝儿这一个独子。我听村子里的说书先生说,而今不比往昔,天下各国都对咱们大秦虎视眈眈,膝儿这一去,祸福难料。” “咱们秦人向来有独子可不参军的传统,你不如去和你们那里的亭长说和说和,说不定能免了膝儿的军役。” 朝清秋向着对面看了一眼,那个姓赵的汉子手中托着酒碗,面色阴晴不定。 秦人素来善征伐,举国皆兵也是向来被他们引以为傲。 男儿当从军,封侯千万里。 宁战而死,不默而生,这是秦人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赵姓汉子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不少都撒在了前襟上,那只握着酒碗的手轻轻颤抖。 他嘴角微微颤抖,“既然他是秦人,就要认这个命。” 另一个汉子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默默的为自家兄弟满上酒水。 在他看来去与不去皆可,谁人能够做到家国两不负,太难了。 朝清秋默默饮酒而已。 皇城之上立有一面大鼓,铜骨兽皮,一旦敲响,声闻百里。 当年大秦立国之时便立下此鼓,鼓声起,人不退。 饷午时分,皇城鼓响。 入城秦军都聚在皇城之前。 刀戈如林,挥汗如雨,数军齐聚,十余万人。 多是些未曾上过战场的新兵,那一张张还满是青涩的脸上挂着兴奋与不安。 朝清秋向那皇城之上的高楼上望去,他双手微微握紧,那只握着酒杯的手上,青筋毕现。 因为在那座高楼上立着一个人。 身着黑色衮龙袍,头上方正通天冠。 秦帝赢彻于高楼上长身而立。 许多秦军之前都未曾见过秦帝,只是哪怕此刻他们依旧牢记着军中规矩,目不斜视。 赢彻双手背负,他望着眼前的大秦儿郎们点了点头。 宁赴战场干戈死,皆是大秦好儿郎。 赢彻朝着高楼下的儿郎们大声道:“孤就是大秦的帝王,想来你们之中不少人还不曾识我。” “沙场之上,兵凶战危。今日之后,只怕有许多人他日也难以再见。孤问你们,可曾怕了?” 皇城之下,喊声成片,“不怕。” 赢彻笑了笑,“今日你们踏上战场,并非只为了我大秦一朝,也并非只为了赢氏一姓。” “在你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秦人,是生你养你的父母,是西过函谷的百二秦关,是哺育了我大秦的宗庙之地。” “而今那些外人想要欺我秦人,孤只问一句,你们答应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声嘶吼,“不答应。” 赢彻挥了挥手,挤在一旁大街上的亲眷开始涌入到皇城之下。 他们在人群里兜兜转转,可能是在找一个家中有婴儿嗷嗷待哺的父亲,可能是在找一个离家出门的兄弟,可能是在找一个已经定下了婚约的夫君,也可能是要找一个家中等着传宗接代的独子。 寻寻觅觅,谁知道呢。 这里有许多人,这里有许多人。 朝清秋转头而望,身旁饮酒的那个赵姓汉子早已没了身影。 他喝了口酒,既苦且涩。 皇城下,赵姓汉子在人群里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自家那个孩子。 赵膝身材瘦小,远远看去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一个已经成年的汉子。 赵姓汉子伸手搂住孩子的肩头,哪怕在酒楼之中说的再凌厉,可事到临头,终归还是有些放不下。 他看着自家孩子,面上第一次带着愧意,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也只是一句,“膝儿,到了关外要好好的,咱们赵家还等着你光宗耀祖。” 他伸手磨砂着孩子眼角的泪水,其实他那个兄弟说的不错,若是他肯去找亭长,自家孩子这次多半不用随军而去。 可自家孩子自己视若珍宝,别人家的孩子便不是了吗? 他说不出口。 直到最后,他只是伸出一手,轻轻捶打着自家孩子的肩膀。赵膝流完了泪水也是笑了起来。 这是男人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城上,丞相李恪来到赢彻身侧。 赢彻听着城下的一片哭声,缓缓闭眼,“使骨肉分离,民去远,都是孤的过错。” 李恪轻声道:“陛下早有决断,不可动摇。” 赢彻开口笑道:“孤已经不是第一年看到这般场景了,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动我心神,伤我百姓。” 他右手平举,缓缓握紧,“唯有速平天下,方可安息民生。” 李恪不再言语,躬身退到一侧。 此时城下告别已然结束,场上只剩下那些将要出征的十余万秦军。 人人眼眶通红,都曾哭过。 这些还不是战场上铁血秦军的年轻人未上战场,先已流泪。 年年如此,岁岁如此。 赢彻双手合十,他微微弯腰,朗声道:“孤代大秦之民,代我秦之天下,谢诸位。” 城下本已安静的秦军之中不少人再次大哭起来。 赢彻直起身,他右手高高举起,“今日孤为诸位击鼓,且慢行。” 他转身走到鼓旁,接过鼓锤,重重击打在那兽皮鼓上。 帝王击鼓,送军行。 皇城之下,响起秦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想我先祖,筚路蓝缕。 百战身死,方有今日。 歌声之中,秦军出征。 所过之处,秦人相和。 满城尽是秦歌声。 大风起,人不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六章 他在笑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盛世里,高居庙堂的读书人看不上只会厮杀的武夫。乱世里,沙场扬名的宿将自然也是看不上这些只会吟诵风月的读书人。 文与武,自来不相得。 处二者之间,最为难过。 岳麓书院素来号称大秦的“相阁”,历代秦相多是自此地而出,平日里也会有不少的朝中大员和成名之士来此讲学。 自然有些人确实是看中了书院中的良才,想要好好栽培一番。可能是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不含私心的选拔人才,也可能是为了以后自家老了不会人走茶凉,为自己也好,为家族也好,今日栽下的幼苗说不得他日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有些人则明确了许多,岳麓书院在东都城中素来有第一书院之名,当年先帝游览书院之时曾笑言,天下英才入吾鷇矣,秦之英才大半在此。那些家中有待字闺中姑娘的人家,自然会来此寻找良婿。书院寻婿,自然是要比榜下捉婿要容易上许多。 就像是一场豪赌,输了不过是赔上自家一个姑娘和一些钱财罢了。可若是赢了,自然也会赚个盆钵满体。 世上的大生意,独异货可居。 当年那个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谁又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那个而今独立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一场联姻,各有所得,买卖才谈的拢。 岳麓书院的名号虽然金贵,学生之中也不缺一些贵家子,可若是有人想要联姻,那些书生们通常也是乐意的很。 毕竟,这些人里大富大贵之家也只是少数。若是没有这些权贵商贾为他们铺下一条通天大道。那许多人就注定一生都在山脚下仰望,在泥潭里打滚。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何时何地,哪朝哪代,都是有的。 空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怀不曾开。 这世上岂止一个怀才不遇的贾生。 这些日子,城北的甄家就遇到了一件稀罕事儿。 若是在东都城里提起甄家,所有人只会有一个印象,有钱。 没人知道甄家是靠何起家,只知道甄家迁入东都城的当日就买下了城北的许多土地。 东都城里,有时候单单有钱反而算不得什么能耐。所以稍有见识的东都人都知道,甄家只怕绝不简单。 可就是这般有钱的甄家,前些日子却在岳麓书院碰了个钉子。 据说那日甄家家主甄逸依照惯例去岳麓书院中“寻婿”,用甄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办法,家大业大,女儿也多,总得给她们找个好郎君不是?宅子和店铺我都给我的未来女婿准备好了,毕竟不能要咱自家人受了委屈。” 那日有许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隐士”出山,他们或靠在书院中的鱼塘之畔,大声诵读着圣贤的道德文章,或站在书院的假山上,登高望远,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便是连书院里洒扫的仆人也比平日里整洁了一些。 一朝暴富,谁不想呢? 可最后甄逸竟然看上了一个才来了不久的南楚的穷酸书生,而那个书生还义正言辞的拒绝了甄逸。 那一日,这个叫做许望的南来书生,名闻岳麓书院。 名声无分好坏,有些人仁德和善,名声极好,声名远播。可对一些有心之人来讲这反倒成了那些“好人”的软肋,君子可欺之以方,因为他们在规矩之内。 “好人”也是如此,因为没人会愿意毁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名声,真好人也好,伪君子也罢,终归是要重视名声的。 有些人凶名在外,那些有心之人反倒是不敢轻易得罪这些“恶人”。 欺善怕恶。 说来可笑,可世事向来如此。 而这次岳麓书院中的一夜成名对许望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事,人皆善妒,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许望拒绝了甄逸,自然会有人在背后嘲笑他顽固不化,不识时务。也会有人暗自之中松了口气,毕竟,少了他许望,甄家未尝不会选自己。 可在有心人看来这些还不够,许望落了甄家的面子,甄家可以不计较,可若是自己替甄家出了这口气,那以后和甄家搭上关系,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于是许望在分学之时就被分到了武院。 ------------------------------------- 岳麓书院,武院,丙院。 许望摘下面上的纱巾,使劲的呼吸了几口。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桶里堆满了马粪。在他身后是书院里唯一的一个马厩,马厩里养着数百匹战马。 这是他分到武院的第六日,平日里就是打扫打扫马厩,给马匹喂喂草料。 武院的武夫向来看不起读书人,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更何况他是“发配”至此。 许望叹了口气,他有些怀念起和朝大哥他们在一起的悠闲时光。 他抬头看了看时辰,今日他还有一节兵法课。 他提着木桶走在书院的小路上,这条路平日里极少有人走,路偏则人稀,毕竟在这条路上很难碰到前来“寻婿”的“金主”。 他正有些出神,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在他身前的是几个贵公子模样之人,为首之人他认识,是城北孙家的三公子,孙羽。 城北孙家也极为有名,若不是已经有了甄家,那甄半城的名头,多半要换成孙半城。 此次甄家前来寻婿,孙羽本来希望极大。 孙羽扫了许望一眼,目光轻蔑,“不知道那甄家看中了你小子什么?” 许望看了他们一眼,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他笑了笑,“可能是甄家看走眼了。” 孙羽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岔开双腿,“许望,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懂取舍,明进退。你要知道,我孙家若是要杀你,并不比杀鸡更难些。今日你从我胯下钻过去,甄家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许望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微微弯腰。 孙羽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反而是闪过一丝狠厉。 “孙家小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孙羽猛然转头,就见到一个中年人正靠在一棵树上笑吟吟的看向他们。 这人在书院中已经待了许多年,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因为从来没人能查的出,只知道此人姓郭。 孙羽脸上杀意一闪而逝,“姓许的,今日我就给郭师一个面子,咱们之间还没完。” 他转过身,带着身后的几人扬长而去。 许望平静的拍了拍手,朝着树下那个中年人行了一礼,“多谢郭师。” 郭师玩味的看着许望,“你可知道,方才就是你受了那胯下之辱,孙羽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若是死了,孙羽自然可以栽赃给甄家,毕竟我才落了甄家的面子,甄家一不小心取了我性命,自然也是说的过去。有了这个把柄,孙家虽然未必能够斗倒甄家,可好歹也是占据了大义之名,我这条命反倒算不得什么,再者孙家也未必没有和甄家攀亲戚的意思。” 郭师大笑,“聪明人,那你方才又何必作势下跪?” 许望此刻面色温柔,“来时路上一位兄长曾和我说过,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何况,还有人在等我归家。多活一刻,便多了一丝机会。” 郭师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学兵法。” 许望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秦以武称雄,战场之上多的是沙场宿将,我便是学了兵法,只怕也难出头,而我,等不得。” 郭师脸上也没什么失望的神色,他只是笑了笑,'若是他日你想通了,也可来寻我。' 许望点头致谢,拎起他的木桶朝着学堂而去,今日他还有一节课。 郭师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半饷,“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原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人,只是那人躲在阴影了。 那人笑道:“你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想要和我抢弟子。” 郭师也是笑道:“可成为你的弟子之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那人沉默片刻,“好结果?一生富贵,终老之时死在榻上就是好结果不成?还是值此一生,默默无闻?都不是,这不该是你这个曾经纵横沙场,杀人无数的读书人该说出来话。” 郭师一手轻轻捶打身侧树干,“我只是想到那些年轻人有些惋惜罢了。” 阴影之中那人也不在意,“为心中理想而已,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为理想而活,虚情假意不过是束缚人心的手段罢了。” “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 那人忽然之间神采奕奕,那双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眼睛也是奕奕发光,他笑了起来,“你方才可曾见到许望弯腰之时的神态?” 郭师叹了口气,他知道许望是逃不出此人的手掌了,因为那种神情当年他曾在身后的这个疯子身上见过。 弯腰之时,他在笑。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七章 城中故友有二三 岳麓书院,武院,学舍。 许望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木盆,盆里不断向外冒着白烟。 他先将双手放入盆中,然后朝着盆中猛然一扎,温热的感觉流遍全身,让他忍不住发出痛快的呻吟声。 自从搬到武院后他就多了这个习惯,能让他在一整日的疲累之中放松下心神。 毕竟身边之人,谁也说不好是人是鬼。 他正想着,一个年轻人推门而入。 此人身形肥大,一人就近乎有了许望两人宽。正是许望在学舍的舍友,周免。 此刻周免满脸兴奋,手里还拿着一个张红色的纸。 周免道:“小望,过两日孙家设宴要宴请咱们书院的学生,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周免虽然也是出身商贾世家,可和孙家这般庞然大物自然是比不得,平日里走在路上,孙羽多看他一眼,都能让这个小胖子高兴半日。 周免面色通红,“小望你是没见到,今日下了学孙羽亲自找到我聊了小半个时辰,说以后要和我们周家多多合作,他还特意要我给你捎来了一封请帖,要我无论如何到时候都要带你一起去。” 许望看着那封请帖,面色古怪。请帖之上的言辞倒是十分恭敬,可谁知道孙羽写这封请帖时是不是咬牙切齿。 其实方才听到周免的言语之时许望已经明白,孙羽这是亡他之心不死。 他默默接过周免手中的请帖,然后又拍了拍周免的肩膀,“放心,我会跟你去的。” 周免神色激动,“我就知道小望你够兄弟,刚好我也要回家一趟,我去收拾些东西。” 许望没言语,转身朝着自己的铺上走去。 若是此时转身,他就能见到此刻周免脸上闪过的那丝狠辣之色。 自小生在商贾世家,周免自然不是傻子,他当然猜的到孙羽的诡计。 到了那日,书院之中人人都看到是自己带着许望出去的,到时候许望死在外面,他孙羽只要推脱不知,那这个黑锅自然就会落到他周免的头上。只怕到时候孙羽还要再用上些别的手段,把事情嫁祸到甄家头上。 一石二鸟。 可就算他猜到了又能如何?孙羽只怕也知道他能猜到,可那又如何? 他还是要按孙羽给他准备好的路来走。他周家比不得孙家,蚍蜉撼树,可敬不自量?可他没得选,要是自家老爷子知道能有一个庶子的性命换来孙家的友谊,说不得都不用孙羽动手,直接就用绳子把自己绑了送到孙家去了。 呸,世家子。 他又望了一眼许望,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是兄弟没义气,实在是扛不起。 许望伸手握住铺上的棉被,轻轻掖了掖被角,那个树林里的郭师没说错,他确实是一个聪明人。自江南而来的路上有朝清秋他们在,所以显得他这个文弱书生有些多余,可他若是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这么多年来,他是如何守住状元街那处旧宅的? 周免的想法他自然也能猜的到,没办法,以势压人确实最为简单与直接,孙羽根本不怕他看穿,便是看穿了又如何?还不是要老老实实的自己过来送死。 许望也是在心中叹了口气,其实周免这人不错,他也不怪他。 穷苦人家有穷苦人家的苦处,大户人家自然也有大户人家的难处。 富贵人家会为了多分些土地家产对簿公堂,穷苦人家也会为了几斤粮食大打出手。 都一样的。 许望伸手轻轻拍了拍铺上的枕头,下面是一只匕首。 他想起当日他们渡过镇江之时几人的言语。 “刀在我手。” ------------------------------------- 东都城里,朝清秋今日好不容易才从红袖招里脱身,打算去见见许望等人。 当年曾有僧人孤身一人西去,过瀚海,远游千百里,最终以白马载经来。秦帝命人在东都城中建了这座寺庙,用以铭记先贤功绩。 白马悬空,佛寺名门。 若是说悬空寺是佛门隐世的代表,那白马寺则是佛门世俗的代表。 一内一外,一张一弛。 朝清秋虽然不喜佛教,可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白马寺确实修建极好,在当年的大燕也找不出一间能与之相比的佛寺。 他来到寺庙中,老老实实的放上自己的香火钱。 他来的早了些,寺中的僧人正在做早课。 他看到释空正坐在一个青色的蒲团上,双目紧闭,一下一上的点着头,嘴角留着口水。 朝清秋暗暗点头,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佛祖心头过,就是不知他是不是在梦中梦到了吃肉。 早课结束,释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门外的朝清秋。 小和尚跑上前来,他伸手揉着自己那颗光头,“朝大哥。” 朝清秋笑着上下打量着他,“在白马寺过的如何?” 释空笑道:“方丈他们都对我极好,只是不让吃肉和喝酒,着实有些难熬。” 朝清秋眨眨眼。靠近释空身侧,将袖子里的一包吃食悄悄塞到他手中,“别被人看到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白马寺里绝对不会让释空喝酒吃肉,所以他特意从红袖招里给他顺了些肉食。至于为何是从红袖招里顺的,因为他既然想要改头换面,那自然要从小处做起。 谁能想到,当年挥金如土的燕国太子殿下变成了一个一文钱都要计较的市井人物。 释空自怀里掏出三串佛珠,“朝大哥,这是我这几日在佛前求来的佛珠,虽然我而今佛法不深,但应该也有些用处。” 朝清秋笑着接过佛珠,“我替他们两个收下了,过几日我带他们来看你。” 佛珠圆润,一看就不是凡物。 ------------------------------------- 离山剑院的演武场上这几日格外热闹。 演武场上,一个蓝衣的年轻人手持木剑立在中央,在他身侧躺倒着十几个离山剑院的学生。 沈知远目光微冷,“你们也配用剑?” 有躺倒的学生不愤道:“知远,你出身剑阁,自然剑术要强过我们。若是我等自幼也在剑阁求学,定然也不会若于你。” 沈知远并未生气,那张脸上还是冷漠如冰霜,“只有弱者才会为失败找理由,强者只会因此而更强,南楚的剑神楚难归可曾有什么师承?” “方才我与你们比斗用的也只是离山书院的剑术。” 众人再无言语。 突然不远处响起一阵掌声。 “沈兄说的有道理。” 朝清秋缓缓而来。 沈知远见他到来也是十分高兴,毕竟他们也算是共过生死,只是随着朝清秋走近,他的眉头开始缓缓皱了起来。 朝清秋察觉到他神态有异,“我有什么变化不成?” 沈知远眉头皱的更深,“你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剑气,可我又说不上来那里奇怪。” 朝清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沈兄果然是剑术天才,这都被你察觉到了,这是我师叔留给我的剑气。” 沈知远疑惑道:“你师叔?” 朝清秋笑道:“介绍一下,有间书院,朝清秋。” 沈知远听了倒是没什么,反而是一个躺到在地的学生大声喊了起来,“你就是那个前几日挑了文武书院的疯子?” 朝清秋点了点头,笑眯起眼,没办法,名声在外,“正是区区在下。” 那人连忙低下头去,万一这个疯子看自己不顺眼要和自己比划几下,自己又不是那文武书院的司马剑,肯定是挡不住的,听说文武书院那班人被打的极惨。 朝清秋将手中一串佛珠抛给沈知远,“释空给的,有空可以去白马寺看看,别忘了带够酒肉。” 沈知远接过佛珠,眉目温和下来,他会心一笑。 离开了离山书院,朝清秋直奔岳麓书院而去。 只是在书院的学舍里,他没找到许望,听说是去找一个教兵法的老师。 朝清秋也没在意,只是他那个肥胖的舍友看朝清秋的面色有些古怪。 ------------------------------------- 红袖招里,朝清秋又被几个楼里的姑娘按倒在了大堂的一张酒桌上。 几个姑娘轮流给他敬酒,朝清秋面色通红,手足无措,引的几个姑娘娇笑不断。 她们就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还好释空等人不在,不然若是让他看到了朝清秋现在的模样,只怕他会怀疑起他的佛祖来。 隔壁桌上刚好是几个岳麓书院的学生,能够进得红袖招,这些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此刻他们看着朝清秋那一桌,羡慕的连连饮酒。 红袖招里,一切全凭姑娘们自愿,权势反倒是作用极小。 一人已经喝的有些大舌头,“郑兄,你说咱们兄弟哪天才能出头?” 另一个也是已经带着三分醉意,“快了,快了,只要咱们帮着孙公子把许望那个臭小子解决掉,将来一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两人其实声音已经极小,可在朝清秋听来不过是像在他耳边低语一般。 朝清秋端起酒杯,转到了他们这桌。 他面带笑意,只是眼眸冰冷,“二位,咱们好好聊聊。” 当夜,他摸着夜色返回到了有间书院。 他望着那个依旧睡在墙头上的便宜先生,详细讲述了事情缘由,沉声道:“先生,有间书院这个名号能帮我顶多大事?” 陈寅并未睁眼,只是随口道:“这般小事还来问我,看来先生我还是高看你了。” 朝清秋却是笑了起来。 “小事吗?”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八章 各有利刃腹中藏 城北,孙家。 十余间大宅并排而立,门口石狮高傲望天,门上匾额涂着金漆。 富贵人家也分两种。 一种如孙家这般,将富贵摆在脸上。朱门酒肉,恨不得天下之人皆知他孙家是个有钱人。这般作态自然是有诸多好处,一则可以威慑住孙家在生意场的对手,使其知难而退。生意人自来都精明的很,迎难而上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做派,除非利益足够大。 二则可以借此展示孙家的财力,使想要和孙家合作之人趋之若鹜,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是谁都懂得的道理。 另一种则是如甄家那般,虽然富贵显达,可若是普通人看去,依旧只是一个寻常人家。锦衣而夜行,这般人家多是所图甚大,不止满足于一个区区的商贾人家,或者直接就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孙家既然是前者,那自然就是纯正的商贾人家。 而商人,只要利益够大,什么也舍得。 孙家后院,孙羽正趴在一个锦榻上,身后一个侍女正在为他轻轻锤着后背,身前有另外一个侍女不断为他剥着葡萄。 孙羽一脸享受。 一个青衣大汉自门外而入,见孙羽正在享受,他不敢言语,退到一边垂首而立。 孙羽听到脚步声,翻身而起。 孙羽道:“阿平,准备的如何了?” 汉子名叫孙平,是孙家的守夜人。 实则每个稍有规模的家族之中都会有一个这般人物,他们藏在黑夜里,双手染血,一次又一次的清除掉那些家族的敌人。 之前是孙平的父亲,后来父亲死了,子代父职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个家族,总要有人守夜。 孙平面色平静,“公子放心,只要那许望进了晓月楼,定然再也出不去了。” 孙羽点了点头,“你办事,我从来都是放心的。这次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不成只怕会惹恼了甄家。可若是成了,这孙家以后就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看看我拿两个哥哥拿什么和咱们争。” 孙平道:“公子妙算无双,那许望定然插翅难逃。” 孙羽笑着指了指身后的侍女,“阿平,你好歹也是我孙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如何能没有妻子?今日我就为你做主,将小莲嫁给你为妾,如何?” 孙平那张一直平静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兴奋道:“孙平多谢公子。” 孙羽摆了摆手,“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一炷香后,孙平已经带着侍女小莲离开,只剩下孙羽与那个剥葡萄的侍女。 孙羽面色微沉,没了方才的嬉笑模样,“小荷,怎么看?” 叫做小荷的侍女并未立刻做答而是沉吟片刻,“奴婢不懂,不过是杀一个寻常书生而已,公子何必大费周折,将小莲送出去,莫非公子是怀疑了孙平不成?” 孙羽笑了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但也不枉我培养了你和小莲这么久,有些事情,你们看不到。” 他一手轻轻扣击桌面,一边道:“孙平从来不是个寻常人物,他不是他父亲,他比他父亲更强,野心也更大。这般人物,我孙家留不得。” 他双手交叉,微微后仰,“这次若是成了,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只能在我的羽翼之下,若是事败,岂不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羔羊?” “一石二鸟,小荷,你说你家公子是不是绝顶聪明?” ------------------------------------- 城北,甄府。 看门的管事有些奇怪,今日府主甄逸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出门,要知道每日里这个时辰老爷都会出去遛弯,从来都是雷打不动,想来今日府里定然是有大事。 甄府后院,甄逸正陪着自家的幺女在钓鱼,皇帝爱幺儿,寻常百姓之家自然也是如此。甄逸别的女儿都已出嫁,而今留在身边的也就是这个小女儿,加上此女极为聪慧,更得甄逸喜爱。 甄逸摸了摸手中的鱼竿,“檀儿,为父这次给你指了这门亲事,你可别不高兴。” 甄檀儿面貌清秀,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美人样貌,只是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看上去也会生出三分怜爱之心。 她摇了摇头,“父亲一定是为檀儿好。” 只是在她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狡黠。 甄逸自然对自己这个女儿知之甚深,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之中满是宠溺,“你虽然聪明,可却只是有些小聪明,大事上还是要看你爹我的。” 甄檀儿抿了抿嘴,她对自己老爹的说法不屑一顾,谁说女子不如男。 甄逸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所想,他笑了笑,“你整日在那闺阁之中,看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那书中之人再厉害比不得现世之中的人物。这天下的真正的英雄豪杰你还未曾见过,如何就能说上一句为何女子不如男?若是有朝一日你见过了天下豪杰人物,还能说出一句不过尔尔,那老爹我就认可你的说法。” “我说的可对?李先生。” 甄逸笑吟吟的望向院角,原来不知何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已经站在那里。那人身形单薄,双眸却是极为狭长。 这人能够随意来到后院,一定是甄家的贵客。 甄檀儿起身向两人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甄逸起身,朝着那人一拜,“丞相大人亲临,甄某有失远迎了。” 那人正是李恪,而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李恪笑了笑,“你家的姑娘不错,父女天伦。不像我家,只差父子相向了。” 甄逸尴尬一笑,“两位公子将来一定会理解丞相的苦心的。” 李家之事,东都城中稍有耳目的人家都知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从来没人敢在明面上提及,这个一介书生的丞相大人杀起人来,可不必皇帝陛下手软。 李恪看了他一眼,'苦心,什么苦心?我只是对不起他们罢了。' “这次要你去找许望联姻,你认为许望此人如何?” 甄逸沉默片刻,“许望此人才学是有的,只是尚且年轻,难免还有些书生气,就像” 李恪接口道:“就像我当年一般。” 甄逸点了点头。 两人相识极早,当年李恪落魄之时也是多亏了甄逸的资助。后来李恪一朝得势,转而就将当时还不过是个小家族的甄家扶持了起来。 官与商和,各取所需。 没人能查的了甄逸在朝廷的脉络,只是因为那个站在帝王之下的人不想让他们知道罢了。 甄逸道:“孙家已经入局,咱们何时出手?” 李恪笑了笑,“开饭之前不如先看一场鸿门宴,永远也不要小觑了读书人。” 他有些期待许望会如何做,舍生取义还是苟且求活,或者放下手中的诗书? 来之前,他和那人打了个赌。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五十九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承平多诵声,乱世多哀乐。 可承平大世里,也有富贵人家何不食肉糜,也有朱门酒肉,路边冻骨。 弱者,从来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国以儒立家,仁义道德便是世人枷锁。 总有人心怀不愤,揭竿而起,想要跳出棋盘之外,他们被叫做悖逆者。 城北有座凤凰楼,相传当年此楼建成之后,夜半有火凤高居其上,鸣声动四方。 凤凰楼自此声名大噪,后来孙家甚至还请到了当时已经身居要职只是还未变成大秦丞相的李恪。后来随着李恪的风生水起,连带着筑楼的孙家也是水涨船高。 生意人就是如此,每场生意都是一场豪赌,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想要在生意场上成名之人,谁又忍得住不下场来几场豪赌? 赌赢了,盆钵满体。赌输了,万事皆休。 各代帝王多是重农业而抑商业,不止因粮为一国之本,也因商人大多逐利思变。 只要价钱合适,什么也舍得。 世上并非没有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富贵商人,可结局大多凄凉不堪。 孙老太爷当年建造凤凰楼时赌赢了,这也成了这许多年来他最为自傲之事。 可世上事,谁能长胜? 终归是十赌九输罢了。 凤凰楼旁的一处小巷里,孙平望着眼前的高楼愣愣出神。 他在想,孙家能卖一个什么价格。 自小他阿爹就经常和他说孙家待他们家恩重。当年他爷爷饿死在了逃荒路上,是孙家收留了当时还是个孩童的阿爹,教他武艺,教他读书,让他在孙家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后来阿爹成了孙家的守夜人。 明里暗里,做尽了龌龊事。 直到为孙家而死,而他本可以不用死。 当年他阿爹奉家主,也就是孙老太爷之子,孙羽之父孙允的命令,杀死了一个进东都赶考的读书人,只为了攀附上一户权势之家的姑娘。 最终孙允得偿所愿,可那户人家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 孙平还记得那是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风正暖,日光恰好,骄阳不燥。 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汉子看着院子中正在放纸鸢的自己,满面温柔。 孙平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些离别,突然而已。 他还不知道,屋中,有妇人泪流满面。 他回过神来,使劲揉了揉脸颊,随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忘记过那个阿爹被抬回来的下午。 白布覆面,一生皆休。 一个黑衣人小跑着来到他身前,面带迟疑,“老大,兄弟们都布置好了,只是这次咱们真的要这般做?” 孙平望了他一眼,“魏三,这么多年我对你们如何?” 魏三毫不犹豫道:“老大待兄弟们自然是极好,要不是老大我魏三活不到今天。” 孙平点了点头,“咱们兄弟出生入死才换来了孙家的富贵荣华,魏三,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愿意一辈子给孙家当狗不成?” “我家的事你也知道,哪怕你愿意,可将来你的子孙又如何?” 魏三沉默良久,为孙家卖命这么多年了,他自己的生死其实自己早就已经不在乎,可孙平说的对,哪怕他魏三不在乎,可他魏三以后的子孙又如何?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愿听老大吩咐。” 孙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这次咱们一定能赢。” 他忽然笑了起来。 今日事,当年事,何其相似。 可他孙平不想再做棋子。 再忠厚的狗也会咬人,不是吗? ------------------------------------- 许望走在岳麓书院的小路上,缩在青衫之中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匕首。 这支匕首是当日几人分别之时朝清秋塞到他手里的,那是他还笑着问了朝大哥一句,他这般的读书人要这匕首有何用。当时朝清秋没言语,现在想来,终归是自己把事情都想的简单了。 世间能以力服人者,多不以理。 便是他这般文弱的读书人此刻手持利刃也是杀心四起。 一朝发狠,也会想着要和孙家鱼死网破。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寻超清秋等人,可自己惹出来的事端怎么能连累了自己的兄弟? 也许朝大哥他们不在乎,可他许望不能如此想。 他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昨日他也曾去找过郭师,郭师只给他提了一个条件。 “学我兵法,隐姓埋名,藏身黑暗。” 许望当时立刻转身而出,没有过多的犹豫,因为锦儿还在家乡等他,若是不能衣锦还乡,他许望倒不如死去。 今日天色不好,尚是白日时分,已有乌云遮天日。 手中匕首冰凉刺骨,想到今日自己将要面对的杀局,这个走投无路的读书人只能凄凉一笑。 百无一用是书生。 ------------------------------------- 入夜,华灯初上。 天街小雨润如酥,一场小雨如期而至,雨珠落地,砰然破碎,宛若一个个即将离世的生命。 总有人传说,天也有喜怒。 所以曾有六月飞雪,十月飞霜。 许望走在城北的街上,一家家店铺灯火通明,正是市井繁华时。他没有打伞,因为没有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淋些雨水算不得什么。他只是有些后悔,有些话他还没来得及和锦儿说,他多想亲眼看着锦儿戴上他送她的发簪。 他脚步缓了下来,长街尽头就是那家凤凰楼。 梧桐栖高枝,引得凤凰来。 凤凰浴火而重生,可他许望只怕今日再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了。 他叹了口气,迈步前行,终归是不愿丢了读书人的骨气。 突然一只手放在他肩头,然后天上雨水再也近不得他身。 一把油纸小伞为他遮住了天上风雨。 世间风雨,原来他已不再是一人独行。 许望望向那个那突然出现的青衫客,他语声哽咽,心中万千委屈,却是梗在喉间,无法言说,“朝大哥。” 朝清秋伸手为他抹了抹眼角,便是连许望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面色平静,神色温柔,“小望,咱们一路自南而来,我以为咱们已经是可以性命交托的兄弟,没想到你还是看不起你朝大哥。” 许望颤声道:“朝大哥,孙家在东都的势力太大,我不想牵连你们。” “只有一事,希望朝大哥他日回了江南能替我和锦儿说一声对不起。” 朝清秋没言语,两人只是听着天上雨落,碎碎圆圆。 他忽然道:“小望,你可去找过甄家?毕竟事情是因他们而起。” 许望摇了摇头,“我不能对不起锦儿,而且我怀疑这次孙家其实是想要一石二鸟,只怕甄家也盯上孙家好久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将手中撑着的小伞放入许望手中,然后撑开了手中的另外一把小伞。 “没伞的孩子才要拼命跑,可咱们手中有伞,又为何要淋雨?” 他转头望向许望身后,同样有两人持伞而立。 有僧人低头诵经,有剑客轻握剑柄。 朝清秋将一串佛珠抛到许望手中,“再多言语,你只管自己去和锦儿姑娘说,我可看不得姑娘家的泪水。” 他转过身去,手中雨伞微微晃动。伞上雨水四溅,如雨打荷叶,沉寂无声。 那张以假乱真的生根面皮上,再无半点笑意。 “小望,可还记得当日镇江之上我和你讲的道理?拿好手中的匕首,读书人也要持刃。” 释空与沈知远只是站在二人身后没言语,对他们二人而言,此行不过杀人而已。 仅此而已。 许多年后,有些见过这一幕的老人每每想起依旧会感慨连连。 那个在日后的史书上大书特书的雨夜,原来不过四柄油纸伞,四个年轻人而已。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章 宴在鸿门 凤凰楼对面一家酒楼的雅间里,有人齐聚一堂。 郭师,当日林中的灰袍人,李恪,甄逸。 除了孙家之人,这次事件的幕后之人尽皆在此。 此刻几人正靠在窗前看着不远处那几个撑伞前行的年轻人。 这场最初不过是对许望的大考,没想到不止过程令人意外,便是结果也是出人意料。 李恪持杯而笑,他望向身边的灰袍人,“二掌柜,连我要收个学生你们都要来抢,天诛也管的太多了。” 那个灰袍人正是天诛的二掌柜。 灰袍人只是笑了笑,那张灰袍之下是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天诛之中,大掌柜和二掌柜皆是佩戴青铜面具,厉鬼狰狞,如自地狱来。 二掌柜嗓音嘶哑,“许望此人早已在我们天诛的观察之中,反倒是丞相大人横插一脚,不知是何用意?” 大秦之中,除了当今秦帝,唯有天诛三位掌柜才敢如此和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如此言语。 李恪也不着恼,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那几个年轻人有些出神。 他笑了起来,忽然说起一件旧事,“当年我初入东都之时,当时的吕丞相权势通天,加上陛下当时刚刚亲政,凡政务皆决于丞相。” “我当时初入东都,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楞头小子。” 甄逸笑道:“不错,当年你还是一副书生气,动不动说什么重振朝纲,平定天下。整日里板着着脸,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你几百贯。” 李恪摸了摸鼻子,朝堂之上一向威严持重的大秦丞相破天荒的脸上有了一丝羞涩意。 “没办法,这个世道终归要给年轻人一些少年张狂的机会才是。” 郭师也是笑道:“我记得当年李相当时还是白身,却越级向陛下提出了谏逐客令。当时可是震动大秦,当时的吕相可是把李相视为眼中钉。” 李恪点了点头,“所以当年吕相也曾为我设下了一个如今日这般的杀局,也是一个雨夜,也是一场鸿门宴。” 郭师有些好奇,当时他不在东都城中,只是后来返回东都城时听人说起过那场杀局的惊险之处。 当时的吕相在东都城中一手遮天,按理说来李恪一个文弱书生绝无幸理才是。可事实却是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自此之后步步登高,位极人臣。 二掌柜笑道:“这般风光时刻,自然还是要让丞相大人自己来讲才是。” 因为那不只是李恪的荣光,也是天诛的荣光。 李恪大笑,“因为当年为那个文弱书生撑伞的是当年的雍王而今的大秦帝王,站在他身后的是而今的天诛的大掌柜还有而今的秦军之胆白信。” 谁能想到当年雨夜之中那几个不起眼的年轻人,仅仅用了两年便击败了当时权势至极,不可一世的大秦吕相。 多年以后,他们倾覆天下。 ------------------------------------- 细雨里,朝清秋几人踏雨而行。 前面不远就是凤凰楼,他却缓缓停下,转过身来,望着身侧小巷中的那个汉子。 汉子未曾打伞,雨水已经将他全身淋头,自头到脚,宛如一只落汤鸡。 可此人身上却没有半分落寞的神色,反倒是嘴里哼着一只小调子,欢快且轻扬,在这个杀机四溢的雨夜里,格外的诡异。 汉子自然是孙平,他刻意在此“待客”。 朝清秋道:“不拦我们?” 孙平咧咧嘴,“拦你们是孙家人的事,我已经不姓孙了,而且我也拦不住你们。我只想看个热闹。” 朝清秋笑道:“谁能想到家犬也能反咬主人一口。” 孙平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我自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伞的孩子只能快些跑。我虽出身陋巷,却不想一直给人当狗。狗当的久了,总归是想要站起来当人的。什么公理正义,仁义道德,我不在乎,我只想向上爬,去看看那高处的风景。” “换句你们读书人的言语,大丈夫生于世间,怎能郁郁久居人下?” 孙平一直咧着嘴在笑,露着一嘴的白牙,像极了一只饿极的路边野狗。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言语,他只是转过身来,带着许望等人走向凤凰楼。 人生如棋盘,小人物的命运往往在大人物的摆弄之中。桌上野兽厮杀,桌外执棋谈笑。若是可以,谁又不想跳出棋盘之外。 孙平选择,无可厚非。 乱世之中,岂有仁义。 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两相对照,他们反倒才是更像疯子。 这个雨夜里,他们慨然入局。 ------------------------------------- 凤凰楼里,歌舞升平。 可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人。 今日孙家的凤凰楼不曾接客,因为自家公子要在此处款待一人。 孙羽端坐在主座之上,几个美艳娇娘贴身服侍。 孙羽仰头喝了一口她们递上来的酒水,美人呈酒,滋味果然更好些。 他转头望向身旁一个正谄媚看着自己的黝黑汉子,“魏三,准备的如何?” 魏三谄笑道:“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那个穷酸书生敢来,定然不能叫他活着走出凤凰楼。” 孙羽大笑,满脸得意。 孙平那条狗还天真的以为自己会完全信任他不成?所以说狗终归是狗,终究要死在主人手里,当年他老子是,今日他也是。 他孙羽的狗,何止一条?孙家家大业大,无论想要谁当狗,只要开的起价格,他都给的起。 想到今日之后不止能够去掉孙平这块心病,还能娶到甄家的小娘子,孙羽心中便是一阵快意。他爹常说自己不如他年轻时,这次事了,看看他爹还有何话说,再说他老人家年纪也不小了,家主之位也该退位让贤了才是。 魏三搓着手,“公子,孙平死了,这个守夜人头领?” 孙羽笑道:“孙平死了,这个位子自然是你的,除了你,谁还能担此重任。” 魏三嘿嘿傻笑。 孙羽低下头去,那张脸上满是嘲讽之色。 凤凰楼的大门大开,一阵冷风伴着细雨涌入到大堂之中。 欢乐场上,平添几分杀气。 一袭青衫带着许望自门外而入,那人朗声而笑。 “有间书院朝清秋携许望前来赴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一章 陋巷败犬 鱼跃龙门 一盏茶前,凤凰楼前的长街上。 雨滴依旧如泪滴,自天而降。砸在大地之上,破碎个不停。 碎碎平安,可在这个雨夜里,反倒是莫名的嘲讽。 常有人言天心慈悲,莫非这雨水便是苍天为这今晚的杀戮而挤出的几滴泪水? 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一身杀气腾腾,竟是连这长街之上的雨水好似都停顿了几分。 长街之上再无行人。 无人不贪生,无人不怕死。 朝清秋不怪行人冷漠,因为这世道本就如此。 他将手中油纸伞缓缓收起,轻轻放到一旁的一处高台上。雨水自天而下,眨眼之间便淋透了他的全身。 他微微握拳,一身罡气震荡。 青衫漫卷,大袖飘摇,陋巷之中,宛如谪仙。 他缓缓伸出一手,五指虚握。 身前三尺之地雨水汇聚而至,在他手中汇成了一把雨水长剑。 长剑三尺,锋鄂无双。 朝清秋持剑前掠,辟雨而行。 身前三尺,无声无息。 在前方那些黑衣人眼中,那道青衫似是幻化做无数残影,在自己身前一掠而过。 他们甚至能看到那个年轻人对着自己笑了笑,面带悲悯。 片刻之后,朝清秋已是掠过所有黑衣人,落脚在凤凰楼前。 他抖了抖手腕,手中雨水长剑破碎,归于天地。 自天地而来,归于天地而去。 可生而为人,谁也不知今日会生于何地,他日会死于何地。如此想来,何尝不是生而为人的不幸。 那些被他刺伤的黑衣人此刻才接连倒地,一剑封喉,绝无幸者。 许望等人已经从后面赶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朝清秋的油纸伞。 沈知远双目明亮,“你这招剑法极有趣,回去咱们可以比试一番。” 朝清秋揉着额头,他本来只是想早点将事情解决而已,毕竟红袖招里的姑娘还等着自己回去饮酒,倒是忘了沈知远这个剑痴还在。 他只能点了点头,“先解决孙家。” 他推门而入,风雨,杀气,血腥,一瞬间卷入大堂之中。 此刻孙羽正错愕的看着门口处那几个甚至衣上都未曾染血之人。 许望他自然识得,那几个不认得之人多半是许望找到的帮手。 想到此处,孙三公子的心境平稳下来。毕竟,没有只有自家有人而不许人家找帮手的道理。而今看来是自己输了一筹,可没关系,输了这一局,还有下一局。 自己是孙家三公子,这便是自家的保命符。 有些人输了一次便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许望。有些人输了这次却还是能够翻盘,比如自己。 孙羽稳了稳心神,“许兄来了,真是让小弟久等。” 朝清秋见状笑了笑,后退几步,让出身后的许望。 经过此番历练,许望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书生,他也是笑道:“要孙兄久等了,是我的过错。” 孙羽笑意更甚,他招呼着几人落座。 凤凰楼的大门一直开着,孙羽言笑如常,仿佛没看到楼外那些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的黑衣人的尸体。 楼内歌舞升平,楼外横尸遍地。 朝清秋持杯而笑“孙兄好硬的心肠。” 孙羽不以为意,“心肠不硬如何做得大事,今日是孙某输了一筹,这里给许兄赔罪便是。” 他接连举杯,连饮了三杯。 许望持杯未饮,他将袖中的短刀扔到桌上,“若是道歉有用的话,刀剑何用?” 孙羽挑了挑眉,孙家三公子的面子哪曾让人这般驳过。 朝清秋忽然笑道:“孙三公子既然已经道歉,想来以后不会找你的麻烦了,小望,得饶人处且饶人。” 许望看着朝清秋一眼,极不情愿的将桌上匕首收回袖中。 他叹了口气,“既然朝大哥开口了,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孙羽看着两人作态,心中愤恨不止。 他们分明是怕了自己孙家,竟然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是让人作呕。 等到自己此次脱身,定然要他们好看。 想到此处,孙三公子的言语越发谦卑,只是心中越发愤怒,自己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酒至半恬,宾主尽欢。 孙羽目视身边的魏三,他颤巍巍的起身,“诸位且饮,孙某去去便来。” 朝清秋等人也不阻拦,依旧饮酒。 待到孙羽走后,释空道:“咱们就让他这般逃了不成?” 朝清秋起身伸了个懒腰,“逃?他能逃到哪里去?佛家将轮回,可这因果也是轮回。” 释空听的一头雾水。 沈知远忽然道:“多行不义,如何能活?想要孙羽死之人,除了咱们,可还有楼外陋巷里那只败犬。”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杀人莫过诛心,怎能让孙羽这种人死的太痛快。不过沈兄,你真的以为楼外的孙平只是想要孙羽死不成?” 沈知远皱了皱眉头。 朝清秋却是与许望相视一笑。 一条饥不择食的野狗,既然已经决定反咬一口,不吃饱又如何会甘心。 ------------------------------------- 凤凰楼的小巷里,孙羽顺着楼内的密道逃了出来。 仓皇而逃,甚至来不及备上一把雨伞。这个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此刻浑身被雨水浸透。狼狈不堪。 那双名贵的靴子踩在泥泞里,从未如此重过,不过是走了几十步,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魏三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 陋巷尽头已经近在咫尺,孙羽忽然大笑起来,“魏三,那些家伙果然还是怕我们孙家的,竟然故意放我离开。” “也不知孙平死了没有,若是孙平死了,我这次倒也不算是功亏一篑。” 魏三在一旁谄笑道:“公子智谋无双,那些人那里能比的了公子。” 孙羽用力拍了拍魏三的肩膀,“魏三,你的忠心我都知道,若是孙平死了,这守夜人的首领非你莫属。” 魏三谄笑不止。 只是他笑着笑着,那张谄媚的脸上突然换上了一层阴沉狠辣之色。 他抽出双手,一把将孙羽推倒到在地。 孙羽一下子栽倒在泥泞里。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怒道:“魏三,你” 只是他只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在那个小巷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衣衫湿透,宛如败犬。 孙平来到他身前,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满是嘲讽与快意之色。 这么多年,他想要他死,他也想要他死。 可最后还是他这只败犬赢了。 魏三站到孙平身后,同样满脸讥讽的望着孙羽。 此刻孙羽已经满身泥泞,他强撑着起身,靠在巷子里的墙上。 “孙平,你真要反了不成?” 孙平玩味一笑,“三公子,咱们都是聪明人,到了这般田地,何必还要装傻。” 孙羽虽然知道孙平必然不会放过自己,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你杀了我,孙家不会放过你的。” 孙平点了点头,“孙家自然不会放过我,可公子以为日后还会有孙家吗?我忍了这么多年,为何选择今日动手?本以为三公子是聪明人,看来到底是我高看你了。” 孙羽双目圆睁,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还来不及等他细想,便感觉到腹部一痛,体内一阵冰凉。 那是利器入体的感觉。 他低头看了一眼,一把小巧的匕首正插在他的腰间,匕首之上还刻着一个羽字。 这是他的匕首,只是已经不见很久了。 当年他便是用这柄匕首第一次杀人。 那时他还年幼,太爷爷将他叫到大堂上,让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替家族顶罪的守夜人。 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那人的样貌与身前的孙平逐渐重合起来。 鲜血随着伤口不断流出体外,身体逐渐冷了下去,孙羽面上终于露出惊恐之色。 孙平看着他的神情,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想起来了?我父亲从来不是死于什么仇家之手,我早就知道,他是为你们孙家而死,这么多年了,我也始终不曾知道他是自愿赴死还是被你们孙家逼迫如此。不过没关系,你们一个都逃不了的。” 他伸手拍了拍孙平的脸颊,将他的身体摆正,盘坐在巷子里,“好歹也是孙家的三公子,死也要死的优雅些才是。” 孙羽只是惊恐的望着他,此刻他已经双唇渐白,难以言语。 孙平只是望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面色平静,依旧在侃侃而谈,“公子别担心,路上不会寂寞的,孙家人很快都会去陪你的。” 孙羽目光斜瞥,却是见到一人伫立在小巷前。 那人一身黑衣,双眸狭长,手中撑着一把伞,伞上勾勒着一只锦鲤,将跃龙门。 那人只是望了巷中一眼,“有意思。” 孙平毫不意外,只是起身来到此人身前。 那人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 孙平点了点头,“我已猜到大人会来。” 黑衣人也是点了点头,“聪明人,那你也该知道我此来所为何事。你的选择如何?” 孙平猛然跪倒在泥泞里,他头颅低垂,重重磕在地面上,溅起不少雨水。 “孙平愿为大人门下走狗。” 这个刚刚才站起身来挺直脊梁的年轻人又跪了下去。 黑衣人也未将他扶起,只是将手中的伞递到孙平手中。 孙平大声道:“孙平而今已经叛出孙家,愿大人赐姓。” 那人嘴角翘起,笑道“好一个三姓家奴。” “那今后你便姓李。” 当初的孙平而今的李平依旧未曾起身,也未曾撑伞,他就跪在那里。 黑衣人也不急,他们都在等,等那个墙角之人鲜血流尽。 虽然他的时间很金贵,可新收的属下让他很满意,所以他认为值得。 孙羽看着那个黑衣人,发出呜咽的叫声。 这人他曾经见过,只是他为何会在这里? 在气绝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孙家完了。 小雨未曾停歇,依旧不断击打着地面。 宛如败者的哀歌,生者的礼赞。 那条陋巷里的败犬,今日终于也越过了龙门。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二章 原上草 岁又生 东都,帝宫。 龙图殿中黑衣帝王负手而立,当今太子殿下赢弈站在他身侧,满面拘谨。 一个宦官之人正站在殿下,口中所言正是今日凤凰楼前之事。 听完此人言语,赢彻挥了挥手,让此人退了出去。 他转了个身,径直坐到了那张雕着九条金龙的巨大龙椅之上。 “奕儿。可有所惑?” 赢奕道:“父皇既然知道这是李相从中作梗,为何不阻止?” 赢彻摸着椅上龙头,“阻止,为何要阻止?你可知道甄家每年可为我大秦提供多少军费?” 赢奕依旧有些不甘,“李丞相虽然忠于大秦,可要他如此做大只怕也非好事。” 赢彻笑了笑,“奕儿,你太小看李恪了。他早就知道我会知道他想要控制孙家之事,可他依旧还是做了,你可知道此中缘由?” 赢奕皱着眉头,“父皇是想平衡朝中势力。” 赢彻点了点头,“而今天诛在朝中势力不小,不少官员都是畏惧天诛如虎。虽然天诛依旧稳稳在朕手中,可是他日难免尾大不掉。唯有李恪才能制衡天诛。” 赢奕沉默片刻,“儿臣听说大掌柜与李相都是父皇昔年旧友?” 赢彻也是难得的沉默下来,赢奕还从未见过自家父皇如此。 赢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并无多少快意,“奕儿,何为天家?天家无私情。不在这个位子上,你可以意气而行。可步步登高,有朝一日,很多事便只能如何。” 赢奕没言语,未曾踏上那条帝王路,赢彻的言语他还是有些不解。 赢彻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赢奕终有一天会明白的,就像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持伞站在自己身边之人,似乎都已经走上各自的道路。 他低头望了望身下的龙椅。 这个高居中央的宝座之下是一条染血的帝王路。 ------------------------------------- 凤凰楼对面的酒楼里,郭师与二掌柜依旧在饮酒。 郭师笑道:“不想一个小小的孙家,竟然惹的东都城中两大势力齐齐出手,他们死的也不算冤了。” 二掌柜淡淡道:“孙家能够嚣张跋扈这么多年,自然是各方势力共同纵容所致,那孙家老儿虽然治家无能,可在经商之上,着实有些手段。杀鸡取卵,自然是要将鸡养肥些。” 郭师叹了口气,“孙家被你们这些人惦记上还真是不幸,想来你们这次也不是为了许望才刻意出手了。” 二掌柜点头道:“自然不是,许望虽然不错,可依旧比不得一个孙家。而今陛下将要封禅泰山,可朝中还差些银子,自然是要来朝外寻些。” 郭师忍不住失笑,“看来大掌柜不在京中,不然以他生财有道的手段,何必走这一步。” 二掌柜扯了扯嘴角,“大哥的确不在,而今京城之中,我当家。” 郭师了然于胸,既然是二掌柜在主持东都事务,那便半点都不奇怪了,毕竟二掌柜的和他都曾在那沙场之上九死一生。 做起事来,更喜欢简单一些。 他饮了口酒,“那许望如何?看来这局棋只有李相棋高一招,你我皆是输家。” 二掌柜起身望着窗外那条陋巷中的景致,“胜败何须这么早便下结论,毕竟那棋子还在棋盘上。” ------------------------------------- 城北,孙家。 孙家老太爷正仰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没由来的忽然心中一跳,接着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替自家儿子而死的精壮汉子。 他有些奇怪,按理说他这一生做尽了龌龊事,不过是杀了个人这般小事,为何会突然泛起在自家心头? 他立刻起身,要自己儿子,而今的孙家家主孙允召集家中之人到大殿中议事。 孙老太爷这一生坏事做的不少,可做了这么多的坏事他还能活到而今的岁数自然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他信命,每到有危险之时,他总会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虽然有许多次也是虚惊一场,可对他这种人来说,一次不小心便足以致命。 议事厅里,孙家众人齐聚一堂。 孙老太爷坐中央,家主孙允侍立在一侧,低头望向孙老太爷的目光之中不时闪过一抹怨毒之色。 孙老太爷而今年岁不小了,可依旧牢牢把持着孙家的大权,他孙允虽然是孙家名义上的家主,可终究是有名无实。 便如那朝堂之上的家国顺序。 这世上,可曾有四十余年的太子? 孙允身旁站着一个俏丽妇人,虽然已是中年,犹然能够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一个美人。可妇人此刻形容枯槁,面上毫无生气。 自她当年嫁过来便是如此了,当年随着那个书生的死,她的心便也跟着死了。可她如何,孙允并不在乎,因为她家的势力能让孙家更进一步,仅此而已。 至于美人,以他孙家的财富,何样的美人寻不到。 孙老太爷咳嗽了几声,毕竟他的年纪太大了,仅是从房中到大厅中的这几步路就让他有些吃不消,可他还是要将孙家的大权紧紧抓在手里,有些东西,他只有放在自己手里才安心,除非他死。 他抹了抹嘴角,“这些时日咱们孙家可有什么大事?” 孙允想了想,恭声道:“这东都城里都知道咱家的厉害,没人敢随意招惹,若说是有事,那便是前几日羽儿和书院中的一个穷书生有了些冲突,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羽儿已经带人去教训那个书生了,料来应该此刻已经解决了。” 孙老太爷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是穷酸书生,莫忘了当年旧事。” 孙允身侧的俏丽妇人目光震动,身体轻轻颤抖。 孙允笑道:“当年那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多咱们这次再推出一个家仆便是。” “说的好,果然是一门禽兽。” 大厅之中有人推门而入,衣衫浸透,满身鲜血。 入得大厅来,他双目扫视了一遍厅中之人,很好,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 孙允看清了来人,厉声喝道:“孙平,你要反了不成?” 他神色狠厉,满面尽是家主威仪。 孙平或者说是而今的李平,只是随意走到一人身前,将此人一脚踹倒,然后拎过他的座椅,自己端坐在了大门处。 他笑道:“我等这一日已经很久了,今日咱们不急,慢慢聊。” 孙老太爷仔细打量着孙平,“当年的事你都记得?” 孙平直视着老人,“太爷真是聪明人,怪不得能持家这么多年。” 他言语之中满是嘲讽之意,可孙老太爷而今已经顾不上计较。 既然此人能够端坐在此地,那发生了何事自然不难猜想,他孙家虽然称不上铜墙铁壁,可自此人出现到现在守夜人还无一个出现,那自然说明孙家已经在此人掌控之中。 孙允盯着孙平,目中满是愤怒,“孙平,我孙家待你不薄,不想你今日竟然忘恩负义。” 孙平笑了笑,“待我不薄,与我有杀父之仇,待我如路边野狗,今日你和我说待我不薄?孙家主,不知是你疯了,还是你认为我疯了?” 孙老太爷摆了摆手,止住孙允,“咱们孙家在朝中也有些势力,今日你对付孙家,你也难以逃脱,你今日如此作态,不过是想要个高价,开个条件吧,今日我孙家栽了。” 孙平看了老人一眼,“老太爷不愧是一手将孙家发展至今的生意人,果然世间之事在你心中都可以谈,可惜,老太爷,时代变了。” 孙老太爷面色铁青,他在孙家从来都是如同朝堂之上的帝王,许多年没有人敢如此顶撞他了。 孙平笑道:'实话实说,今日便是朝中的大人物要对付孙家,有我在此,今日孙家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死。' “孙羽已然在黄泉路上等着各位了,我早些送你们上路,免得三公子路上寂寞。” 孙老太爷面色变幻,最终叹了口气,“孙平,就算我孙家亏欠了你,可好歹也算将你养大,今日能否为我孙家留下一条脉络?” 孙平神色玩味,“自然可以,可我只能留一人。” 他再次望向厅上众人,众人皆是神色变幻,惶恐,希望,狠厉,不一而足。 孙平伸出手,自厅中众人身上一一点过,他欣赏着这些人那突然获得希望又最终破灭的神色,乐此不疲。 最终他指向了孙允身后的那个俏丽妇人。 妇人依旧是面无表情,似乎生死她早已不放在心上。 孙平记性很好,所以他还记得那个在他失去父亲的午后,曾有一个俏丽妇人来到他身前,抱着他的头放声大哭,只是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孙老太爷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声喝道:“孙平,你欺人太甚。” 孙平面无表情,“你可知错?” 孙老太爷面上青筋暴起,“知错,我错在当年不该妇人之仁,当年若不是你爹临死之前苦苦求我,我又怎么会留下你一命,以致今日养虎为患。” 孙平赞许的点了点头,“老太爷说的有道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孙家之人一个也别想走。” 他咧嘴而笑,面目狰狞,“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多谢老太爷教我的道理。” 他吹了声口哨,门外立刻涌进数十持刀的黑衣人。 孙家,守夜人。 孙平语气森冷,“兄弟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只要今日孙家一个不留。” 孙允厉声喝道:“背主之贼,他日你定然不得好死。” 孙平没言语,只是接过手下递到手中的一把长刀。 仇需亲手报,怨要当面结。 满室无声,唯有长刀拖地的声响。 那个俏丽妇人突然笑了起来,凄厉而心酸。 在这大厅之中,格外刺耳。 片刻之后,喊杀声起,血流满地。 自今日起,这世上便再无孙家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三章 书生执古礼 东篱山上,有间书院。 朝清秋盘坐在界碑之上,吞吐之间,身上不断有白气蒸腾而出。 天下武夫凡入三品便可被称为小宗师,自然有其道理。 一品武夫淬炼的是体魄,二品武夫则是强在神魂。而三品武夫可将体内罡气外露,巅峰之时更是可运气成兵或者聚气成甲。 据传佛家的金身炼体之法便是从三品武夫的修行之法中而来,算是独辟蹊径,未至三品却可御气自守,虽然比不得三品武夫的聚气成甲,可在三品之下也算是一门不错的神通。 更为难得的是若是有朝一日有将金身不败练至巅峰者到达三品之后可以与聚气成甲两相反哺,形成内外二甲,坚不可摧。 所以行走江湖之人最怕遇到那些佛家之人,打又打不动,跑又跑不掉。 当日朝清秋在紫气台上观紫气而入三品,而今还不过是初入三品而已。 他天赋虽好,可修炼之事往往欲速则不达。 陈寅依旧是躺在书院的墙上,半醉半醒。朝清秋来到有间书院已经有了些时日,可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这个便宜先生完全清醒过。至于为何如此,这些日子他翻阅书室之中的书籍,也大抵有了些猜测。 朝清秋开口道:“先生,孙家会如何?” 陈寅打了个哈欠,“还能如何,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今后东都城里再也没有孙家了。” 朝清秋继续道:“那孙平又会如何?” 陈寅懒洋洋的声音里提起了一丝兴趣,“不过是个反咬主人一口的家仆,你很在意他。” 朝清秋站起身来,他长袖飘摇,一身青衫被风吹起。 “这种人,真的让人很难不在意。” 陈寅笑了笑,“多半会转换门庭,另求他主。在这东都城里,想要站着活着,还要活的好,可是并不容易。” 接着他像是自嘲一笑,“东都米贵,居大不易。” 朝清秋没言语,陈寅以为他沉浸在自己所说的道理之中,心中暗暗有些得意。有个太聪明的弟子也不好,显得他这个先生好像没什么用处,虽然自己确实没教过他什么东西。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这几日你是不是又在酒铺里欠人钱了。” 陈寅猛然起身,身形在墙上晃了晃,他怒道:“胡说,你先生我几时曾欠过人钱,而且先生我便是欠钱也从来不报咱们书院的名号。” 朝清秋揉着下巴,“那便奇怪了,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陈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不远处正有人登山而来。 陈寅也是有些纳闷起来,“你小子没来之前,咱们书院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些日子热闹,八成又是你小子在外面惹的事端。” 两人就在门前看着那人一步一步登上山来。 来人一身墨色长衫,头上带着一块方巾,看着年岁不大,可唇角处却又蓄着几缕胡须。 他双手拢在袖中,脚下迈着四平八稳的四方步,不紧不急,难怪上山用这般长的时间。 陈寅看着此人的做派忽然揉了揉头,他幸灾乐祸的望了朝清秋一眼,“清秋啊,这人多半是来找你的,先生我可提醒你一句,千万别跟人家讲道理。” 朝清秋一头雾水,他正要开口,却发现早已经不见了陈寅的影子。 此时那人已经来到了书院门前,他看着界碑上的朝清秋,微微皱了皱眉头。 只是那人没有多言,俯身朝着朝清秋行了一个儒家之礼。 朝清秋看的有趣,这个儒家的古礼他还只在书上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行此古礼的读书人,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那人开口道:“在下是四方书院的沈括,听闻有间书院新收弟子,特来祝贺,也想邀请公子到我四方书院一叙。” 朝清秋又盘腿坐在石碑上,“四方书院?我这几日倒是听过,只是我们有间书院应该和你们没什么交集才是。” 沈括面无表情,淡淡道:“有仇,很多年。” 朝清秋揉着额头,他就猜到如此,似乎自家有间书院和东都城里的所有书院都有仇,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先生和当年那个师叔是不是捅了东都书院的马蜂窝。 朝清秋摇了摇头,他们要请的是有间书院的学生,关他朝清秋什么事,他现在只是迫切的想要有个师弟。 “不去。” 沈括也不着恼,摊开双手,从袖中划出一本竹简。 “子曾经曰过:……” “孔子曰:……” “曾子曰:……” “孟子曰:……” 照本宣科,朝清秋不得不承认,这是真正的读书人,别人都是读死书,这人显然是把书读死了。 一炷香后,朝清秋捂着耳朵在石碑上不断打滚。 “你赢了,明日我就去你们四方书院。” 沈括一笑,那唇边的小胡子挑了挑,“多谢朝兄,不然我回了书院也没法和院长交代。” 说完,他转身离去,走之前还不望和朝清秋又行了个古礼。 朝清秋起身盘腿坐在石碑上,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个读书人。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种人有些迂腐,有些不知变通,于世道无大益处,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朝清秋却知道,乱世之中,国破家亡之际往往是这般人物才能撑起家国的脊梁。 乱世之中,那些力挽狂澜起身挽天倾之人固然值得钦佩,可那些宁愿站着哪怕被打断脊梁的读书人又何尝不让人尊敬。 陈寅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跟这小子聊的如何?” 朝清秋瞥了他一眼,“先生莫非当年也是打了他们院长一顿不成?” 陈寅叹了口气,“哪里,哪里,你家先生最是讲道理。当年参加书院大比之时,他家先生非要和先生我讲道理,你先生是何等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场就将他辩驳的无地自容,不想那家伙丢了面子,竟然还想跟你先生我动手,我能惯着他不成?” “就那种书呆子,我一只手能打一百个。” 他盯着自家先生的眼睛,“仅是如此?” 陈寅有些心虚,“后来他又找了他先生来讲道理,我先生刚好不再,只能让你师叔去和他讲道理,你师叔那个脾气,你懂的。” 朝清秋用力揉着额头,看来明日又是一场鸿门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四章 流水不积 腐儒不腐 有人终其一生,不过读了薄书几本,竹简几策。 有人穷尽天命,年年岁岁,读尽诗书千百卷。 都是读书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哪个读书人又不曾心心念念? 可大势之下,有人通权变,懂取舍,一步一步,步步登高。 有人冥顽不灵,固守原地。 昔年宋襄公半渡不击,遂成天下笑谈。 书生崇古礼,遂成腐儒。 城南外有座四方山,恰如其名,四四方方,中规中矩。 山上有间四方书院,这间书院在东都城里比不得岳麓书院那般地位尊崇,因为四方书院出去的学生往往极难在朝中立足。 可若是论及在市井之间名望,岳麓书院却是拍马不及,因为四方书院的那些学生虽只是四分的政客,确实十分的读书人。 市井坊间的东都人谈起四方书院的读书人,都会为自家子弟能有这般的先生而颇为自傲,可若是细论起来却只有一个相同的称呼,腐儒。他们所指的自然不是那些读了几本所谓的诗词歌赋,平日里唯唯诺诺,一旦到了他人不可见之处,便是下笔如刀,意气风发的书中蛀虫。 在东都人眼中,四方书院出来的读书人都带着一股傲气,那是一种哪怕帝王所令不合理,也敢当堂怒斥的书生意气。 持身极正而不通权变。 只是东都人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四方书院的院长是那个三入朝堂又三次被逐的方先生。 朝清秋昨夜在红袖招里自然打探了些消息,他至今耳边还回响着谢姑娘知道他要去四方书院后那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不怕聪明人,因为一个人再聪明,终归是有迹可循。他最怕的就是这些聪明固执且又占据了大义之名的人。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他偏偏还有点良心,到时候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此刻他就站在四方书院之前,整座书院四四方方,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倒是对的起书院的名字。 并无金漆银墙,不过青砖黛瓦。 沈括正双手持书等在门外,长衫高冠。目不斜视。 朝清秋在他面前走了几圈,沈括依旧是不曾抬头,双目紧紧盯着手中书卷。 朝清秋刚想要探过头去,看看这个书生到底看的是哪家的经典,竟然能如此入迷。 沈括忽然抬头道:“朝兄弟,你说书中可有黄金屋?可有颜如玉?” 朝清秋一愣,他沉思片刻,“自然是有的,若是读书有些出息,有朝一日位列朝堂,自然是富贵不愁,美人在侧。” 沈括点了点头,“朝兄弟说的有理,可读书人读书的初衷又是为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天子堂不成?” 朝清秋笑了笑,这四方书院的读书人果然有些迂腐和天真,当年他在燕都不食人间烟火之时也曾有此问,可而今他却再也不会有此想。 “沈兄,在我看来这世上的读书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本就是心怀天下,咱们无需多言。另一种则又可以分为两种。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必为衣食发愁,有力读书却又无心读书,黄金屋,颜如玉,本就是唾手可得,又何必辛辛苦苦去自求?可这些人也多半不将天下放在眼里。” “贫苦人家,衣食无着,家中子弟想读书,却又无力读书。吃够了贫寒之苦,若是有朝一日鱼跃龙门,自然先求的便是那黄金屋与颜如玉。” “沈兄,我不敢说的绝对,毕竟世间终归有异类。自然有那出生在富贵之家却又甘心杀身成仁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慷慨豪杰,也有那划粥而食,心忧天下的前辈圣贤。” “可这世上多的还是我所言的前一种人,赴死之时忧水冷,也是我辈读书人。” 沈括无言以对,他知道朝清秋说的确实有道理。 “这位小兄弟说的有道理,这世上之人本就是良莠不齐,何况我辈读书人。” 朝清秋循声望去,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中年人,穿着与沈括相似,只是那一袭儒衫穿在此人身上反倒是带着一股杀伐气,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沈括赶忙行礼,“院长。” 朝清秋目光一凛,没想到这个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竟然就是四方书院的院长方儒。 提起四方书院,便不得不提及书院的院长方儒。此人在东都城中的声名甚至不在丞相李恪之下,而他的得名也与李恪有关。 当年秦帝赢彻初登帝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国家之法未立。朝中就立法之事连开十日庭议,以儒为本还是以法为本,争论不下。 方儒自然是主张以儒为本,复周之礼,寻先代之迹。李恪则是主张以法为本,严一国之律法,天子与庶民同罪。 当时朝中之人也是分成两派,各有所执。 方儒自然知道赢彻心中偏向法家,可他依然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可惜最终还是败给了李恪,心灰意懒之下退出了朝堂,至于后来又几次复起,便都是些其他的故事。 方儒望了朝清秋一眼,“看来小兄弟就是陈寅那家伙新收的弟子了,有间书院终于出了一个有些像读书人的读书人。” “小括,还不带着小兄弟到书院里面转转。” 沈括回过神来,赶忙扯了扯朝清秋的衣袖,示意他跟紧自己。 进了书院,看不到方儒的身影后,沈括长出了一口气。 朝清秋好奇道:“你很怕方院长。” 沈括回头望了一眼,见见不到自家院长身影。 他压低声音道:“自然是怕的,书院里谁不怕院长?方才你也见到院长的身形了,关键是院长还喜欢在院里讲道理。” “讲道理?” 沈括面露痛苦之色,“没错,讲道理。院长常和我们讲,道理不止在书上,也在书外。读书人不能只有嘴上的本事,手上的本事也要硬,他年轻时就吃过这个苦头。所以他平日里就会拉着我们研习武技。” 朝清秋面色古怪,“方院长没说过当年他是在哪里吃的苦头?” 沈括疑惑的望了他一眼,“自然是在你们书院吃的苦头,陈院长没和你说过不成?” 朝清秋伸手揉了揉额头,他忽然有些头痛。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五章 山河入画 美人如花 不到一个时辰,沈括已经带着朝清秋转遍了四方书院。 本就是读书人之地,除了书斋,还是书斋。 沈括是这一辈的大师兄,可他们在路上逢到的学生却是极少有人停下来招呼两句。 按照沈括自己所说,做自家书院的大师兄其实并没有别的书院那般风光,稍有不合,这些师弟们停下来和自己“讨教”半日也是有的。 朝清秋在一旁理解的点了点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司马剑,自家书院也比四方书院强不了多少,师没师德,学生也是不像个学生的样子。 走了一圈,朝清秋发现书院之中的学生都是一些男子,“沈兄,我见书院之中的学生都是些男子,莫非四方书院收徒还有限制不成?” 现今天下风气相比当年大周之时已经开明了不少,大周之时重男子而轻女子,妇道人家只可在家中描红刺绣,平日里便是出趟门都要先征得娘家的同意。出门之时要以青纱覆面,将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 自大周覆灭以后,礼崩乐坏,曾有一段数十年的天下大乱。国无主,人相食。不论是庙堂的满朝朱紫还是寻常的市井人家,整日里都为了每日的一口吃食奔波,自然也就顾不得所谓的男尊女卑,世间礼法。 自那之后,女子走出深闺之中。 有女子替父从军,百战余生。 有女子替夫守城,志怀刚烈。 有女子慷慨赴死,未嫌水冷。 始知红颜亦有豪杰气,须眉不曾弱男儿。 四方书院历来推崇古礼,朝清秋猜测书院之中只是男子也许是受大周之时的古礼影响。若真是如此,那他可就要言语几句了。 一个书院之中若是没有一个娇俏可爱的师妹,那书院这些学生的求学之路上岂不是要暗淡几分? 沈括却是面露尴尬之色,他轻轻咳了几声,压低声音,“朝兄想差了,书院之中没有女子倒不是推崇古礼所致。毕竟而今已经不是当年了,咱们对女子也是尊重的很,在整个东都之中,只怕朝兄找不到一个比怎么四方书院更加尊重女子的书院了。” 朝清秋满脸困惑,四方书院虽在朝堂之上差些,可也是东都有名的书院,若是如沈括所言,东都城中的女子应当趋之若鹜才是,不该如此门庭冷落,“那是何故?” 沈括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还不是我家方院长,许是年轻时是受过情伤,整日里念叨着世间女色,最误读书。带坏了不少书院里的学生,平日里咱们书院的学生行走在外,不是没有慧眼识英的姑娘,可那些家伙们许是受了院长的影响太深,总要装出一副世间女子是老虎的样子,对心怀爱慕的女子也是不假辞色。就像那传闻之中的柳下惠,君子是君子,可就是无趣了些。” “久而久之,书院之中的女子自然就少了,那些学生在书院中整日里对着些男儿,手中又是每日里读着圣贤书,便是有了心仪的女子,虽有万千言语,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沈括叹了口气,“我有个好友,有个心仪的女子,本来两人诗书唱和,聊的极为不错,可有一日那个姑娘自言那几日有些难受,我那个好友只是提了一句多喝些热水,便再也没有收到那位姑娘的回信了,最为可怕的是,直到如今,我那个好友都不知他错在了哪里。” 朝清秋目瞪口呆,我有个好友这种说法早在燕都之时他就已经不再用了。 他望了沈括半响,无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无声胜有声。 “咳,小括你说的不错,只是你说方院长受过情伤那里多少有些不对,还有世间女儿家的心思千变万化,你家院长我活到而今这般年岁都还是琢磨不透,你等急切不得,说不得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一朝顿悟了。” 原来方儒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沈括面上满是汗水,只是口中犹然强辩,“院长,那是我的一个好友。” 方儒也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带悲悯,“我知道,虽然我平日里教导你们诚实极为重要,可谁还没年轻过不是。” 方儒又叹了口气,“平日里这些真心话你们要多和我说说才是,不然我哪里知道你们遇上了这般麻烦,世间之事,唯有一个情字最无道理,你家院长虽然读遍古书,可依然不曾有答案。”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次若是你们在书院大比之中能得到一个不错的成绩,那先生就是舍了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去给咱们书院招来几个女学生。” 沈括听完方儒这句言语,身上气势陡然一变,原本随和无争的儒雅气态一下子变的宛如出鞘的利剑,锋利无双,似乎不管是谁站在他身前,都拦不住他为书院争光。 方儒老怀大慰,“去把这个消息和师弟们说一声,别让他们整日里浑浑噩噩的。” 沈括应声而去,健步如飞。 朝清秋暗叹一声,“方院长是个高手。” 方儒看着朝清秋微微一笑,“怎么样,是不是怕了?我可不是针对你们有间书院。”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方儒这句话难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他不说,自己还未必会如此想,四方书院的读书人,果然实诚的很。 “跟我来,带你看看我的书斋。” 朝清秋随着方儒左转右转,最后来到了一个小屋之前,与书院之中那些四四方方的书斋并无不同。 进得屋来,入目皆是书架,架上竹简成堆。虽然极多,却是毫不凌乱。正中间的匾额上只有二字自铭“陋室”。 方儒笑道:“我这书斋如何?” 朝清秋实话实说,“像个读书人的书斋,比我家先生的书斋强了不少。” 比起自家先生那个满是酒水的书斋好了不止千百倍。 方儒点了点头,对朝清秋的回答十分满意,只要能比过有间书院那两个家伙,不论真话与否都能让他开心不少。 他指了指满室书卷,“我这一生读的书也不算少了,小子,你可知我读遍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从中读出了些什么道理?” 朝清秋摇了摇头,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正统的读书人。在燕都之时他读的更多的是那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伤春悲秋。 自怨自艾,即便文辞天纵,也不过是个文人而已,始终称不上读书人。 方儒笑了笑,他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作画,宛如持笔在手,笔落画成。 他手指指点之处,先是出现了一人,然后是百人,千人,万人。 有牧童吹笛赶牛去,背影对残阳。有商贩以手掩口大声叫卖,目中露精光。有落魄书生提笔作书,千言万语言不尽。有风尘女子手中红帕翻飞,未曾遇到有情郎。有将军战杀场,斜阳草树,兵戈散尽。有帝王居朝堂,面南背北,虎视四方。 众生相,千百相。 接着画卷不断扩大,如自近拉远。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塞北风沙,卷尽瀚海风光。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雕出北辽雪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吴声软语,唯江南。四海残阳,百战破败犹傲骨,独有中原。 社稷图,山河壮。 方儒笑道:“如何?我这幅社稷图可还看得?” 苍生为子,天下作画。 朝清秋看着那副社稷图,心中也是激荡不休,读书人本该如此。 “院长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方儒道:“苍生在胸,心怀悲悯。山河壮丽,壮我情怀。读书人本该如此才是,只是世间风光终究太多,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再也找不到路了。” 朝清秋忽然想起一事,方院长如此人物,不该对自家先生和师叔怀恨十几年才是,毕竟自家先生他们虽然是有些不太正经的读书人,可也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问道:“院长,不知我家先生和师叔和你可是有什么误会?” 方儒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误会,不曾有。” 朝清秋一脸困惑,“可是我听沈兄说院长与我家先生有仇。” 方儒笑了笑,“不是误会,若是情仇也算仇的话,那倒确实算的上是不小的仇怨。” “当年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辩不过你先生,后来又被你师叔打了一顿,才和你们有间书院结了仇。其实并非如此,我又何尝是一个如此肚量狭窄之人。” “世间诸事,皆有根芽。当年我不过是路过一次红袖招,遇到了一个姑娘。” 朝清秋咽了咽口水,“谢姨?” 方儒随意挥手,那副山河画卷骤然一变,一个年轻女子的面容跃然而出。 千娇百媚,那时年少。 心中思念千百遍,无须落笔,画卷自成。 “谢姨可知院长的心意?” 方儒一笑,“原来应是不知的,这些年应当知道了。” “我从来不恨谢姑娘不曾喜欢我,我只是怨那陈无意不该让谢姑娘等了这许多年。想来我最恨的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再次挥手,画卷散去。 这个曾经三进三出朝堂的高大读书人双手拢袖,面带笑意。 “苍生社稷我不曾忘记,喜欢的姑娘仍在我心间,如此不好吗?如此最好才是。”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六章 龙潜渊 凤嘲凰 东都城北有座听雨楼。 倚楼听风雨,名字寓意极好,楼主也是个雅致人,故而此楼在东都城中名声极佳。 平日里无事之时,城中的学子大儒都爱到此来坐坐。算的上是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今日司马剑邀了朝清秋来楼上喝茶,毕竟能被他心高气傲的司马公子看上的,在东都城里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人。 朝清秋倒是也不客气,又拉上了沈括。 司马剑和沈括自然认识,只不过一个嫌对方高傲,一个嫌对方清高,各自都看不上眼就是了。 三人坐在听雨楼的二楼上,位置极佳,向下望去,街上景致尽收眼底。 朝清秋饮了口茶,果然与南方的茶水有些不同,说不上好坏,只是滋味各异。 “不知今日司马兄邀我来有何事?” 司马剑抿了抿嘴,还是那副高傲神情,“不过是今日闲来无事,这东都城中能入我眼的人又太少,这才找你出来。” 朝清秋笑道:“我还以为司马兄是想要寻我商讨一下几日后的书院大比之事。看来还是小看司马兄了。” 司马剑神态依旧倨傲,“区区书院大比,我还不放在眼中。” 沈括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卷竹简,正在那里细细研读,“可不是,书院大比这种事,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揉着额头,“书院大比真的如此简单不成?” 不想两人都是面色有异,然后齐齐摇头,“不是太简单,而是你根本猜不到大比的题目。” 朝清秋目光一凝,当年他在燕都之时虽然也曾对此事有过些了解,可到底接触不深,所以他所知道的都只是传闻而已。 司马剑道:“所谓的书院大比其实并非是要比到最后,只要能够把你的对手都淘汰下去,也算是取胜。” 沈括终于舍得放下他那册竹简,“自有了书院大比以来,这么多年只有一人通过了全部比试。” 朝清秋来了兴趣,“何人?” 沈括望着他,面露惊讶,“看来陈院长还不曾和你说过,那人就是你家师叔,当年的龙首陈无意。” “龙首?” “朝兄,你到底是不是你家先生的亲传弟子?” 司马剑道:“当年有间书院双雄曾经名扬东都城,所过之处,便是小儿也不敢啼哭。当时他们和一个自东海而来的外来客相交莫逆,被东都读书人称为东都三害,咳咳,三人一龙。” 朝清秋目光古怪的望着司马剑,他觉得那个东都三害才是实话。 朝清秋无话可说,自家那有间书院双雄确实是一对猛人。 三人闲坐饮茶,竟然是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司马剑极傲,向来是能用剑说的道理,从来不用嘴说。沈括虽然能下笔千言,可逢人热络显然也不是他的所长。 朝清秋咳嗽一声,“沈兄,咱们闲坐无事,你读书甚多,可以和司马兄交流一二。” 沈括摇了摇头,“我们俩非是同类,话不投机。” 司马剑哼了一声。 朝清秋忽然道:“司马兄在文武书院里可是有不少师妹,而且那些师妹都对司马兄仰慕的很,司马兄,不知是也不是?” 司马剑傲然的点了点头,虽然他不认为被自家师妹所喜欢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毕竟她们不喜欢自己才是怪事。可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其他书院之人面前,他又怎么能否认,落了自家书院的面子。 只是等他点完头,发现沈括早已放下了手中书卷,正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 如狼似虎。 沈括语带兴奋道:“司马兄,小弟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一二。” 朝清秋笑了笑,这不就熟络起来了。 就像这世上无完人,这世上也无无欲无求之人,只要找到弱点,谁都能打的动。 几人正在楼上热络闲谈,楼下忽然停了一顶銮轿,轿子上走下一个锦袍女子。 身姿婀娜,青丝如瀑,容貌极美只是面色极冷,一双剑眉,在女子身上反倒是显得过于英气了些。 女子下轿之后迈步入楼,楼中议论之声顿时四起。 “这就是云凰公主不成?果然如传说之中英气逼人。” “可不是,这云凰公主虽非皇后所出,可也算得上是天家贵胄,怎的出行如此简陋?” “听说陛下向来不喜云凰公主,当年还想将她远嫁异国,不想后来没有成行,陛下又给她另指了一门亲事。” “哎,天家儿女也不好当。” 楼中之人所言,朝清秋自然听的清清楚楚。甚至他比他们知道的还要更清楚些,因为当年那个与云凰公主定婚之人便是他自己。 那些年在燕都后宫之中,朝清秋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日后自家的太子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惜后来国破家亡,自己终归没能等到成亲的那一天。 云凰公主直接走上了二楼,一路之上的那些目光她视若无睹,这些年,她早就习以为常,来到一处桌旁落座,随手捧起桌上茶水饮了几口。 她微微皱眉,这宫外的茶水,果然比不得宫里。 片刻之后,有个蓝衫公子登楼而来,径直坐在她身旁。 那人身形消瘦,面上带着病态的白,自坐下后目光便是盯着云凰公主一眨不眨。 他嬉笑道:“要公主久等了,云聪失礼了。” 朝清秋望向此人,“司马兄可识得此人?” 司马剑点了点头,“莫云聪,东都莫家的三公子,是东都城里出名的纨绔。莫家是大秦除了白家以外的第二大军中世家,权势熏天,而且此人极为聪敏,虽是为人跋扈却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今日他出现在此处,想来坊间的传闻八成是真了。” “坊间传闻?” “当年云凰公主曾与燕国太子结亲,可而今燕国已灭,那燕国太子据说也已经死在了燕都城下,陛下有意为公主再结亲事,八成就是莫家。” 沈括开口道:“云凰公主怎么会看上这般人物。”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生在天家,万般不由人。” 另一桌上,莫云聪开口道:“想来公主已经知道了。不日我父亲就会到宫中提亲,陛下定会答应,到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凰公主转着手中的茶杯,“我今日来就是要你死了这条心,你还不配。” 莫云聪冷笑一声,“我不配,那个死了的燕国太子便配了不成?自来天家无私情,他日公主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终归是我莫家的人。” 朝清秋他们相距不远,对面的言语他们都听的清楚。 朝清秋愕然道:“此人果然跋扈。” 云凰公主将手中茶水泼到了莫云聪脸上,她拂袖而起,“我虽与燕国太子未曾见过,但终归是有婚约在身,我当为他守孝三年,便是父皇也无权干涉。” 言毕,她转身走下楼而去。 直到她离开之后良久,对面的莫云聪才反应过来,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如此对他。 他抹了把脸上的茶水,面色阴冷,“云凰公主,好的很,来日落在我手里,定然要你尝尝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狠狠扫了楼上众人一眼,也是转身离去。 朝清秋笑了笑,“许久不曾见过坏的如此直白的世家子,二位莫非就没有些为民除害的心思?” 司马剑直了直腰身,“听说他会参加书院大比。” 沈括依旧不曾抬头,目光紧紧盯在书册上,“是极,是极。”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当年定亲之时曾有相士为二人批命,云凰所得只有四字而已。 “有凤来仪。”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七章 一支木簪 许多年 市井坊间,何事流传最快? 名人风流。 何况那人还是而今的大秦丞相,秦帝以下第一人。 东都之人向来都很好奇,这个当年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是如何摇身一变娶了当年号称富甲天下的董氏之女,又是如何一步登高,占据在了庙堂之上。 可惜李恪素来谨慎,虽是掌权多年却是鲜有消息流出。 这次却是不同,东都城中都已知道,李家不知从何处寻回来了一个二公子。本来当今之世,男子三妻四妾极为平常,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在深闺女子的幻想之中罢了。可此人是李恪,自然又有不同。 而今东都城的人也都知道,李府的二公子是个纨绔,整日里流连在青楼赌场之间,还给自己起了个花间客的雅号。 当年李府的大公子李屏,自幼通书卷,成人之后又随着白信四处征战,是难得一见的世间公子,更是东都不少东都少女的心仪之人。 既为兄弟,自然要被有心之人翻看出来比较比较,一个是世间璞玉,乱世之中的富贵佳公子,另一个则是放荡形骸的烂泥,扶不上墙的。 任谁都知道,原来虎父也会有犬子。 东都,相府。 李恪转动书房中的花瓶,走入到一间密室之中。 这个在相府之中最为隐秘之地,并无财宝密卷,只有一副画卷而已。 画卷之上是一位素裙女子,她面貌清秀,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那张笑靥,似乎风也温柔了些。 女子头上别着一只木簪,只是粗糙的很,一眼便可看出工艺极差。 画卷之上,她捻裙而笑。 画卷之外,丞相李恪伸出一手缓缓按在胸口。 他屹立在朝堂之上这么多年,尸山血海,人心鬼域,他见过太多太多。寻常之事早已无法撼动他的心境,可每次见到这幅画时,他还是会痛彻心扉。 这些年,每当他心中有所迷惘之时他总会来这里看看这幅画,以此警惕自己莫忘初心。 奔波半生,立法天下,秦律严苛,百姓的不解。 负儒投法,读书人背地里的谩骂。 他其实都不在乎。 可他不负天下,独负红颜。 ------------------------------------- 今日李云卿正要去寻昨日里新结识的林妹妹。 林妹妹也是个可怜人,自幼就被卖到了青楼之中,而今不过是双十的年纪便要开门迎客,整日里迎来送往,辛苦的很。 自家若不是凭着一个丞相之子的身份,只怕林妹妹多看自己一眼都会觉得伤了眼睛。 林妹妹终归是个心善的人,毕竟整日里等在林妹妹楼下的落魄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总要让手下的丫鬟们给每个书生都写一封书信。 李云卿也曾看过那些书信,他第一次前去也被给了一封,信中言辞恳切,只是嘱托公子好生读书,自己一个青楼女子配不得公子的厚爱,她也会在这青楼之中为公子遥遥祈福,愿公子早日金榜题名。 世间男子,谁又忘的了一个如此常情的女子,更何况是自己的心心念念之人。 李云卿越想越觉得林妹妹是个妙人,而他最喜欢妙人。 可惜还没等他溜出家门,就被府里的管家李洪拦了下来。 李洪自少年时就跟着李家,便是当年李恪也是他亲眼看着长起来,当初李恪北来,独他一人相随。 李云卿对李洪有些敬意,因为当年他娘亲曾经提及过这个老人,是个好人。 老人笑道:“二公子要出去?” 李云卿板着脸,“洪叔,我是丞相之子,虽然人微力薄,可也看不得那些孤苦无依的女子站在那市井陋巷之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李洪依旧是笑眯眯的道:“你去哪里你老子都不管,我更管不着。你去那青楼反正是花的你老子的钱财,败坏的是他李丞相的名声,干我何事?我只是来寻你,要你去无心亭一趟,你老子在那里等你。” 李云卿嬉笑道:“洪爷爷想的通透。” 两人擦肩而过,李云卿便要去往无心亭。 老人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对不起。” 李云卿脚步停顿片刻,他没有转身,迈步而去。 这么多年,李洪也在愧疚,当年终归他不曾拦下自家公子,辜负了沈姑娘。 无心亭,李恪闭目而坐。 相府之中,除了书房,这位丞相大人待的最久的便是此处。世人都以为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府中应当是金碧辉煌,奇珍异兽遍地才是。可恰恰相反,相府之中却是十分简陋,未必比的上寻常的市井人家。便如这无心亭,亭外无花也无木,冷落如清秋。 李云卿迈步而入,依旧是那副纨绔模样,“爹寻孩儿来有何事?” 李恪睁开眼,打量了一眼这位二公子,“你年岁也不小了,过几日有一场书院大比,你去寻个书院,取个名次回来。” 李云卿笑道:“爹你还真是说的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李恪望着亭外,“世人都说你兄长李屏最似我,可我知道,你才是那个最似我之人。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李云卿面无表情,哪怕他城府再深,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他伸手取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木簪,工艺疏漏,不值一钱,可他却带了很多年。 “可你当年要娘亲失望了。” 李恪没言语,只是定定的望着他。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终归是李云卿先笑了起来。 “爹,这个也算是娘亲的遗物,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他将簪子放在亭中的石桌之上,迈步离去。 李恪望着桌上的木簪沉默半响,终归是起身将木簪拿在手中。 这只木簪他当然还记得,是他当年北来之时亲手为她所刻。 那时他不过是个身上掏不出半文钱的穷酸书生,整日忙着为生计发愁,哪里有余钱去买首饰。 她从不在意。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一生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姑娘,是旁人一生都求不来的幸事,可他终归还是负了她。 无心亭,心亡为忘。 只是在此亭中,难忘斯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八章 人心灯火 炊烟袅袅 东都城北有家夫妻店,夫妻二人都不是秦人,铺子也不大,店铺之中也没个伙计。 附近人家早已记不清这对夫妻是何时搬到此处,似乎很早以前他们就住在这里,至于很早是多早,天知道。 铺子不大,自然也就做不了大生意。早上卖些米粥包子,中午加了些馒头羊肉,晚上多了些酒水。都是些寻常吃食,与寻常店家也没什么不同。 可这间铺子在城北或者说在东都城中都是名声极大,据传当年连丞相李恪都曾多次以便衣之身偷偷前来。 今日天上太阳刚刚冒头,铺子里那个姓赵的汉子就已经早早撑起了摊位。几张木桌,几把板凳,便是一处遮风挡雨的好去处。 汉子此刻弯着腰,看着锅里不断冒着白气的吃食。 他望了眼不远处早早而来的一桌客人,笑着打了个招呼,那桌客人虽然大半都不识得,可那个李老哥倒是个常客。 汉子口中的李老哥自然便是那个传闻之中的丞相李恪,可今日他却算不得是大人物,因为在他身旁那个气势森然,不怒而威的中年男子正是而今大秦的帝王。 秦帝赢彻看着不远处那个忙活不休的汉子,玩味的笑了笑,“谁能想到坊间传闻是真,堂堂的大秦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竟然会喜欢上这陋巷之中的小店。” 李恪也是笑了笑,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凉不烫,刚刚好,“今日陛下这不是也来了,至于坊间传闻,对也不对。当年我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初次踏入东都之时。那时不过是个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落魄文人。” “文人自然有文人的毛病,做事总是喜欢讲究一个读书人的气节,那时我还不知道读书人的风骨也许撑的起天下,可有时却未必撑的起三五个馒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所以那些日子我和李洪差点便去街上乞讨去了。” 赢彻大笑,他真的很难想象堂堂的大秦丞相在大街上沿街乞讨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所以是他们夫妻帮了你们一把?” 李恪点了点头,“陛下方才可曾喝过了这里的茶水?温凉刚好,既不会凉如冰水寒了人心,也不会熊烈如火,灼人心肠。” 赢彻饮了一口,确实是温热刚好。 “原来如此,看来这对夫妻做事极有分寸。” 李恪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以为如此,可却并非如此。” “嗯?” 今日里李恪已然多次反驳自己,他虽然不生气,可也提起了不少兴趣,他想不到而今这个已然近乎无私情的大秦丞相竟然会为了一对寻常夫妻多次反驳自己。 李恪一笑,“他们只是习以为常。” 赢彻没言语,只是一口口的喝光了手中的茶水。 赵姓汉子已经端着一笼包子走了上来,“李老哥有些日子不见了。” 李恪伸手接过,“这些日子家里生意有些忙,抽不开身,这不是一有了机会我就来见老哥你了。” 汉子挠了挠头,他望向赢彻,“这位客人还是第一次来。” 赢彻点了点头,“老哥叫我老秦就好,坐下聊两句?” 汉子向四处望了望,见并无其他的客人。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轻轻落座。 “听口音老哥不是秦人?” 汉子点了点头,“我和我家娘子都是百越人,来了东都已经有些年头了。” 赢彻笑道:“我看老哥言谈不似一个寻常人物。” “啥寻常人物,俺也就是早年的时候读了些诗书,要说了不起,还是要说俺家娘子,那可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而且人美心善,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李恪揉着额头,这么多年了,他自然知道这个赵老哥每次提起自家娘子之时都会滔滔不绝。 赵姓汉子的声音许是大了些,铺子里正在揉面的女子抬起头来朝着他们歉意一笑。 赢彻看了一眼,妇人其实不过寻常姿色,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赵姓汉子犹自未停,依旧在言语,“我家娘子当年在我们那里可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他们家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族,而我只是个陋巷之中的穷小子。” 赢彻提起兴趣,“那人家大户人家的千金是如何看上了老哥?” 汉子双目明亮,眼中满是自豪,“许是她当年猪油蒙了眼,这才看上了咱。” 赢彻笑道:“想来是她父母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们这才逃到了大秦。” 汉子摇了摇头,“她是家中的独女,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咱就是再喜欢也不能因为人家二老看不上咱就拐了人家的女儿让她父母伤心不是?” 赢彻沉默片刻,“是这个道理,老哥不愧是个读书人。” 汉子笑了几声,“可也算是咱运气好,那年秦军打了过来,世道一下子就乱了,是咱带着他们东躲西藏艰难度日,后来又一路北来,来到了这大秦之地。咱没有父母,就将他们二老当做了父母,而今他们对咱也是像亲儿子一般。” 赢彻又道:“老哥可曾想过,若是秦军未曾打过去,你娘子的父母未曾落难,你又如何?” 汉子挠了挠头,“自然想过,只是既然只是如果,那便不去想了。而今我以父母待之,他们也待我如子,这便够了,不是吗?” “老哥之言有理。” 此时妇人端着几碗米粥走了上来,“几位客人不要听他乱讲,他平日里总是喜欢和客人们胡说。” 赢彻笑着点了点头。 汉子看着自家娘子瞪着自己,连忙点了点头,“是极,是极,娘子说的都对。” 赢彻等人大笑。 汉子却是不在意,自己怕自家娘子,不该是应当应份的事? 许多年了,他满眼之中依旧是她。 恰如月满湖水,未曾少过。 赢彻几人吃完后已然起身,汉子在屋中和他们遥遥招手。 李恪道:“每日夜间他们总会在这外面的桌上点了一盏灯笼,放上几笼包子。虽不多,却是日日的都有的。” 赢彻看着铺子里那个妇人取出一块丝帕为汉子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 她满目之中,又何尝不是他。 赢彻又望了一眼那店铺之上不断冒出的炊烟,袅袅不绝,不曾散去。 他终于知道为何李恪喜欢来此地,他们这种人看惯了人心,也许唯有这人间的烟火才能稍稍让他们放松一些。 那对夫妻的故事不是最好,却已是极好。 贫家子,富家女,几人能够到白头? 如此也好,如此最好。 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六十九章 殊途同归 朝清秋正走在去往城北那家夫妻店的小路上,在红袖招之时谢姨曾和他提过几次,说是这家店铺极好。 她想去,却不敢多去。 今日里朝清秋闲来无事,便打算去看看。方才在路上他还遇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双眸狭长,另一人一身黑衣,气势十足,想来都不是寻常人物。 他来到铺子时已是响午时分,店里客人正多,只还剩下一张桌子。 他坐在桌子上随意打量,客人之中有贫有富,可都是悄然吃饭,默然无言语,似乎是怕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他要了一笼包子一碗米粥,包子不大却是分量十足,米粥不多却也是刚刚好。 最是难得刚刚好。 有个锦衣公子迈步而来,见到铺子外面客人已满,他也没有抱怨只是和赵姓汉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自顾自的蹲在铺子外面绕有兴致的打量起店中之人来。 看到朝清秋时他双目一亮。立刻起身,一路小跑过去。 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不想在这里还能见到江陵兄。' 朝清秋正在低头喝粥,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真是在哪里都能碰到东都兄。” 李云卿伸手想要摇一摇折扇,却发现今日竟然忘了带出门,他笑道:“江陵兄,你我是有缘人,实话实说,我是当今的大秦丞相之子,李云卿。”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间书院,朝清秋。还有,我可没有邀请李兄同坐。” 李云卿目光哀怨,“凭咱们的交情难道还不能与朝兄同桌共饮不成?朝兄还真是个小气人,在我来看,咱们兄弟莫说是同桌共饮,便是同床共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差点将含在口中的一口米粥喷了出来。 “朝兄既然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 此时姓赵的汉子正将李云卿的吃食端了上来,“小李,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早些来,我还能把上次和你说的老李介绍给你认识,你们一定有不少话聊。” 李云卿笑了笑,“老赵,若是我来的早些,你这铺子只怕都要被拆了。” 汉子不以为意,只当他在说笑。 李云卿忽然想起什么,轻轻惊呼一声,“朝兄,近日听闻有间书院有人将文武书院的学生教训了一顿,莫非?”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错,是我干的。” 李云卿惊为天人,“不想我还是错看了朝兄,没想到你还是个狠人。不过我早就看不惯文武书院那个司马剑了,想来他而今一定沮丧的很。” 朝清秋看着他身后,笑容玩味,“我看不见得。” 李云卿立刻自己轻轻掌嘴,“其实我与司马兄神交久矣。只是未曾相见,若是我见了司马兄,定然要安慰他几句,毕竟胜败兵家事不期。” 司马剑在他身后走出,走到一旁落座,依旧是面目生硬,“不必。”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读书人,那人望着李云卿,一板一眼的道:“君子不在人身后议论他人是非,公子当记之。” 李云卿面色不变,他含笑点头,“这位兄弟说的有道理,云卿谨记。” 原来今日正是朝清秋约了司马剑和沈括在此相聚,毕竟当日在听雨楼里几人说过要教训一下莫云聪,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自然要说话算话。 几人各自言表了身份,李云卿眯着眼打量着三人。 “文武书院,四方书院,有间书院,我记得你们几家书院向来都不对付才是,朝兄真是厉害,进了东都不过短短时日,便是已经结识了不少豪杰人物。” 朝清秋懒得和他解释,便是说出来这都是自家先生和师叔留给自己的旧账,只怕这位云卿兄也不会信。 “还有一事,我见司马兄和沈兄见我在此,神情似是有些不太自然,莫非你们有什么大事,有我在此却不好说不成?” 司马剑那张冷面上显出一抹杀机,沈括则是抬头望了李云卿一眼。 朝清秋面色如常,他只是后悔今日出门的急,竟然忘了向红袖招的姑娘们借一方锦帕,害的自己只能用袖子来擦了擦嘴角,真是愧对这一袭青衫。 “我们聚在这里,是想教训一下莫家的莫云聪,云卿兄有没有兴趣?” 李云卿依旧半眯着眼,“朝兄还真是不拿兄弟当外人,你就不怕我转头就卖了你们不成?毕竟莫家公子的人情还是值几个钱的。” “云卿兄是聪明人,即便不参与,想来也介意看个热闹。” 李云卿大笑,“朝兄知我,我与莫家无冤仇,只怕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了,可看个热闹倒是乐意的很。” 几人正在言谈之间,有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来到了店铺之前,这些人趾高气扬,面目朝天,身上所着蓝衣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莫字。 铺子里赵姓汉子见了这些人,连忙从铺子里的桌案下面掏出一个钱袋,然后凑到那几人身前,半弓着腰,送上钱袋,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意,似乎在求着那些人什么,只是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那些人收了银子,最终骂骂咧咧,只是终归没有走进铺子,为首之人重重的拍打了赵姓汉子后背几下,然后又狠狠的瞥了眼店中正在劳做的妇人。 气焰嚣张,扬长而去。 店铺里有些常来的客人见状深深的叹了口气。 朝清秋问道:“这位兄弟,这店家可是惹上了什么事端不成?” 那人转头望向几人,“老赵这种老实人哪里会惹什么事端,还不是那莫家的莫三公子要讨好云凰公主,想要在这里为她修建一座大宅,老赵不肯搬,好歹是在天子脚下,莫家倒是不敢太过分,只是整日就会找些人来在店铺里闹上一番,这几日闹的越发凶恶了。” 朝清秋几人不曾言语,像这种世家豪门欺压寻常人家,本就是寻常之事,几人哪怕不曾亲眼见过,可也终究有所耳闻,只是不想会嚣张跋扈到如此地步。 李云卿忽然道:“教训莫家公子算我一个。”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云卿兄心中也有大义?” 李云卿轻声一笑,“朝兄当知我,所谓仁义道德在我心中一钱不值,可我这种人难得能有个朋友,谁敢欺他,我就要他死。不管他是谁。” 朝清秋大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还是要信一些的,今日无酒,咱们就以粥做酒,朝某先干为敬。” 说的豪气干云,他来的早些,碗中的米粥只还剩下个碗底而已。 其余几人都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李云卿喊道:“老赵,再给我这个朋友上来一碗米粥,要热的。” 本非同路之人也能因一事而走到一起,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章 山野出刁民 秦境,西北,崇山峻岭之间有一个鱼嘴村。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便是平日里登惯了高山的好手,想要进入这鱼嘴村中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中之人多是以打猎为生,虽不富裕,可也勉强可以得个温饱。 与世隔绝,村中的几百户人家往来密切。平日里的婚丧嫁娶,张罗随份,从来也不会少了哪个。 若是有那些山野之外的富贵人来到此处,只怕要感慨一句世外桃源。 出身富贵之人,往往以为避过了车马喧嚣便是世外桃源。只是因他们不曾整日里生活奔波,不曾为着生计发过愁。 可世上哪里有什么幸福安稳,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也许是你的父母,也许是你的兄弟,也许是你的丈夫妻子,终归是有的。 鱼嘴村里,少年周安正靠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树上,看着夕阳余光,怔怔出神。 他自小生在鱼嘴村,长在鱼嘴村。父母在他小时上山打猎,葬身在了虎口之中,将他一人留在了这个世上。 那时少年还小,孤身一人,衣食无着,多亏了村中之人的照顾,吃着百家饭长大,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才能长成而今的少年。 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父母家传的才能,而今的周安不过是个弱冠少年,便已经是鱼嘴村中最好的猎手。 年岁日长,他常常会望着那条通往村口的小路发呆,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一生不该只困在这里,他也想看看那鱼嘴村外的繁华风光。这些年他也曾不止一次偷偷去走过下山的路。可他还是有两件事放不下。 一事是自己终归是吃着百家饭长大,若是就这般走了,岂不是辜负了村民的情谊。 另一事则是隔壁的小翠越来越漂亮了,万一她一不小心看花了眼,看中那个整日里给她家挑水的二牛咋办? 少年的心中总是有着淡淡的忧愁,吹不散,化不开。 今日他正想的出神,忽然听到了一阵嘶吼声,他连忙划下树,朝着那里赶了过去。 小翠家门前,小翠被人放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那张平日里虽不漂亮却总是泛着小麦色光泽的面庞上再无生息。 人死如灯灭,悄然而止。 小翠他娘正跪倒在她身前嚎啕大哭,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牛站在一旁,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谈的木讷汉子,面无表情,只是双手之上,青筋暴起。 周安看着早上还与自己调笑了两句的小翠姐姐就这般躺在那里,再也睁不开眼。 村长此时已经赶了过来,“小翠他娘,这是咋回事?” 小翠娘回过神来,这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眼角的泪水还未退去,便要重新挂上一层,“今日里,莫家的公子在咱们村子里游玩,看上了小翠,便要将她带回到莫府去,小翠抵死不从。” 妇人虽然说的断断续续,可众人也算是听清了缘由。 村口的莫家搬到山上不过几年,听说是个山外的大家族,这里的虽然是个旁支,可也是养了数十个打手,加上莫家势大,便是附近的官差也是不敢得罪。 莫家平日里便嚣张跋扈,巧取豪夺,不可一世。 在这人世隔绝之地,俨然便是土皇帝。 村中不是没有人想过联合村里人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可村民大多是拖家带口,冒不起这个险。 就像那些一世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遇到之事总是会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却不曾想过,欺善怕恶,从来只会愈演愈烈。 小翠的死便像是一个插曲,不过几日便风平浪静了下来。 在那个小翠后事处理完的午后,周安在村中碰到了二牛,二牛脸上还是那般平静,看着二牛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周安有些为小翠不值。 二牛只是用力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她一直都拿你当亲弟弟,好好活下去。” 他再无更多言语,转身而去。 很多年后,当当年那个山野少年已经变成了名动天下的刺客之首,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目光。 第二日,莫府之中又扔出了一具尸体,满身伤痕,死前必然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周安家的小屋里,一块磨刀石上,他正仔细的磨着自己上山打猎时常用的牛角刀,许多年来,他还从未如此用心过。 他轻轻抚摸着刀身,刀身如水,映照出了二牛和小翠的脸庞。 他是一个猎人,这些年来,杀生不少,却未曾杀过人。 周安不怪村人冷漠,心有牵挂,易地而处,只怕他也会如村民那般。还好,他再也无牵无挂。 他握着刀,伸手背上平日里常用的那张长弓。 少年站起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这一去,生死皆不知,只是大概都再也回不来了。 他推门而出,却发现屋外火光如龙,让他那颗本已经冷了下去的心重新温热起来。 几十个汉子正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木棍,菜刀等站在他家门外,为首的正是鱼嘴村的村长。 村长叹了口气,“孩子,别怪他们,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谁也知道容忍那些人不是常法,可又怎么放的下自己家人。” 他面色一肃,“只是而今他们做的太过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那张因岁月雕刻而皱巴巴的脸上此刻却是意气风发,“那些外来人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今日便让他们看看何谓刁民。” 周安在前带头而行。 那一夜,鱼嘴村的莫家人看到了一条火龙撞开了家门,然后便是一场厮杀。 昔日被他们看不起的羔羊,不过一个转眼却是变成了虎狼。 日出之时,周安拎着身中十余刀的莫家公子跪在小翠坟头。 山里人,杀的畜牲多了,终归是知道如何避开要害。 莫家公子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极为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他颤颤巍巍的道:“而今你们放了我,我还可以饶你们不死,我们莫家是东都城中的豪门,今日我若死了莫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周安点了点头,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满是笑意,“我自小就生在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山里人。从来不曾去过东都,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俺们村里的村长。直到见到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有的人真的不如畜牲。此间事了,我会去东都,看看那东都城中的莫家是不是和你一样的畜牲。” 莫家公子自知已无幸理,他狰狞而笑,“你真是不知死活。” 周安点了点头,“我的死活你不必知道了,我只知道,今日你要死了。” 他拿起地上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刺在莫家公子身上。 曾经听村长爷爷说过,山下有种刑罚,能够刺人百刀而不死,而今想来,对这般畜牲,真是极为合适。可惜自己的手法差了些,这才几十刀,这个莫家公子便要不行了。 他懊恼的揉了揉额头,看来他日下山之后还是要去拜师才行,不然以后再遇到莫公子这般人物,若是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这一日,他陪着莫家公子跪在小翠和二牛的坟头,亲眼看着他鲜血流尽。 几日后,有几个青衣短打的江湖人和几个一身官服的官差走上山来,他们先是去过了莫家,那鸡犬不留的场景让见惯了大案的那几个官府的差役也是有些微微皱眉。 出了莫家,他们在村口四处走动,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少年人正坐在村口,那少年闲来无聊,正哼着一支当地的民谣。 几人走上前去,“小兄弟,你们村中莫家被人灭门,你有没有线索,若是能够说出一二,可是有不少的报酬。” 少年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大人是要为莫公子他们报仇?” 一个官差指了指那几个江湖人,谄笑道:“这几位是山下县里莫家的人,咱们这次来就是要为莫家报仇,莫公子这般的好人,不知那些强人如何下的去手。” 几个江湖人都是满意点了点头,虽说山上的这个莫家仅是旁支,可代表的也是莫家人的脸面,至于莫家是在这村中横行霸道还是积德行善他们也管不着。 莫家为何被人灭门?真相重要吗?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很重要,可对他们来说都不如莫家的脸面重要。 周安点了点头,他很满意几人的答案。 “我知道那些匪人在哪里。” 那几人大喜,只是有一个官差面露怀疑,“你个少年人,怎会知道那些匪人在哪里?” 周安神色不变,“我时常去山中玩耍,昨日刚好撞破了那些匪人的藏身之地,那些匪人大概是怕暴露他们的行踪,所以只是给了我些银钱,便把我放了回来。” 官差还要再问,为首的江湖人却是撇了撇嘴,狠狠的瞪了周安一眼,“不用问了,他一个少年人还敢骗咱们不成?” 周安面露惶恐之色,“不敢,不敢。” 江湖人变了脸色,神色和善的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小兄弟,带我们进山,到时候莫家的报报酬少不了你的,最少有你几百两。” 少年神色激动,显然不曾见过这般多的银两,只是他的面色又瞬间暗淡下去,“只是那些匪人至少要有几十人,你们人太少了些。” 那江湖人大笑,“咱们兄弟都是一品武夫,放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区区几十人我单手就能摆平。” 少年人大喜,要他们在此地等待片刻,他回家去取些东西。 周安离开之后,一个江湖人道:“大哥,咱们真要分些报酬给这小子不成?” 为首的江湖汉子笑了一声,面色阴冷,“这般少年人,死在深山里,不是寻常事吗?” 几人等了一会儿。周安已是赶了过来。 腰悬尖刀,背背长弓。 几人也不耽搁,催促着周安带他们入山而去。 周安头前带路,引着他们朝山中深处而去。 村长站在村口,宛如村口那张放了许多年的石磨,苍老而厚重。望着不断远去的少年,他喃喃自语,“孩子,苦了你了。” 山林深处,越走越远,他们逐渐觉得有些不对。 为首的江湖人正要将周安抓过来问个清楚,却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丛林深处,虎啸猿啼。 古柏之上,有少年弯弓搭箭。 山中猛虎,初露獠牙。 三日后,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人自山林中而出,独身一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一日,一个刁民走下山来。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一章 暗流动 这几日城北的人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那座占地极大的孙府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李府。 只是府里虽然换了主人,可孙家的生意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就像只是在那府门外的牌匾上把孙字换成了李字。 城头变换大王旗,越是无声无息,越是能够看出幕后之人的手段。 李云卿来到李府之时见到李平正在查看账簿,他一手拨打算盘,一手持笔勾画。 李云卿笑道:“看来当家做主果然是不易。” 李平闻言抬起头来,他立刻起身,“少主来了。” 李云卿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手中折扇不断拍打着掌心,他神色玩味,“你应当知道我还有个兄长,你该叫我二公子才是。” 李平侍立在一侧,他微微低头,“那在下直言了,丞相虽有二子,可大公子自来良善,虽是人杰,却并非合适之人,他日丞相这些暗子想来都是要交给少主的。” 李云卿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人。看来我爹没看错你。” 李平笑道:“少主此来想来是有要事要交代属下去做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几件小事罢了。莫家你应该知道,就是那个自称东都第二的世家,而今莫家三公子的得罪我了,我要你帮我教训他一顿。” 李平皱了皱眉头,“莫家在东都城里的势力确实不小,虽然第二世家有自吹之嫌,可也不是轻易能对付的。再者,那个莫家的三公子自来跋扈,若是和他结怨,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李云卿定定的望着他,语气平淡,“李平,你真是个聪明人,看来你也早就想对付莫家了。只是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虽然不在乎莫家,可也不想随便就被人当枪使。” 李平眉头舒展开来,“是属下的错,少主果然聪颖。少主说的不错,在孙家尚在之时莫家就仗着朝中的关系,抢了孙家不少生意。这些日子孙家倒台,莫家更是变本加厉,从咱们手里抢去了不少生意。” 李云卿疑惑道:“连大秦丞相的面子莫家也不给?” 李平点头道:“奇怪之处就在于此,此前莫家虽然跋扈,可好歹还是收敛几分,可这些日子以来,莫家爪牙尽出,占下了不少地盘,便是连甄家也是如此。” 李云卿笑了笑,“如此就更有趣了。你只管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我自然会替你但着,就算我担不住,上面还有咱们大秦丞相在。” 李平笑道:“属下知道。” “李平,看来那家铺子的事你也知道了。人太聪明,可不容易长寿。” 这个昔年的孙家守夜人依旧面色平静,“属下不过李家门下走狗,少主要属下咬谁,属下就咬谁。” 李云卿用手中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好。” ------------------------------------- 有间书院里,今日朝清秋破天荒的没有夜宿红袖招。 先生弟子,相对而坐。 陈寅今日精神抖擞,全没有平日的那种醉态。他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身前摆着的朝清秋自红袖招里带回来的酒菜。 “你小子难得有心了,还知道回来孝敬先生。” 陈寅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桌上的糖醋鱼,入口即化,香嫩可口,还是当年那个味道,一看就是谢姑娘的手艺。 当年自己跟着师兄可是从谢姑娘那里蹭过不少吃食,只是后来随着师兄失踪,谢姑娘也就很少来这个伤心地了。 朝清秋在一旁看着自家先生大快朵颐,他眯眼而笑。 陈寅抬头看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先生身上打什么坏主意?先生身上可是身无长物。” 朝清秋笑道:“弟子孝敬先生本就是应当应份的事,之前都是弟子的过错,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 陈寅越发疑惑,自家这个弟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吧,又看哪个书院或者世家不顺眼了,速速说来给先生听听,不然先生这顿饭都吃不安心。” “先生英明,不知先生可知东都莫家?” 陈寅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只是想着酒水来之不易,他又咽了下去。 “东都莫家嘛,也算是个庞然大物。当年大秦尚弱之时,莫家祖先就随着当年的秦帝南征北战,鞍前马后,立下了不少功劳,算得上是个英雄人物,赢氏一脉也算是对的起他莫家,封侯拜相倒是一样不拉,只是这些年莫家愈发不堪了,家族子弟只知趴在功劳簿子上,除了那个莫家长公子还算个人物,其他的不过是一帮酒囊饭袋。”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也不如何?咱们有间书院惹不惹的起?” 陈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莫家虽然衰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家之中还是有几个老不死的人物的。” “他们比先生如何?” “自然是远远不如。” 朝清秋端起酒杯,“学生敬先生一杯。” 陈寅翻了个白眼,“先生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朝清秋不再言语,下筷如飞。 “红袖招里不管你饭不成?” “糖醋鱼给先生剩几口。”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二章 天下为棋 几人落子 城北,甄家。 今日里甄家的甄老爷破天荒的没有去那些花街柳巷里“救危扶困”,反倒是在自家后院的鱼塘边上与一个书生模样的客人钓起了鱼来。 甄逸一身肥肉,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富贵气。他平日里总是乐乐呵呵,逢人便笑,可若是有人将他当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富家翁,那便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今日里他本该例行公事的去花街柳巷里救助些日子过的有些“困苦”的姑娘,可惜刚出门就被一旁那人给堵了回来。 “甄兄,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这么些年,我都忘了今日是你例行公事的日子了。” 甄老爷连忙在那张胖脸上堆起笑意,“李兄说的哪里的话,丞相大人亲自来访,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推。” 李恪笑了笑,“甄兄说的可是心里话?” “自然是心里话,若是有半句假话,便要我半年之内不能去例行公事。” “甄兄这个誓发的还是真重。” “这么多年你也不曾来我这这里,可近几日你却连连到此,莫非是要对莫家动手了。” 李恪躺倒到竹椅上,没言语。 “咱们刚刚吞并了孙家,而今这么快就对莫家动手是不是太急了些?只怕莫家有了防备。” 孙家与莫家,早已经是他们眼中的肥肉,只是看何时下口罢了。 李恪终于起身,“不是咱们想要动手,是他们自己等不及了。” 甄逸有些疑惑,“我大秦对他莫家已经不薄了,世代世家,这些年白家虽然崛起迅速,可在底蕴之上与莫家相比还是差着不少,加上白家之人向来低调,所以明面上莫家还是大秦的第一军功世家,莫家为何还要联系暗中南楚?” 李恪挑了挑嘴角,“原因有二,其一是这些年来陛下打破了原来的世家制,以功授爵。而今大秦之中不少沙场宿将都是贫寒出身,无形之中自然分摊了他们军功世家的利益,加上莫家这些年来人才凋零,自然是显得疲于应对。家族之中,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金絮其外败絮其中。苦苦维持门面而已。” “其二便是南楚定然给他们许下了重诺,比如他日南楚统一了天下,可以恢复昔日大周分封之制,许他们割据称王。” 甄老爷了然的点了点头,“以而今大秦的强盛,这般空口许诺他们也能相信,莫家失心疯了不成?” 李恪摇了摇头,“赌大赢大,你是白手起家。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种一生都遮蔽在祖先荣光之下的人是有多渴望能够超越先祖。再者,你以为他们会将所有赌注都压在南楚不成?” “李兄的意思是?” “便是买卖货物也要货比三家。” 甄逸揉了揉额头,“他们难道还要勾结其他人不成?” “一家也是卖,两家也是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自然是要卖个好价格。” 甄逸忽然道:“难道这次你还想要独自吞下莫家?” 李恪笑了笑,“莫家太大了,咱们自己自然吞不下,想来天诛也该早早在盯着这个盘子了,咱们可以分他们一些。” “棋盘虽大,咱们已经当先落子了。我那个好儿子,也不知这次能给他爹一个多大的惊喜。” …… 城西,珍宝阁,二掌柜和三掌柜破天荒的聚在一起。 天诛历来行事飘忽,加上大掌柜的疑心极重,此处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之一。 依旧带着鬼面的二掌柜问道:“老三,而今你若是对莫家动手,能有几成把握?” 三掌柜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算盘,“咱们虽然一直盯着莫家,可莫家毕竟枝繁叶茂,若是现在动起手来,最多有四成把握。” 他口中的四成把握自然不是能不能斗倒莫家,而是能不能将莫家独自吞下去。 二掌柜摇了摇头,“这几日李相那边应该就要动手了,看来这次只能和他分一杯羹了。” 三掌柜有些不忿,“之前李相才独吞了孙家,陛下难道要看着他做大不成?” “不是陛下要看着李相做大,是咱们走的太快了。” 这些年,秦之铁骑践踏四方,天诛也是如同蛛网一般向着四方蔓延开去。有秦人之处必有天诛,这是他们值得自傲之事,却也是渐渐成了他们身上的累赘。 毕竟,朝堂上的那位皇帝陛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初登帝位的赢彻了,在他的大秦天下里,他绝不会允许有能够制肘之物。 三掌柜叹了口气,“陛下的制衡之术而今是越发熟稔了。” 二掌柜不再言语,相比这人心鬼域重重的东都城,他果然还是更喜欢那个热血昂扬的战场,胜者生,败者死,如此而已。 ------------------------------------- 帝宫,弘德殿。 今日无事,赢彻独自一人高坐在那帝位之上。 殿门紧闭,夜光悠悠。无边暗夜里,只有他那双望向殿下的目光,孤独而明亮。 似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少年时的意气轻狂,中年时的踌躇满志,老年时的莫问悲欢。 谁能想到而今心机如海的大秦帝王,当年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也曾与一二好友深夜买醉,醉倒在那长街之上。 也曾见着了喜欢的姑娘,言语诺诺,万千言语在心间,难发一言。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谁不怀念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可是命运这张棋盘上,似乎每个人都是棋子。 胜天半子。 赢彻双手轻轻扣打着身下的龙椅。 金漆雕龙,至高无上。 谁都想要走上来。 当年他初登帝位,这张椅子之后站立的是大掌柜,是李恪,是白信。是那些他可以生死交托的好兄弟。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所有人都变成了棋子被放在了天下这张棋盘之上。 他小心翼翼的走出每一步棋,有人身死道消,有人步步登高。 而他越发孤独。 太多的人落子在棋盘之上,再也辨不出敌友。 帝王无情,称孤道寡。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三章 一文难倒英雄汉 一场春雨,还携着些冬日里未曾散去的风雪,不期而至。 人总是喜欢站在原地眺望远方,一山又见一山高。 身在井底,想见高山。 可此刻才入东都城中的周安却没有任何念想。 他就像一只初入村庄的山跳,那双澄澈如溪水的眸子使劲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些在东都城里便是连市井人家都见惯了的寻常之物,对这个少年人来说都是新奇万分。 他愣愣的看着街上的那些行人,这个在山林里如履平地的少年猎人有些迷茫。 只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响声轰鸣如雷。 少年靠向一边,紧紧的盯着一旁的包子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此刻他刚刚取下了一锅包子,偌大的蒸笼里散出一阵带着肉香的白气。 少年使劲抽了抽鼻子,真香。 老板看着这个在铺子旁边站了许久的少年人,眉头抽了抽。 他做这一行许多年了,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这个少年一看就是饿了许久,身上还没银子的。 他们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这种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少年人,尤其自己还是个软心肠的。 老板默默感慨了一声,“下次心肠一定要硬起来。” 他伸手从蒸笼里拿下几个包子,犹豫了一下,又从上面拿下了几个,用一块白布包好。 “一看你就是外来人,年纪轻轻的找点事做,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赚大钱不容易,充饥糊口还是不难的。” 周安接过老板手中的包子,他挠了挠头,“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老板对少年好感大增,不想着吃白食,这个少年的品行看来不错。虽然自己给他些吃食是自家好心,可能收到反馈的善意,终归也是值得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若是有朝一日有少年乞食,而无人解囊,有朝一日有老人伏地,而无人出手。 那这个世道和世上之人只怕是病了。 老板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只是不想用力过大,连着咳嗽了几声,“别看我现在这般,我自小也是练过些武艺的,寻常人物,十个八个的近不了我身,不敢说在这东都城里。最少在这条街上,还没人敢招惹咱。” 周安有些疑惑的望着包子铺老板,虽然他怎么看这个老板也不像一个能打十多个的豪杰人物,不过他想了想自己常年在山里,也许山外的人物就是这么能打也说不定。 汉子见了周安的神情,满意的点了点头,“到一边吃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少年点了点头,乖巧的走到一边,蹲到地上开始大口的吃起了包子。 肝胆洞,毛发耸,一诺千金重。 这是无数人心心念念的江湖。 市井间,强弱分。黑白同行,也是江湖。 有光的地方,自然也会有阴暗。 飞鱼帮便是这条云平街的暗面。 在这条街上,明面上,朝廷最大。暗地里,飞鱼帮最大。 飞鱼帮里的帮众都是些市井陋巷里起家的小人物,或者家境贫寒,或者眼高手低,不论如何他们最终还是走入了他们的这座江湖。 当年飞鱼帮不过是个小帮派,与当时这条街上的其他帮派相比就像一只虾米,任人鱼肉而已。可飞鱼帮主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竟然在众多帮派的包围之下活了下来,虽然在那些庙堂之人眼中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可在这些市井寻常百姓的眼里,此人已经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蒋方今日很高兴,这是他入了飞鱼帮以来第一次和老大去向那些街上的摊户收钱,老大是当年跟着帮主一起起家的老人,这次能带着自己,自己以后在帮里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他本就是云平街上的人,自小也受了街坊邻里的不少照顾,来之前他其实还是有些犹豫的,只是后来又想到大不了等自己以后上了位,少收他们一些钱便是了。想着想着,他反倒是理直气壮起来。 “包子,包子,刚出炉的肉包子。” 包子铺的老板正在大声叫卖,见到几个青衣短打的汉子朝着自己的铺子走了过来,这些人肩膀之上都纹着飞鱼。 老板仔细看了看,他倒是认识蒋方,当初自己还白给过这小子不少包子。 老板稳了稳心思,“几位来几个包子?” 带队之人鹰眼钩鼻,带着一股狠辣之色,他随手翻了翻蒸笼里的包子,“老板生意不错,今日又到了该交例钱的日子了。” 老板的苦笑道:“前几日不是才交过一次?” 钩鼻汉子一笑,“老板你昨日吃了饭,莫非今日就不吃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不成?还是说明日老板你就不想吃饭了?” 蒋方见状道:“吴叔,咱们飞鱼帮收了你们的银子都是为了更好的保咱们这一条街的平安,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钩鼻汉子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道:“你小子不错,有前途,日后我会让帮主好好提携你。” 蒋方神色激动,“多谢老大。” 包子铺的老板那个吴姓汉子骂了一声娘,“老子的那些包子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当年老子看你可怜,没想到你小子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蒋方不以为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吴叔,这般年纪你还不懂这个道理,真的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吴姓汉子被气的不轻,他这包子铺本来就是小本买卖,前几日才给这飞鱼帮交了例钱,今日他们就又来了。自己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哪里还拿的出钱来。 此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 钩鼻汉子扯了扯嘴角,今日来收例钱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他们飞鱼帮刚刚统一了这条云平街,立威最重要。 杀鸡儆猴,刚刚好。 他反手一掌抽在吴姓汉子脸上,将汉子打的后退了几步。 这个方才还自夸能够打十几人的汉子只是默默揉了揉嘴角,不敢还手。 家中的老母幼子就像一条麻绳,紧紧的扯住了汉子的双手。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钩鼻汉子见他如此,更是气焰嚣张。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飞了出去。 没人注意,那个一直蹲坐在地上吃着包子的少年已经吃完了手中的包子。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碎屑,然后从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把牛角尖刀。 打猎多年,林中的猛兽教了他一个道理。 猛虎扑食,尚用全力。 路见不平,少年亮刃。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四章 狩猎而已 明亮的刀光映着日光,在半空之中斩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老大,小心。”蒋方最先有所反应,可也只是来得及出声提醒一句而已。 钩鼻男子也是多年混迹江湖的好汉,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人物,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蹲在路边人畜无害的少年竟然是一个一言不发抽刀就砍的狠人。 最为可怕之处是这个少年分明持刀而来,可身上却没有半分杀气。 他抬头对上了少年的眸子,依旧是清澈见底,如一汪清泉倒映其中。 多年来江湖厮杀的经验让他自然而然的向右微微侧身,接着便是锥心之痛。 那本该砍在腹部的一刀砍在了他右手之上,鲜血喷涌而出,绽开一朵鲜艳血花。 汉子一脚踹出,将少年逼退半步。 不想那少年只是稍稍迟疑片刻,又是一个纵跃逼上前来,手中尖刀犹然带着血腥。 钩鼻汉子弯下腰身,朝后一个翻滚,堪堪避过这一刀。 直到此时他手下的那些打手才反应过来,将汉子团团围在身后,只是对上对面那个少年清冷的目光这些平日里好勇斗狠的汉子竟然无人敢向前一步。 “今日碰上硬茬子了,小子,你别走,老子会回来报仇的。兄弟们,咱们撤。” 钩鼻汉子脸上冷汗淋淋,多年厮杀,受伤本来就是寻常事。只是方才那少年的两刀显然是真的要杀人。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继续打下去,他会死。 蒋方闻言立刻转身搀扶起自家老大,他还要想要登高,还不想死在这里。 周安见他们离去也不阻拦,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不知从何处找出了一块有些发白的破布,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尖刀。 周围之人看着他,如看妖魔。 只是目光之中多少还带着些怜悯。 只要在这云平街上住过些日子的老人都知道,而今这条街是飞鱼帮的天下,那些飞鱼帮的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言不合就出手杀人的事也不曾少做了,所以常有人说宁得罪官府也不可得罪飞鱼帮。 无论如何,官府终归是讲些道理的,可这些“江湖”人只信他们的手中刀。 今日这个少年虽强,可过江龙,如何压的住地头蛇。 姓吴的包子铺老板叹了口气,自家也是算是倒了无妄之灾,本来只要自己咬死了不松口,最多只是挨这些人一顿毒打罢了。他也在云平街上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看的出这些人这次是想杀鸡儆猴而已,自己只要顺了他们的心意,还是能安稳些日子的。 而今这个少年出刀相助,虽然是让自己少挨了一顿打,可日后的日子只怕就不好过了。说句难听的,明日少年离了东都,飞鱼帮那些人也只能找自己算账。 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又从蒸笼里拿出了几个包子。 终究是少年拔刀相助,怎么能就这般寒了少年的心,没有这样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当年自己也曾是个路见不平敢于抽刀的少年郎,想来自家娘子也是看中了自己这点吧。只是而今他虽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无畏少年,可他还是希望这般的少年,多些,再多些。 他将包子递到周安手中,故作轻松,“小兄弟,即便你不出手,我也对付的了他们,方才我可是和你说过,我年轻时打他们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拿着这些包子,赶紧去找个好去处,你这般的少年人哪里能总在街上闲逛。” 周安看了他一眼,少年没有言语,接过包子起身而去。 汉子见少年离去,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他朝着四周围在身边的人群大声喝道:“刚出炉的大包子,今天吃了明天就没得吃了,一文钱一个。” ------------------------------------- 入夜,东都城一间青楼门口。 白日里的钩鼻汉子一脸酒气,醉醺醺的自楼中走了出来。汉子名叫陆勇,是当年飞鱼帮起家的老人。这么多年陆勇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江湖里的大战之后,他总会来到这家青楼里找自家相好的来喝两杯,今日虽无大战,可也是让他受惊不小。 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仔细听来是要给包子铺老板一个好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手下面前丢这么大人。若是明日里不去找回场子,自家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云平街上混?他们混江湖的,最讲究的就是个面子。那个少年再厉害,还能常在这里不成?早晚还不是要走,到时候姓吴的还不是要任由自己拿捏?听说他婆娘长的还不错。 他边想边走,心中反倒是没有那么气愤,自己帮主虽然平日里对自己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终归还是有几条铁律他们碰不得,而今那个少年倒是为自己找了个出手的好借口。 他越想越兴奋,口中不自觉的哼起了小曲。 忽然他腹中一涨,想来是方才喝的酒水多了些,于是他转身拐进了街边的一条小巷里。 汉子一手解着腰带,一边四处张望。只是当他望向深巷之中时,那张本来因为饮酒和兴奋有些涨红的脸上色立刻白了下来。 深巷之中的墙头上蹲着一个少年人,此时他正双手捧着一个包子,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抬头望着汉子,目光澄澈且干净。 只是在陆勇看来,少年的目光像是盯着一只走入笼中的猎物。 他刚要大喊出声,周安已经跳下了墙头,身形如箭,不过一个眨眼已是来到陆勇身前。 依旧是那把熟悉的尖刀,入体冰凉。 陆勇斜靠在墙上,嘴巴被周安用手狠狠捂住。 少年只是抽刀,刺入,抽刀,刺入。 如此而已。 陆勇的目光渐渐由怨恨变为惊恐,他忽然明白了少年人为何不一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杀鸡儆猴,物伤其类。 十余刀后,少年松开了手掌,他向后退了几步,擦了擦手,然后又从身后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包子,蹲在一旁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狩猎之后,总要补充些体力。 此刻陆勇依旧清醒,只是喉头耸动,说不出言语。 鲜血不断自他体内流出,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死到临头,他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在青楼中的那个相好。 他这一生,原来再无他人可想了,真是可笑。 可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此生寂灭,默然而已。 周安吃完了包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到汉子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扯下了他身上的钱袋。 林中狩猎,自然是要拿走值钱之物。 在他看来,杀死这种人与昔日在鱼嘴村的大山之中杀死野兽并无区别。 狩猎而已。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五章 仁义几钱 江湖子弟江湖老,身在江湖,死在江湖,寻常事罢了。 多少底层少年投身江湖之中,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像那些成名于江湖的大人物一般,挥手成风雨,跺一跺脚,整座江湖都要颤抖。 江湖之中自然不缺那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豪杰人物,只是大多投身其中的少年儿郎无非还是追逐名利二字而已。 在东都这座并不比市井坊间更大的江湖里,每日都有人入江湖,每日都有人出江湖,既入江湖,生死自负。 数不清的少年人死在陋巷里,悄无声息。 只是今日死在巷子里的那个人有些不同,因为他是而今风头正盛的飞鱼帮宋帮主的左膀右臂,是宋帮主当年吃醉了酒,扶着肩膀大声呼喊的好兄弟。 今日飞鱼帮的帮主宋重本来心情极好。这些日子飞鱼帮斗倒了他在城东的最后一个对手,自此以后,城东便是他飞鱼帮的天下。 宋重天生一副五短身材,肤色极黑。他本是当年的鲁国人,只是后来鲁国被大秦灭了国,鲁国之地盗贼频发,他宋重愣是凭着一副好口才,纠结了一帮山上的匪人,在那鲁国旧地也算是闯下了一番不小的名号,此人极善拉拢与钻营,虽然是一个市井起身的破落户,可还是被他仗着心机与口才闯出了一个仁义之名。 鲁国旧地之人提及宋重,总要说一句仁义无双。 后来鲁地逐渐安稳下来,宋重就拢了些对他忠心的兄弟,转战到了东都城,用他的话来说,池塘大些,机会才多些。 他仁义无双宋重,自然是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山上做一个匪人。 今日宋帮主正从一家酒楼里吃过了早饭,虽然只有六分饱,可心中却有十分开心。 一个手下匆匆赶来,面上带着焦急之色,“帮主,出事了。“ 宋重面色不变,“慌什么,来到东都这么多时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泰山崩于前要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不然以后如何和我一起做大事?” 那个汉子愣了愣,“是陆老大出事了。” 宋重也是一愣,然后眼中精光一闪,狠狠的抓住来人的手臂,厉声道:“为何不早说,陆勇可是我的生死兄弟。” 那个汉子反倒是眼眶泛红,没想到自家帮主对兄弟如此关心,自家果然没有跟错人。 宋重连声催促,“快带我去。” 青楼旁的陋巷外,早已被飞鱼帮的帮众围了起来。 宋重迈步而入,只见陆勇靠在墙上,身上中了十余刀。鲜血早已流尽,双目圆睁,显然死前极为不甘。 他叹了口气,缓缓闭眼。下一刻,泪如雨下。 这个堂堂的一帮之主大声哭喊起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蒋方连忙上前几步扶住自家帮主,“帮主节哀,陆老大要是在世,定然不想帮主如此伤心。” 宋重泪眼模糊的望了蒋方一眼,“你是老陆身边的蒋方吧,果然是个难得的少年人物。” 蒋方心中一喜,没有想到宋帮主会记得自己这个才入帮几日的小人物。 宋重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必惊讶,帮中的每个兄弟我都识得,你们为我飞鱼帮打天下,我宋重如何能够不牢牢记住你们的姓名?” 巷子旁的帮众又开始啜泣起来,他们之中本就多是市井出身,艰难困苦,吃不饱饭,读不起书,历来被人看不起。而今有人说将他们记在心中,他们自然是感动莫名。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他们江湖人最重义气,此刻便是帮主要他们去死,他们也是别无二话。 宋重啜泣道:“老陆今日可曾和人结仇?” 蒋方将昨日遇到持刀少年之事说了出来。 宋重闻言叹了口气,“想来是那少年怕日后老陆前去报复,这才下了狠手,又或者是被那包子铺老板指使。” 蒋方自小在云平街吃百家饭长大,受过包子铺老板不少恩惠,他正想开口为他语言几句,忽然见到自家帮主正望着自己,目光阴冷。 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未敢言语。 宋重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老陆是我的生死兄弟,无论如何,这个仇一定要报,咱们飞鱼帮与此人不死不休。” 在他看来,一个少年人,即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明日我带人去那云平街上寻个说法,只是人死为大,老陆这后事如何处理?老陆是我的生死兄弟,决不可随意敷衍了事。” 一个心腹瞥了眼自家帮主的脸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帮主,咱们刚刚才和那黑虎帮斗了一场,帮里实在是拿不出银子了。” 宋重声色俱厉,“我生死兄弟而今死了,你和我说拿不出银子,若是我没记错,老陆只有在城东的一处祖宅,便是连妻儿也没有,跟了我舍生忘死这么多年,而今他死了,我便是连他的丧事都办不起不成?” 蒋方面露挣扎之色,他犹豫片刻开口道:“陆老大身前常常念叨帮主的好处,不止一次和属下说过,若是以后他有朝一日不幸身死,反正他也无儿无女,他的那处祖宅倒是不如献帮里,只是他知道帮主仁义,定然不会收下,所以一直不曾跟帮主提及。” 宋重又是大哭起来,“老陆是我的生死兄弟,我怎么能收下他的宅子,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蒋方咬了咬牙,带头跪在地上,“陆老大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帮主意气用事。” 巷子里的飞鱼帮众尽皆跪倒,苦苦相劝。 宋重最后只得抹了抹眼角,他弯腰重重拍了拍蒋方的肩膀,“老陆没看错你,你小子是个人物,以后你就代了老陆的位置。老陆的身后事也交给你了。” 蒋方以头叩地,砰砰作响。“小的一定不辜负帮主的栽培。” 宋重仰了仰头,在那他人不可见之处,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而今自己的生死兄弟又死了一个,又要想新的法子来邀买人心了,真是让人头痛。 朝清秋在一旁的屋檐上眯眼而笑,昨日他不过是偶然路过城东,见到了那少年出手的一幕,想着帮那少年一把。不想那少年的狠辣果决远超自己预料,更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这样一场大戏。 他一手轻轻按在屋檐的瓦片上,整个人已经是飘然而起,落在了对面相距极远的另外一条街上。 一身青衫的年轻人先是眯眼而笑,继而大笑,直到最后笑弯了腰。 原来在有些人眼中,仁义,也是值不了几个钱的。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六章 人世多歧路 日出东方,晨光熹微,依旧是一个大好的艳阳天。 云平街上,炊烟袅袅,还是往日旧风光。 大号吴三的包子铺老板却是有些垂头丧气,他知道飞鱼帮和那个叫陆勇的钩鼻汉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昨日里虽然在那个少年面前说的硬气,可回到家里,他还是早早的安排了自家婆娘带着孩子回乡下的娘家去,那些号称江湖人的泼皮,没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他无精打采的撑开摊子,桌上的笼屉里散着热气,可他心中倒是十分清凉,还好自己昨日里赶走了那个少年。 这个世道,能活一个算一个。 “老板,来几个包子。”一个清脆的嗓音道。 他闻言抬头一望,竟然是昨日里那个少年。 此时少年正抬头望着自己,手中拿着几文钱,目光之中满是期待。 汉子立刻拉着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后,“你怎么还没出城,年纪轻轻的不要命了不成?快些离开。” 他伸手驱赶少年,眼中满是急切的神色。 “吴老板还真是个好人。” 矮胖的宋重带着几十个飞鱼帮众来到包子铺前,今日他特意带来的都是帮众最能打的帮众,在他们每人手上至少有几条人命。 宋重眯眼而笑,“小兄弟,可是你昨夜杀了我手下的陆勇兄弟?” 吴三瞪着少年,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人竟然真的敢杀人。 周安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右手背到身后握紧了刀柄。 宋重叹了口气,眼中有些惋惜。这般少年郎若不是杀了自己的生死兄弟,倒是能够收入麾下,以后一定是一条好狗。 “你杀了我的生死兄弟,我宋重是个讲义气的人,如此仇怨不能不报。你也可放心,你和我飞鱼帮之间之事,我也不会牵连旁人。” 说着他目视吴三。 吴三满脸的纠结之色,这个少年本就是为他出头才会杀人,自己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只是想到自己家中有妻有子,难免又有些退缩。 周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右手抽出牛角尖刀,接着伸出左手将吴三向后推了几步。 宋重也是后退几步,退入到飞鱼帮众之中,他重重拍手,“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 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不远处却是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一个袭青衫的年轻人正坐在不远处的茶摊上,手中端着一碗茶水,笑意吟吟的望着众人。 宋重笑眯眯的道:“这位兄弟何意?莫非是这位少年的帮手不成?” 朝清秋笑道:“算不上帮手,只是想主持个公道。” “这个少年杀了我帮中兄弟,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道理自然在我这边。” 朝清秋将手中茶碗轻轻向上抛了一下,宋重瞳孔微缩。 “为何不问问这个少年为何杀人?” 宋重伸手重重的拍了拍额头,“是极,我方才报仇心切,却是忘了问缘由。” 朝清秋一笑,不置可否。 吴三咬了咬牙,将事情因由从头至尾详细言语了一遍。 宋重听完望向身后的蒋方。 蒋方终归是个少有的聪明人,他连忙上前几步,弯腰抱拳,“吴叔说的不错,只是这些都是陆老大的主意,老大说这些日子帮主费心太多,不可让帮主劳神,这才自作主张前来云平街收例子钱,原本属下想着死者为大,所以不曾提及。” 宋重面色大变,他一脚将蒋方踢倒在地,“竖子误我。” 他面含沉痛之色,朗声道:“你我皆是起身于市井,各中苦楚你我皆曾亲身所历,而今咱们兄弟有了些势力,正该是报答父老乡亲之时,岂可作此禽兽之事。陆勇虽然是我的生死兄弟,可而今即便他活着,我也会亲自动手,还乡亲们一个公道。” 蒋方等飞鱼帮众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此时周围已然聚了不少人,原本对飞鱼帮无甚好感,听到宋重此言也是在心中暗暗感激。 朝清秋依旧在那里神神在在的喝着茶水。 寻常百姓,穷苦人家,总是喜欢将那些有权有势之人偶尔露出的些许善意视若珍宝。而那些平日里真正默默付出之人,往往又会被视而不见。 就像所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朝悔改,罪恶洗尽。 凭什么? 可曾有人问过那些昔年那些受害之人可曾答应? 朝清秋忽然笑了笑,别的不说,这个宋帮主的演技着实了的,只是闭个眼,再睁开时已经是泪如雨下,若是昨日不曾看过那场大戏,说不得他也会被这个枭雄骗了过去。 他又看了看蒋方,此刻蒋方一脸泪水,似乎是被自家帮主感动的热泪盈眶。 超清秋叹了口气,都是些人物。 宋重轻轻咳嗽了一声,“吴老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飞鱼帮的事,若是以后你在这云平街上有了麻烦,只管找我飞鱼帮。” 说着他偷眼看了眼朝清秋,见到那个青衫客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这位小兄弟,若是在这东都城中没有去处,也可来我飞鱼帮暂住几日。”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不必了,这个少年会和我同去红袖招。” 宋重瞳孔一缩,“原来兄弟是红袖招的人,真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 朝清秋笑着摆了摆手,在这市井之中,他有间书院的名头自然比不上红袖招好用。 宋重四面作揖,“以后诸位若是有事,尽管来寻我飞鱼帮。” 言毕,他带着身边众人起身而去。 吴三带着周安走上前来。 吴三对着朝清秋千恩万谢,他自然知道今日若是没有朝清秋出头,事情多半是难以善了,即便能够留得一命,他在这东都城中也是混不下去了。 周安则是坐在了朝清秋对面,他新奇的喝了口茶水,苦且涩,又连忙吐了出来。 朝清秋笑道:“喝不惯?多喝些就习惯了,在这世上喝茶与饮酒,一样也舍不得。” 周安只是用那双澄澈见底的目光望着他,“你是神仙吗?” 朝清秋一惊,刚含到嘴中的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你是说这个。” 他将手中茶碗轻轻抛起,瓷碗半浮在空中,不曾落地。 武夫三品,内气离体。 他虽只是初入三品,可也勉强可以做到内气离体。 朝清秋笑道:“不过是寻常武夫的小伎俩,算不得什么。” 周安目光炯炯,“那我能和你学武吗?” 朝清秋一愣,他救下周安之时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又看了看少年,想起他昨日杀人时的沉稳很辣,说不得是个好苗子。 “这个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先生。” 少年点了点头,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 朝清秋喝完了茶水,带着周安就要起身离开。 吴三凑了上来,给两人递上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两位恩公,咱这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后常来,包子管够。” 朝清秋郑重的将包子接了过来,向吴三道了声谢。 他转头望向周安,言语轻轻,“周安,无论以后如何,你一定要记住今日的这几个包子。” 少年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今日少年出手也许只是凭着心中那几许自然而然的侠义心肠。 可世上多崎岖,太多人,走着走着,忘了初心。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七章 忠义千古 城东,飞鱼帮,聚义堂。 宋重正仰头望着头上那块忠义千古的牌匾,面色沉重。 蒋方侍立在一旁,有了今日之事,他也算是得到了宋重的信任。 宋重忽然开口道:“小方,你说人这一辈子,为的是个何事?” 蒋方呐呐不敢言,今日之事已经让他发觉自家帮主似乎并非如当日自家老大所言的那般仁义。 “我这一生,自鲁国起事时开始,聚义兵,占山寨,转东都,一辈子就信奉一个义字。可是而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地盘,我却看着杀了我生死兄弟的仇人近在眼前而不能替他报仇,小方,你说我可不可怜。” 蒋方心中一动,“而今咱们飞鱼帮势力不小,帮主自然是要为兄弟们着想,那人一看就不是个寻常人物,属下知道帮主只是不愿意兄弟们冒险罢了,想来陆老大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老大的。” 宋重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小方你知我心意。” 他指着头上那块匾额,“这块匾还是当年老陆亲手挂上去的,可惜今日故物犹在,故人已远。我只是怕兄弟们那里想不通,还是要你多说和说和,要他们明白我的苦心。” 蒋方感慨不已,低声应诺,“属下定然让兄弟们明白帮主苦心。” 两人闲谈之际,一个帮众疾步而入,“帮主,外面有个自称是莫家人的人求见。” 宋重皱了皱眉头,莫家是军功世家,向来眼高于顶,从来都不把他们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中,今日竟然会有人来寻自己,这个“求”字颇为令人琢磨。 “小方,你随我见见这个莫家人。” 片刻之后,求见之人被帮众引入大堂之中。 这人身形消瘦,一身大绿色长袍,贼眉鼠眼。留着两撇八字胡,双手背负,半抬着头,一看便知是个刻薄人物。 这人进了门来,只是随意的打量着屋中众人。 宋重不以为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最怕的是如昨日茶铺前的那个青衫客那般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对这种一眼就能望穿的家伙,他反倒是觉得和蔼可亲。 “不知阁下寻宋某何事?” 那人笑了一声,嗓音尖细,“咱是莫家三公子的管家莫云,这些日子我家公子要做些龌鹾事,可惜手下缺些像样的人手,听说你们飞鱼帮在这城北有些名气,所以咱想给你们个机会,要是事情办的好了,三公子一高兴说不得会将你们收入门下。” 宋重不可察的瞥了蒋方一眼,开口道:“放肆,我飞鱼帮是江湖之中的正经门派,怎会低三下四的给人当狗。你莫家折辱我可以,不可以折辱我的兄弟们。” 莫云森然而笑,那双八字胡左右颤动,“在这东都城里,不知多少人想要给咱莫家当狗,咱连看都不看一眼,你若是今日不识好歹,明日你飞鱼帮只怕就要在城北除名了,宋帮主,好生思量。” 宋重怒喝一声,“我宋某一生行事讲的就是一个义字,岂能陷我兄弟于不仁不义。有什么手段,只管朝着宋某来,若是宋某皱一下眉头,宋某就对不起头上这块牌匾。” 红底金字,忠义千古。 堂中的飞鱼帮众,感动莫名。 蒋方立刻开口道:“帮主息怒,莫家是功勋世家,莫家三公子也是难得的人物,咱们兄弟投了莫家也不算吃亏。” 堂中的其他飞鱼帮众也是纷纷开口劝说。 宋重见状只得叹了口气,“既如此,我答应了便是,小方留下,其余人都出去吧。” 片刻之后,堂中只剩下三人。 那莫云也不客气,朝前走了几步,直接坐在了上首。 他嘿嘿而笑,语气阴冷,“宋帮主真是好算计,今日里这一闹,不止坐实了你宋帮主仁义无双的名头,以后不论飞鱼帮做出什么龌龊事都怪不到你宋帮主头上了,当了婊子还能立牌坊,宋帮主真是个高人。” 宋重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气蒸腾,将他那张有些肥胖的脸隐在了云雾之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莫管家也不是寻常人物,进门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宋某的打算,果然不愧是莫家人。” “莫某这次来是来谈生意的,既然是谈生意,自然是双方都要有的赚才是,不然一家独大,只怕到时候宋帮主哪怕表面臣服可心中依旧不服,暗中使些小动作,岂不是坏了我家公子的大事?” 蒋方在一旁听的心惊,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不想与真正的老狐狸比起来,自己果然是还是差了不少道行。 莫云瞥了蒋方一眼,“信的过?” 宋重淡淡道:“小方是我兄弟。” 莫云大笑,就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小兄弟,做宋帮主的兄弟可要小心些。免的哪天被宋帮主卖了,还以为他是为你好。” 蒋方满脸汗水。 宋重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莫管家,你话太多了。” 莫云止住笑意,“宋帮主,我其实是有些佩服你的,起身于市井能做到你这般地步,也算是个人物。” 宋重脸上露出笑意,“那就多谢莫管家的赏识。” 莫云道:“你们飞鱼帮要帮我们莫家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帮我家公子扫掉其他的云凰公主的追求者。” 宋重反问道:'这也算大事?' “对我家公子来讲这就是顶天的大事,而且我要告诫你一句,云凰公主的追求者都不是寻常人物,若是出了事,不可牵扯出莫家。” 一盏茶后,莫云已经悄然离去。 宋重举着茶杯沉默不语。 蒋方开口道:“帮主,莫家这就是拿咱们飞鱼帮做替罪羊,这件事咱们答应不得。” 宋重开口道:“我自然知道,可那又如何?你别看这个姓莫的说的客气,可若是我今日说个不字,明日里咱们飞鱼帮只怕就要在城北除名了。咱们在人家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野狗罢了。” 蒋方虽然心中气愤,可也知道宋重讲的对。 宋重看着他道:“小方,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留下堂中?” 蒋方摇了摇头,他确实猜不到。 “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野心,看到了不甘人下的熊熊火焰,小方,你我是一种人。日后这飞鱼帮既是我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 蒋方双手握拳,面色激动。 宋重起身给他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只是面目相背的二人,皆是目光冷冽如刀锋。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八章 檐间铃响 少年心动 月光如水,撒着遍地银霜。 有间书院前的小路上,朝清秋带着周安乘着月色而来。 自家那个便宜先生日间多半不知在哪个酒铺里饮酒,也只有在夜里才能来书院碰碰运气。 今日两人运气极好,陈寅此刻正躺倒在平日里他常在的那面墙上,满身酒气的哼着一支小曲,朝清秋听的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先生,我回来了。” 陈寅来了他一眼,“终于舍得从红袖招里回来了,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事端?你小子一日不给先生惹事,先生都有些不习惯了。” 朝清秋笑道:“哪里能够天天惹事,学生这不是带了些酒水来孝敬先生。” 他接过周安拎着的食盒,递给陈寅。 陈寅笑骂了一声,“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此时他自然也是看到了朝清秋身旁的周安。 “你身边这个少年有点意思,你这次就是为他而来?” “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学生这点心思都被看穿了。” 陈寅朝着周安招了招手,“少年郎,你可以先进书院看看。” 朝清秋朝着周安点了点头,他知道书院之中有当年他师叔布置下的阵法,看来自家先生是想要周安先试一试阵法。 周安径直朝着书院中走去,只是片刻之后他又走了出来。 陈寅满脸震惊之色,院中的阵法是他师兄当年所设,第一次进入阵法之人,只要心中有所执,必然会引起法阵的响应才是,可是刚才法阵毫无反应,除非这个少年心中毫无执念。 他起身来到少年身前,围着少年转了几圈,渍渍称奇。 “小兄弟,杀过人?” 周安点了点头,说到杀人之时目光平静,毫无波澜。 陈寅笑道:“有没有兴趣加入咱们有间书院?咱们有间书院可是这东都城里最好的书院。” 少年望向朝清秋,朝清秋点了点头。 “先生。” 陈寅眉开眼笑,自顾自的喝了口酒水,“真是难得,不想今日里又收了一个好弟子。以后清秋就是你师兄了,你师兄还是有点本事的。日后在外面要是碰到了扎手的点子,可以先找你师兄出头,要是你师兄不行,还有先生嘛。” 周安也是笑了起来,他本就是出身山野,对周围之人的善意与恶意极为敏锐。 “清秋啊,有时间可以带你师弟到咱们书院的藏书阁里去学些本事,读没读过书的没啥关系,藏书阁里不是还有不少画卷嘛。” “明日带着你师弟去红袖招里好好庆祝一番,你家先生身上有几文钱你也是知道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次他带着周安来书院本就是这个意思,周安才从山中出来,人情世故还是所知极少,将他安置在书院里最为合适,只是没想到自家先生会收他为徒,也算是意外之喜。 陈寅已经坐回了墙头,有酒有菜,快意的很。 朝清秋带着周安走进书院,只是将要入门之时他望着那个看似洒脱的先生,忽然想起那支曲子他曾在哪里听过。 长安道旁有间客栈,曾有女子念情郎。 ------------------------------------- 红袖招里,谢姑娘正带着楼里的几十个姑娘围着被朝清秋带回来的周安。 少年虽然不曾同时见过这么多姑娘,可他眼神依旧干净清澈,如那林间小溪,清澈见底。 谢姑娘走到一旁,看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热闹的朝清秋,“你们有间书院怎么每次都是收些奇奇怪怪的人?” 朝清秋开口想要反驳几句,却又发现谢姑娘说的竟然十分在理,自己无法反驳。从自家先生到这个新收的小师弟,有间书院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正常之人。 “如此才能显示我们有间书院与那些其他书院不同不是?” 谢姑娘没理他,只是看着那个眉眼之间还很青涩的少年,“你想把他留在这里?” 朝清秋点了点头,“先留在这里一段日子,我这个师弟才从深山里出来,人情世故懂的少了些,刚好红袖招里人来人往,总比在那座平日里不见半个人影的书院里要强。” 谢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娇笑道:“咱们红袖招里姑娘可多,万一你这个小师弟看上了哪个姑娘,谢姨也绝不拦着。”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日子谢姑娘不止一次想要给他说一门亲事,都被他躲了过去,自家事自家知,他这个亡国太子倒不是自持身份,而是日后如何他自己都不曾有个定数,如何能够再去牵连无辜女子。 另一边那些姑娘看着周安倒是有趣,她们在这红袖招里见过了太多男人,世间自然有好男子,可终归是少了些,而今见到这样一个满是质朴之气的少年人,都起了些调笑的心思。 周安倒是不为所动,当年教他打猎的师傅曾经教过他不少道理,有一次老人喝的大醉,半醉半醒之间曾经和他说过一句言语,“和这世间女子相处,先动情者,那便是输喽。”当年他就是着了自家婆娘的道,这一输便输了一生。 那时他的婆娘已然去世了很多年,他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可这一生,再未娶妻。 此时一个小姑娘自后堂转了出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最好年纪,穿着一件大绿色的长裙,眉目清秀如邻家少女,身姿还有些纤细,小荷才露尖尖角。 小姑娘手中拿着一个橙子,她脚步缓缓,小心翼翼的来到少年身前,满脸羞涩的伸出一手,将橙子递到少年身前。 周安抬起头,刚好与小姑娘四目相对。 少年心思猛然一动,心中那片林子,撞入一只鹿来。 “多谢。”一直都是安稳沉静的少年忽然就羞红了脸。 那个小姑娘忽然笑了起来,她朝着身边的姐妹伸出手去,“姐姐们,还是我赢了。” 围在周安身边的姑娘们也是笑了起来,能够看到这个少年的羞涩模样,输了些银子算不得什么。 朝清秋在一旁也是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谢姑娘开口道:“小绿萝也是个可怜人,她爹娘都死在了逃荒里,要不是我那日恰好路过,只怕小姑娘也活不下去了,还好这孩子心思通透,倒是没什么其他的念头。” 一阵微风吹过,挂在檐间的风铃沙沙作响。 少年握紧手中的橙子,抬起头来看着少女的笑脸。 恰如心湖水摇动,脸上羞涩未褪去。 檐间铃响,少年心动。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七十九章 家奴三姓偏有情 入夜,城北的一间青楼里灯火通明,喧嚣四起。 夜半熄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多半是那些寻常人家。富贵人家,尤其是那些骤然富贵之人,若是不能欢饮达旦,岂不是如锦衣夜行,谁复知之? 而今城北最为炙手可热的新贵自然是一夜之间就取代了孙家逆势而起的李平。若是寻常时日,谁会将这个守夜人出身的家仆看在眼里,可一朝得势,鱼跃龙门,谁见了李平不得恭恭敬敬的喊一句李家主。 虽然前几日李云卿曾与他商议对付莫家之事,可他在这东都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莫家这般的世家自来都是谨小慎微的很,从来不会轻易出手,但若是出手,必然是下手七寸。所以他只是让手下人放出消息,李丞相的二公子也要追求云凰公主。 莫家忍得,不知那个莫家三公子忍不忍得?世家子,大多还是太过看中面子,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如丞相之子这般人还是太少了些,不过少了才好,不然哪有他们这些泥腿子的出头之日。 直钩而钓,愿者上钩。 想到此处李平朝着身旁皱着眉头的魏三举了举杯,“老三,怎的闷闷不乐?有心事不成?” 魏三犹豫片刻,“老大,俺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总觉的咱们是不是小看了莫家?” 虽然而今李平已经是李家家主,可是这些旧日里的兄弟还是称他为老大。 李平笑了笑,“老三,你想的太多了,我就是高看了莫家才会想到他不会对咱们出手,咱们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若是对咱们出手,反倒是给了二公子出手的把柄,这些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精,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魏三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些日子老大你还是小心些才是,出门往来还是要多带些兄弟。” 李平见他说的认真,也是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以后我会小心些,可惜咱们兄弟没有习武的天赋,不然何必如此小心。” 魏三忽然咧嘴而笑,“老大,前些日子俺带俺家言儿去见过了周老先生,老先生说俺家孩子是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 李平也是极为高兴,他和魏三自小一起长大,便是说一句情同兄弟也不为过,魏三的孩子还拜了他做义父。 “日后言儿到了能够习武的年纪,我一定给他请来东都城里最好的师父。” “多谢老大。” 莺莺燕燕,歌舞未歇。 夜半时分,街上行人稀,魏三扶着李平走出青楼。 李平已经有些微醉,一朝得志,难免有些疏狂。 今日他们带来的兄弟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人而已,毕竟在这城北是他们自家的地头。若是在自家地头上每日出行还要大张旗鼓,岂不是弱了自家的面子。 混江湖的,弱小之时,面子不重要。一朝得势,面子反倒是比命更金贵。 李平一手搭在魏三的肩上,他醉眼朦胧,看着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长街,“老三,以后咱们兄弟绝不会只窝在这城北,也绝不会再是黑夜之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魏三笑了一声,眼中满是憧憬,“等到了那天,俺一定要带着带着俺家老婆孩子到外面去转转,俺家那个婆娘早就想去江南看看了。” 李平大笑,“那是自然。” 长街无人,如此深夜竟是连打更之声也未曾听到。 他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满面,“老三,有些不对,快走。” 魏三也是瞬间醒悟过来,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守夜人,对这黑夜之中的事自然极为熟稔。 长街无声息,流动着的都是森然杀意。 只是他们醒悟的还是晚了一些,长街前后,各自涌现出几十个黑衣人。 黑衣蒙面,手中长刀倒映着月光,泛着初春里的寒气。 为首那人五端身材,不曾执刀,只是将双手拢在袖中。 “一个不留。” 魏三将李平遮在身后,手中长刀出鞘。 他低声道:“老大,跟在我身后。” “兄弟们,随我厮杀。” 他蓦然之间大喝了一声,率先朝着身后的黑衣人杀去。 李平带出来的这些人自然都是守夜人之中精锐,加上魏三骁勇,竟然被他们硬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 为首的黑衣人叹了口气,“可惜了。” 对这些无法习武的普通汉子来说,江湖是什么?是明里暗里的尔虞我诈,是刀刀见血的江湖厮杀。 这些在那些武学宗师眼中不值一提的江湖高手,都是踏着江湖之中的累累血水。 魏三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痛快,不是小巷尽头的套麻袋打闷棍,不是暗夜之中的诡异刺杀。只是面对面的长刀所向,呐喊厮杀。 痛,但也痛快。 李平紧紧跟在他身后,此刻两人身上都是已经浸满了血水。 魏三大口的喘着粗气,身前的一道刀伤深可见骨,殷红色的鲜血不断流出,他的嘴角不断苍白下去。 他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追来的人影,将身后的李平重重向前推了一把,“老大,俺是不行了。” 李平看着魏三嘴唇动了动,只是说不出太多的言语,“老三,放心,我会将言儿当做亲子,以后一定会让他成为天下间的高手。” 魏三笑了笑,血水不断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流去,滴在地上,点点滴滴。 “俺自然信的过老大。” 李平不再言语,他转过身,朝着远处不断逃去,只是眼角处有泪滴随着夜风,不断飘散去。 魏三吐了一口血水,同样是转过身来,手中长刀拖地,在这深重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迎向身后追来的黑衣人,抬起刀锋。 男儿死战,岂可后背受刀。 为首的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轻声叹了口气,“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今日计划功亏一篑。 可惜身前如此人物不能为自己所用。 可惜如此人物竟要死于所谓的忠义。 他笑了一声,伸出一手,指向前方的魏三,“为壮士送行。” 深夜里,有一个刚刚鱼跃龙门,一跃成为城北新贵的年轻人带着数百个守夜人,奔跑在黑夜里,那一夜这个才稍稍直起脊梁的汉子仿佛又被打回成了那只雨夜里的败犬。 他对着那个盘坐在大街中央早已没了生息的汉子痛哭失声。 忠义无双,无忠义。 家奴三姓,偏有情。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红袖招里,朝清秋悠闲的躺在楼顶的房檐上。 天上日头正好,微风不燥。暖阳晒得春睡足,恰是人间好时节。 他开始有些理解自家那个便宜先生为何总是喜欢躺倒在书院的墙上,晓看天色暮看云,原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几日他和周安住在红袖招里,周安倒是比他要适应的更好些,此刻少年正在楼里像个跑堂一般跑来跑去。 那个名叫绿萝的小姑娘不时还会跑过去逗弄他,少年只是挠着头,憨厚而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男儿至死是少年,少年时喜欢的那人总是要心心念念。 朝清秋有些可惜却又有些庆幸,可惜的是自己少年时锁在宫墙之中,不曾有过心动的女子。庆幸的是还好不曾有过喜欢的女子。 “和你师叔还有你先生一个样子,你们有间书院的读书人都喜欢在这里喝西北风不成?” 不知何时,谢姑娘已经走了上来。 “当年你先生和你师叔就是最喜欢这里,每次来了红袖招都要在这躺上半日,皱着个眉头,好似别人欠了他的银子一般。” 朝清秋坐起身来,“谢姨。” 谢姑娘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言语,“你们男儿家心怀天下,这些咱们妇道人家自然是比不上,只是你们忧心又如何?难道这世上离了你们便要更乱了不成?眺望天下之时,你们可曾看过身边人?” 妇人说着,红了眼眶。 有许多话,妇人早已经憋在了心中许多年,当年她来不及和他说,可今日她却想要一吐为快。 男儿胸怀家国事,她自然是晓得的。可她最大的心愿也只不过是要他在眺望天下之时,能够看她一眼。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朝清秋无奈的揉了揉额头,“谢姨说的在理,若是他日我能见到师叔,一定替谢姨好好训斥他几句。我先下楼去看看小师弟。” 不待谢姑娘回答,朝清秋已经是一个纵身,自楼上直接翻到了楼里。 谢姑娘看着朝清秋逃遁而去,反倒是破涕为笑。她如何不知道他们都不容易,他们这般的读书人家国天下一肩挑之,辛苦自然是辛苦。 她怨他,却更想他。 一楼,朝清秋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朝着一旁正在忙碌的小师弟招了招手。 “小师弟,在这红袖招里可还适应?” 周安挠了挠头,少年咧嘴而笑,“这里挺好的。” 朝清秋气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每日里能见到这么多的漂亮姑娘自然是极好的,等会儿我带你回有间书院。出来也有几日了,咱们那个便宜先生也不知如何了,你也该回去学些本事了。” 周安眉头皱了皱,“今日就要走?”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来日方长,你若是真心喜欢,又何必在意这一时半刻。” 周安脸色通红,只是嘴上却说着,“我只是不放心她一个小姑娘。” 朝清秋笑道:“我懂。” 两人正在言语之间,有一个身穿红裙,眉目清冷的姑娘自门外而入。 正是当日朝清秋等人在听雨楼里见过的云凰公主。 她径直来到朝清秋二人这一桌前,“小二,谢姨在不在?” 周安尚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清冷的女子,他愣了愣神,然后指了指楼上。 云凰公主道了声谢,径直上楼而去。 周安道:“师兄,她也叫谢姑娘谢姨。” 朝清秋虽然也有些疑惑,可他还是咳嗽一声,“不认识。” 那个叫绿萝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用手在周安的胳膊上重重一拧,“云凰姐姐好不好看?” 少年呐呐的点了点头,“好看。” 小姑娘重重的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开去。 朝清秋不得不承认在男女情爱之事上,虽然有许望那般的天纵之才,可小师弟这般的才是常态才对,就如自己一般。 他正想着忽然目光瞥见了另一个走进的身影,他豁然起身。 那是一个一身青色长裙的姑娘,青丝挽起,在身后绑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不同于云凰公主的英气,这个姑娘眉目之间透着一股灵动气息,宛如一只林间小鹿。 朝清秋却是知道她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他大喝一声,“还我钱来。” 那个姑娘一惊,楼中的所有人都是盯着朝清秋,一楼之中,哑然无声。 连楼上的谢姑娘和云凰公主也探下头来。 只是青裙姑娘很快稳下心神,她歪着头,脸上露出楚楚可怜而又无辜的神情,“公子只怕是认错人了。” 朝清秋走到她身前,“岳阳城里,夜市灯会,姑娘忘了不成?” 少女后退几步,眼中已经有了泪光,莹莹点点,我见犹怜,“公子怎可侮我清白。” 朝清秋见状也是后退几步,他伸手挠了挠头,这般情况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他与自家小师弟言语之时说的头头是道,可真正到了自己身上之时,他才着实体会到面对女子之时的难处。 周安已经坐在了一旁的桌上,双手托腮,等着看自家师兄如何应对。 此时谢姑娘已经带着云凰公主走下楼来,青衣女子一下扑入谢姑娘怀中,大声哭了起来,“谢姨,他冤枉人家。” 谢姑娘一边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狠狠的瞪了朝清秋一眼。 “青萍与绿萝一样,也是我收养的姑娘,你这是怀疑谢姨教导无方了。” 一时之间,谢姑娘,云凰公主,那个叫做青萍的女子,三人同时望向朝清秋。 正是正午时分,烈阳在天,朝清秋却是如坠冰窟。 “谢姨说的是,大概是我认错了。”大势之下,朝清秋选择忍气吞声。 谢姑娘满意的点了点头,青萍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去找寻绿萝玩耍。 朝清秋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面色有些颓然。 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自家父皇分明是大燕的帝王但在自家母后面前却还是要小心翼翼。世间男子若是想要与女子讲道理,大概无论如何也是讲不赢的。 周安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家师兄,果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一章 一门之内 父子兄弟 世态炎凉,当年不可一世的莫家这些年也开始走起了下坡路。 莫园是当今莫家的家主,也是而今莫家三位公子的亲生父亲。少年时也是跺一跺脚整座东都城都要颤三颤的豪杰人物。只是这些年年岁日大,似是失去了往日里的锐气,平日里飞鹰走狗,反倒是比自家那几个公子更像一个纨绔。眼看着白家自一个东都城里的小家族到而今能与莫家分庭抗礼,莫家人大多心中是有些埋怨的。 旁人都是眼见他人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唯独他莫家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大厦将倾。 今日莫园闲来无事,带着身边的老伙计莫安在酒楼里吃茶。 自然不是莫家的酒楼,不然如何体会的到花钱的乐趣。 莫安自少年时便一直跟随莫园,一路风风雨雨,不觉之间,已然有了四五十年的光景。他们这种人自小便是为主家而生,日后多半也是要为主家而死。 莫园拿起杯子轻轻磕碰,侧着耳朵听着杯中茶叶声响。自小生在莫家盛时,他自然晓得这些人间富贵事。 “小安,咱们做主仆也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 莫安沉声道:“五十六年了。” 莫园扯了扯嘴角,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皱纹也是展了展,“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现在想想好像眼前还是咱们那个意气昂扬的当年。” 莫安脸上也是露出笑意,“当年主子也是个顶不受管束的人物,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可那时满东都城里,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现在便有人敢了?” “家主…” 莫园抬了抬手,“小安,我知道你的意思,而今莫家之中暗地里的言语我也知道。无非就是说我这个家主不作为,让白家骑在了咱们头上,说不得以后还要将咱们莫家踩在脚下。” “主子都知道?” “不止这些,便是这些传言出自何处我也知道。” 莫安沉默片刻,“是老奴多事了。” 莫园却是止住了笑意,这个这些年来只知斗鸡走狗的莫家家主难得的紧绷着面庞,“小安,若是我有朝一日身死,你说谁能担的起我莫家?” 莫安一愣,沉默良久,到底没敢出声。 说到底,他不过是莫家的一条狗而已,不能因为自家主子的些许尊重而忘了自家的身份,何况自己家主也不是个慈善人物。 莫园见他不答也不着恼,只是以右手手指轻轻敲击茶杯杯沿处。 “赢彻登基这些年,看中法家,对世家越发苛刻。不过几十年而已,白家这般的平民世家就已经崛起,实力上已经不输咱们这些几百年的世家。你可知我这些年为何沉沦在市井坊间,难道我就不想做些大事,要我莫家更上一层不成?” 他自问自答,“自然不是,只是不如此,如何保得住我莫家。” 莫安开口道:“咱们莫家自秦开国以来便为秦氏效力,秦帝当真如此无情?” “小安,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是何事之后退出了朝堂。” 莫安吞了吞口水,“皇子夺嫡?” “看来你也想起那些皇子的结果了,他赢彻的盖世功勋,先染上的就是自家兄弟的血。连兄弟都杀得,他还有何人杀不得?” 莫安无言以对,奢求帝王的恻隐之心,着实是可笑了些。 莫园放下手中茶杯,“至于方才之问,我而今有三子,你以为他们如何?” 莫安这次再次沉默,只是最后终归是给出了答案。 “大公子多谋,为人儒雅却也不缺狠辣心肠,最似主人年轻时。只是多谋之余却少了些决断,狠辣之中也少了些慈悲。” “二公子整日里深居简出,对佛道之说钻研甚深,可不曾参与莫家之事,具体如何,老奴也猜测不得。” “三公子在三人之中最年幼,平日里在东都城里嚣张跋扈。虽然看似是一个纨绔公子,可老奴知道,三公子其实心机深沉,是个能干的了大事的人物。” 莫园一笑,神色玩味的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对他们三人了解颇深。” 莫安低头,“老奴看着他们自小长大,自然是有些了解的。” “如此说来,倒是老二最不堪?” “老奴不敢妄言。” 莫园亲手为莫安的茶杯里倒满了茶水,“而今赢彻携着吞并天下的大势,咱们莫家自然无法与之争锋,下一代的当年人绝不能是寻常人物,不然我莫家必然破败。在我看来,老二就不错。” 莫安猛然抬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莫园脸上带着笑意,“是茶水太烫了,还是碰巧被我说中了心事?” 莫安猛然跪倒在地,以头抢地,“主子,老奴该死。” 莫园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也不阻止。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好了,你我亲如兄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快快起身。” 莫安起身,额头已经通红。 “小安,我知道你自来是不参与这些事的,不知道老二这次给你开了个什么价钱,才让你给他说上这几句好话。” 莫安不曾犹豫,“二公子说若是老奴这次能助他一臂之力,日后就会让老奴安稳返乡。” 他知道莫家太多的秘密。若是下任家主还念些旧情,倒是能让他在莫家安稳渡个晚年,可若是想要返回家乡,多年就是痴人说梦了。 莫园点了点头,“方才与你说过,我这三子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是放在我莫家鼎盛的当年,最多不过是各奔东西,开枝散叶。可而今陛下已经盯上了我莫家,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想着在我莫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所以在我之后的继位之人不止要聪明,更要能隐忍。老二这么多年青灯古佛,也算是苦了他了。” “如此说来老爷是属意二公子?” 莫园看了他一眼,脸上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我是莫家之主,可也是他们三人之父,既然他们三人都想要这个位子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你可知道当日赢彻为何要派赢奕去巡视边郡?” 莫安迟疑片刻,“龙生牛羊,子不类父?” 莫园点了点头,“狮虎关于笼中,强者独存。天家如此,我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 可惜,茶不醉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二章 兄友弟恭 世上事,并非皆大欢喜便是好事。 世上人,也非衣冠楚楚便是好人。 前些年,东都城里曾有一句俗语广为流传,“非是莫李子,何处遇良人。”当中的莫李子指的便是莫家的长子莫云渊与李丞相家的李屏。 李屏少年时任侠重义,慷慨豪迈,见过之人都言他都不输白信少年时。莫云渊则是身材高大,容貌俊雅,虽出身名门却是谦卑知理。 二人年少之时不知让东都城里多少世家子咬牙切齿,也不知让多少深闺之中的姑娘碎了心肠。 只是今日素来儒雅的莫家大公子却是阴沉着脸,那张整日里让人如沐春风的脸上,殊无笑意。 “先生,老三怎么会惹上了云凰?” 他身前是一个面色有些枯槁的中年书生,书生直了直腰身,不紧不慢道:“三公子自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虽然为人暴戾了一些,可脑子却是活泛的很。” “先生的意思是?” “三公子这是想要引出一些人罢了,而今虽然陛下透露出了些口风要给云凰公主重新婚配,可是却未曾咬定是哪一家,毕竟东都城里除了咱们莫家还是有不少有权有势的大世家的,而今三公子这般闹的满城风雨,那些心中有想法之人多半是要跳出来的,再者,若是陛下真的想要与咱们莫家联姻,还能不选三公子不成?” 莫云渊神色冰冷,“竖子。” 他是莫的大公子,是东都城里所有人交口称赞的人杰,老三那个平日里只知飞鹰走狗的家伙凭什么和他争?难道就因为他是嫡出不成? 当年他其实十分羡慕李屏,虽然二人并称,可李屏注定是要继承李家的。他呢?一朝不慎,只怕连小命都不保。 命都没了,还做什么谦谦君子。 当年他没得选,而今更是如此。 “先生,学生这些年过的苦。” 书生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自家这个学生的不容易,表面上看上去风光,可每行一步都要思虑再三,行差步错,万劫不复。 有人说他好谋无断,他只是错不得罢了。 “所以学生退不得。” 书生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 莫云渊笑了一声,眸光冰冷,“骨肉相残,也是一场好戏。” ------------------------------------- 今日里莫三公子又在外面吃醉了酒,回府之时一身的酒气。 此刻他正端着一碗醒酒汤,小口慢酌。 莫云立在一侧,不时抬起手来捻一捻胡须。 莫云聪忽然笑道:“云管家,你说大哥现在是不是气的面色铁青?” 莫云是他三公子府中的管家,自三人成年以后,都各自有了自家的府邸。 莫云笑道:“这是自然,大公子定然想不到三公子会有如此妙计。” 莫云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多亏了莫管家你收服了飞鱼帮那些人,这些市井之中的家伙传起消息来倒是快的很。” 莫云皱了皱眉,“只是那飞鱼帮宋重不像是个寻常人物,奴才以为咱们应该提防一二。” “那些市井之人对我来说不过是如路边的野狗一般罢了,我莫家累代将门公卿,岂会怕这些市井游侠儿?我的对手,自始至终只有我那个庶出的大哥罢了。” “公子当真要求娶云凰公主?” 莫云聪返身回到椅子上坐下,“云凰长的倒是不错,不过以我莫家的家势,何等样貌的姑娘求不到?自然是要求娶的,哪怕不为她的身份,只是恶心大哥一下也是极好,更何况,娶了云凰,相当于在秦帝那里拿了一张保命符,以后战胜大哥的机会也会大不少。” 莫云谄笑道:“三公子足智多谋,这莫家家主之位,舍三公子其谁?” “这是自然,我才是莫家嫡出,那两个庶出之人如何能够与我相比,到时候要父亲看看,谁才是莫家这一代最为杰出之人。” “自然是三公子,那些人连给公子提鞋都不配。” “我那个二哥最近如何?” “二公子还是整日里在佛堂里倒弄他那些佛经,奴才每日里都派人盯着。只是三公子是不是太看的起二公子了,他一个无根无基的人如何跟公子争。” 莫云聪满意的点了点头,“莫家虽大,可也容不下三个公子,莫家有我一人便够了。” ------------------------------------- 莫家偏院的一处佛堂里,两人口中的二公子正双腿盘坐,静静的坐在佛像之前。 佛观众生,渡一切苦厄。 莫云风一身素白长衫,眉目柔和,身上不见半分杀气。 修佛多年,早已将一切心思都藏在了心中。 莫家三位公子,只有莫云风不会常在人前现身。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若是不刻意提及,东都城里许多人早已经忘了这个二公子。 莫云风放下手中的佛经。学佛多年,他时常会想,佛真能渡尽一切苦厄不成? 可为何他学佛多年,却是杀心日盛? 莫非他天生不适合学佛? 他看着佛像,佛像也在看着他。 佛法万千,可他心中依旧杀心四起。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三章 狗咬狗 今日红袖招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朝清秋看着牵着孩子站在门口处的李平,微微有些错愕。 不过几日不见而已,按理说而今正该意气风发的李家主不该是这般颓废模样才是。 李平苦笑一声,“不请我进去坐坐?” 朝清秋侧开身,“请进。” 李平牵着身边的孩子迈步而入,他神态之间小心翼翼,似是怕一个不小心便伤了孩子。 进了红袖招,将孩子交给谢姑娘等人后,两人相对而坐。 李平开门见山,“我家少主曾和我说过,若是有了事端可以前来寻你。” 朝清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李云卿,当日两人也确实约定过此事。 他点了点头,“不错,当日我们确实有约定,只是而今东都还有什么事是你李府主摆不平的?” 李平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我也以为自己在东都城也算是个人物了,不想还是有人惦记上了我这颗脑袋。” 他扯开胸前的衣服,虽然用了上好的伤药,可胸前的几道伤疤依旧清晰可见。 “已经知道是谁做的?” 李平穿好衣服,“虽然李家在东都仅仅是以财富闻名,可其实暗地里黑道白道都有不少的关系,加上现在我又投靠到了李相麾下,东都城里敢动我的加起来也不过双手之数。前几日我刚刚放出少主也要向云凰公主求亲的消息,接着就被人暗算,是哪方势力动的手想来并不难猜了。” 朝清秋皱了皱眉,“你猜是莫家动的手,可莫家动手没必要杀你才对,杀鸡儆猴还是打草惊蛇?” 李平来之前早已经有了计较,“十有八九是莫家动的手,可要杀我只怕不是莫家的主意,我一个小人物,哪里劳烦的到莫家挂念,想来是有人想着趁此机会渔翁得利罢了。” “你知道是谁?” “飞鱼帮,宋重。”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宋重我也见过,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那个孩子?” 李平叹了口气,“他爹魏三是我的好兄弟,这次要不是他爹舍命相救,我这次就要栽在这里了。宋重那人我虽然没有见过,可也听过此人一些传闻,也是一个狠角色。这次交手生死难料,自然不能让孩子跟着冒险。“ “若是能活着回来,我自然会来接他,我答应他爹要让他成为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一去不返,希望你能帮我把他养大,就不要教他武艺了,教他读书识字便好。” 朝清秋笑了笑,“信的过我?” 李平也是笑了起来,“若是一个敢为兄弟独身闯入凤凰楼的人我都信不过,那这个世上只怕再没有可信之人了。” “那就喝一杯。” ------------------------------------- 飞鱼帮,忠义堂。 自那日袭杀李平之后,宋重就一直呆在忠义堂里不曾离开。 “小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蒋方在袖子上擦了擦汗水,“帮主您也是为了咱们飞鱼帮的兄弟们好,今日咱们不去杀他,等到有朝一日那个姓李的做大,未必会放过咱们兄弟。” 宋重点了点头,“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可惜了,本想着借着莫家的势力一举吞了他李家,没想到而今反倒是给咱们招来了祸端,现在两边咱们都得罪了,小方你可有主意?” 蒋方咬了咬嘴唇,直到嘴唇上有了血迹,“帮主,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卖了他莫家,说不得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宋重先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我果然没看错你,想法竟然与我暗合,我已经派人去寻城中的天诛暗子了,想来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两人正说着,有一个帮众匆匆跑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信纸。 “帮主,有回信了。” 宋重赶忙上前两步接过书信,虽然他嘴上说的从容,可天诛之人从来都是喜怒无常,办事向来不按常理。若是天诛不能接纳他们,那他就只能舍了飞鱼帮在东都的基业,带着这些兄弟们远遁他乡了。 终归是这么多年打下来的基业,他虽然不舍得,可和性命相比,不舍得也要舍得。 整张纸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个字,可。 宋重心中大定,解决了一事,还有一事。 此时又有一个帮众跑了进来,“帮主,城北李家的家主李平前来拜访。” 宋重笑了一声,他方才正是想到此事。 李平进了聚义厅,抬眼就看到了坐在中央的那个矮胖的汉子。 他嘴角含笑,“可是宋帮主当面。” 宋重连忙迎了上来,“正是宋某,李老弟快坐。” 李平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环视厅内,忠义千古的牌子最为扎眼,“宋帮主是个聪明人,我此来何事,帮主应当已经猜到了。” 宋重笑道:“自然,自然,我本来也打算去拜访李老弟,不想李老带先来了一步。” 他拍了拍手,“小方,将东西送给李老弟过目。” 蒋方自门外而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他面无血色,将托盘递到李平身前。 李平随手扯去上面蒙着的黑布,托盘上是几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件事都是我这几个手下人自作主张,要是老哥在,无论如何不能去伤你老弟,而今他们的人头就在此处,老弟带回去祭奠你的兄弟便是。” 李平眯眼而笑,“我记得当日为首的黑衣人是一个矮胖之人。” 他手指在这些人头上一一点过,“宋帮主,这些人似乎都瘦弱了些。” 宋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不慌不忙,“兴许是当日老弟匆忙之中看错了,难道还要搭上老哥这颗人头不成?” “老哥是莫家的人?” “原来是,只是在老弟进来之前,咱们飞鱼帮已经投效在了天诛三掌柜门下。以后咱们兄弟还是要多多亲近才是。” 李平点了点头,“难怪老哥有恃无恐,原来是有了新靠山。那咱们的仇怨就先余着。” 宋重上前几步,与李平面面相对。 “就知道老弟是个体面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四章 四面楚歌声 莫府之中,莫三公子眼上蒙着玉带正在和几个府中的丫鬟追逐打闹。 莫家三公子平日里只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喜欢美人,另一个则是喜欢驾着他那架挂满珍珠翠饰的马车在东都城中乱逛。 这几日大事临头不能出门,他便只能委屈自己了,平日里这些丫鬟他是看不上的。 “三公子,我把宋重带来了。” 莫云在门外闭目垂手而立。 莫云聪扯掉眼上的玉带,他眼中有些恼怒,三公子最恨别人坏了自己的兴致,只是他也知道而今大事当前,强忍着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老云,我是莫家嫡子,亲自去见这个江湖之中的无赖,岂不是自贬身份?” 莫云跟在他身后,“公子不该如此想,当年莫家先祖也是出身贫寒。何况咱们现在正是要用此人,自然要给他看看前面的青云路,等到他日公子继承了家主之位,这种人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莫云聪大笑,“老云你说的有道理。” 宋重站在莫三公子的会客厅里,金雕玉琢,富贵逼人。当年他也曾经商四方,在鲁国旧地也算的上富甲一方。可谁能想到,一朝兵祸连天,他这个富贵人物活的连条狗都不如。最后不得不散尽家财,上山为贼。 乱世之中,终归要有兵有权才行。 “宋帮主,久等了。” 一个一身墨绿色长衫的青年自门外朗声而入。面色苍白,却是眉眼斜挑,满身的富贵气。 宋重赶忙迎了上去,俯身拜倒,“还要劳驾三公子前来,宋重真是死罪。” 莫云聪扯了扯嘴角,这个飞鱼帮主倒是个识趣之人。 他弯腰将宋重扶起,“宋帮主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既然投入到了我莫家门下,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一般,万万客气不得,快坐。” 宋重一直弯着腰,他连忙摆了摆手,“属下不过是个小人物,哪里敢与公子并坐。” 莫云聪一笑,转身坐在了上首。 推让一番是自家世家大族的礼仪所在,只是他莫三公子的面子不是谁都能接的住的,方才若是宋重真的坐下了,那今日只怕他就难以全须全影的走出这莫府了。 世家之中从来不讲什么以诚待人,恩威并施才是长久之道。做狗若是没有做狗的觉悟,那还了的?自然是要敲打一番。 宋重脸上堆满了笑意,“属下知道三公子喜欢在东都城里游玩,只是前些日子城里不太平,想来是扫了三公子的雅兴,而今属下已经带着帮众扫清了东都城,三公子尽可出行了。” 莫云聪眯起眼,“看来我还是小看了宋帮主,竟然能够扫清东都城。” 宋重猛然跪下,“请三公子相信属下,属下只是想到公子最喜游玩,这才带着兄弟们昼夜不休的扫平了东都城里的隐患。” 莫云聪笑道:“宋帮主忠义之名,云聪早有耳闻,不想宋帮主竟然忠义至此,云聪如何承受的起?” 他再次弯腰将宋重扶起,“宋帮主可以先回去,这几日我就会出门游玩,到时候还要宋帮主带着兄弟们好好保护才是。” 宋重俯身再拜,“愿为三公子效死。” 一个时辰之后,宋重已去。 莫云聪端坐在上首,沉默无言语。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脸上没了平日里的纨绔神色,“老莫,怎么看?” 站在下首的莫云捻着自家那几缕胡须,“以老奴看,这宋重并非良善之人。好称忠义无双,可忠义在此人眼中只怕连一文都不值。若说是此人借此讨好公子倒也是有可能,可老奴以为此事只怕没有这般简单。” 莫云聪点了点头,“一个能够一文卖主的家伙我自然是不会相信。若是他想要讨好我还好,可若不是,就必然是有人比咱们莫家出了更高的价钱。这次想要我出门,外面多半是给我准备了鸿门宴。” “公子的意思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想要把咱们钓出去,咱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敢对莫家出手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是这次咱们胜了,我看大哥以后拿什么跟咱们斗。” 莫云沉默良久,“公子还请三思,咱们还是稳妥些为好,而今东都城里各方势力都在盯着咱们莫家,小打小闹倒是无事,可若是惹出大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莫云聪猛然起身,“不好收场?我莫家累代公卿,我乃莫家嫡子,只要做的干净,谁又能奈我何?凭什么大公子无论做何事都是一片颂扬之声?我才是莫家嫡子。” 莫云无言以对,他知道大公子一直是三公子的心结。明明三公子才是莫家的嫡子,是莫家正统的继承之人,可而今东都城里人人都在夸大公子贤德,三公子这个正妻所生之人每每被人提及总是要带上一个纨绔之名。 “老莫,去准备吧,我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 红袖招里,宋重正独自饮茶。 他其实早就好奇这座红袖招身后到底是何人,可他终归是个聪明人,好奇归好奇,可若是将命搭在里面就有些不值得了。 李平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袭青衫的年轻人。 李平道:“老哥久等了。” 朝清秋也是笑道:“宋帮主,别来无恙?” 饶是以宋重之心机深沉,竟然也是有了片刻失神,“原来是你,你也是幕后之人?” 当日李平在外散播消息之时,他以为只是李相要对付莫家,不想身后还有旁人。 “宋帮主何必吃惊,莫家是世家大族,多些人总归胜算更大些,不是吗?” 宋重却是思绪飘远,李家,天诛,红袖招,不想东都城中的几大势力竟然都盯上了莫家,还好自己反水的快,不然到时候恐怕只能跟着莫家这艘船共沉了。 他回过神来,笑道:“公子说的有理,看来莫家这位三公子是在劫难逃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五章 髀肉复生 红颜白发 若说东都城中男子最为好奇之处,自然是那整日里莺莺燕燕,歌舞不绝的红袖招。即便嘴上不说,可心中终归难免去想就是了。 有人临渊羡鱼,只因不是身在其中罢了。 此时身在红袖招中的朝清秋便极为苦恼,本来他在红袖招中的日子就因那些胆大活泼的姐姐们过的极为艰难了,而今那个喜穿青衣的青萍姑娘更是仗着谢姑娘的偏袒,不时来这边逗弄自己几下。 这就让本就对面对女子素来毫无经验的朝某人越发窘迫了。 当初自南楚而来的路上,朝清秋和沈知远曾不止一次因锦儿姑娘之事调笑许望,一个读书人连男女之事都解决不了,真是白读了那许多的圣贤书,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还给小望提了些建议? 果然人一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好了,到时候不承认便是了。 他抬头望了望对面正盯着自己的青衣姑娘,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那个叫绿萝的小姑娘和周安坐在二人两侧。 小姑娘满脸震惊的盯着朝清秋,在这红袖招里谁不得害怕青萍姐姐几分,这人只怕还不知道青萍姐姐的手段如何。 周安则是一脸钦佩的望着自家师兄,师兄真是厉害,竟然能够对着人家姑娘的眼睛看这许久,若是自己只怕是已经早早的败下阵来。 绕是以朝清秋的面皮之厚,哪怕加上脸上的生根面皮,此刻也是禁不住脸上一红。 他轻轻咳嗽一声,“青萍姑娘,岳阳城中的事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何必还揪着朝某不放?” 青萍眨了眨眼,那双充满灵气的眸子转了转,她鼓着嘴角,重重的拍了拍桌子,“我就是看不惯你随意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亡羊补牢。” 朝清秋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青萍姑娘你还是要多读书才是。” 青萍又是重重的一拍桌子,双目瞪的更圆了一些。 周安脸上钦佩之色更重,接下来自己师兄肯定要和青萍姑娘讲道理了,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有自家师兄这般的风骨。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巧辩无双的自家师兄竟然是向后缩了缩,没言语。 朝清秋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家不言语,这个青萍姑娘便是再古灵精怪,还能如何向自己发难? 朝清秋觉得自己又悟到了一个好道理,不要与女子讲道理,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怒气正盛的姑娘。 青萍见朝清秋不回应,转身又重新坐回到了长凳上。 周安在一旁看了片刻,如有所悟,对自家师兄的敬佩之情,不减反增。 谢姑娘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的一桌四人,她轻轻笑了一声,意态慵懒。 当年她与陈无意也是这般,分分合合,吵吵闹闹。 不慕云外长生客,独依栏杆,看遍炊烟。 独羡天上鹊桥仙,岁岁可团圆,年年常相见。 她摸了摸鬓角,几缕白发,早已悄然生发。 朝露昙花,红颜白发。 ------------------------------------- 今日东都城里又不期然的下了一场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可这几日的春雨中也是散发几许寒意。 深宫之中,帷幕重重,偶尔有几个宫人走过,脚步也匆匆。 一间偏殿里,秦帝赢彻正在与李恪对弈,二掌柜坐在一旁,笑而不语。 陛下的棋力还是如此,这么多年了,当年如何,今日还是如何。 赢彻捻着黑子陷入长考之中。下棋多年,他自认为虽比不上国手,可好歹棋力也不算差了,可惜李恪的棋力实在太高了些。 自家这关西人,果然比不过这些关东人。 他丢子入盒,甩了甩身上宽大的黑龙帝袍,“看来我关西之人若是论下棋果然是不如关东之人。” 李恪也是一笑,朝着赢彻拱了拱手,“陛下只是有些小手段不屑于用罢了,臣胜之不武。” 二掌柜也是在一旁笑了笑,若是论棋力,自己和大掌柜未必便在李恪之下,只是双方对弈从来都是在朝堂之中,江湖之上,不曾在棋盘罢了。 赢彻直了直腰身,双手叠放在身前,帝王威仪尽出,“莫家之事你们准备如何?” 李恪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虽身在深宫之中,可臣下这些小动作却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陛下。” 赢彻似笑非笑,“孤虽久在深宫之中,可也听过世俗之中有句灯下黑的言语。便是寻常百姓都晓得要看那灯火之下的微小之地,孤又怎能视而不见。再者,莫家之事已算不得小事了。” “依陛下之意当如何?” 赢彻自棋盒之中捻出几颗棋子放到棋盘上,然后又一一分开。 “莫家先祖于国有功,大争之世,不可寒了人心。可莫家虽然有功于国,这些年他们做的确实是太过了。前些年朕忙着收复燕国,让他们多跳了几日。而今你们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放手去做就是,只是多少还是要给莫家留下一条血脉。” 二掌柜终于开口,“陛下放心,而今莫家大公子早已经暗中投效了天诛,至于莫家二公子想来已经在李相手下了。” 李恪面色不变,他与天诛想要知道对方之事实在是容易的紧,只是看双方想不想知道罢了,作为东都城中最为复杂的几个势力之一,只要动心起念,城中事,皆可知。 赢彻笑了起来,“父卖国,子求荣。当真是世家作风。” 他难免有些感慨,当年自己继位之初,莫家还不是这般,世代公卿,竟然也能软了他秦人的硬骨头。 “孤记得莫家还有一个第三子?” 李恪开口道:“变革终归是要有人流血的,依臣二子的个性,这位莫家的三公子的性命也就在这几日之间了。” “丞相早有安排?” 李恪也是捻出几颗白子,轻轻落子棋盘上,“臣只不过是要他们去看些东西罢了,臣子的那几个好友,可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赢彻扯了扯袖口,这宽袍大袖穿了许多年他还是穿不惯。秦人是以弓马起家,他为秦帝,自然也该是马上的皇帝。 他看着鬓边已然出现了不少白发的两个老伙计,“小恪,老二,咱们也都老了。” 髀肉复生,少年老矣。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六章 将死之人 许多年前,曾有人站在红袖招的楼顶眺望远方。 目之所及,是那东都城外的一山又一山。 山外青山,楼外楼。 当年站在这里的是陈无意,这辈的东都人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当年那个总喜欢站在这里喝酒,喝醉后又喜欢大声叫嚷,恨不得传遍天下的年轻人。 江湖健忘,人也健忘。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他低声嘟囔了几句,“也不知师弟在书院的藏书阁里能悟到些什么。” 几日前朝清秋就已经将周安塞到了有间书院的藏书阁里,习武天赋少年自然是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好,虽然从而今开始是有些晚了,可架不住少年天赋惊人。 无论世人如何否认,这世上确有天才。 勤能补拙,可有些人毫不费力的所到之处,却是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到不了的远方。 他叹了口气,自己天赋也算不错,可与那个师弟比起来真的是看不得。 朝清秋抬了抬手,手心之中有罡气缓缓升腾而起,聚散如烟霞。 如此修为何年何月才能克复旧国。 他皱了皱眉头,一个翻身已经来到了一楼的大堂之中。 大堂里,青萍正不断的给那个叫绿萝的小姑娘传授着女子对付男子的“绝技”。 朝清秋看着叽叽喳喳的青衣姑娘,像极了当初在北来之路上给许望出主意的自己。 青萍见朝清秋盯着他,抬起脚便朝着他走来。 朝清秋看着她,莫非是想要拿自己练练手不成? 他立刻后退几步,朝着红袖招外跑去,不想正和一个迎面而来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李云卿一脸震惊的望着跑出门外的朝清秋,显然不知道何人能让江陵兄如此惊慌失措。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红袖招中追出的青衣姑娘。 他吞了口口水,“朝兄,小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朝清秋没理他,只是扯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向远处跑去。 追出来的紫衣姑娘刚好看到朝清秋扯着一个男人的手腕向远处跑去,那人还回过头来朝着自己挥了挥手。 她愣了愣神,喃喃自语,“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次肯定没有用错。” 李云卿带着朝清秋来到了听雨楼,李平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李云卿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朝兄不过才在红袖招里住了几日,不想就已经有了红颜知己,真是让小弟羡慕的很。” “小弟若是给朝兄宣扬出去,不知有多少东都男儿会将朝兄当做生死之敌。” 李云卿嘿嘿而笑,到时一定极有意思。加上朝清秋这个有间书院这一代首徒的身份,真是越想越有趣。 朝清秋白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李平咳嗽一声,“少主,朝先生,而今飞鱼帮的宋重已然投了天诛,莫家那边他已经说服了莫家三公子出门来游玩,依着这个三公子往日的习惯,当夜他不会回莫家,而是住在他在城西的外宅里。那时正是咱们动手的良机。” 朝清秋倒是不意外忠义无双的宋帮主转眼就卖了莫家,他只是有些意外这次莫家之事天诛竟然也在参与其中。如此看来,那个高坐在帝座上的皇帝陛下想来也知道此事了。 他叹了口气,看来又要被人当枪用了,孙家之事如此,莫家之事又是如此,可惜大势之下,自己也只能按步而行,“找我出来只有这一件事?” 李平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在下只是想问朝先生想要将此事做到哪种程度。” 朝清秋望向李云卿。 李云卿摆了摆手,“我自然是想把事情闹的越大越好,便是和莫家闹翻了,我上面还有个老爹顶着,任他莫家胆量再大,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三公子和而今如日中天的李相闹翻了才是。”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他可不是李云卿,而今也没有一个权倾朝野的老爹。若是事情闹大了,有间书院的名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罩的住自己?自家先生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真的等到大事临头,不知道能顶下几分,最重要的是,这个莫家三公子真的该死吗? 李平自然知道朝清秋为何犹豫,莫家虽然而今在东都城里走了下坡路,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莫家人又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寻常小事都能让人家破人亡,何况是自家的三公子被人欺负。 朝清秋终于开口道:“当日我和司马剑以及沈括二人不过是见不管莫三公子太过跋扈,这才想要教训他一番,并未想过要取他性命。” 李云卿叹了口气,“朝兄你如此妇人之仁,如何做的大事?” 李平道:“朝先生应该想的到,依着莫三公子的品行,这些年来做下的恶定然不少。安然而死都算是便宜他了。” 朝清秋摇了摇头,“世间事,最忌讳的便是一个想当然,哪怕莫三公子其罪当诛,可我终归未未曾见过,为一假想而杀人,这不是我的道理。” 李平笑了笑,“朝先生喜欢讲道理,可世上有些事终归是没道理可讲的。我当孙家守夜人的那些年,见过太多了。” “有时有权有势者的一句随意言语便足以定人生死,大势之下,蝼蚁只得乖乖赴死罢了。” “稍后我带朝先生去见一个人,到时先生便知,有些人真的该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七章 风雪于途 东都城里今日还飘着些小雨,暮霭沉沉,不见天日。 城西有条安乐街,街上有条东郊巷。 都说东都城中多富贵,可富贵人家之中也有衣不蔽体的破落户,这东都城中自然也有那不起眼的陋巷。 就如一件华服之上破了洞,缝缝补补倒也能穿,可终归是会让人小看了几分。反倒不如遮遮掩掩,留一个风姿绰约的好样貌。 许多事,看的到,却又看不到。 东郊巷里住的都是些破落户,何谓破落? 无妻无子,无财无权,一朝身死,无人知晓。 老魏头就住在这东郊巷的尽头,他已经来了许多年。 当年初来之时还是一个断了一臂的年轻小伙,身体结实,为人也踏实肯干,那几年说媒的媒婆都差点踏碎了他家的门槛,可惜老魏头一直不肯点头,后来媒婆那边也就没了消息。 许多年后,当年的年轻小伙也变成了一个老头子,前些日子为了一个邻家的小姑娘还和东都城里一个有名的公子哥起了争执,可惜最后人没救到,他还被人打断了双腿。 几日后那姑娘的娘亲便吊死在了房梁上,是周围的街坊为她收拾了尸体,匆匆下了葬。 自那以后,老魏就一天天的垮了下去。 人身本是囚笼,身上受些伤,倒是不妨事,只是心中的灯火灭了,便再也扶不起来了。 街坊四邻都知道,老魏活不成了。 老魏自己也知道,可他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冥冥之中他有感觉,他会等到他想要等的人。 李平带着朝清秋二人走入到东郊巷里,墙面斑驳,地面泥泞,空气中混着些马粪牛粪的腥臊气。 与他们相遇的巷中之人只是敢偷偷看他们几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匆匆而过。 三人这整洁的衣衫本就与这间小巷格格不入,小巷之人自然不愿惹上麻烦。常年活在泥泞里,自然有着他们独有的智慧。 李平径直带着朝清秋二人来到巷子的尽头,他直接推门而入。 院子之中只有一个偌大的水缸,天上雨水落下,落在水缸里,在这空无一物的院子里,清晰可闻。 天街小雨润如酥,可穷苦人家未必便会欢喜。 屋中的老魏听到了院中的动静,他一边咳嗽一边开口道:“是李先生来了?” 李平带着二人推开门走入屋中。 屋子里只有一张硬木床,床上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半靠在床上,右手袖管空荡荡的,双脚不自然的摆向两侧。 今日虽有小雨,可外面天色尚未彻底暗淡下去,屋内却已然是夜色昏昏,只能透过桌上那支昏黄的烛火勉强撑起一点亮光,死气沉沉。 李平应了一声,“魏老,是我。” 老人挣扎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最终却是徒劳而已。 三人连忙凑到老人身前。 此时老人眼上已经有了阴翳,看人已然不太真切。 他只是以那只仅存的手掌拍了拍几人的手背,“李先生,这两位公子就是你和我说的能帮我的贵人?” 李平点了点头,沉声道:“魏老,二位公子能帮你。” 老魏笑了笑,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意,只是他一不小心牵动伤口,连忙咳嗽了几声,“老头子我这一生着实是没啥可说道的。” “当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正赶上那些瀚海人寇边,咱哪里忍的了这个,一怒之下就参了军,当时咱可也是敢战营里响当当的人物。” “那时家中还有个自小青梅竹马的姑娘,就是住在这东郊巷里,当时年少气盛,以为不过是去个三年五载便能够荣归故里,到时候自然是要给她一个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婚事。” 老人又咳嗽了几声,似乎是想要将心中挤压了这许多年的郁气一口吐出,“不想后来打完了瀚海又打燕国,打完了燕国又打百越,一年又一年,直到我在的敢战营之人在一场大战之中死尽,我自己也成了一个残废,这才能够返回东都。” 老人说的轻巧,可百战余生又如何能够那般简单。 秦骑无双,背后也是累累血骨。 “回来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我在战场上心心念念的姑娘原来早在我出征的第三年就已然病死在了家中。” 李平叹了口气,“难怪魏老一直不曾娶亲。” “对她我是心怀愧疚的,可若是让我再选一次,依旧是如此。我大秦男儿,战死疆场才是幸事。” “事到如今,老头子心中只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那邻家的小姑娘。求两位公子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他紧紧的抓住朝清秋的手,那张枯瘦无神的面庞上骤然之间涌上一抹潮红。 人死大睡,回光返照。 朝清秋重重点了点头,拍了拍老人的手掌,“魏老放心,我一定会救出那个姑娘。” 老人长长的吐了口气,那只握紧着的手逐渐松开,垂到了床边。 一梦睡去,再无声息。 朝清秋伸手抚过老人的双眼,征战一生,不该死不瞑目。 屋外,三人靠墙而立。 朝清秋道:“看来强抢民女的是莫家三公子了。” 既然李平带自己来看魏老,那事情多半就与莫家有关。 李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确实是莫家三公子不错,可我其实骗了魏老。那个姑娘几日前我就已经找到了。” 朝清秋与李云卿死死的盯着李平。 李平面无表情,“她死了,被抓进外宅的那日她就不堪受辱自尽了。” 朝清秋狠狠一拳砸在身后的墙上,手掌之上鲜血淋漓,血水混着天上的雨水流进泥泞不堪的泥土里,夹杂上一丝血腥气。 他嗓音嘶哑,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嘶吼,“他们该死。” 哪怕淡漠如李平与李云卿此刻也是满腔怒意。 哪有什么盛世安稳,只不过是有人在为他们负重而行罢了。 离国去乡,十余年喋血沙场,抛舍了儿女情长,只是为了护佑一方平安。 这个世上有太多个魏老。 可就是这些在他们庇护之下成长起来的少世家子,硬生生的打断了他们的双腿,砸断了他们的脊梁。 他们为谁而死? 为众人抱薪火者,不当死于风雪。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八章 此生大苦 解决一个高手总要比解决几百个小喽喽更简单些,莫三公子虽然记不得是何人和他所说,可他的确十分喜欢。 三公子今日十分高兴,所有事情能够一次解决自然是最好。 将所有的麻烦串在一起,弄成一个大麻烦,反倒是更有意思一些,他是莫家嫡子,哪怕是输了也没人敢动他半根毫毛。 他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莫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莫管家,你说他们会如何对付本公子?找几个杀手还是自己动手?” 莫云上前两步,“就是给这些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自己跟公子动手,想来定然是会在外面找一些高手了。” “家中长老可曾安排妥当?” “六位长老都已经安排妥当,便是而今那身在南楚的剑神亲至也伤不了公子。” 当日陈寅曾经说过,莫家这种世家大族,家族之中定然还藏着一些高手。 莫家六老便是如此。 六人当年都是显赫一时的江湖人物,只是后来他们有人是坏了江湖规矩有人是被仇人追杀,最后都来寻了莫家的庇护。 莫家对他们六人也不错,花了大价钱从一位成名已久的阵法大师那里给他们买来了一套六人合用的阵法,起阵之时据说连六品高手也奈何不得。 莫云聪放下心来,“老莫,辛苦你了。这件事办的好,日后本公子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莫云低着头,“能为三公子效力,是奴才的幸事,如何敢说辛苦。” 三公子起伸了伸懒腰,他放肆而笑,“看来果然天命在我。” 他伸手拍了拍莫云的肩膀,“跟着本公子以后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本公子的路,在更高处。” 莫云谦卑而笑,“公子大才,自然不会困在这小小的莫家,只是公子,咱们何时启程?” 三公子甩了甩长袖,“自然是现在便走,我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是哪些家伙不知死活了。” 莫云陪着三公子出门而去,在正门处刚好碰到了入门而来的大公子。 莫云渊长身而立,如芝兰玉树,让人只是望上去便是心生好感,自然怪不得东都城中有那么多女子对他心生爱慕。 他笑了笑,“三弟,要出去?” 莫云聪哼了一声,直接从他身边越了过去。 在他看来,自家这个被东都人人称颂的兄长除了比自己早出生几日和那副天赐的相貌,别的跟自己简直是云泥之别。 莫云和莫云渊告罪了一声。 莫云渊笑着摇了摇头,他神态温柔,就像一个对着自家犯浑的弟弟无可奈何的温和兄长,宠溺而无奈,“舍弟玩劣,还要莫老多多相助才是。” 言语之时他目光幽幽,似有深意。 莫云硬着头皮随着莫云聪而去。 莫云渊转过头来,脸上再也没了方才的温和笑意,他双目冰冷,杀机四溢。 “三弟,就当大哥为你送行了。” ------------------------------------- 今日莫园又带着莫安到酒楼里来吃茶。这几日莫园每日都来,酒楼掌柜的虽然有些诧异莫家主为何比平日来的勤了些,可到底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何况莫家叶大根深,也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酒楼掌柜招惹得起的。 可今日莫家主竟然要吃酒,还是酒楼里性子最烈的女儿红。 三楼的雅间里,老人提着酒坛,便是连酒杯都不曾用。 他饮了口酒,重重的打了个酒嗝,“小安,你可知为何我这些日子来酒楼频繁了些?” 莫安叹了口气,“想来家主是为了几位公子之事。” 莫园将手中的酒坛放到桌上,“不愧是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老兄弟,一言就说中了我的心思。” “说到底他们三个也是我莫园的亲生骨肉,这世上又哪里有不心疼儿子的父亲。” “亲眼看着他们兄弟相残,我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他站起身来,这个曾经荣耀一时而今却走了下坡路的老人须发皆张,手中酒坛甩手而出,砸在地上砰然而碎。 “老子不断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莫家,为了这个狗屁的莫家。“ “当年我娶不了心爱的姑娘,是为了莫家。” “我卖国投敌勾结柳易云,也是为了莫家。” “今日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兄弟相残,还是为了莫家。” “我莫园一生不曾负了莫家,可莫家独独负我。” 莫安沉默良久,他如何不知道家主心中的苦? 当年在莫园还是公子之时他就已经跟在他身边,风风雨雨,几十年了。 莫园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莫安也知道他很多秘密,可他而今还能活着跟在他身边,多少是因为当年的旧情。 也是因为他孤独。 莫安也是哽咽道:“我自然知道家主心中的苦。” 莫园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他重新拎起一坛酒,“小安,你说老三这次有几成把握能活着?” 莫安又是沉默良久,大公子和二公子联手对付三公子,按着三公子的个性和手段,已然是必死无疑。可眼前之人既是莫家家主,也是三公子的父亲,有些言语,此时说来,只怕是阴毒如箭。 莫园见他不言语,只是平静的笑了笑,“看来老三是绝无幸理了,也是,他如何会是老大和老二的对手,必死无疑。” 他举起酒坛,“来,小安,喝一个。” “为莫家贺,今日老三身死,他日莫家之主定然又是一个狠辣人物。我莫家终归不会亡在我莫园这一代。” “也为老三贺,贺他今日终于得脱苦海,再也不用在世间这阴诡地狱里苦苦挣扎。” 恍惚之间,他忽然记起当年大秦先帝的最后一场朝会。散朝之时他走在最后,转头回望,那个平日里在朝堂之上威严无双的帝王竟然是面色枯白如老朽,意气散尽。 原来如此,直到而今,他感同身受。 今日里,已然十余年不曾饮酒的莫家家主喝了一场大醉。 那场大梦之中,三个孩子都还年幼,他坐在院中的树下,他们承欢膝下。 世间大苦,不如睡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八十九章 寇入网中 莫家偏院的佛堂里,传出一阵阵木鱼敲击声。 路过的下人都知道这是自家二公子又开始礼佛了。二公子也是个可怜人,既不是莫家的长子,也不是莫家的嫡子,莫家这偌大的家业注定和他无缘了。好在莫二公子是个通透人,这么多年青灯古佛,不理家中事,倒也算是一种活法,反正莫家家大业大,无论如何也不会少了二公子这口吃食。 可这些人的想法,终归不是莫二公子心中的想法。 莫云风一身素白长衫跪坐在佛堂里,许是常年在佛堂之中避世的缘故,他面色微白,只是样貌却丝毫不输给他那个在东都城中以样貌闻名的大哥。 他一手持着木锤,轻轻敲打在身前的木鱼上,另一手则是握着一张展开的书信。 信上也无甚大事,不过是自家三弟今日要外出游玩一番罢了。 只是信上的落款之人极为有趣,莫云。 莫家三公子最为信任的身边人,却是他这个常年不曾走出佛堂半步的二哥的人。 说来可笑,更可悲。 好谋无断之人,偏偏是长子。 志大才疏之人,偏偏是嫡子。 莫云风笑了一声,府中之人都不知他为何学佛,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不学佛,只怕他早就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兄弟又如何? 他们挡路了。 他将手中之信折了折,轻轻放在身旁的火烛前。 没人能挡他的青云路。 ------------------------------------- 东都城西有座宅院,占地极广,极土木之盛。院中装饰雕梁画栋,尽显北方院落的豪迈壮丽。 这处宅院与周围的贫寒陋巷格格不入,四周的街坊邻里都知道这是莫家三公子在外面的外宅。 前些日子还从里面扔出过人来。 莫家三公子自来跋扈的很,当年还曾与人驱车于道,便是连朝廷的官员也敢揪下马车来暴打一顿,平日里欺男霸女更是寻常事。 坏事做尽,可依旧能得逍遥。 只是因他是莫家人。 他虽不常来这里,可这条街上的百姓依旧是整日里担惊受怕。 虎狼在侧,敢怒而不敢言。 宅院外面的一间茶摊上,朝清秋三人正喝着茶水。 他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李平,你说今日那位莫家三公子会来,可都到了这个时辰了,还没见到他的人影,难不成是消息有误?” 李平笑道:“消息想来是没错,朝先生是太急了一些。” 李云卿也是笑道:“朝兄不用急,咱们想要瓮中捉鳖,他莫三公子也不是个蠢人,必然也是想着反将一军,咱们也只不过是各凭手段罢了。” 朝清秋随手捻着些桌上的碎茶叶,一看就是南方的茶叶,可纵然是南方的茶叶到了北方若是保管不好,终究也会变了味道。 有橘生淮南,有枳生淮北。 “这个莫三公子也是聪明人,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不知今日他会否是个好人?” “朝兄多虑了,有些人生在大富之家依旧是温良恭让的谦谦君子,有些人哪怕是生在贫寒之家,依旧会是为求登高无恶不作之人。” “李兄是哪种人?” 李云卿将手中折扇摇了摇,今日他特意带着折扇出来,他这一身本事,最少有半数在这折扇上。 “我自然是大富大贵的真小人。” 朝清秋笑了笑,“李兄真是个实在人,我家先生说莫家也许会有些隐藏已久的高手,你们李家可有应对?” “到时候徐言和陈山会前来相助,只不过他们两个的修为实在是差了些,到时候只怕是只能撑撑场面,真正动起手来,还是要看朝兄你们有间书院的。” 朝清秋愣了愣,“我不过三品而已,便是连徐言和陈山都不如。到时动起手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本以为李丞相家大业大,手下定然藏着什么不出世的高手,没想到竟然把算盘打到自己身上来了。 李云卿笑着摇了摇头,“单单靠朝兄自然不够,可若是朝兄身陷险地,那有间书院的陈院长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他看着朝清秋一脸错愕的神情,只得又开口解释道:“看来朝兄对自家书院的了解还是少了些。” 朝清秋自然知道自己对自家书院的了解极少,加入书院的这些日子他做的最多的就是为自家先生解决他留下来的和其他书院的问题。 “有间书院建院时日不长,在朝兄之前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两代人。当年的初代院长,也就是陈院长的老师据说是自北方而来,可到底如何至今也没个定论。老院长那一代极为低调,直到有间书院出了陈院长和你师叔。” “我仔细问过徐言和陈山,当年你们有间书院的双雄可是纵横东都,何谓纵横,师兄纵容师弟横行霸道,整个东都城里的书院就没有没被你家先生打过的。” “当然他招惹的主要是那些天赋出众的学生,比如而今四大书院的院长还有一些朝中的权贵,毕竟,普通人你家先生是不看在眼里的。” 朝清秋揉着眉头,忽然就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是自家先生必然还有不少敌人,虽然说不上生死之敌,可若是能够顺手教训一下某人新收的弟子,想来而今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家伙们还是很乐意的。 另一件事就是自家先生果然很能打,不然为何师叔失踪了这么多年他还活的好好的? 他叹了口气,“我可不能保证到时候我先生会出手。” 李云卿却是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陈院长会出手的,毕竟你们有间书院最是护短。” 朝清秋赶忙喝了口茶水压了压惊,想来他以后在东都城里的日子不会寂寞了。 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那间宅院之前。 二马拉车,名贵非常,仅仅是这辆马车便是许多寻常人家哪怕辛劳一生都不敢去想的价钱。 马上走下一个贵公子,高昂着头,傲然四顾,志得意满。 莫三公子最是喜欢看这些人眼中那抹畏惧之色,他是世代公卿,将门之后,哪里是这些蝼蚁之人能够平视的。 远处的朝清秋望着他笑了笑。 “寇入网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章 星火燎原 晓月,疏风,星光点点。 未曾有雪却有雨,也是杀人好时节。 莫三公子外宅的长街上,有脚步声沙沙响起。 朝清秋和李云卿自不远处而来,悠悠然。似乎今夜不是去杀人,只是一场寻常的夜间游玩罢了。 夜色浓重,亦有人未寝。 两人来到长街中央,身前身后皆有脚步声响起,密集而杂乱,人数不少,前后各有几十人,一身黑衣未曾蒙面,手中长刀之上还散着一阵阵的血腥气,一望便知都是些杀人的老手。 外宅的墙头上有十余弓手探头而出,弯弓搭箭,箭簇之上泛着诡异的紫色。两人一眼便看出这是连军中都很少有的符箭,专为射杀江湖高手而制。 李云卿转过身去,两人相背而立,“朝兄,这身后之人便交给我如何?” 朝清秋笑了一声,不曾言语。身上罡气猛然炸开,一袭青衣宛如天边白云,撞入到了前方的黑衣人之中。 他今日本就是为杀人而来,自然要杀的痛快。 李云卿回头望了一眼,哑然而笑,“一个三品武夫而已,竟然被朝兄打出了天下无敌的气势。” 此时朝清秋已然反手夺过一人手中长刀。脚下流云步法,行云流水,黑衣人只能看到这个青衣人近在眼前,却是劈砍不中。反观朝清秋却是杀的性起,手中虎头刀法本就是最为适合战阵厮杀的刀法,此刻施展开来,自然是如虎入羊群。 刀光起处,总有人头落地。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少年自百丈处的楼顶一跃而下,只是落在外宅的屋檐之上时却是悄无声息。 少年提着一把牛角尖刀,自墙上的弓箭手身后一掠而过。 十几个弓箭手的尸体自墙壁上滑落下去。 周安昨日才从书院的藏书阁中出来,虽然他不识字,可他在藏书阁中看的画卷倒是不少,看了许多,直到他看到了那本以图注释的刺客列传。 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李云卿看着自墙上的滑落的尸体,他笑了一声,他可不是出工不出力的人。 他手中折扇开合,十几支安乐乡激射而出,纤细如牛毫,上淬剧毒,触之者死。 一身白衣合身直入黑衣人之中。 此时朝清秋正将手中长刀刺入身前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腹部,他忽然向后退了几步,一阵拳风袭来,他随手反转长刀,手中长刀横握,迎上当头一拳。 拳风刚烈,他被迫退了三步。 接着手中长刀刀身之上逐渐开始出现细密纹路,最后整把长刀寸寸崩碎。 朝清秋抬眼望向来人,此人虎背熊腰,一身短打的青衣被他撑的鼓起,一看便知是一个横练的高手。 朝清秋晃了晃有些发麻的右手,方才虽然是被此人偷袭,可此人的拳头确实有几分力道。 那个汉子狰狞而笑,“赤火军,殷伤。小子,你们太狂妄了些,莫家人不是你们能动的。” 朝清秋轻蔑一笑,“军中之人也给人当狗?你真是不配这两个字。” 殷伤大吼一声,双手之上青筋暴起,在他身后罡气渐渐凝聚,虽然稀薄,可一只猛虎已然稍稍成型。 虎啸拳术,秦军之中惯用的拳术之一,与虎头刀法一样,最为适合战阵厮杀,讲究的便是一往无前,百战犹生。而今这殷伤已然有了三品中期的修为,虽还不能聚气成甲,可罡气已然外泄已然初露端疑。 朝清秋伸出右手,缓缓虚握再放开,反复几次,最后猛然实握成拳,三尺之内罡气俱在这一拳之间。 当日在有间书院的藏书阁中,他不止是学成了陈无意的流云散手,更是合着自身经历悟出了一式拳法。 少年时富贵荣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朝家国破败,仓皇而出,流落天涯。家国两无望,独剩下这一人双拳。 三尺之内,有我无敌,一拳即可。 拳名燎原。 纵有微火,也可燎原。 殷伤大喝一声,已然一跃而来,身后罡气猛虎随之动,宛如一只真正的猛虎飞扑而来。 朝清秋悍然迎上,一拳对双拳。 两人交手之处,罡气碰撞四溅,如同朝霞初升,烟雾四起。 朝清秋强行咽下了一口激荡而起的血水,他与殷伤境界相差不多,若非他的燎原一式有些古怪之处,不然绝难以单手挡下殷双的双拳。 只是朝清秋很快就笑了起来,罡气散去,露出了殷伤那张满是惊恐的脸。 此时殷伤脸上满是汗水,就在方才,有一把血剑了他的腹中。 那是一把用地上方才被杀的黑衣人的鲜血凝成的血剑,而那把剑就握在朝清秋的左手之上。 剑上带着罡气,正不断打乱着他体内的气机。 朝清秋不依不饶,再以一式燎原震开他的双臂,彻底打散了他体内的气机,接着右手化拳为掌,十指如钩狠狠的抓在殷伤面上,接着将他按在地上。 左手之中血剑不曾拔出,只是任由其消磨在殷伤身上。 他紧紧盯着殷伤那双因恐惧而露出哀求的双眼。 “想来以前定然也这般在你手下求活,你是如何做的?” 手中血剑又刺入几分。 “我猜你一定没有放过他们,莫三公子该死,助纣为虐,你也该死。” 殷伤望着那个紧紧盯着自己的持剑之人,他在他那双平静的双眸之中,似乎看到了深渊之中有一条白龙正抬着头与自己缓缓对视。 半响之后,整把血剑消磨尽。 殷伤已然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经没有了生机。 朝清秋这才起身,他震了震衣袖。 “朝兄真是好手段。” 朝清秋转头望去,李云卿正站在墙下,周安则是蹲坐在墙头之上,两人都是绕有兴致的看着他。 朝清秋笑了笑,“本就是杀人技,能杀该杀之人就好了,活着终归要比死了好些。” 李云卿笑着走到他身前,“朝兄这都能讲出道理,果然不愧是有间书院的大弟子,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吗,当年陈院长动手之时似乎也是一样的言语。” 朝清秋的嘴角抽了抽,“好了,别让莫三公子等的太久。” 三人缓步而行,来到宅子的大门之前。 朝清秋轻轻扣动门上的青铜铁环。 “请三公子赴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一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宅院外的陋巷里,一个方才本该出手却不曾出手的老人被人挡在了小巷之中。 老人微弓着腰,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的褶皱如山野之间的沟壑,纵横交错。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他望着小巷尽头那个多年不见的老友,手里还是拿着那个酒壶,恃酒且轻狂。 陈寅看着那个而今看上去已然是古稀之年的同龄人,便是洒脱如他也是禁不住唏嘘了一声。 “何用,你我虽然多年不见,可你而今的样貌与当年也实在是差的太多了些。” 外貌已是老人的何用只是笑了笑,“岁月本就催人老,何况日日心如刀割,如何不老?” 陈寅喝了口酒,想起当年师兄曾和自己闲聊之时说起过何用的生平。何用本不是东都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先手无敌”“快剑无双”都是此人当年闯下的绰号。而江湖里只有起错的名字,从来没有叫错的绰号。何用最为擅长的是拔剑术,出剑快三分,转眼见生死。据师兄当年所说,还是有些门道的。 少年得意,持剑横行,自然是在江湖里惹下了不少仇家。后来被仇家阴谋暗算,一家老幼,独他一人身负重伤而逃。然后他就来了东都,甘心做起了莫家的走狗,那一代莫家的家主也是个人物,倾莫家之力为他抱了仇。 死结以死解,旧仇已报,新恩难偿。 当年他们有间书院双雄在东都城里最不想遇到的人之中便有何用,倒不是打不过,只是此人每次动起手来都是以死相搏,就像恨不得早日身死。 他叹了口气,“你在莫家这么多年,莫家而今如何你也是知道的,莫家六老今日只来了你一人,你还要执迷不悟不成?” 何用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而今的莫家已经不是当年的莫家了,三位公子的纷争他虽不曾参与其中,可也早有耳闻。 只是他很快就又摇了摇头,“莫家虽然不再是当年的莫家,可何用还是当年的何用。一饭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为我复仇之恩。我在一日,便不可坐视莫家嫡子死在眼前。” 陈寅又叹了口气,将手中酒壶别回腰间,“情有可原,罪无可恕。饿死首阳山,江湖义气重,可叹也可笑。既然谈不拢,动手便是。” 何用右手握住腰间剑柄,长剑已然出鞘三寸,天下剑术,他最喜一个快字。 小巷前的陈寅只是摇了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右手平举,轻轻挥了挥手,何用身侧刚刚聚拢起来的剑气便已然四散而去。 下一刻,他沉入一个深沉的梦里。 绿树绕山阴,黄花遍地开,蝴戏花蕊间,稚童绕身前。 那年他还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那年他还有老母在堂,有娘子等在家中,有子女绕在膝前。 原来他平生最得意之处,从来不在江湖。 尚且年幼的女儿举着手中的炭笔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写着自家长大后也要嫁给阿爹这般的大人物,而那个被自己用鞋底刚刚打过一顿的儿子则是还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着自己以后混江湖时一定要做个比老爹更大的大人物。 灶台前的娘子偶尔转过头来,看着许久不曾还家的自家汉子,在她眼中,如此便已最好。 屋中的白发妇人正坐在堂中,她的眼睛已经有些不好,哪怕屋外日光正好,她也不得不挑起一盏油灯。 油灯之下,她在缝着一件长衫,针脚细密,她只是想着厚些,再厚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只恐迟迟归。 而前两日急着回江湖的汉子今日却是改了主意,他想在家中多留些时日。 一日,十日,一月,三月,一年,三年。 一留便是许多年。 这个当年曾经叫嚷着江湖子弟江湖死的汉子,再也不曾踏入过江湖。 他只是在附近又买下了几处薄田,一只黄牛。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光总是如流水,一朝流去,悄无声息。 这些年里,他亲自送走了高堂,老人咽气之时,他在身旁。 这些年里,自家的姑娘嫁了同村一个教书的穷酸秀才,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也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这些年里,自家那个当初叫嚷着要去江湖闯荡的儿子终究是收了心神,娶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 去年,自家娘子染了重病,一病不起,可她临去之时只是笑着握着他的手,谢他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 今年,田间陇上,陪在他身旁的老黄牛静静的卧在地上,也是没了生息。 他笑了一声,这个已是老人的汉子虽是须发皆白,只是面上再无半分苦相。眉目之间,他神采飞扬。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许多年来不曾握剑的手上满是老茧。 舍了江湖,他不曾后悔。 何用靠在一旁安然睡去的老黄牛身上,他轻轻闭上眼,嘴角带着笑意。 自家娘子已然在奈何桥旁等了自己许久,他如何舍得她再等下去。 这一日,老人安然睡去。 梦境之外,陈寅依旧靠在小巷尽头,他半张着眼,似睡非睡。 此时他忽然起身,一步踏出便是来到何用身前,他伸出一手,叩在何用眉心。 小巷之中,如有薄幕轰然而碎。 “痴儿,还不醒来。” 何用缓缓睁眼,眼中满是缅怀之色。 陈寅望着他,“你应当知道梦境之中会消耗你的生机,以你的修为不该挣不开这个梦境才对。” 何用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皱纹,他叹了口气,终归是梦境,若是当真如此该多好。 “知醒不愿醒,我已许多年不曾做过如此好梦了。” 他晃了晃身形,最后倚靠在了小巷的墙上。他在梦境之中呆的太久,耗尽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生机。 陈寅叹了口气,“你会死的。” 何用笑了一声,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书,轻轻抛到陈寅手中,“本就是将死之人,早死些也好,晚死些也罢,都不妨事。今日你赠我好梦一场,我便还你我这多年的剑术感悟,虽比不得你的好梦,可我身上也再无常物了。将死之人,不可欠人人情。” 陈寅点了点头,将书收入怀中。 何用忽然面色潮红,他伸手死死的握住陈寅的手臂,“再答应我一事,我死之后送我回到岭南的故乡。” 陈寅望着他,知道他已然是回光返照。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何用松开手,他重重的吐了口气,那张满是褶皱的脸舒展开来。 “狐死必首丘,人死归故乡,幸事也。” 这个半生漂泊在外的汉子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奈河桥畔,他已然让自己娘子等了太多年。 到时娘子若是要责打自己,自己不还手便是了。 悄然已无声息,嘴角犹带笑意。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二章 善恶有报 宅子里的大堂上,莫三公子独身一人高坐在上首,前后左右皆无人,如同孤星悬在天际。 他穿着一身长白里衣,未曾束发,一头长发披散,杂乱的覆在面上,双目通红,状如疯魔。 莫家三公子何日受过这般的委屈? 若是按他原本的谋划,此刻在屋外至少便会有数百私军,殷伤的一百莫家暗卫,再加上莫家六老,便是南楚的楚难归亲至也是奈何不了自己。 可惜他没能想到跟了自己十余年的莫云竟然会被叛了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朝清秋三人自门外而入,身上带着些还不曾散去的血腥气。 方才敲门无人应答,他们只得自行寻路,少不得又造了些杀孽。 莫云聪以手指向三人,“你们为何要图谋于我?” 朝清秋坐到一旁的桌子上,随意的拿起了一壶酒,“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三公子平日里做的恶事少了不成?” 莫三公子忽然笑了起来,“知我罪我,皆在春秋。你们也不过是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莫某只是棋输一招而已。若是今日胜的是我,那日后我不论做过多少恶事,史书之上,我也能落个道德完人。” 朝清秋点了点了头,“可公子今日之后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他一脚踢倒了身前的小桌,“东郊巷里,老兵魏勇你可还记得?” 只是很快他又自问自答,“想来你是不记得了,陋巷之中贫家子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三公子这般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放在心中?” 莫云聪扯起一个阴冷的笑意,什么老兵魏勇,他自然不记得,他也不认为这几个人对付自己就是为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莫家世代名门,自来不将那些蝼蚁放在眼中,他的目光只在高处,在更高处。 有些人做事之时总是喜欢扯着大义为名,可他从来都不屑。 朝清秋看着他的神情也是笑了起来,“看来三公子还是看不起他们,可至少他们还能有人记得,终归要强过公子这个莫家嫡子。” 莫云聪神色锐利起来,再没有方才的嘲讽之色,他这一生最为自傲的便是自己这个莫家嫡子的身份。 朝清秋挥了挥衣袖,他笑容和煦,仿佛又变成了鱼龙镇上那个教书先生,他自然不能就这般让三公子死了,不然魏老在泉下有灵,如何安宁。 对三公子这般人,要他身死反倒是小事,重要的是要他心死。 “想来三公子以为今日之败是因为轻信了身边之人。” “这是自然。” “可今日这东都城里似是安静了些。” 莫云聪猛然变色,他立身而起,带倒了身前的桌案。 今夜的东都城里确实太安静了些,东都城里自来都驻扎着羽林军,天诛的暗子也是分布在各处,方才院外那么大的动静,而今却还是没有朝廷的军马出现。 朝清秋侃侃而谈,“其中缘由想来不过三个。” “其一,陛下想要公子死。而今陛下雄才大略,志在天下,自然要对莫家分而化之,公子名声在外,若是不除之,陛下如何安心,何况莫家三子,公子最为无用,除了公子也不会立刻引起莫家反扑,陛下何乐而不为?” “其二,莫家想要公子死。这些年来莫家累代公卿名将自然不假,可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也就难免虫蚁并生,莫家主想要甩下一些,自然是舍了公子最为合适。至于公子的二位兄长,兄弟情深,自然是巴不得公子早日身死。三人分家产,终归不如两人分的痛快些。” “其三,李相也好,天诛也罢,只怕也是早早的盯上了你们莫家这块肥肉,鲜肉渐腐,如何能阻的住蚊虫俱来?到时莫家一分为二,既随了陛下的心意,又保全下了莫家。三公子,即便今日我等不杀你,你也绝不能活着回到莫家了。” 莫云聪脸色苍白,他虽不愿相信,可却知道面前的那个青衫书生说的句句在理,枉他自以为心机深沉,智计无双,不想原来一直都在旁人的算计之中。 他猛然后仰瘫倒在地上,口中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朝清秋也不去看他,只是望向一旁的周安,“小师弟,我曾听你说过有种能让人不会立刻死去的杀人之术,还不让三公子见识见识,不然等会儿三公子气急攻心,一命呜呼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周安抽出腰间的牛角尖刀朝着莫云聪走去。 深宅之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让宅子外各家那些来打探消息的探子都是不寒而栗。 一炷香后,惨叫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三公子的体魄还是弱了些,连百刀都不曾撑过。 周安本来还想看看自己这些日子在刽子手那里拜师学到的手段如何,可惜三公子没有撑住。 莫三公子死时依旧大张着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堂堂的莫家嫡子会就这般死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夜里。 在他身后是一张白鹤飞升图,画上几只白鹤正展着翅膀,身下白云悠悠,天上天高万里。 身在白云心在天。 鹤鸣九霄,朝天起舞。 莫云聪的血溅在画上,浓墨重彩。 朝清秋与李云卿一瞬不瞬的看完了周安动手过程,“心比天高,志大才疏。” 李云卿点了点头,他也赞同朝清秋对莫云聪的评价。 “不想朝兄也是个心狠之人,当初还真是小看朝兄了。” 朝清秋默然半响,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这个世道本就亏欠着好人,若是咱们这些有些能力之人再不对那些恶人狠辣些,那这个世道岂不是没有了好人的活路?” 李云卿一愣,“朝兄觉得自己算不上好人?” 朝清秋笑了一声,“手持杀人剑,心怀杀人念,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人,这个世道,唯有魏老那般的人物才算的上好人。” “可惜好人多半不长寿,每个世道皆是如此。可笑不可笑?” 李云卿破天荒的神色有些悲苦,“可笑自然可笑,只是更可悲罢了。” 若是每个人都能为这世道添砖加瓦,善自然会多一些,恶自然便会少一些。 这个世道始终都在苛责好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三章 为情谊而死 飞鱼帮,忠义堂。 帮主宋重正不断的在大堂之中来回走动,空旷的大厅之中独他一人,沉闷而急躁的脚步声在大堂中往来回荡,全然不复往日的沉稳气度。 飞鱼帮外,帮众正在和一群黑衣人厮杀。飞鱼帮众虽然也算是些好勇斗狠的好手,有些人手下还有不少人命,只是和这些黑衣人相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这些人都是标准的秦军装备,在坊间江湖里的捉对厮杀许是比不得这些飞鱼帮众,可若是结阵而战,飞鱼帮的人自然不是对手。 凄风寒骨杀人夜,有些人还不曾清楚为何而战,转眼间已经丢掉了性命。 可大堂之内的宋重知道,这些人必然都是莫家的人。 宋重从来不曾小看了天下人物,甚至凡事还是高看他们一眼。他知道自己投了天诛之事莫家定然会有所怀疑,甚至这次这个莫家三公子外出也多半是另有自己的谋划,未尝不是利用自己。可他不在乎,本就是各自谋利,只看谁人计高一筹罢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莫家会翻脸寻自己的麻烦,他只是没想到莫家竟然都不愿等事情出个结果就要剿灭自己。 大事未成,先要卸磨杀驴? 想来还是他高看了莫家这个三公子,棋盘之上,最怕的便是这般下出无理手之人。 蒋方自门外匆匆而来,满头汗水,“帮主,帮里的兄弟们快要撑不住了。咱们如何是好?” 宋重早已经坐回了上首的椅子上,他此刻面色沉静,“不必慌张,我自然有应对之法,这是我早已经和李府商量好的计策,不过是让莫家分兵,一网打尽罢了。” 蒋方稳下心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自家帮主智计无双,果然不曾让自己失望。 只是他不曾发觉自家帮主端起茶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宋重深深的看了蒋方一眼,“小方,你去外面盯着,等到咱们的援军来了再来报我。” 蒋方点头离去。 宋重站起身来,哪里来的什么援军,而今能来救援之人只有城北的李家,可前些日子他才带人去劫杀李平,虽然李平来时没有撕破脸,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两人之中早晚只能活一个。若是自己是李平,此时巴不得站在一旁看热闹,不临时插上一脚,都算他是个厚道人。 他来到一侧的花瓶前,此刻他只需要轻轻转动花瓶,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条密道他建了许多年,就是为了给自家留一条后路,东都城中基业哪怕再重要也比不得自家的身家性命更金贵。 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条密道,因为当年那些修建密道之人都被他埋在了密道之中。 大丈夫要做大事,自然不能在意些蝼蚁的性命。 只是向来杀伐果断的宋帮主此刻却是有些犹豫,若是他此刻脱身而出,自然是保住了性命,丢了东都城的基业反倒是小事,不过是白手起家而已。可他丢掉的还有仁义无双的名头。 宋重自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论智谋,他不过是中人之资,只不过比旁人心狠了一些。论武艺,他未必能够打得过飞鱼帮中的兄弟,可为何飞鱼帮中人人能服自己?为何自己不论走到何处都能有为自己舍了性命的兄弟? 仁义之名。 他虽然从来都对仁义道德弃之以鼻,可那些讲义气的江湖人都对这所谓的江湖义气趋之若鹜,如此利器,他怎么能舍了不用? 在他犹豫之时,蒋方又跑了进来,见到自家帮主一只手正按在花瓶上,他目光微微一动,只是很快就又转了开去,“帮主,李家家主亲自带人来帮咱们解围了。” 宋重愣了愣,然后立刻面上带笑,“一切都在本帮主的意料之中罢了,小方,你去将李家主带进来,顺便看看兄弟们的伤亡,家中有妻子老母之人,我自养之。无论如何,不能亏待了为咱们飞鱼帮卖命的兄弟。” 蒋应了一声,翻身出去。 宋重却是有些疑惑为何李平会帮自己,按理来说他应该希望自己万劫不复才是。 片刻之后,蒋方引着李平走进大堂之中。 李平瞥了眼端坐在上首的宋重,眼中嘲弄之色一闪而逝,“看来我还是来早了些,竟然还能在此处见到宋帮主。” 宋重笑了笑,“李老弟这是哪里的话,我宋重乃是飞鱼帮主,便是死也要死在我飞鱼帮里,江湖儿郎江湖死,宋某早就看开了。若是李老弟晚来片刻,只怕只能在此地见到为兄的尸体了。” 李平喝了桌上的茶水,茶叶不错,宋重果然还是舍得在这待客之处下些银子的。 “宋老哥果然对的起头上那块忠义千古的匾额,时刻不忘着收拢人心,只是此处也没有外人,你我兄弟就不必说这些外人的话了。” 宋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望向李平,一手扶住了腰间玉带,目光幽幽,“李老弟为何助我?” 李平瞥了他一眼,依旧笑意吟吟,“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是你我都是为了给朝廷办事,自然是要守望相助,若是坐视宋老哥你让人灭了门,兄弟对朝廷那里也不好交代。” 他向前倾了倾身,目光死死的盯住宋重,“可若是私下里来说,自然是不舍得宋帮主就这般被人结果了,这些日子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 “要人身死不难,可最难的是要让人心死。” “不知道宋帮主以为如何?” 宋重脸上重新带上笑意,“原来如此,只是李兄未免太自信了一些,老哥我可不是束手待毙之人。若是论心机城府,老哥可不觉得会在你之下。” 李平笑道:“宋老哥自然是厉害的,不然也不能白手起家,还能让一群傻子心甘情愿的为你赴死。只是这般才有意思不是?” 宋重却是忽然道:“李老弟,若是你我联手,这东都城的夜里定然是你我的天下,考虑考虑?” 李平不曾言语,他只是摇了摇头。 “李老弟莫非是怕李相和三掌柜阻止不成?” 李平伸手指了指宋重,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因为老弟我也是个愿意为了情谊赴死的傻子。”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四章 高楼外 城南有座九层的观星楼,最高层处,只可轻声言语。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东都城里的文人最喜在高楼之上持杯赋诗,登楼远眺,天地壮丽入胸怀。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一些世家子和富家子也是如此,虽然多数人心中只有几滴墨水,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不得自家何时诗性大发,一篇佳作就信手而成。到时候哪怕是去到青楼楚馆之中也会多了些谈资。 自然也有一些人颇为知道自己的斤两,每次登楼之前他们都会从一些贫寒的落魄书生那里买一些诗文,等到了高楼之上,酒性正浓之时,拿出诗文,只须稍稍改个名字,便是自家的一篇佳作,既能为自家露脸又资助那些贫寒书生,一举两得。 观星楼不是不知这些人的猫腻,可依旧是将那些诗词挂在高楼之中的墙上,挣钱嘛,不丢人。 本就是开门做生意,自然没有向外赶客的道理。 只是今日观星楼早早的就被人包了场,酒楼周掌柜亲自站在门口,一边给酒客们道着歉,一边赶走想要进入观星楼的酒客。都是些熟人,加上历来传说观星楼有背景,倒是没人敢闹事。 有几个世家子悄悄靠近周掌柜,“周掌柜,咱们都是熟人,能不能给兄弟们透露一下今天观星楼里是什么人包了场?” 周掌柜看了他们一眼,自然知道这几人打的主意,无非是仗着家中有些势力,心中有些不服气罢了。 他凑近几人,悄声道:“你们几个最好不要惹事,今日楼上可是贵客,连我身后的掌柜的都惹不起,你们最好还是为你们家里掂量掂量。” 周掌柜的话有些重,可几人都不是只知仗势欺人满脑袋草的纨绔,历来便有传闻观星楼是天诛的产业,在这东都城里历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此才能活的长久些。 几人缩了缩脖子,转身挤入到人群里悄然而去。 高楼之上的赢彻自然不会去理会楼下之人如何去想,此刻他正站在窗边,看着楼外的风光。 东都风光入眼底。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不知天上风光比之人间又如何? 他转过头来,看着挂满墙壁的诗词,笑意玩味的望向一旁的二掌柜,“老三还真是在宫外做的好大事,连这个都用来谋利,唯利是图三掌柜果然名不虚传。” 二掌柜笑了笑,这本就是他和三掌柜一同合计的主意,只是此刻三掌柜不在此地,那就别怪他对不起兄弟了,“老三这个主意虽然是阴损了一些,可陛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么多年来连年征战,天诛出的银子不少了,地主家也没余粮。” 赢彻点了点头,所谓征战,打的就是辎重钱粮,尤其是一旦战事迁延日久,更是会动摇国本,何况大秦征战多是在外,这些年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进函谷关了。 他望向自家的另一个钱袋子。 李恪此时却是若有所思,“陛下今日出宫想来绝不是出门饮酒这般简单,所以陛下是为了莫家事?” 距离当日朝清秋等人斩杀莫云聪已经有了些日子,据说当日为莫云聪发丧之时,父子兄弟都是哭的几度昏厥。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不知看哭了多少多愁善感的闺中女子。 原来莫家大公子不止长的玉树临风,更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大好男儿。至于那个二公子,虽然不常露面,可看起来倒也是有情有义,竟然在灵堂之上呕出了鲜血。 原来世家之中,也能有如此亲情。 可诡异之处在于没人询问三公子为何而死,凶手又是何人,似乎三公子死就死了,如此而已。 赢彻想到此处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莫云聪死的真是不冤,长兄如狼,次兄如虎,他能活到这般年纪想来都是靠着那个莫家嫡子的身份,那两人不好动手罢了。 “孤到底是小看了莫园,而今莫云聪一死,莫家这一番作为,反倒是让东都之人交口称赞,如此倒是不好动莫家了。” 李恪点了点头,“不过咱们当初的目的本就是分化莫家,而今大事已成,莫家大公子和二公子虽然表面和谐,其实早就已经事成水火,父子兄弟已经是三分天下,等到有朝一日莫园撒手而去,莫家定然分崩离析。” 长子投了天诛,次子投了他李恪,剩下莫园独成一家。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此刻楼梯处响起了脚步声。 莫园在登上观星楼时心中还有些诧异,毕竟而今老三已死,赢彻他们分化莫家的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为何突然又要召见自己,莫非是要斩草除根不成?他倒不是为自己的生死担心,他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生死已经无关紧要,他只是希望莫家不要在他这一代断了香火。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来到了楼上。 “莫卿,多年不见了。” 莫园抬眼便见到了赢彻,他已经有几年不曾进宫参拜,这个大秦的帝王比当初确实苍老了一些,可身上那股为我独尊的霸气倒是更重了些。 二掌柜和李恪他自然都认识,虽然交集不多,可东都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们这般地位的人,多少有些表面功夫。 莫园立刻拜倒,“陛下。” 赢彻抬了抬手,“莫卿起身。” 莫园站起身来,“臣已经离开朝堂多年,不知陛下召见臣下有何事?” 赢彻挑了挑嘴角,“听说近日莫家三公子遭人所害,莫卿要节哀。” 莫园低头道:“小儿死于江湖仇杀,至今未曾寻到凶手。” 赢彻叹了口气,“莫卿,孤还记得当年孤未登帝位之时,先帝曾经在孤面前不止一次夸赞莫卿是当世能臣,可惜莫卿不能为孤所用,只是莫卿为何要卖国求荣?” 一瞬间,莫园冷汗直流。 只是他没有辩解,他自然了解赢彻,若是赢彻想杀自己,只需要寻件小事即可,通敌卖国,百死难赎,更何况天诛二掌柜就在对面。 “陛下,臣自知死罪,只是陛下既然没有将臣下狱,想来是臣还有能为陛下所做之事,臣当粉身碎骨,只是求陛下留下我莫家一条血脉。” 赢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勾结外人,害我大秦,你可知有多少大秦儿郎在战场上因你而死?便是将你千刀万剐,孤也不解恨。” 李恪开口劝道:“陛下,而今李家主还有大用,唯有好好利用才算是对的起那些疆场上死去的将士。” 三人之前虽然已经有所商量,可方才他还是感到赢彻动了杀心。 莫园跪在地上,“臣愿赎罪,百死不辞。” 赢彻没有理他,而是隔着窗子向外望去。 盛世繁华之下,埋着几多英雄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五章 日暮途远 倒行逆施 日光曦微,风住雨收,乍暖还寒,本是初春好时节。 只是这几日东都城暗处之中惊雷涌动,不知从何处流传出了一个消息。莫家三公子并非暴毙而死,而是死于人手。 对市井坊间的穷苦之人来说自然是大快人心,东都城谁不知道莫家的三公子是个纨绔子弟,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若是能够得了善终,那老天便真的是无眼了。可城中稍有势力的人物自然知道这当中另有隐情,耳畔隐有风雷动,东都城里只怕是要变天了。 世间流言往往起于坊间,止于智者之耳。 世上建功立业之人未必便是天赋异禀,只是他们往往能抓住那在寻常人耳中听来极为寻常之事中藏匿的消息。 富贵险中求,有人摔落深渊,有人飞黄腾达。 乔老三本来只是东都城中的一个浪荡子,自小生在贫寒之家,自知不能出人头地,整日里除了浪荡在青楼楚馆,就是混迹在赌坊酒肆之中。 这几日乔老三的出手突然阔绰了起来,酒楼里的小二对乔老三的称呼也从乔三变成了乔三爷。被人问起,他也只是说这几日忽然来了一个远房亲戚,留给了自己一笔横财。 今日乔三爷闲来无事又在酒楼之中饮酒,他自然不是突然有了什么富甲一方的亲戚,便是有人家也会躲的自家远远的,穷在闹事无人问,乔三爷在还是少年之时就已经早早懂了这个道理。 前几日他在酒楼里喝大了酒,往日里与他有些交情的赌鬼耿金悄悄凑到他身前,说是有一个大生意问他刚不敢做。那时他刚喝了酒,心中豪气正盛,便大声问着能有多大的生意。耿金当时只说了八个字,“自此以后,衣食无忧。”他当时脑子一热就应了下来,可接下这个活计他才知道,这件事固然可以让他锦衣玉食,也可以让他死无全尸。 他以前不知道东都城里的水到底有多混,而今他虽然有所感悟,可已经身在泥潭之中。 原来曾经心心念念的大富之家,其中也有蝇营狗苟。 乔三爷喝的大醉,踉跄着走出酒楼,只是他还不曾走远就被人堵在了一个巷子里。 乔三自小在坊间长大,套麻袋打闷棍都是他的老本行,自然也没少被人堵在巷子里。 乔三爷见状也不惊慌,只是吐了口酒气,“兄弟们,哪条道上的?三爷这些日子可没有欠赌坊里钱,要是兄弟们实在是手里紧,三爷借你们一些也不妨事。” 那个为首之人笑了笑,“乔三爷真是义气深重,可惜耿金与三爷相比就远远不如了。” 乔三猛然一惊,“你们到底是谁?” 那人没回答,只是轻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才是,三爷这样的硬汉想来应该比耿金抗揍些。” 小巷里响起一阵惨叫声。 夜半,李家。 李云卿正盘坐在李家家主的那张大椅上,手中把玩着他那把折扇,嘴里打着哈欠。 这几日他着实是无聊的紧,还好几日之后就是各大书院选人之日,想来到时候一定有的热闹瞧。 李平迈步而入,身上还带着些血腥气。 他朝着李云卿俯身一拜,“少主。” 李云卿点了点头,“都查清楚了?” 李平直起身来,“属下根据那人提供的消息找到了在酒楼赌坊之中散播流言之人,据那两人供述,背后之人是莫家大公子莫云渊。” 李云卿笑了笑,“东都读书人的门面,与我那兄长齐名,被陛下称赞为人样子的读书人竟然是如此人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李平又道:“给咱们提供消息之人,是莫家的二公子莫云风。” 李云卿一愣,“莫三公子的尸骨未寒,兄弟二人便急着骨肉相残了,看来是我小看了东都城里的豪杰人物。” 李平板着脸,沉声道:“自来世家无亲情,少主多思之。” 李云卿转头看向李家的这头门下走狗,“你这句话若是让我那丞相大人的爹听了去,只怕你就见不到明日升起的太阳了。” “李平已然三姓,只是不想再换姓氏了。” 李云卿闻言只是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听说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兄长这次也要返回东都,真是令人期待。” ------------------------------------- 莫家,二公子府。 自从莫三公子离世之后,莫二公子就从他那间佛堂之中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家那个多年无人居住的府邸。三人府邸本是一样,只是大公子是个读书人,府邸之中到处都透着一股书卷气,府中丫鬟杂役也多读过些诗书,每次总是要被些书院来访的同学笑称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公子也颇以此为傲。 三公子自来与大公子相反,所以三公子府更显出一个贵字。累代名门,世代公卿将相,自然富贵堂皇。 而二公子府历来无人居住,还是这几日二公子自佛堂之中走出,隐隐有了些与大公子分庭抗礼的架势,这才引起了些东都人的关注。 曾有人借着拜访二公子的机会去过二公子府,被人问起之时,无一例外,都只是回答一个冷字。 府中摆设极少,便是连院中的树木也是没有几棵。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站在府中,身上都要比府外凉上几分。府中之人皆是形色匆匆,默然无言语。 今日二公子正站在府中的院子里,自打那日出了佛堂,他早已换上了一件灰色长袍。凄风冷雨,灰袍长衫,加上一个神态清冷的莫家二公子,倒是相得益彰。 此时他思绪飘远,这个院子当年他曾经也住过,那时他娘尚在,父慈子孝,倒也是其乐融融。那时的莫三公子还是个只知道满园子疯跑的熊孩子,莫大公子则是个只会满口知乎者也的书呆子,而他自己,更是个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忏悔许久的少年郎。 俱往矣。 “若再许我少年时?” 他忽然笑了起来,双手震了震衣袖。 “日暮途远,吾故倒行逆施。”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六章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一】 春日乍暖,风中还带着几分寒意,今年虽然春来极早,可天气依然寒冷。 前几日东都的大街之上还少有行人,今日却已然被外出的秦人围的水泄不通。 无他,今日是书院招生的日子。 自当年大周统一天下之后,各国皆有书院,不论在哪一国,书院招生都算的上是举国震动的大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自秦帝赢彻继位以来,暗中打压世家大族,寒门之士逐步登高,而今的大秦丞相李恪当年便只是一个落魄南来的南楚的读书人而已。 而今在大秦,富贵人家的子弟自然是想通过读书朝上更进一步,富不过三代并非书上的一句简单言语,便是世家豪门如莫家,也是早早的将自家三位公子送入到了书院之中。 穷苦人家想要摆脱出身大抵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入伍参军,战场杀敌自然是更快些,尤其是在大秦。可疆场上,连领军的大将也是说死则死,何况冲锋在前的小卒? 第二条路则是读书入书院,一朝东门之外唱名,自然是一条青云路。所以贫寒之家,往往都是兄弟几人,长兄为父,苦苦支撑家业,其余兄弟有力者入伍,无力者读书。但出一人,便足以光耀门楣。 可世间事往往可笑,越是如此,富家越富,贫家越贫。 今日朝清秋受了谢姑娘的委托,要送青萍姑娘到石鼓书院去参加招生。 两人此刻正走在街上,青萍依旧是一身青衣,马尾高高扎起,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的走着。 朝清秋低着头,若有所思。 青衣姑娘,青衫儒生,姑娘叽叽喳喳,儒生沉默不语,远远看去倒是般配的很。 不时有路过的年轻男子抛给朝清秋几个白眼,他们不明白自己输在了何处。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青萍姑娘,当日在岳阳城里,你为何要偷我的钱袋?” 今日不是在红袖招里,青萍也不再藏掖,她只是用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朝清秋。 只是朝清秋毫无反应。 青萍叹了口气,当初不是没有被偷了钱袋的人找到她,她只要默默的看对方一会儿,对方就会默默的败下阵来。 难道?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朝清秋。 朝清秋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发冷。 青萍又叹了口气,“我那日是见了岳阳城中有些难民,实在是可怜的紧,后来又见到那些书生只知道花前月下,附庸风雅,这才路见不平,为非作歹,劫富济贫。只是后来我发现那些难民都被人妥善安置了,听说是那个游击将军之子安排的。” 朝清秋没有理会她言语之中的用词错误,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个一副病殃殃姿态,却决然行走在黑暗之中的年轻人。 “皇甫雅,真的可惜了。” “你认识他?” “曾经见过一面。” 青萍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见过一面记得这般清楚?” “有些人,虽然只是见过一面,却已经很难忘记。” 青萍抖了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我在红袖招时,也常常见到有客人对着姑娘说这般言语。” 朝清秋面色一红,没有言语。他不得不承认,在言辞之上,他确实是弱了青萍几分。 ------------------------------------- 石鼓书院在东都城外的樟山上,樟山不高,只是沿途多风景。树成荫,草成海,山花遍地开。 此时山路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其中有不少马车,车中多是年轻女子。 而今的书院虽然都是男女皆收,可大抵也还是有所差异,当然四方书院那样的和尚庙除外。 各大书院之中大多是男多女少,所以女子求学,其实还是有些优势的,比如有事之时那些自告奋勇的多的数不清的师兄。 这般颇具传奇的故事最为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所喜,朝清秋当日就在一家酒楼里花一文钱听了七段。 爱恨情仇,各不相同。 石鼓书院与其他书院不同之处在与书院院长本身就是女子,书院之中的学生也多是女子,自然而然的也就让女子天生多了一份亲近,真正的女子想要求学者,多还是选择石鼓书院。 此时朝清秋正和青萍走在去往书院的大路上,他双手环抱,捧着青萍一路上采来的野花。 青萍忽然大叫了一声,“小朝,你看,云凰姐姐。” 朝清秋瞥了她一眼,然后便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架凤銮。 凤銮之中的女子清丽脱俗,却又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正是云凰公主。 她许是听到了青萍的叫声,转过头来朝着二人轻轻点了点头。 朝清秋面色有些复杂,他到现在其实还是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姑娘,当年两人毕竟曾经有过婚约,虽然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可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触的。 青萍仔细的看了看他的神情,“小朝,难道你对云凰姐姐有什么想法?我在红袖招里见到客人被楼里的姑娘们拒绝就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朝清秋叹了口气,“红袖招里整日都是些什么客人,这次回去我一定要和谢姨好好说说。” 青萍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年轻人一直死死的盯着前方的两人。 这人头上系着一块白布,腰间别着一把倭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七章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二】 石鼓书院里,朝清秋正望着立在书院广场上的巨大石鼓。 石鼓至少有七八个壮年男子大小,山石开采本就不易,更何况要雕刻成大鼓模样,东都城里的四大书院果然都不简单。 看着台阶上不时望向自己的石鼓书院院长霍玉,又想到自家先生惹遍了东都城中的所有书院他便有些头痛。 若是男子还好说些,大不了动手便是了,被人打一顿或者打别人一顿,总算是清清爽爽。可而今不知自家先生是如何招惹了这位女子院长,若是情债,那他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霍玉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她正盯着那些将要参加书院考试的学生微微皱眉。 书院之中也分文武科,每年之中虽是女子多选文科,男子多选武科,终归还是有些女子会选武科,可今年竟然只有云凰和清萍两人选了武科,着实是让她有些失望。 在她看来当年女子可入书院读书是一大步,女子学武科将来也未必要走上战场,只要她们不再局限于女子只能读几句诗书也会是一大进步。 朝清秋也是看着孤零零立在一侧的青萍和云凰公主,不知为何,他有些想笑。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青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站在一侧所有等待参试的男子都是对他怒目而视。 尚未进入书院就少了一个师妹,自然是让这些本就不是单纯为了读书而来的读书人有些伤心。 朝清秋摇了摇头,这般心性还能读出什么好书? 于是他狠狠的瞪了回去。 双方怒目而视,互不相让,想来要不是比试在即,他们是不介意下来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一顿的。 朝清秋转过头去,刚好看到青萍将一个姑娘一脚踹倒在地。 他叹了口气,青萍的心思虽然不在修行上,可阴差阳错而今也算是个二品高手了,加上这姑娘实战经验丰富,寻常老手初次遇上只怕都要栽个跟头,何况是这些整日里在书院修行的姑娘。 他正想的出神,一个年轻人已经走到他身边,“可是有间书院朝公子?” 朝清秋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头上系着白巾的年轻人。 “你是?” “在下嵩阳书院,山本木。” 朝清秋面色微变,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人。 “你是东瀛人。” “在下是从东瀛渡河而来,拜入了嵩阳书院,朝兄也知道东瀛?” 朝清秋笑了笑,他自然知道东瀛。大周之时还不过是个茹毛饮血的化外之地,后来趁着中原内乱,自中原之地学了些皮毛之术。孤悬海外,也敢称王。这些年更是带着些海外的廉价之物在中原各国之间游历,又盗走了不少中原的文学法制,据说还另辟蹊径,自创了什么一门武斗之术。 朝清秋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他冷着脸,淡淡道:“山兄找我有何事?” “在下姓山本。” “山兄既然入了我中原,理当入乡随俗才是。” 山本木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朝兄说的是,这次回去我便重新起一个名字。只是在下来了东都多日,早就听说有间书院学生武艺高强,不知能否向朝兄请教一二。” 朝清秋笑了起来,望向此人身后那个精瘦的中年人。 那人咳嗽了几声,“老夫是嵩阳书院孟归,今日咱们只是偶遇,若是你不敢应战,只管推辞,明日要陈寅亲自到我嵩阳书院给我认个输便是。” 朝清秋笑道:“孟院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你可曾听过?” 孟归没想到此人年纪轻轻竟然还敢教训起自己来,“我中原各国向来礼待友邦,从不藏私,山本诚心而来,自然不能以异族视之。” 此时霍玉也是来到了此处,'孟胖子,不要给我多事。' 朝清秋抬了抬手,“这场比试我接下了,霍院长借练武场一样。” 石鼓书院的练武场上,朝清秋与山本木相对而立。 山本木鞠了一躬,“朝兄,我所用的是东瀛的忍者之术,与中原武学大有差别,你不要见怪才是。” 朝清秋笑了笑,“独我中原可称上邦,想来不过是流传过去的些许皮毛罢了。山兄只管动手。” 山本木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已然动了杀机。 在他腰间有两把倭刀,此时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左侧的倭刀。 接着他抽刀而出,自他脚下冒起一阵白雾,白雾之中散发着刺耳的轰鸣声。 “霍姨,这个东瀛人有些古怪。”青萍盯着场上,霍玉本就与谢姑娘时常来往,所以她与红秀招里的姑娘也大都认识。 “不必担心,他可是那个人的师侄。”霍玉看着场上的朝清秋,想到的却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人。 白雾散去,山本木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是那团白雾之下依旧轰鸣不止。 朝清秋只是朝着左侧伸出一手,下一刻,山本在他左侧现身,手中刀锋刚好被他二指夹住。 接着他左手稍稍用力,那把倭刀直接从中间断裂开来。 山本后退数步,眼中杀机更盛。自他渡海来到中原,自然碰到过高手,可是从未有人如此简单便破了他的忍术。 朝清秋甩了甩手,扔掉手中断刀,“小国之刃,终归比不得我大国之剑。山本,你还有一刀。我先让你十刀如何?” 山本拔出右侧倭刀,“那便多谢朝兄了。” “我中原之过都是礼仪之邦,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山本不再和他逞口舌之利,他双手持刀,身上气劲勃发,他的刀术除了一个诡字,还有一个快字。 他一步踏前已然来到朝清秋身前,宛如缩地成寸,转瞬即至。手中倭刀挥舞,竟然在空中斩出数十刀影。 朝清秋果然如他所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刀影临身只是却是次次斩空。 霍玉叹了口气,“流云散手。” 山本怒吼一声,身上气势暴涨,竟然由二品变为了三品。 朝清秋一笑,“十招已过,还是断你倭刀。” 他伸出右手,看上去分明还是站在原地,只是下一刻他已经握住了山本的刀锋,依旧是左手,依旧是二指。 “给我断。” 双指并拢,倭刀再断。 一袭青衫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尚在震惊之中的东瀛好手。 “山兄,可还有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八章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三】 石鼓书院里,山本木目光闪烁,左手悄悄抬起摸了摸腰间的玉带,只是很快又放了下去。 “朝兄果然武艺了得,山本自愧不如。” 朝清秋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他的玉带一眼,“奥,我看山兄似乎还是不太服气。不如再较量较量?” “朝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好?”山本木脸上始终带着谦卑的笑意。 朝清秋嘴角带着冷笑,东瀛人自来如此,不如你之时,你自然便是大爷,对方谦卑恭顺如青楼里的老婊,可若是有朝一日得了势,管你什么新恩旧惠,若是不将你踩在脚下就绝不罢休。 孟归闪身拦到两人中间,唇间的两瞥胡子微微颤动,模样有些滑稽可笑,“有间书院的小家伙,不要仗着有陈寅给你撑腰就目中无人,我嵩阳书院也不是好欺辱的。” 朝清秋看着孟归,忽然之间愣了愣,他退后几步,“自然,嵩阳书院的面子学生还是要给的,我家先生最是敬佩孟院长,平日里总说哪日有了好酒要去找孟院长喝上几杯。” 孟归嘴角抽了抽,陈寅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以自己和他的仇怨,他不整日里惦记着打自己闷棍都是好事,还会想着和自己喝酒?再说,他有了好酒只怕还不够自己喝的。 此时霍玉刚好来到两人身边,她也是有些错愕,虽然有些年没见了,可她也不相信当年横行东都的双雄之一的陈寅会变了脾气。 她喝了一声,“今日是我石鼓书院的大事,要闹事就给老娘滚出去。” 朝清秋又退了几步,怪不得这位霍院长能与谢姑娘交好,果然都是世间的奇女子。 孟归缩了缩脖子,也是退了开去,他自认为倒不是怕了霍玉,只是书上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大概,也许还是有些道理的吧。 书院之中的人虽然看了一场热闹,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试,虽说那个有间书院的书生确实有些厉害,可读书人嘛,向来是看不起那些粗鄙武夫的,哪怕是在军功鼎盛的大秦也是如此。 自然,除了一些目光闪烁,别有心思之人。 一场闹剧一哄而散,书院中的比试重新恢复正常,与那些粗鄙武夫的打打杀杀比起来,果然还是这些漂亮姑娘好看些。 朝清秋退到一边,躲到了一处隐蔽的阴影里,他方才出手自然不是只为了一时的意气用事。一者他确实是看东瀛不过眼,当年他还在大燕之时虽然还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可也曾经几次想着亲自带兵打到东瀛去,可惜北辽虎狼在侧,加上路途遥远,两者之间更隔着一个高丽,虽然只是弹丸小国,可地形复杂,若是真的迁延日久反倒是得不偿失。 再者,他也是想借着今日一战杀鸡儆猴,自家先生留下的麻烦颇多,那日他与司马剑比武的事虽然在坊间有些流传,可到底没人见过。想来今日一战之后,一些阿猫阿狗来招惹自己之前也该掂量掂量了。 此时演武场上早就分出了胜负,虽然霍玉找了一些早几年入学的女子来与云凰公主和青萍比试,可这两人到底不是寻常人,不过片刻之间就将那几个对手打下了擂台。 朝清自然对场上的比试没什么兴趣,他正低着头,想着自己的谋划。他想要克复旧国,自然是走的越高,离大秦那些上层的人物越近越好。 “朝兄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场上的美色都不能动了朝兄心神。” 他抬起头来望向言语之人。 蓝衫玉带,俊美星目,尤其是身材高大却又不显粗鲁,嘴角带笑,言谈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是了,想来朝兄还不认我,前几日舍弟刚刚死在朝兄手上。” 朝清秋了然的点了点头,看来是莫家的大公子,东都城里鼎鼎大名的“莫李子”他自然是听过的,连红袖招里不少姑娘谈起这个大公子来都是倾心不已。 而今看来这位大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他今日来寻自己定然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毕竟剩下的莫家两位公子都是聪明人。 他轻轻转了转手腕,“大公子莫非是为了三公子来寻一个公道?” 莫云渊摇了摇头,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扯出一抹苦笑,“自家事自家知,舍弟平日里仗着莫家嫡子的身份,整日里横行东都,欺男霸女,便是我也早就看不下去了,只是终归是血缘至亲,要我大义灭亲却又下不去手。而今他罪有应得,想来应该感谢朝兄才是。” 朝清秋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莫大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 “大公子深明大义,为民除害正是我辈读书人的应有之义,感谢的言语大公子便不必多说了,只是这些年里那些被三公子祸害的东都人?” 莫云渊正了正衣冠,正色道:“莫某已经派人去好好安抚这些百姓了,毕竟他们所受的苦都是我莫家的过错。” 朝清秋笑了笑,“我倒是认识一人,大公子想来与他定然有的聊。” 邀买人心,莫大公子倒是清楚的很。温润如玉莫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想来与仁义无双的宋帮主必然是有的聊。 莫云渊自然不知朝清秋意有所指,他只是点了点头,“莫兄的朋友,云渊自然是想认识一下,只是莫某今日来还有要事。” 他低声道:“莫某知道朝兄与李家的二公子交好,只是我莫家的事,还望朝兄置身事外才是。” 朝清秋挑了挑眉,“大公子这是威胁我不成?” 莫云渊依旧是语气平淡,嘴角还挂着笑意,“自然不是,莫某只是一个读书人,朝兄武艺高强,只是与朝兄商量一二罢了。” 朝清秋却是瞥向他腰间插着的那把配剑,“莫兄的剑不错,不知何名?” 莫云渊低头望了一眼腰间的配剑,目中得意之色一闪而逝,“当年莫某还是一少年之时曾夜梦仙人入梦,授我一剑。醒来之后,果然见有一剑插在床头,剑铭思召。” 朝清秋点了点头,“朝某本就是有间书院一书生,平日里只喜欢读书识字,最是不喜欢舞刀弄枪,莫兄不必担心。” 莫云渊盯着朝清秋仔细看了看,“朝兄果然是聪明人,在这东都城里居大不易。还是小心些才是。” 说完此言他转身离去。 朝清秋又望了望莫云渊腰间的那把佩剑,他抬手轻轻揉了揉额头,那把剑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演武场上的情况,毕竟是受了谢姑娘的嘱托,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自家在红袖招住了这么多时日,还是要尽职尽责的才是。 不想他刚刚抬头就见到一个留着两瞥小胡子的人凑了上来,嵩阳书院,孟归。 孟归走到他身边,接着立刻猥琐的躲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朝清秋摇了摇头,“孟院长,你好歹也是四大书院之一嵩阳书院的院长,何必如此小心?” 孟归躲在阴影里神色不善的望了他一眼,“你这小子懂什么?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孟归掉了几句书袋,又朝着阴影里缩了缩。 “所以孟院长早就知道山本木有问题?” 方才他之所以退让就是见到孟归站在身前阻拦他之时朝他用力的眨了眨眼。 “自然,东瀛历来窥伺咱们中原,当年那些旧事你以为只有你小子记得?这次估计是东瀛见大秦灭了燕国,大有一统天下之势,这才急着来中原之地想着浑水摸鱼,再捞一笔。可咱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呢,怎么能让这些东瀛人占了便宜?这个山本木身上秘密可是不小,这次要你和他比试就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这般他才能从东瀛多找些人来。” 朝清秋望向不远处还在望着演武场观战的山本木,突然有些可怜他。 果然这些人就没有一个简单人物,只是想来也对,即便是心思再单纯之人,到了东都城这座大染缸里。想要活下去,或多或少都要染上些颜色。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捏,与之俱黑。 “孟院长就不曾想过若是我打不过山本又如何?” 阴影里的孟归也是一愣,“打不过,怎么可能打不过?你可是有间书院的弟子。” 说着,他不自觉得抖了抖,显然是涌起了一些当年不太好的回忆。 朝清秋嘴角抽了抽,当年自家先生和师叔到底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才能让人十几年后回忆起来还是不自觉的不寒而栗? “孟院长,当年我家先生可曾和你有仇怨?” 接着他后背一冷,孟归在他身后淡淡开口,目光幽幽,“你可知道为何霍玉一直叫我孟胖子?当年我也曾经是东都城中的美男子,人称胖潘安,东都城里哪个姑娘见了不得称呼一声俊书生,可惜了,遇到了你师叔和你先生,当年我不过就是嘲讽了他们几句而已,他们硬生生的将我堵在了书房里半年多,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九十九章 一场春雨 朝清秋微微侧身,拉开了与身后这位孟夫子的些许距离。 “不过我和你师叔还有你家先生的事都是我们老一辈的个人恩怨,倒是没有要你们年轻人为难的道理。”身后老人的言语虽然还是隐隐透着一股怨气,可多少让他振奋了一些。 “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去找你的麻烦,我们这些年收的那些学生们要是想要为他的老师讨一个公道,那老儿我可就管不着了。” “孟院长说的有理。” 朝清秋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直视着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 孟归唇边的胡子挑了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山本木的事有我在,出不了差错,到时候保管让他们东瀛人把这些年吃进去都吐出来,看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窥伺中原。倒是有些羡慕陈寅那家伙了,你们有间书院总是能找到你这般出彩的年轻人。”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只是还不等他询问,老人已经佝偻着腰身,猥琐的钻到了外面。 走出树荫的遮蔽之后老人挺了挺腰身,又恢复了一代儒学大家的风仪。 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而今清瘦的老人当年会被叫做胖潘安,都是自家先生做的孽。 “孟胖子都和你说了?”霍玉来到他身侧,同样是看着孟归离去的背影。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霍院长,当年孟院长真的是胖潘安?” 霍玉显然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声,“孟归当年是胖一些,可也就是寻常的小胖子,哪里有什么胖潘安的绰号,倒是后来被你家师叔和先生逼着读书之后,容貌反倒是俊俏了不少,不然他孟胖子这辈子能不能娶亲还说不定呢。” 她虽然说的严厉,可眉梢眼角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呢。 见某人,想某人,一遇某人误一生。 朝清秋揉着额头,他最是怕这男女之事,霍院长此时脸上的神情他在有间客栈的老板娘和谢姑娘身上都见过。 他转了转身,轻轻拧了拧脚尖,“霍院长,以青萍姑娘的能力,进入石鼓书院应当没问题的,我先走一步。” 霍玉回过神来,“自然没问题,只是你不和青萍告个别?” 只是等她转过头去发现身边早就已经没了人影,朝清秋已经跑到了远处,遥遥的朝着她招了招手。 这位早已经不是少女年华的石鼓书院院长笑了笑,他真的很像他。 ------------------------------------- 今日早些时候本还是日在东方,露出些许的日光。不想到了中午时分竟然是下起了一场太阳雨。 城中之人早早的躲在家中,这般天气最适宜的自然是在一桌之上聚拢上家人,温上一壶好酒,慢饮慢酌,且叙且饮。 冬日看雪,春日赏雨,有闲无忧,大好时节。 此时跑在山道上的朝清秋自然便没了这般好运,他将身上的青色长袍背在头上,虽然遮挡不了多少雨水,可好歹也算是尽人事知天命。 山道上的雨水混杂着地上的泥土,山间的花草随着雨水和风声起舞。 早春时节,万物生发。 若是寻常日子见了自然是一番难得的好景色,可惜朝清秋此刻奔跑在雨中。 大雨之中,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又顾得上去欣赏这路边的美景。 朝清秋一边跑着一边想起了当日他还在燕都读书时先生无意间所说的几句言语。 “路边的花草再美,终究当不得饭吃。” “有些人一出生就可以慢慢悠悠,沿途欣赏路边那些或瑰丽或美丽的景致,可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埋头前行,在泥土堆里刨食吃。” “有人有伞,有人没伞,没伞那人自然便要跑快些。” 只是他想着想着,头上再无雨水落下,只是耳边风声依旧。 朝清秋抬了抬头,一个一身灰袍之人正持伞站在他身前。 “如朝兄这般人,大雨之中也会如此狼狈?”那人笑道。 朝清秋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身侧无伞,谁在雨中不狼狈?” “若是我愿意把这把伞给朝兄,朝兄可愿收下?” “今日收了一把雨伞,明日丢了性命,怎么算这比买卖都不划算。” “做生意自然是赌大赢大,若是不敢上赌桌,如何能才赢。朝兄不接受,莫非是我给的价钱还不够?毕竟这世上,是要价钱合适,什么买卖也做得。” 朝清秋望了他一眼,“你的语气要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灰袍人笑了笑,许是多年不笑的缘故,他虽然是在笑,却是看不出多少生气。 “久别不见是故人,阴阳两隔也是故人,不知朝兄所说的故人是哪一种?” “自然是后者。” “如此说来朝兄是宁愿奔跑在雨中,也不愿受了我这把伞了。” 朝清秋叹了口气,“今日一见,莫家两位公子果然都是人杰。只是朝某只是一个书生罢了,哪里受的起两位公子的好意。” 灰袍之人自然是莫云风,莫云风吐了口气,“我本以为朝兄会和我是同一种人。朝兄自南楚而来,一路之上所见所闻如何?” “民生凋敝,艰难度日。” “朝兄可曾想过为何如此?而今大秦也算是国力鼎盛,可乡野之间同样如此,朝兄可知是和缘由?” 朝清秋皱着眉头,没有言语。 莫云风自问自答,“自然是因为而今朝廷之中那些大员们,朝中勋贵,世代公卿,这些整日里出门坐轿,闲谈心性的读书人若是论起四书五经,治国方略来自然是滔滔不绝,哪怕说上个三五日也许多都不完。只是若是问及而今坊间米价几何?只怕是大半答不上来的。他们的目光在高处,可百姓最多的却是在低处。” 朝清秋叹了口气,“所以你才想要莫家家主之位?” 莫云风脸上神采奕奕,“要变革便要走到高处,最高处。莫家也只不过是个踏板罢了。我那个兄长今日朝兄想来也见到了,看似温润公子,实则心中也是傲气的很。若是将莫家交给这种人反倒是浪费了莫家的偌大基业,如何,朝兄可要帮我?” 朝清秋看着意气风发的莫云风,眼前忽然显现出一个人来。 岳阳城里那个病弱的年轻人,想来也是这般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章 风雪路远 大道独行 石鼓书院外的山道上,风雨未停歇,一席灰袍持伞独立。 身侧早已无人,他望着不远处那个奔跑在雨中的身影,愣愣出神。 “风雪路远,道不同,不相为谋。” 莫云风叹了口气,朝清秋在他身上看到了皇甫雅的影子,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风雪路远,大道独行,终究是有些寂寞了,他本以为朝清秋可以与他同行。可惜,终究不同路。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的油纸伞合上背在了身后,任由雨水灌下。 一身灰色长袍和着雨水紧紧贴在身上,常年困在佛堂里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世间风雨,未曾分人,有伞也好,无伞也罢,都在雨中。 一个身形有些消瘦的汉子自不远处的林中钻了出来,他撑着一把伞,遮挡在莫云风的头上。 “莫老,真是可惜了,我本以为他与我是同路之人。” 那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二公子本来走的便是一条羊肠小道,既不同路,也无需伤心。” 莫云风回过头去,看着这人带着的谄媚笑意,有些感慨,“莫老,你可曾怪我将你送到三弟身边?” 这人赫然是莫云聪身边的莫云,当日三公子直到将死之时才想到自己最为信任的身边人,原来是自己的催命人。 莫云伸手揉了揉脸,脸上谄媚之色逐渐褪去,露出一种在他脸上不常见的深沉。这么多年的虚伪假笑,一时之间倒是不好改过来了。 “自然不曾怪过二公子,当年夫人的一饭之恩,莫云此生难忘。更何况公子行事,也非是为了自己。再说这些年三公子对老奴信任有加,往日里吃穿也是极好,倒是让老奴过了一把败家子的瘾。这一朝没了三公子,老奴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莫云风闻言只是笑了笑,心怀异志,卧于他人身侧,整日里担惊受怕,不知何日就会被人识破了身份。有今朝没明日,如此的日子,如何能够不苦? 他思绪飘远,莫云如此,那些为国为家埋在他国的谍子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哪怕做得再大的事也无人知晓,埋在土里,死在暗处。 朝生夕死,旦夕而已。 说不得还要背上一世骂名。 纵然如此他们依旧漂泊在外,独在异乡为异客,想来也会每逢佳节倍思亲。 那些谍子如此,那些戍边不得返乡的军士自然也是如此。 功成不必在我。 莫云风吐了口气,他能看到的庙堂之上的那些大人物又如何看不到?只是各自有各自的考量罢了,这个世道终归要用一些人的身家性命,来换那大多数人的幸福安稳。 “莫老,这个世道真的越来越好了吗?” 莫云使劲揉了揉脸颊,“公子,老奴斗胆说句话。而今的一些老人们总是爱说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一代远远不如当年了。可在老奴看来,世道终究是越来越好了,一代人自然有一代的责任。而今的那些老家伙也不过是当年的年轻人,在那个他们还是年轻人的当年,未必就做的比现在的年轻人好了,要是他们真的有能耐,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的问题给后来人?” “而今这个世道,老人看少年人特立独行,少年人看老人暮气沉沉。各自有各自的不是,可说到底还是这个世道不止亏欠着好人,也亏欠着少年人。” “少年人的肩头本该是杨柳依依,清风明月。而今太多人将那些家国重担压在了少年肩上,可这些少年人本该在巷中奔跑,在街头放着纸鸢才是。” “不过说到底,这个世道终归还是好的,虽然多是三公子那般的人物,可最少还会有几个像公子这般的读书人。” 莫云风笑了起来,“不想莫老也是心有沟壑,往日里也不见你言说,只是最后那个马屁太明显了些。” 莫云脸上又恢复了谄媚的笑意,“公子也没问过不是?再者老奴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莫老,世间风雨尚可撑伞,心中风雨又当如何?” 他将撑在莫云风头上的伞收了回来,风雨转瞬即至。 “自然是该当如何便如何,老奴陪着公子淋雨便是。” 莫云风身在雨中,嘴角却挂上了一丝笑意。 世人常苦,君子常困。 那便不做君子,做个商人。 昔年的旧友不在了,可这条路,他还在走。 ------------------------------------- 红袖招最高处的屋檐上,朝清秋盘腿而坐。 他身上还是那件青衣,霜寒露重,衣上水迹还未退去,散着阵阵寒意,只是对他这个三品武夫的体魄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大事。 楼外风雨未停,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在空中成了一条细密珠帘,最终重重砸在大地之上,汇成一条条娟娟细流,朝着不远处流去。 来来往往,周而复始。 朝清秋伸出右手,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雨水珠帘之上,整张珠帘轰然炸裂,只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初。 自当日燕都城外国破家亡,他这一生的目标便只剩下报仇二字了。 只是这一路走来,终究是让他见过了太多人。 良久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朝清秋,也只是朝清秋,是那个家国败亡终日里心心念念着克复旧国的亡国太子。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些人都在等着他恢复山河。 他再次一拳递出,身前珠帘轰然而碎,久久不曾恢复。 念头通达,他更上一层。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 东都城北的夫妻店里,姓赵的汉子早早的撑开了摊子。 今日对他来说是个大日子,就是在当年的今日他在百越的一座小城里认识了自家娘子。读书人喜欢说什么姻缘天定,佳偶天成。他是个糙汉子说不出那般文绉绉的言语,他只知道,当年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了那个女子是自家婆娘。 那时候他还是个泥腿子,自家娘子自然是看不上自己的。还好他这人开窍的早,平日里混迹在姑娘家门口,一来二去多少混了个眼熟,后来他用尽了百般心思,这才终于抱得美人归,只是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日汉子心情好,自然脸上带着化不开的笑意。 “老赵,今日莫非有什么开心事?” 朝清秋坐在一旁的桌子旁,这些日子他常来,早就和赵姓汉子混熟了,今日见汉子眉眼含笑,自然忍不住调笑几句。 “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俺和俺娘子成亲有些年头了,每年这个时候,俺们总要去外面的酒楼吃顿好的。” 汉子嘴上说着算不什么大事,可那扬起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脑后去了。 铺子里的众人听了他的言语纷纷给他道贺,汉子抱了抱拳,蓦然之间豪气顿生,挥了挥手,“今日的饭食。” 只是他刚刚言语了一半,看到自家娘子正用幽怨的目光盯着自己,身上的豪气又蓦然而退,他缩了缩脖子,“铺子里是小本生意,今日的饮食自然是算你们自己的。” 本来以为今日里这只铁公鸡要拔毛的客人们纷纷嘘了一声,这些客人都不是些缺少钱财之人,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喜欢这里的烟火气。 汉子也不觉得尴尬,依旧是对着众人笑脸相迎。面子这种东西,早在他当年追求自家娘子之时就已经用光了。 朝清秋笑道:“老赵,我而今住在红袖招里,不如今日你们就与我同去红袖招如何?” “可以不收你银子。”他补充道。想来谢姑娘会同意的,毕竟她也喜欢成人之美。 赵姓汉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这铺子是小本生意,自然是能省一些是一些。 “不过俺还要问问俺家娘子的意思。” 朝清秋摆了摆手,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汉子笑了一声,小跑着钻入到铺子里。 铺子里的温婉妇人沉默片刻,最终也是点了点头,只是嘱咐自家汉子要好好谢谢那位客人。 铺子外的朝清秋看着铺子里的二人,微微愣神,当年他的父皇是堂堂的大燕帝王,可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有自家母后一人而已。皇室贵胄,陋巷寒门,原来有时也是一般无二。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这些茶叶似乎有些苦了。 ------------------------------------- 红袖招里,谢姑娘带着十几个姑娘躲在门外,遥遥看着在大堂之中坐立难安的赵姓汉子。 朝清秋一脸无奈的靠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旁。 “朝老弟,来时你可没和俺说过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朝清秋一脸尴尬,他也没想到谢姑娘会停了楼里的生意,只为了招待他这位赵兄弟。只是方才他已然想明白了,谢姑娘在东都城里能开着这么大的一间红袖招,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是不缺银子的,她只是爱凑热闹罢了。 “老赵你这是不是得了便宜卖乖?今日这偌大的红袖招都只为了你一人而开,谢姑娘这是给了你我天大的面子,别说寻常人物,便是李相来了,也要不出这个人情来。”朝清秋强辩道。 赵姓汉子又望了望门口出的谢姑娘等人,他伸手挠了挠头,“他们真的不是为了看热闹?” 朝清秋点了点头,目光坚定,言之凿凿,“自然不是。” 汉子放下心来,“后厨在哪?俺去给俺娘子做几道菜。” 妇人要去家中将家里的老人接到这里,所以来的要晚一些。 “今日你坐在这里就是了,后厨自然有厨子。” 赵姓汉子挠了挠头,“这些年都是俺亲手给他们做的,换个人做,俺怕他们吃不惯。” 朝清秋无奈,只得给他指了指后厨。 汉子刚一离开,谢姑娘就站在远处鬼鬼祟祟的朝着朝清秋招了招手。 她言语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小朝你是怎么想到把小卢他们请到咱们红袖招来的?亏我在东都城里这么多年了,也从来没想到过。” 小卢自然指的就是老赵的娘子,酒铺里的那个妇人。 “一者我是被老赵的真心感动,这世上真情值得被慎重以待,今日这般大好的日子,自然是要让老赵过的风光些。再者,这几日我常听谢姑娘说有些无趣,这才请了老赵回来,咱们刚好可以热闹一下。”他心下一动,忽然发现许望的天赋神通似乎也不过如此。 谢姑娘有些奇怪的望了他一眼,“平日里常听人说榆木疙瘩也是能够开窍,我自来都不信,只是今日看来多少是有些道理的。” 谢姑娘转头望向身后的十几个姑娘,都是年华正好的漂亮女子,以后注定都是要为,为人母的,“你们等会儿都要看仔细些,像老赵这般的汉子才是持家过日子的男人,虽然日子可能苦了些,可到底在他心中心心念念的都是你。我知道你们在这楼子里呆的久了,见惯了世面,未必看的上这般的老实人。可你们不要以为那些世家贵胄的富家子和那些张口就是几句诗词的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对女子来说,安稳才是常道。” 那些姑娘们点头称是,可有些人目光闪烁,显然是不以为然。 谢姑娘叹了口气,她这红袖招里当年收留的都是可怜人。少年时的可怜,自然可以责怪父母,责怪这个世道,可长大后的可怜,又怪的了谁? 无非是自作自受,自饮自酌罢了。 少年人总是嫌老人啰嗦,可有些老人的经验之谈,到底还是人生路上的垫脚石,能帮人少走不少的弯路。 朝清秋站在一旁也是不敢言语,他自然听的出谢姑娘这话里,多少还是有些在埋怨自家师叔。这些姑娘可以有的选,可已经等了陈无意十几年的她其实早就已经选不得了。 众人正站在门口之时,卢姓妇人已经带着家中的老人走入了红袖招之中。 赵姓汉子自小便父母早亡,全靠着自己摸爬滚打挣扎着过活,所以两人家中的老人其实只有卢姓妇人的父母而已,而前些年妇人的母亲也已经去世。那日汉子还曾和朝清秋小声说过,自己能够娶得了自家娘子,说不得也和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多少有些关系。 两人见到众人都是有些惊讶,妇人微微低头,面色有些羞红,倒是老人只是微微错愕之后就立刻回过神来,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众人连忙让开道路,朝清秋在前为二人引路。 “小兄弟,这次真是多谢你了。”双鬓已经花白的老人笑着开口道。 朝清秋为两人拉开身前的椅子,“卢老先生不用客气,老赵和我是好友,今日这般的大日子,做朋友的自然要尽些力。” 老人摇了摇头,“小兄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我家那小子是个没出息的,整日里就会卖一把子力气,还是要多谢你才是。” 朝清秋正要言语,赵姓汉子已经端着几道菜走了上来。 “爹,平日里你们最喜欢吃这几道菜,我看厨房里食材不少,多做了些,你们看看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汉子满脸堆笑。 老人指了指汉子,“小兄弟你看,这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整日里就惦记这些小事。” 谢姑娘不知何时凑到了桌前,“卢老爷子先别骂,尝尝老赵的手艺再说,好歹也是他的一片孝心不是?” “不用尝,吃了这么多年他做的饭菜,就是闭着眼,老头子我都吃的出来。”只是老人还是拿起了筷子夹了几口饭菜。 汉子吐了口气,“朝兄弟,谢姑娘,坐下一起吃些,菜我做的不少。” 两人本想推辞,可已经落座的老人也是极力挽留。 最后这场家宴,添上了他们这两个外人。 卢老爷子之前也是出身富贵人家,虽然落魄多年,可言语之间多少还带着些书生气。他与朝清秋聊的倒是十分投缘,老人旁征博引,自古到今,天文地理,都有涉猎,只是话里话外的不时还要含沙射影的嘲讽一下自家姑爷。 赵姓汉子倒是习以为常,只是不时的给老人碗里添着饭菜。在他身旁的妇人也是极少言语,不时的给自家汉子夹上几筷子肉菜。偶尔抬头望向自家汉子,她的眼中满是欢喜。 汉子今日高兴,多喝了些酒水,此刻已然是涨红了脸。 他正要再倒上一碗,卢老爷子却是抬手将他拦了下来,“你小子能喝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平日里一碗半酒水的量,今日已经喝了两碗了,咋的,等会儿要我这个老头子抬着你回去?” 汉子挠了挠头,“爹说的是,今日就是有些高兴了。” 一旁的妇人掩嘴偷笑,俏丽活泼如少女。 朝清秋和谢姑娘在一旁的看的有趣,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酒到半响,卢老爷子已经微醉,半闭着眼,似睡非睡。 谢姑娘趴在卢姓妇人耳边,两个女子说着悄悄话。 汉子瞥了沉沉睡去的卢老爷子,然后悄悄端着酒凑到朝清秋身边,“朝兄弟,我敬你一个。” 朝清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方才卢老爷子不是说老赵你是一碗半的海量?” 汉子咧了咧嘴,悄声道:“别听我家老爷子乱说,兄弟可是海量。只不过我家老爷子上了年纪了,平日里又喜欢喝些酒水,我家娘子这才给我立了规矩,平日里要老爷子少喝些。我知道老爷子是两碗酒水的量,所以平日里与老爷子偷偷饮酒时既不会让他喝醉,也不会坏了娘子的规矩,两全其美。”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赵,也是为难你了。” 一旁昏昏欲睡的卢老爷子悄悄扯了扯嘴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二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二】 小雨初停,日悬中天。晨光熹微中透出些许日光,带着雨后独有的暖意。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那座七彩廊桥越发仙气飘渺,遥遥隐在云端,不时有霞光飞散而去,宛如仙人高居其中。 连雨方知冬已去,虽是早已冬去春来,地上的花草也早早抽出了嫩芽,可直到今日,北方之地才稍稍有了些冬日的暖意。 红袖招的客房里,赵姓汉子推门而出,睡眼惺忪。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脑海之中昏昏沉沉,还带着些酒后的醉意。虽然昨日里他和朝清秋自吹是海量,可自家事自家知,说到底也不过四五碗的酒量罢了。昨日实在是高兴了些,加上红袖招里都是些好酒,自然而然的他就多喝了几碗,至于多喝了几碗,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自己好像是趴倒在了桌子上? 他又用力揉了揉额头,强打起几分精神,等会儿见了自家岳父,少不得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只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接着用力舔了舔嘴唇,昨日里红袖招的好酒还真是带劲,这次哪怕挨顿骂也不亏了。 他来到楼下的大堂里时脑袋还有些发晕,就像头上坠着一个铁球要把他的头颅死死的按在地上。 许多年不曾如此过了。 “赵大爷真是好大的威风,竟然要你娘子和我在这等你。”他人还没站稳,熟悉的嘲讽之声如期而至。 汉子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岳父大人正坐在一张桌旁,不住的往嘴里灌着茶水,胸膛不断起伏,死死的瞪着自己。 自家娘子坐在老人身侧,不时的用手绢为老人擦去胸前漏下来的茶水,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是有些哀怨。 朝清秋双手拢袖站在不远处,幸灾乐祸的朝着汉子笑了笑。 “爹你说的是哪里话,昨日我是太高兴了,这才贪杯了些。”汉子赶紧满脸堆笑,凑到老人身边,他站在老人身后,轻轻的给老人锤着双肩,动作手法娴熟至极,显然是熟能生巧。 老人先是一脸享受,接着眼珠转了转,满脸悲戚的望向自家闺女,“人家都说女生外像,本来我还是不信的,可昨天又让我不得不信。平日你总喜欢管这管那的,阿爹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就连你让阿爹少喝些酒水,阿爹虽然难过,可还是依了你。可你看看你家男人,昨日他喝的大醉,你却连句话都没有,真是让阿爹伤透了心。” 妇人好笑的看着自家阿爹,他望向老人,言语温柔,“以后也要他少喝些酒就是了。” 说完,她只是轻轻瞥了眼自家汉子,汉子连连点头,只是心中如遭雷击。自家娘子从来都是言语轻柔,可既然而今开了口,那以后自己多半碰不得酒水了。若是自家那个岳父大人开口,汉子偶尔还敢调笑上几句,只是既然是自家娘子开口了,那他便是万分不舍也要戒了酒水。 他悄悄叹了口气,旁人不知,可他自己却是清清楚楚,要是论及在家中的地位,第一位的自然是而今这个正一脸坏笑和自家娘子说着自己坏话的老爷子,其次自然便是自家娘子,自家娘子在家中说话自来都是一言九鼎。再然后似乎被栓在门外看门的阿黄都比自己强些,最后才是自己。 卢老爷子见汉子苦着脸,满意的点了点头。 自古翁婿多不和睦,而今虽说他看着自家女婿也不错,可该坑一把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从不手软。 “阿爹说的是,我以后尽量少喝些就是了。”汉子没敢说滴酒不沾,男人在外应酬哪里能够离的了酒水,多少是要喝一些的。要是他敢夸下海口,老人不信不说,说不得还要在自家娘子面前进些什么“谗言”。 当年他和娘子的婚事本就是老爷子反对的最厉害,要不是那年刚好赶上那场战事,说不得老人还在百越的家乡做着他的富贵乡绅,有家有财,吃穿不愁,当然看不上自己,而他自然也娶不到自家娘子。说起来这些年老人倒是改变不少,许是家国两败,逃亡北来让老爷子没了那读书人的心气,这些年他见到那些陋巷之中的街坊邻里都是带着笑脸,只是在自己这里,似乎总是看自己顺眼,可汉子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在汉子愣神的片刻之间,老人已经转过头来望着他,目光有些幽幽,“男人嘛,偶尔管不住嘴,贪两杯酒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要是管不住裤裆下面那玩意,嘿嘿。” 卢老爷子不怀好意的看了眼汉子裆下。 汉子反应过来,面色通红,“爹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么多年了,俺是什么样的人,您老人家心里不清楚不成。” 老人笑了笑,汉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了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男人嘛,贪财好色,终归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是看能不能压的下去罢了。他也是临时起意,昨日见了红袖招里那许多的年轻女子,他才发现虽然自己老了,可看着那些姑娘们,还是如年轻时那般觉的漂亮。自家已经老了倒是不妨事,可自己这个女婿就万万不成了。 有些话明知伤人却要有人说出来,早说些总归是比晚说强些,而说起这些言语之人,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坐在老人身旁的妇人本来一直没言语,此时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掌,语气依旧轻柔却坚定,“爹,他不是那样的人。” 卢老爷子笑了笑,难得的对着自家女婿摆出个笑脸,他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这次就当阿爹错怪你了,日后我这个老家伙进棺材之前给你道歉。” 说完他又带着歉意的望了望朝清秋,“要小兄弟看笑话了。” 朝清秋笑了笑,“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老爷子还是厉害的。” 卢老爷子站起身来,“讨扰良久,我们这就走吧。” 汉子和妇人连忙一左一撑起老人的手臂,不想老人只是甩了甩手。 他瞪着眼,怒气冲冲的望着汉子,“老头子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年纪。” 至于自家姑娘,他不舍得。 朝清秋站在门外看着三人走入到楼外晨间的浓雾之中,渐行渐远。 他在一旁看的有趣,目光之中也有了些怀缅神色。帝王之家自然和寻常人家不同,可却又大致相同。 贫寒之家的有子长成,望子成龙,不过是希冀着孩子能够接下家中那几亩薄田。更有出息一些,开疆扩土,再拿下周围的一些田地,再有出息一些,能够娶下地主的家的女儿做个富家翁便已经是贫寒人家心中的极致。 至于富贵人家的官宦子弟,自然也是希望子侄之中能够出现一些豪杰人物,最少要守的住祖宗几代人闯下来的家业,再奢望一些,富甲一方,权倾朝野,也能望一望。 帝王之家虽有不同,可说到底还是希望一个子承父业,只不过一个是家,一个是国罢了。守成持重,开疆扩土,皆是帝王。 常言天家无私情,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帝王,也有私情。 当初的大燕还好些,燕帝独有一子,独有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说在帝王之家,便是在寻常的富贵之家也极为少见了,当年此事还曾在大燕闹出过一场大风波,只不过脾气自来极好的燕帝破天荒的发了一场大脾气,这才压下了大燕国的悠悠众口。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一家三人在后宫之中的畅园赏月。 月夜无云,一眼可见天上事。 圆月如明镜,繁星如涓流。 那时还是少年的他吃着嘴里的月饼听着自家母后讲着天上事。 常说仙人无寒骨,千载相逢犹旦暮。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言一句,天上事,人间事。 那天平日里整日坐在大殿上处理政务的父皇也早早的来到了院中,未曾着龙袍,只是穿着一件常见的锦衣,朝堂上威严果决的帝王在那日就像一个寻常的富家翁。 既无太监也无宫女,畅园之中,独有他们一家三口。 母后亲手为父皇沏着茶水,仪态万方的后宫之首此刻宛如一个市井间的寻常妇人,她玉手轻点,茶水随着壶口缓缓流入到杯中,带出一条冒着雪白烟气的细长水线。 他还记得那日父皇喝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目光之中,满是迷醉的神情。 那时他年纪还小,常听先生们说起,酒能醉人,只是茶也能醉人不成? 很多年后,他知道了答案,只是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才好。可惜,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了。 原来深情也醉人。 他想起那时父皇还笑着问他,“皇儿,你以后有什么志向?” 当时他刚刚有了自己的教书先生,回答的自然是夫子教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当时父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这个大燕国的皇帝陛下看着他这个独子时眼中带着一丝愧疚的神色。 交付家国,既是荣耀,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倒是母后笑着说了一句,只希望他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长长久久。 朝清秋重重吐了口气,白气融入到眼前的烟雾之中,随着风不断飘远。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三章 有人在等 有人在念 南海,剑阁,超然台上。 沈龄盘腿而坐,膝上横着一把长剑。 本该是人间欢乐时节,此地却是寂静冷漠如清秋。 超然台外风声正烈,怒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海水翻腾起云雾与天际连成一片。 水打风流,浪淘沙。 剑阁隐在东海之滨,已经许多年不曾过问江湖之事。只是江湖之人若是说起天下间最大的剑术宗门来,其他或有议论,独有剑阁,无人敢有争议。 除了当年举阁赴死杀出来的赫赫威名,这些年剑阁出去的江湖行走在江湖中的廖廖几次出手,也是震慑住了天下不少用剑之人。 而今江湖之上,若是论单人独剑,自然是楚难归杀力最强。可若是论及门派师承,用剑之人最向往之地依旧是在剑阁。 剑阁有剑,不入江湖。 据传当年剑阁举阁赴死之前阁主曾有遗训,剑阁赴死,不负天下,日后剑阁之人独修剑道即可。 所以这些年剑阁之中除了偶尔冒出一个江湖行走之外,也算是与江湖断了联系。可江湖人却不曾忘记过剑阁。江湖之中的习剑之人,若是不曾挑战剑阁,如何说的上剑术有成?沈醉如此,楚难归也是如此。 不入江湖,却也见遍了江湖之中的用剑好手。 沈龄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自家那个徒弟离开剑阁时的言语,“剑道在直,岂可曲之?” 也不知他而今如何了,想来是在江湖上寻了三五个好友,轻歌快马,逍遥快意了。 他那个徒弟也许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一届剑阁的江湖行走本该是他的,不过想来即使知道了应该也不在意。 少年时,谁不曾轻狂年少,以为天下事不过一剑事。 当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也曾一剑会尽天下雄。 剑阁之中的习剑之人自来只修两种剑术,出世之剑与入世之剑。其实哪有什么阁主遗训,只不过是当年那些修行入世之剑的剑阁之人在那赴死一战之中死伤殆尽,原本势微的修行出世之剑的一脉这才掌了阁中的大权。据说那个江湖行走还是当年几个年岁太老,赴不得死的老人在议事堂里拼死争出来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的剑阁之人多是修行出世之剑。 他低头想了想,当年若不是在东都城里遇上了那两个横行无忌的有间双雄,自己只怕也是会在出世之剑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吧。 出世之剑讲究的是飘逸出尘,不沾凡俗因果,人心即剑心。所以这么多么年来,无数剑客持剑而来,能入剑阁之门者,廖廖无几,除非他们能闯进来。 不与匹夫论长短,只与剑道问高低。 “可剑道不该如此小。” 他抬起头望向阁外烟云,当年出世转入世,一身修为废了大半,他不曾后悔。 他自小传授沈知远的便是入世剑。 就像当年东都城里那人所言,若是剑不入世,少了心中那口意气,那又何必习剑? 意气未尽,剑不停。 还好他已经有了传人。 只是不知自家那个傻徒弟将来能够走到何处,想来多半会超过他这个师父了。 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如此也好,如此最好。 他抬手指向阁外天水相接处,那把横在膝上的长剑骤然出鞘,带着一股凛然剑气,直直的撞入远处的云海之中,下一刻,云海与海面相接之处先是出现一条细小白线,接着那条白线不断扩大,最后宛如一面锋利无比的镜面,切开天水之间。 他手指一抹,天际之间剑气翻腾不休,搅碎满天云海。 片刻之后,长剑自行回入到剑鞘之中。 晴空万里无人烟。 剑在匣中微微颤动,犹有剑气翻腾不止。 世人皆说南楚楚南归,剑术剑意皆无双。 剑阁之中岂无剑? 终有一日他要问剑那个天下第一剑客,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他轻轻拍了拍身前长剑,不必急。 抬眼望去,阁外海波平,日在中天。 他轻轻吐了口气。 我有一口剑气长。 ------------------------------------- 西南,悬空寺。 世间佛寺多开在人烟鼎盛之处,如此不止能多收些信徒,也能多收些香火钱。当年佛门在大楚占据中原之时最为鼎盛,江南半数之地,几乎沦为佛国。后来秦以强兵称雄天下,倒是短暂压下了佛门的气焰。可惜道门不争,儒家的根基又多在朝堂。后来随着一招白马西来,佛门又重新在中原之地站稳了脚跟。 乱世之中,本就适合佛门生根发芽。 而今佛门的根基虽然大半都在南楚,可随着大秦声势日隆,东都城里的白马寺也被不少僧人奉为了佛门圣地。 南来北往,将来是大秦顺势统一了天下也好,南楚得势重回中原也罢,于佛门而言反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两面下注,左右逢源,这才是繁衍的真意。 只是只有那些真正的修佛之人才知道,天下佛理,尽在悬空。 西南悬空寺,比剑阁更为偏僻一些,毕竟剑阁虽说同是隐世,也只是在海岸之上,寻常人费些力气到底也能找到。悬空寺则是不同,不止在深山,更是修建在山崖石壁之上。 林深路远,山崖峭壁,一路之上,活人碰不到几个,山野之间的猴子倒是能够碰到不少,而且若是动起手来,寻常的江湖人物说不得还要被这些猴子狠狠的揍一顿,然后劫掠一番。山里的猴子甚至比山外的人更聪明一些。 最为可惜的是即便是有人排除万难来到了这悬空寺之中,多半也是要败兴而归。 僧人不爱说佛法。 悬空寺外有一条常常的山间廊道,山石铺就,步步登高。哪怕建成了这许多年,廊道上依旧有不少细小的碎石,走在路上难免会有些硌脚。曾有些寺外的僧人走过这条廊道,惊为天人,然后世间之人便传出了一个佛途的说法。 入西南,过佛途,得见莲台。 只是悬空寺里的僧人倒是不曾将这条路当成什么佛门圣地,反倒是时常埋怨每次下山时还要多走不少路,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布鞋。 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背着手,手里提着一只山跳,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正慢悠悠的走在廊道上。突然,他咧嘴骂了一声,接着一脚踢飞了脚下的一个小石子。僧人叹了口气,当初自己那个傻弟子隔断时间就要清理一下这廊道上的碎石,还是那时走的舒坦,最少也不会被山石磨了脚不是? 想到自家弟子,僧人又是咧了咧嘴,山上的师兄弟们也不少,可到底还是自己教的弟子最有灵性,山上那道戒心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过的。 他掂了掂手中的山跳,还好这小子不在,不然这一只山跳铁定是不够了,山下的人常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多半还是有些道理的,只是不知道这小子这次下山学会了喝酒没有。 山下的醇酒美人,最是动人心魄,当年老子下山的时候就差点没有忍住。 自然,酒是喝了的,只是忍住了色戒没破。倒也不是他佛心坚定,只是谁能想到那世间的女子都只是喜欢那些会吟诗作对的穷书生,对自家这精深的佛法半点不感兴趣。 他想了想,当年自家确实是年轻气盛了,有几个秀才不过是嘲讽了他几句,骂了他几句娘,他一时没忍住,就将那几个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最繁华的大街上。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我佛慈悲,我弥陀佛。 他低宣佛号,希望自家弟子不要如此,最少犯案之时要把头和脸遮上,当年自己就是吃了太年轻的大亏。 悬空寺的后山上,戒嗔死死的盯着眼前烤了八成熟的山跳。 他抬头四顾,见到没有旁人后才重重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怕被人捉住吃肉,只是这一只山跳还不够他自己吃的,要是来了个师兄弟,岂不是自己最少要少吃一条腿?他在心中感慨了一声,自己还是太善良了一些,吃个独食都不安心,希望释空不要像他一般才好。 他心里想着,手上动作倒是不慢,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篝火,然后重重跺脚踩灭了地上的火星。 “戒嗔,你这就有些不地道了,你那些师兄们都在寺里吃着馒头,喝着清粥,你自己在这里大鱼大肉,有些说不过去吧。” 一个有些干瘦的僧人从不远处的林子里钻了出来,身上一件大红的袈裟满是油渍。 戒嗔看了自家住持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山跳,一脸痛心的伸出了一根手指。 不想住持同样伸出一手,比了个二。 “师父,做人不能太贪心,看你老人家的样子,应该已经吃了不少了。” 住持眯了眯眼,“不多,你是今天第十二个。” 一炷香之后,住持拿着手中两个吃剩的山跳腿,一脸满足。 戒嗔黑着脸,生无可恋的啃着手中山跳的骨头。少了两条腿,他自然是没吃饱的。他正想着等会儿去哪个师侄那里坑些吃的。没法子,这是悬空寺的传统,当年他也曾是一个纯良温和的好少年阿。 住持打了个饱嗝,向后一仰,躺倒在了身后的草地上。 “有些想念释空那小子了,要是没记错,今年冬天你可没在后山堆雪人。” 戒嗔撇了撇嘴,“年年堆,烦了。” “死鸭子嘴硬,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次下山别忘了搞几只来吃吃看。师父担心弟子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年你下山的时候我还不是天天担心你?” “担心我?” “担心你闯的祸太大了,师父抗不下来。” 戒嗔难得沉默片刻,“师父,我。” 住持摆了摆手,没让他说完,“若是有人仗着势力欺负了释空,你要如何?” 戒嗔挑了挑眉,“自然是将他三条腿打断。” 住持笑了笑,遥遥望着天际。 “这就对了嘛,佛有善心,可佛也是人。能渡之人,我有渡世筏。不能渡者,我有修罗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四章 有人在等 有人在念【二】 岳阳城外,一支骑军跃马而来,马蹄踩踏大地,溅起烟尘无数。为首之人一身黑甲色甲胄之上血迹斑斑,身后本该随风飘扬的猩红披风许是沾染了太多血的缘故,紧紧的贴着甲胄。 城中百姓早已经见怪不怪,自打那个纨绔的司马雅公子突然病逝之后,自家司马将军就像疯了一般,整日里带着手下的兵卒到外面四处觅战,十日之中倒是有九日不曾在城中。 岳阳原本就是秦楚交接的要冲,山贼败军自来都不少,占山为王,啸聚山林者更是数不胜数。 往日里出城几步就会碰到拦路抢劫之人,若是一路上无风无浪,岳阳人都会有些不习惯。所以城中富贵之人平日里出远门都会雇佣一些武艺高强的好手,虽不能说是十拿九稳,多少是买了些安心。至于贫寒之人如何?看命。 只是随着这些日子皇甫将军在外征讨,那些占山为王的大王们或死或逃,倒是让岳阳城外的治安好了不少。更为奇怪之处是,将军不在城中,可城中的治安也未曾变差。虽然同情皇甫将军的丧子之痛,可他们也有些感谢起那个活着之时只知吃喝玩乐的雅公子。 城内,皇甫奇迈步走入皇甫府中。 本就清冷的皇甫府随着皇甫雅的死更加少了几分人气。几棵光秃秃的树立在院中,树上立着几只乌鸦。当年皇甫雅在世之时最是喜欢乌鸦,常常在院中亲手为它们摆放些吃食,而今皇甫雅已经死了有些日子,可这些乌鸦还在,他们不时的仰头悲鸣几声,头颅所向,是当年皇甫雅的书房。 羊跪乳,鸦反哺。 世上不唯只有人有情义。 皇甫奇匆匆而过,不敢多看一眼。 他来到密室之中,伸手摘下头上铁盔,并无多少时日,可原本的一头黑发已经有半数斑白,人间大苦,白发送黑发。 他抬手拿起桌上摆着的那把早已修好的长弓,弓身之上白鹿依旧,只是若是细细看去,鹿身之上还是有着丝丝裂纹。 他轻轻扯了扯弓弦,不敢拉满。 “哪怕修的再好,终归还是有了裂纹。”这个而今令岳阳城外匪人闻风丧胆的游击将军叹了口气。 “将军节哀。”阿大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的阴影里。 “阿大你还是这般悄无声息,我走之后,城中如何?可有意料之外之事?” 阿大摇了摇头,“皆如公子锦囊之中所料,将军离城之后有些人不太安分,已经暗中处理掉了。” 皇甫奇目露寒光,“这些人耗费雅儿心力,死不足惜。” “阿大,自打你小时就跟着雅儿,我想收你做义子,我死之后,这皇甫家的家业便交给你如何?” “属下不能答应,属下自小跟着公子长大,公子待我如兄弟。何况属下自小便走在黑夜之中,皇甫家不能暗中无人。” 皇甫奇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是雅儿的意思,不过想来我还能活一些年,那便以后再议。” “阿大,你说人这一生所求何事?” 阿大沉默片刻,“旁人阿大不知,若是公子的话,想来最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见盛世。” 皇甫奇笑了笑,“是了,我这个傻儿子,岳阳人眼中的纨绔公子平生最大的心愿竟然是想着见到天下太平,这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阿大,我多半是见不到这一天了,要是你能见到,将来一定要在我们父子坟前好好和我们父子说说看。” 阿大洒然一笑,“属下定然死在将军身后,想来也是多半见不到了。” 皇甫奇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皇甫家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孬种。” 他将手中长弓放回到桌上,隐约间耳畔听到几声鸦鸣。 ------------------------------------- 秦楚之界,长安道旁。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靠着一棵路旁的柳树,他不时眉眼斜挑,偷偷望向来往往的行人。南来北往,老人常年在此,多少有些熟人,他倒不是怕坑了熟人尴尬,而是即便他舍得脸面也没有人会第二次踩进同一个坑里。突然他伸手拦下了一个脚步匆匆的过路之人。 这人一身白衣,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富家公子。这么多年了,老人早就总结了些经验,这些富家子是他最好的目标,一者易骗,二者有钱,是天生的肥羊。 这人停下脚步,绕有兴致的看着拦路的老人,“老人家有事?” 老人微微一笑,“公子想来是第一次过这长安道吧,有两件事不可不知。” 不想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也知道要住在有间客栈。” 老人一愣,神色却是不变,“原来公子还是个老江湖,小老儿莽撞了。” 白衣人自然而然的搀扶起老人的手臂,“算不得什么老江湖,只是我爹当年被老先生坑过一次,这次要我来找回些场子。” 老人讪讪一笑,被他坑过的人实在太多,“你爹?” “就是个总喜欢带着半本书的读书人罢了。” 有间客栈对面的悦来客栈随着钱胖子的死,已经早早的换了主人。只是主人虽然换了,可门口那些迎客的姑娘倒是都留了下来。乱世之中,有份赚钱的活计本就不容易,何况主家的生死跟她们关系也不大。 小二还是靠在门外,死死的盯着对面门口的姑娘们,有时人家朝着他一个笑容就能让他高兴好几日,掌柜的也和他说过,可以帮他和对面求娶一门婚事,只是被他自己拒绝了。 他倒是也有自己的道理,若是家中有了娘子,哪里还能正大光明的看着对面那么多姑娘? 当年有个偶然路过的书生,喝大了说了一句心里话,到现在小二都是记忆犹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值得吗?亏大了。” 后来小二越想越觉的他说的有道理,真不愧是个读书人。 客栈里,美艳掌柜的周慎手里正拿着一块抹布,缓缓的擦着桌子。倒不是小二偷懒,而是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这里地处偏僻,加上是在秦楚交界之地,平日里客人本就不多,兵凶战危,即便是有过路之人也大多是匆匆而过,不敢逗留。 这么多年其实她也想过,自家一个妇人,一个老人和一个只知道迎来送往的小二为何在这个虎狼之地呆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事?只能是他,只是他为何不肯见自己一面? 她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锦帕,若是朝清秋在此,一定能猜到里面是一截桃枝。 她望了望屋外的桃树。 桃花依旧笑春风。 ------------------------------------- 承平巷,许望家的旧宅前停了一架马车。 车上走下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女子,女子眉目轻柔,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她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许望家的旧锁。 自从许望随着朝清秋等人去了东都,李婉儿每隔几日就会来为他打扫一次屋子,毕竟是许望的祖宅,虽是破旧了些,对她来说也是个念想。 她希望等他衣锦还乡之时,见到的还是那所旧宅。 她解开身上的袍裘,伸手拿起一旁的扫帚,熟练的扫起地来。在李府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平日里只是读书识字,偶尔累了去园子里听个曲子,针织女红已然是她做过的最大家事。 开始时她还有些不习惯,只是打扫一个屋子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后来熟能生巧,却是更加心疼起许望来,尤其是当她看到许望那间摆满了旧书,连落脚之地都难找到的书房之后。 她第一次来时,桌上还放着几个已经冰冷的馒头。 面壁十年图破壁。 富家女,贫家子,她自来知道他有不少的难处,只是从不曾想过他的难处会这般大。 想到他自己吃着馒头却还要给自己买那些对他价格不菲的糕点时带着的笑脸,这个本就多愁善感的女子越发心痛了起来。 屋外不远处的另一架马车上,一身锦袍的李老爷看着正在屋中扫地的自家闺女,长长的叹了口气,在家里这个闺女自己都是捧在手心里,哪怕是做女红时刺伤了手,自己都要心疼半日。而今看着她在别人家干活,自己反倒是更加伤心了。 看着自家姑娘形单影只的背影,李老爷子苦笑一声,“老李,你说我当初是不是真的错了,要是我不逼着许望那小子去东都城里扬名,而是要他留在这里会不会更好些?” 驾车的老李挠了挠头,“老爷,大道理俺也不会说,只是就算俺们乡下人都要讲究个门当户对,许公子是个读书人,要是真心喜欢咱家小姐,自然应当努力一些。” 李老爷一笑,“谁说你不会讲道理,这不是讲的不错嘛。” 老李讪讪一笑,“俺这都是和俺家婆娘吵出来的道理。” 李老爷笑着拍了拍老李的肩膀。 此时李婉儿已经从屋中走了出来,她轻轻锁上房门。 不知她此刻思念的那个远方之人此刻是否也在思念她。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五章 四方来朝【一】 自西北瀚海欲到中原之地,必先过凉州,欲抵凉州必先过凉州道。 西北酷热,一年之中只吹两阵风。一阵从春到夏,一阵从夏到冬。哪怕是个文质书生,在这西北之地厮混上几年,也要变成一个满面风霜的糙汉子。 塞北风沙,总是容易让人花了眼。到了这里,便是铁打的汉子初来乍到也难免要哭上几场。 北望黄沙路漫漫,莫说是与那烟柳画桥的江南,纵然是与那带着些杀伐气的中原也不相同。 大风吹,人不归。 生在此处之人与北来之人多是亡命之人。 凉州道上多悍匪,出手即杀人。 凉州道上有条必经的平安路,被常来常往之人称为奈何桥。 五步一匪,十步一盗,匪寇猖獗,不可一世。 早些年这些匪人还讲些规矩,曾经势力最大的匪人将众人聚在一起弄了一个同盟,在此人的约束之下,这些匪人倒是安生了一些日子。只是后来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帮强人,直接吞并了原来的匪帮。新来的盟主弑杀成性,这些匪人自此又猖獗起来。 大秦在这里的守军也曾几次派军征讨,可惜这些人十分狡猾,再加上在这里生活多年,地形熟悉的很,几次大军征讨都不曾建功。 秦之边患,首在瀚海,自然不能与他们在此耽搁,这些贼人便越发猖獗起来。 平安路上,驼铃阵阵,西北风沙大,平日里寻常的南来北往,载运货物多用骆驼。此时一支驼队正慢悠悠的走在平安路的黄沙之上。 天上烈阳悬空,北风酷热,风中夹杂着些西北常见的黄沙。驼队的首领身穿一身淡青色的短打,胸口处的衣襟大开,他嘴角干裂,不时回头望向身后那个他们偶然在路上捡到的高大汉子。 汉子身高九尺,单单是身形便极为唬人,只是此人自从跟着他们的镖队开始便是一直昏昏欲睡,不时醒来也是掏出不知藏在何处的酒壶饮上几口,然后靠在骆驼上继续大睡。 高大汉子正是受降城中的项流云,当日他在受降城外阵斩慕容龙,其后便一路南行,想要去往东都,只是在路上有一次不小心喝的大醉,睡在了路边,这才碰到了眼前的这支镖队。 为首的汉子姓魏,是这支震威镖队的首领,武夫二品的修为。虽然在江湖里算不得什么高手,可行走在这贼寇遍地的西北之地多少能够震慑住一些居心不良之人。他们这支镖队做的也是迎来送往的买卖,南北往来,押镖送货。西北之地虽是比寻常之地危险了些,可那些雇主都出的起价钱,走一次镖足以比的上在中原三四次。 说到底,还是拿命换钱的勾当。 可这乱世里,人命却最不值钱。 有些人想要卖命都还找不门路。 姓魏的汉子转了转视线,看向驼背上鼓鼓囊囊的货物,他目光炙热,这次是笔大生意,他想着等做完了这笔生意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南迁到中原去。西北走镖虽然挣钱,可有命挣,也要有命花才是。 他身后骆驼背上的项流云睁了睁眼,嗓音沙哑,“老魏,水。” 魏姓汉子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是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摘下了腰间的水壶扔给项流云,“你省着些喝,老子就剩这一壶了。” 西北之地,本就缺水,有时一口水反倒是比金银更贵重些。 在汉子死死瞪着他的目光中,项流云痛饮了一口,接着将水壶抛还给汉子,“老魏,男子汉大丈夫,以后大气一些。” 汉子气笑道:“你这个酒鬼哪里来的脸说别人,你要是能戒了酒,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项流云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酒壶,叹了口气,“老魏你这就不地道了,酒就是我的命,好歹咱们也是相识一场,你竟然想要谋财害命不成。” “屁的谋财害命,你身上要是能拿出一两银子,老子的名字都倒过来写。”汉子翻了个白眼,他对项流云其实印象极好,虽然平日里邋遢了一些,可直言直语,对自己的脾气。 他不再和项流云闲扯,转头望向身后的兄弟,“兄弟们再加把力气,前面不远有家客栈,咱们在那里修整一番。” 身后的汉子们欢呼起来,平日里饱经风沙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项流云也是笑了笑,每次看着这些人,他都会觉得那些守在边疆,死在边疆的人,值得。 ……… 平安路上客栈里,除了项流云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之外,震威镖队的十几人挤在相邻的几张桌子上,一动不敢动。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上,坐着几个麻衣大汉,为首之人虎背熊腰,短须,独眼,眼上带着一只眼罩,在他右手旁放着一柄金丝大环刀。 这人死死盯着震威镖队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环顾同桌的几人,“没想到这次聚会还有意外之喜,你们这些人莫非知道本大王在此,特意来送上一份贺礼?” 老魏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他实在想不到会闯入到一个狼窝里,对面那人他在画像上见过,正是而今声势正盛的平安路匪盗之首,此人号称独眼狼,据说擅使一柄金丝大环刀,有万夫不挡之勇。自己虽说有些武艺,可必然不是此人的的对手,更何况听着客栈外的人声,外面的匪人只怕不下百人。 “小人不过是路过贵地,大王要多少钱财只管开口,小人愿出。” 独眼狼笑了笑,“本大王是何等人?岂会贪图你那些金银。再说,杀了你们,那些东西还不都是本大王的?不过本大王今日心情好,我看你还有些武艺,不如你们厮杀一场,胜者能活,我还会让他带着一些财物离去,如何?” 震威镖队的人都变了脸色,齐齐看向老魏。 老魏面色惨白,良久不曾出声。 独眼龙也不催促,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对面众人,他很期待老魏的选择。 当年他曾经投靠瀚海,凭着一手精湛的刀法和敢打敢拼的凶狠在战场立下了不少的功劳,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也是瀚海有名的骁将。只是可惜后来在劫掠大秦边镇之时他碰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下意识的揉了揉那只带着眼罩的右眼,那时他带着手下的数百精锐,对面的年轻人不过单人独骑而已。当时他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虐杀罢了,后来果然如此,只是自家才是那只老鼠。 一把画戟,一支长弓。 数百瀚海精骑死于其下。 那个年轻人当时追着自家被杀剩下的数十人,一直追入到了瀚海境地,他也不急,仿佛猫捉老鼠一般,只是衔尾追杀最后之人。 慢者,死。 有沿路阻挡之人,皆死。 当年只有他自己撑到了最后,拖到了瀚海救兵来援。只是即使过了十几年,他还是忘不了当年那个少年哪怕被数千瀚海骑兵团团围住,依旧弯弓搭箭,射瞎了他的右眼。 孤身陷阵,犹然突围而去。 飞扬跋扈。 自那以后独眼狼便不敢再上战场,后来他离开了瀚海,带着手下的一些兄弟占山为王,倒也是乐得逍遥自在。只是午夜梦回之时,他常常会梦到自己还是奔跑在黄沙之上,身后有人策马而来,那人正在弯弓搭箭。 这些年来,他越发喜欢玩弄人心,看着这些人抛下所谓的良知,露出杀戮的本性,他心中才能快意一些。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望向一旁的汉子,“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不要让我看到画戟,你当我的话是放屁不成?” 那个汉子满脸惶恐,自家老大可不是善男信女,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他连忙将手中的画戟扔了出去,讪笑道:“老大,俺就是今日里来的匆忙了些。” 独眼龙正要开口,却见到对面的老魏已经站起身来。 他面色惨败,一口喝光了桌上的酒水,右手死死按住腰间的刀柄,“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咱就是混江湖的厮杀汉,算不得什么豪杰人物,可混江湖的讲的就是一个义字,老子带着他们活着出来,要是不能带着他们活着回去,那便一起死就是了。” 独眼龙面露失望,这个答案,他不喜欢。 他朝着身后摆了摆手,显然对镖队的人失去了兴趣。 老魏正要拔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肩头,将他按倒在了椅子上。 项流云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望向对面的独眼龙,睡眼惺忪,“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很失望。” 独眼龙看着对面那个一脸胡茬的汉子,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项流云扯了扯嘴角,“是了,这些年我变化确实是大了一些,当年我可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可惜西北年轻姑娘少了一些,不然何至于而今还是孤家寡人。” 他抬起右手,勾了勾手指,方才被那个匪人头目扔下的画戟直直落入到他手中,他握住画戟,戟尖遥指对面诸人。 “现在如何?” 独眼龙左眼猛然一缩,右眼开始发痛,对面那个汉子和当年那个年轻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是你。” 他右手猛然抓向桌上的金丝大环刀,只是在他手掌刚刚握上刀柄的一刻,一支画戟已经在他喉头划过。 他死死的盯着对面那个一动未动的高大汉子,喉咙间的鲜血喷涌而出,眨眼间染红了身下的桌面。 项流云看着没了生机狠狠砸在桌面上的汉子,他笑了笑,“我还没出力你便倒下了,我这招百步飞戟如何?” 直到此时大堂之中的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个高大汉子一招就杀了独眼龙。 项流云招了招手,那柄画戟倒飞回他手中,他望向对面的匪人,“早早动手,不要耽误我睡觉。” 客栈外的数百匪人听到了客栈里的声响,刚要杀入到客栈之中。 此时客栈里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而出,他倒拖着一柄画戟,画戟之上尚有血迹未流尽。 项流云来到门外,将手中画戟插在地上,他望着堵在门前的数百匪人。 嘴角露出一丝畅快笑意,今日倒是能好好活动下手脚。 一夫当关。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六章 四方来朝【二】 入夜,陇上风吹。 西北之地的天气自来与中原不同,白日里还是烈阳悬空炙烤着大地,夜里却是冷风阵阵,寒如初冬。 就像世间男子总会觉得自家娘子未曾娶进家门时是只会温声言语的温婉佳人,只是过门之后往往才会发现,原来昔日的温婉女子也会做河东狮吼。而世间女子尚未嫁娶之前心中的那个如意郎君,也往往会在发达之后,另慕新欢。糟糠之妻不下堂,本就是世上少有的稀罕事,更何况是在这乱世之中。 世事多变,恰如日暖夜寒。 世上共患难者众,独同富贵者少,男女皆如此。 凉州道中的一处高坡上,一个腰间插着本书的青袍男子望着那轮天上的明月,叹了口气。 原来瀚海之外的月亮与瀚海之中也没什么不同。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不知许多年后,这世上还会有几人记得自己。 不远处的山坡下亮起熊熊大火,烟雾升腾,火光四起,隐隐的还能听到一些哀嚎和喊杀声,在这沉静的无边黑夜里尤为刺耳。 青袍男子却只是看着天上明月愣愣出神,这般小事,还不值得他分心。 “慕老弟真是神人也。”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他身后大笑道。 汉子身上还带着不少血迹,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姓慕的青袍男子转过头来,他嘴角含笑,“韩老大可还尽兴?” 汉子名叫韩武,是此处飞云寨的大当家。当年他家乡闹了灾荒,全家都饿死在了逃荒路上,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汉子仗着身上有些武艺,独身一人来了西北,投入到了当时的飞云寨下。不过几年光景就成了当时飞云寨主手下一等一的大将,老寨主待他比亲儿子还要好些,当时寨子里议论纷纷,四处谣传老寨主选了韩武做他的继任之人。 只是韩武却是在山寨的一次宴饮之中,借着酒性,亲手割下了老寨主的头颅,然后又亲手杀了老寨主的一家老小,数十颗头颅,悬在寨门之前十余日。 北风酷烈,苍鹰扑食,凄惨异常。 自那之后韩武自然成了飞云山寨的寨主,在这西北之地有个老规矩,凡是山寨易主,都要给山寨换个名姓,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多年来,飞云寨都未曾更名。 韩武看着这个被自己劫上山来的读书人,笑意畅快,“嘿嘿,快意,自然是快意的很,这个赵老二跟我斗了这么多年,不想慕老弟只是一个围什么来着,就将这个老东西包了圆,老弟是没见方才他跪地求我不要的杀他的丑态。涕泗横流,老哥多少年没有这般畅快了。” 青袍男子自然是当日那个在受降城外围杀了受降城守军的慕容龙渊,当日他回到瀚海之后便接了出使东都的差事,表面上是委以重任,其实是因为他在受降城外折了慕容龙。同姓慕容,只不过他是分家的庶子罢了。 出了瀚海,他带着自己那个仆人离开了使节大队,四处闲逛,还自己起了个慕渊的化名。 慕容龙渊笑着点了点头,“围魏救赵,我也没想到这般容易。寨主见到那赵老二的丑态可是心软了?” 韩武咧了咧嘴,“心软?老子当场就将他踢翻在地,一刀就砍下了这个小老儿的头颅,等到明日挂在山寨门口之时,慕老弟可以仔细看看,看看那个老家伙大睁着的双眼,想想就觉得有趣。” 慕容龙渊摇了摇头,“小弟是读书人,见不得这些血腥之事。” 韩武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慕老弟是读书人,自然见不得这些血腥事。” 他话锋忽然一转,“只是你们读书人杀起人来虽不见血,却是比我这个大老粗更加凶狠。” 慕容龙渊不置可否,他抽出腰间那本书,轻轻扇着风,“韩老大,当日你将我劫上山来,许诺我只要帮你除去赵老二的连山寨,你便任我离去。而今赵老二已死,剩下的那些人难成气候,不知我何时能够下山。” 韩武嘿嘿一笑,“慕兄弟大才。兄弟有谋略,哥哥有武艺,若是你我联手,纵横这西北之地绝不是什么空话。到时候兄弟主内,老哥主外,做大做强,在这西北之地做一个山上的大王,岂不是强过去那大秦做一个整日受人冷眼的小官?” 慕容龙渊仔细看了韩武几眼,“不想韩寨主还有这般滔天的志向,只是小弟若是执意要走,寨主又要如何?” 韩武终于变了脸色,脸上没了方才的温和神情,反倒是带着几分往日里杀人时的狠厉,“老哥的为人兄弟也清楚,虽然放兄弟下山老哥也是不安心的很,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只是老弟到了山下要是遇到不测,莫说老哥之前不曾告诫。” 只是这番狠话一出,他反倒是发现对面那个青袍书生对着自己露出一个诡异笑容。 “心狠手辣,韩老哥果然是个做大事的好料子。小弟斗胆一问,当年韩老哥带着家人自家乡逃难而出,家人皆死尽之时,韩老哥是以何充饥?” 韩武后退一步,眉眼之间满是惶恐神色,只是随后他便死死的盯住慕容龙渊,杀机毕现。 慕容龙渊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这些日子我曾听寨中的兄弟说起老寨主对老哥不错,老哥当年为何将事情做的那般狠辣?” 韩武此刻早已经知道慕容龙渊不是寻常的读书人,只是他对自身武艺极为自信,加上在如此近的距离,纵然眼前这个青袍书生藏拙,他也有把握一刀取下他的首籍。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笑了笑,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待我不错?那些年我为他南征北战,几次都是险死还生,要是没我,哪里还有飞云寨?哪里还有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一寨之主?他竟然还想要将这个寨主之位传给那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欺男霸女的败家子。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寨子里谁不知道?当年我在家乡之时,曾听过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过一个故事,慕老弟你是读书人,想来最少也是听过的。” 慕容龙渊沉默片刻,他知道韩武所指的是哪个故事,他虽然不是中原人,可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过有名。上到混迹朝堂的满朝朱紫,下到市井坊间的寻常百姓,无人不知。 托孤付国,鞠躬尽瘁,君臣典范。 他轻声道:“以恩义结之,肝脑涂地,继之以死。” 韩武嘴角的嘲讽之色更浓,“老哥可不是什么读书人,这飞云寨也不是良善之地,他一个山寨的匪人却要学人家帝王心术,慕老弟,你说他该不该死?” 青袍书生点了点头,“乱世之中,识人不明,确实该死。可是老哥你未必就比当年的老寨主更聪明。” 韩武一愣,指着慕容龙渊放声大笑,“老弟指的是你自己不成?我知老弟谋略出众,只是而今你的小命都在我手中,你的生死都在了老哥一念之间,不知兄弟哪里来的本钱?” 慕容龙渊一笑,“我赌老哥杀不死我。” 韩武摇了摇头,“读书人,总是喜欢妄自尊大。” 下一刻,他已经抽刀在手,狠狠斩向慕容龙渊颈上。 出手便是杀招,他虽然看好慕容龙渊,想要收服他为自己所用,可真的要斩草除根之时,他也会用尽全力。 慕容龙渊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抬起一手,有阵阵清风萦绕在他手掌之上,他微微向下一按,韩武手中的长刀再也不得寸进。 韩武收回手中长刀,冷笑一声,“慕老弟真是好深的心思,只是这里都是我的人,即便你是修行之人又如何?没有我,你走不出这凉州道。” 慕容龙渊伸手打了个响指,“韩寨主别急,万一我一不小心出手杀了你,岂不是浪费了接下来的一场好戏?” 片刻之后,自他们身后浓重的夜色里,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黑大汉子对着慕容龙渊抱拳道:“公子,飞云寨中韩武的人都已经除掉了。” 慕容龙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韩武看着那个站在黑大汉子身边有些瘦弱的年轻人,心神震动。这个年轻人是他最为信任的身边人,他方才留下此人在坡下守着寨子里的人马,此时这人在此,那自家的人马多半是没了。 “牛春,你也要反了不成?” 叫牛春的汉子低着头,不敢看向韩武。 韩武声色俱厉,“牛春,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黄沙里挖出来的了?是谁给你母亲收敛了入葬?是谁这些年给你机会,让你在山寨里步步高升?” 牛春呐呐不能言,反倒是慕容龙渊笑着望向韩武,“因为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韩武苦笑一声,“你真是好狠的心肠。” 他悄悄向后退了几步。 慕容龙渊笑了笑,望向身后的黑大汉子,“阿德,去给韩寨主一个痛快,别让韩寨主跳下去,我可是见不少书上写着跳崖求生,十有九生,还能学成神功。照着韩寨主的脾气,要是让韩寨主逃了,你我以后只怕是都不得好死喽。” 他身后的黑大汉子狞笑着走向韩武。 片刻之后,慕容龙渊微微低头,俯视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牛春老弟,你将这颗头颅带回去,在寨门口挂几天,以后你就是飞云寨的大当家。” 牛春原本有些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狂喜,活在世上,谁也不想久居人下,何况是他这种常年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他此时已经想到当初有几个看不起自己的人,刚好这次回去杀了祭旗。 “要是下次我再来时飞云寨还不是最大的山寨,那今日的韩老哥如何,以后的牛老弟你便是如何。” 牛春刚刚因为兴奋红起来的脸又白了下来。 慕容龙渊不去管他,只不过是一步闲棋,要他自行生根发芽便是了。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没什么损失。 他心中的对手,从来都是那个江南白衣。 他抬头四顾,山坡下的大火已熄,天上月色正浓。 春风,夏雨,秋叶,冬雪,天上月。 年年复年年,曾见人间多少事。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七章 四方来朝【三】 陋巷之中的贫家子总是想着一朝富贵,自此衣食不愁,平步青云。富贵人家的贵公子自然也不会介意本就富贵的身家再添上一笔。 昨日苏家招婿,今日轰动一城。 苏家扎根在临南城里还是在当年大秦败楚,士人南渡之时。苏家是大楚的世家大族,世代诗书传家。当年楚国大败,苏家家主带着族人和家中诗书本欲渡江南去,只是走到这临南城时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后来秦国平定中原之地,倒是也不曾找过苏家的麻烦。 迁延日久,繁衍生息,苏家便一代代的在这临南城里扎下根来。 若只是如此,苏家倒还不至于在这临南城里有如此大的名声。当年楚国破国之前,这些世家大族自然是寻常百姓踮着脚都望不到的存在,可后来楚国破国,流亡在外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秦人见的多了,自然觉得所谓世家大族也不过如此。 世间生存本就不易,人人都如此,这些世间大族更是如此。楚国破国,断了世家大族的根基,而这些世家又死守着往日那些老祖宗留下的死规矩,眼高于顶,坐吃山空。加上繁衍日久,家族之中总会有些败家子,所以当年楚国那些旧日的世家其实没有多少年便没落下去了。 苏家自然也不能免俗,十几年前,苏家遭了一把火,不止烧掉了赖以传家的半数诗书,还牵连周围几个苏家存着粮食的粮仓,临南城中之人都以为苏家这次撑不过去了,不想当时苏家一个籍籍无名的庶子站了出来。 废诗书,走商道。短短数年之间,苏家便成了临南城里第一的富贵人家,当年那个年轻人,也变成了而今的苏家家主。 苏家富贵之后又重新捡起了诗书,商为主,诗书为辅,恰如文武双全。 所以临南城里不论是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还是那些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都对苏家仰慕的很。 尤其是听说那个而今被苏家家主视为掌上明珠的独女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自然,即便姑娘丑了些其实也没什么,毕竟,那些前去选婿之人都是带着一颗真心。 苏家招亲第三日,有个牵着一匹小毛驴,手中拎着一支柳枝,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飘然入城。 临南城中,柳白用手中柳枝轻轻敲着身旁的青色小毛驴,这只毛驴是他从有间客栈的周坊那里要来的赔偿。 想到当初自家老爹和他说起此事时那一脸尴尬的神情,柳白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楚国谁不知道白衣军神柳易云向来都是云淡风轻,便是当年面对秦国的大军压境都不曾变过脸色。可谁也不会想到而今闻名天下,战场上未曾一败的白衣军神少年时会在有间客栈那个老人手里载了跟头。 当初柳易云和自家独子提起此事满脸的无奈,只是无奈之间又带着一些怀缅的神色,“当年你爹我是从那时才见识到了人间险恶。” 柳白也见到了当年自家老爹提起过的那个有间客栈里的漂亮姑娘,漂亮是漂亮,只是在他看来,终归比不得自家娘亲。 此时他正抬眼望着城门处的情况,满脸诧异。 他自江南而来,进过不少北方的城池,也算是见过世面,可他还从来不曾见过城门处如此冷清的城池。 冷清,冷清到只有守在城门处的几个兵卒。 他凑到那几个兵卒身前,伸手递出一些散碎银两,“几位大哥,你们这临南城里从来都是这般冷清不成?” 一个拎着长枪的兵卒接过他递上来的银两,伸手掂了掂,随后嘴角露出笑容,“小子,看你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倒是不妨告诉你个消息,你看此地人少,是因为城中之人大部分都在北城,而今咱们临南城里的第一豪门苏家正在招婿,不少人都到那里去碰运气,你小子来的正是时候,要是到时候真的选上了,可不要忘了老哥我。” 柳白笑了笑,他虽然并不将选婿之事放在心上,可嘴上却道:“那是自然,若是真选上了,自然不会忘了几位老哥。” 他又和这几个兵卒调侃了几句,然后牵着驴朝北而去。 另一个兵卒凑到之前那个兵卒身前,“李哥,你咋把这个消息告诉这个外人,要是他真选上了咋办?” 之前那个姓李的士卒撇了撇嘴,“真的选上?虽然这小子长的是比你我兄弟好了些,可你以为苏家选婿这般好选上?再说了苏家选婿这件事闹的这么大,到时候人家只要到城中随便一打听还能不知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外面来的,而今咱们告诉他,也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到时候万一这人真选上了,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最先想到的是谁?说不得还是咱们兄弟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他眯了眯眼,“再者,一个外人选上总比咱们那些对头选上要好些不是?” 另一个士卒满脸惊讶的看着这个李姓士卒,“李哥,俺终于知道为何老大这般信任你了。” 姓李的士卒咧嘴而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年岁还小,以后就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人情世故。” 城北,柳白正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擂台上,与他同台的是几百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 他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可要出城必须要从北门而过,他路过北门时被一个仆人模样的小厮拦了下来,那个小厮笑容灿烂,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处高楼,“公子,咱家小姐可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公子要是就这般走来,将来一定悔之莫及。” 柳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高楼上有个女子,面上罩着一条紫色纱巾,正低头向下望来。 然后,他就被那个小厮拖到了擂台上。 高楼上,那年轻女子身侧还立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女子看着擂台上的柳白,轻声开口,嗓音清冷,“爹,你为何如此看中此人?” 那个富态的中年人就是而今的苏家家主,苏显。 苏显也是盯着柳白,“媚儿。爹和你说过,咱们苏家要想在这乱世之中活的长久,目光所及绝不能只是这临南一城。这些年为父也曾为你讲过不少的天下事,你该知道而今楚国的白衣军神柳易云有一个独子。” 苏媚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那条紫色面纱微微起伏,“他就是柳白。” 苏显露出一丝笑意,“八九不离十了,这次本想随便钓几条小鱼,不想竟然钓出来一条过江龙。媚儿,我看这小子也不错,不如咱们假戏真做如何?” 这次苏家招婿本就是苏显使的计策,乱世之中,钱财与刀兵缺一不可,他们苏家有钱,独独缺了些足以震慑一方的武夫,所以这次招亲才会先设擂台,若是有出众的人物他虽然不会招婿,可若是愿意投到苏家苏家也会大力栽培。若是不愿,他也有办法让他们答应。 真以为当年苏家那场大火是天意不成? 苏媚冷冷的扫了他爹一眼。 苏显立刻垮下脸来,讪笑道:“自然,还要我家媚儿看上才成。” 他苏显一生从不低头,便是遇到再多的难事,他也有解决的法子。独独自家这个女儿,他束手无策,却又甘之如饴。 楼下的擂台上,一身青布长褂的小厮早已经给众人讲完了规则,不过就是一场擂台上的大混战,能够撑到最后的几人才有进入下一场的资格。 随着小厮走下擂台,众人之间剑拔弩张。 在擂台边上摆放着十几个武器架子,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 柳白挑了挑眉,自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枪。不是寻常的红缨大枪,而是一把略显纤巧的银枪。 世上之人皆知江南的白衣军神虽然兵法无双,本人却是一个弱质书生,可江南柳家世代将门,如何能够世代都是读书人?柳家一脉自来都有祖传的武艺,只是上一代柳易云光芒太盛,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柳家的风光,而这一代的柳白,习武资质,远胜柳家先祖,便是当年楚难归见了也曾感叹柳白的习武资质之好。 白衣银枪,俊美英武,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引起了不少人的目光。 擂台上不少人对视一眼,竟然不管不顾的朝着他冲来。 柳白站在角落里,他本不想多事。只是见到那些人朝他冲来,他笑了一声,一手按住枪尖,一手握住枪尾,一杆银枪被他拉出一个诡异弧度。 下一刻,他放开枪尖,枪身绷直,长枪横扫,直接砸倒数人。 他不曾施展身上罡气,只是拿着那杆银枪跃入到人群之中,一寸长一寸强,若是寻常人物在这个距离长枪不仅不占优势,还会束手束脚。 可这枪在他手中宛如一条银色蛟龙,辗转腾挪,劈砍挑刺,出手即伤人。 场上数百人竟然被他一人打的七零八落,还剩十几人时,他一脚后撤,腰身半蹲,手中长枪向上直刺而出。 一招龙抬头,连败十余人。 擂台之上再也无人站立,只是当众人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擂台上只剩下中央插着的那把银枪,那个白衣年轻人早以不见了踪影。 众人茫然四顾,发现那个年轻人正骑在一头青色的小毛驴上,嘴里念念有词。 柳白用那截柳枝拍着毛驴的脑袋,催促道:“小青,风紧,扯呼。” 青色的小毛驴飞奔而出,一骑绝尘。 高楼上的女子看着那个骑在毛驴上的白衣年轻人,她蓦然而笑。 微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洁白如玉的面庞。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八章 家国天下 各有所执 秦国起于微末,当年靠着舍了赢氏一族不少族人的性命前去勤王救驾,这才换来了大周天子的信任,得以裂土建国。 彼时函谷以西还是那些山东诸人眼中的化外之地。不遵王化,茹毛饮血,谁也没能想到羸弱的赢氏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来。 后来秦国国力渐强,东都城这座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也逐渐繁华起来。只是秦国历代帝王都不喜奢华,所以秦虽强,可秦宫依旧是当年建国之初的模样,后来赢彻继位,这才新添了几座宫室。 秦国,宫中,锦绣阁。 锦绣阁是当年赢彻继位后最早建造的宫室之一,取名锦绣,可宫室之中却无半点奢华。 一屋之中皆是地图。 这么多年来天诛的暗探也好,其他的谍子也好,潜伏在中原各国之间,传回来的自然不止是朝堂和民间的各种消息和奇闻异事,这地图便也是其中之一。 高山大川,山泽湖海。 日月所照,中原山河。 画卷绘尽天下事,锦绣山河皆在阁中。 赢彻站起身来,他抽出腰间佩剑,自一幅幅地图之上遥遥指过。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南楚,白日风沙,夜色凄冷的西北瀚海,终年飞雪,罕见人迹的北辽。 一山一水,中原千年,山河入画。 细细看去,海外之地,可见瀛洲。 他手中佩剑不停,划过一地又一地,如同宰割天下。 视线所及之地,日后他的大秦铁骑总会到的。 他转了转手腕,手中长剑翻转。赢彻手中的佩剑比平日里常见的剑更长些。虽不便挥舞,可却显的更为霸道。 赢氏是马上皇帝,赢彻自然也有些武艺,可若是有人能潜入这守卫重重的秦宫,那他便是有再好的武艺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手中的佩剑更多不过是象征着帝王威严罢了。长剑一面刻着花鸟鱼虫,另一面则是刻着不少古老篆字。 剑名止戈。 以武止戈,天下太平。 赢彻忽然开口道:“当年我曾想要将这些画卷赐给白信,不想那小子竟然回绝了朕,李卿,你可知他是如何和朕言语?” 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一侧的李恪笑着摇了摇头,“白大将军的言语,臣下从来不曾猜对过。” 赢彻大笑,“那家伙跟朕只说了一句话,天下山河,图上之地,早已在他心中,要图何用?” 李恪点了点头,像是那个白信大将军的言语。世人皆知,当今并称的两个绝世名将,柳易云儒雅,白信狂傲。 “岂止是他,这天下山河又如何不在朕的心尖?” “朕平生唯有两愿望,一愿便是有生之年得见大秦铁骑踏遍天下,乱世之中迎太平。” “还有一愿卿可知?” 李恪一笑,“自然是愿大秦后继有人,一朝传承万万年。” 赢彻点了点头,他挑了挑嘴角,“李卿深得朕心,算算日子,那些使节也该来了,不知这次那些人会给朕一个什么惊喜。” “南楚来人是柳易云之子柳白,据说此子文武双全,谋略兵法,不下其父。瀚海那边的副使是慕容氏的旁支庶子慕容龙渊,此人履历看似平平无奇,可越是平平无奇,越是不简单。至于北辽,不曾来人。”李恪淡淡开口,这些人物也许算的上是而今一辈的少年英杰,可他这个大秦丞相却也不至于如何关注。 天才豪杰年年有,可也年年死。 赢彻也是笑了笑,“每到此时这些家伙总要给朕搞些事情,虽然朕不放在心上,可咱们大秦的脸面也不能丢了,这次就让弈儿去应付这些人就是了。” 李恪目光一闪,“陛下已然下定了决心不成?” 赢彻良久不曾言语,最后叹了口气,“小恪,你老了,朕也老了,天下事如何,朕管的了一时,如何管的了一世,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想来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恪不再言语,只是有些愣神的看着眼前的大秦帝王。 当年初见的那个东都少年郎,原来不知何时鬓角已然生了白发。 ……………………… 东篱山上,有间书院。 朝清秋正盘腿坐在他之前立起的石碑上,他双眼微眯,神情专注的翻着一本他在藏书阁里找了良久才找到的极为厚重的书。 每看一页他都要啧啧称奇,回味良久。 当年他在燕国之时看过的书也不算少,只是大多是那些之乎者也的老旧文章,老生常谈天下事。 有时偷偷看一些文人雅士吟风弄月的诗词都会被学塾里的先生教训一顿,有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先生还会找个机会到自己父皇那里狠狠告上一状。 平日里自家母后对自己都是维护的很,哪怕犯了一些小错,也会帮着遮掩过去,唯独此事,绝不姑息。 自家父皇也会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更有几次亲自出手,狠狠地给了他几戒尺。 父见子未亡,磨刀霍霍奔波忙。 而今想来,当年他真的有太多遗憾。 就像小时候最爱吃的美食,那时赌咒发誓等以后长大了有了机会一定要吃个饱,可有朝一日真的长大成人,才会发现原来曾经心中的心心念念早已经不是最初的味道。 时过境迁,岁月无声。 朝清秋不再多想,有人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他当初也是如此,可而今却不会了。 哪怕从早哭到晚,从生哭到死,又能将死人哭活不成? 他第一日来到有间书院时,书院里的幻境便教会了他一件事。 活在当下。 朝清秋舔了舔嘴角,又逐字逐句的读起书来。 书的封面上写着三字,想来应该是书名,天下事,书名极大,只是写书之人却是同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无名氏。 朝清秋本来还在奇怪如此好书为何不曾署名,直到他看了两三页后才发现,也许著书之人是怕被人打死。 书上第一页便是讲史,朝代更迭,人间悲喜。 千年岁月悠悠过,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仿佛都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最终也不过是那一页纸而已。 朝清秋当时还唏嘘了一会儿。 只是从第二页开始,书里的内容就有意思起来,讲史之后便是逸事。 自古及今,能在史册之上留下一笔的哪里又有一个简单人物? 后面便是讲述了这些人不少的奇闻异事,若是单单记录倒也没什么新奇,可偏偏书页的备注之上,有人提笔写上了那些每每文人提笔就要省略的几千字。 田野乡间,深闺楼阁,皆是男儿心中事。 大开眼界,蔚为大观。 书上说,有人遇白蛇报恩,终成高官,后来更是富贵荣华一生。书上说,曾有一寺名兰若,有书生夜宿遇艳鬼,留下一段凄美佳话。书上说,有牛郎遇仙女,天人茫茫两不见。 朝清秋喃喃自语,“书上还说当年的大秦皇后与秦帝是青梅竹马,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有人轻声道:“自然不是,当年秦帝与皇后并非少年相识,只是这世上有人一见便心生情谊罢了。” 朝清秋一惊,猛然抬头望向出言之人。 来人一身黑袍,温润如玉,当初他曾在岳阳城中见过。 秦帝长子,赢奕。 下一刻,朝清秋缓缓握拳,身上罡气猛然迸发。 杀机四逸。 只是不待他出手,已经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压下了他气机。 陈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 陈寅淡淡道:“清秋,这位可是而今的太子殿下,你小子有几条命?” 然后他又朝着赢奕笑了笑,“殿下,不知者不怪。” 赢奕不以为意,“我和朝兄曾在岳阳见过,只是当时朝兄不知我的身份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此时朝清秋已经稳下了心神,当日李云卿曾经以赢奕的身份试探过他,自那以后他本以为已经压下了心中的仇恨。 只是人非草木,何况国仇家恨。 他吐了口气,朝着赢奕拱了拱手,“原来是太子殿下当面,清秋无礼了。” 赢奕摆了摆手,“是我冒然而来,有些冒失了,朝兄不必放在心上。” 陈寅笑道:“太子殿下可是稀客,今日咱们有间书院可是蓬荜生辉。” 赢奕挠了挠头,脸上竟然带着几分羞涩笑意,“平日里父皇管的严了些,这些日子父皇要我筹备过几日的书院大比,我这才能从宫里抽身。” “不知殿下今日来有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着拜访一下各大书院,看看都有何准备。” 陈寅喝了口酒,“这书院大比我们有间书院有些年不曾参加了,这次我们书院应该会有两人参加。” 赢奕看了朝清秋一眼,“我倒是很看好朝兄。” “殿下不如进来坐坐?” 他摇了摇头,“不了,还有不少书院不曾走访,等到大比之后奕定然前来拜访。” “那就不留殿下了。” 赢奕笑了笑,转身而去。 赢奕走后,书院前的二人沉默而立,久久无言语。 “先生不问我为何起杀心?” “问了你就会说不成?” “自然不会。” 陈寅笑了一声,“果然是我的弟子,威武不能屈,当年我先生问我秘密时我也是和你一般嘴硬,不过你比我好在没有一个助纣为虐的师兄。” 朝清秋沉默片刻,“日后弟子所做之事也许会连累书院。” 陈寅盘腿而坐,“那又如何?一日入了咱有间书院,便一日是书院里的学生。你也不是糊涂人,做人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理由,这便够了。” 他喝了口酒,咂了咂嘴,“未经他人苦,便不要轻易去劝。这世上道理谁都会讲,可天下事,最是难在一个感同身受。”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这个已经许久不曾流泪的年轻人,悄然之间已经湿了青衫。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零九章 书山有路 有间书院外,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此时朝清秋早已稳定了心神,他举了举手中书,面带笑意的看向自家先生,“先生,不知这个无名氏是何方人氏?” 陈寅看了眼他手中的那本《天下事》,面色之中带着怀缅和一丝的羞涩,只是很快就义正辞严的开口道:“难道你以为是先生所著?难道在你眼中你家先生就是这种人不成?” 朝清秋挠了挠头,“可我看这批注当中字迹并非一人所写,有些确实是先生的字迹。” “你小子倒是心细。”,陈寅咳嗽一声。 他面不改色道:“这本书其实是你师祖,也就是我先生所著,至于那些批注嘛,不过是你师叔和先生我闲来无事时的随意之做,不值一提。” 朝清秋目瞪口呆,他随意翻开一页,看着书上的绮丽文字,良久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本若是在世间流传完全可以算作禁书的书竟然是有间书院两代人的得意之作。 陈寅目光悠悠,一本正经,“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你师祖本不是秦人。当年百家争鸣,老师自学成才,带着我和你师叔在中原各国之间四处游历,想着货卖帝王家,可惜那些中原各国之人都是将咱们拒之门外,没办法,老师只好来到了大秦,秦人虽说也不曾接纳老师的学问,可好歹也给了一座东篱山,这才有了有间书院。” 朝清秋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师祖才会著此书以报当日之仇?” “放肆,你师祖怎么会是这般小肚鸡肠的小人?” “读书人讲的是凛凛风骨,做的便是以笔为刀的有骨气事,这些奇闻趣事那些寻常史官敢记录在史册之上吗?不敢的。可这些奇闻异事里难道便通通都是以讹传讹,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吗?自然也不是,文人笔,武夫刀,本就是直道而行,秉笔直书即可,至于其中对错,相信与否,自然有后人评说。”陈寅站起身来,轻风吹动他的衣衫,满身正气。 朝清秋愣了愣,自家先生似乎说的很有道理,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果然是读书人。 “先生,既然师祖著此书是记录之用,你和师叔的批注为何如此奇特?” 陈寅脸色微变,咳嗽一声,“当年你师祖突然消失之后,我和你师叔闲来无事翻到了此书,当时我俩看的入迷,可也发现此书有一个问题。小朝,你可看出来了?” 朝清秋思索片刻,“太过简略?” “不错,读书人最怕什么,最怕看书看到性起之时,整篇文章戛然而止,尤其是每每断在最关键处,就像那写书之人的断章,尤为可恶。所以我和你师叔这才添上了几笔,虽说比不得你师祖,可我们二人的文笔也是不差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了然,“自然是不差的,尤其是那些男女闺房之中事,若是不曾亲历,如何能够写的这般详细,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日后等弟子路过长安道的有间客栈时倒是可以和周姨好好讲讲。” 下一刻,陈寅扶住他肩头,“小朝,先生可曾对不起你?” “自然不曾。” “那你为何要欺师灭祖?” “先生,过几日就要书院大比,咱们书院难道就没几件压箱底的宝贝?” 陈寅看了他一眼,“宝贝倒是有,可惜你现在还用不得。打铁还需自身硬才行,你现在还差的远。” 朝清秋点了点头,陈寅说的他自然明白。 只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陈寅脸色一白。 “先生,这本书我能不能抄录少许?” ………… 过几日便是书院大比,东都城里早已热闹了起来,除了酒楼茶铺里比往常热闹几分,便是连街上的摆摊之人也比平日多了不少。一时之间东都城里倒是商机横生。 一些小商小贩其实并非东都之人,只是赶着这个机会来凑个热闹。商人嘛,有热闹,自然有机会。说不得在这能发一笔大财,以后便再也不用东奔西跑往来劳碌了。 无本钱者摆摊,有本钱者自然做的便是大生意。东都城里也有暗市,每到这个时节便是暗市大发横财的好机会,开庄下注,赌上猜测的获胜人选,赢了盆满锅满,输了倾家荡产。所以每次书院大比之后,大街上都会多上不少横死在街头之人,自然这世上也会多出不少一朝成名的富贵人。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想在大比之时动些手脚,财帛动人心,笑贫不笑娼,自来如此。能赚钱,自然风险也冒得。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除了这些商人,各大酒楼茶铺之中也多出了不少说书人,这个时节自然说的便不再是什么江湖故事和鬼神传说,而是这么多年来书院大比之中的有趣事。 大比之时,有人曾在演武场上一声怒喝,吓的对面百人不敢动。有人仗着手中一把长剑,一人一剑杀翻了整个大比。有人口若悬河,辩难之时说的对手当场吐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有人本事平平无常,却是靠着满腹心机,最后坑杀了所有人。 堂上的说书人说的津津有味,堂下的听书人自然也是听的心潮澎湃,讲到精彩处,不时还要打赏几个钱。一日下来,这些说书人也能落下不少。 秦国当初本就是以武立国,立国之时,函谷以西还是化外之地,秦人悍勇,独缺教化。所以山东诸国历来称秦人为蛮夷之人。这些年秦国国势日强,自然也就有了些向学之心。 人都是如此,越是缺少,越是渴求。读书人,在山东诸国看来寻常可见,可在这秦人看来自然不是如此。且不说整日埋在泥土里的农夫提起读书人来都是一脸崇敬,便是市井坊间的泼皮混混,嘴上说着看不起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可其实眼底多少还是会有些羡慕。 听雨楼里,朝清秋正津津有味的听着楼下的说书先生说着一个手持大刀的红面书生对战手持双锏的黄面书生的故事。 楼下的说书先生拍了拍手上的惊堂木,“且说那红脸书生丹凤眼微眯,手中大刀横举,直愣愣的劈向那黄脸书生,至于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楼下响起一片嘘声。 楼上的朝清秋也是叹了口气,刚刚讲到精彩处,这个说书先生倒也是卡的一手好文。 “朝兄,你请我们来,想必不会是单单为了吃茶听书吧。”坐在一侧的司马剑开口道。 一旁的沈括也是从手里拿着的书上抬了抬头,接着又低下头去。 朝清秋笑道:“自然不是,我这不是想着过几日就要书院大比了,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想问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司马剑皱了皱眉头,“什么打算?自然是该当如何便如何,有什么好打算的。”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参加书院大比的可不止几家书院,到时若是他们联手,司马兄你即便是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 “你的意思是?” “不如咱们联手,免的到时受了人家的暗算。” 司马剑回过神来,他笑道:“我们书院可不像你们有间书院一样在东都城里四处皆敌,他们即便要联合起来,也是对付你们有间书院,要是我们和你们搅在一起,到时候岂不是平白受了你的连累?” 沈括附和道:“有道理。” 朝清秋知道他的意思,换作他是司马剑也会如此想,毕竟当年的有间双雄在东都城里惹下的仇人着实多了些,他来之前自然有所考虑。 他摇了摇头,“司马兄说的自然是有些道理,可也不全对,我有间书院虽然在东都城里树敌颇多,可也没到我应付不了的地步,只是这书院大比本就是场争斗,即便我出局了,那些人就会放过司马兄和沈兄不成。” 司马剑皱了皱眉,他也是少有的聪明人,那些参加书院大比之人说是读书人,可是这当中如沈括这般讲纯正的读书人只怕没有几个。这倒没什么,毕竟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他虽然不怕,只是这些人若是到时候联手对付自己,多少也会有些麻烦。 朝清秋见他皱眉不语,知道司马剑已经心动,他也不再多言,司马剑是聪明人,自然会权衡利弊。 他又望向沈括,“沈兄以为如何?” 沈括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没兴趣。” 朝清秋早知他会如此,他从怀中取出一页纸,递到沈括手中,“沈兄先看看这个再给我答复不迟。” 沈括随手接过那张纸瞅了一眼,接着双手微微颤抖,他猛然抬头,死死地望着朝清秋,“朝兄,这纸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朝清秋端着一碗茶水,神神在在,“是我从一本偶然发现的古书上随意摘抄的一些罢了,沈兄不必大惊小怪。” 沈括激动道:“不想世上有此奇书,朝兄能不能给在下一观。” “沈兄,结盟之事?” “全凭朝兄做主。” 一旁司马剑依旧高冷,只是余光不时撇向沈括手中那张纸。 假装不在意,余光千百遍。 朝清秋忍不住笑道:“司马兄也想看?没关系,我懂,都是读书人。到时候两位可以一起看嘛。” 他举起手中茶杯,“以茶代酒,咱们走一个?” 三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章 山巅有风 且望凡尘 春风破晓,莺燕低回,初春里的一缕春风终究是吹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气。 朝清秋走在一处小路上,伸手拍去肩上落满的杏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看着满地残红,忽然想起当初在燕都之时剑术师父的一个问题。 江湖之中,百年也好,千年也好,为何独独多剑客? 那时他翻遍大燕宫中藏书也不曾有答案,世间兵器千万种,剑非最强,可为何江湖之人独独爱剑? 那个教他习剑的老人不曾给他答案,只是轻轻摸着腰间的剑柄,眉眼温柔。那个瞬间,这个满头白发,久历江湖的老人,宛如一个才出江湖,满脸意气的少年郎。 后来,他再也没能等到老人的答案。燕都一战,老人携剑朗笑出城,一剑独抵秦国高手十八人。用出平生最强一剑,斩杀秦人高手一十六。意气用尽,盘坐城头而亡,死时长剑犹在身侧。 朝清秋吐了口气,故人故事每每思量,总是让人痛彻心扉。 他是如此,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世上,也许独有少年无忧愁,可那无忧无虑的少年郎,终究也会有朝一日长大成人。 世事总是可笑,无忧无虑的少年人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长大成人脱离父母的管束。离乡远游,无拘无束,多少少年而时梦。可那些见惯了世事的成年之人,反倒是常常感慨少年的时光匆匆,恼恨当年的离乡别家,负了亲情。 人世也是江湖,谁人不曾打马过。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江湖之中多剑客,世间兵器千万种,独独有剑,一剑双锋,恩怨两断。 孤独,却也潇洒。 朝清秋边走边想,脚下落花匆匆,头上黄莺犹啼。 离山书院,剑院,演武场。 沈知远一身蓝衫,持剑而立,手中木剑剑尖微垂,斜指地面。 在他四周尚有十余人,皆是各持木剑,在他身侧不断闪躲腾挪,不敢出手。 一缕春风吹来,轻轻撩动了他的发梢,一片树叶自树上缓缓落下,下一刻,剑动,人也动。 围在他身侧的都是书院中的好手,而离山书院向来以剑术闻名天下,号称剑阁不出,便是剑道魁首。 只是此刻这些人却是还未出手便已先败,沈知远那柄木剑刺来之时,他们竟然不敢出手,虽是木剑,可他们冥冥之中皆有所感,出手必死。 沈知远的木剑只是在他们身上一一挑过,树叶落地之时,他已经回到原地,木剑微垂,似是不曾动过。 唯有四周之人那被挑开的衣襟,显露出方才他们都已中剑。 “沈师弟果然剑术高绝。” “剑阁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沈师弟,你这剑术能不能传我们几手?” 一片颂扬声里,沈知远叹了口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比试,可每次比试之后,这些师兄弟们总是要吹捧剑阁一番,然后便是试探口风,想着能不能从他这里学去些剑阁的剑术。 世人向来艳羡强者,习剑之人也不例外,可天下剑术哪里有那么多的天赋异禀? 世上也许确有天才,出生之时便站在旁人倾尽一生也走不到的高度。可更多的习剑之人,也不过是一招一式,步步登高罢了。即便是他沈知远自认在剑道一途上有些天赋,可自少年之时握剑起,单单仅是拔剑出鞘这一个简单动作,他早已不知练了多少次。 既无登天梯,那就脚踏实地便是了,走到何处,便是何处。 不只练剑如此,想来世事皆如此。 他和身边的师兄弟们寒暄几句,走到一旁的栏杆处,凭栏而立。 越发登高,越发寂寞。 春风和煦,一年又一年,吹醒人间多少梦。 “沈兄似乎不太高兴?”身旁有人轻声笑道。 沈知远不曾转头,只是言语之中也带着些笑意,“朝兄不在红袖招里快活,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朝清秋也不理会他的调笑,双手搭在栏杆上,遥遥望向山上景致。 山中晨雾未散去,围拢聚散如烟霞。草木也匆匆,恰如故人披绿衣。 平心而论,这里的景致着实是比自家东篱山上的景致好了不少。 “方才见了沈兄大发神威,以一敌众,恭喜沈兄剑术之上又高一层。” “真心?” “自然真心。” 沈知远终于转过头来,笑吟吟的望着朝清秋,他们几人自楚国一路北来,也同经过不少生死,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了不少了解,若是旁人,这一句恭喜他自然不觉的如何,可由朝清秋说来,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调笑意味。 朝清秋咳嗽一声,敛了敛面上的笑意,“沈兄,当年教我剑术的师父曾说世上有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不知沈兄修的是哪种?” 沈知远收回目光,“剑阁之中确实分出世剑和入世剑两派,剑阁剑修多修出世剑,不过自小我师父教我修的便是入世剑。” “那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沈兄以为有何不同?” 沈知远沉思良久,“出世之剑讲究的是剑心澄澈无碍,人心即剑心。剑阁之人远离尘世,一心修剑,所以剑道之上倒是一日千里,剑道修为远超世间习剑之人,其次出世之剑出剑之时心中无挂碍,出手从不留情,杀力之上也是超出江湖剑修甚多。” “入世之剑则是人与剑俱投红尘中,世间风霜,砺我剑心。以人心洗剑,以天下事观剑。” 说完他望向朝清秋,却发现朝清秋也是满脸古怪的望着他。 “沈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不成?不想沈兄竟然有这般感悟。难怪剑术如此之高。” 沈知远面上先是露出笑意,接着板起脸来,“自然不是,这些都是当年师父教我入世之剑时对我所言。”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按沈兄所说,那出世之剑进境极快,倒是更加快意恩仇些。沈兄可曾想过去学那出世剑?到时再不管他什么人间事,红尘事,凡天下事,不入我眼者,一剑皆斩之?” 沈知远点了点头,“自然想过,只是也只是想想罢了。终究是已经习了入世之剑多年,舍不得。” 朝清秋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忽然伸出手,遥遥指向一只天上的黄莺,那黄莺飞了少许,最后缓缓落在山脚处的一棵树上,不知所踪。 “沈兄可还看的到那只黄莺?” 沈知远摇了摇头,“距离太远,看不清了。” “沈兄可知为何如此?” 朝清秋自问自答,“因为咱们在高处。” “站的高,望的远,自然如此。可越发登高便越会略过脚下路。登山而行,若是紧紧盯着那最高处,路上风景难免会一一错过。” “有人穷尽一生,不过走到山腰,有人走的慢些,有人走的快些,有些人生来便在山巅。人生不同,山上人难免俯视山下人。” “高处寂寞,远离人间,自然便少了烟火气。曾有一地饥荒,有富家子脱口而出,何不食肉糜?可笑吗?可笑,可也不可笑。” “沈兄,我曾听释空说过,你自小便已经剑术天赋出众,即便是在剑术高手云集的剑阁里,你的天赋也算的上是一骑绝尘。” “入世以来想来也不曾经过什么磨难,那你又是如何看待方才被你击败的离山书院的师兄弟们?” “也许他们终其一生也走不到你而今所在之地,可山上人看待山下人,不该轻贱俯视如蝼蚁。” 朝清秋不再开口,留下时间要沈知远细细思量。 交浅言深,向来都是混江湖的大忌。沈知远与他一路北来,两人也算相知甚深,他这才有了这一番言语。 他看着此时的沈知远,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 读了几本圣贤书,便嚷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走过了几处精心营造的亭台楼阁,便以为百姓富足,盛世繁华。 见过了几个奸人恶徒,便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趟过了几条狭小水洼,便以为走过了江湖。 皆因人在山上,不曾下望。 若是他不曾一朝国破家亡,想来也还是如以前那般。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沈知远已经回过神来,他面上带着笑意,身上气势已然有了几分不同。 所谓心境,有时只需一念通达,便再无阻碍。有时也会陷入其中,终生难脱。 “朝兄讲的好大的道理,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不成?不想朝兄竟然有这般感悟。”沈知远面上带着狭促笑意,原句奉还。 朝清秋满脸肃穆,面带萧瑟,“自然是有些我自身的感悟,想我当初也是豪富之家,哪里想到一朝沦落,而今更是到了一文钱也要精打细算的地步。” 沈知远一愣,显然不曾想到朝清秋如此回答,同路北来,他虽然想过朝清秋身世不简单,可也不想竟然提起了他的伤心事。 不想朝清秋忽然变了脸色,面带笑意,压低声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这些日子在书院之中找到了一本好书,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无所不包,沈兄要不要看看。”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页纸来,偷偷塞到沈知远手中。 “朝兄说笑了,这世上哪里有这种奇书。” 沈知远原本神色平静,他自然觉得朝清秋夸大了些,只是等他扫了眼纸上文字,立刻咽了咽口水。 “沈兄以为如何?” “天下奇书,平生仅见。”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一 白马论佛【一】 日已东出,山间云雾散去,露出天上飘散不去的流云与天际间一抹微白。 林间树叶与地上花草随着偶尔吹过的春风起舞。尚未散去的露珠飘荡在山间,掀起一阵阵春雨。 朝清秋走在林间,他双手拢在袖中,任凭露珠打湿衣衫。 他也会偶尔弯腰捡起地上一朵朵被露珠打落在在地的野花。 别在鬓间。 头上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眼中所见欢喜事,此中却怀悲戚心。 何似在尊前。 若是让旁人见了他而今的相貌,定然要嘲笑不止。 北人自来都是女子戴花。男子戴花,天然便少了些英气,多了些脂粉气。北人豪烈,自来多慷慨悲歌之士,可死于疆场,死于山野,死于路边淤泥中,独独不愿死在榻上。头上戴花,反倒是要比取他们的性命更难一些。更何况北方男子多虎背熊腰,头上戴花,自然是看不得。 只是朝清秋本就身形消瘦,远远看去便是一副书生样貌,而今戴花而行,反倒是另有一番气态。 世上常有簪花郎。 方才他在离山书院之中与沈知远说的轻松,可天下事,从来都是知易行难。 画地为牢,举步维艰。 他抬起一手,一拳挥出,罡气带起四面风声,吹落落花无数。 这些日子他的修为依旧是卡在三品武夫,不曾寸进,只是出拳之时却是又比往日里快了几分。 沈知远说修入世剑便要以红尘砺剑,修行练拳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无意传给他的剑意自然极好,可这些日子却也是没什么长进。秦无意的剑意太过洒脱,洒脱到让他有些羡慕。 身前三尺剑,一剑天下事。 欲悟此剑,当有此心境。 只是他是朝清秋,尚有天下在心间。 …………… 白马载经,悬空说法。 修佛之人,若是千辛万苦去往西南悬空寺,多半要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可若是来这白马寺,定然不会失望。 当年修建白马寺之时佛门也是下了大手笔,佛寺恢宏,山高月小。每在日出之时,山间云雾升腾,恍若仙境。山后有一座依山石而刻的巨大佛像,垂目低眉,俯瞰人间。 朝清秋站在寺前的青石台阶上,初春微风里还带着些自山下飘来的泥土气。 今日闲来无事,最宜走亲访友。 他的朋友本就不多,既然见过了沈知远,自然要来看看释空。 他抬步朝佛寺中走去,不时有虔诚佛徒自他身边匆匆而过,嘴里低声呢喃,念念有词。有女子求一个好姻缘,有商人求升官发财,有父母为自家儿女求一个平平安安。 一条青石路,也见人间百态。 朝清秋走在路上,望着山后那座大佛。当年他母后也算是虔诚的信佛之人,可结局如何? 心心念念,不见如来。 他向来以为,天下宗教哪怕教义千变万化,说到底,也不过是导人向善四字而已。 青石路不长,他且走且停,来到寺前时,几个小和尚正拿着扫帚在寺前扫地。 他凑到一个小和尚身前,“小师父,释空可在?” 那个小和尚双眼半眯,正在神游天外,此时听了朝清秋的言语,立刻打了个冷战,“在,在的。” “释空师叔在后山,今日寺里有一场说法大会,自江南那边也来了不少僧人。” 朝清秋还不曾细问,小和尚已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一干二净。 他笑着点了点头,“多谢。” 佛寺后山上,此时正热闹的紧。 白马寺本就是世间有数的大寺,寺中僧人众多,加上这几日又从江南那边来了些僧人,所以此刻原本极大的后山上竟然也是显的有些人满为患。 几个僧人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佛坛上,各自论法。 朝清秋站在角落里抬眼望去,几百个光头围拢在一起,倒是映射出一片日光。 还好他尽力忍了忍,险些笑出声来,僧人虽不好喊打喊杀,可白马寺这样的大寺里定然少不了武僧。 释空还是一身朴素僧衣,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角落里,此时小和尚正双目放空,不知在想着何事。 朝清秋挤到他身前,“释空,饿了没有?” 小和尚回过神来,兴奋的叫了一声,接着他又连忙压低了声音,“朝大哥,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来看看你。今日这白马寺里看来有些热闹啊。” 释空点了点头,“不久之后就是佛门和道门的金鼎论道,今日就是要选出参加论道的人选。” 朝清秋点了点头,金鼎论道他自然听说过,对佛门来说也是大事。 佛道之争自来不曾平息。当年佛门虽然曾在楚国占据中原之时稳稳压了道门一头,可后来楚国败退江南,这些年来道长佛消,双方反倒是不相伯仲。 宗门自来讲传承,佛道两门也是如此。金鼎论道看似不过是场吵架,其实也是双方年轻一代的暗中角逐,能参加金鼎之论道之人无一不是佛道翘楚,或者说的直白些,若无意外,论道之中表现优异者便是以后的佛道领路人。 “释空,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悬空寺这一辈的人并不多,年岁合适的应该只有你一人,以你们悬空寺的地位也不能稳稳的拿下一个名额?”朝清秋忽然道。 世上从来有些规矩,不该如此,却是如此。 释空摇了摇头,“本来他们想要给我一个,被我拒绝了。”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你不想去参加金鼎论道了?” 释空虽然和他见过的大多僧人不同,可北来路上提起金鼎论道时也是满眼憧憬。 “自然想去,只是我要凭着自己争下来这个名额。” 朝清秋看着他坚定的侧脸,摇了摇头。 释空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为纯粹的僧人,一心向佛。可超脱世俗,难免失于天真。 人心皆有私欲,爱憎恨离别苦,世人难免,佛门之人就能免了不成?谁都想往上爬。 他拍了拍释空的肩膀,“少年郎,你还是年轻了些。” 释空一头雾水。 朝清秋也不给他解释,人生路上,有些事别人可以提点一二,可有些事终归要自己栽过跟头才能幡然醒悟。 世事为何如此?原来世事本就如此。 释空忽然想起一事,抬手指向不远处几人,“对了朝大哥,他们也来了。” 朝清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为首之人面貌清秀,一身猩红僧袍,眉心一点朱砂。 迦南佛子。 此人身侧则是跟着楼难寺住持等人,都是老熟人了。 朝清秋揉了揉手腕,不知而今自己对上那个楼难寺住持有几分胜算。 他这个人自来小心眼的很,当日镇江边上的事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也是为了争金鼎论道的名额而来?” “金鼎论道的名额自来都不是定数,能者居之,咱们佛门向来开明的很。” 朝清秋猛然回头,回答之人不是释空,而是一个一身红色袈裟的富态老僧。 “师叔。”释空行了个佛礼。 “朝大哥,这是白马寺的住持,戒严师叔。” 朝清秋连忙行礼。 戒严摆了摆手,“施主不必多礼,出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朝清秋正要和戒严客套几句,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迦南佛子起身走向其中一个佛坛。 这个自江南而来的佛子抖了抖僧袍,红袍白面,倒是带着几分出尘气。 他眯眼笑道:“小僧曾在镇江逐佛,想来各位师兄都知道。可小僧为何如此,诸位可知?” 朝清秋笑了笑,上前一步,朗声道:“听说是佛子你被道门道子一剑挑落,想要找回些面子。” 迦南佛子看着突然出现的朝清秋,他双目一冷,没想到这人阴魂不散,会在这个重要时刻出现在此地。 只是他很快恢复过来,脸上又带上了处变不惊的笑意,“自然不是,我佛慈悲,我个人胜败只是小事,何况小僧修的是佛法,武艺修行本就不是小僧所长。” “小僧今日其实只想说一事而已,佛道不两立,咱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佛坛之下,僧人们喧闹不已。 佛道不睦,世人皆知,可还从来没人敢将这话说的如此直白,何况出言的还是江南之地的佛子。 迦南佛子笑道:“我的意思便是江南佛门的意思。佛兴道衰,正当其时也。” 朝清秋扫了眼这些僧人的神色,心中了然。天下宗教无不依托在家国之上,佛门也是如此。自当年的大周衰败之后,佛门历来依附楚国,而秦人虽无明显倾向,可到底还是更靠近道门一些。而今秦国势大,隐隐有了统一天下的声势,若是佛门再不有所动作,只怕到时候就会被道门牢牢压在身下。 离家出世,到底也还是脱不了凡尘俗世。 那个迦南佛子显然是想以此开路,倒是打了一副好算计。 忽然有人道,“那佛子以为咱们该如何应对。” 他扫了一眼,楼南寺住持。 迦南佛子轻声道;“说来倒简单,自然是广建佛门寺庙,招纳信徒,增我佛寺烟火。使我佛门教义传入百姓心间,要他们信我佛门,知修今世德,累来生福报。” “到时我佛门遍布天下,便是道门再有心思,又能如何?” 朝清秋略一沉吟,自然明白了迦南佛子的意思。而今秦未一统天下,若是趁此时广开庙宇,收纳信徒,到时不论是而今哪国统一了天下,即便看不惯佛门,势必都要捏着鼻子认下来。 “小僧以为师兄之言有误。” 朝清秋闻言揉了揉额头,当日在镇江的楼南寺里也是如此。 释空走上另一处佛坛,身后是那尊石佛。 素衣,石胎。 两佛一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马论佛【二】 白马寺后山上,释空一脸平静。 “小僧以为师兄之言有误,我佛慈悲,不该如此。” 迦南佛子悄悄挑了挑嘴角,依旧带笑。 当日在镇江楼南寺论佛之时,他曾输给释空。他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当日不过是比武输给道门道子他便敢在镇江灭佛,挑起佛道争端,更何况当日被释空在佛法上落了面子。方才那番言语,他本就有钓起释空之意。 果然,鱼咬饵了。 “师弟以为何处不对?而今乱世,苍生皆苦。我佛慈悲,广宣佛法,渡世间苦厄,不正是我辈僧人所求?昔年佛祖割肉喂鹰,舍小我以成大我。乱世之中,正是我佛广救世人之时。” 释空摇了摇头,“广宣佛法自然不错,可小僧以为佛法虽有千端,可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导人向善,怜悯世人,昔年佛祖割肉喂鹰也是如此。依师兄所言,欲宣佛法便要广开佛寺,小僧以为不必如此。” “如何有佛?佛自何来?昔年佛祖也不过是独身一人,可千百年后,世人皆知有佛。为何如此?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而已。一人行善尚有千百人知,只要咱们佛门之人能够深入百姓之中,救危扶难,日后天下之人自然知佛,自然礼佛。” 佛坛下,朝清秋微微错愕。一路北来,他虽然觉的释空与他所见的僧人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而今看来原来是在佛法上。 迦南佛子笑道:“释空师弟说的有些意思,师兄如何不知身行救济才是我佛根本,可而今天下大势如此,众生皆苦,而我佛门才有几人?即便佛门之人倾巢而出,又能救急几人?大势之下,人力如何抗天威?倒不如广宣我佛门威仪,使天下百姓皆信我佛,到时入我寺中烧香拜佛,所救济之人自然会更多些。” “再者亲身救济又要费时几何?建寺宣扬,广宣我佛门又要多少时日?而今佛道之争只在朝夕之间,我佛门等不得。” 释空忽然沉声道:“在师兄心中,苍生与我佛门,孰重?” 此言一出,鸦鹊无声。 迦南佛子却只是沉默片刻,轻声道:“若是盛世,佛门大兴,自然是苍生为重。毕竟,苍生才是我佛门根本。可若是乱世之中,佛门势微,自顾不暇,自然是以佛门为重。” 佛坛之下依旧无人言语。 说到底,佛门也是宗门。哪怕教义之中白纸黑字的写着救济苍生,可事到临头,无论是谁,终归是要想着先活下去。 迦南佛子望向释空,反问道:“这便是师兄的选择,不知师弟的选择又是如何?” 释空不曾迟疑,“自然是苍生为重。” 佛坛上,迦南佛子挑了挑嘴角。 佛坛下,朝清秋苦笑一声。 “释空师弟,你我而今各有所执,那不如将决定之权交给坛下的众位师兄。你看如何?” 释空点了点头。 迦南佛子沉声道:“与释空师弟想法相和者,请上前几步。与我想和者,静在原地便是。” 片刻之后,只有寥寥数人上前几步。 迦南佛子笑了笑,“释空师弟,看来这次是我胜了。” 释空皱着眉头,想不出自己错在何处。 佛坛下,朝清秋将手拢在袖中,默然无言语。释空不明白,可他自然明白。今日两人在佛坛之上争论的与其说是佛法,反倒不如说是在这乱世之中,佛门应当如何图存。 一个是广建佛寺,招纳信徒香火。一个是亲身入世,救危扶难,历千辛万苦。 一家灾荒之时的粮店,明知低价放粮可以救济灾民无数,可为何依旧大多是囤积居奇? 人心私利罢了,今日迦南一言,已经是拢住了人心。 今日佛坛论佛,想来争的也不止是一个金鼎论道的人选,只怕也会选出日后佛门的领路人。 论佛法自然是释空更高些,可作为掌舵之人,他着实不如迦南。 掌舵之人,个人好恶,倒是没那般重要了。 越是登高,越无悲喜。 学佛多年又如何?切莫高估了人性。 有人在他身边叹了口气,语调悲凉。 朝清秋笑道:“今日之事,不正是住持期望之事?” 悬空寺这些年来不曾出山,身侧的这个富态僧人早已经是佛门之中的掌舵人。能在虎狼遍地的秦国将白马寺发展壮大,甚至更进一步,他又如何会是一个简单的僧人。 一旁的白马寺住持戒严苦笑道:“虽然早有所料,只是真到了此刻,还是忍不住要为我佛门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我苦苦支撑,可惜佛门还是声势日颓,小兄弟可知是何缘故?” 朝清秋摇了摇头。 “秦国自来不看重佛门,甚至隐隐有打压之态,这是其中的原由之一。” “其次便是南方佛门发展多年,江南繁华,信徒众多,又受到楚国扶持,而今已经是远远超过北方佛门。悬空寺也好,白马寺也好,除了还占据着一个正统之名,其余早已远远不如了。” 他抬手指向台上大获全胜却依旧在故作矜持的迦南佛子,“最后,便是少了一个这般人。你在迦南眼中看到了什么?” 朝清秋思量片刻,“野心。” 戒严点了点头,“不错,佛门之人历来潜心修佛,与世无争,可在而今这个乱世之中,不争,则死。贩夫走卒如此,大教宗门何尝不是如此?” “这么多年我苦苦支撑,也不过是勉强撑住了佛门的脊梁,佛门后继之人,必须要有更进一步的心思。而迦南,最为合适。” 朝清秋理解戒严的心思,只是他也叹了口气,“与虎谋皮,只怕会引火烧身。” 戒严点了点头,“这些我自然考虑过,你我初次相见,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事?” “因为释空?” “不错,我看的出来你是释空的好友,释空也对你极为信任,你也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也许日后佛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越发向上,彻底压下道门。一条是日落西山,江河日下。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只是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保住释空。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僧人,是我佛门的脊梁。” “我虽无能,可还是希望能为佛门留下一粒种子,早晚有一日它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等的起的。” ……… 此时释空已经走下佛坛,满脸懊恼,“朝大哥,你说我哪里错了。” 朝清秋伸手揉了揉他的光头,轻声笑道:“你没错,只不过是他们喝醉了酒,却偏偏要为难那个清醒之人。” 释空低声道:“他们也敢悄悄喝酒?” 朝清秋拍了一下他的光头,“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是酒肉和尚。” 释空咧嘴一笑,终归还是个少年人,忧愁来的快,去的也快,“朝大哥,我带你去寺里逛逛,寺里可是有不少古迹,不比咱们在函谷关见的差了。” 说完,他拉着朝清秋的手臂向外挤去。 说到底,小和尚还是没有那么在乎这个所谓的金鼎论道,也许在他心中能参加最好,不能参加也不妨事。 白马寺的古迹着实不少,两人一直从白日逛到了傍晚。 “朝大哥,我今日输给了那个迦南佛子,你会不会很失望。” 小和尚挠着头,和朝清秋蹲在栏杆旁看着天边的晚霞。 日暮西垂,晚霞在天,那串明亮的日光掩在猩红的云霞之后,缓缓下落。 红日出生,其道大光,自然声势浩大,慑人心神。可大日西垂,大江东去,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朝清秋眯着眼,遥遥看着天边景致,“释空,你没错,主持没错,寺中的僧人没错,甚至那个咱们看不惯的迦南佛子也不曾有错。” “而今大势本就是如此,都在挣扎求活罢了。就像一个衣食富足之人责备一个几日不曾吃饭的穷苦人为何不将刚刚得到的手中粮食分给他人。人嘛,总是喜欢站在大义之下。” 释空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朝大哥,你的年岁也不大,怎么能知道这么多道理?在悬空寺时,我师父整日里除了偷偷吃肉喝酒,也从来不会和我讲这些。” 朝清秋微微低头,迎上小和尚澄澈的目光,清澈见底,恰如一弯新泉在其中流淌,在尚不久远的当年,他也曾有过。 “你们佛门历来有顿悟和渐悟之说,我这也算是顿悟了,不过我倒是不希望你如此,想来你师父也是如此。” 自然算是顿悟,一朝国破,沦落凡尘。 释空有些不解,只是他看着朝清秋眼中突然出现的悲伤神色,也没有出声追问下去。 远处云霞变幻,浮动不定。恰如人生在世,聚散无常。 释空忽然笑道:“朝大哥,以后咱们一直一起看晚霞好不好?” 朝清秋一愣,只是很快他就笑了起来。 他伸手揉着释空的光头,抬头望着紫红的云霞,“当然,不止你我,还有小望和沈知远,日后咱们都会在一起,不论是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不会散的。”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荫花下 有人出拳 月半弯,微风起,溅起花间点点涟漪。 朝清秋走在白马寺前的山路上,时走时停,等待故人。 人心如水,等闲之间起波澜。有人心机满腹,思略谋划如深渊。自然也有人无知无畏,自以为横行无忌。 他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半眯着眼,听风起。 片刻之后,有人脚步匆匆而至。 来人一身猩红色袈裟,远远看去宝相庄严,威严持重,倒是一副天生修佛的好皮囊。 富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上的恶人,最多不过是为祸一方,世人皆有戒备心。 独独如这僧人般面上的善人,往往会导人向恶,而人不自知。所谓衣冠禽兽,自然不止读书人。 难楼寺住持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树下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你早就猜到我会来?” 朝清秋睁开眼,打量了僧人一眼,“十余年修佛,也能修出一个恶人,大师真是天赋异禀。只是不知为何堂堂大寺住持,甘心给人做狗?” 僧人不以为意,嘿然而笑,“随你如何说,贫僧早已将所谓的声誉置之度外。而今佛道争锋,在贫僧看来,只有迦南才是带领佛门走向中兴之人。各大宗门历来都有护道人,我佛门也是如此。” “乱世之中,总要有人广布佛法,令世人知我佛佛光普照,自然便也要有人祭起屠刀,为前行之人扫除障碍。割肉喂鹰,献身为佛。” “今日杀你不为私怨,只是因为释空那小子挡了迦南的路了。” “有道理。”,朝清秋抽出拢在袖中的双手,腰身朝后倾了倾,“可悬空寺是世上的大寺,你们要对付释空,莫非不怕悬空寺的报复?” 僧人洒然而笑,“悬空寺远在西南,到时候木已成舟,死无对证,悬空寺又能如何报复?若是铁了心报复,我便把这条命赔给他们又如何?” “心怀壮志,大师倒也是个可怜人。”,朝清秋微微握拳,“那今日便留你不得。” 身侧罡风起,一身青衫飘摇。 武夫三品,内气离体。 僧人微微眯眼,相距当日两人在镇江之畔交手也不过短短数月而已,此人已经从二品提升为了三品。同为武夫,他自然知道武夫进境之难,越是登高,越是艰难。 此子不除,日后必然是迦南的大患。 僧人双手合十,低宣佛号。身上罡风吹拂,凝成一身罡气内甲,接着四周泛起点点金光,飘飘荡荡,在罡气之外又凝成一道金色外甲。 内外合一,一身两甲。 世上修行之人多不喜与佛门争斗,便是因为佛门之人本就修有炼体之术,武夫三品之后,罡气离体,练到高深之处,更是能将二者合而为一。一身护体罡气,钢筋铁骨,既可护体,又可伤人。虽说杀力不强,可若是连人家的护身罡气都打不破,与之争斗又有何意义? 僧人眯眼而笑,“施主,还是你先出手,看看能不能打破贫僧这护体罡气?” 朝清秋也不答话,他右脚后撤半步,腰身微弓,右手抬起放在腰间。 下一刻,四面风起,人如利箭,飞射而出。 呼啸而起的狂风宛如带起了一场春雨,树摇花动,落叶四散。 在他身侧罡气变幻,最终聚拢在右拳之上。 下一刻,一拳重重砸在僧人身外的罡气之上。 罡气凛冽如刀锋,不停的切割着朝清秋的右手,片刻之后,手背之上已经是鲜血淋漓。 朝清秋却是毫不在意,右手依旧是不断朝着金光之中递去。 罡气交锋,金光与白光在两人身侧不断炸裂开来。 树上不断有落叶落下,在空中翩翩起舞,随着罡气,摇曳生姿。 若是有文人骚客在此,免不了要赋诗一首,说不得便是一首传世的佳作。 可此刻身处其中的两人却是都是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大意,生死之间,谁也大意不得。 此时朝清秋右手在罡风吹拂之下已经隐隐见了白骨,他不退反进,喝了一声,右手之拳递入到了第一层金光之中。 下一刻,僧人的护身金光流转不畅,裂纹由朝清秋砸入的那一点处开始四散开来,扩散到整个金身之上,最后轰然破碎。 朝清秋右脚迈前一步,一拳不休,不顾手上淋漓鲜血,递拳再入僧人身前的罡气护甲。 佛门一体两甲本就是相护支撑,而今一甲已破,另一甲自然也就没了那般神效。 僧人怒喝一声,将身上罡气内甲收拢而起,罡气再变,些许罡气凝在右手之上,直直迎向朝清秋的右拳。 一时之间,罡气四散,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炸裂的罡气令两人身边升起一层层白雾,宛如云雾四起。 片刻之后,云雾散去。 朝清秋依旧站在原地,右手微垂,隐隐露出白骨的手掌上,有血珠缓缓滑落。 僧人已经倒退了十余步,依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下,不断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方才一拳自然是僧人落了下风,被朝清秋的罡气侵入体内,此刻那股罡气正在他体内四处游走,不断破坏着体内生机。 朝清秋吐了口气,方才一拳他自然也不轻松,虽然同是三品,可对面的僧人明显要比他走的更远些。以下克上,自然不简单。 “大师还有何手段不如都用出来,不然到时只怕再没有机会了,这般死了岂不是不甘心?” 僧人强行压下体内翻滚涌动的罡气,他咧嘴一笑,面目狰狞,“贫僧倒是小看施主了,几日不见,不想施主有了如此修为,可施主莫非以为胜券在握不成?” 他缓缓起身,扯掉身上鲜红的袈裟,里面是一身明黄色的僧袍。 “我佛门之人自来修行渡世法,可渡世之法,也有两解。渡善人之时,我有慈悲心。渡恶人之时,我有修罗刀。” 他面色涨红,整张脸上有鲜血不断滴落,诡异非常,宛如戴上了一张恶鬼面具。 他身上不断有鲜血流出,接着有罡气在他身侧不断聚拢,只是不再是最初时明亮的黄色,反倒是一种带着血腥气的黑色。 黑色罡气在他身上不断聚拢,顺着他身上的血迹在他身上铺成了一张若有若无的诡异黑甲。 僧人双目之中没有了神志,只剩一股贪婪的血腥。 地狱恶鬼,人间修罗。 朝清秋本已伤痕累累的右手微微握拳,左手五指悄然舒张。 “唉。”忽然有人叹息一声。 接着一个僧人缓步而来,看似与两人相距极远,可下一步已经来到了身前。 朝清秋望向僧人,“戒严大师。” 白马寺住持戒严点了点头,他望了一眼黑气缠绕的难楼住持,“不想会走到这般地步。” 难楼住持早已迷了神志,此刻眼中唯有杀戮。 他大步冲向朝清秋二人,朝清秋微微眯眼,上前两步便要出手。 戒严伸手拦在他身前,一步踏出,这个有些微胖,一直面上带着和蔼笑意的僧人已经去到了难楼寺住持身前。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难楼寺住持身上诡异血腥的黑色罡气在他身侧竟然自行退避开来。 他伸出一手,点在难楼寺住持额头之上。 下一刻,难楼寺住持身上的黑色戾气如潮水一般猛然散去,那双充斥着杀意的血目也是逐渐恢复了清明。 难楼寺住持踉踉跄跄,后退数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面色苍白,颓然坐倒在地,“戒严师兄。” 戒严叹了口气,“师弟,你明知以你的资质修不得修罗法,何必强修。” 难楼寺住持惨笑道:“咱们佛门之中,独有修罗法杀力最强,我既然已经决心要做迦南的护道人,自然便也顾不得许多。” 戒严沉默片刻,“方才你已被朝施主的罡气伤了心脉,又强施修罗法,便是我也无法可救了。” 难楼寺住持面色露出了然神色,“师兄不必多言,师弟既然选了这条路便知道早有今日。” 此时他面上再无方才的暴戾与狠辣,反倒是一脸的宁静与祥和。 他双腿盘坐,手掌竖在胸前,体内生机不断消散流去。 “平生修行佛门法,此生尽头才入门。如来见我,我见如来。” 片刻之后,寂然无声。 戒严低头诵经,超度亡魂。 朝清秋走到戒严身前,看着离世的僧人,默然无声。 良久,朝清秋开口道:“大师为何在此?” 戒严没有回答,反倒是开口笑道:“朝施主,你说何为善,何谓恶?救灾扶困,却怀利用之心,是善是恶?杀人屠城,却怀救世之志,又是如何?” 朝清秋沉默无声,善恶有分,各人不同。 戒严忽然笑了笑,“这么多年,真是便宜了悬空寺那个老和尚,我可是替他担了不少因果。” 朝清秋知道戒严口中那个老和尚多半是悬空寺的住持,悬空寺若是入世,那这佛门领路人自然便该归在悬空寺。 当家做主,未必便容易了。 戒严道:“朝施主,若是你不介意,师弟的尸首我便带走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与难楼寺住持本就无仇怨,只是各有缘由罢了。 “半世学佛,临死之际方才得悟佛法。我反倒是有些羡慕这个师弟了。” 戒严笑了一声,挥了挥佛袖。 下一刻,人与尸体都不见。 朝清秋站在原地,此时他才感到手上伤口带来的痛觉。 手上还有血珠不断低落,只是他却是毫不在意。 畅快出拳,心中自有大快意。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前度项郎今又来 红袖招楼顶的屋檐上,一群飞鸟往来徘徊。 朝清秋躺在一侧,身前放着几个青花小碗,碗中各有一些小米。 不时有几只飞鸟落下啄食。 他双目放空,想着昨日里戒严提的那个问题。 何为善?何为恶? 有人在史书之上受尽骂名,可一条运河开万世之功,是善是恶? 有人青史留名,万人称颂,可当年皇城之前,他也曾杀兄囚父,是善是恶? 屠一城而救三城,是善是恶? 救一城而害三城,是善是恶? 朝清秋有些头痛,他抬起那只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手,轻轻捶了捶胸口。 周安蹲在一旁,瞪着天上的飞鸟,强忍着自己掏出弹弓的冲动。 打猎多年,见鸟举弓,倒是成了习惯。 他闷声道:“师兄,大夫说你这手上的伤势不轻,要你平日里注意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世上事,既怕少想,也怕多想。 檐间风动,挂在屋檐上的风铃沙沙作响。 既非风动,也非幡动,仁者心动? 他忽然笑了起来,人心善恶如何关他何事?他本也不是什么双手不染血的良善之人。 识人辨人,各人心中自有定论。 红袖招楼前,李云卿正仰头而望,李平紧跟在他身后。 “朝兄,下来一叙。”李云卿喊道。 ……… 一个时辰之后,一家小酒铺前,三人相对而坐。 朝清秋左手挑着茶碗,轻轻转动,碗中大小不一的茶叶摇摇荡荡,翩然起舞。 “李兄,虽然方才说好你今日请客,可只是单单喝些茶水,是不是有些对不起你丞相之子的身份?” 李云卿眼珠转了转,“赚钱不易,我虽然是丞相之子,可也要省吃俭用不是?” 他撇了眼朝清秋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眯眼笑道:“朝兄才来了东都城里没有多少时日,架打的倒是不少。” 朝清秋笑了笑,“李兄说的哪里话?朝某哪里是好勇斗狠之人,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平日里见了路边的阿猫阿狗都要退避几分。倒是李兄不会是介意我没有让你进红袖招里吧。” 李云卿摇着他那把折扇,吹起他鬓角的几缕头发,倒也算的上是风度翩翩,“自然不会,我知道朝兄是怕我在红袖招里抢了你的风头。毕竟,你我虽同是风度翩翩少年郎,可这人最怕比较不是?” 朝清秋笑了笑,李云卿与李平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自然不会带他们进红袖招里。 李平坐在李云卿一侧,不时为自家公子添些茶水。 朝清秋道:“今日找我有何事?你我的合作自从莫云聪死后便已经了断了,别的事我不感兴趣。” “朝兄还真是翻脸无情,莫家之事我可是帮了你不少忙,怎么翻脸不认人?”他用手中折扇砸了砸桌面,“没办法,谁让我有求于人,这不是又求到了你朝兄的头上。” 说完,他目视李平。 李平今日第一次开口,“朝兄弟,我们想斗一斗宋重,一山不容二虎。在这东都地面上,独有李家便够了。” 朝清秋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宋重不是已经投靠了天诛门下?你们找他的麻烦岂不是同室操戈?” 李云卿笑眯眯的道:“朝兄,你还是不明白。在陛下看来,天诛与我李家都是他门下的走狗。而在天诛和我李家看来,李平和宋重又是我们门下的走狗。” “要是天诛和我李家咬起来,陛下自然是要管上一管,至于我们门下的走狗,哪怕是咬的再凶,陛下也是懒得多看一眼。” 朝清秋看了眼李平,见他神色平静,丝毫不以为意,“李兄还真是直言不讳。” 李云卿耸了耸肩,“本就是小事罢了,朝兄只是不是身在其中,不然细细思量,也不过如此。” “不知此事朝兄可有兴趣。” 朝清秋略一沉吟,脑海之中忽然回想起了当日周安杀人后他在那条小巷中所见之事。 仁义几钱,有人弃之如敝。 他笑道:“如此有趣之事自然少不了我。” 李云卿笑了一声,“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朝兄义气的很,只喝茶水哪里足够,小二,速速上酒,今日李家主请客。”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平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木桌之上,三人推杯换盏,虽说只是间小酒铺,可铺子里的酒水倒是不错,朝清秋喝着这酒水竟然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喝过。 三人正在谈笑之间,忽然听到邻桌上传来一声巨大响动。 几人抬眼看去,一个汉子正趴倒在桌子上。 堂上的小二连忙跑了过去,“客官,客官。” 汉子毫无反应,小二凑到汉子身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呼吸。 小二立刻慌了手脚,自家店铺还从没遇到过人命官司,偏偏今日掌柜的出门了还没回来。 这个小二年岁不大,此时感到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涨红了眼。 此时朝清秋等人也凑到了汉子身前。 李平瞅了几眼,冷笑着立在一侧。 李云卿倒是好奇的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此人肩膀。 “朝兄怎么看?” “东都果然是大城,不曾见过,不曾见过。” 小二带着哭腔道:“几位客官可要给小的作证,这位客官可是自己倒下的,不干小的的事。” 李平冷笑一声,“自然不干你的事,我在东都城里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有喝酒赖账还会用上龟息功的,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你看我说的可对,兄弟?” 小二满脸震惊的看着方才分明已经没了气息的汉子起身伸了伸懒腰。 汉子蓬头垢面,头上还粘着些塞北独有的风沙。 “什么喝酒赖账,项某就不是那般人。小兄弟,饭你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和这酒铺的老板有旧,方才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而已。” 小二站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盯着汉子,满脸委屈,想骂又不敢骂。万一汉子真的和自家掌柜的有旧,那到时候掌柜的回来还不是要收拾自己。 汉子看了小二一眼,“别愣着了,速速上酒,等到你家掌柜的回来,我要他给你涨些工钱就是了。毕竟在这东都城里,像你这般的良善之人可不多了。” 他边说边扫了一眼朝清秋三人,一看就是一群小狐狸。 三人也没理他,转身回到原来的桌上。 不想没一会儿汉子就端着一坛酒凑了过来,“一个人喝没意思,搭个桌。” 李云卿压低声音,朝着汉子抱了抱拳,“兄弟哪里的来路?在下连云寨二当家,人送外号玉面书生李鬼。” 汉子愣了愣神,接着也是压低声音,“在下独眼狼项云,人送外号西北苍狼。” 两人齐齐看向朝清秋,不怀好意。 朝清秋笑了笑,淡然的喝了口茶水,“在下江南朝天歌,人送外号单手独擎中原地,脚踩江南半边天。” 汉子一愣,“高手。” 然后三人齐齐望向李平。 李平叹了口气,“李家,李平。” 三人一起唾弃了他一声。 几人寒暄了一番,接着就喝起酒来。 几人都不是什么善良诚实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熟络得很。 一时之间,酒桌上倒是热闹的很。 李云卿笑问道:“老项,你这次来东都有何事?” 汉子端着酒坛,面色有些涨红,“小李,你这话问的不江湖,老哥要说你两句,江湖路遇,咱们兄弟几个就是有缘,各自不问各自的来路,在酒桌上高高兴兴的喝上一场酒,好聚好散,这才是江湖汉子。” 李云卿一脸惶恐的神情,赶忙拎起酒碗,“老哥说的是,是兄弟不江湖了,兄弟自罚一碗。” 朝清秋在一旁笑眯眯的喝酒也不言语,李平则是神色古怪,满脸尴尬。 自家这个二公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此时心里不一定憋着什么坏主意。 酒至三巡,汉子忽然起身道:“几位兄弟稍等,且让我离开片刻,方才喝的酒水有点多了。” 李云卿随他起身,笑道:“同去,同去。小弟也喝的多了些。” 汉子猛然落座,“唉,为了几位兄弟,老哥忍的住。” 李云卿笑了一声,也是坐了下来。 他朝着朝清秋和李平眨了眨眼。 两人视若无睹。 汉子饮了一口酒水,笑了一声,“今日能结识几位兄弟,真是痛快,老哥给你们赋诗一首。” 片刻之后汉子却是轰然趴倒在桌上,接着鼾声四起。 朝清秋看着李云卿笑了笑,“如何?” 李云卿撇了撇嘴,“方才要你们两个装醉你们不肯,被这个老哥抢先了不是。” 他招了招手,“小二,结账,把这位老哥的一起算上。” 朝清秋三人走后,原本趴在桌上的汉子缓缓起身。 “老弟们,还不是让老哥蹭到了这顿酒水。” 他转了转脖子,舒展了下筋骨。 有人轻声笑道:“嘿,谁能想到当年的项蛮子而今倒是变成了一个酒蒙子,为了蹭几个后辈的一顿酒水,连面皮都不要了。” 汉子望向突然出现的陈寅,“当年那个横行东都的路中悍匪,而今不也是个酒鬼?” 陈寅一笑,坐在汉子对面,“你既然回了东都,那便是想清楚了?” “当年事,无论如何总要有个结果。” 汉子站起身来,九尺之躯撑的一身麻衣有些紧绷。 他项流云终于还是回到了东都。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杯酒敬故人 酒铺里,项流云返身坐回酒桌上,他先用筷子挑了几块吃剩下的腌肉,接着拎起桌上喝剩下的半坛烈酒,狠狠灌了几口。 “佳肴美酒,不可辜负,坐下一起吃点?” 陈寅痛心疾首,手指微颤,怒指项流云,“当年东都城里那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唉。” 他长叹一声,怒其不争,只是脚上倒是赶了几步,伸手夺过项流云手中的半坛酒,“如此美酒到了你嘴里,岂不是牛嘴里嚼牡丹?你这种粗人,喝什么好酒。” 他往嘴里灌了一口,用衣袖擦了擦嘴,“果然是好酒,这般好酒才不负我这一肚子的锦绣文章。” 项流云笑了笑,“你这个当年东都城里最富灵气的读书人,而今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陈寅坐在桌上,拿起一双筷子,下筷如飞,“没办法,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人生有才,天嫉之。” 项流云沉默无声。 他又想起了当年紫罗伞下的那个老人。 人生有才,有人高歌猛进,有人埋骨荒丘。 “当年你在西北的事,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你这种聪明人,怎么也会钻了牛角尖?”陈寅没抬头,依旧不断向嘴里送着饭菜。 这几日朝清秋两人没给他带红袖招的饭菜,他整日里只能将就着对付几顿,难得见到荤腥,此刻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寅手上嘴上都不停,心中也是不禁回想起当年事。 眼前这个项流云当年可是东都城里的名人,年岁不大,可名气倒是不小。要是十几年前在这东都城里的大街上提一句项流云,十有九人要回头,而这其中,更是女子多些。 当年他们有间双雄虽然也算的上是东都城里的风云人物,可到底年岁还是大了些。 白马饰金鞍,连翩西北驰。 他项流云才是当年东都城里最为明亮的少年郎。 便是而今早已功成名就的白信大将军都要被他压下一头。 项流云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又是狠狠灌了一口,“有些事,知道归知道,可知道却又做不到。世上事,总归是说的人轻巧些,做的人难些。” 陈寅也是笑了笑,“谁说不是呢,知易行难,向来都是如此。方才见到我那个新收的弟子了?如何?” “有你们当年的风采。” “那是自然,毕竟是我的弟子,怎么能够差了。能得项蛮子一声赞誉,我这个当师父的面上也是增光不少嘛。”他拎起酒坛,给项流云倒了半碗酒水。 “何前琚而后恭也。”项流云也不客气,一饮而尽,笑意玩味。 “呵呵,毕竟弟子能有这般成就都是先生教导有方嘛。” “你这次回来,东都城里又要热闹一番喽。” “我不回来,东都城里便不热闹了。” “说的也是。” 项流云揉了揉手腕,“何况你以为我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当年事?自然不是。这些年我在瀚海虽说也不曾干成什么大事,可到底也是在那边厮混了这么多年。咱们这个老邻居,只怕是又要有心思了。” “这么多年,瀚海何时消停过,要是突然没了声响,才是怪事。” 陈寅无奈摇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日子我听说西南那边也不太平,倒真是多事之秋。” 项流云不以为意,“乱世之中,方是男儿用命之时。所谓的太平盛世,还不是一代代人用命填出来的。” 陈寅嘿嘿笑了几声,“你这些年落寞了,可当初跟在你身后的白信现在可是威风的很。而今东都城里谁人见了不叫一声白信大将军?” 项流云一笑,“当年白信谋略兵法本就在我之上,只是武艺上差了些。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们东都双雄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白信后来有没有报复你们?” 陈寅摆了摆手,满脸得意,“好汉不提当年勇,白信大将军哪里是这般斤斤计较的小人物。何况大将军征战在外,也没回过几次东都。” “你不会这么多年见到他都绕道走吧?” “自然不会,只是每次大将军回东都时我都有要事缠身,难见一面。” “呵呵,这么多年,你这混不吝的性格倒是没变多少,想来也是,你要是个多愁善感的读书人,未必便能撑到今日。” “可不是嘛,有我一人便羞煞东都城里的读书人。” “两位聊着呢?”酒铺掌柜自门外而出,见到两人满脸喜色。 “老宋回来了,快再上些酒水。”陈寅招了招手。 宋掌柜白了他一眼,还是转身吩咐小二给他们上些酒水。 “这些酒水就记在项蛮子账上。”陈寅毫不见外。 宋掌柜没理他,而是望向向流云,只是他看到后者的落魄模样,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随即满脸笑意,“回来了?” 项流云笑着点了点头,“坐下喝点?” 宋掌柜坐到一旁,轻声道:“项大哥,这些年过的如何?”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浑浑噩噩也算度日。”项流云喝着酒水,语调平淡。 “穆将军的事,这些年我也听过一些,项大哥还是要想开些。” 项流云挠了挠头,“你们耳朵倒是挺长,我在西北的事,你们远在东都城里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说我了,小闫,你这些过的如何?” 宋闫笑了笑,面色平静,只是目光之中多少带着星光点点,这在经商多年,城府越发深厚的宋掌柜身上已经极少见到了,“多亏项大哥当年帮了我一把,要我在东都城里有了些人脉,这些年生意做的虽然不大,可难得的是一个安稳无事。在这东都城里,能无事已经不简单了。” 一旁,陈寅有些不满的撇了撇嘴,“小宋,当年提携你的只有老项不成?你忘了后来老项去了西北,是谁带着你在东都城里横行了。” 宋闫朝他行了一礼,毫无真诚的道:“自然还要多谢陈兄那些年不离不弃的要我帮你带着麻袋,跟着项大哥的那几年挨的揍,还没有跟着你一年挨的揍多。” 陈寅摆了摆手,“客气的话不必多讲,记在心里就好,以后我来铺子里,你少收些银子就是了。” “呵呵。”宋闫笑了一声。 宋闫少年之时不过是个混迹在东都街面上的落魄儿,自小无父无母,在街上靠着坑蒙拐骗为生,是个谁看了不顺眼都能踩几脚的小人物。直到有一日他偷到了项流云身上。 那时正是项流云春风得意之时,五花马,千金裘。一身行头贵重的很,加上人物俊美,走在街上不知多少人盼着项郎回头一顾。 那日宋闫也是狠下了心肠,趁着项流云酒醉将他堵在了巷子里。 然后,便被痛打了一顿。 他本以为自己那次死定了,毕竟在东都城里这些有身份地位的公子哥,平日里无事之时杀人取乐都只是寻常事,何况自己今日是送上门来。 后来他自然是没死成,项流云只是仔细询问了他的身世,然后这个俯身弯腰蹲在他身前的年轻人只问了他一句话,“你是想要继续这般和狗一样活着,还是想要站起来做人?想要站起来做人就和我走。” 那时他没得选,只能死死的跟在项流云身后。很多年后的夜里,他时常会想,要是在当年的那个巷子里他不曾跟随项流云,那而今的宋闫又该是如何? 只是每到此时他总会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不敢多想。 有人富贵之后,最恨旁人提起昔年贫寒事。可他宋闫不会,哪怕是旁人当面言语,他也不过一笑而已。 可他独独怕猜测那个当年的如果。 有些东西,不曾到手之时,不觉如何,以为自己洒然超脱,随手便可放下。可一旦一朝拥有,却是再难割舍。 项流云摆了摆手,“当年我也不过是要你扛着一个麻袋和我四处挨揍罢了。” 东都城里而今上了些年岁的人自然都知道当年的东都一霸项流云打架之时最是喜欢套麻袋,打闷棍。打闷棍自然是他自己动手,可套麻袋的却是他宋闫。 当年的东都双雄虽说也是在东都城里横行霸道,可教训的多是一些书院的学生。项流云则是豪横了不少,仗着少年得意,每日里带着宋闫走在街上,见到欺男霸女,恃强凌弱之人,走到暗处便是麻袋闷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谁家的少爷。 那时东都城里的年轻一代谈项色变,连带着宋闫也在这些世家子弟中出了名。后来项流云北去参军,便嘱托陈寅师兄弟对他照顾一二,陈寅自然乐意的很,依旧带着宋闫四处套人麻袋。后来年岁大了些,他便厚着面皮朝着谢姑娘借了些银两,要宋闫自己做了个小生意。宋闫也是争气,靠着前些年套麻袋在东都城里攒下来的名头,这些年倒是娶妻生子,混的有声有色。 陈寅叹了口气,“唉,老项,当年跟在咱们身后套麻袋的小兄弟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咱们兄弟还是光棍汉,你说这世上有天理没有?” 宋闫皮笑肉不笑,“呵呵,昨日里我家那个傻儿子刚给我添了一个外孙,今日我回去见了我家那孙子,真是可爱的很。” “老宋,这我就不能忍了,必须和你喝一个。”陈寅撸胳膊挽袖子。 “喝就喝,老子怕你?当年套麻袋的时候老子就看你不爽了,你说说有多少次打完了人把老子留下顶缸?” “那你老小子还不是每次都跟着去?” “老子乐意。” 项流云看着两人忽然笑了笑,他满了一碗酒水,朝着两人举了举,“能认识你们,流云有幸。” 两人见他如此,也是各自起身举杯。 生于乱世,小不幸。 得遇二三知己,大幸也。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几人舍身赴家国 晓日东出,一缕缕日光洒在墙头处,洒在屋檐上。暖阳温温,让人不自禁间便带上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红袖招里莺歌燕舞,姑娘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看着对面那个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不速之客。 对面的高大男子依旧是蓬头垢面,只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重新认识一下,项流云。”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只是很快又带上笑意,两人昨日不过见过一面而已,他着实猜不到此人的意思,“有间书院,朝清秋。” 项流云笑了笑,“不用紧张,我和你家先生还有谢姑娘是好友,我这次来不过是来看看谢姑娘,顺便见见你。” “谢姨?” 两人正说着,谢姑娘从三楼走了下来。 她自然也看到了坐在朝清秋对面的汉子。 项流云伸手打了个招呼,“小莺,许久不见。” 谢姑娘一愣,她这个小名只有当年几个亲近之人才知道,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叫过了,她仔细的打量了项流云半响,“你是老项?” 项流云点了点头。 谢姑娘大叫一声,言语间带着喜悦,“你还活着?当年打了那么多人闷棍,竟然还能活下来,果然好人不长命。” 她很快冷静下来,看着项流云啧啧称奇,“不过看样子,这些年也是遭了报应了,当年东都城里那个只比我家无意差几分的少年郎,而今竟然成了一个邋遢汉子,要是让当年倾慕你的那些姑娘见到,不知有多少人要心碎满地,啧啧。” 项流云揉了揉额头,谢姑娘当年便是这般古灵跳脱的性格,不然当年也不会和陈无意走到一起,不想这么多年,她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谢姑娘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转头望向朝清秋,“这是你师父的好友,你陪他喝两杯,酒水钱我出了。” 谢姑娘说完又打量了项流云一眼,转身走上二楼,然后二楼上就传来一阵阵姑娘们的笑声。 “谢姨,那人就是你常说的项流云?” “谢姨,这个项流云咋看起来和你原来和我们说的不一样?” “谢姨,原来当年名闻东都的少年郎就是这般模样。” 项流云无奈一笑,“昨日我见过你师父了,这么多年,他过的也不比我好多少。想来在我走后,有间书院也发生过些大事。”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年有间书院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才让一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这么多年来逐渐消沉下来。 书生渐老,美人白发。 在那长安道旁的有间客栈里,还有人在等在念。 项流云看了朝清秋一眼,“陈寅可曾和你提及过我?” 朝清秋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你家先生这是还在记恨我,不过就是当年堵在小巷里打了他一顿罢了,读书人真是矫情。”项流云撇了撇嘴。 朝清秋不置可否,他自然不会说他与自家先生见面时,先生十有九次都是大醉。 “项叔,依着我家先生的性子,不该不报仇才是。”朝清秋迟疑道。 “叫我项大哥便好,他自然不会不报仇,打不过就叫人嘛,你家先生熟练的很。那时我和陈无意都是年轻气盛,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小巷子约了一场。” “结果嘛,是那姓陈的略胜一筹,不过也是被我狠狠揍了几拳,对我们俩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光彩事,自然也没有宣扬,所以倒也没几个人知道。” 朝清秋认真打量了项流云一眼,自家师叔他虽然不曾见过,可在这东都城里到处都有他的传闻。 项流云撇了他一眼,笑意玩味,“听说你学会了姓陈的那招流云散手,那你可知道这招由何而来?” 他喝了口酒,神态闲适,“当年他要不是临时悟出了这一招,那日的胜败,还真不好说。” 他向前凑了凑,“用出来我看看?”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认为项流云在胡说。 他伸出一手,遥遥指向项流云。 身形晃动,如在风中。 项流云目光之中一阵恍惚,时隔多年,如见故人。 他稳了稳心神,随意伸出一手,下一刻,朝清秋的右手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确是流云散手不错,不过你还差些火候,对上同境之人还好,若是对上高手,还是有些不够看。”他放开朝清秋,随口道。 朝清秋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敌的功法,凡是武学皆有破绽。 项流云揉了揉头上杂乱的头发,“昨日里你家先生还想要我指点你两句,不过而今看来你也只是差些火候罢了,再者,我的武艺也和你们读书人的不同,我的武艺都是杀人技,自杀伐中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这一身武艺虽杂,可说到底还是偏向读书人多些。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饮酒,各有心事。 “项大哥有心事?”朝清秋道。 项流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的事?” 见对面的年轻人摇了摇头,项流云吐了口气,见到几个故人,差点以为自己在西北的事人尽皆知了。 “也没什么大事,我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来。” 项流云不再多言,他起身告辞,走时还不忘了拎起桌上的一壶没开的酒水。 朝清秋撇了撇嘴,果然不愧是自家先生的朋友。 项流云离去之后,一阵清风拂过,陈寅出现在项流云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朝清秋诧异道:“先生?” 在他记忆力,陈寅可从来不曾出现在过红袖招。 陈寅摆了摆手,示意他小声些,“小声些,别把谢姑娘引下来,不然先生欠的那些酒钱你帮先生出。” 对陈寅来说,欠人钱财可是大事。哪怕别人不记得,自己也要记得,平日里能不见面还是不见面的好。 不然为了些许钱财,伤了友情,不值得,不值得。 他搓了搓手,给自己倒了碗酒,“见到老项了?感觉如何?” 朝清秋沉思片刻,“项大哥言谈之间欲言又止,眉宇之间好像有些伤心。看他衣衫之上还带着些西北特有的飞沙,想来是刚刚从西北而回。” 陈寅重重一掌拍在他头上,“你小子见了一面就给自己长了不少辈分。” 他喝了口酒,“不过你说的倒是不错,老项也是个可怜人。” “项大哥这次来东都好像有什么要事?” 陈寅左右张望一番,叹了口气,“你已经翻阅过书院里的天下事,其中大秦那一卷有提到一位赵老将军,你还记不记得?” 朝清秋沉思片刻,书卷之中倒是确实提及了一位名叫赵陆的老将军,书上记载当年瀚海寇边,老人以七十岁高龄带兵出征,十战九胜,直逼瀚海黄金城下,那也是中原之人打进瀚海最远的一次。可惜最后一战,瀚海以割地为代价,换来了北辽的结盟,秦军大败,赵陆将军也死在了疆场之上。 功过相抵,不曾封赏,也不曾问责。 “难道当年赵陆老将军之死,事有蹊跷?” 陈寅喝了口酒,面色有些涨红,“你再想想,当年秦国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朝清秋猛然抬头,书上记载,那一战之后秦国元气大伤,各国见机不可失,并力攻秦,可惜尚未抵达函谷关便被白信所率的哀兵打的大败,也是自那之后,白信声名鹊起。 之后,秦国朝堂之上有了一次大清洗,那也是赢彻继位之后第一次举起屠刀。 “明白了?天下事哪里有那般简单?朝堂仅仅是朝堂?江湖仅仅是江湖?都不是。天下事,钩钩珠帘,如鱼咬饵,总归是一环套着一环。” 朝清秋木然的点了点头。 “当年老项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加上他自小天赋过人,是天生的沙场猛将。如此人物自然是最得统帅喜爱,据说当年在西北时赵陆老将军不论走到何地都会带着他。”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些年西北佳报频传,要不是有那最后一战,这个昔年威震东都的少年郎,而今的声望绝对不会在白信和那个江南白衣之下。” 朝清秋轻声道:“所以后来?” “后来自然是他弃了官职,就此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我虽然断断续续有他的消息,可也只知道他依旧还在西北罢了。” “先生以为项大哥错了吗?” 陈寅摇了摇头,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错?谁错了?赵陆老将军错了吗?舍身殉国,忠义死节,哪里错了?陛下错了吗?家国天下,天下为重。老项错了吗?义气慷慨,生死酬知己。” “谁都没错,可恰恰是谁都没错,反倒是让事情变成了死结。” “若事有对错,他自然可以一刀斩之,自此恩怨两清而已。所以他项流云最大的苦楚,恰恰便是事无对错,各在其位。” 朝清秋愣愣出神,接着满脸泪水,他的境遇与项流云何其相似,赢彻想要统一天下自然不错,可国仇家恨,忘不得。 屋外檐间风铃随风而动,摇晃不止。 红袖招外的一条大街上,项流云手中提着酒壶,边饮边走。 青泥石板,沿街叫卖,高楼林立。 几人舍身赴家国,撑开一世太平。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七章 西北流云 江南白衣 东都,秦宫。 秦帝赢彻正走在兰园里,一身宽松黑袍,未着帝袍,也不曾配剑。 丞相李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微微弯腰,不曾抬头。 兰园之中有座万鲤塘,鱼塘极大,当年建造鱼塘之时,颇有种天下游鱼皆可入此池中的慷慨气概。可惜池塘建成这么多年,反倒是空着大半,一朝抬眼望去,池中结伴而行的游鱼,不过二三。 赢彻站在池塘旁,朝着池中散了几把小米,“小恪,这万鲤塘建好了这么多年,可池中游鱼从来只有二三,你可知是何故?” 李恪挺了挺腰身,微微抬头,“想来是宫中没有多余的银两了。” “小恪知我。”赢彻拍了拍手,将手上粘黏的小米尽数洒入鱼塘中。 “大秦既是我赢氏的大秦,也是秦人的大秦。虽说而今咱们有了些积蓄,可连年大战,烧的便是银钱。秦骑甲天下,可秦人也是人,秦人也会死,家中抚恤咱们不能少给一文,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加上国事繁多,哪里少用的了银钱?谁能想到朕这个帝王也要精打细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他笑了一声,“世上之人除了艳羡天上的仙人,剩下的只怕就是人间的帝王了。尤其是朕这种大国之主。他们以为朕穷奢极欲,万事顺心,可朕的难处他们几人知晓。” 李恪沉默片刻,“陛下知道他回来了。” 赢彻点了点头,“他还未进东都朕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舍得回来了。” “陛下,当年的事,其实各有因由,也怨不得他项流云不识大体。” 赢彻盘坐在地,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自然怨不得他,还是怨朕。当年那些人里,朕最看好的就是项流云,不然他一个贫家之子,哪里能在东都城里横行霸道那么多年。” 这个而今以铁血闻名的雄主想起当年项流云在街上横行霸道四处套人麻袋时的情形,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些笑意。 李恪犹豫片刻,伸手扫了扫地上的泥土,坐在他身边,“当年陛下初登帝王,内有吕相专权,外有诸国虎视眈眈,而且当年赵陆将军是自己求死,陛下不该把所有责任都背到自己身上。” 赢彻没言语,他只是想起了当年秦军战败之后从西北加急送回来的那封书信。 信是赵陆将军所寄,信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将秦军战败之责一举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他便在信上提出了这个瞒天过海的计策。 军败将死,以骄敌心。 内外交困,引出暗子。 以一人身死,换大秦一个内外太平。 值得吗? 当年那个早已老朽,为大秦征战一生的老人觉的值得。 可有人为他不值得。 赢彻缓缓开口,“小恪,后来虽然给了赵老将军谥号忠武,可终归是太晚了些。” “陛下后悔了?若是有朝一日臣也如此,希望陛下能够追谥臣一个文正,臣余愿足矣。”李恪笑道。 “朕自然不会后悔,当年如此,而今也是如此。如能兴我大秦,些许骂名,算不得什么。” 他挺直腰身,帝王威仪尽出。 “万方多难,罪在朕躬。” ……… 南楚,楚宫。 虽是白日,幽深冗长的大殿里却是亮满了烛火。 烛光荧荧,照着人影阑珊。 殿中的最高处摆着一张龙椅,龙身蜿蜒,龙首昂起,上刻九龙,天下独尊。 身披明黄九爪龙袍的帝王高居其上。 殿下则是站着一个身穿紫袍,脊背微弯的中年人。 “秦相,咱们在西北的探子送来消息,说是那个项流云已经从西北回了东都,你怎么看?” 殿下的大楚丞相秦免沉思片刻后道:“当年项流云在西北行伍之时,咱们大楚也曾研究一二,此人虽然兵法韬略不如白信,可悍勇更胜之,是难得的勇将。若是这次他与秦帝和解,只怕日后会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楚帝姜衡轻轻扣打着椅上的龙头,笑道:“照卿家看来,项流云可会和赢彻和解?” 秦免毫不迟疑的道:“若是瀚海无事,两人和解还要有些时日,可若是瀚海一朝有事,只怕项流云立刻便会随军出征。” 姜衡点了点头,“家国大义,终归压的下个人恩怨。不过也不妨事,我大楚犹有镇江之固,犹有柳白衣。” “陛下既然依旧信任柳易云,为何不重新将他放在军中。”秦免迟疑道。 姜衡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宝剑若要锋利,需要时时温养,柳易云是朕兵事上最大的依仗,自然也要好好温养才是。秦相也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可不能厚此薄彼,若是又朝一日爱卿累了,朕也会让你休息休息。” 秦免汗流满面,“多谢陛下,老臣身体尚好,还能撑些时日。” 姜衡摆了摆手,“那便退下吧。” 秦免起身,退了出去。 大殿之中,独独剩下姜衡一人。 他叹了口气,仰靠在身后的龙椅上。 常言天家无私情,赵陆之事发生在秦,他自然可以嘲笑几声赢彻无情,寡恩负义。可若是发生在大楚,他又能如何? 一样的结果罢了。 这个世道,有人重信重义,有人便要忘恩负义。 殿上的帝王用力搓了搓面颊,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要做出选择,又该如何? 殿中的烛火跳动,昏黄不定。 宫内,阴寒湿重,冷气森森。宫外,日高光暖,沸沸扬扬。 一墙之隔,两世之间。 宫外的大街上,与朝清秋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之子秦烨正等在宫门之外,在他身侧,停着一顶轿子。 秦免自宫中迈步而出,身后的冷汗此时干了下来,大紫色的朝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秦烨见自家父亲脚步匆匆,连忙迎了上去,“父亲。” 秦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他不曾坐轿,步行着朝府中走去。 秦烨跟在他身后。 秦免将方才宫中之事与秦烨细细说了一遍,他叹了口气,“烨儿,你以为而今的陛下如何?” 秦烨一愣,方才在宫中分明说的是项流云之事,自家父亲为何会突然提到当今陛下。 他酝酿了一番措辞,“而今江南之人都说陛下仁厚,是难得的仁义之君。” 秦免忽然道:“你也随我进宫见过几次陛下,你以为如何?你我父子之间,实话实说。” “以孩儿愚见,当今陛下只怕并非传言那般仅仅是个仁义之君。”走了十几步之后,秦烨才缓缓开口。 秦免转身,颇为欣慰的拍了拍自家这个傻儿子的肩膀,世人皆言江南柳家,一门两代人杰,而今看来他秦家子也不比那柳家子差多少。 “当今陛下自然不是什么江南百姓口中的良善之人。当年他继位之初碰上的便是内忧外患,家国将亡的多事之秋,一个寻常人眼中的好人又如何迅速压下局面。不得不说,当年天下人都看错了这个宣王。” “江南之人皆传柳易云当年在镇江大破秦军独力挽天倾,以一己之力救了数百万的江南百姓,固然不错。可那是在战场之上。那朝堂之内又如何?当时朝中之人大多都是先代遗留,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秦国大兵压境之下,不少人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秦烨点了点头,目露思索,“孩儿记得父亲就是从那时登上了丞相之位。” 秦免苦笑一声,“那你可知为父登上相位的第一件事是何事?” 秦烨一脸茫然,这么多年他父亲从来不曾和他讲过此事。 “是大开杀戒。” 秦免想起当年那个夜里,也是在方才的大殿之中,当时初登帝位,以仁义谦恭著称的少年君王,递给他了一份名单。 “秦卿,在我大楚之中,你的相位也算的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望秦卿莫负了朕的期望。” 大殿之下,秦免唯唯诺诺,如今日一般汗流浃背。 那也是他这个读书人第一次举起屠刀,砍向的还是大殿之中与他一样的读书人。 这些年来以党政之名,死在他手中的同僚数不清了。他也早已背上了一个奸相的恶名。 而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则是一身明黄帝袍,笑意吟吟,整日里端坐在那居中的龙椅之上,低头俯瞰着他的臣子,宛若神明。 “父亲。”秦烨喊了他一声。 秦免回过神来,他压低声音,“世人皆说秦帝寡恩,当年赵陆之死,咱们江南的文人可是写了不少言辞锋利的道德文章,无非是秦人果然是蛮夷之人,忠臣良将尚可逼死,若是在我大楚,必然不会如此。当时正是柳易云锋芒初露之时,陛下对他信任有加,更曾亲栽杨柳数棵,以示恩重。可而今反倒是再也无人提及此事了。你可知为何?” 秦烨犹豫片刻,“是因为柳将军?” 他虽与柳白不和,可对柳易云却也是敬佩的很,言辞提及柳易云时必称柳将军。毕竟,柳易云的前半生,是多少少年儿时梦。 秦免知道他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他虽与柳易云算是政敌,可也是极为钦佩柳易云的为人。 “世人皆言秦帝寡恩跋扈,可为父看来,若论心狠咱们大楚的这位帝王,也是不逞多让。” “父亲,听说柳将军与陛下自小一起长大。” 秦免摇了摇头,“纵然是骨肉亲情,家国之间也可舍去。” 他抬头四顾。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西北如何,江南又如何。 在这乱世之中,谁都一样。 西北流云,江南白衣。 一时豪杰,又如何?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座江湖不曾老去 东都城门口,一个白衣年轻人牵驴入城。 当日离了临南城,一人一驴便直奔东都。小青虽然脚力极好,可到底还是比不得那些骏马良骑,所以直到今日柳白才来到东都。 一路之上,夜宿古庙路遇美艳女鬼的香艳事自然是没有的,可碰到占山为王的山贼,打家劫舍的悍匪,倒是寻常事。他反倒好好过了一把江湖豪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瘾。 可惜后来靠近东都之时这些匪人越发少了,弄得他整日里骑在小青身上唉声叹气。他自然知道世道是越太平越好,可行侠仗义刚刚有了些经验,一下子变得天下太平反倒着实有些不习惯。 白衣公子柳白好奇的打量着东都这座江南人眼中的北方小城。他自小在江南长大,二十余年大多活在江陵。 江南人眼中的东都,尤其是江陵人眼中的东都,从来都是一座与世隔绝的西方小镇,恰如秦人在那些自认为中原之人的眼中从来都是未曾开化,茹毛饮血的野兽一般。 可也是这群野兽,这些年来打的他们进退失据,割地丧国。 眼高于顶,闭关锁国,自大傲物。 年年征战年年败,独独口上,不弱于人。 人之偏见,可见一斑。 柳白自然不是那些随人言语,妄自尊大的衰腐老朽。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开门做生意的酒铺茶社,沿街叫卖的小贩货郎,应有尽有。 虽说比不上他自小生活的江陵那般富贵豪奢,可却带着迥然不同的烟火气。 柳白正在出神,身旁的小青倒是洒脱自在的很,一摆头,随口便咬了身边小摊上的白菜几口,在嘴中咀嚼起来。 柳白回过神来,朝着摊子旁的老者连连道歉,想要赔偿些银两。 老人倒是个大气人,“小兄弟,看你的样子是初来东都吧,咱东都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不过是些白菜,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揉了揉下巴,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小青,阴恻恻的道:“只是你这驴养的不错,我知道附近有家驴肉铺,价格给的公道,小兄弟不考虑考虑?” 小青不自觉的浑身抖了一下。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驴身,“骗你的,咱哪里能教你干这卸磨杀驴的龌龊事?” 身旁的小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老人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手感是真的好,肉质一定不错。” 柳白哭笑不得。 老人一笑,不再逗弄那条可怜的毛驴,“小兄弟,看你小子仪表不俗,简直就是天生的命犯桃花。可曾娶亲?” 柳白摇了摇头,“不曾。” 老人搓了搓手,“那红袖招你便不能不去逛逛了。” 柳白一愣,“红袖招?” 红袖招他自然听过,在家中之时他那个看似正经的老爹也和他提过不止一次,在他当年还是个一文不值的穷书生浪迹北方之时,曾有几件颇为后悔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当年不曾去过红袖招。 老人看他愣神,以为他想差了,“你小子别想差了,红袖招可不是别处的那些青楼楚馆,人家谢姑娘是真把楼里那些姑娘当闺女养的,要是你小子真的走了狗屎运,能被红袖招里的姑娘看上,别忘了回来给小老儿包个大红包。” 柳白尴尬一笑,不知如何回答。 在江南他是鼎鼎大名的柳白衣之子,若是他愿意,单单是那些朝廷高官,富商巨贾的说媒之人就能将柳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他自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该独独限在情爱之中。 自然把那个战场无敌的江南白衣也是愁的不行,每每与姜衡和楚难归聚会之时,总要被前者打趣几句,毕竟几人年岁虽然差的不大,可而今大楚的皇帝陛下孙子都有几个了。至于后者,依旧是孤家寡人,连柳易云都不如。 柳白笑道:“既然来了东都,自然要去看看的。” 老人大笑,重重拍了拍柳白的肩膀,“说不得你小子在那里碰上个好姻缘,你家里的老汉也要感谢小老儿。” 柳白点了点头,自然要感谢的,自己的婚事已经是自家老爹心中的大病。 他问清了红袖招的所在,朝着老人拱了拱手,接着牵着小青便要离去。 老人忍不住伸手在青驴的臀部重重拍了一下,轻声嘀咕,“可惜了。” 毛驴身上青毛炸起,紧紧跟在柳白身后。 …… 红袖招里,朝清秋早早的打开了门户,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懒散的晒着太阳。 今日附近的市集有一场庙会,过几日便是书院大比,所以这次庙会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从昨夜绿萝小姑娘便嚷着要去庙会见见世面,谢姑娘担心人多眼杂,挂念她的安危,两人差点闹将起来。最后还是周安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差事。 一早自家师弟就陪着绿萝姑娘出了门,留下他这个孤寡的师兄为他接下了那个迎来送往的差事。 还好平日里红袖招往来客人本就不多,偶尔有几人也是有些身份的体面人,自然若是碰上不体面之人,那便打出去就是了,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身上顶着的有间书院大弟子的名头。 虽然自家先生一直不曾直言过他的修为境界,可师叔失踪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还能在高手如云的东都城里活碰乱跳的蹭吃蹭喝,多少说明了些问题。 朝清秋双手交叠,摊放在身前。 欢声笑语,人间烟火,他真的很喜欢。 要不是身负国仇家恨,寻个这般地界终老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事。 少年时以为持剑纵马,高歌痛饮便是人间第一快意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世上几人不艳慕。 可人生到底是一个不断受捶的过程,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国破家亡的大事也罢,终归会让人敛去少年时的锋芒。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也许此生最为无奈事,便是一朝忽觉,已成了当年那个自己最为厌恶之人。 朝清秋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个故人。 不远处有白衣公子牵驴而来。 “柳公子?”两人对视片刻,朝清秋招了招手。 柳白眯着眼沉思片刻,终于想起他们在阳城见过。 他乡遇故知,到底是件欢喜事。 柳白笑道:“江南柳家,柳白。” 朝清秋站起身来,“有间书院,朝清秋。” 柳白微微皱眉,旁人或许不知有间书院的厉害,可他身为柳易云的独子自然知道这个有间书院的不同寻常之处。毕竟,那个被他叫做楚伯伯的而今天下第一剑客,当年就是被有间书院的陈无意拦在了城外。 朝清秋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道:“莫非我有间书院和江南柳家也有怨仇?” 柳白笑了笑,“不曾有,只是我在江南之时听说过有间书院的大名,没想到朝兄是有间书院的高徒,有些惊讶而已。” “不知柳兄为何来东都?” “过几日就是书院大比,我也是使团一员,只不过晚来了些时日。” 朝清秋见他说的随意,也不再多问,“柳兄来此莫非是想要逛一逛红袖招?” 柳白摸了摸鼻子,他自然是想要进去逛逛的,可没想到会在此地碰到熟人。红袖招的名声虽然历来不差,可柳家独子闲逛红袖招的事迹要是传扬出去,到底不是那么好听。他自己倒是无碍,只是怕他那个远在江南的父亲受到牵连。 要知道,柳易云在江南之地早已神话,身上容不得半点污点。而江南之地的读书人又是出了名的喜爱风雅。 腰杆子硬不硬且不好说,笔杆子倒是极硬。一朝起了心思,管你是什么军神独子,锦绣文章一篇立马奉上,保管文采华丽,花团锦簇,下笔千言,不见一句辱骂言语。可一旦深思,其中又藏着数不清的龌龊心思。 武夫以刀,杀人见血。文人以笔,断人脊梁。 朝清秋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扯住他的手腕,“既然来了,自然要进去逛一逛,岂有过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 柳白微微一愣,便随着他朝红袖招中走去,“朝兄说的有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不想柳兄这都能悟出一个道理。” “朝兄见笑了。” 一盏茶之后,两人在红袖招里相对而坐,神色尴尬。 方才谢姑娘听说江南柳家的独子来了红袖招,还特意带着些姑娘出来看了一眼。 仅仅是看了一眼。 谢姑娘临走时还在低声喃喃自语,“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又是个呆子。” 朝清秋笑道:“柳兄别介意,谢姑娘就是这个性子。” 柳白摸了摸鼻子,“谢姑娘这个又字,极有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意外,另一个就是区区在下。” 柳白大笑。 “柳兄,喝点。” 柳白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我喝酒不曾醉过。” 朝清秋看他说的认真,倒是真有一股千杯不倒的气势。 不想一壶酒之后,柳白已经是面色通红,嘴里嘀咕着还能喝,只是几次伸手都抓不住桌上的酒壶。 “朝兄,我记得方才桌上是放着两壶酒,怎的而今变成了四壶?” 朝清秋撇了他一眼,“柳兄你真是海量,我有一个好友,倒是可以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柳白醉眼朦胧,“酒来,我还能喝。” 接着,他便开始念叨起自江南而来一路上的新鲜事。 有武夫设擂,邀战群雄。 有少年快马轻裘,痛饮高歌。 有书生美人,依依惜别。 这个自江南而来的兵家子,独独最爱那股江湖气。 朝清秋坐在一旁,饮着酒水,听他说着那些听过或者不曾听过,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江湖事。 江湖之中,总有人老去。 可江湖豪迈,少年义气不曾老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见欢 大日低垂,日薄西山。有些微黄的日光洒在东都城头,带着一股与西北大漠烽烟绝然不同的苍凉气概。 一个一身青袍,腰间挂着一卷书册的年轻人蹲在城门口,贪婪的望着落日余晖下的这座宏伟名城。 “公子,咱们该进城了,不然等会就要关城门了。”他身边黑塔般的汉子无奈的提醒道。 真不知道这城墙有啥好看,自家公子蹲坐在这里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 “阿德,你是不是在想此处城墙有什么好看,咱们瀚海又不是没有?”青袍书生慕容龙渊眯着眼笑道。 身后叫做阿德的壮汉挠了挠头,“属下不敢。” 慕容龙渊站起身来,“瀚海与秦国他日终有一战,两国之间,唯有一国可以独存。不论胜败如何,咱们能看到这东都景致的机会都不多了,自然要且行且珍惜。” 阿德咧嘴笑道:“有公子在,咱们还能输了不成?” 慕容龙渊也是一笑,用手中书卷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自瀚海出来的比柳白还要更早些,可到东都却要更晚些。与柳白不同,一路之上,他们不曾做下什么慷慨激烈的义气豪侠事,只是悄然之间四处落子而已。 慕容龙渊喜欢下棋,尤其钟爱无理手。他曾对阿德说过,棋盘上死子如何,其实在落子之时执棋之人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生死皆有定论。独独活子,可以任他自行生根发芽,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大树也好,落尽枯萎也罢,终归也是件乐事。 凉州道上的牛春如此,其他棋子也是如此。 他向来认为棋盘上的棋子也该有挣扎求存的机会。 “好了,进城。”青袍书生拍了拍身上落下的尘土。 …… 入城之后两人走在街上,看着东都城里的繁华景象,连阿德这个莽汉子都忍不住感慨连连。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像一个初入城里的乡下人,新奇不已。 慕容龙渊则是将城中景致与瀚海之中的城池默默比较,可哪怕是瀚海之中最为繁华的黄金城,与之相比也是逊色不少。东都已然如此,那向来以繁华著称的江陵又如何? 阿德忽然从不远处买了两支糖葫芦,他自己咬着一支,将另一支递给慕容龙渊,“公子,尝尝。” 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塔般的汉子,嘴里叼着一只糖葫芦,一眼看去自然有些滑稽。 慕容龙渊接过糖葫芦,忍着笑道:“有什么好尝的,咱们瀚海又不是没有。” 阿德沉默片刻,轻声道:“糖葫芦上,没有风沙。” 慕容龙渊一愣,想起一件许多年的小事。 那时他和阿德还是挂着鼻涕到处跑的少年人,慕容虽然是瀚海大姓,可他本是庶出,小时自然过的清苦。瀚海那种地方,糖葫芦自然要比这中原之地贵上不少。当年他们攒了许久的银钱才买下了一支糖葫芦,两人激动万分,可真正入口之后,满是风沙。 那时还不曾读书的少年人便拍着胸脯和自己身后的兄弟许下诺言,以后一定会带着他到中原去尝一尝那不带风沙的糖葫芦。 想到此处,这个向来自诩薄情寡恩的读书人,眉眼温柔。 两人边走边看,见到在瀚海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时,总是要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一会儿。 他们这次本就是作为使节而来,事情说大也大,可说小也小。这些年来每次秦国书院招生之时各国都会派出使节来秦,既是观礼,也是看看秦国又出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 秦之铁骑,一直是中原各国的心腹大患。 两人正走着,一个麻衣汉子直直的朝着慕容龙渊撞了过来。 慕容龙渊眯了眯眼,他也不躲闪,任由汉子撞在身上。 “走路没长眼?下次小心点,不然老子就要你见见什么叫做砂锅大的拳头。”汉子倒是恶人先告状,骂骂咧咧了几句,闪入到不远处的行人里。 慕容龙渊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钱袋被此人顺走了。 他笑道:“阿德,看清此人长相了?” 身后的阿德狞笑一声,“记得,公子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这里毕竟不是瀚海,行事隐秘点,把他底细也盘问清楚些,不要留下后患。”慕容龙渊随口道。 武力过人者,多恃刀锋。谋略过人者,多凭智略。 可他慕容龙渊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只看重结果。 一个时辰之后,麻衣汉子从一家赌馆里走了出来,嘴里依旧骂骂咧咧,“那小子看着像个富家子,口袋里才这点钱,还不够老子赌两把的,晦气。” 突然他心中如有所感,右脚后撤一步,腰身弓起,这么多年混迹江湖他要是没些本事早就不知死在了哪条巷弄里。 只是还不等他转过身来,一个黑塔般的汉子已经一手按在他的肩上,另一手将他的头颅死死的按在墙上。 那人狞笑着低声道:“别出声,不然拧断你的脖子。” 麻衣汉子只得停止挣扎,那人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拖到附近的一处巷子里。 汉子瘫倒在地,此时才回头看向将自己拖向此地的黑大汉子,巷口处也站着一人,正是今日里自己被自己摸了钱袋的那个青衣书生。 汉子这么多年混迹江湖,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他颤声道:“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命,小人回去砸锅卖铁也要还了公子的银两。” 慕容龙渊望向他,嘴角含笑,“一看你就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好汉,这么多年下来,手上可有无辜之人的性命?” 汉子皱了皱眉,混江湖的,谁手里还没几条人命?何况他们这个行当,挣的就是昧心钱,不杀人,不心狠,如何能在东都城里立的住脚。 慕容龙渊见他犹豫,点了点头,依旧是含笑开口,“我知道了,你在这东都城里有什么靠山,最好还是早些说出来,迟了,你便没机会了。” 汉子看着那个青衣人的满脸笑意,知道他绝不是在吓唬自己,“小的拜在飞鱼帮门下。” 慕容龙渊笑了一声,“阿德,断他双手。留下性命。” “我给你机会寻人来报仇,只是在我离开东都之前若是没人来,我再来取你性命。还有,别想跑,你跑不掉的。” 阿德狞笑一声,迈步上前。 小巷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片刻之后,阿德擦着手自巷子里走了出来。 “公子,咱们为何要留他一命,这般蝼蚁杀也就杀了。” 慕容龙渊摸着腰间的书册,嘴角含笑,“阿德,咱们来东都一次也不容易,若是不找点事做,岂不是太无趣了。” …… 红袖招门口的长凳上,朝清秋和柳白两人各坐一端,晒着太阳。 日高光暖人初醒,睡到人间饭熟时。 柳白懒洋洋的叹了口气,“朝兄,昨日我喝醉了,不曾说醉话吧?” 朝清秋嘴角抽了抽,昧着良心道:“不曾。” “那就好,在家时老爹不常让我喝酒,说什么我喝了酒,柳府都保不住。看来果然是吓唬我的。” 朝清秋赞同的点了点头,果然知子莫若父。 两人正在闲聊,李云卿转着他那把折扇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柳白,“朝兄,这位是?” “江南柳白衣之子,柳白。” 李云卿大笑一声,“公子真是生的好样貌,一看便是文韬武略俱全,不亚柳军神。” 柳白被他唬的一愣,“兄台见过家父?” 李云卿面色不变,“自古虎父无犬子,以子推父,想当然耳。”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这位是当今大秦丞相李恪次子,李云卿。” 柳白笑了笑,“李兄倒是生了一张利嘴。” 李云卿自顾自的坐在两人中间,他摆了摆手,“柳兄过誉了。” 一条长凳,一行三人。 “柳兄这次来东都想来是为了书院大比之事了。”李云卿面向柳白。 柳白点了点头,“说是使团副使,其实不过是来凑个热闹。” “那柳兄可要好好看看,这次朝兄的有间书院也要参加,我最看好朝兄。毕竟别说他们武艺比不过朝兄,就是论起心思深沉,那些家伙比起朝兄也是远远不如。” 他又转头望向朝清秋,“朝兄,我说的可对?” 朝清秋一笑,“就当李兄是在夸我好了。” “你我兄弟之间,自然是最为真诚的言语,莫非朝兄不信。” “呵呵。” “既然朝兄会参加,那我到时可要好好看看。”柳白也是来了兴致。 朝清秋伸手按在李云卿脸上,将他推到一边,笑道:“柳兄高看我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三人在这打打闹闹,倒是吸引了不少路过之人和楼里姑娘的眼光。毕竟,他们三个若是单论外貌也都算的上是一表人才。 正在二楼的谢姑娘向楼下望了一眼,看着三人叹了口气,真是白费了那一副好皮囊,可惜是三块木头。 此时慕容龙渊刚好路过红袖招前。 李云卿正和柳白大声争辩,而朝清秋则是望向了不远处的慕容龙渊。 长街之上,青衣白衣,两两相对。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章 磨损胸中万古刀 岳麓书院,武院,学舍。 与许望同舍的周免正半弯着腰,极为仔细的叠着床上的被子。 周家是商贾世家,虽说比不得当日的孙家那般的高门大户,可也算的上是富足人家。富家子多的是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周免自小到大倒是不曾有那些富家子的通病,不然也不会和许望成了朋友。 可惜当初孙家威逼许望之时他不敢出言,而今虽然没了孙家,可两人之间多少有了些隔阂。其实许望并不在意,当日在凤凰楼里解决了孙家之事,在回来的路上时,许望就和朝清秋他们提及了此事。 这个世上谁都有几个称兄道弟的好友,遇到危难之时,有人会如朝清秋等人这般舍出命去,甘愿为兄弟赴汤蹈火,自然也会有人被那一家老小牵累,只得在远处默默祈福,不敢真正贸然出头。 两者其实并无高低的差别,至少都是一片真心。 在这个人命如草的乱世里,遇上难事之时,且不说为兄弟两肋插刀,便是不在一旁看笑话,不在背后插上兄弟两刀,就算的上是真正的朋友了。 如今两人之间的小隔阂也只是周免放不下心结罢了。 也许人生之中每做的一件亏心事或者后悔之事,最终都会变成一支牛毛小针,深深埋在心里,挑不出来,却也塞不进去,每每想起之时又会隐隐做痛。 所以世上许多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往往想起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如何才能遮掩。 至于那个被他们伤害了的受害之人又如何? 他们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周免本就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自然不至于如此。他只是心怀愧疚,解不开心结罢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他家中虽然富贵,可每月里大半的开销却是给书院中那些世家子们“上贡”。 用他们的话来讲,交了银两之人他们自然会在书院之中护着他的周全。可若是不交,那到时出了事情,他们可就左右不了了。 书院中不是没有出身富贵的人家看不惯他们的行径,可到底抵不住他们抱团取暖。 换句话来说,这便是书院的“规矩”。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书院既是一座小朝堂,也是一座小江湖。 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些身上还满是书生气的读书人们,满身稚气的撞入这座他们的江湖之中,往往要先碰个头破血流。 有些人运气不好,受了打击,却又想不通,日渐沉沦,自此便会一生沉在泥沙里。有些人运气好些,一步一步适应了这座江湖,然后逐渐同化,成为新的执掌江湖之人。 人变了,可江湖依旧。 当初孙家还在之时还好些,那些世家子多少要给他孙家个面子,好歹还会收敛几分,可随着而今孙家易主,这些世家子,越发猖狂起来。 周免昨日东拼西凑才攒出了上月定下的例钱。 他正想着,门外已经有人叫嚣起来,几个衣着华贵的贵公子推门而入。 为首一人面色有些苍白,脚步虚浮无力,一看便是整日里沉迷酒色,熬亏了身子。此人名叫金阳,是朝中金侍郎的独子,也是而今这伙世家子的领头人。 金阳看着周免,一脸笑意,“周大财神,上月的例钱准备好了没?这次可是宽限了你不少时日。” 周免紧了紧拳头,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钱袋抛给金阳。 金阳掂了掂,忽然讥笑道:“大财神,你这银子似乎少了不少。” 周免猛然抬头,这些银子他昨日细细数过,绝对一文不少才是,他死死地望着金阳,“你诓我?这些银子我昨日都仔细数过。” 金阳收敛起笑意,语调渐冷,“大财神这是说我冤枉你了,以我们这些人的家世难不成还会故意讹你这个商贾的钱不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就是带着他们在这里打死你,你们周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周免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金阳的意思,便是明摆着欺你又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闷声道:“金大哥说的是,想来是我数错了,过几日我再准备一些。” 金阳上前拍了拍周免的脸颊,得意的笑道:“大财神,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民不与官斗。你家里有几个钱又如何?还不是要被兄弟们任意拿捏。以后做人做事,还是要多为你家里想想。” 他后退几步,不知想起何事,狞笑一声“大财神,我还是怕你不长记性,多少要给你个教训才是。兄弟们,动手的时候小心点,点到为止,别伤了周财神的英俊面皮。” 他身后的几个世家子迈步上前,将周免围在中间。 周免喝了一声,“金阳,不要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真以为有几个钱就能和老子平起平坐了,商贾小人,也敢看不起老子世家子,给老子揍他。”金阳呸了一声。 周免自小虽然学过些武艺,可也不过就是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加上此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打倒在地。 金阳身后的一个世家子见状道:“金大哥,咱们只是求财,何必伤人。” 金阳冷笑一声,“小三,你该知道我昨日去拜访了李家,那李平真是好大的排场,我在他李家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也没能见到他一面。这些商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低买高卖,坏我大秦社稷,我这是在为大秦除虫。再说不让他把苦头吃足了,以后怎么会老老实实听话。” 那个被金阳叫做小三的世家子默默退回金阳身后,他虽然觉的这样做不妥,可而今金阳在盛怒之下,想来是听不进去劝了。 那边周免虽然被打倒在地,可是此时他却是一声不吭,任由那些世家子们的拳脚落在身上。 足足打了一盏茶的功夫,金阳终于开口道:“好了,停手。大财神,别忘了把落下的贡金补齐。不然只怕你就要蒙着面去学塾里上课了。” 说完,他领着几个世家子扬长而去。 周免趴在地上,几次双手撑地却又栽倒,良久不曾起身。 他想不明白,他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可这些年来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平日里见了贫困老弱和不平之事他也是能帮则帮,救危扶困从来不吝钱财,虽然算不得十全十美的好人,可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那为何这些人独独欺他? 当初孙家之事如此,今日这些世家子又是如此。 难道良善之人,弱小之人天生便该忍气吞声,受人欺凌不成?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骸骨。 世人皆知如此不对,可世道偏偏如此。 这个在许望眼中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挣扎着起身,他微低着头,几次双手握拳又松开,最后他还是握紧了双拳。 目光暗淡,心如死灰。 他走到许望的床前,自枕头下翻出了朝清秋送给许望的那把匕首。 当日许望要去凤凰楼赴孙家的鸿门宴,在枕头下翻出这把匕首时曾被他看到过。 他将匕首藏在袖中,然后走到铜镜面前狠狠的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张湿漉漉的面庞,他展颜一笑。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 有些事,忍不得。 他转身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 书院里,金阳正带着他那几个世家子的兄弟在竹林里分着从周免手中勒索来的银两。 分完了钱,随手抛掉手中的钱袋,他笑道:“咱们的周大财神果然有钱,这么多银两,便是本公子一下子都拿不出来。看来下个月,咱们可以要他再多交点。” 那个被叫做小三的世家子轻声道:“金大哥,咱们会不会太过分了?” 金阳笑了笑,“哪里过分了?像周免这种满身铜臭的商人能够为咱们兄弟出钱,他应该高兴才是。再说,这些银子又不是咱们独占,你金大哥也就在咱们这些人里还算个人物,那些真正的世家子也不过是拿咱们兄弟当枪使罢了。” 小三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金阳上面还有人,说到底,一个侍郎之子在这非富即贵的岳麓书院里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金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在那些真正的公子哥眼里,也不过就是和周免一样的小喽啰罢了。不是你金大哥心狠,只是人不狠,站不稳。” 小三无言。 几人正说着,有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正朝着竹林走来。 金阳打量了一眼,不以为意,“看来大财神还是有些不服气嘛,子英,再教训教训他。” 在他身后名叫子英的世家子狞笑着站起身来,抖了抖手腕,迎上走来的周免。 “老周,看来方才是兄弟下手轻了,你小子这么快就站起来了。” 他说着,忽然一拳砸向周免,“给老子躺下。” 周免却是不闪不避,任由此人一拳的胸口。他踉跄几步,稳住身形,伸手右手紧紧抓住此人手腕,左手袖中匕首划出,重重一挥。 叫做世英的世家子后退几步,胸前的衣襟上,鲜血淋漓。 金阳等人猛然起身,死死地盯着持刀的周免。 “好,好,好,敢动刀子,给我揍他,不必留手,出了事我担着。”金阳狞笑道。 周免看着眼前的血迹也是后退了一小步,他自小生在商贾世家,连只鸡都不曾杀过,哪里亲眼见过血。此时到底是有些怕了。 可他握刀的右手很快又猛然握紧,事到临头,半步也退不得。 竹林之中,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远处有人轻声笑道:“以多欺少,岂是读书人所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剑勇绝 人难归 岳麓书院的竹林里,绿竹欣长,苍翠欲滴。 周免与金阳等人同时望向那个站在竹下的青衫客。 青衣青竹,相映成趣。 朝清秋嘴角带笑,他今日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想来看看许望。毕竟前几日才去看过了沈知远和释空,不能厚此薄彼。 不想才走到这里就碰上了一场大戏。 是非曲直,他方才自然看的清楚。 他走向周免,“我记得你是小望的朋友,周免?” 周免木然的点了点头,有些焦急的低声道:“我记得你,那日你来找过小望。小望不在舍里,今日之事你只当没看到,这里不干你的事,快走。” 此时朝清秋已经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取下了他手中的匕首,轻轻抛了抛。 匕首上还带着的血珠四散开来,滴落到地面的草地上,绿草殷红,看起来颇为诡异。 “这把匕首不是这么用的,手持利刃,可心中依旧在犹豫,那就不如不用。不然一朝不慎,反倒是容易成为杀伤自己的利器。何况用来对付这些人,只是杀鸡用牛刀罢了,只会白白脏了它。” 金阳等人已经走上前来,他扫了一眼子英的伤势,流血虽多,可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势。 他沉声道:“这位兄弟不曾见过,想来不是咱们岳麓书院的学生。不管你是哪里人,奉劝兄弟一句,这是我们岳麓书院的家务事,兄弟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若是硬要插手,说不得要把命留在此地。” 金阳虽然面上看去只是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可他若真是一个头脑全无的傻子,也难在一众世家子中混到今日的地位。 说到底,自小便沉在染缸里的人,多多少少要染上些黑色。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眼前的这个青衫书生既然他不认得,那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世家子在东都城阴沟里翻船的事,这些年虽然不多,可也不算少了。 朝清秋却是笑眯眯的望着他,“不认得我?” 他还以为自己这些时日在东都城里应该颇为出名才是,毕竟他作下的那些事也不算小了,不想还是没有在东都城里打出名气。 想来自家先生当年就不会如此。 名气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论善名或者恶名,最少做事时能省去不少麻烦。 金阳下意识的便要点头,只是下一刻,朝清秋的右掌已经狠狠地打在他左脸上。 他被抽的后退几步,那张本就有些病态发白的面庞迅速红肿起来。 “你找死?知不知道我爹是当朝的金侍郎?你在东都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金家,我要杀你不过就是踩死一只蚂蚁。” 金阳愣了半响,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他吐了口血水,死死地盯着朝清秋,他身后的几个世家子也是全神戒备。 “奥。”朝清秋点了点头。 “只是那又如何?”他抬起头扫视了一眼金阳等人。 孙家公子他敢杀,莫家公子他也敢杀,不然再杀个金家公子? 他有些心动的望着金阳,只是他又很快摇了摇头,手持利刃,杀心自起,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啊。 他笑道:“难道侍郎之子就可以仗势欺人?就可以为非作歹?就可以酒足饭饱不付钱不成?那若是而今的太子殿下,岂不是无法无天?” “秦向来以法治国,讲究的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可惜看来峻法再严,还是有漏网之鱼。” 他自问自答,笑意吟吟的看着金阳等人,“法令嘛,规矩嘛,自然是都知道的。可一日不曾落在自家身上,便是落在了空处,难免存了侥幸的心思。等到有朝一日真的遇到了硬茬子,便又搬出那些自己都看不起的律法来。以道德束之,以律法责之。” “你们这些人,倒是真的把书读明白了。只是可惜了,你们竟是把书倒着读的。” 他身上蓦然有罡气炸散开来,罡风四起,锋利如刀,将那些本就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吹的东倒西歪。 金阳本就有些修为,此刻他死死的盯着朝清秋不肯倒下。 朝清秋嘴角依旧带笑,他直视着金阳那双满是仇恨的双眼,“觉的我打压了你,让你丢了面子?所以在心中已经下了决心,今日要是活下来,以后一定要和我不死不休?” 金阳咬牙切齿,“难道不该如此?” 他看到眼前的青衫男子点了点头,“不错,对你们这种人来说,面子嘛,比天大。可你要面子,旁人便不要了吗?” “他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如何能和我们这些世家子相比。” 朝清秋终于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这世间的世家子都是扮猪吃老虎的心机深沉之人,不想竟然真有你这般表里如一的人物。难得,难得。” 金阳听着那人的嘲讽言语,面色涨红,他厉声道:“那又如何?说到底你还是要顾及我们的家世,这里是大秦,不是你们这些只会舞枪弄棒的武夫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 金阳见朝清秋武艺境界极高,虽然穿着青衫,可不像是个读书人,这东都城里的世家子他大多认识,此人绝不是什么东都城里的贵公子,他猜测此人应当是江湖上的武夫。 朝清秋笑道:“先说好,是你而不是你们。这么多世家子我得罪不起,可得罪你一个金家要简单些。” 金阳身后的几个世家子面色复杂,连胸口处还不断滴着血的子英也是不自觉的后退几步,拉开了与金阳的距离。 这些人谁都不是傻子,眼前这般情况明显是踢到了铁板,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金阳不曾回头,可额头上已经开始流出冷汗。他身后的这些世家子之所以跟在他身边,求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些人,你要他们锦上添花,自然是简简单单,可若要他们雪中送炭,却又是千难万难。 “金公子,商人逐利,可你们这些世家子似乎也不曾好到哪里去。”那个青衫书生笑了一声,却没有什么算计人心的得意神色。 人心禁不起推敲,自来如此。 “我知道,庙堂之上的大人物,满朝朱紫,自来都看不起在淤泥里打滚的江湖人。大秦的铁骑也着实厉害的很,马蹄所过之处,也曾将江湖踏的稀烂。可大秦铁骑厉害关你何事?” 他将手中匕首在金阳的华服上擦了擦,一身锦袍上带着猩红血迹,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你可知道我手中的这把匕首叫做何名?” 朝清秋手中的匕首比平日里常见的匕首短一些,弯曲环绕宛如鱼肠,锋刃之上翻着寒光,锋利无双。 “是了,你这种不学无术之人自然不曾听过。当年诸国争雄,而今的江南之地有国名吴。彼时吴王暴虐,弑杀成性。有市井屠户,名曰专诸,侍母至孝。时吴国有人欲谋吴王,遍寻勇武之士。最后找到了专诸。” 朝清秋娓娓而谈,林间不时有风吹过,卷着些血腥气,仿佛让人置身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当年。 臣杀君,子杀父。 恰是当年天下的最寻常事。 “后来他们就找到了这个屠户出身的专诸。以恩结之,以义纳之。后来,就是这个你们这些世家子都看不起的江湖浪荡子,以送鱼为名,刺死了那一代的吴王。当时他将剑置身鱼腹之中,故名鱼肠。” “所以鱼肠是一把勇绝之剑,剑出,不回头。” 周免默然,难怪方才朝清秋自他手中接过剑去之时,会有那番言语。 金阳面色微变,盯着他手中的匕首,“你是说这就是那把鱼肠剑?” 朝清秋却是一笑,“自然不是,这么多年了,当年那把鱼肠剑早就不知沦落到了何处,我手中这把只是一把仿品。再者,金公子难道以为我讲这么多是为了让公子多看看这把剑不成?”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是想要告诉金公子,身份家世重要吗?很重要。可有些时候也不重要。比如现在,我要杀你,并不比我踩死一只蝼蚁困难多少。” “这句话说起来果然痛快,难怪金公子喜欢。” 金阳双拳握紧,隐隐可以见到手上脉络,“今日我栽了,敢不敢留下个名号。金某来日必然重谢。” 朝清秋一笑,“何必来日,今日事今日了才是。” 他又是一掌打在金阳右脸上,将金阳直接打倒在地。 “果然还是这般看起来舒服些。” 他将匕首插在腰间的玉带上,直了直腰身,“金公子,今日不杀你,不是我不敢,只是不值得。在下有间书院,朝清秋。” 金阳一愣,“你就是有间书院朝清秋?” 他面色变幻,咬了咬牙,起身弯腰行礼,“今日都是金某的错,希望朝兄大人有大量,我等以后也不会再找周免的麻烦。” 他也不待朝清秋回答,带着身后的几个世家子快步而去。 “金大哥,怕那小子干嘛,今天咱们虽然栽了,可来日找回场子便是,何必跟他低声下气。”竹林路上小三不解道。 “呵,有些事你们还不知道,此人不是咱们能对付的,日后自然有人对付他。” 竹林里,朝清秋震了震衣袖。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聪明又识时务的恶人。 周免低声道:“多谢朝大哥不计前嫌,帮我一把。”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小望?” 身形有些略胖的年轻人沉默不语。 既不言语,便是默认。 “周免,世上谁都想着凡事能够十全十美,可世上不如意事十有七八,可与人言无二三。当日小望之事你不曾出手,便真的错了吗?家人友人,你只不过做了取舍而已。既然本心无错,而结果也不算糟糕,那便无须自责,世上烦心之事已经够多了,何必庸人自扰。” 周免终于抬起头来,疑惑道:“朝大哥也有过这种困惑?” 朝清秋笑了笑,攥紧手中的匕首。 他握着的这把是仿剑,可那把真剑其实也在他手中。 可手中之剑再锋利又能如何? 鱼肠勇绝,故人难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见青山 东都城的一家狭小酒铺里,一个一身破旧儒衫,眉梢鬓角早已皆是白发的老人,借着三分酒意,余光不时瞥过铺子里那个衣衫紧绷的丰腴妇人。 铺子不大,可客人极多,不少人目光都是在老板娘身上游移。 老人抿了口酒,咋咋嘴,虽说酒水滋味不好,可在这铺子中喝酒,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小望啊,你可知道先生为何喜欢来这里喝酒?” 老人身侧的许望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知。” 老人摇了摇头,“你这小子,学问见识都不错,可惜太过正经了些,虽说有了喜欢的姑娘,可偶尔还是要稍稍放开一些,咱们读书人,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能被女子拿捏了不成?再者,先生就不是那告刁状的人。” “况且天下道理,又岂是独独在那书本之上?” 许望以为老人要传授学问,连忙竖耳聆听。 不想老人话锋一转,目光迅速扫了一眼那位丰腴妇人胸前的宏伟山峰,“此中大美好,不可与人言说,我看老板娘的道理就不小嘛。” 许望叹了口气,老人名叫徐升,是岳麓书院里一位实打实的教书先生,只是他一介文弱书生,不知为何在书院里教的却是武院。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在武院之中本就会被暗中排挤,更何况徐升到了而今这般年纪还是一个白身。 至于他一介白身为何能在岳麓书院这座天下闻名的书院中教书,许多人猜测他是暗中花了不少银钱。 许望自然也听过这些传闻,只是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他在书院之中与老人十分亲近,一者两人有些相同境遇,另外老人确实是学问十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他许望掏钱付账的,所以学堂之外,许望也拜了老人为先生。 至于老人明明有着不小学问,却为何不曾混上个功名,许望没问过,老人也不曾主动谈及。 有些事,可能就像一壶陈年老酒,埋在人心里,不愿提及。 徐升喝了口酒水,“听说你在江南许了亲事?” 许望立刻神采奕奕,“先生也听说了,我和锦儿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郎才女貌…” 老人揉了揉额头,“小望,你说先生的道理大不大?” 许望偷偷瞥了眼刚好路过的丰腴妇人,犹豫片刻,“若是和老板娘比,许是小了些。” 徐升重重给了许望一个板栗,“老夫问的是书上的正经学问。” 他用手在胸口比了一下,低声道:“至于这上面的学问,就是石鼓书院的霍院长来了,只怕也要甘拜下风。” 许望醒悟道:“先生的道理自然是极大,不然学生也不会次次请先生喝酒。”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只是随即恼怒道:“说的不错,可我有这么多道理,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你小子没什么学问,却已经是名花有主,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许望与老人相处的时间已经颇长,对老人的怪诞言论丝毫不以为意,“想来是先生将一副心思全都用在了学问之上,这才忽略了男女之事这般小事,不然凭着先生的才华相貌,东都城里的姑娘还不是趋之若鹜。” 徐升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你小子能有个媳妇倒也是正常,这么多师兄弟里,只有你小子敢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实诚话。” 许望没有理会老人的自吹自擂,诧异道:“师兄?可我在书院里不曾见过先生还有别的弟子。” 老人所指的弟子自然不是那些聚在一堂,各有所思的所谓学生,而是他学问衣钵的真正传人。 自开始时便一直言语不休的老人破天荒的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有些伤感。 “你也知道,你先生我所学极杂,可其实先生尤擅兵事,所以你之前的那些师兄们学的都是兵法韬略,学的久了,自然便想要去沙场上瞧瞧。只是一朝上了沙场,谁不是血肉之躯,爹生娘养?生死嘛,再不由己。堆起秦骑无双这个名头的,不是庙堂之上的满朝朱紫,而是那死在疆场上的累累白骨。而今无定河边骨,曾是深闺梦里人。” “当年你的师兄其实不少,只是这些年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今倒是剩不下几个了。” 许望轻声道:“所以先生才没有出仕,一直隐居在书院里?” 老人点了点头,“要我亲手送着弟子赶赴一个个战场,确实做不到。我更怕有朝一日我会亲手将他们送上一个死地。” 许望默默饮酒,有些话即便是关系再为亲近的身边之人,即便说的再为妥帖,终归无甚用处。 人间悲欢离合并不相通,哪有什么所谓的感同身受。 人总是越长大,越孤单。 有些离别,不过是异路而行,终有再见之日。一路之上积攒下来的思念与流离,反倒是让相逢之时更加欢喜。 而有些离别,只能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之时,窝在被子里默默回忆,遥想当年,不复当年。 徐升回过神来,看着同样有些消沉的许望,他笑道:“听说你从江南来时交了几个好友?” 许望笑道:“他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上次莫家的事,也是多亏了他们。” 老人也是笑道:“小望,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当日没有他们出手,莫家的事也会解决。” 许望点了点头,“原本不曾想过,后来倒是想了不少。莫家的事本就是三方博弈各自落子。即便没有我许望,也必然有张望,有李望。甚至重赏之下,说不得还会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的去当这个马前卒。” 徐升一笑,“先生果然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当日你之所以以为这是一个必死之局,不过是因为你初来东都,对东都之中的脉络还不清晰罢了。当日他们若是不出手,事情也会解决。你那些朋友当日出手,其实不止为你挡下了灾祸,也同时挡下了一桩泼天富贵。天诛与李家无论你依附上哪一家,将来必然能鲤鱼跃龙门,飞上枝头。” 老人顿了顿,“既然你而今想明白了,那先生倒要问问你,明知道自己当日不会身死,那对你那些朋友的救命之恩,感激之心会不会就比原来少了些?甚至内心深处还会觉得就是因为他们的贸然出手,这才挡下了你步步登高的青云路,心中会不会有些不快?” 许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低头饮酒。 老人也不着急,微微抬头,偶尔看向酒铺之中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目光之中也无淫邪神色,只是仅仅欣赏而已。 世间风景,未必便要尽皆收入囊中。 只恐深夜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有些事,有些人,能遇见就已不虚此生。 远远观之,如饮醇酒。 他看了眼依旧低头沉思的许望,无声的笑了笑。 世上之人,亲朋好友也好,至亲兄弟也罢,若是比自家过的好了些,也许还能有些善意的祝福,可要是他过的比自家好很多,那又如何? 看着昔年自己一起吃苦的身边人,一朝飞黄腾达,跃上枝头,心中又会如何想?同样,要是自家的生死兄弟本是好心,却又阻了你的青云路,那又该如何? 他喝了口酒水,看了眼头上已经出现细密汗珠的许望。不是他狠心,而是学生越聪明,先生便越要多考虑一些。 大争之世,礼崩乐坏,谁的过错? 他一直都认为根芽是那些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 凡家国崩坏,必从上始。 许望拿起桌上的酒杯,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徐升的问题他自然可以敷衍了事,不会二字很难出口吗? 自然不是。 自欺欺人最为简单,而叩问本心最为艰难。 若是问个寻常路人,十有九人都会答个“不会。” 可心中所想究竟如何?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 人心之中,谁无私心。 许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轻声道:“多谢先生。” 徐升点了点头,他轻声笑道:“你小子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个答案重要吗?对我来说不重要,可对你来说很重要。人心都有私心,或多或少而已。有私心不可怕,可怕的是任由心魔滋长,甚至有朝一日遮住了你的良心。” 许望沉声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要多读书,以书中道理压下心中私念?” 老人摇了摇头,一头花白的头发在有些昏暗的酒铺里格外扎眼,“多读书有用吗?自然是有的,可这个世道还是有那么多将道理读歪了的读书人。” 许望沉默片刻,“可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些读书人想要为这座天下做些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所以我对这个世道失望归失望,可终究还是有些希望的,总归是希望你这样的年轻人,多些,再多些。” 许望起身弯腰行礼,“定然不会叫先生失望。” 老人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推到一边,“年轻人就是动不动热血沸腾,坐下,别挡着我看老板娘的道理。” 许望讪讪的落座。 老人忽然笑道:“小望,先生能够遇到你,真的很高兴。” 许望沉默良久,轻声道:“学生也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拳吐尽平生意 金翠城外的一条古道上,有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跋涉而行。 天上下着些小雨,雨水混杂在泥土里,平日里落脚之后尘土飞扬的狭窄小道,今日倒是变成了一处泥池,步步难行。 道路泥泞人委顿。 少年人用手搀扶着身边的老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倾斜向一侧,他原本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此刻要不是凭着胸中一股气力强撑着,只怕早已倒地不起了。 老人嘴唇微白,毫无血色,在他身后有一道极深的刀伤,深可见骨。也是他体魄坚韧,不然若是寻常之人,即便是正当盛年的年轻壮汉,受了这般严重的伤势,只怕也早已丢了性命。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流入地上,混在脚下的泥泞里,杂乱而猩红。 老人咧了咧嘴,“公子,是老朽连累你了。” 少年人嗓音里带着哭腔,“要不是魏爷爷舍命相护,燕云哪能走的到这里,早就死在北来的路上了。” 少年名叫燕云,是燕国的皇室之后,虽与朝清秋不是一脉,可他们这一脉自来也是身居高位,位高权重。若是皇家一脉的朝清秋一朝身死,那他燕云便是大燕无可争议的继位之人。 只是而今国破家亡,一切自然都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他这原本显赫的身份反倒是成了他的催命符。 当日燕国被秦攻破时他正在外游历,不想一朝梦醒,国破家亡。多亏魏勋反应及时,他们才没被围困而来的秦骑包了饺子,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后来天诛四处暗杀燕国旧人,还是平日里教授燕云武艺的魏勋舍了性命不要,拼着伤了体魄根基,这才带着燕云杀出了重围。 此后两人原本藏在一个小镇里,想着有机会便偷渡前往江南,在南楚之地多少要安全一些,日后若是大势有变,说不得还能重返北方克复旧国。再不济哪怕是被楚帝做个傀儡,好歹也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为燕国皇室保留下了一丝血脉。 不想前些日子被天诛的暗探发现了行踪,被他们一路追赶着北来,而今反倒是来到了金翠城下。 再往北,便是东都。 “我知道魏爷爷是四品武夫,武夫四品已经能够短暂御风而行,当日要不是为了救我脱困,魏爷爷大可不必与那些人搏命。”燕云已经是眼眶泛红。 当初他逃难之时身边还跟着几十个护卫,那些都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年玩伴,亲如兄弟。可当日就是为了救他脱困,一个个的死在了他眼前。 一朝国破家亡,亲人死尽。便是心智坚硬如铁的成年之人只怕都坚持不下,何况是他这么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人。 老人咳嗽几声,嘴角带着些血丝,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老魏我是武夫,武夫一生,本就是图的胸中一口意气。可以死于疆场,死于江湖,独独不愿死在榻上,而今这般对我老魏来说,也算的上是一个好结局。” 两人其实都知道,老人活不成了。 这个当年在燕都城中被燕帝亲口赞誉临阵有雅气的少年人再也支撑不住,失声痛哭,“魏爷爷,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魏勋喝了一声,伸手将他推到一边,“你是老夫的弟子,而今太子殿下生死不明,你就是大燕的储君,燕人自来都是慷慨豪迈之人,纵然临死,也当高歌。拿出些男子汉气概来,莫让老夫小瞧了燕家男儿,无论如何,带着大燕血脉,活下去。” 燕云止住哭声,他踉跄着起身,满身泥泞。 雨水顺着天际不断下落,冲打着他身上的泥泞,冲不干净了。 他抬手擦了擦面颊,反倒是让视线所及之处更加混浊。 燕云低着头,不敢再多看老人一眼,“魏爷爷,我一定会活下去。” 老人一笑,朝着他摆了摆手,“速去,莫回头。” 他转过身子,发足狂奔,只是跑到一半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老人盘腿坐在泥水里,天上雨水,地上泥水,身上血水,在那一片淡漠而稀疏的雾里交织在一起。 他转过身来,不敢再回头。 不断有雨滴顺着他脸颊滑落下来,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当日朝清秋又何尝不是如此? 国破家亡,身边之人皆死尽,自此之后哪怕天大地大,唯有孑然一身。 孤家寡人。 …… 魏勋盘坐在泥泞的大地之上,心中倒是有着往日里不曾有过的平静。 天地广阔,风雨寂寥。 许多年了,不曾一人独对天地。 他的武道资质本就不差,不然当年也不会在数万人之中被选中成为燕云这个皇室子弟的武艺师父。可惜,一入红尘,俗事烦多,习武之事自然而然的就懈惰下来了。 听说南楚的剑神楚难归便是避世隐居,从来不理外间俗务。当年他着实羡慕的紧,可人嘛,贵在要有自知之明。他虽有些资质,可到底达不到楚难归那般妖孽的程度,更达不到世俗为他破例。 只是夜里躺在榻上之时他也常常会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一心习武,不理俗务,修为境界会不会更高些? 他这一生不曾娶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身清贫如何敢辜佳人。自然,这话是他从一个早已忘了姓名的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既然忘了姓名,那便当做自己的便是了,想来那个读书人不会介意。而且,他应该也死了吧,死在那场燕都的大火里。 毕竟,他可是被陛下赞为强项的读书人。 魏勋笑了笑,他与燕云之间其实既有师徒之谊,也有祖孙之情。 可惜临死之时,听不到那两个字。 一个人上了年纪果然就更容易回忆往事,尤其是将死之人。 一生光阴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回溯,意气风发的少年,巧笑盼兮的少女,高歌痛饮的兄弟。 这些,他都曾有过。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魏勋抬眼望去,有十余人,黑衣覆面,腰悬弯刀。为首之人,一身紫衣,大腹便便,一副富家翁的样貌,腰间还挂着一个金色的算盘。 魏勋笑道:“我这般小人物,也值得三掌柜亲自出手?” 三掌柜也是一笑,“果然都是燕人,你这句话曾有人对我说过。你魏勋自然不值得,可燕云公子值得。而今燕国之地余孽尚有不少,独独缺了一个旗帜,要是让燕云公子回了燕国,虽说做不成什么大事,可到底也是烦人的很。” 魏勋大笑,嘴角咳出血丝,“他一个文弱书生,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三掌摸了摸腰间崭新的金色算盘,“文弱书生?当日我已经错过一次了,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不然大掌柜那里不好交代。” 魏勋笑道:“想要燕云公子,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魏勋,你不过是个四品武夫,而今又身受重伤,本来都不用我出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三掌柜眯眼而笑。 魏勋豪迈大笑,身侧罡气四散而起,一身气势不断攀升。 “少年时,总以为一身双拳,天下再大,哪里去不得?” “中年时,自缚一心凌云志向,只为生计整日奔波。” “而今老来,再无牵挂,天下武夫,有拳当出。” “一生,一拳,足矣。” 下一刻,本是分散在四周的罡气在魏勋身后骤然凝聚,缓缓成形。 身形模糊,但却顶天立地。 那是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人,面庞还稍有稚嫩。他神色平稳,直视着前方,一拳握在腰间,另一拳缓缓递出。 递向天地,也是递向身前的天诛众人。 三掌柜后退数步,退到天诛众人身后,抽出腰间金色算盘横在身前。 他也是四品武夫,可面对这一拳,冥冥之中他却知道哪怕是自己豁出命去,只怕也挡不住。 天上风雨为之一顿,偌大的荒野之上,唯有拳风呼啸扑面而来。 一拳之后,天地清明。 停了片刻的雨水,倾泻而下。 魏勋头颅低垂,没了生息。 天诛之人独有三掌柜一人勉强站立,只是一身锦袍已然破破烂烂,手中金色算盘更是支离破碎。 他瘫倒在地,重重的吐出了一口血水。 武夫五品才可凝聚法相,方才在魏勋身后出现的那个少年身形虽然有些模糊,可其实已经有了些声势,只是单单如此还不至于有如此声势。独独那一拳,太过惊人,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四品武夫,可这些年见过的高手极多,那一拳绝对不止五品。 虽显稚嫩,可意思极大。 若是魏勋今日能活下去,将此拳好好打磨,说不得日后就会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可换句话说,今日他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又如何能够递的出这一拳。 钱缪起身看了看身侧天诛众人的尸体,强绷着平静的脸上还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带着他们活着出来,却不能带着他们活着回去。 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挂在他们脸上那雕着狰狞恶鬼的青铜面具,都是大秦好儿郎啊。 漫天风雨,泥泞古道上,他一人独存。 钱缪忽然笑了笑,看向那个盘坐在地早已没了生息的老人,“那便再要莫云公子多活些日子。” …… 古道上,有少年猛然跪倒。 嘴唇轻颤,默念二字。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落魄人 街边犬 金翠城,陋巷之中的一间破旧小屋里,烛影昏黄。 陈旧的木床摇晃着吱吱作响,床上的少年自无边黑暗中醒来。 燕云挣扎着坐起身来,用带血的衣袖擦了擦面庞,他沉默良久。 方才一场昏睡之中的大梦,就像走完了一生。 他忽然记起一段在书上看过的文字,那是一个心死之人自己挥笔写就的墓志铭。 彼时年幼,他还嗤笑那人通篇酸腐气,不想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国破家亡之人,皆是如此。 “少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是那个张子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他燕云的后半生? 国破家亡之人,平生际遇,何其相似? 当初魏师父每日叫他练功之时,他总会找些理由逃脱过去,而今等到搏命之时,他便只能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的死在他的眼前。 心中最苦之处,不在拼尽全力后的无能为力,而是那一朝悔悟的本可以。 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妇人,一头银丝,在昏黄的烛光里也极为醒目。 妇人手里端着一个小盘,盘子里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门口处,蹲着一只黑狗,一身黑毛毫无杂质,它懒洋洋的趴在地上,双耳竖起,看家护院。 昨日燕云进了金翠城后就昏倒在了路边,是妇人看他可怜,这才带回到了家中,不然千辛万苦走到此处的燕云公子,只怕早就冻死在了昨夜的寒风里。 燕云依旧在愣着出神,面容苦涩,若是昨夜冻死在寒风之中,会不会更好些? 妇人虽然一生都不曾走出过这金翠城,可到底还是活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自然看的透彻。 她拿起一个馒头塞到燕云手中,“孩子,人这辈子谁还没点糟心事?谁都是辛辛苦苦苦熬着。一看你就是吃了不少苦头。苦头吃了,可不能把心气熬没了。” 燕云哽咽道:“大娘,我家中有人离世了。” 老妇人轻声道:“死去之人是活着之人的念想,那活着之人又何尝不是死去之人的念想?不论是谁,总归是希望活在世上的亲人能够过的更好的。而活着之人背负着死去之人的希望,便更加不能自暴自弃。” 她起身蹒跚着走到门前,伸手遥指满天星辰,星光闪耀,照亮暗夜。 “那天上一颗颗星辰,可不就是一个个离世之人?” 燕云挣扎着起身,顺着老人的目光,向着天上看去。 群星璀璨。 忽明忽暗,如人低语。 他点了点头,嗓音哽咽,“对,他们还在,一直都在。” 妇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柔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相信我儿子儿媳也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这个老人家又怎么能让天上早走的小辈们看了笑话?” 门口的黑狗仰着头,对着天际吼了几声,似乎也在怀念那个早已离世的主人。 月白风清,繁星点点,如此良夜。 高门大院,富贵人家,平安喜乐,吟诗作赋。 青砖泥瓦,凄冷陋巷,有人对月神伤。 一处月光,两处人间。 …… 一间不大的酒铺里,一个邋遢的中年汉子正端着从酒客手中诓来的酒水,侃侃而谈。 “上回说到那燕帝只有一独子,向来是个宝贝疙瘩,早早的立为了太子。那个殿下嘛,倒也争气,文武双全,也是个少有的体面人。可虽说皇位后继有人,可朝中那些大臣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寻了另一家位高权重的皇室贵胄,恰好,那家也有一独子。本来此事都只是那些大臣们在地下偷偷摸摸的私下流传,偏偏那燕帝又是个不嫌事大的,在大殿之上亲自召见了那位公子,还说了句,真是燕家麒麟子,临阵有雅气。所以当时燕都之人都暗中称呼那人一句二太子。到了后来,就更成了摆在明面上的事。” “这天家自来无私情,更何况是牵扯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那些年太子殿下和此人可以说是明争暗斗,其中的故事更是精彩纷呈,扣人心弦,让人眼花缭乱。至于到底如何,诸位备好酒水,请听下回分解。” 酒铺里响起一片嘘声。 关月也不在意,他打了个酒嗝,踉跄着起身。这个昔年的燕国强项之臣,而今的秦国治经博士,只是仰头喝干了碗中的酒水,出门而去。 酒铺之中的酒客也不在意,他们本就是将关月当做一个笑话,亡国之人,不能仗义死节,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屈膝南来,受了敌国官职。他关月关通海与那隐居竹林之中,闭门谢客的郑轩郑回君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人素来看中豪迈慷慨之士,自然看不起关月这种软骨之人。 关月出了门,左拐右拐,走到一处小巷旁,弯着腰干呕了几声。 饮酒大醉之时,口中污秽能吐出,也算人间快意事。 独独心中积郁事,口不能言,酒不能醉,最最伤心。 他斜靠在墙上,星光月光,照我万年。 当日在竹林之中,郑轩曾对朝清秋说过,他们之中,关月过的最苦。 本该是世上最为刚强之人,偏偏甘愿俯身弯腰,阿谀陪笑。 他吐了口气,一股酒气弥漫在夜色之中,死很难吗?半点不难,活着很容易吗?半点不容易。 可活着终归还有些希望。 自从当日见到了朝清秋,他便觉的一切都值得。 殿下尚在,燕国便在。 忽然,他目光一凝,神色一怔。方才在那不远处的巷口闪过的那个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而能让他有些熟悉的,自然是燕国的故人。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勉强提了提神志。 巷子里,燕云提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一些今日不曾卖出去的青菜,那只黑狗跟在他身后,不断摇着尾巴。 今日收留他的那个老妇人病倒了,燕云便帮着老人去市场上售卖青菜。 妇人这种住在陋巷里的穷苦人家,一日不出摊子,便要担心明日的生计。 开始时早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燕云还有些张不开嘴,只是后来他看着篮子里还没卖出去的青菜,咬了咬牙。 有些事,很难吗?其实也不难,只要舍的下面皮。 他使劲揉了揉面颊,低头撇了眼篮筐中剩下的青菜,有些发愁。 虽然他今日叫卖的已经足够尽力,可篮子里的青菜还是剩下了不少。 虽然一夜时间倒不至于坏了,可明日不新鲜了,只怕就更难卖了。 这个十几年来都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今日破天荒的有些为了生计发愁。 他正想着,忽然身后的黑狗转过身,尾巴竖起,朝着身后的黑暗里,大声吼叫起来。 一个中年人踉跄而来,携着满身酒气。 昔年意气风发的强项读书人,而今借酒佯狂的落魄汉。 关月双目通红,呆呆的望着燕云良久,最后,他看了燕云一眼,取下了腰间的钱袋,“今日在酒铺里喝的酒水有些多了,正想着吃些青菜。这些青菜我都要了,多余的银子算是给你的打赏。” 他将手中的钱袋抛到燕云手中,伸手接下了燕云手中的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错,还能自食其力,我看好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别让我们失望。”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明白告诉你,老子可是大秦的治经博士,能被老子看中,你小子也是有福气的很。” 他不再多言,转过身去踉跄着而走。 燕云面色平静,只是那只抓着钱袋的手上,青筋暴起。 他默不作声,带着身边的黑狗朝着对面的巷子走去。 一条小巷,两人相向而行。 片刻之后,在两人方才相见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黑衣覆面,腰悬弯刀。 表面上,秦国对他关月许以官职,赐以厚利,似乎对他完全放下心来,关月做的也不错,整日里除了治书修史,便是到酒铺里喝些酒水,看上去全然忘了自己是燕国旧臣。 可天诛的三位掌柜不会相信昔年的强项之人,见到秦骑与刀枪便会软了骨头。所以他其实也不过是秦国摆在面上的一个鱼饵,为的便是引出那些燕国余孽罢了。 双方各有所求,也各自心知肚明。既然落子棋盘,无非是看谁的手段更高罢了。 这人站在原地良久,目光闪烁,最后才转身朝着关月方才离去的方向而去,消失在暗夜里。 巷子里,酒气弥漫,良久不曾散去。 巷子尽头,关月倚靠在阴暗处,弯着腰,干咳不止。 这个平日里饮酒必然大醉的读书人,今日破天荒的清醒。 在那无人可见的黑暗里,他泪流满面。 …… 破旧的院子里,燕云坐在一张早已铆钉松散的长凳上,身旁是那只黑狗。 这天夜里,他如当日的朝清秋一般。 独坐至天明。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河路远 遥见故人 陋巷前的小院里,满头银丝的老妇人眯着眼,靠在门口的台阶上。 日光正好,晓风和煦。 叫做小初的黑狗趴在她脚边,不时用尾巴扫着地面上的尘土。 巷中静谧,院中静谧,天地四方无声息。 若是有闲来无事的读书人路过此处,只怕要忍不住说一句,岁月静好。 岁月自然静好,历来如此。 只是人心悲苦,各不相同。 妇人叹了口气,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不过几年而已,青丝悄然转霜雪。 人间大痛,自幼失怙,晚年丧子。 黑狗小初抬起头来,舔了舔她的手背。 老人伸手抚了抚它的毛发,黑狗舒服的眯着眼,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 青天在上,日悬其中,云淡风轻。 人一上了年纪,总是喜欢晒晒日头。 回忆回忆陈年旧事,好似这一生总是东转西转鬼打墙,在鸡毛蒜皮里匆匆而过了。 此生谁人无憾事,或大或小罢了。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自昨夜起就端坐在院中长凳上的少年,又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带回来的这个少年人,心中也有自己的故事。 燕云坐在长凳上,一夜不曾睡去,面庞之上还有泪痕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若是魏师尚在,只怕又要嘲讽他没出息了。 当年在燕都之时魏勋对他也是严厉的很,每次练功出了差错,这个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老人都会痛骂他一顿,口水四溢,会有不少溅到他脸上。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整日里忙着四处结交燕都权贵子弟,暗中盯着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魏师父虽然对自己不错,可那些恨其不争的言语自然也被他扔到了耳边。甚至有时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自家坐了那天子堂,就可以看看你魏师父是不是敢训斥大燕天子。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而今,即便是他想要再被师父痛骂一番,也不可得了。 心中诸多遗憾事,当年只道是寻常。 他站起身来,走到妇人身侧,半弯着腰。 “大娘,我还有些紧要事要做,要走了。” 妇人笑道:“老婆子知道公子不是一般的人物,想来是家中遭了难了,这才沦落到了此地,厨房里还有些馒头,公子可以带着路上吃。” 她顿了顿,“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老婆子不知道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苦难事,想来是不小的。可人嘛,活在世上哪里有不受苦的。熬着熬着也许就出头了。” “苦难再大,公子也不要想着一死了之,只要活下去,总归是会有些希望的。” 燕云点了点头,“多谢大娘,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时来运转,定然会回来报答大娘的救命之恩。” 他掏出关月昨日丢给他的钱袋,放到一旁的台阶上,“大娘,这里有一些散碎银两,不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妇人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如此,我救你也不是为了你的银两,只是想着活在世上能够多做些好事,积些善果,以后到了地下,也好求阎王爷能让我和儿子儿媳多聚聚。” 她踢了踢脚边的黑狗,“老婆子都这把年纪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只是独独放心不下小初,公子要是有心,把小初带走了便是。” 燕云看了眼老人,言语恳切,“大娘是好人,一定长命百岁。” 妇人摇了摇头,展颜一笑,露出一抹少女时的娇憨,“活的长久未必就是好事了,老婆子这辈子活的也够久了,没啥其他的奢望了。若是前些年死在我家儿子儿媳之前,那便更好了。” 燕云红了眼眶,不再推辞,他摸了摸身前的黑狗,“我一定照顾好小初。” 妇人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凑过来的狗头,“好好听公子的话,别被人诓去做了狗肉。到时候要是让我在地下先见到你,饶不了你。” 黑狗抬头望着她,有些不舍得。 她将狗头推向一边,“好了,老婆子就不耽误公子了,公子早早上路吧。祝愿公子此去一路通达,心愿皆成。” 燕云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跟着那只低垂着头的黑狗。 走到门口时,一人一狗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 坐在檐下的老人,沐在日光里。 …… 城外的一处竹林里,一个顶着高冠的中年汉子,衣襟大开,他右手持着铁锤,不断击打着身前铁炉里已经通红的生铁。 左手之中拎着一个酒壶,痛快饮酒。 昨日里那个关月喝多了酒,半夜跑到自家竹林前大骂了一通,骂他郑轩只知弹琴,不知治国。骂那燕国太子无能,既守不住家,也守不住国。更多的还是骂那个被东都城中称为“二殿下”的燕云。骂他挑起争端,不顾家国危亡,不然燕国绝不会到今日这般田地。 郑轩仰头喝了一口酒水,也是难为这个关愣子了。 如此作态不过是想要告诉他一事罢了。 燕云未死。 当年家国未曾衰败之时,他们这些大燕的梗骨之臣自然是对燕云这般窥伺皇位之人没什么好印象,可而今国不国,家不家,多了一个大燕血脉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覆巢之下独自求生,想来那个燕云公子而今过的也不容易。 他又仰头喝了口酒水,倒是有大半洒在了胸前。 唯有每次大醉之时,他才能暂时忘却家国,独独去想着当年那个桃花树下的姑娘。 一间酒铺里,平日饮酒虽多,但多少有些节制的关月关通海今日里讲了更多的故事,多是关于那个被燕都城中称为“二殿下”的年轻人。 讲的故事多了些,喝的酒水自然也就多了些。 当年他这个强项之臣对那个只知躲在背后,阴谋算计那张龙椅的燕云公子从来没什么好感。 只是一朝国破家亡,再见故人,已是迥然不同的感受了。 未及天黑,他便已大醉。 …… 世上的路很多,有人走走停停,有人一步不停,可只要方向无错,路途再远,终有尽时。 这一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带着一条黑狗,来到了东都城中。 燕云看着眼前这座而今天下第一的名城,若论富丽堂皇,尚且不及昔年的燕都。 可这些年,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一支支大秦铁骑,硬生生砸断了中原诸国的脊梁。 他低着头,将头发随意披散,遮掩着面容。 常说灯蜡之下最黑暗,他这次来东都就是要赌一把。 赢了,逃过此劫,说不得能够回到北地,再振大燕山河。 输了,不过是赔上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罢了,反正而今是孤家寡人,他输的起。 黑狗小初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垂着头,夹着尾巴。 离了照顾它多年的老妇人,终究是有些不舍。 虽为禽兽,也有情义。 燕云苦笑了一声,这个乱世里,人与畜牲,谁都不容易。 他随意的蹲在一旁的台阶上,掏出口袋里的冷馒头啃了起来,昔年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而今落魄的像个乞儿。 “小安子,你走快些。”他耳边传来一阵少女的骄喝声。 燕云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最好年纪,穿着一件大绿色的长裙,眉目清秀如邻家少女,身姿还有些纤细,小荷才露尖尖角。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面上还有些稚气的少年,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把牛角尖刀。 正是在外面闲逛的绿萝和周安。 “绿萝,你慢些。”跟在绿萝身后的周安喊道。 绿萝转身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亏你还是个习武之人,连个姑娘都跟不上,以后注定要娶不上媳妇喽。” 周安挠了挠,这个杀人都不曾眨眼的年轻人,羞红了脸。 燕云低下头去,落魄之时,最是看不得这世间美好。 路过他身边时,绿萝反倒是注意到了这个年岁不大的乞儿。 她走到他身边,弯腰摸了摸黑狗的狗头,小初呲了呲牙,却没有真正咬人。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连着里面包着的银两一起放到燕云身前。 分明还是少女年纪,却是刻意板着脸,夹着嗓子,老气横秋的道:“你这个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做什么流浪汉?这里有些银两,拿去做些小生意,记住,这是借你的,以后等你有了银子就去红袖招把银子还给,还给周安好了。” 少女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学着谢姑娘说话确实过瘾,可小姑娘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 她见那个蹲在地上,抱头埋脸的乞儿没有反应,连忙拉着周安的手臂,带着他跑路。 “绿萝,你真是善良。”周安边走边憨声道。 “可不是,谢姨总是说我心软,最见不得人受苦。”少女叹了口气。 两人渐行渐远,蹲在地上的燕云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个绿衣少女的背影。 本来已然决定再不流泪的贵公子,脸上又有了些泪痕。 困顿之时陌生人的些许善意,就像一只寒冬里的烛火,澄澈而温暖。 哪怕是自小见惯了世间美丽女子的燕云,也觉得那个绿衣少女真好看。 不能再好看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河路远 遥见故人【二】 岳麓书院,武舍。 周免看着眼前的朝清秋,目光有些躲闪,欲言又止。 朝清秋笑了笑,“心中还是有些放不下,觉的有些对不起小望?” 周免点了点头,“小望不放在心上,这是小望的事。可我既然还拿小望当朋友,就不能这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重重锤了锤胸口,“别的好说,独独心关难过。” 朝清秋默然无声。 人生之中做了亏心事,若是能狠下心来,一心一意的自心底里认可了自己无错,倒也算不得什么为难之事。独独怕那种事情已经做下,却还剩下些良心之人。每每思及旧事,总要反躬自省,痛彻心扉。 朝清秋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挤出一句,“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唯有独自在心中消磨。” 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国破家亡之后,他心中的苦痛,比起周免来只多不少。 “小望去哪了?” 他今日本就是为了来见许望,周免这事只是顺手而为。 周免还在咀嚼朝清秋方才的言语,苦笑道:“过几日书院之中有一场曲水流觞,每年书院的学子们都要借此剖析时弊一番,读书人嘛,自然是谁也不服谁的,学生是这样,先生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咱们院里有个徐老先生,收了小望做关门弟子,整日里带着小望四处闲逛,估计今日就是带他去面授机宜了。” 有些话他自然不好说出口,像是那徐老先生在书院里的口碑并不好,到处都在传他其实没什么学问,之所以能在书院里教书,还是在院长那花了不少钱财。而且此人整日里喝酒都要靠着许望请客。 朝清秋笑道:“没想到小望在书院里混的还不错。” 其实自北而来的这几人中,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许望,担心他心性软糯,加上又是一介文弱书生会在书院里受了欺负。 他拍了拍周免的肩膀,“心性拔河未必就是坏事,你看我而今活的不也是还好?我倒是有些羡慕你。” 周免苦笑着摇了摇头,“羡慕我做甚?我虽然家里有些钱财,可也比不上朝大哥你武艺高强,玉树临风。” 朝清秋大笑,“周老弟,你这实话实说的性子倒真是不错。” 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生根面皮,这就算是玉树临风?比起自己真正的样貌,到底还是差了不少。 …… 红袖招外不远处,这几日多了一个摆摊的卖货郎。 是个少年人,虽然一身衣着破旧,可是面貌极为俊美,身边还总是带着一条黑狗。 红袖招里早就翻了天,三个姑娘一台戏,何况红袖招里的姑娘自来泼辣的很,一面是谢姑娘对她们约束极少,另一面也是因为都是她们都是些身世凄惨的可怜人,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听说那人还是个少年,这些姐姐都够做人家姑姑了,真是不害臊。”绿萝悄声道。 绿萝和周安蹲在一张桌子后面,离的和那些看起来有些失心疯的姐妹们极远。 自打前几日那少年在外面摆摊开始,这些姐姐们就是这般了,这些日子她们不知道每日里要偷偷出去偷看人家几次。 周安挠了挠头,姑娘家的心思他也不懂,他抬头看了眼楼上,自家师兄今日又在最高处饮酒。 虽然师兄表面上豁达,可其实在他看来,自家师兄心中的愁苦其实比天大了。 绿萝本就是好奇心重的姑娘,这几日她都是听着那些姐姐们议论那个在外面摆摊的少年是如何俊俏知礼,她自然也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可惜前几日她不小心又犯了个小错,被谢姑娘罚了禁闭,不然她早就跑出去了。 “小安,咱们偷偷溜出去看看?你可不能告诉谢姨。”她威胁道。 周安手足无措,其实他心中并不想和绿萝去看那个少年,只是对绿萝的要求,他似乎说不出一个不字,于是他越发思念起在楼顶喝酒的师兄了。 少女见少年不言语,“还是个男子汉,一点都不爽利。” 她弯着腰,扯着周安偷偷向外溜去。 二楼上,谢姑娘望着逃出去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 她又抬头望了望楼上,楼顶上有个年轻人正独自饮酒。 有间书院之人,似乎都喜欢饮酒。 他是如此,他的师弟师侄也是如此。 妆容精致的妇人揉了揉面颊,掏出一块锦帕,不想毁了妆容。 …… 红袖招外,换了身衣衫的燕云坐在一处小摊前,摊子上摆着些东都城里常见的野花。 他囊中羞涩,自然只能做一些无本的小买卖,本就没想着能有多少利润,能够躲过这一段风声,糊口既可。 至于为何选在这红袖招旁,自然是他希望能够多看当日那个姑娘几眼。 他知道而今是多事之秋,他的一言一行可能都会连累旁人,只是他也极怕,要是此时不来见这个姑娘一面,只怕此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接连摆了几天都不曾见到当日那个小姑娘,反倒是红袖招里其他的姑娘见了不少。还好他自幼生在皇室之家,言谈得体,不然寻常男子若是同时遇到这么多女子,只怕都会手忙脚乱。 他扫了一眼趴在地上啃着骨头的黑狗,“就知道吃,也不知道你的良心是不是都让你自己吃了。” 黑狗小初默默抬头望了他一眼,叼着嘴角里的骨头朝着远处靠了靠。 燕云气笑一声,“我会从狗嘴里夺食?” 他正要再教训小初一顿,一抬眼,却是看到了那个正走过来的小姑娘。 “是你?”绿萝惊呼一声,当日她虽然不曾见过燕云的相貌,可那只黑狗她却是认得的。 “当,当日,多,多谢姑娘,小生,燕云有礼。”平日里口齿伶俐,言谈得体的贵公子破天荒的有些口吃。 小姑娘身边那个带着尖刀的少年人倒是朝着他笑了笑。 “小安,一定是你吓到人家了,姐姐们都说他很机灵来着。”绿萝绕着燕云转了几圈,渍渍称奇。 “样貌是不错,可曾看上我哪个姐姐了?我回去替你撮合撮合,说不得还能成就一番好事,到时候你入赘到我们红袖招,欠我的银子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贺礼了,咋样?”小姑娘目光灼灼的望着燕云。 燕云喉头耸动,片刻之后,轻声道:“不,不曾。” 绿萝有些失望,扯住了身侧的周安,“就知道傻笑,好了,咱们快走,不要打扰人家做生意了。” 燕云本想说半点不打扰,只是看着已经扯着少年跑远的少女,突然有些想喝酒了。 心伤之后,又受情伤。 黑狗小初默默的又跑远了些。 日暮时分,金阳带着几个世家子晃晃悠悠的走到了红袖招附近。 当日他们在岳麓书院的竹林里对上了朝清秋,虽然那人后来确实没有找他们的麻烦,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稳妥,他们几个的家世可比不得莫家和孙家,万一哪天他朝清秋忽然记起他们几个,那到时候他们几个不是死的冤枉? 他越想越气,自己这般高傲的世家子哪里受过这般窝囊气,从来都是别人怕他报复,哪里有他怕别人秋后算账的道理。可惜,形势比人强,说到底他还是不得不低头。 那个被叫小三的世家子开口道:“金大哥,咱们是去找那朝清秋道歉的,你可别莽撞了。不然到时候求和不成,要是再和他结下新的梁子,咱们就是得不偿失了。” 金阳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老子既然当日向那姓朝的低了头,今日自然分的清轻重。只是心中多少有些气不过就是了,他有间书院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 小三道:“以咱们的家世都查不到分毫,想来那有间书院必然有不同之处。而今这个朝清秋声势正盛,咱们先暂避锋芒,他在东都城中横行,以后自然会有人收拾他。” 金阳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会有人收拾朝清秋,毕竟那人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 只是他越想越气,忽然发现有只黑狗正趴在路边啃着一块骨头。 他扯了扯嘴角,快步上前,一脚踢在那只黑狗身上。 那只黑狗横飞出去,直直的撞到了路边的柱子上,低声呜咽起来,显然是受伤不轻。 小三一愣,道:“金大哥,你这是?” 金阳吐了口气,神清气爽,笑道:“打不了他朝清秋,还不能踢个路边的野狗出出气。” 小三苦笑一声,倒也没放在心上。以他们这些人的家世地位,别说是踢了一只野狗,便是当街杀人又如何? 只是在他们言语之时,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面相俊美的少年人快步走到那黑狗身前,将黑狗抱在怀中。 燕云看着挣扎着不能起身的小初,心痛不已,他怒极反笑,“你们谁干的?” 金阳揉了揉下巴,上前几步,“老子干的,小子,看着你有些面生,想来还不知道大爷的威名,明白告诉你,老子是当朝金侍郎之子,别说踢了你一条狗,就是当街杀了你,也没人敢多少半个字。” 燕云面无表情,小心的将小初放在地上,“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这些世家子是如此可恶,难怪他当年一直看我不顺眼。” 他挽了挽衣袖,“谁先来?”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河路远 遥见故人【三】 见到燕云挑衅,金阳等人都来了兴致。 他身后的子英向前两步,挽着袖子,狞笑道:“金大哥,这小子交给我了,那日被周免打了脸,我就不信兄弟点子一直这么背。” 金阳笑着着点了点头,“下手轻点,不然兄弟们没的玩了。” 小三欲言又止。 子英不再多言,抬脚冲向燕云。 燕云一脸嘲讽笑意,虽然他跟随魏师学艺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要对付这几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半点不难。 他一手抬起,随意间便握住了子英砸过来的拳头。下一刻,他和身撞入到子英身前,将子英撞的倒飞出去。 金阳面色发青,子英在他们这些人中身手最好,竟然被此人随手便解决了。 燕云面色平静,“下一个。” 金阳怒极反笑,“小子,你以为吃定我们了,孙师父。” 自这些世家子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中年汉子,虎背熊腰,一看便是修行有成的武夫。 当日他们在朝清秋手里吃了苦头,自然不会在同一处栽上两次。 这个孙师父是他金家的武艺先生,实打实的三品武夫,放在江湖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那人朝着金阳拱了拱手,“公子有何吩咐。” 金阳笑道:“这小子不开眼,孙师父帮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汉子咧嘴一笑,“看样子是个二品武夫,难怪公子们吃了亏,不知公子想要如何?” “断了他的手脚,本公子要看看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姓孙的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他揉着手腕走向燕云,“小兄弟,别怪我,职责所在,怪就怪你招惹了你招惹不起的人。” 下一刻,两人之间,罡气炸裂,尘土飞扬。 …… 红袖招的顶楼上,朝清秋正独自饮着酒水。 能醉人的酒才是好酒,想醉而不得,最为可惜。 所以他现在着实有些羡慕许望的海量。 周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蹲坐在一旁。 少年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显然心中有些淡淡的忧伤。 “师兄,你说喜欢一个姑娘是不是一心一意对她好就够了?如果你喜欢她,可她却不喜欢你怎么办?”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少年面色有些涨红。 “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女情爱事本来就是世间的大事,极大的事。”朝清秋笑道。 “这世上最好的事,便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也刚好喜欢你,两情相悦,自然胜过人间无数。可若要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不喜欢你,又该如何?小安,她不喜欢你,既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她的过错,只能说明你们有缘无份。” “你喜欢她,那你为她做的一切自然都不求回报,如果实在放不下,你可以守在她身边,等待着金石所致,金石为开。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遇到了喜欢的人,那便不要再去纠缠。” “喜欢她,希望她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才是真正的喜欢,不是吗?” “而你,难过自然是会难过的,可那又如何?世上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朝清秋喝了口酒水,这些日子他总会去想很多当年不曾想过的事,有些有答案,有些没答案,只是难免会去想罢了。 周安一直默不作声,朝清秋转头望去,发现身边的少年人已经泪流满面。 周安抹了一把眼泪,“师兄,我真的很怕她不喜欢我,光是想想已经很难过了。” 朝清秋没有出言安慰这个看起来已经很伤心的小师弟,反倒是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可这世上,独独情之一字,无理可讲。” 周安自然知道自家师兄讲的有道理,可道理归道理,伤心归伤心,各自都不耽误。 顶楼之上,两人各有心事,无人言语。 “小安,打起来了。” 绿萝从楼下跑了上来,边跑边喊。 周安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 “小安,你哭了?”少女一愣,然后脸上带着笑意。 “没,没有,只是楼顶的风有些大。”少年低声道。 “是不是被你师兄清理门户了?早就和你说过,要你学聪明些,整日里憨憨的,别说是你师兄,就是我都看不下去了。”绿萝边眨眼,边开口道。 朝清秋在一旁笑了笑,碰到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自家师弟有的苦吃。 周安习惯性的挠了挠头,“不,不是。” 绿萝懒得理他,伸手扯住他的手腕,“那个街上卖花的叫燕云的家伙和人打起来了,快走,咱们去助个阵。” 周安愣道:“打起来了。” 只是还不等他起身,原本盘坐在地的朝清秋忽然问道:“那人是不是长的极为俊美,言谈有礼。还带着些别处口音?” 绿萝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朝大哥也认识他?” 她还不曾说完,朝清秋已然是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四面风起。 …… 红袖招外的小路上,燕云挣扎着起身,本就破旧的长衫上此刻更是沾满了泥土,他嘴角还挂着不曾擦去的血迹。 武夫二品与三品,天壤之别。 有些事,拼了命,还能搏上一搏。 有些事,拼了命,依旧无可奈何。 燕云盘坐在地,伸手抱住了身边的小初,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在燕都时前呼后拥,说不出的威风,哪里想过会有今日。 他咳嗽两声,咧嘴一笑,口中鲜血不断溢出,难怪当年那个兄长一直看不起自己,这种人果然是很惹人厌。 金阳见大局已定,笑道:“方才不是还很傲气,想一个打我们几个?机会给你了,可你不中用啊。那就别怪我下手狠辣了。孙师父,给我打断他的手脚。” 中年武夫眉头一皱,只是还是向前走去,这种街头斗殴便要断人手脚,纵然是江湖人都不屑,他当然是看不上的。 可他而今在金家吃饭卖命,更何况他还有求于金家,自然要对金阳言听计从。 他叹了口气,望向前方那个已经束手待毙的年轻人,“对不住了。” 他拳罡聚拢在手掌之上,一拳砸向动弹不得的燕云。 燕云缓缓闭上眼,本还想着万一得脱升天,日后自己一定会恢复故国,克复江山,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栽到了这里。 拳罡渐近,他已经能够听到吹到耳边的风声。 只是良久之后,耳边的风声却是渐渐停了下来。 有人轻声笑道:“束手待死,我认识的燕云公子可是从来不会如此。” 燕云猛然睁眼,一个一身青衫的书生背对着站在他身前,一手之中正握着那个中年武夫的拳头。 罡气不断在两人身侧炸裂,如同凭空升起一团团云雾。 朝清秋大笑道:“堂堂三品武夫也会给人做狗?” 姓孙的中年武夫目光一闪,只是片刻之后就恢复如常。 “我辈武夫,只在拳脚上分高下,赢了我,你万般皆有理,赢不了,那就乖乖躺下。” 他猛一用力,将手从朝清秋手中挣脱出来,右脚迅猛如鞭,踢向朝清秋的腰上。 朝清秋则是不闪不避,左手直直迎上汉子踢来的右腿。接着右手变掌为拳,砸向汉子胸口。 这个中年武夫也不是寻常人物,一看就是行伍中出来的厮杀汉,他双手合抱在胸前,硬生生封住了朝清秋这一拳。 两人各自退了数步。 汉子晃了晃双手,对面那个年轻人看着年轻,可手上的力道真是不小,要是以命相搏,他还真没什么胜算。 朝清秋笑道:“还来不来?” 此时金阳等人也是反应过来,他们此来本就是要和朝清秋道歉,自然不能事得其反。 他们凑了上来,隐隐隔在孙姓武夫和朝清秋中间,“朝兄?怎的这个小乞儿是你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朝清秋似笑非笑,“原来是金兄,莫不是金兄回去以后想到当日被我在岳麓书院折了面子,退一步越想越气,这才想要带人来揍我一顿出出气?” 金阳讪笑道:“怎么会呢,当日确实是兄弟做的不对,今日来就是想和朝兄道个歉。” “所以就打伤了我朋友?” “这都是误会。” 金阳扯下腰间的钱袋,“都是兄弟的不是,这些银钱就算是兄弟赔的不是了,朝兄一定要收下。” 朝清秋接过他手中的钱袋,“金兄既然已经道过歉了,还不走,等我送你?” 金阳后退几步,“不用朝兄送了,咱们走。” 几个世家子跟在金阳身后,缓缓退去。 朝清秋又深深看了眼那个走在最后的孙姓武夫。 燕云疑惑道:“你是谁,为何要帮我?” 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虽然有些熟悉,可看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庞,着实想不起两人在哪里见过。 朝清秋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刚刚跑过来的周安道:“先带他回红袖招,我去取些伤药。” 他看着被绿萝和周安搀扶着去往红袖招的燕云,忽然笑了起来,直到笑弯了腰。 上苍对他大燕果然不薄,先有关月等人忍辱负重,后有燕氏血脉一脉相承。 山河路远,可犹见故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河百姓 皆待君归 红袖招的楼顶上,抹了伤药的燕云席地而坐。 黑狗小初被他抱在怀里,耸着头,无精打采。 燕云的伤势看着唬人,其实不过都是些皮外伤,抹过了伤药,过些日子自然就会好转。 而今顶楼上只有他和朝清秋两人,他看着不远处那个神游天外的青衫客,“你究竟是谁?我不记得见过你。” 燕云自来记性极好,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当年他能在燕都的金銮殿上被燕帝亲口称赞一句燕家麒麟子,自然不会是浪得虚名。 极目远眺的朝清秋收回思绪,他转头望向燕云,上次两人相见之时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敌。 毕竟那一张龙椅之上,从来都只能坐一个人。 不想今日再见已经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人生际遇,朝夕之间。 他笑道:“公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在下曾和先父在燕都城中遥遥见过公子,前呼后拥,好不威风。不过想来那时公子意气风发,记不得我们父子也是常事。” 燕云一愣,他确实记不得此人,当年他在燕都权势之盛,只在那个一人之下的大燕太子之下,平日里迎来送往,攀亲道贺之人实在太多,即便是以他的记性之好,也只能记个七七八八。 “你父亲是?” “家父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 燕云面色稍稍一变,只是很快恢复如常,双手悄悄握紧,他笑道:“而今大燕已亡,既然识得我身份,你是想要将我绑了送给秦人,换一个滔天富贵?” 逐名求利,人之本性。 此人若是果真如此想,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设身处地,换了是他燕云,一面是国破家亡的燕国公子,一面是蒸蒸日上,隐隐有统一天下之势的大秦雄国,很难选吗?半点也不难选。更何况,以此人的武艺想要对付自己也只是手到擒来罢了。 不曾想那个青衫客却是摇了摇头,“当年先父曾经极为看好公子,曾言公子在这乱世之中,必然能够成就一番大事。所以我也愿意赌一把,生意嘛,赌大才能赢大,雪中送炭终归比锦上添花赚的更多些。” 燕云仔细的看着他,朝清秋神色不变。 燕云神色一缓,“你打算如何助我?想来而今天诛也正在四处寻我。天诛自来无孔不入,即便是躲在这红袖招里,只怕早晚也会被人揪出来。” 朝清秋笑道:“不必公子费心,而今江南柳白衣之子柳白就在东都,想来他是很愿意帮着公子渡去江南的。” 而今秦国势大,即便江南有那白衣军神镇守,可若是能够给秦国在北方添些麻烦,想来楚国也是愿意的很。 燕云倒是不怀疑此人所说,而今他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黑狗,叹了口气,“寄人篱下,终究是有些不甘心啊。” 虽然当初他和魏勋开始之时也是想要偷偷渡去江南,只是而今真要如此,反倒是有些放不下了。 他自然不是考虑自己的面子,到了这般田地,他燕云公子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只是而今他代表的不再是他自己,而是那国虽亡,可人心未死的大燕。 家亡国丧,独独国家尊严,不可轻辱。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大燕尊严确实不可轻辱,可而今家国已失,在那秦国东北,在那国破家亡的燕国旧地,尚有数不清的燕国遗民正翘首以盼,期盼着公子有朝一日领兵北去,克复旧国。与此相比,所谓的家国尊严,又算的了什么?” 他轻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要是连百姓都守不住,何以谈一国尊严?说到底,燕国今日沦落至此,公子在内之人哪个脱的了干系?” 燕云沉默良久,“你说的有理,确实是我错了。” 朝清秋扔给他一张生根面皮,是个斯斯文文的文弱书生样貌,虽不如他的本来面目俊美,可也不算差了。 “把它戴上,而今东都城里,只怕还有不少公子的相熟之人。” 燕云没有迟疑,直接将面皮遮在面上,他自然知道朝清秋说的那些熟人都是何人。 故国沦丧,有关月那般忍辱负重的读书人,自然也就有那些想要舍身报国,独独忧水冷的读书人,而后者从来都要比前者多的多。 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可卖的又是哪个帝王? 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 他忽然抬头望向朝清秋,死死盯着朝清秋的面庞,“我很好奇,你的面上是不是也有一张生根面皮。那张面皮下,又是不是我的哪个故人。” 朝清秋笑了笑,“我是不是本来面目,很重要吗?对我来说也许很重要,但对公子来说半点不重要,公子而今心中的大事,不该是这般的小事。” 两人沉默无言。 燕云明白他口中所说的大事,只是前路茫茫,即便他自小心思深沉,可到底也不过是个才十余岁的少年人。 他要走的那条路上,虎狼环伺。 一着不慎,粉身碎骨。 良久之后,他忽然开口道:“我猜你也是我燕国故人,不论你是何人,我还是要和你道一声谢。” 朝清秋嘴角扯出了一些笑意,如果有朝一日,燕云知道了今日帮他的就是他在燕国时恨了许多年的最大仇敌,不知到时候脸上会是什么神情?惊愕?后悔?无地自容? 只是想想就很有趣。 想来那时已经家国克服,水落石出了。 只是还会有那么一天吗?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燕云也是起身,看着楼外景致,人声喧嚣,城外青山如在眼前,只是举目四望,不见故国山河。 他苦笑道:“前路坎坷,不知何日才能走到尽头,家国重担,真的不轻。” 朝清秋站在他身侧,一身青衫随着檐上的风声微微起伏。 “山河破碎,方有豪杰挽天倾。我燕人多慷慨悲歌之士,自来生死寻常事,且行便是。山河百姓,皆待君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二十九章 曲水流觞 岳麓书院里,周免看着对面抱狗而来的朝清秋,有些发愣。 朝清秋来看许望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他怀里的那只黑狗分明只是一只寻常巷弄里常见的土狗,毛色虽然不错,可看起来确实是不值什么钱。 那只黑狗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狗眼瞪了他一眼。 “咳咳,小免,小望今日在不在?”朝清秋咳嗽一声,打破了人狗对视的尴尬。 周免回过神来,“今日是书院里流觞曲水论辩的日子,小望早早的就去那边占位置了。” 朝清秋诧异道:“这个位置还有讲究?” “可不是,咱们书院里的曲星池,朝大哥应当听过。” 岳麓书院里的曲星池朝清秋自然听过,这曲星池在东都城里也是极为有名,书院之中每年的流觞曲水都在这个池塘旁边。 一方面岳麓书院之中的读书人是出了名的有才学,积年累月,少不了流传出了许多传世篇章。 另一方面,这曲星池还有不少传说。岳麓书院的学生多是大秦朝堂上的高官,自然深知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道理,纵然不是亲手散出去的消息,却也绝对少不了在其中推波助澜,于是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神话传说。 相传有一日深夜,群星过天,有苍茫大星坠地,落于岳麓书院之中,后来这岳麓书院里就多了这曲星池。 至于真假,无心之人不去想,有心之人猜不到。真真假假,倒是岳麓书院与这曲星池一起,越发出名了。 周免倒是兴高采烈,他本就是东都城里的富家子,平日里最是喜欢打听这些街头巷尾的“消息”,虽说读书不成,可也不算一无是处。 “朝大哥也知道,咱们大秦什么都好,就是读书人少了些。” “这些年陛下不断提拔读书人,倒是让不少人起了心思,尤其是李相从当年的一个落魄书生混成了而今的当朝丞相。世家大族也好,富贵人家也好,怕的不就是个后代不成材?” “咱们大秦自来都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可那榜下的状元郎哪里是那么好抢的?反倒是不如在这流觞曲水论辩之时,挑一个如意之人。雪中送炭也要胜过那锦上添花不少了。” “当初小望被甄家提亲,自然是有以他为饵的心思,可这甄家未必就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听说孙家之事后,甄家又找过小望,不过被小望拒绝了。”周免一脸惋惜。 朝清秋不解道:“这和小望去占位置有什么干系?” 周免笑道:“那曲星池,说到底也就是个小池塘,就是满打满算能坐多少人?咱们书院之中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站在前面的人能得个先机。一步先,步步先,说句实在话,那些为招婿去的读书人,哪个能少的了银子,就是没银子,这般大事,他便是去借些银子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不是?” 朝清秋恍然大悟,倒不是他猜不透此中的玄机,只是没想到一个流觞曲水的论辩也会闹出这么多花样。 他看着眼前的周免,疑惑道:“小免,你应该也未曾许配婚事,不去试试?” 周免满脸得意,“咱是商贾,要是真跟那些达官显贵们搅和在一起,反倒是麻烦事。更何况,我也知足的很,万一被选上了,还不是要到人家里受人家的窝囊气?咱受不了那个委屈。” 朝清秋笑道:“何况以你的才学,人家必然选不上你。” 他怀中的小初跟着叫了几声,极为应景。 周免讪讪一笑,“朝大哥知道就好了,不过虽然咱不去参加这个流觞曲水,可该挣的钱咱可是一分都没少挣。” 朝清秋略一沉吟,“所以你提前已经找好了人去占好位置,等到出的起价格的人到了,再把位置卖给他们?赚个差价?” 周免伸出拇指挑了挑,“朝大哥也是个做买卖的好人物,要不是朝大哥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我都要担心我们周家以后能不能在东都混口饭吃了。” 朝清秋呵呵一笑。 “小望那边?” 周免拍了拍胸脯,“那边我早就打好招呼了,早就给小望留了位置,那边的人也不会让小望知道是我给他留的位置。” “有心了。” 周免摇了摇头,“当日听了朝大哥的话,我又回去反思了不少。当初孙家的事,即便是再让我做选择,我依旧还会是原来的选择。没办法,毕竟我既不是什么道德圣人,也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为了小望去拼命,要我一个人的性命,可以。牵连上我家人的性命,不行。所以哪怕心中有愧,可我的选择依旧如此。” “既然不能做到心中无愧,那我便力所能及的补偿些小望就是了。最少能心安一些。”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免,你的路走宽了。” “汪汪汪。” “朝大哥,今日咱们吃狗肉如何?” ------------------------------------- 岳麓书院,曲江池旁。 曲江池附近已经站满了读书人,最中央的高座上,一个身形肥大的胖子正端坐其上,正是而今的岳麓书院院长,叶士诚。 这叶士诚在东都城里也是出了名的读书人,只是他的名声倒不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有多少闻名于世的大作,而是当年有个酒鬼在城中酒铺里给他宣扬的一句言语。 叶瘦纪肥,名不副实。 让他耿耿于怀许多年了。 偏偏那个家伙而今还在东都城里活蹦乱跳,自己又奈何不得对方。 要知道他叶士诚当年也是东都城里有名的清秀公子,虽说不如而今的东都双壁,可提起名号,也是能让无数女子羞红了脸的人物。 至于坐在对面那个向来自吹自擂是胖潘安的家伙,他叶某人不认识。 叶诚吐了口气,朗声道:“群贤毕至,今日能在此处得遇诸位,叶某幸甚,我大秦读书人幸甚。” 一旁消瘦如山羊的嵩阳书院院长纪归撇了撇嘴,“叶老儿就喜欢说这些假话,大话,空话。何况人家有几个想听你说。” 许是声音大了些,一旁石鼓书院的院长霍玉轻声喝道:“纪胖子,小声些。” 纪归不再出声。 问津书院的院长孟游在一旁微微一笑。 一场流觞曲水,四大书院院长皆至。 几只酒杯被摆放在一张狭长小盘上,随着流水缓缓漂流在曲星池上。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章 书生妄言天下事 天光普照,惠风和畅,才子聚于一堂。 岳麓书院的流觞曲水历来都是东都城里出了名的盛大景致,寻常百姓无缘一见,只是在外传闻的却极为热闹,尤其是在市井坊间,更是被传的神迹一般。 读书人在大秦自来金贵,更何况是岳麓书院中这些满腹才学的读书人。 秦人天然便对他们高看一眼,毕竟,这些注定都是日后朝堂上的大人物。 从古到今,自底层向上层看,总是满心羡慕。 朝清秋和周免站在岸边极远处,入目皆是青衫。 这是他第一次在东都城里见到这么多的读书人。 青衫纶巾,说不出的儒雅风流。 为首一人,身材修长,长身而立,嘴角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免,这是?” 朝清秋伸手指了指此人。 周免一脸不屑,“他是宋家公子,是除了莫家和李家大公子以外,东都城里最体面的读书人。城里有不少姑娘都是此人的爱慕者。” 朝清秋神色玩味,“怎么,熟人?” “我跟他也算是自小相识,自幼便在一个私塾里读书。认识自然是认识的,只是从来都不对付罢了。人家是早早就被先生看中了的读书种子,咱就是一个整日里蹲在最后面的疲懒货。” 朝清秋笑道:“如此而已?” 周免面上一红,“自然不止如此,这人自小就得姑娘喜欢。那时候,我们私塾先生有个姑娘和我们同在一个私塾里。那姑娘也算不上有多漂亮,只是私塾里只有她一个姑娘,自然就让我们这些师兄弟惦念上了。毕竟狼多肉少不是?那时年少,管他什么家世地位,打过再说。平日里明争暗斗自然是少不了的,现在想想倒是热闹的很。” 朝清秋有些了然,他笑了笑,“又是一场师兄师弟关于师妹的爱恨情仇,你这种故事,我在茶楼里能花一个钱听七段。” 少年时的喜欢,未必便是真的喜欢。往往只是求而不得,才会牢牢记在心间。 “现在想来那时也未必就是真的喜欢那个师妹,私塾里有不少人可能也只是为了和这个姓宋的怄一口气。”周免叹了口气。 看周免的神态,当年那场情敌之战,多半是败了。 朝清秋笑道:“少年时的争风吃醋不是最寻常的事?怎么就许你周大公子胜了别人,就不许人家获得美人心?” 周免忽然愤怒起来,面色涨红,伸手遥指远处那个镇定自若的青衫书生,“自然不是,只是他宋慕始乱终弃,还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让我那个私塾先生整日里出门时都要被人家戳着脊梁。最后逼不得已只能带着那个姑娘离开了东都,不知了去向。” 朝清秋倒是并无多大触动,宋慕始乱终弃自然是有他的不是,可那个姑娘不知自爱,自然也有不对之处。 何况感情之事,到底如何,此中缘由,外人不便多言。 只是周免的下一句言语却是让他怒意横生。 “金阳那些人做的事都是受他的指使。” 朝清秋冷冷的望向远处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读书人。 远处的宋慕如有所感,回过头来。 笑容和煦。 ------------------------------------- 曲江池旁,许望缩在一个无人可见的角落里,有些羡慕的看着前面那个意气风发的宋慕。 他今日来的极早,周免原本给他占下的位置也不错,可惜半路碰上了一个同窗。 当初被人排挤分到了武院之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免不了受人欺负,而那个同窗同样是出身贫困,想来是感同身受,平日里总要为他仗义直言几句。 一来二去,两人倒也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此人际遇也是与他相似,出身贫寒,家中还有老母幼妹,一家三口平日里只能靠着老人去做些缝补衣服的零散生计和他在书院之中得到的些许例钱度日。 只是此人从来都是一脸淡然,不曾在许望面前多抱怨什么,似乎生活如此,那便如此就是了。 些许风霜而已。 有些人喝酒吃肉,却还是大骂着这狗日的世道不公。 可有些人粗茶淡饭,年关难过,却依旧对这个世道充满善意。 许望觉的不该如此,虽然他也想要借此机会一展胸中所学,就此走上人前。 可他觉得那个叫做楚英的贫寒书生比他更需要这个机会。 楚英的才学不在他之下。 鲤越龙门,只待一朝惊动天下。 独独这个看似近在眼前的龙门,不知拦下了多少心比天高的读书人。 不远处的流觞曲水已然开始,最靠近池塘的第一排,从头开始,自前向后,井然有序。 按家世地位而已。 有些事,自来都是不可言,却又被世人默然承认。 一排之上十余人所站之处,却是许多贫家子终其一生也攀不上去的天路。 宋慕临着池水最近,那只盛着酒杯的狭长木桌似乎也是有灵性一般,刚好停在了宋慕身侧。 他微微一笑,抬手接下酒杯,接着望向高台上的叶士诚,“请先生出题。” 叶士诚看着自家的这个得意弟子,面上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那个有间书院的酒疯子,半路收的弟子,如何能与自己的弟子相比? 这些日子他虽然也听了不少关于那个有间书院新弟子的传说,纪归更是言之凿凿的说那个朝清秋是个人物,可那又如何?只不过是因为自家弟子还不曾出山罢了。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清了清喉咙,“今日的议题是,乱世之中,如何行教化。” 一片哗然。 倒不是说此题如何惊世骇俗,恰恰是因为太过寻常。 寻常到哪怕是寻个东都城里的无赖汉,都能够随意说上几句。 可最寻常,却也最难答。 自大周亡国,群雄逐鹿,诸国割据已然有了数百年。 只是无论天下大势如何变化,百姓苍生都是躲不开的一事。 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这些年各家之言何止千万,莫衷一是。 哪一个不想说服旁人? 这当中自然有人真的是心怀百姓,有的人是想要从中谋利,只是不管如何,到底还是有了不少学说。 宋慕持着酒杯,略一思量,“在学生看来,数百年来各家争议虽多,可归根到底其实不过一事而已。” 他将手中杯中酒喝尽,“不过是在这乱世之下,究竟是要修文还是要修武罢了。” “何谓修文?减武备,轻薄赋,著书立说,宣扬四方以立家国之德,换句话说,争的便是民心。” “何谓修武?以金戈铁马征伐四方,争土地,争人口,以铁骑化国为家。” 叶士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在你心中以为如何教化才是?” 宋慕震了震衣衫,脸上带着几分凛然的书生气,“这些年我大秦铁骑威震天下,东征西讨,南平北荡,显然走的便是这修武的路子,败南楚,吞北燕,功勋显著。只是这么多年了,学生却以为而今不该如此了。” 叶士诚来了兴趣,便是一直端坐在高台上不发一眼的另外三个书院的院长也是了兴致。 “说说看,希望你小子不是故作惊人之语,不然有你好受的。”叶士诚粘须而笑。 不管此子言语如何,到底有无道理,自家的学生到底是出风头了。 “昔年我大秦建国之时便是在这函谷以西的凶险蛮荒之地。自然要历兵粟马,枕戈待旦。后来天下分崩,秦以一城而争天下,西北瀚海,中原以东的诸国自然不会给我大秦喘息之机,所以雄兵强国虽然是我大秦刻意为之,却也是不得不为。” 他抬起一手,高高举起,意气飞扬,“可而今不同往日,天下之间,我大秦最强。大秦铁骑所过之处,无人能与争锋。鲸吞天下,不过是早晚之事。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暂且放缓脚步,与民修歇,使天下人也知我大秦,不独霸道无双,更是以天下百姓为重?” 在他身后的学子皆是暗暗点头。 而看台上的孟川面色不变,依旧是带着笑意,霍玉等人则是皱了皱眉,显然有些失望。本还以为此人能够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而今看来,不过如此。 叶士诚倒是浑不在意,在他看来,自家学生只是涉世不深,不知世道与人心险恶罢了,而今能有这般见解,已经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 宋慕见叶士诚不曾言语,将手中酒杯放到那张狭长木桌之上,让其顺着水流而下。 木桌在曲星池上飘飘荡荡,自然不断有接到的学子各发言论,只是不论如何言语,说到底,不过是认为宋慕之言极为有理,是少见的精深言论。 高台上,纪归轻声嘲笑道:“叶瘦子,不想你这岳麓书院也是一言堂了,连我那嵩阳书院都不如,听老哥一句,以后这流觞曲水不如弄到我那里,好歹也能听个响不是?” 叶士诚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纪归,两人向来不和,是东都城里有名的冤家。 正当众人以为今日的流觞曲水便要如此结束之时,有人忽然开口。 “学生以为如此不妥。”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破旧儒衫的年轻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一章 负尽狂名 曲星池旁,所有人同时望向那个突然开口的年轻书生。 出言的楚英面色不变,他从容上前,立在宋慕身侧。 楚英容貌不差,即便是站在宋慕身侧也不相伯仲,独独那一身洗的发白的破旧儒衫,隐隐露出了他的穷苦家世。 高台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孟川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有些人,哪怕装扮的再好,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顺风顺水时,万般皆顺。可一朝逆风,诸事皆休。 而有些人本就站在底层,艰难困苦,反倒是玉汝于成。 这么多年,孟川也算是见过不少人物,帝王将相皆有,自然信的过自己的眼睛。 那个宋慕不过是个有些心机的世家子,他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这个刚刚言语的读书人,反倒是有些意思。 楚英拱了拱手,朗声道:“学生以为宋师兄之言有些道理,只是还不够有道理。” “哈哈,咱们岳麓书院就是要有这种敢于发声的气势嘛。” 叶士诚大笑,朝着一旁的纪归挑了挑眉。 方才还说自家是个一言堂,这不就立刻打脸了不是? “呵呵,小心乐极生悲。” 纪归一笑置之,他和叶士诚斗了这么多年,有胜有负,先让这老小子得意会儿。 宋慕看了看楚英,目光在他那身破旧的儒衫上停顿片刻,立刻错了开去。 他拱了拱手,轻声笑道:“这位师弟不知有何高见?愚兄才疏学浅,所言难免有缺漏之处,还请师弟赐教一二。” 玉面青衣,儒衫风流。 周免在远处呸了一声,“狗日的笑面虎,而今心里肯定不知有多恨楚师弟了。” 朝清秋也是看着场上的两人,“那个书生你认识?” “那人叫楚英,是东都本地人,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和一个年幼的妹妹,前些年他还小,他父亲就死在了战场上。朝廷虽然给了些银子,可孤儿寡母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自然而然的就落魄下来了。这些年,日子过的挺苦的。” 朝清秋笑道:“不想你还是个关心学弟的好师兄。” “这小子这些日子跟小望挺投缘,我也就顺手查了查他的背景。落魄倒是真落魄,不过学问还是有些的,不然也不能和小望聊到一起去。” “只是有些?” “朝大哥你这是难为我了,他们两个每次聊起来都是豪情壮志,什么经史子集的,咱也不太听的懂,反正就像很有学问的。” 朝清秋笑了笑,确实是有些为难周免了。 …… 曲星池旁,楚英正了正衣衫。 “方才宋师兄所言,自然有理,山东诸国历来视我大秦为西方蛮夷,言我大秦毫无教化,茹毛饮血,独有强兵而无善政,日后必是亡国之象。依宋师兄所言,而今大秦应当改弦更张,使天下知我大秦也有善政,从而以收天下民心,宋师兄,我所言可对?” “不错。”宋慕点头道。 楚英沉声道:“可在学生看来,此言大谬。邀买人心是真,可邀买的未必是天下人之心。” 宋慕眯了眯眼,“这位师弟,你是何意?” “山东诸国所言,其实错也不错。秦骑无敌于天下,可天下事,从来都是盛极必衰,阴阳分两级,一强自然有一弱。秦强在外,则在内必弱。教化之事确实也是我大秦不足之处 。” “宋师兄所言,与我大秦而今所行之策相背。大秦的流觞曲水历来被天下读书人所瞩目,今日宋师兄一言,必然他日名传天下。若是自此以后,大秦果然轻兵薄赋,施以仁政,那宋师兄自然便在天下得了一份好大的名头。若是有朝一日,我大秦因不施仁政而败,那宋师兄一句,不可谓言之不预也,想来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宋慕终于死死的盯着这个一直不曾入眼的落魄师弟。 他扯出一抹笑意,“师弟真是说的好大的笑话。” 楚英抬起头,望向这个身世显赫的师兄,“是不是笑话,师兄应当心知肚明。” 不远处的周免啧啧称奇,“虽然早就知道这小子是个狠人,倒是没想到半点面子都不留。” 方才楚英所言只差指着鼻子骂那个宋慕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小人了。 曲星池畔的读书人,哪个不是聪明人。宋慕的心思,不少人都是心知肚明,读书人自来相轻,可除了楚英之外,为何无人敢开口? 畏惧宋慕的家世罢了。 宋慕沉声道:“师弟,你好的很。” 高台上,纪归眯眼而笑,伸手捻着几缕胡子,“叶瘦子,你这书院之中还是有正直之人的嘛。不错,不错。” 叶士诚瞪了他一眼。 台上之人都是些人精,宋慕的心思他们自然心知肚明,可大秦从来不会以言获罪。 宋慕之言,他们纵然不喜,可也不至于打压这个年轻人,要是此人真的能够借此出头,也算是他的本事。 只是难免会对今日曲星池边这些年轻人失望就是了。 这些饱经风霜的老人虽然不喜欢苛责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年人,可到底还是希望他们能为这个世道多想一些。 少年人权衡利弊,顾全身家性命,自然不错。 只是不该仅仅如此。 楚英与宋慕两两对视。 叶士诚咳嗽一声,“既然你与宋慕心思不同,那依你看来,我大秦日后又该如何行教化之事?” 楚英转过身来,目光扫过曲星池旁那些低头不语的读书人。 “依学生看来,教化为何?纵然是千般言辞,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事而已。与民休息,使百姓家有余财,吃饱喝足,无婚丧嫁娶之忧,如此而已。” “学生以为,大秦之教化,不在当下,而在千秋万代之后。而今诸国割据,秦虽强,可终归不曾一统天下。世人皆言大秦穷兵黩武,可在学生看来还远远不够,与其寄希望于一时仁义,倒不如以秦之铁骑踏破天下。纵受天下读书人唾弃又如何?我大秦已然受了数百年的骂名。我辈受骂名而为万世开太平,才是应有之意。” “乱世之下,真正的仁义从来不是道德文章,而是在沙场的马背上,更在刀兵之上。” 曲星池畔,众人哑然无声。 这个年少轻狂的读书人,眉眼之间,意气飞扬。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辈书生 一直阴沉着脸的宋慕笑了一声,笑声里夹杂着嘲讽的笑意,在这无声的曲星池畔极为刺耳。 “师弟真是大义凛然,可师弟有没有想过?若是依师弟所言,我大秦果然能鲸吞四海,一统天下,那咱们受了这骂名自然无事。可若是不能成事又如何?若是因听了师弟今日之言,我大秦他日败了又又如何?受些骂名倒是无妨,可让天下苍生再陷在狼烟烽火之中,到时又是谁的过错?” 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厉,死死的望着那个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好事的“好师弟”。 “不错,宋师兄说的有理,咱们要是按着宋师兄所言,即便不能一统天下,可最少还能稳稳占据我大秦之地,以观时变。” “宋师兄所言才是老成持重之言,自古穷兵黩武自来没有一个好下场。” “我大秦铁骑已然是天下无双,想要更进一步,千难万难。倒不如依照宋师兄之言,徐徐图之。” 有了宋慕开口,池边默然不语的读书人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三三两两各自开口,本就都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铁了心了认定某个结论,自然是能从书中找出些圣贤道理来,至于是不是先辈圣贤的本意,很重要吗? 读书本就是要有自己的见解的嘛。 这些人言语虽是不同,可到底都是支持宋慕的说法。 高台上,霍玉低声道:“这些学生难道不知而今大秦的国策?募兵强国这些年来大秦历来不曾放下,他们今日如此说岂不是要引起军方的仇视?” 大秦虽然自来法令严酷,可当年毕竟是军旅起家,而今也是以秦骑无双闻名天下,对待军中之人向来极为优厚,参军之人不仅可减免徭役,军中晋升之路更是清晰不过,欲要登天,军功来换。 当年大髯汉子陈烈能够以军功换出教坊司里的红衣便是如此,只要有军功,在大秦,万事好好商量。 所以那些军中厮杀汉们最为看中军功,而何处有军功?自然只有那刀戈如林的战场。 疆场厮杀,本就是提着脑袋换军功的活计,今日宋慕等人之言,无异于要掘了军中厮杀汉们的根基。 虽说他们只是些还未曾入仕的年轻书生,可谁也知道,岳麓书院的读书人,以后大半都是大秦朝堂上的庙堂公卿。而今日曲星池畔的言语,历来注定都是要流传出去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孟川轻声道:“他们自然知道,岳麓书院好歹也是四大书院之一,书院里的学生如何能不关心朝堂之事?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未必便知道的比你我更少了,可他们依旧要得罪那些军中的厮杀汉,而且这是在我武夫极多,军功最为鼎盛的大秦,不是那东华门外唱姓名才是好汉的南楚,为何如此?” “只是他们善于权衡利弊罢了,岳麓书院说到底还是文院,日后自这里出去的读书人,多半都是文臣。在我大秦,文人若是不骂武人两句之乎者也,武人不骂文人两句他娘的,只怕陛下都要坐在龙椅上有些不安稳了,自然,不止我大秦如此,诸国皆如此。” “今日之言即便传扬出去又如何?这些话又何尝不是早早的向朝堂之上的某些文臣老爷们表明了立场?官场之上,能够宛转腾挪,四处逢源自然最好。可早早表明立场也未必便是坏事,读书人自来都喜欢抱团取暖,如此明目张胆,投怀送抱之人,他们又岂会拒绝?说不得还会在暗中用些力气。” 霍玉看着孟川,这个已经上了些年岁的读书人嘴角还是带着平日里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只是今日在她看来,竟然莫名的有些讽刺意味。 在她看来,甚至在其他两人看来,四大书院院长之中,其实一直守在问津书院,看似温和有礼,与世无争的孟川才更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 孟川恍若未觉,依旧一脸淡然的开口,“至于得罪了那些只知沙场上厮杀的武夫,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在走夜路时被人套上麻袋,拖入巷子里挨一顿揍罢了,值得很。在这东都城里,他们如何能够斗得过这些早就将手腕玩的炉火纯青的读书人?不上战场,东都城里便是读书人的天下,以文字,以民意,以道德。哪种不能置人于死地?也许身死之日,将死之人都看不到杀人的那把剑来自何方,说不得还要对幕后之人感恩戴德,多谢他们不曾赶尽杀绝之恩。” “读书人手中的软刀子杀起人来反倒是更厉害些,他们一直站在高处。” 霍玉轻声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今日你的话倒是不少。” 孟川叹了口气,“有感而发而已,这么多年了,咱们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读书人,本以为他们能够力挽狂澜挽天倾,最少也能让这个世道好一些。可一朝入仕,有人沉于世俗之中,与世同黑。有人挣扎在泥泞里,挣扎不出。多少还是让我这个教书人对这个世道有些失望啊。” 霍玉却是轻声笑道:“不论如何,咱们总该相信世道会更好才是,不然要是连咱们这些教书之人都对这个世道没了信心,那那些意气昂扬的读书人又该如何?” 孟川也是笑了笑,“确实如此。” 既然读了圣贤书,便该对这个世道多些信心才是。 ------------------------------------- 曲星池旁,宋慕身后的书生们七嘴八舌,对楚英围而攻之。 周免嘲笑道:“嘿,朝大哥,当初咱读书不行之时还曾经羡慕过这些读书人。而今半点也不羡慕了,读过这么多圣贤书又如何?还不是要给人做狗?跟在人家身后摇尾乞怜?” 朝清秋摸了摸怀中的小初,“不可全盘打死,有些读书人如此,可有些读书人还是有风骨的,不信,你看。” 他伸手指向角落里正缓缓起身的许望。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三章 楚人有骨 许望起身后缓缓走到楚英身侧,与宋慕相对而立。 楚英朝他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 曲星池畔再次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而今岳麓书院里没人不认得这个和楚英一样穿着破旧儒衫的读书人。 当初孙家孙羽谋划对付此人,书院之中大部分人都是作壁上观,想要看场好戏。 自然也有不少人暗暗参与其中,那时在他们看来,这个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不过就是巷子里的一条野狗,随便踹上几脚也就死了。 可不知后来他用了什么手段,最后不仅活了下来,更是令那个曾经在东都城里也算是庞然大物的孙家在一夜之间轰然而散,房倒屋塌,换了主人。 岳麓书院的读书人不论品行如何,到底都是些聪明人,要说事情背后没有其他东都势力的影子,他们是决然不信的。 是挑起事端的甄家?还是渔翁得利的李家? 不论哪一家,他们都招惹不起。 而许望站在楚英身侧,哪怕是不发一言,本身也已经是一种表态。 宋慕笑了笑,可哪怕最为愚钝之人都能从他的笑声中听出死死压抑的怒火,“许师弟也有话要说不成?师弟要想清楚才是,说到底,师弟毕竟是楚人,今日论的终究是我秦国事。” 这一日他已经想了很多年,功成名就,扬名立万,只在今日。 甚至他早已经在朝堂之上找好了投靠之人,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从古至今,不曾变过。 “不错,许师弟,宋师兄所言也是为师弟你考虑。咱们今日在此的言论,日后必然会流传出去,要是你一不小心说了些什么,咱们大秦向来宽厚,不会计较。只是楚国那边,师弟说不得就要小心一二了。” “嘿,当年楚人被咱们秦人打的像过街老鼠一般,宗庙祖坟都弃之不顾。而今到了南边还不是整日里歌舞升平?富贵乡里,早就软了骨头,有什么资格议论咱们大秦之事?” 有了宋慕开口,自然就有人有了胆量开口附和,无论何时,天下从来不缺想要赌大赢大的聪明人。 不少人低声而笑。 许望摇了摇头,“我与楚师弟的观点不谋而合,已经不必多说,只是大秦东都城中岳麓书院的读书人,让我很失望。” “我是楚人,自江南而来。江南多美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世间华美诗篇,多是我楚人所做,不少楚人以此为傲。秦人向来自诩以武立国,北地壮阔,多出宏伟诗篇,东都城里的读书人,每每提及我楚人之时,多是嘲笑不屑。” “笑我楚人苦读书,文章词句只知风花雪月。笑我楚人一战败北,衣冠南渡,惶惶如犬。” 他伸出一手,从这些读书人身上一一指过,“可我大楚而今尚有白衣名将死守镇江不退,有书生死节,死在江陵城头。” “笑我大楚,当年那些为大秦开荒,筚路蓝缕的先人,可以。征战沙场,马革裹尸,那些被你们看不起的厮杀汉,可以。独独你们这些跟在人后,只知摇尾乞怜的读书人,不可以。” 宋慕挑了挑眉,面上终于没了笑意,“许师弟,言重了。” “重了?还差的远,许某如果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必然要各位试试疆场上厮杀汉的斤两。” 宋慕却是笑了起来,“许师弟,你很好。” 许望与楚英不同,说到底,楚英还是秦人,不论两人言谈争论再激烈,归根到底也是在秦人之间的事,在规矩之内。可许望作为一个楚人如此挑衅,必然已经碍了某些人的眼了。 有些人,上场厮杀不行,可躲在幕后玩弄些阴诡手段,从来都是罕逢敌手。 “说的好。” 有人在曲星旁不远处,一边鼓掌一边高声叫道。 其人一身白衣,仪表堂堂。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他没想到原本一场好好的流觞曲水到最后竟然隐隐涉及到了秦楚两国的恩怨,更没想到,这个柳白也在此地。 柳白不远处,腰间挂着一卷书的慕容龙渊朝着一旁的黑大汉子笑问道:“阿德,此人与江南的柳白衣可有关系?” 黑大汉子轻声道:“公子,此人就是那江南柳白衣的独子,柳白。” 慕容龙渊点了点头,眯眼而笑,“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东都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公子我都有些不想回瀚海了。” ------------------------------------- 高台上,纪归幸灾乐祸,叶士诚愁眉不展。 宋慕与楚英争辩之事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抛出这个议题之时就已经想到了两种结果,一种是宋慕力压当场,出尽风头。另一种也无非是出个楚英这种人物,能够和宋慕争辩一二。 以他院长之尊,完全能够压的下去。大不了事后一人各打五十大板,给朝堂上那些人个面子就是了,谁还不曾年少轻狂过? 可而今许望和柳白这些楚人插上一脚,事情便复杂了许多。 这些年秦楚之间虽然有了些来往,可两者之间毕竟是世仇,当年是大秦用铁骑把楚人赶过江去,那时死了多少秦人,又死了多少楚人,谁都记不清了,死仇唯有以死解。即便是而今的李恪已经贵为大秦丞相,这些年为大秦鞠躬尽瘁,做下了不少大事,可朝堂之上,依旧有不少人想要将他拉下马来。 叶士诚望向一旁微笑不言的孟川,“老孟,你看事情咋收场?” 纪归插嘴道:“砸收场?叶瘦子,你抛出这个议题之时可不曾问过咱们的意思。” 叶士诚也不理他,只是望着孟川。 四人算的上是同气连枝,每次碰到大事,也总是孟川拿定主意。 孟川只是笑了笑,“等等便是。” ------------------------------------- 曲星池旁的不远处,一个黑衣中年人坐在一张木椅上,以手撑着下巴,“小恪,这次真是不虚此行,看了一场大戏。” 侍立在一旁的大秦丞相李恪闻言笑了笑,“臣早就说过要陛下多多出门走走,能见到不少有趣事。” 赢彻点了点头,转头望向身侧另一人,“朕自然是想多出来走走的,可惜身旁总是有人拦着,朕也难过的很。” 藏在黑袍里,带着狰狞面具的二掌柜轻声道:“陛下千金之躯,每次出行都要有人跟随,太过浪费人手了些。” 赢彻不以为意,伸手指向曲星池旁的许望,“这个书生有些意思,朕看有些像你们两人当年嘛。” 李恪笑道:“臣以为还是像臣更多些。” 二掌柜也是向前一步,“臣以为不然。” 赢彻左右看了看,大笑着起身,“能被你们两人同时看中,这小子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你们各凭本事就是了。好戏已经落幕了,咱们也该走了。” 李饹道:“陛下,此事当如何了结?” 今日之后,只怕朝中会有人针对许望。 赢彻笑道:“我大秦的尊严都是大秦儿郎们在疆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如何容不下他国之人的不同言语,而且那个读书人说的也很有道理嘛,难道些许言语便要找人拼命不成?若是朝堂之上有人容不下,你只管出手,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派个人告诉叶院长,散了吧。”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一百三十四章 中原多豪杰 曲星池畔的流觞曲水最终不欢而散,宋慕临走之时还和楚英二人笑吟吟的打了声招呼。 “那个姓宋的就是个笑面虎,你们两个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回去的路上,周免又免不了给众人讲起这个负心郎的“故事”。 自然其中也含着些如何追求女子的路数。小到平日里给喜欢的女子嘘寒问暖时切不可只是随意问候一句,哪怕是递杯热水的小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好。大到为心中喜欢的女子排忧解难时,哪怕能够随手而为,也要装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周免侃侃而谈,大有著书立说的架势。许望有些目瞪口呆,平日在学堂里也不曾见过他说过这么多言语,而且他若是不曾记错,在学堂里周免遇到仅有的几个女子时,似乎从来都是见到人家之后,还不曾言语,就已经面红耳赤。 跟他们走在一起的柳白边走边点头,“学到了,学到了,此中果然有大学问。这些学问我在我爹的书房里都不曾见过,周兄大才。” 原本一直嘴里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楚英也是来了兴趣,“周兄所言果然如此有才?连柳将军的书房里都不曾有?” 世人皆知江南的柳白衣最爱藏书,江南多书卷,半壁在柳宅,可不是随意说说而已。 柳白还沉浸在周免的所说的故事里,随口答道:“不曾有,不曾有,我爹书斋里都是些知乎者也的正经书,周兄讲的这些言语,半点也不曾见过。” 周免一笑,配上他那有些肥胖的身形,难免有些猥琐,“柳小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男人的书房,从来都是分为内外两层。外层嘛,都是给外人看的,什么四书五经,道德文章,反正是什么正经,就放些什么。至于那个内层嘛,放的才是自己明日里常看的书,而且多半是那些神仙打架的书。” 柳白一愣,“神仙打架?” 朝清秋笑道:“小免,看来你有经验的很,见过?” 周免得意的点了点头,“自然见过,那时我年纪还小,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趁着老爹出去跟人谈生意,偷偷溜进了他的书房里,然后……” 他顿了顿,刻意看了看身边的几人,见他们目光都紧紧的盯着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自然是被我看到了几本老爹来不及藏好的书,当时我刚翻了几页,就被赶回来的老爹堵在了书房里。” 说到此处,他一脸伤心,“往事不堪回首,那日被老爹堵在书房里打了半日,不过我至今还记得那本著书之人似乎是什么笑笑笑。” 许望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小免,我记得你与书院之中的那些姑娘都不曾有过言语,你方才说的那些道理到底有没有用?” 周免神色哀怨的看了他一眼,不曾出声。 朝清秋咳了一声,“小望,你要知道有句话叫做纸上谈兵。” 周免不忿道:“朝大哥这话说的就不地道了,纸上谈兵咋了?那白信将军当年出征瀚海之前也只是个只知酒醉鞭名马的世家子,江南的柳将军不曾参军之前不也就是个名声不显的读书人?” 接着他小声嘀咕道:“关键是也没人给我练手不是?” 几人哄然大笑。 ------------------------------------- 书院外的小道上,慕容龙渊二人正缓缓而行。 “阿德,你以为今日咱们在岳麓书院之中所见之事如何?” 叫做阿德的黑大汉子挠了挠头,“没来东都之前,俺以为东都的读书人都是像那些瀚海的秦人一样,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可刚才见到的那些读书人,别说是边塞那些秦人,就是连咱们瀚海那些普通的农户都不如,算不得啥人物。” 慕容龙渊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是沙场上搏命的糙汉子,自然看不出这些人的厉害之处。” 他伸手在两人身前划了个圆,“秦也好,楚也好,历来推崇所谓的诗书传家。而何谓诗书传家?便是要循规守法。可规矩礼法是何人所定?是那些庙堂之上双手不染血的读书人。白信如何?柳易云又如何?若是有朝一日君要臣死,臣死不死?战场上长胜无敌又如何?朝堂上败一场,依旧要身死道消,一世积累下来的名头也要一朝毁弃,若是君王念些旧情,说不得还能得个谥号,若是碰上个狠辣心肠的帝王,一句意图谋反,已经足以盖棺定论,到时青史之上,污名难消。” “为何如此?他们都在规矩之内。所以说,最厉害的还是这些读书人。” 阿德笑道:“这般看来,这中原之人也不比咱们瀚海人强在哪里。” 慕容龙渊抽出腰间那本书,“自然不是如此,若是秦人一心,文武合力,到时有智有谋,咱们瀚海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不过好在,这种事最多也就是梦中想想罢了。” “先生以为如何?” 他望向不远处的树下,那里有个黑衣人倚树而立,面上带着狰狞的青铜面具。 二掌柜不曾起身,只是轻声言语,“瀚海何时出了你这般人物。” “在下不过是个小人物,自然比不得天诛的大人物,方才之言也不过是随口乱说,当不得真的,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慕容龙渊依旧言谈自若,朝着二掌柜拱了拱手。 在他身后的阿德倒是全身紧绷,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你真的不怕我杀你。”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当然秦人势大,不讲规矩也不是什么大事,瀚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为了死了我这么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挑起两国争端,可在我看来,先生若是能够放我活着回到瀚海,也不是什么坏事。中原多豪杰,想来不会忌惮我这个小人物。” 二掌柜沉默片刻,终于再次开口,“慕容龙渊,你很好,不过你也不必看轻了我中原豪杰,日后自然有中原英杰败你。” 慕容龙渊笑了笑,“早就听闻中原神秀,每逢山河陆沉之时,总有豪杰挽天倾,龙渊静待便是。” 二掌柜笑了笑,“山河陆沉?你也配。”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处烟火 两处人间【一】 城南,宋府。 宋慕走入家门之中,此时的宋公子满脸阴沉,全然没了在曲星池旁的和善笑意。 府中的丫鬟仆役连忙躲避开去,如避蛇蝎。 在府中稍稍有了些年头的下人都知道,在外素有贤德之名的宋公子在心情不佳时最是喜欢虐杀奴仆,毫无道理可讲。 宋慕对这些人也不再意,他径直走向书房。 “我爹在不在?”他朝着一个正在庭院里打扫的仆人问道。 那个仆人见是自家公子,握着扫把的手不自禁的抖了抖,“公,公子,老爷说是去城里拜访故友。” 宋慕嗤笑一声,丝毫不顾及所谓的为尊者讳,“故友?八成是去了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外宅。” 仆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慕直接走向书房,推门而入。 府中只有极少数还活着的老人才知道,而今隐隐在岳麓书院成为领袖,在年轻一代之中声望仅在那东都双壁之后的宋家公子,其实既非宋家的长子,也非宋家的嫡子。 宋家这一代的家主宋远,是东都城里出了名的好财物,好美色。 尤好美色。 当初一朝兴起,扑倒了府中一个貌美的婢女,愉。 对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讲,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时宋远已经娶亲,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儿子,便随便给了那个女子一些银两,将她赶出了府中。 婢女自小在宋府长大,在外无依无靠,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那一晚,她还怀上了身孕。 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身孕,多亏有好心人出手相助,才没有让母子二人横尸街头。 妇人当时也想的明白,不论怎么说,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宋家的骨血,宋家是东都城里的高门大户,这个孩子跟着宋家,总比跟着自己这个有今日没明日的娘亲要好上不少。 于是在宋慕出生之后,妇人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回到宋府,想要为这个孩子谋一个身份,不想连宋远的面都不曾见到便被赶出门来。 瓢泼大雨里,妇人跪了一夜。 而宋家的主母,便搬着椅子,坐在门前,看了一夜。 最终,妇人只得带着孩子在这东都城里艰难过活。 寡母幼子,又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漂亮妇道人家,那些年里他们母子受到的苦难可想而知。 所以在那穷街陋巷里长起来的宋慕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想要压下那些恶人,便要比那些恶人更恶才行。 还是少年的宋慕早早的就被那些街头的泼皮无赖汉们叫做疯狗。 哪怕打不过,也要咬下对方一口肉来。 许是苍天有眼,许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宋家的长子染上了寒疾,一病不起,最终死在了病榻上。 而宋家除了这个长子,再无其他子嗣。 宋家人这才想起还有个流浪在外的“野种”,宋远甚至顾不得走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最后一程,便连夜带着家中的仆役走遍了东都城,最后在一处宋家主本该一辈子都注定不会踏足的陋巷里,找到了他们母子。 那时宋远看着那个正是大好年华,却已然鬓角有了白发的妇道人家,破天荒的有些伤感。 所以他不止带回了那个流落在外的宋家公子,还带回了一个宋夫人。 许是那个妇人天生便没有这般好命,搬进宋家几个月后,本来极为康健的妇人便染上了重病,药石无医,最后只是躺在榻上,抓着跪坐在身前的那个少年的手臂。 泣而无声。 妇人的葬礼上,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是极为平淡,只是不时扫过那个宋家主母的目光,阴冷至极。 所以后来宋慕才会和周免这个身份家世差了许多的家伙在一个私塾里读书,因为他宋慕公子也不是宋家土生土长的家生子,需要在外面“藏”些日子。 也是自那之后,昔年陋巷里的疯狗,变成了而今的富贵公子。 他早就想的明白,在底层摸爬滚打,靠的是豁出命去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狠辣。而在高处,靠的是心机,是杀人不见血的阴狠手段。是站住让人明知是你,却又偏偏让人奈何你不得的道理。 他站在书房门口忽然笑了笑,不再多想。这么多年,好多事记不清了,就像当年那个宋家主母似乎是肠穿肚烂而死,死状极为凄惨?那时他好像还搬着张凳子坐在门口看热闹来着。那可是他这一生里少有的真正开心时刻。 他走入宋远的书房,书房中央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少女面容,眉目温柔。 有人在他身后开口道:“回来了?” 宋慕笑了一声,不曾转头回看那人,“老爹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可娘亲的相貌在我眼中从来不是如此。时至今日,我只记得当年她在破旧巷弄里的孤苦无依,在那个病榻前的欲言又止。” 宋远靠在门上,沉默片刻,“我确实辜你们母子良多。” 宋慕终于转过头来,眼眶有些微红,“所以我当日设计毒死那个妇人时你不曾多言?” 宋远轻声道:“不错。” “可在我心中,该死的不止她一人。” 宋远点了点头,“我知道。” 两人再无言语。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其实极少言语,今日已然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死在病榻上的妇人其实已然是横在父子二人心中的一个死结。 而死结,唯有以死结。 两人皆知,故而无言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处烟火 两处人间【二】 城东有条疏柳巷,巷子不大,只是名字倒是颇有些寓意。 据传当年起名之人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那个书生有天夜里喝多了酒水,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大梦。 大梦之中,见日月在天,山河在下,几颗柳树枝繁叶茂,遮蔽星辰。 如此奇观,自然算的上是大吉之兆。第二年书生应考之时果然及第,得以在城里骑马观花。 昔年龌龊,一口吐尽。 原本落寞无名的读书人,一朝之间,闻名东都。 后来那个姓杨的书生索性更换了姓名,改名杨柳。自此之后,仕途通达,步步登高,似乎死后还得了个谥号。 风水命理一说,本就不可多信,却也不可不信。至于结果如何,其实既在天命,也在人为。 后来还是巷子里的老人找到了早已平步青云的杨柳,靠着几分昔年留下的香火情谊,从书生那里求来了这个名字。 虽说名字已经换了多年,巷子里的老人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可疏柳巷依旧还是当年的疏柳巷。 书生之后,许多年不曾出过什么大人物了。只是巷子里熬下来的老人还会不时和那些新长起来的年轻人们念叨几句,言之凿凿,日后疏柳巷里总会出个大人物。 所以巷子的人家哪怕过的再苦,都会将孩子送入学堂之中,那些实在凑不出银钱的人家,便由巷子里的大伙凑些银子,总之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学业。 当年楚英便是如此,所以他对这些巷子里的邻居一直心怀感激。 沿街皆是破旧门户,独独此中温情,极慰人心。 小巷之中有鸡鸣,偶尔开口一两声。 朝清秋几人随着楚英走在巷子里,一路上不少院子都是大开着门。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正站在院子里,呵斥着今日又在学堂里调皮捣蛋的孙子。 孩子虎头虎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喜欢读书的老实学生。 孩子面对老人唯唯诺诺,只是一个转身看见了极为熟悉的楚大哥,一个低头再抬起,朝着路过的几人挤眉弄眼的做了个鬼脸。老人抬头看到楚英等人也是挤出一个笑脸,似乎在说让几位看笑话了。然后老人望向自家那个熊孩子,带着遮掩不住的怒意。 他扯起身前的孩子走进里屋里,随着一声关门声之后,屋中响起砰砰的响声和熊孩子的哭叫声。 老人这辈子最是好面子,当年和楚英的爷爷一辈子互相看不顺眼。两人打小就是巷子里公认的“读书种子”,平日里弄巷之中的家长里短,自然少不了被人拿出来比较一二,像他的数算好些,到了自家长辈口中就能变成天生的数算大家,那个姓楚的文辞好些,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胸中有万千锦绣文章,天下文采独占八斗的文曲星下凡。 似乎家中的长辈在外人面前谈及自家晚辈时总是如此,三分人样,也能说成八分样貌。 偏偏长大后两人又都喜欢上了邻家的一个姑娘,虽说最后两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止不曾如愿娶上心仪的女子,也都不曾踏上朝堂当什么大官。最终一个做了走街串巷的货郎,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可既是仇敌又是情敌,平日里见了面自然少不得要吵上两句。 吵吵闹闹几十年,从少年时的爱恨情仇到年长后的家长里短,桩桩件件,有他们各自人生中的大事,也有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许多自家都已经忘了许多年的旧事,都在对方口中被一件件翻扯出来。到最后便是连争吵之人似乎都忘了当初为何争吵。 只是好像不如此,人生便无趣了。 直到后来楚英的爷爷先走了一步。 在那个颇为简陋的灵堂前,早已不再是少年的两人,都已须发皆白。 一个跪在灵前。一个躺在棺中。 那时楚英还小,只是见到平日里见到自家爷爷总是破口大骂的沈爷爷,跪在灵前,嘴唇蠕动,良久无声。 ------------------------------------- 几人走在巷子里,不时有几个满身泥泞的孩子从他们身侧跑过。 少年时,哪怕是扔些泥巴,吃着几只炸的金黄的知了,都足以开心上半日。 倒是随着少年一朝长成,故人皆远游,心事满心头。 楚英边走边和朝清秋等人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看起来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巷旧事。 这个而今也算是读书有成的年轻书生,眉目之间减去了曲星池畔的凌厉意气,添上了几分温和笑意。 他笑道:“当年爷爷去世时我爹年纪还小,多亏了沈爷爷帮着操持葬礼,后来到了我爹时,依旧是沈爷爷帮着忙里忙外。我上私塾读书时家中贫寒,也是沈爷爷帮我凑了些银子,用那些世家子的话来说,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朝清秋等人只是静静聆听,没有多言。 有些话,能够笑着说出来,本身就是一种放下。 楚英带着几人来到一家门前,门户虽然有些破旧,可大门处倒是扫的干干净净。 “小门小户,招待不周,各位海涵。” 说完,他推门而入。 院子里,一个小姑娘正趴坐在一张矮小的桌子上。她身前摊着本书,手中握着一支细笔,小姑娘紧紧的皱着眉头,一看便是被书上的难题困住了。 内屋的门口处坐着一个妇人,她正低着头,纳着手中一个鞋底,虽说一个也值不得多少钱,可好歹也能贴补些家用。 小姑娘眼尖,抬头就看见了迈步而入的楚英等人。 她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伸手扶着身下的小桌。这个可是前几日大哥才给她钉的,虽说手艺不好,一用起来就摇摇晃晃的,可有一个,总比没有要好些。 “大哥。”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向门口,头上扎着的马尾一甩一甩,就像搅碎了日光。 门口的妇人也是赶忙站起身来,不断的将双手在那身有些破旧的衣服上擦着。 楚英张开双手,将小姑娘抱在怀里, “做好了功课没有?” 小姑娘撇了撇嘴,没言语。 今日先生留的课业难了些,那些书本上的字自己倒是认得它们,可是连在一起,谁知道它是咋个意思嘛。 楚英笑着扯了扯小姑娘的马尾。 “嘛呢,嘛呢,人家已经是大姑娘了。” 小姑娘偷偷瞥了眼朝清秋等人,自家这个大哥可从来都不曾带朋友来过家中。 “是是是,我家宁儿已经是大姑娘了。” 此时妇人也走了过来,“英儿,这几位是?” 楚英笑道:“娘,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朝清秋等人连忙见礼。 许是有些年不曾有过客人,妇人显的有些手足无措。门口那几人,仅是看着衣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她有些唯恐自家招待不周,此时她想着的是早知道就去隔壁王婶家中借只鸡了。 妇人回过神来,侧开身子,“几位公子先请进。” 倒是楚英极为洒脱,“娘,不必和他们客气,既然来了咱家,即便是要他们吃些馒头喝些粥,都没什么。” 朝清秋等人连忙称是。 只是转过头来,朝清秋朝着周免用力眨了眨眼。 周免点了点头。 ------------------------------------- 院子里,几人围坐在一张大木桌前。即便不放东西,木桌也会微微晃动,似乎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伤筋动骨。 自然也是楚英的手艺。 朝清秋等人倒是见怪不怪,读书人嘛,嘴上雄篇万言,凡事皆可头头是道,可真正动起手来,未必便比朝清秋怀中的小初更强些。 妇人在厨房的灶台前忙碌,朝清秋等人想要上去帮忙,却被妇人赶了出来。 楚英和许望凑在一起,言辞激烈,说到慷慨处似乎他们已经是那朝堂上的达官显贵,一言可决天下事。 小姑娘楚宁抱着黑狗小初蹲在柳白一旁,当初周免想要接过小初在怀里抱一抱,这个狗东西呲牙咧嘴,差点就咬在周免腿上。而今倒是不吵不闹,一脸享受。 果然这个狗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姑娘不时望向身边那个听说是从江南来的穿白衣服的大哥哥,她偶尔会插上两句嘴,问一些江南的美景和故事。 柳白笑意吟吟,和小姑娘讲了那盛夏有雨小巷中,撑伞独行逢佳人。讲了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东南形胜。讲了那春风十里扬州路,千百莲叶随风舞。 小姑娘年岁还小,许多书上的言语她还不太明白,但单单只是那些文字便足以让她晃了心神。 楚宁眼中越发明亮。 世间女子,哪个不爱那揽尽风流的江南。 周免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出去。 朝清秋独自坐在一旁,嘴角带着些笑意。 世上这般美好,他只希望多些,再多些。 今日还不曾饮酒,熏熏然间,他已然有了些醉意。 日低垂,月渐起。 枝头月光,曾照人间。 千百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七章 想飞之心 永远不死 疏柳巷,楚家。 朝清秋等人坐在大木桌前,桌上摆着几盘炒好的青菜,稀稀疏疏,虽然洗的极为干净,可有些叶子已经微微泛黄。木盘里还放着几个馒头,许是放的日子长了些,放在蒸笼里蒸过之后,皱皱巴巴,带着些散不去的雾气。 妇人有些不安,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揉捏着衣角,脸上带着些汗珠。 楚英自来孤僻,从来都不曾把朋友带回家中,看这些人的衣着非富即贵,平日里必然是锦衣玉食,她也想做些鱼肉来招待这些贵客,可惜家中的日子从来都过的辛苦,即便是现在,他们还欠着那沈爷爷家不少银子。 虽说沈爷爷从来不曾讨要,可人情这种东西,总归是用一次少一次。不能借着别人对自家的信任便得寸进尺不是? 朝清秋看出了妇人的窘迫,用筷子挑了些青菜,夹在馒头里,大口的吞咽起来。 “婶婶真是好手艺,这菜比东都城里的大酒楼里做的都不差了。”朝清秋边吃边朝着妇人挑了挑拇指。 许望与柳白也是各自吃了起来,许望是自幼吃尽了苦头的人,最为艰难之时,一个馒头都能吃两日。对他来说,今日的伙食确实算的上不错了。柳白则是自小到大不曾如此吃过,偶尔吃来,倒是让他吃出了不同寻常的乐趣。 楚英看着几人,嘴角翘了翘,他楚英的朋友就该如此才是。 他不慕他们的富贵,他们也不嫌弃自己这个朋友的穷苦。 一旁的小姑娘满脸新奇,虽说娘亲的手艺确实不差,可整日里青菜馒头到底也有吃腻的时候,平日里她偷偷路过那些大酒楼时也会站在门外,闻着香气,偷偷流些口水,也不知道大酒楼里的饭菜是个什么味道。 小姑娘挠了挠头,“大酒楼里的饭菜是啥味道?” 木桌前所有人都是一顿,没人言语。 坐在一旁的妇人悄然间就红了眼眶。 早年丧夫,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所有的苦她都吃的下,独独自家姑娘这句话后,千般委屈都是涌上心头。 楚英也是用手死死抓住桌下的衣衫,都怪他这个做大哥的没本事。 楚宁缩了缩脖子,抱紧了怀中的黑狗,“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朝清秋笑道:“哪里,其实酒楼里的饭菜也没什么好吃,只不过是菜里的油水多了些,价钱贵了些,比你娘做的还是要差上不少。” “奥”小姑娘点了点头。 “至于到底如何,等会儿你亲口尝尝就知道了。” 他刚刚说完,周免就拎着几个食盒闯了进来。 “朝大哥,你是不知道今日那鸿运楼里有多少人在那等着,我的名号都不管用,没办法,最后报上了你的名号,这才让人家给咱们先做的,不然等到你们吃完,估计我都回不来。” 周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一一打开,“这次我也就要了十几个菜,没办法,时间太紧了,就这,排在咱身后的那几个家伙我看都开始挽袖子了。我也不是怕他们,就是怕你们在家里等急了。” 许望几人连忙帮忙,将菜摆到了桌子上,到最后木桌摇摇欲坠,还是柳白找了块石头,垫在了桌角上。 趁着他们在前面忙碌,朝清秋扯过周免,悄声问道:“我的名号?我的名号什么时候比你周大少爷的更值钱了?别的东西呢?” 周免也是悄声道:“那鸿运楼是李家的产业,我当时也是寻思着那李平好歹也是借着朝大哥才发的家,多少得给你些面子才是。剩下那些东西店里的伙计说等会儿给咱们送过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与李云卿等人的关系自然不必让周免等人知道,有些事,他们知道了反倒是不如蒙在鼓里。 转过头去,发现所有人都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楚英和楚母看样子都是欲言又止,楚宁则是盯着桌子上的饭菜,悄悄抹了把口水。 朝清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还不快尝尝这大酒楼里的饭菜与你娘做的哪个好吃些?” 小姑娘欢呼一声,下筷如飞。 木桌前的几人见状笑了一声,也是大吃起来。 ------------------------------------- 几人吃的正高兴时,他们中午时见到的老人端着一个砂锅,拎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老人瞥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嘴角抽搐一下,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众人一愣。 老人见了众人的反应,给正和周免抢鸡腿的小姑娘打了个眼色,“那你们就先吃着喝着,老夫先走一步。” 说着先走一步,只是脚下步子却是迈的极慢,与来时天壤之别。 终于从周免手中抢下鸡腿的小姑娘长出了口气,嘴里叼着鸡腿,含糊不清道:“沈爷爷,一起坐下吃点不?” 老人摆了摆手,“不了,不了,人老了,和你们年轻人说不到一起去。” 楚英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和自家爷爷斗了一辈子的老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这么多年了,他也算是心知肚明。 他笑道:“沈爷爷,就当给我个面子,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请您老人家喝顿酒。” 老人笑逐颜开,“这就对了嘛,虽说你爷爷是个不成材的,可你小子还是不错的。” 老人一屁股坐在朝清秋身旁,将手中端着的砂锅和酒水放下。 砂锅里,是一只炖熟的母鸡。 老人喝了口桌上的酒水,咋了咋嘴,“这大酒楼里的酒水真是不咋地,还不如我这藏了几年的烧酒。就是可惜我家这只老母鸡了,早知道你们这有这么多菜,我这鸡自己留着下蛋多好。” 老人又灌了口酒,看的出来,是真有些舍不得。 妇人轻声道:“沈老爷子,你来就是了,带什么东西?你家里那小孙子可就每日里指着吃鸡蛋长身子呢。你回去,你家儿媳不得和你闹啊。” 沈老爷子家的儿媳是巷子里远近闻名的母老虎,只是性子虽然凶悍,不过人倒是不差,平日里待人接物也算是和气,只是到了晚上巷子里的人常常能听到妇人的呵骂声。 老爷子叹了口气,“我这不是白日里见你家来客人了嘛,你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旁人不清楚,老头子我清楚的很,小英他爷爷那个老东西就是个短命的,没留下什么家业,这些年你家都是靠着借钱过日子,我也勉强算是他的老朋友,自然是要尽力帮衬帮衬,再说咱们疏柳巷里好不容易出了小英这么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咋的也不能让他让人看不起不是?” “至于我家里那个败家儿媳,你不必担心,这炖鸡还是她亲手做的,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妇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言语不得。 楚英拿起酒杯朝着老人举了举,“沈爷爷,我敬你一个。” “沈爷爷干了,你小子随意。” 老人喝起酒来倒是豪迈的很,朝清秋等人的敬酒也是来者不拒,许是想着今朝有酒有酒今朝醉,明日有事明日愁。 最后老人醉倒趴在了酒桌上,朝清秋隐隐的听到老人嘴里还念念有词,“错了,错了,也不知这煮熟了的老母鸡还能不能再变回去了。” 楚英端着一碗酒来到朝清秋身前,“朝大哥,今日小望的事是我做的有些不地道,我先自罚一个。” 朝清秋自然知道楚英所指何事,今日周免说已经早早的为许望在曲星池畔占下位置,可他们到了之后发现许望的位置却是极为靠后,想来是和楚英换了的缘故。 至于楚英为何找到他,自然是因为许望是心甘情愿。周免则是未必想的到,想到了也不会在意。 楚英喝干了碗中的酒水,他今天夜里喝的酒水已经不少,面色有些涨红,“朝大哥,我知道今日的事有些对不起小望,可我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而今你也看的清清楚楚。” “我知道小望的家中未必便比我好多少,可他到底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我不行。对有些人来说,读书可能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可对我来说,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只有出人头地,我才能让小宁他们活的更好。我不希望娘亲整日里熬着夜在灯下缝缝补补,最后熬花了眼。我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只能站在那些酒楼之外,默默的流着口水。” “我难道不知道今日在曲星池畔驳了那个宋公子的面子,日后就会在岳麓书院里举步维艰?我知道,我都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只有这一个机会,宁争而生,不默而死。” 朝清秋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小英,若是有朝一日你出了事,小宁他们都会很伤心的。” 朝堂也是江湖,而这座江湖,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 楚英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在朝清秋看来一直温和谦恭的读书人,此刻笑的有些癫狂。 “烂命一条,若不展翅,岂不是永远呆在井底?可是朝大哥,我想飞啊。”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年年岁岁 春风翻书 小院里,朝清秋默然无语。 今日楚英许是喝多了酒水的缘故,想要将胸中块垒一口吐尽。 “朝大哥,我承认宋慕那些人有些本事,可那又如何?我楚英也不比他们差了。我爷爷也好,我爹也好,一辈子勤勤恳恳,低头做人,在泥里刨食吃,可他们结局如何?活着便要为死后那三尺见方的墓地担忧发愁。那些贵公子们整日里寻花作乐,无所事事,他们又如何?” “寻常百姓,贫寒之家,便该连死都死不起吗?” 朝清秋知道他说的有些偏激,只是设身处地,易地而处,无论换了谁只怕都会和楚英做一般想。 世人皆信有鬼神,偏偏事到头来,叫天无路,叫地无门。 许是他的声音大了些,一旁吃的正香的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哥,你少喝些。” 楚英挤出个笑脸,“哥知道。” 朝清秋笑道:“好了,小英你如何想,如何做,都是你自己的事,将来不后悔就好。要是家中有事,可以去红袖招和有间书院寻我。” 楚英道了声谢,“那我就再和朝大哥喝一个。” 朝清秋揉了额头,自己身边好像都是些酒鬼。 小姑娘悄悄凑到他身边,手里还拎着一只鸡腿,她咬了口鸡腿,嘴里含糊不清,“朝大哥,这酒楼里的饭菜果然不如我娘做的好吃哩。” 朝清秋揉了揉她的头发。 穷苦人家孩子的少年早慧,无非就是在那些难熬日子的围追堵截之下,迫不得已的提前开悟罢了,只是这种代价有时未免大了些。 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可有人却用一生治愈童年。 他笑道:“才发现咱们宁儿小姑娘也挺漂亮呢,以后一定也会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小姑娘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一脸诚挚,“咱们年龄差的太大了,真的不合适,我私塾里还有几个小姐妹,不如介绍给大哥哥认识一下?” 朝清秋一把将小姑娘推到一边,“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待会儿让你哥好好教教你。” 他转过头去,发现楚英有些怪异的望着他,“朝大哥,我可是拿你当兄弟。” “你朝大哥我不是那种人。” 楚英挑了挑嘴角,“朝大哥你倒是挺像那种你妹妹真好看,我要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的人。” 朝清秋黑着脸,狠了狠心,既然你不仁,就别怪兄弟不义。 “不然咱们各论各的?” 一旁的许望喝了一杯后早已大醉,趴在桌子上左手抓着右手,一脸猥琐笑意,“锦儿,嘿嘿。” 柳白的酒量也不比许望好上多少,他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高高抬起,遥指天上明月,“说,谁才是这世上第一名将?要不是我顾念着父子之情,他小小柳易云还敢猖狂?啊?” 朝清秋捂着脸,倒是真想让这两个家伙看看自己喝醉了是个什么熊样子。 柳白能好好的活到现在,不得不说江南的柳军神果然不愧是个读书人。 “砰砰砰。” 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朝清秋看了眼四周,最后只能站起身来,他推开大门。 一个白衣人一跃而入,那人转着手中的折扇,朗声大笑,“朝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朝清秋笑道:“看来李兄今日闲的很。” 李云卿摇了摇头,满脸真诚,“哪里,哪里,我这些日子可是忙的很,前些日子又刚接收了几家酒楼,这几日正忙着赚钱,毕竟谁也不嫌钱多咬手。方才刚好我在鸿运楼里查账,听说朝兄在楼里点了些菜,我这才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咱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好兄弟。” “那不如把我点菜的银子还给我?” 李云卿摇着折扇,“那不能,你我兄弟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不是?最多下次朝兄再点菜,给你打个九折,多了兄弟也就没法子了,虽说我是酒楼里的老板,可那些掌柜的挣起钱来,六亲不认。” 朝清秋一笑,李云卿这人的言语,十分也不能信一分。 “我在鸿运楼里还要了些别的东西,莫非是李兄亲自送来的?” 李云卿大笑,“要不说朝兄是难得聪明人,是我李某的知己。” 他打了个响指。 门外,十几只活着的鸡鸭鹅被人抛进院子里。 一瞬间,鸡鸣狗叫,鸡飞狗跳。 李云卿一身白衣,在鸡鸭群里左闪右躲,身法伶俐无比。 “朝兄,如何?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不如让我们一起来抓住它们?” 朝清秋看着一院子的乱象,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 他挽了挽衣袖,吼了一声,“兄弟们,动手。” 妇人本来早已回了屋中去缝补衣物,听到吼声后赶忙冲了出来。 院子里,小姑娘楚宁正靠着墙,使劲拍着巴掌,加油鼓劲。 楚英则是和来家中的那些客人正挽着袖口裤脚,在抓着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正满院子乱飞的鸡鸭鹅。 这些平日里最讲衣着的读书人们,满身泥泞。 “朝大哥,那是我先抓到的。” “什么你的我的,谁先抓到的就是谁的。” “姓李的,把我的鹅放下。” 许望提着一只鹅,还没完全醒酒,“锦儿,你的脖子怎么长了这么多?” 柳白拎着一只鸭子,醉眼朦胧,“你说,谁是天下第一名将?啊?为什么不说话,看不起我不是?” 本来已经大醉的沈老爷子抬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的群魔乱舞,他揉了揉眼,赶紧又低下头去。 妇人倚在门口,反倒是觉的有些温馨,很多年了,家里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清冷辛苦,日子自然是也能过的,可到底也不如这般欢声笑语,花好月圆。 ……… 第二日,入夜,有间书院。 陈寅将朝清秋刚刚抛给他的半壶烧酒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接着躺在地上大笑着打起滚来。 “哈哈哈,你小子是不是惦念上咱们书院里这点东西了?想要笑死先生?” 朝清秋面无表情,“先生,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庄重些。” 陈寅不理他,依旧在大笑,“你们抓了半夜的鸭子?不行了,先生这么多年的修为都有些遭不住了。” “先生,差不多可以了。” “好。” 陈寅终于抿着嘴坐起身来,拎起地上的烧酒喝了一口,酒味极浓,不是好酒的人家,酿不出如此的好酒。 “这酒不错,哪里来的?可惜只有半壶。” 朝清秋笑道:“用两只老母鸡和沈老先生换来的,当时老先生还有些不乐意。” 当时老人确实是嘴上说着不乐意,手上则是死死的抓着那两只母鸡。 “先生有了空闲,不妨去找沈老先生喝酒,虽然老先生说的言之凿凿,不过我猜他家里肯定还藏着不少好酒。” 陈寅点了点头,“自然,你家先生独独爱喝好酒,自然不会错过。你不放心他们那里?”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昨日我带着小望和柳白去了楚英家,那些有心人应该也会注意到,多少能起些威慑。李云卿也说会多多注意那边。” 他忽然想到昨日里那个家伙说到此事时似乎格外真诚。 “我只是怕有些人还是不死心,想要试探一二。” 陈寅笑了笑,“清秋啊,为他人事,殚精竭虑,前思后想,辛苦不辛苦?” 朝清秋摇了摇头,“一招不慎,出了事端,日后追悔莫及,才是真辛苦。能提前想到的,人力所及,都不辛苦。” 陈寅喝了口酒,咳嗽几声,这烧酒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辣嗓子。 “你小子就该在咱们有间书院,要是早来些年,跟你师祖一定有的聊。这种劳心劳力的伙计,当年你师祖最是喜欢,至于你师叔嘛,从来都是万般不放在心上,毕竟天下间再大的事,在他那里也不过就是一剑事,至于一剑不行,那就再来一剑嘛。你家先生我就更差了些,少年时喜欢争强好胜,而今只喜欢大醉梦乡喽。” 两人沉默无言,夜风吹拂,林叶摇动。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生而为人可有高下之别?” 陈寅笑了一声,“你心中自然是有答案的,书上也是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 朝清秋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可书上说的,到底是书上说的,好像书上的道理一旦落到世上就会飘在空处,漂亮是漂亮,可也就是漂亮罢了,书外人看书上事,自然美好,可有朝一日,书上事真的变成了世上事,反倒往往会变成让人伤心不已的悲惨事。” 陈寅盘坐在地,“谁说不是呢,可清秋啊,你也要知道,那些在书上写下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多是落魄书生。那些著书立说,埋首书斋的多是些落魄文人。人生得意,一帆风顺的幸运人反倒是写不出那般传颂千古的文章。” 朝清秋忽然想起一句书上的言语,“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陈寅点了点头,“就是如此,所以有些书上的文字,未必便是告诉我们这个世道到底如何,而是告诉我们,那些著书之人希望这个世道如何。” 他喝了口酒水,“而这世道到底会如何?在你,也在我,在咱们这些后世人眼中的古人。” 史书也好,奇闻异事也罢,其中的文字不过是一个个古代人给后来翻书之人的答案。 一代一代,一年一年,总有春风吹拂,总有后人翻书。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几人睡在大梦中 春风有意,冷月多情。月光清冷,掠过树上枝丫,恰如美人溪边,以清流渥发。 闲散的读书人最是喜欢这般景致,天时地利之下,说不得就是一首传颂千古的华美诗篇。 可那些被世道伤透了心的读书人,反倒是会对这个世道更加失望几分。 昔年踌躇满志,胸中多少浩然气,一朝用尽,便要多少酒水来填上那一颗伤心。 有间书院门外,先生弟子,蹲在墙上,各自默默喝着酒水。 “先生会不会对这个世道很失望?” 陈寅小口抿着坛子里所剩不多的烧酒,剩的不多了,要省着些喝。 “当年你师叔刚刚失踪那会儿先生才最是失望,没办法,那时候先生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嘛,年轻气盛,偏偏有些混账人,见没了你师叔,就开始明里暗里的说咱们书院的坏话,你猜先生当时是怎么做的?” 朝清秋笑了笑,“以德报怨,何以报直?” 陈寅大笑,笑声快意,“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既然敢偷偷言语,那就别怪老子打上门去。能打,就让他们打回来,不能打,就缩在山门里给我好好受着。第一个月里,先生我便独自一人挑了他们十几家书院。都是些资质不错的年轻人,有些能打倒是真的能打,可惜碰到的是你家先生。东都双雄,就是只剩下一个,也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招惹的。” 朝清秋想起在岳麓书院里见到的四大院长,“那些书院之中的老人就没人暗中出手?” “读书人嘛,那些真正将圣贤书读进肚子里的读书人当然是愿意愿赌服输,而那些读书读烂了心肠的读书人,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打了老的来了小的,都是寻常事罢了。还好当年你先生我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三品高手,不然那时还真差点让那些为老不尊的占了便宜。” “占了便宜?” “当初我要是栽到他们手里,那日后青史之上少不得要来一句,某年某月某日,有间书院陈圣人惜败在某某无名小卒手下,岂不是让他们白白得了便宜?” 他长叹一声,“读书人的心思何其深远,所谋何其多。这些人明明还活着,就已经想到了身后事,你家先生不及也,远远不及也。”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先生说的是。” 杀人还要诛心,果然是自家先生的做派。 陈寅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在那文武书院就做的不错,读书人嘛,打的过,咱们自然是要先动手,打不过咱再讲道理,有拳头不用,不是白白浪费了?人家多半还要嘲笑你读书读昏了头。” “读书可多,不可愚。” “先生说的有道理。” “自然有道理,当年那些在背后偷偷嘲笑你家先生的人,都被我套了麻袋扔在巷子里。” “先生,如何能够快些提升修为?” 陈寅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毫不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先让我试试你而今的斤两。” 他轻轻挥了挥手,两人之间如同云雾四起。 下一刻,云雾散去,两人依旧站在原地。 “用尽全力打过来,不然你就要吃些苦头了。” 朝清秋再不迟疑,右手缓缓握拳再松开,反复几次之后,他右拳猛然握紧,身侧三尺之内罡气俱在这一拳之上。 一式燎原狠狠砸向不远处的陈寅。 只是陈寅依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朝清秋这一拳砸在身上,甚至连身形都不曾晃动分毫。 他身上浩然之气四散,将朝清秋震荡开去。 陈寅讥笑道:“不想我倒是收了个尊师重道的好弟子,出手软绵无力,难不成是红袖招里的这些日子软了你小子的骨头?拿出些力气来,不然,先生真的很失望。” 朝清秋抹了抹嘴角,右脚向前一步,左脚微微后撤,腰身微弯,右手虚握,如执长剑。 下一刻,罡气在他手中聚散如长剑。 “那就请先生恕弟子无理了,请先生接剑。” 陈无意的剑意本就是入世之剑,天地万物皆可为剑,加上令人琢磨不定的流云散手,即便是以朝清秋的谨慎,也敢说一句同境之间少有敌手。 陈寅依旧不闪不避,任由朝清秋出剑。 朝清秋身形如电抹,罡气砸碎再凝聚,一连刺出十余剑,直到体内一口真气彻底用尽。 陈寅依旧站在原地,连衣衫都不曾破损分毫。 “如此而已?若是仅仅如此,先生可就要为你师叔有些不值得了,等了十几年,才等来你这么个废物,真是浪费了他的剑意。” 朝清秋站在远处,胸口起伏,沉默不语。 陈寅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在他身后,有无数浩然之气四面汇聚而起,不断聚拢分散,最后凝成了一把遮天蔽日的长剑。 他手臂下压,遥指远处的朝清秋。 下一刻,长剑迎着朝清秋猛然砸下。 四周大气震荡,呜咽有声。 朝清秋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把长剑自他头上一劈而下。 只是那灵气全无杀力,似乎只是徒有其形。 陈寅笑道:“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这么快就发现了。” 朝清秋叹了口气,其实他早该发现了,哪怕陈寅再强,可不闪不避的受了他的一拳一剑都不该如此轻松才是,最少那身儒衫不该如此干净。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和方才两人动手前的白雾有关。 陈寅笑了一声,拂了拂衣袖,“大梦先觉,人生天地皆是囚笼,谁人不是在梦中?”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是如何拉我入梦的。” 虽说他一个三品武夫算不得什么高手,可若是被陈寅拉入梦中,不该毫无察觉才是。 陈寅盘坐在地,“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在梦中?仅仅是因为我方才的三两句言语?你眼中所见,便是真?如何不是我要你所见?你心中所想便真是你心中所想?如何不是我要你所想?而今这个你,便真的是你吗?” 朝清秋汗流满面,若是今日之我不是我,那昨日之我又是不是我? 他死死地握紧拳头,手臂之上筋络毕现。 陈寅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挥了挥衣袖,又是云雾起。 朝清秋猛然睁眼,长街之上,灯火通明,虽已入夜,街上还是有着不少行人,他对这里再也熟悉不过,大燕,燕都城。 下一刻,四面火起。 一城俱在烈火中。 云雾散去,朝清秋猛然抬头,两人还是站在方才所站之地,月明星稀,雀在枝头。 他嗓音有些苦涩,“先生,而今是真还是梦?” 他之所以会有此问,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若是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一场梦境,又该多好。 他希望一朝醒来,他还在燕国之中,春日之时,信马由街,有女子扔花抛果,羞红面颊。夏日之时,能持书拥卷,看园中花开。秋日之时,庭前花落,吟诵落寞诗篇。冬日之时,能够静坐观雪,与那些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讲经论义。 他也想与那些教他剑术武艺的师父们道一声歉。 自然他最想见到的是那个燕都皇宫之中,披着黄袍帝冠的中年男人,哪怕被他用戒尺多打几下,而今他也是心甘情愿。 自然还有喜欢和那个男人一起唱红脸和白脸的一国之后。 他只是想见见他们,仅此而已。 陈寅轻声道:“你心中已经了答案,何必多问?” 朝清秋惨笑一声,“哪怕明知是梦,也还是想要多留片刻,先生,你会不会对弟子很失望?” 陈寅摇了摇头,“你的资质不差,可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在三品这个境界卡了这么久还不得寸进?” “三品已是小宗师,欲要再破境,必然要冲破心中藩篱,想要登高,先要破去心中犹豫贼。此事对有些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人双拳,身前有拦路之人,碎之便是。所以心思越是纯粹,便越易破境。可对那些心思极重之人来说,反倒是极为艰难,登天之难,若是一门心思的坏人,反倒还好些,就怕你这种想死却又不敢死之人。” 朝清秋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不怕死,甚至在而今的良心折磨之下,他反倒是恨不得立刻去死。可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实在是太大,克复旧国在他,如关月那般矢志复国的燕人也将希望压在他身上,所以陈寅才会说他想死却又不敢死。 人心如此,出剑出拳自然会拖泥带水。 心死,身却不敢死。 陈寅笑了笑,“先生哪里来的脸面怪你,当年你先生我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有间书院放不下,心中之人也放不下,只能半死不活的拖着。拖着,拖着,好像也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那先生当初是如何破的这心魔?” 陈寅将酒坛里的最后一口烈酒倒入嘴里,“如何破了这心魔?自然不曾破去,不然先生我又何必整日沉浸在梦乡,真以为酒水好喝了?” “一场好梦,先生我也不愿醒来。” 昔年旧梦,入我怀抱,入我心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四十章 一剑断念 有间书院前,朝清秋默然无语。 不敢赌不敢死,便注定无法破境。可他想要日后恢复家国,一个三品武夫必然不够。 他要面对的那些破国仇人,无一不是武道之中的高手。 陈寅看了眼这个自从收入门下就一直苦大仇深的学生,“清秋啊,其实你自从当日来了有间书院,先生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你不曾表明身份,可那日你初入书院之中的幻阵之时,杀气之重,先生都看在眼里。你这个人一身杀机从来都是掩饰的极好,可那日见了咱们大秦的太子殿下,你竟然会藏不住杀机,从那日我就知道,你小子身上的怨仇,多半是落在大秦身上。” 朝清秋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先生,此中事由我不便和你多说,可学生加入书院确实没有半分图谋。若是他日有事,学生自然会脱离书院,不会牵连书院半分。若是先生不信学生,只需先生一句言语,今日学生便脱离书院。” 当日他之所以会加入有间书院,也不过是那幻阵和有间客栈的老板娘的旧事勾起了他的心绪,又看到这有间书院如此破落,想来不会是什么隐世的大门派,心思不稳之下才答应了下来。 陈寅摇了摇头,“其实最初之时,天下间的书院与那些世俗王朝并无干系,甚至书院还隐隐凌驾在世俗王朝之上。逢年过节,那些朝堂上的帝王将相还要老老实实的到书院去给书院的院长先生们问候卖好,以此来讨得那些读书人下笔轻些。” “那个时候的读书人,眼中读的是圣贤书,手里握的是史官笔,口中出的是忠臣言,一事不入眼,第二日就敢一封文书发行天下。什么帝王将相,朽骨一般。唯有山河社稷,才能入其眼中。” “君失德,告之。臣失仪,告之。有德不配位者,通传天下,使民知之。” “那时候,没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话,诗书为藩篱,铁笔写春秋。那是一个读书人最好的时代。” “可后来啊,大周亡了,天下乱了,刀兵四起。那些真正有骨头的读书人,那些想要在礼崩乐坏之际挽天倾的读书人,都死在了山下的兵戈里。为百姓而死,为社稷而死,各有所求,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到底是都死了。一场大战,读书人死的多,百姓死的多,独独那些绵延了不知多少年的世家大族们,趁势而起,东割西据,乱天下的,真的只是那些叩关而入的异族不成,在先生我看来不是。” “至于剩下来的那些读书人,自然是有些想要忍辱负重,将来大势稳定之后,再重立社稷朝堂,可也有不少人是见了那乱世流离,刀兵杀伐,真的软了骨头。” “最后那场发生在山下,绵延日久的战乱,还是将战火燃到了山上,许多书院被焚,千年心血毁于一旦。后来虽然有不少书院得以重建,可旧人被砸去了脊梁,披上了新衣,纵然容貌依旧,可到底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朝清秋对着先生拱了拱手,“先生的意思是?” 陈寅望着远方的遥遥夜幕,不见灯火,“我的意思是,不管其他书院如何,我有间书院的骨头还没断。你既然入了我有间书院,一日是我有间书院的学生,便终生是我有间书院的学生,进入书院之时由得你,可出书院之时,你小子却是说了不算。当年你师叔愿意替大秦出头,那是他的事。一剑压尽天下雄,好大的威风,可那威风也是他自己的威风,咱们有间书院自来做事都是随心所欲,书院之中的读书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大秦即便威仪再大,他也管不到我东篱山上。要管,可以,那便杀尽我有间书院。” 朝清秋愣了良久,直到眼角有了些水渍,他用衣袖擦了擦面庞,“今夜的风大了些,多谢先生。” 陈寅不在意,只是手边无酒,难免就有些无趣了。 “方才与你说的是朝堂事是书院事,我再来给你说说修行事。你而今的修为已经不错,三品武夫,也叫的上一声小宗师,在小地方的江湖里,也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了,而且你小子出拳出剑的力道真不算轻了。当年先生在你这个年纪,你这个境界,未必便受的下你这一拳一剑。” 朝清秋摇了摇头,“可而今的境界对学生将来要做的事,还不够,远远不够。” “所以接下来我才要和你说一说天下武夫的由来。你现在的境界也不算低了,可若是碰到被山下铁骑围困,又会如何?” 朝清秋没有迟疑,“有死而已。” “不错,所以说这才是天下武夫的无奈处,单打独斗之时,哪怕是疆场之上百战余生的悍卒都不是一个寻常二品武夫的对手,可要是真正动起手来,铁骑重重围困,哪怕你是那江南的楚难归又如何,一口真气用尽,依旧还是要身死道消。” “所以天下武夫,尤其是有了些道行的武夫,还是更喜欢在江湖里摸鱼厮混,在那里,一个人的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拳镇一城,开宗立派,做个山上的老祖神仙,不好嘛?何必去那人心凶险动辄丧命的朝堂里去趟混水,朝堂里那些读书人,前一刻还和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是转身掏刀,杀人无数不见血,也是我辈读书人。” 朝清秋皱了皱眉,知道是自家先生针砭时事的旧毛病又犯了,他虽然也不太看的上朝堂上的某些读书人,可既然在朝堂上当家做主,自然也是要有些手腕的,不然好人连坏人都压不住,还谈什么治国救民,匡扶家国。 只是自己这点小小的见解倒是不好和自家先生多说些什么了,不然而今已经有些喝大了的先生,可未必会轻易放过自己,说不得就是一场坐而论道。 自家先生这种读书人,有很多东西不在乎,偏偏有很多东西又太在乎。 陈寅也知道自己偏离题太远,可有些话他已经憋了这么多年,就像将一坛老酒藏在心里,不曾打开之时,那便放着就是,可一旦打开,里面是酒香也好,是醋酸也罢,总是想要与个身边人言语一二。 他叹了口气,“先生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知肚明,要我喝两坛酒,说两句所谓针砭时弊的牢骚话,先生可以。可要是说什么登上朝堂,治国理民,先生不行。” “说到底,先生不是嫉妒朝堂上那些人有权有势,先生只是想着这么多的读书人自少年时进入学堂起,翻过了一本又一本的圣贤书,到后来又换了一间又一间的私塾,然后从那陋巷之中,一步一步,走了那么远的路,到最后好不容易走上了那个他们当年心心念念的朝堂,可许多人心中当年那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却死了。如何不要让人喝上几口愁酒。” 朝清秋点了点头,“昔年想要屠龙之人,终归成了恶龙,也算的上是人间一大苦事。” 陈寅站起身来,“好了,偏题太远了些。其实天下武夫,原出何处已经不可考究,不过当年武夫最兴盛之时,是在我儒家。而我儒家当年最强之人,或者说当年天下的最强之人,甚至都没有之一,就是那个提笔写春秋的儒家至圣。” “乱世之中,带着那些学生四处游历,我儒家圣人,又如何只会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读书人?你师祖和我说过,当年武夫一途,至圣都是率先破境之人,而今天下武夫九品,也是他当年亲自定下。 ” “那时候我儒家鼎盛,有人独修剑术,最终练出三尺剑气,是谓天下剑修开端,后来此人深陷重围之中,纵死不免冠,故而后世剑修习剑之时,有身可死,独剑不可退之说。” “有人布衣蔬食,箪瓢屡空,可也自得其乐,读书读书,读出一缕浩然气,是谓儒修开端。” “所以而今修行之术虽然各有划分,可归根到底,大半依旧在咱们儒家的圣贤书上。” “在那个儒家最为鼎盛的当年,佛门尚未开端,道家尚且势微,只要至圣动心起念,罢戳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可他却不曾如此,而是任由其他诸子百家生根发芽,自行生发,你可知道为何如此?” 朝清秋摇了摇头,如此久远的当年事,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当年你师祖也给过我一个答案,儒家著作上的道理便是道理,其他书上的道理便不是道理了吗?自然不是,武力可恃,却也不可恃,我辈读书人最终所求,也不过是让这个世道好些,更好些。” “当年我是先学的剑术,不过到最后剑气太胜,反倒是压下了心中的道理,所以便又弃剑读书,不想这一弃剑,便再也没能捡起来,反倒是终日酒壶不离手了。清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朝清秋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先生的意思是学生而今死活不能破境是因为心中的道理不够大,唯有多读书,以心中道理压下心中执念。有朝一日,我自心底认可了自己的道理,自然出拳出剑,再无迟疑。” 陈寅没言语,只是朝后招了招手,书院之中一把长剑飞入到他手中。 他将长剑抛给朝清秋,“当初拜师之时先生也不曾送你什么礼物,这几日攒了几个银子,专门让那个姓项的给你打了一把长剑,看看喜不喜欢。” 朝清秋拔剑出鞘,剑长三尺,月光如水,自上流淌而过,剑身之上,刻有二字,断念。 朝清秋抹了抹鼻子,掏出半壶烧酒扔给陈寅。 “从沈老先生那里借来的。” 东篱山上,夜风吹拂,师徒两人,相视一笑。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提剑南去【一】 朝清秋将剑挂在腰间,朝着陈寅拱了拱手,“先生以为我该如何开始?” 陈寅歪头喝着新得的烧酒,“咱们儒家讲究的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般乱世里其实不适合静坐书斋。骑马跨剑周游天下,才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事。人在井底永远不知天地之宽厚,唯有跳出井面,自然心胸开阔,人心自大。” “我看你不如去东南游历一趟,刚好帮我去见个朋友,这么多年没见人了,也不知道那家伙还活着没有。” 朝清秋迟疑道;“可是书院大比快要开始了。学生是不是要参加完再走?” “名声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个书院大比参加不参加其实没什么意思。清秋啊,人这一生,有些事拖延不得,拖着拖着,就会与自己妥协,岁与日迟,此生老去。遗憾不遗憾?” “只是想想就让先生能够多喝半壶酒水。”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会为先生去有间客栈看看。” 陈寅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盒,他将盒子抛给朝清秋。 “帮我把这个带给她,还有,替先生和她说一句对不起。” 一别多年,孤坐枯山,见山见水见风景,翻书刻字饮烈酒,未曾负却平生志,独独辜负佳人。 朝清秋将木盒放入怀中,再次朝着陈寅作了一揖。 “学生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返,愿先生珍重。” 东南之地原本是化外之地,最近这些年才被大秦收入麾下,即便是大秦的铁骑也在那边折损无数。 东南多瘴气,南风尽死声。 加上那边长期各族杂居,民风自来彪悍,一言不合,抽刀杀人,不过是寻常事。 何况在这个世道本就不太平的乱世里,即便是呆在家中,也许都会有祸事临门。所以每一次出门远游的郑重告别,也许就是人生之中的最后一面。 陈寅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儿家家的,婆婆妈妈,人生在世,谁人无死?一生短短几十年,不过是秉烛夜游尘世间。人生何处不青山?葬在哪里都一样。先生要不是要守着这座有间书院,这么多年了,老子早就带着周姑娘游遍天下了。说这么多,还不如弄点实在的,还有酒没有,掏出几壶来。” 朝清秋迟疑片刻,转身去屋里拿出了几壶从红袖招带回来,藏在屋中的酒水。 夜幕里,两人轻轻磕碰酒壶,只愿花好月圆人长寿,一年一年,明月清风。 …… 第二日,红袖招里。 朝清秋与谢姑娘站在二楼看着楼下的周安和绿萝。 谢姑娘叹了口气,“真想好了,要去东南?” 那个陈酒鬼也不知如何想的,东南那无法无天之地乱的很,即便是她这个闭门不出的妇道人家都知道前往东南的秦人,十有九不归。 朝清秋笑道:“谢姨不用担心,我已经打听过了,其实东南之地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乱。更何况没规矩,有时便是最大的规矩。我的剑术武艺其实不错的。” 谢姑娘摇了摇头,就像看到了当年那个负心人。有间书院的读书人,好像总是喜欢作茧自缚,当年的陈无意如此,后来的陈寅如此,而今的朝清秋也是如此,果然不愧是一脉相承的读书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们这些读书人,真的是让人烦的很,喜欢你们的女子许是上辈子做下了不少的业障,只是这样的你们却又是不能不让人喜欢啊。” 朝清秋没有多言,前辈事他不好插嘴多说什么,只是他抬手抹了抹怀中的木盒。 多情总被无情扰,苦的自然有那些女子,可也不只有那些女子。 “真的不和小安说一声?”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用了,小安心思澄澈,能留在这里就好,有间书院,到底还是要有个正常人的。” 楼下,绿萝趴在桌子上数着红豆,周安坐在一旁翻着一本闲书,书上多是图画。 这些日子他正跟着绿萝学识字,没办法,摊上了一个整日喝的大醉的先生和一个整日里不着家的师兄,少年只能跟着绿萝学读书。 虽然小姑娘不时会把他骂的狗血喷头,不过等小姑娘气消了,给他讲解起来倒是十分细致。他倒是没有觉得如何,读书嘛,被人骂几句也是寻常事,原来他在山里打猎时手脚慢些也会被那些熟练的老猎人们责骂几句,那些话要比小姑娘说的难听的多,可少年不还是一样熬过来了。 何况,那还是他心中偷偷喜欢的姑娘。 绿萝偷偷抬头看了眼楼上,压低声音道:“你师兄和谢姨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你看出来没?” 周安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不过师兄不曾和我说,那便是不想要我知道,既然他不想要我知道,那多半是知道了也对我没好处,那我就装作不知道。” 小姑娘愤怒的起身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少年没有躲。 他只是轻轻的揉着头发,“他是我师兄啊,不会害我的。” 楼上的谢姑娘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这个年岁已经不算小,但依旧风姿绰约的女子笑了笑,当年那家伙也是与自己的师弟不告而别,临走之前独独来这红袖招里见了自己。 有间书院的读书人,好像总是这般薄情又多情。 她笑颜展开,一笑生花。 …… 城北的听雨楼里,今日无风也无雨。 朝清秋对面依旧坐着司马剑和沈括,只是不远处的桌子上再也没了那个野心勃勃的莫家公子。 司马剑开口道:“邀我们二人来有何事?我书院那边还忙的很,不少新来的师弟还等着我帮他们演练剑法。” 沈括则是依旧埋首书上,没有抬头,“朝兄,你那本书还有没有后续,这些日子我看别的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朝清秋没理他们,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水,“咱们三个认识的时日虽然不算长,也不算短了。不管你们如何想,我心中还是拿你们当朋友的。” 司马剑一愣,“你要离开。” 朝清秋笑道;“司马兄果然是聪明人,我要离开东都去东南一趟,至于何日才能回返,都没有个定数。” 沈括低着头,“东南多瘴气,兵戈连年,民风彪悍,妇孺稚童也可提刀枪。朝兄还是小心些好。” 司马剑点了点头。 接着三人沉默无话。 朝清秋本以为离别在即,他们两个多少要跟他说些分别的言语,不想还是自己错付了。 “如今离别在即,你们两个就没话对我说?” 司马剑随意的点了点头,“有的,书院大比没了你倒是少了不少趣味。本来还想拿你试试我新创的剑招,可惜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赢的。” 沈括也是道:“朝兄若是在路上闲来无事,可以记录下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我们书院里不少同学都对东南之地很有兴趣,不过太危险了些,我家先生一直不许我们随意前去。” 朝清秋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们。” 其实他已经醒悟过来,这两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自家都可以说死就死,那一个好友的离别远游又算的什么大事吗?何况未必便没有相见之日。 他喝了口茶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也不知二位以后的志向如何?” 司马剑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这个平日里冷漠的近乎不近人情的读书人破天荒的扯了扯嘴角。 “我辈读书人既然学了剑术,自然不能限在朝堂之上,我的志向,在那金戈铁马的疆场之上,南楚的柳易云让世人知道了读书人可以坐镇军帐之中,算计天下。那他日我就要让世人知道,我辈读书人,也可持剑纵横,沙场挥剑。” 朝清秋笑道:“司马兄好志向,谁说书生无胆气,敢叫昆仑沉入海。” “沈兄?” 沈括终于合上手中书,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平静,没有方才司马剑的意气昂扬,只是目光幽幽,其中如有一汪清泉,清澈见底。 “我不曾学剑,也没有司马兄那般的大志向,更没有什么经国治世之能,我这一生只喜欢读书而已,能够安稳呆在书斋里,闲时无事乱翻书,便是我心中最大的乐事。若是有朝一日天下靖平,那我便要提笔拿书,四处游历,走遍这大好河山。一座天下,山河布局,天文地理,各地风俗,我都会一一坎定订成册。若是可能,分发天下。” 朝清秋叹息道:“不想沈兄才是最有大志之人。” 向来心高气傲的司马剑这次也不曾开口反驳。 他的志向虽然也不小,可到底也有不少是为了心中快意。 为天下之人,常孤苦。 此中滋味,不是谁都能吞的下的。 司马剑望向朝清秋,“朝兄又如何?” 朝清秋沉默片刻,“愿他朝重逢,故人皆在。” 沈括一笑,“朝兄取巧了,不过这个愿望听来极好,值得咱们三个喝一杯。” 三人同时端起茶杯。 “今日以茶代酒,祝朝兄东南之行,畅通无阻,顺风顺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提剑南去【二】 白马寺里的一处栏杆旁,朝清秋扶栏远望,磨砂着腰间佩剑。 天际浮云聚散,白云悠悠自往来。 一个身披猩红袈裟,眉心点着一点朱砂的僧人“刚好”从此路过。 他来见他,他又何尝不是来见他。 朝清秋看向这个极为聪明的求佛之人。 此人求佛,实在是可惜了,若是站在庙堂之上,不知会让那些朝上的公卿们如何头痛。 迦南佛子站在朝清秋身侧,双手合十,嘴角带笑,“楼难寺住持是你杀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错。” 当日白马寺住持带走了楼难主持的尸身,而且那个楼难寺住持本就是被此人所派,所以倒是无需遮掩。 迦南面色平静,“所以你今日是来杀我的?” 朝清秋摇了摇头,“你和释空的事说到底还是佛门的事,至于最终如何,你们佛门之中自有决断。只要你不用些背地里的阴暗手段,我自然不会参与其中。更何况你不会赢的,世道再乱,终归还是有光的。” 迦南一笑,双指轻捻,“果然是儒家的读书人,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可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下一刻,朝清秋腰间断念出鞘。 他持剑在手,一剑斩向身旁的迦南。 迦南抬起一手,手印变化,如同在手掌之间捏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剑气与莲花在半空之中轰然碰撞,溅起阵阵涟漪。 一剑之后,朝清秋已经收剑入鞘。 “佛子真是好佛法。” 迦南低头瞥了眼正不断渗血的手掌。 “一直以为朝先生只是拳法厉害,不想剑术也是如此高强。” 朝清秋笑了笑,“不知佛子以为我刚才的提议如何?” 迦南看着那只满是血迹的手掌,“朝先生剑术高,自然先生说了算,可而今天下大势在我,释空没机会赢的。” 朝清秋无所谓的靠在栏杆上,“一时胜负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日后如何?谁又说的清呢?” 迦南点了点头,“道理是个好道理,我也承认释空所行才应该是我佛家正统,空谈玄虚,不该是我佛门弟子所为。可而今佛门势危,唯有猛药才能救陈菏,总要有人站出来当这个恶人。你们儒家常说,神州陆沉之时,总有豪杰挽天倾。我不过是个僧人,做不得那般大事,只能舍了这一身,为佛门挣个喘息之地。至于百年之后事,千年之后事,谁说的清呢?” “所以当初镇江逐道的事?” “自然是我一手安排,我迦南佛子好歹也是修佛多年,岂会为了一场与道门道子的胜败就挑起佛道争端。”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初在镇江之时他便觉的有些不对,佛门佛子不该是如此浅薄之人,更何况江南的佛门为何会任他行事,加上刚才他出手试探,发现这个佛子其实藏私不少,此人武艺境界,不在楼难主持之下。 迦南甩了甩手掌,以另一手缓缓擦去其上血迹。 白云悠悠千年事,僧人佛唱一两声。 “朝先生,你可知道白马寺中有个传说,夜半之时,独自坐于后山之上,便可眼见佛光,耳闻佛唱,先生以为可是事实?” 朝清秋叹了口气,“日思夜想,便成心魔。” 迦南笑了笑,“可我辈僧人,甘之如饴。” …… 城东疏柳巷里,几个身着锦衣的贵公子鬼鬼祟祟的蹲在一处墙角里。 “金大哥,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那天我可是亲眼看着那个杀神带着许望去了楚英家里。”金阳身后的小三道。 金阳用力揉了揉面颊,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也不想来找这个天大的麻烦。 可惜他金家与那人家里牵连太深,平日里呼朋唤友,其实他不过是人家的一条狗,被人呼来喝去而已。 他叹了口气,“你们以为我想来?要是被那个杀神碰见,咱们就是不死也要掉一层皮。可惜没办法,咱们的命就攥在人家的手里,出不出手都是死。倒不如搏一把,赢了,盆满锅满,输了,好歹能留条命。” 身后几人都是心有戚戚,他们这些世家子整日里走街串巷看似风光,可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无奈。 金阳发了发狠,“今日楚英不在,准备动手。” 突然,在他们身后有人轻声笑道:“孤注一掷,有胆有谋,金公子真是做大事的好料子,可惜了。” 金阳猛然转头,见到一个白衣公子正靠在墙角处。 他笑意吟吟,手中握着一把折扇。 金阳眯着眼,“你是谁?” 李云卿转着手中的折扇,笑道:“你不认识我?” “大哥,他好像是李府的二公子。”小三轻声道。 东都城里世家子只有这么多,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总归都是见过几面,只不过李云卿不是东都本地人士,加上他才到东都没多久,认识他的人才少了一些。 可李府的大名,东都城里谁人不知。 金阳抱了抱拳,“原来是二公子,今日这事是我们和楚英的私人仇怨,想来二公子不会随意插手吧?” 李云卿笑了笑,这个金阳果然有些意思,不过这样才有趣。 “我自然是要插手,不是止如此,我还要和你们勾心斗角,血战到底。” 金阳等人都是一愣,这个二公子言语有些不对。早就听说莫家的二公子不似常人,可也不曾想竟然会如此。 李云卿站直身子,“原本呢,我只是受人所托,帮着看顾此地一二,顺便找些乐子,没想到还真能碰到你们这些不怕死的。你们可别吐的太快了,不然就无趣了。” 他伸手打了个响指。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走出十几个人来,胸口的衣服上都写着斗大的李字。 李云卿轻笑道:“阿平,好好问问几位公子,看看是哪位高手在背后出手。” 李平应诺一声,狞笑着向前几步,“几位公子不要挣扎,你们暗处的护卫已经被我派人拦下了,乖乖合作,还能少受些苦。” 金阳叹了口气,他金家虽然也不算小门小户,可和李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李云卿想要拿捏他们,实在简单的很。 他只是转头望了身后的几人一眼,沉声道:“都别乱说话,不然到时候死的不止你一个。” 李云卿眯着眼,以折扇轻轻拍打手心。 巷子深处,响起一阵阵的惨叫声。 李云卿靠在巷口,看着不远处楚家正在和娘亲嬉闹的那个小姑娘,有些出神。 一柱香之后,李平身上带着不少血迹,迈步而来,只是见到自家公子正在沉思,他便站在一侧,不敢多言。 他李平这个当日反了孙家,甘愿成为三姓家奴之人,也可以自诩是个枭雄,可在李家,他却不敢起别的念头,一个是怕那个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另一个怕的就是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二公子。 城府在胸,心狠手辣。 李平相信,假以时日,眼前这个二公子,绝不会弱于而今的李丞相。 李云卿缓过神来,“如何?我金阳兄弟可都交代清楚了?” 李平点了点头,“属下还没如何动手,他们便都招了。” 李云卿笑了一声,“哪怕明知会牵连家族,,哪怕明知我不敢杀他们,可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就将幕后之人和盘托出,阿平啊,这些家伙还真是无趣呢。” 李平也是笑了笑,“世家子中不是没有硬骨头的读书人,只是这种人往往独善其身,也不会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 李云卿笑了笑,“说到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幕后到底是何人?” 李平轻声道:“是宋家。” 李云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听说他前些日子和这个楚英在流觞曲水上有了些冲突,这宋家公子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李平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沉声道:“属下听说此人来历,与二公子相似。” 李云卿一愣,看了李平一眼。 随即他又笑了笑,李平是聪明人,他这句话无非是提醒自己,那宋家公子也是个底层起来的人物,而底层起来的人物通常都是心怀戾气,敢拼命。 李平又道:“公子,其实丞相对宋家早有谋划,咱们要是参与其中,会不会画蛇添足。” 李云卿咧了咧嘴,“画蛇添足又如何?谁让他是我老子,老子的作用不就是给儿子擦屁股的吗?” “你说对不对,朝兄?” 不知何时而来的朝清秋站在不远处,闻言也是笑了笑。 李云卿随意拱了拱手,“几日不见,朝兄的修为越发高深了。” 一旁的李平倒是没什么奇怪,他本就不是以修为境界见长。 朝清秋只是顺着李云卿方才的目光,朝着楚家的院子里看去。 小姑娘楚宁正帮着自家娘亲搓着细麻。 他忽然问道:“为何如此?我印象中的李兄可不是这般急公好义的好人。” 李云卿破天荒的沉默片刻,随后灿烂而笑,“为什么?哪里有什么为什么,我这个人,见的了人咬人,见的了人咬狗,见的了狗咬狗,独独见不得这有人欺辱孤儿寡母。”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四十三章 提剑南去【三】 东都城外,朝清秋牵着一匹瘦马。 他和许望等人都不曾见面,只是临走时分别给他们留下了书信而已。 有些见面,既然注定伤感,那便不如不见。 若是他朝有幸,自然重逢。 来时挚友有二三,今朝离去,快马,轻裘,一人而已。 他转头再次回望了一眼东都城。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长长久久千百年。 他摸了摸腰间佩剑,打马南去,再不迟疑。 谢姑娘站在东都门口的一处小摊旁,看着那个年轻人打马离去。 “为何不去送送他,你这个当先生的,倒真是放心的很。” 今日破天荒不曾饮酒的陈寅蹲坐在一旁,朝着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挥了挥手。 “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见面又如何?徒增伤感罢了。倒不如在心中留下些希望,下次见面时,能够更加开心几分。” “今日真是少见,很少见你说如此正经的话。” 陈寅一笑,“毕竟是自家学生嘛,离家远游,先生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可没办法嘛,少年想要长大,总要学着辞别父母,独自游历。” 谢姑娘叹了口气,“你们男人真是奇怪,心思与我们女儿家,从来不同。” 陈寅点了点头,“男儿本是铁炼钢,唯有千磨万击,方能成材。” 谢姑娘瞥了他一眼,“可我看你每日在有间书院喝酒就悠闲的很。” 陈寅一笑,“谢姑娘只看到我吃酒了,可我其实也不比这小子好多少。” 身在东都,却是日日梦魇。他叹了口气,被谢姑娘说的,他有些想要喝酒了。 …… 一关断中原,函谷天下险。 今日守在关前的,还是那个年岁不大,肤色有些微黑的年轻秦卒。 这人接过朝清秋递上去的通关文书,朝着他咧嘴一笑,他倒是认出了朝清秋,没办法,当日他们一行中有书生,有剑客,有僧人,想要不让人印象深刻倒是着实有些困难。 “今日只有你自己出关?” 朝清秋也是笑了笑,见到故人,无论如何都是件开心事。 “他们都留在东都,我是到东南那边去拜访一个亲戚。” 秦卒皱了皱眉,“那你要小心些,我听前辈们说,东南那边虽然也算的上是咱们大秦的地盘,可是这些日子乱的很。” 朝清秋牵着马朝着秦卒抱了抱拳,“我一定会多加小心,山水有重逢,你我说不定他日还会再见。” 秦卒咧嘴灿烂一笑,“那就祝你东南之行,一帆风顺。” 朝清秋打马而行,落日的余晖下,少年秦卒伸着手,与身后那座天下雄关,融在一起。 …… 大秦,金翠城。 一处酒铺里,自北燕屈膝而来,而今的大秦治经博士关月,正端着一碗酒,给那些各怀心思的酒客们,讲着当年的一些北燕“旧事”。 这些酒客多半是出身市井,许多人甚至都不曾离开过金翠城。 有些人是真的对那与大秦隔着千万里的北燕感到好奇,有些人则是仅仅想看这个燕国读书人出丑罢了。 国破家亡,他却在这里为亡他家国之人,讲着昔年故国旧事,还有比如此更羞辱一个读书人的吗?真的没有了。 何况此人还曾经以强项闻名天下。 只是这些关月早已都不在意,似乎自从从北燕来了秦国,这个读书人就成了一具皮囊,眼中唯有酒水而已。 今日他为这些酒客们讲的是当年在燕都城中,大燕的太子殿下是如何与那个被称为“二殿下”的燕云斗智斗力,在他口中,两人智计百出,阴险狡诈,各种计谋层出不穷,听的那些酒客们是大呼过瘾。 “关治经,他们要是真有你说的这般厉害,咋的你们大燕还能亡了国?” “老张,这就是你不明白了,他北燕再厉害,能厉害的过咱大秦的铁骑,什么机智谋略,还不是在咱大秦的铁骑下灰飞烟灭。” “是极是极,老李你说的不错,他们这些只知道阴谋算计的读书人,哪里受的住咱们大秦的铁骑。” 关月喝着蹭来的酒水,对这些人的话半点不以为意。这些日子里,他早就学会了唾面自干,不然肯定撑不到现在。 而今他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和燕云都还活着,那大燕就还有希望。既然有希望,那他就要好好撑下去,此生最大愿望,便是重见大燕复国,重见昔年的大燕山河。 有人轻声笑道:“关治经说的好没道理,咱看那个狗屁的大燕太子也就是个废物,连家国都守不住,算什么男人?” 这人一出声,倒是引起不少人附和,虽然北燕也有不少慷慨豪烈之人,值得他们秦人尊敬,可那个传闻里整日只知读书作画,半点不通武事的太子殿下显然不在其中。 关月听到这个声音,握着酒碗的手腕不自觉的抖了抖,他嗤笑一声,“不管人家如何,好歹也是大燕的太子殿下,哪里是你们这些连请别人喝完酒水都请不起的穷货。” “老关,你这话老子就不爱听了,小二,赶紧的给这老小子上碗酒水,要最便宜的。” “就是,就是,老李豪气,咱老张也不能落了下风,给老关上半碗酒水。” 方才出言的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笑了笑,朝着关月遥遥抱了抱拳,“方才是我失言了。没办法,文人相轻嘛,听先生将那燕国太子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我这才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两句。我也请先生喝碗酒,先生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关月也是笑道:“亡国之人,诸般言语只能受着,能够苟且留得一命就不错了,只求好好活着,哪里还有什么奢望,倒是还要多谢诸位高抬贵手,饶了我一条小命。” “老关这话说的敞亮,想活着嘛,不丢人。老子在那北边战场上,见过不少读书人,嘴里嚷着什么为国捐躯,可真等到了刀架在了脖子上,他娘的,跪的比谁都快。最可气的还是事后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拼了命的说当年故国的坏话,比在战场上还起劲。好像他屈膝投降不是因为骨头软贪生怕死,而是因为想要啥弃暗投明。” “老李说的是,这种人俺当年也见过不少,啥家国情怀,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为了活命真是啥事都做的出来。” 关月笑道:“命只有一条,谁都惜命,慷慨豪烈,自然值得人敬佩,可贪生怕死,也不丢人,偏偏我关月就是个怕死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轻轻扫了眼酒铺里的那个青衫客。 远道而来的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关月的意思,要他好好活着。 朝清秋开口道:“关治经真是难得的坦率人,就这一番话,便是多少酒水都换不得。我一定要敬一杯。” “不错,老关,为了你这敞亮话,俺也得敬你一杯。” “同饮,同饮。” 关月笑了笑,举起小二刚刚送上来的那碗酒水,他目光扫过酒铺里所有人,“不得不说,在大秦这么多日子,秦人着实也让关某钦佩,所以我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也更希望那些国破家亡的燕人能真正在大秦生根发芽。诸位,共饮。” 众人哄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朝清秋擦了擦嘴角,酒水辣肠胃,今日的酒水似乎格外的苦。 …… 金翠城外的竹林里,虽已夜色沉沉,可竹林之中依旧亮着灯火。 郑轩靠在打铁的火炉边,手中持着铁锤,他带着高冠,衣襟半敞,不断捶打着炉子里的生铁。每捶打翻转一次,他总要停下来痛饮一口炉边放着的酒水。 当年在东都之时,他最是不喜饮酒,整日宿醉,难免会让他的琴艺稀疏几分。可一朝国破家亡,再也不碰瑶琴之后,他反倒是喜欢上了酒水,一日不饮酒,便像当初一日不弹琴那般痛苦难忍。 他知道这也是一种病,只是他也不曾刻意去改正。既然不能弹琴,那饮酒便饮酒就是了。 何况唯有大醉之时,万般心事才可不去想。 醉在心乡,醉在梦乡。 而今他平日里除了打铁,饮酒,便是不断回想起当年那些故人故事,好像那些昔年之人,还在身边不远处。 想到这里,他又痛饮了一口。每次半醉半醒之时,他似乎都能听到当年的琴声,见到当年桃花树下的故人。 忽然,有琴声悠扬而起。 郑轩愣了愣,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琴声依旧不断从竹林外传来, 冲淡平和,既没有如女子红妆大抹的艳丽,也没有沙场冲阵的杀伐。 郑轩笑了笑,和着琴声,喝着酒。 这支曲子,他只教过两个人。 一男一女。 而今在竹林外的必然不是她,那就只能是他。 我大燕的太子殿下,要好好活着。 平日里要喝四五坛酒的郑轩,今日只喝了两坛酒便有些微醉。 在悠扬琴声里,缓缓睡去。 竹林外,朝清秋盘坐在地,手中古琴跳动,琴声四起。 无边黑夜里,这个已经无家无国的读书人,泪流满面。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四十四章 提剑南去【四】 岳阳城,岳阳楼上。 游击将军皇甫奇倚窗而望。 危楼高百尺,那些波澜壮阔的景色,远在天空,却也如在眼前。 他刚刚参加了一场城中商贾的饮宴,身上还带着不少的酒气,面色有些涨红,醺醺然,有些如在梦中。 当年就是在这里,那个病弱的皇甫雅,给朝清秋等人讲了一个道理。 商人也,伤人也。 皇甫奇吐了口气,本来这些与城中商贾的应酬都是皇甫雅在做,那时他还以为很容易,不想等到他亲自接手,才发现这当中诸多疑难处。 就像哪家和哪家交好,那与之谈判之时便要将他们分裂开来,而哪家与哪家交恶,便要一个拉拢,一个打压。可其实两家之间到底是交好还是交恶,其实隐蔽的很,有的交恶却表面上极为融洽,有的交好,表面上却势同水火,其中真正如何,只能通过酒桌上的言谈来细细观察。 这个在那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都不曾如此狼狈的游击将军无奈一笑,“阿大,当年雅儿对付这些人时也是如此狼狈不成?” 身后的阿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公子对付起这些人,游刃有余的很,这些人那些年都是被公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皇甫奇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还是我小看这小子了。” 哪怕自家孩子成就再大,可到了父母眼中,难免就要打上几分折扣。 阿大轻声道:“老爷,以后这些小事不如就交给我好了,老爷专心兵事即可。” 皇甫奇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必了,当年雅儿能做得,我这个当老爹的,这么能连自己儿子都不如?” 唯有站在此处,他才能依稀感觉到那个整日里病恹恹的臭小子,还在身边。 阿大来到他身侧,双手扶着栏杆。 侧头看去,自家老爷鬓边的白发,更多了些。 “老爷在想公子?” 皇甫奇笑道:“也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在那边如何,不知道还是不是个病秧子。可惜,我不能去看看他。” 阿大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我还死不得,不然到时候到了那边还真没脸见那个臭小子。” 阿大转过头去,没有多说什么,而今这般,说再多的言语也只是雪上加霜,越说越错。 他低头望去,刚好看到一个青衫客牵马入城。 ……… 白马巷前,小姑娘郑如正盯着眼前的糖葫芦发呆。 她摸了摸腰间的小钱袋,里面躺着几文钱,是她想要还给那个当初在巷子里借她钱的大哥哥的,可是这么久了,那个看着面色很白的大哥哥都没有来。 她忍了忍,转身准备离开。 “小如想要吃糖葫芦?”有人温声笑道。 小姑娘转过头,是一个牵着马的青衣年轻人。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可对着自己,脸上还是竭力挤出了一个笑意。 这个大哥哥她自然认识,当初还给她家中送过银两。 小姑娘看了眼糖葫芦,接着使劲摇了摇头,“不想吃,不想吃。” 她上前扯住朝清秋的衣袖,想要将他拉开此地,不然自己就要忍不住了。 朝清秋笑了笑,买了三支糖葫芦。 片刻之后,他与小姑娘蹲在路边,一人啃着一支。 太阳刚刚升起,春日的阳光顺着那檐角的缝隙射入到巷子里,暖洋洋的,让人不自觉间就带上了一丝慵懒意味。 “小如,最近家里怎么样?” “家里挺好,自从大哥哥你和那个蓝衣服的大哥哥来了以后,以前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都没来过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知道皇甫雅早有布置。 他有些感慨,其实皇甫雅才是他见过的最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 大事处,敢在四面落子,小事处,精于算计。 小姑娘忽然道:“大哥哥,你知道那个蓝衣服的大哥哥什么时候会来吗?这些天,我都怕钱袋里的钱自己长脚跑掉。” 朝清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个大哥哥和你爹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能回来,这些钱你就帮他保留着好了。” 最少,不论如何,这个世上还会有个人一直记得那个真正呕心沥血的读书人。 小姑娘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继续啃那个糖葫芦。 也许对小姑娘来说,所谓很远的路,也不过是从学塾到小巷,一条从朝阳初生,到黄昏日落就能走很多遍的路。 人生这条路,好像也是如此,日升日落,忽然而已。 “大哥哥,我要回家了,不然我娘要担心了。” 朝清秋笑了笑,“好好听话,不要调皮,以后我再来看你。” 至于以后是多久的以后,其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可能今日一别,他也会变成日后小姑娘眼中的当年人。 小姑娘朝着他咧嘴一笑,向着小巷子里跑去。 朝清秋在她身后,遥遥招手。 他忽然轻声道:“多谢了。” 阿大从一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用客气,这本就是我家公子当年吩咐的事。” 阿大稍一犹豫,还是开口道:“我在这里留下了四个人,都是上过战场的高手,小姑娘不会有事的。” 为一个市井人家的小姑娘,如此兴师动众,值得吗? 朝清秋认为值得,已经不在人世的皇甫雅也认为值得。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家公子,真的可惜了。” 虽然皇甫雅若是活着,可能是他以后的强敌,可总有些人,不论敌友,不论生死,都值得敬重一二。 阿大笑道:“我家公子也曾说过,要不是他重病在身,命已不久,当日他是一定要和你们过过招的。” 朝清秋一笑置之。 他站起身来,解开了栓在一旁的瘦马。 “就不和你叙旧了,我还要赶路。” 阿大点了点头,朝他抱了抱拳。 不论此人与公子当初是敌是友,单单在他入城之后来看这个小姑娘,就值得他尊敬一二。 朝清秋笑着摆了摆手,牵马而去。 等到他走远,巷子不远处又走出一个人来。 阿大弯腰行礼,“老爷。” 皇甫奇笑问道:“阿大,我想收个干孙女,你以为如何?” …… 长安道旁,有间客栈。 客栈门口,一老一少正端坐在一张长椅上。 年轻的小二磕着瓜子,须发皆白的老人端着酒碗。 “老掌柜,你说小翠和小芳哪个更好些?” 老人喝了口酒水,咂了咂嘴,这些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在那长安道旁如今行人是越来越少,加上前些日子又被柳白那小子坑走了头驴子,老人这些日子也就不去那边拉人了,在自家店铺里安享起了晚年。 他扫了一眼小二说的那两个姑娘,又仔细看了眼那个小芳姑娘的轮廓,“我看小芳姑娘就挺好,是个能过日子的。” 小二挠了挠头,“可我感觉小翠漂亮些。” 老人叹了口气,“你小子还是年轻了,漂亮能当饭吃吗?那个小芳姑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不过嘛,你小子要是真喜欢漂亮的,也不是没办法。” 小二眼睛一亮,“老掌柜的真有办法。” 老人点了点头,扫了眼大堂里,见自家姑娘不在,放心大胆的道;“只要你把她们两个全都娶了不就成了,到时候一个红袖添香,一个在内持家,是不是光想想就有些受不住了。” 小二双目发亮,“是极是极,可惜我手头不宽裕,到时候只能和老板娘再签个一百来年的卖身契了。” 匆匆而来,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的朝清秋忍不住道:“老话说的好,男儿至死是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门口二人都是一愣,他们自然认得朝清秋,当日钱胖子的事还是多亏了他们几人。 须发皆白的周坊咳嗽一声,尴尬一笑,“我这不是和这小子开玩笑嘛,若是真的对女子动了真心,自然是要一心一意,什么三妻四妾,我就是诈这小子一诈,没想到这小子真有这个心思,真是该打。” 小二一脸幽怨,闷闷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周坊笑道:“朝兄弟怎么突然回来了,许望那几个小子呢?” 周坊在他们几人之中和许望最是投缘,一来那个书生酒量不行,是少有的几个酒量不如自己的,再者那小子江湖经验实在是太浅,自己随便乱扯两句,他也会当真。 像当初在酒桌上,他就吹嘘曾在破庙遇艳鬼,雪夜逢美人。那个傻小子倒是信以为真。 可酒桌上的话,谁能当真? 要是自己真有那天大的福缘,还能困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 老人当时就有些唏嘘,在这个人人成精的世道,还有这种憨厚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容易了。 朝清秋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接着走入到大堂里。 客栈的老板娘正低头打着算盘。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望了一眼,见是朝清秋,又低下头去。 “你见到那个负心人没有。” 算盘声戛然而止。 当初老板娘曾让他带了一块锦帕给陈寅,锦帕里是一截柳枝。 楼外垂柳年年新,昔年旧人不曾归。 朝清秋没有言语,他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到老板娘手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四十五章 跃马东南 西北瀚海,黄金城。 瀚海之主耶律青雄站在城头,身后是丞相完颜朔。 两人皆是一身短衫,不曾着朝服。 城外黄沙漫卷,随着西风游荡在半空。 耶律青雄笑道:“丞相,没想到咱们都小看了慕容龙渊那小子,一颗棋盘上的棋子,也想着自由生发。” 完颜朔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慕容家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蠢,不过咱们当初将他派往大秦之时,也没想到他会四处落子。如今看来,此子野心极大,咱们还是要小心些才是。” 耶律青雄看着游曳在天边的秃鹫,“不必,咱们瀚海本就是那些中原人眼中的无法无天之地,只要他的能力撑的起他的野心,我不介意给他个机会。不吃血肉,如何养的起斑斓猛虎?” 完颜朔点了点头。 以瀚海这偏僻荒芜之地,这么多年来能够与中原之地互有攻守,靠的就是人人如狼。 只要能够成长,血肉也吃得。 耶律青雄笑道:“那些中原来的读书人,常说什么理法约束下的自由才是大自由?可朕看不然,真正的自由是让强者无边界,若是弱者,那便努力去成为强者。” “弱肉强食,唯有强者才可生存。” 他目光幽幽,“若是不能成为强者,那成为强者的踏脚石,就怨不得旁人了。” 完颜朔忽然道:“陛下以为赢彻这次会如何做?” “如何做?如今局势已经明朗,书院大比,其余各国都已经派了使团到大秦观礼,独独北辽没有。此中缘由,傻子的都看的出来。” “那咱们这边要不要有所准备?” 耶律青雄摇了摇头,“这个世道,谁都不是傻子。也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打不起来的。咱们静观其变就好。这塞北的沙,暂时还吹不到那中原之地。” 听说那中原之地,水草肥美,不知自己这一生,能不能得见。 …… 北辽,白狼城。 据传当年北辽的初代帝王之时,其母曾夜梦白狼入怀,遂生此子。之后其人占城建邦,于是就将此城以白狼为名。 白狼啸月,一白天下。 不同于西北的风沙,北辽之地是常年大雪。 北辽城的皇宫里,辽王萧让披着一身雪白狐裘,正靠着大殿里的火炉在烤火。 而今天下诸国,唯有他北辽只是称王而不曾称帝,其中缘由,除了辽王萧让,无人可知。 宰相纳兰秀匆匆而入,“大王还有兴致烤火?” 萧让一笑,“他大秦铁骑就是再霸道,又能马上打到我这白狼城里来不成?既然暂时打不过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他赢彻未必就比我强了。” 纳兰秀站在一旁,苦笑一声,“大王还真是想的开。” 萧让笑道:“现在就看赢彻如何反应了,咱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要是他赢彻能够先撕破脸皮,对咱们来说倒是好事,以义战不义,大势在我,到时哪怕他秦骑无双,来了咱们北辽,我也要蹦下他两颗牙来。” 纳兰秀迟疑道:“那些投靠而来的燕国旧人?” “先秀啊,既然他们来投奔咱们,那以后就不要分什么燕人辽人,既然人家已经抛家舍业,那咱们就要好好对待才是,到时候再找些人,去那燕国故地和大秦之中好好宣传宣传,要他们都知道我大辽爱民如子,宽厚待人,到时候他那新降的旧燕之地也就不安稳了。” 纳兰秀想了想,“陛下真的要和秦国撕破脸。” 萧让倒是悠悠然,“这也是种试探,我倒要看看他赢彻这个向来酷厉的人能不能忍下来。如果他能忍下来,我倒是不介意给他个台阶下。” 纳兰秀苦笑一声,“大王,你这是在玩火。” 别人不知,可他纳兰宰相如何不知,其实而今北辽的主力根本不在北辽境内,而是在国境以东。 萧让笑道:“先秀,而今诸国皆有丞相,可坊间传闻都是你不如其他几人,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缺了些胆气。读书人深思熟虑固然不错,可犹豫不决,恰恰是做大事的大忌。” 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秦虽强,可咱们也不是毫无胜算。” …… 南楚,江陵,柳家。 姜衡坐在藤椅上,望向一边闭目养神的柳易云,“阿云,你说赢彻会不会出兵?” 柳易云轻声道:“赢彻到底是个什么人,陛下应该清楚的很,旁人看到的,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一个真正酷厉之人,如何能够端坐大秦帝位这么多年?” 姜衡点了点了头,“万一赢彻忍不住出兵,咱们要不要出手?” 柳易云睁开眼,“陛下,忍不住了?” 姜衡一笑,“忍得自然是忍得,只是忍辱负重的滋味到底不好受,那些朝中的旧臣整日里叫嚷着要兴复大楚,实在是把朕烦的不行,你在这里倒是清净。” 柳易云一笑置之,“兴复大楚,还于旧都,他们的想法也未必就错了,陛下还是要有容人之量。” 姜衡气笑道:“你也别说风凉话了,这些人到底有多少是真心为了大楚,又有多少人是为了沽名钓誉,邀些虚名,朕都清楚的很,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他们没办法罢了。” “你且说说,要是赢彻真的出兵北辽,咱们到底有没有机会?” 柳易云以手中书拍了拍手臂,“机会自然是有的,唇亡之寒嘛。如果赢彻真要出兵,自然也会防备咱们几手。咱们也有两个选择,一者是出兵东北,与北辽合兵一处,到时以一战定天下,即便不能胜,只要拖延日久,秦国身后还有瀚海,耶律青雄必然不会坐失良机。到时候秦国腹背受敌,说不得天下大势就要为之一变。” “另一种选择则是趁着北辽与秦国交锋之际,我亲自带兵北去,直攻东都,若是能够攻下东都,到时秦国内外受敌,纵然他赢彻是神人转世也绝对无翻天之能。” “只是不知陛下倒时会如何选择?是要这长长久久的安稳基业,还是放手一搏,争一个万里江山?” 姜衡略一沉吟,开口笑道:“我是什么性子,难道你还不知?他赢彻是鲸吞天下的一代雄主,难道我姜衡就是墨守成规,唯唯诺诺的平庸帝王?” 柳易云一笑,“只是怕你忘了当年的誓言罢了。” 姜衡笑着摇了摇头,没言语。 他们都知道,其实当年那个终日里想着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早已死在了那条通往帝王高座的长长登龙道上。 ……… 东都,秦宫。 而今备受天下瞩目的秦帝赢彻倒是悠闲的很。 他正靠在树下,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树下拿着网兜扑蝴蝶。 李恪悄然而至,“陛下真是好兴致,其余几国估计现在都在猜测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赢彻抬了抬手,舒活一下筋骨,“那就让他们猜去,那几个家伙都不是什么蠢人,他们如何会猜不出朕的心思?今日朕这一番做派,说到底其实也是各取所需不止对朕有利,对这些家伙也有好处。” “他们心里偷偷乐呵乐呵就算了,要是真的敢叫嚣几声,难道真的当朕不敢打过去?” 李恪点了点头,“陛下的意思是,再给北辽一个机会?” “萧让不过是想要朕给他一个面子,朕给他又何妨?说到底,面子不值钱,于国有益,朕倒是希望这种事多多益善才好。” 李恪一笑“世人皆以为陛下暴戾,不想陛下也是个能忍之人。” “那是自然,不然朕当年也未必能从吕相手中活下来。” “那臣明日就发出诏书,要北辽速速选派人手来参加这次书院大比?” 赢彻摇了摇头,“萧让不是想要面子嘛,朕给他,明日通告天下,书院大比暂且搁下,且等些时候。” “陛下的意思是?” 赢彻看着那个在嬉闹的小儿子,“天下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一家事,书院大比要是单单用来在学问之上分个胜负,难免就无趣了些。这次朕要搞个大事,赢了,名存千古,输了嘛,反正朕后继有人,也不亏了。” 李恪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赢彻忽然感慨道:“弈儿小时候,正是内忧外患那几年,那时候朕整日里忙于政务,倒是不曾陪过他。现在想来,亏欠良多。” 李恪轻声道:“陛下能为殿下留下一份盛世基业,便是最大的礼物。” 赢彻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 ……… 长江之畔,一个青衫的读书人牵马而至。 朝清秋看着波澜壮阔的江面,一江之隔,对面便是中原人口中时常提及,却又极少有人去过的东南之地。 常有人言,贪生畏死者,不可赴东南。 他拍了拍身边的瘦马,紧了紧腰间的长剑。 转头回望。 故国,江南,东都,山高路远不可见。 瘦马,新剑,青衫,一人独行天地间。 他长啸一声,吐尽心中积郁气。 天下事,恩怨仇,且放心间。 这一日,一席青衣,带马携剑,跨江南去。 问剑东南 第一百四十六章 陋巷少年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似乎从有史以来,东南之地便不为人所喜。 中原之地那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更是称呼东南之地为蛮夷之邦。 地瘠民疲,如鼠而聚。 与当年大秦初建国时的称呼,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南与西北并称,自然有其道理。 西北环境在一个苦字,而东南环境在一个险字。 瀚海风沙未必便会取人性命,可南风瘴戾,多有死声。 所以在北人眼中,这东南之地其实就是一处人间牢笼。 秦也好,楚也好,总是喜欢将朝中一些犯错了的官员流放此地,到时候能活着回去,是你的本事。至于死在此处,也不过是你自己时运不济罢了,怨不得旁人。 所以那些被流放之人,离去之时都会与家人交代好后事,依依惜别。至于什么家世地位,在这随时都可能身死,朝不保夕的法外之地,真的就只是个笑话。 长江一河隔南北,西北是传承千年,自诩诗书礼仪传家的中原。东北,是锦缎如织,烟柳画桥,竞豪奢的江南。 独独在这东南,人为食而死,最为常见。 若行千里路,百二山大王。 东南之地,暴戾横勇之人,更胜西北。 ……… 东南,永平镇,飞鸟巷。 两个少年人并肩而走。 一个少年极为高大,宽额短眉。虽还是少年样貌,可眉目之间已经带着一股东南之人独有的狠戾之气。 言语不合间,出手即杀人。 杀人之人与被杀之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就像耶律青雄所说,这东南之地的道理,只在强者手上。 另一个少年有些瘦弱,唇红齿白,面上竟然还带着几分书生气,这在东南之地更为少见。 东南之地的私塾数量,甚至比不上山上的山寨的数量。 唯有温饱,才可求礼仪。 高大少年看着天边那有些灰蒙蒙的日光轻轻叹了口气,“小任,你说咱们啥时候才能成为周老大那样,跺一跺脚,永平镇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少年林任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小峰混江湖有什么好的?整日里打打杀杀的。我最羡慕的是陈家的吴先生,每天有那么多书能看。” 高大少年王峰笑了笑,面上有些不屑,“读书,读书能吃饱饭吗?那个吴先生还不是要寄人篱下,整日里受着陈家的脸色?” “再说了,在咱们东南,读再多书,也没有握在手里的刀子有用。” 他许是怕伤了身边好兄弟的心,安慰道:“不过你想读书也没什么,等我练好了武艺,自然有我罩着你,到时候什么牛鬼蛇神,什么狗头帮,到了咱们兄弟面前都要让路。那个老高再敢在咱们兄弟面前嚣张,咱们就打的他连他爹妈都不认识。” “到时候咱们就寻一处山寨,收些小弟,我负责教他们武艺,你负责教他们读书。等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学有所成。” “对,对,等到学有所成,咱们就杀出山寨,到时候咱们也建个小国,我当大王,你当丞相,咱们兄弟也能流芳千古了不是。” 他越想越兴奋,好像那个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林任也是跟着他笑了笑,他这个人其实淡泊的很,平日里只喜欢读书,可他身边这个生死兄弟想要做的,他都会紧跟在后,生死不记,谁让他们自小相依为命呢。 “哈哈哈,好大的志向。王峰,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有这般的泼天志向,兄弟们都一直小看你了。”巷子口有人大声笑道。 王峰两人都有些头皮发麻,这个声音他们熟的很。 他们身后那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脸上是杂乱丛生的短须。 王峰挤出一个笑脸,“高老大,咱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哪里有那本事。咱们飞鸟巷里,也就高大哥是个能干大事的,兄弟们能在大哥手下混口饭吃就满意的很。” 五大三粗的汉子名叫高勇,是这飞鸟巷里的地头蛇,少年时好勇斗狠,巷子里的人见了此人都要躲避几分。后来更是纠结了一帮市井无赖,加入了一个什么龙头帮,成了那帮主手下的分舵舵主之一。 平日里带着些身边的混混朝街坊四邻收些钱财,美其名曰保护费。 虽然是横行乡里,可有事有了些事情,他倒是也会带人出面,像前些年有些北方来的人在这里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就是他高勇带着手下的那些小混混们,趁夜将那些人套了麻袋,扔到了镇外的林子里。 所以飞鸟巷的人对此人其实感官极为复杂,敬畏皆有。 “小峰,老子不管你在这胡咧咧,要你去收刘老头的保护费,你小子收来没有?” 王峰挤了个笑脸,搓了搓手,“高大哥,那刘老头前些日子才死了儿子,现在就他一个老头带着个孙子,咱们是不是再宽限他几天?” 周勇揉着下巴,“啊峰,你跟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这些规矩还要我教你?咱们混的是市井,不是江湖,别讲那假仁假义的那一套,街坊们给钱,咱们出力,这样双方才能长长久久,不然你随便看哪个可怜就破了例,谁家没点苦处,那到时候手下的兄弟们都和你一样,咱们兄弟不是都要饿死?啊? ” 王峰无言以对,周勇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周勇叹了口气,“想要帮刘老头,可以。这银子就记在你们身上,喜欢帮人出头嘛。还有今天你们两个坏了规矩,这顿打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他后退一步,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几个混混,“下手轻点,别把这两个小子打出什么好歹来,不然到时候看大夫的钱,你们出。” 几个混混应了一声,他们心里都有数,周老大从来都是嘴硬心软,不让这两个小子吃点苦头,老大如何服众。 王峰苦笑一声,“兄弟们,悠着点,别打脸。” 他伸手扯住林任,将他护在身后。 林任体弱,未必受的住这些拳脚,好在他抗揍,接的下。 那几个混混也不犹豫,上前便是拳脚相加,王峰左遮右挡,任由那些拳脚落在身上。 林任倒是也不多言,只是死死地抱头蹲在地上,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的练出来的默契。 一个人受伤,总好过两个人受伤,更何况即便他受的伤要比王峰轻上不少,可每次去了药铺总要花更多的药费。 所以两人其实有约定,挨打的事,林任能躲就躲。 王峰左右遮挡之际,还回头朝着他挤出一个笑脸。 林任没言语,只是将头埋在膝盖里。 一柱香后,周勇开口道:“好了,住手吧。” 几个混混后退几步。 王峰瘫倒在地。 周勇上前看了两眼,“啊峰,别怪我不讲情面,情义是情义,饭碗是饭碗。你日后想要在这市井里混出头来,还是要想明白这个道理。不然日后你不是饿死,就是要莫名其妙的死在某处街头。” 王峰挣扎着坐起,“怎么敢怪罪老大,本来就是我的过错。” 周勇又看了眼一直没言语的林任,“小任,我知道你小子喜欢读书,喜欢讲那些假仁假义的道理,可大哥也劝你一句,老老实实的看清现实,不然你身边这个最好的兄弟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林任点了点头。 周勇扔下一小块散碎银两,“别说大哥不照顾你们,这点银子,拿着去看看大夫吧。” 说完,他带着身后的几个混混转身离去。 “老大真是仁义,不但不怪罪那两个小子,还给他们银子。” “咱老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老大骂的狠,一直都拿帮里的兄弟当自家亲兄弟。” “没错,咱们以后好好跟着老大,肯定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周勇身后的几个混混七嘴八舌的说着。 林任连忙上前搀扶起王峰。 王峰擦了擦嘴角,吐出一口血水,“狗日的,猫哭耗子,假慈悲。” 林任也不多言,捡起地上的碎银,搀扶着王峰向附近的药铺走去。 这样的打,他们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难过,也能过。 林任忽然道:“小峰,我感觉老高说的有些道理,今天要不是我劝你,你也不会下定决心不收刘老头的银子,我怕我真的有一天会害死你。” 王峰咧嘴一笑,只是一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呲牙咧嘴,“别听那狗日的瞎说,咱们跟他混了这么多日子,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用点小恩小惠收拢手下,等到真有了大事,他手下这些兄弟,哪个不比他先死?” 林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虽然他知道我王峰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多少也有些难过。 两个少年人相护搀扶着走在日光熹微的巷子里,天上雾霭沉沉,就像他们那看似光明却又险阻重重的未来。 陋巷少年想要走到高处,终究要翻过那一座座崇山峻岭。 他们走出巷子,不远处有个一身青衫的读书人牵马而来。 那人轻声开口,嗓音温淳,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请问,这里有没有客栈?” 问剑东南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曾读书 飞鸟巷的一间破旧小屋里,少年林任和王峰看着那个牵马而来的青衫客。 王峰大大咧咧的说道:“喏,这就是俺们家,你要是真心想住下,每个月给个一钱银子就行了。” 屋子里极为简陋,倒是分开内外,外屋只有一张床,内屋则有—张木床和一张落满了灰的木桌。 林任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狮子大开口,自家这屋子能值几个钱,赚点是点,别把此人吓跑了。 王峰却是给了他个眼色,这人一看就是个死读书的读书人,就是送上门的钱财,好忽悠。 朝清秋扫了屋子里一眼,“屋子倒是不错,只是我住哪,你们又住哪?” 王峰指了指里屋,“你自然是住里屋,我和小峰挤一挤,住在外屋。” 朝清秋点了点头,取出一两银子,“我租了。” 两个少年接过银子,忍不住欢呼一声,这么多年,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银子,只是最后多半还要落到别人手中,在他们这就是个过手罢了,像这般落袋为安还是第一次。 他们觉得似乎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朝清秋看着两个少年,莫名有些心酸。 他轻声道:“我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我请你们吃个饭?” 王峰搓着手,咧嘴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我知道有家的饭菜不错,我跟那里的掌柜是好友,说不定能够打折一二。” 看着朝清秋点了点头,两个少年满脸兴奋。 ……… 飞鸟巷外,长平街上。 朝清秋三人站在门外,看着这家名叫食为天的酒楼。 民以食为天,一听起名之人就是个有学问的。据林任所说,给这家酒楼起名字的就是那个陈家的吴先生。 酒楼装饰极好,古朴淡雅却又带着几分富贵气。与寻常酒楼不同,门口所立之物,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竟然是只出不进的貔貅。 王峰留着口水,“老朝,我和你说,这食为天的饭菜可是香的很。我和小任常来这里吃饭,和这里的掌柜铁的很。” 朝清秋看了眼一言不发,面色有些涨红的林任,点了点头。 少年人,爱面子,吹些可大可小的牛,都是应该的嘛。 “咱们先进去再说。” 王峰带头迈步而入。 林任看着紧随其后的朝清秋,“朝大哥,这里其实有些贵,不然咱们换一家?”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你朝大哥这次来还是带了一些银子的,不用为我担心。” 三人进了客栈,那小二连忙迎了出来,只是见到为首的王峰,立刻就拉下脸去。 “我说王混子,咱们这食为天可不是你们飞鸟巷,不是你能乱混的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永平镇就这么大点地,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些熟人,平日里都是做着什么营生,什么脾气秉性都是清楚的很。 要是寻常时日,王峰也就忍了,人穷志短嘛,可今日后边跟着个冤大头,他的胆气也壮了不少。 “咋的,张老二,你以为小爷在你这吃不起饭呢?今天我朝大哥请客,好酒好菜还不快点端上来。” 被王峰叫张老二的小二见到了他身后的朝清秋,立刻换了脸色,一看是张不曾见过的新面孔,估计是被王峰和林任这两个小子骗了的冤大头。 他满脸笑容,“这位先生是要包间还是就在这大堂里寻张桌子?” 朝清秋笑道:“大堂里就好。” 张老二转身在前引路,“客官里边请,客官是第一次来咱们永平镇吧,我看客官有些北方口音。” “不错,我刚从北方来。” “那客官来咱们这吃饭是来对了,咱们食为天可是永平镇里最好的酒楼,都不说什么第一第二,就是最好。” 张老二一边走一边和朝清秋闲聊,许多看似无心的言语,其实都是在暗中询问着朝清秋的身家身份,腰里钱袋里银子的厚薄。 朝清秋神色如常,笑着一一作答。 进了大堂,张老二给他们寻了一张靠着里面的桌子。 王峰豪气道:“老二,上菜单。” 张老二舔着脸笑道:“王大爷稍等,马上就来。” 此时大堂里已经有了不少酒客,他们对王峰等人倒是不怎么在意,飞鸟巷里的混子嘛,虽然整日里偷鸡摸狗的,可好歹也算是自己人。唯独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不曾见过。 所以不少人在看向朝清秋时,面上带着一丝漠然和敌意。 江北人看不起他们这东南人,东南人又何尝看的起江北人? 互不顺眼,许多年矣。 即便后来秦以铁骑撵碎了东南的朝堂,可南人依旧不曾弯腰。 秦人强,不代表你北人皆强。 此时王峰已经接过了张老二递过来的菜单,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越看越皱着眉头,“老二,你是不是拿错了,咋的你这里的菜都是天上弄下来的,比人家贵了这么多,你小子不会看我朝大哥是外地人,故意杀生吧?” 朝清秋闻言笑意吟吟的看向张老二。 张老二暗中骂了王峰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是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他接过菜单,扫了一眼。 “客官真是抱歉,是我拿错了,这是几年前的旧菜单了。我去拿份新的。” 张老二倒退而去。 王峰咧了咧嘴,胸脯拍的震天响,“朝大哥放心,有我在这,咱们吃不了亏。” 朝清秋喝着酒楼里的茶水,没有言语。 见一知二,看来这东南之地的排外,比自己想的要严重不少。 他轻声道:“小峰,小任,可曾读书?” 王峰大大咧咧,“读啥书?别说咱这就没有私塾,就是有也没人读。在咱们这东南,刀子比书有用的多。那些会些武艺,敢打敢拼的汉子,哪个不是呼朋引伴,随意寻一处山头,占山为王,潇洒快活的很。” “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的读书人又如何?到了人家的山寨,跟人扯几句知乎者也的圣贤道理,最后看见人家的刀把子,还不是要乖乖的掏银子?” “小任倒是喜欢读些书,可也没有先生,就是乱七八糟的乱读罢了。” 林任涨红了脸,想要说那些书上的道理是有用的,可话到嘴边,他反倒是说不出口了,因为王峰所说的都是实情,书读的再好,在这东南之地,最多做一个吴先生,可吴先生还不是要靠着陈家而活? 朝清秋笑道:“什么乱读。读书读书,不论读的是什么书,多少都是能学到些道理的。道理好,那咱们就记下,道理不好,咱们也要记下,日后不犯这般错误就是了,你以为读书无用,可不代表书上的道理就是错的,开卷有益嘛。” 林任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王峰却是最烦听这些之乎者也的道理,“朝大哥说啥是啥,反正在我看来,有权有势的人的道理才是道理,我们这种小人物讲的道理哪怕再对,那些大人物会听吗?不会的,他们心情好了,就把我们当只苍蝇放了,可要是心情不好,那便随手打杀了,说不得旁边还有不少所谓的正经读书人拍手叫好。”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言语。 少年说的也没错,明知世道不该如此,可惜世道偏偏如此。 此时张老二已经端上菜来。 王峰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叫道:“朝大哥,快吃,不然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朝清秋拿起筷子,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瞬间就没了胃口。 这东南之人,什么都吃? 午饭过后,三人酒足饭饱,返回飞鸟巷。 王峰在前面哼着小曲,是东南之地流传许久的的一首古老歌谣。 是说那江边女子念情郎。 似乎所有民间乡谣都离不开两个情字。 一个是男女情爱。 一个是故乡幽思。 巷子旁,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家伙正在一旁玩着过家家,若是在江北,最寻常的自然是一个扮新郎,一个扮新娘,剩下的几个负责抬轿喊礼。 可这巷子边的几个少年却并非如此。 其中一个小家伙披着一件不知用什么布料裁出来的破烂披风,咋咋呼呼,自称南山山大王,近日来山下抢亲,只为抢一个压寨夫人。 剩下的几个小家伙一开始威风凛凛,一看就是扮演的官差,只是等对上了那个下山而来的南山山大王,便一哄而散。 一个小姑娘则是一脸“哀怨”的被这个南山山大王抢上山去。 最后竟然是过上了和和美美的山寨生活。 朝清秋站在原地默不作声,静静的看完了这些孩子们的“表演。” 他轻声道:“东南的孩子都是如此?” 王峰点了点头,“最少附近的孩子都如此,除了我跟小任这样的孤儿,其实各家各户,多多少少少的都有些家人上山落了草,其实有些人也是被逼无奈,不上山,不好保全山下的家人。” 朝清秋沉默无言。 一路之上,不曾言语。 夜里,林任起身小解,看到内屋之中烛火昏黄。 他来到门口,见到那个一身青衫盘腿而坐的读书人,脊背挺直,皱着眉头,手中提着一杆毛笔。 久久不曾落笔。 问剑东南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头顶日光 天下闻名的大城也好,寻常的偏僻小城也罢,想要治理的好,都离不开明里暗里的江湖。 明处的江湖在高处自然是那些高居庙堂的满朝珠紫,窃钩者诛,窃国者王侯。寻常市井里,这些大人物自然是看不上,他们的目光在更高处。 在低处,则是那些各地所辖的地方“小朝廷”,具体而言则是那些一个个身穿差服腰配差刀的差役们。民不与官斗,即便是地方之上芝麻绿豆的小官,到了百姓眼中,也算是比天大的人物了。 小处的江湖则更为简单明了,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当地的市井之中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这些人为了生活也好,为了安稳地方也罢,总会結成一个个帮派,平日里以收取街坊邻里的保护费来过活,有事之时,多半也会挺身而出,大概这就是江湖的最早雏形。 另一种则是与之相对的“外来户”,猛龙过江,强龙压倒地头蛇,这些“外来户”往往财雄势大,在本地之外有着极大的势力,一旦进入本地,官商勾结之下往往能以强势吞并地方势力,顺者生,不顺者死。 而今永平镇的最大帮派龙头帮就是个外来户,这个龙头帮来了永平镇还没有多少日子,可已经牢牢占据住了永平镇的暗道势力。 不过短短几个月之间,就压服了高勇这些混迹了多年的本地势力,至于为何如此?说到底,无非是有钱有势。 有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便能上下打点,这个新来的龙头帮的帮主也是个会花钱的,永平镇上下各处都被他打点了一个遍,尤其是那处县衙之中,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说府衙里的官老爷都要斩鸡头和那个龙头帮主结拜为兄弟。 那些当差的地头蛇自然也不会为难这些财神爷,说不得还要卖好几分。 打点完了官府,也就占据了大义之名。有不服的帮派,自然是先以势压人,说不通,就只得惋惜出手,以雷霆之势镇压下来,杀鸡儆猴。 这龙头帮还有不少能打能杀的好手,能收服的自然是收服。可要是遇到有那些死不听劝的鲁莽人,龙头帮更不介意送他上路。 龙头帮主也是个狠人,自家兄弟犯了错也好,新收编的兄弟犯了错也好,都是一视同仁,绝不偏私。 除此以外,龙头帮统一了永平镇的黑道之后,还会不时的举办些赈济,施些米粥,馒头。虽说明眼人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强者的一丝一毫善意,都会让那些弱者们,感恩戴德。 ………… 永平镇,安乐巷,龙头帮总舵。 龙头帮帮主邓力正一页页的翻看着这些日子的账簿,记账的账房先生们都站在堂下,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之后,邓力合上账簿,朝着那些账房先生们一笑,“这些日子,真是辛苦各位了,以后还要多多烦劳,各位可以去账房那拿些银子,算是我龙头帮对各位这些日子尽职尽责的谢礼。” 那些账房先生战战兢兢,连忙道谢,最后告辞而去。 邓力将手中的账簿扔到桌子上,使劲搓了搓脸颊。 高勇自外迈步而入,看了眼神色有些疲惫的自家大哥和十几本摊在桌子上的账簿。 他疑惑道:“大哥,以咱们的势力,这些家伙是绝对不敢在账簿上动手脚,你又何必要次次都查?” 邓力呵呵一笑,这个高勇虽然不是他们龙头帮的“本地人”,可和自己对脾气,算是个不错的兄弟。 “老高,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人呐,为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要利益够大,亲爹亲娘都能卖了换钱。” “我这也是和别人学的路数,开始之时,只要我每月都亲自查账,那他们自然不敢懈怠,吓唬完他们之后,再给他们个甜枣,他们自然感恩戴德。接下来我便不需每月都查账,而是隔几个月抽查一次,他们自然会如履薄冰不敢出错,到最后我即便不再抽查,他们也会害怕我某天抽查,不敢懈怠。” 高勇叫了一声,“大哥这个主意真是绝妙,按着我对这些账房先生的理解,他们多半会如大哥所说。不知大哥是和哪里的高人学来的本事?” 邓力笑而不语。 高勇便不敢再多问。 沉默片刻,邓力开口道:“老高,最近镇子里可有什么异常?” 高勇笑道:“有咱们龙头帮镇着,谁敢闹事。” 邓力点了点头,“没事最好。” 他压低声音,轻声言语了一句,“大事将至,不能有事。” ……… 飞鸟巷里,朝清秋跟着林任二人左转右转,最后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小屋前。 屋子已经极为破败,墙壁之上,到处都是灰尘和結着的蛛网。 门上一块飞鸟书斋的牌匾已经破碎,七零八落,只能勉强能够看出这四个字。 “朝大哥,这里就是咱们飞鸟巷这边唯一的书斋了,当年陈府的吴先生曾经在这里开课收徒过一些日子,小任那时候就跟着吴先生读过几年书,不过咱们这地方,你也看到了,平日里自己活着,混口吃食都有些难,哪里还有闲钱送家里的孩子们来这读书?所以后来吴先生大概是在这里混不下去了,这才收拾铺盖投到了陈家门下。”王峰开口道。 只是言语之中多少对那个曾经在这开馆收徒,最后却又狼狈而去的吴先生带着嘲讽之意。 在他看来,既然当初做不到,量力而行,那便不要做,当初吴先生在此地开班授学的那些日子,给了当地孩子多大的希望,那他狼狈而去之时,便要让这些孩子又承受了多大的失望,至于他这个从不读书的家伙为何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悟,自然是因为他身边的林任就是如此。 直到今天,他都还记得,林任第一次在私塾里读书回家后那双明亮的眼睛。 林任轻声道:“怨不得吴先生,吴先生也要吃饭的。” 朝清秋看了这间破旧的书斋几眼,“你们说,如果我在这开间私塾,如何?” 王峰一愣,只是很快摇了摇头,“没用的,昨天你不是也看到了,那些街上过家家酒的孩子玩的都是什么?咱们这地,从来都是民风淳朴,不喜欢读书。再说,就是有些小任这样喜欢读书的,可掏不起那笔昂贵的学费,在咱们这,有那钱,去贴补贴补家用,不比用在这里学些之乎者也,却又无用的道理强?” 林任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说的这么直白,让朝大哥太失望。 朝清秋却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不试试看,多少有点不甘心。” “这间屋子在谁名下,我要是想要租下来,又要多少银子?” 林任轻声道;“朝大哥,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小峰方才讲的虽然不动听,其实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大实话,咱们这里的人从来不在乎那些虚无飘渺的书上的大道理,能活着,已经是咱们这里最大的道理。” 朝清秋笑了笑,“昨夜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告诉我这家的主人是谁,我自己去谈就好。” 王峰无奈道:“这是巷子口那刘老头的,我带你去。” ……… 飞鸟巷头,刘家老宅。 被王峰叫做刘老头的老人年岁已经不小,此时他正佝偻着腰,慢慢挪动脚步,拔着院子里的杂草。 稍远处,一个小男孩跑的飞快,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将拔下来的杂草收到竹篓里,可以编成一个个小的蟋蟀,送给邻居家的小姑娘。 朝清秋站在门口,看着院内的爷孙两人。 王峰喊了一声,“刘老头。” 老人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没好气的道:“臭小子,还没让人打死?” 两人走入院子,老人轻声道:“上次多亏了你小子,高勇没为难你吧。” 王峰挠了挠头,“没事,就老高那两下子,奈何不得小爷,最多就是给我挠挠痒痒。” 老人看着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神色温柔。 他转头看向朝清秋,这个青衣男子不曾见过,不过身上倒是带着他们东南之人少有的书卷气。 “这位是?” 朝清秋笑道:“我是从江北来的,想要租下老先生那间闲置的屋子来重新开间私塾,不知道老先生以为如何?” 老人沉默良久,“这位公子,不怕你笑话,小老儿我当年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可而今如何?你也看到了,这么多年,我见到想要在这里开私塾的读书人,走了一个又一个,除了平白让那些读了几本书的学生们伤透了心,实在是没有别的大用,甚至还会让那些本就有些贫寒的人家更加艰难。”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先生说的有道理,我也不敢保证什么,可我们都知道如此不对,若是没有人来走出第一步,那便永远都只能在暗处,见不到光的。” 他抬手指了指天上那个被薄雾笼罩起来的太阳。 “总要有人做那一团火。” 问剑东南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间私塾 原本沉寂的飞鸟巷,这几日忽然热闹了起来。 巷子里新来了个教书先生,想要在那处早已荒废的飞鸟斋,重新开一间私塾。 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看着倒是像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至于花些钱送自家孩子进私塾读书,他们倒是没这个念想,毕竟谁家里也没有闲钱。 早年他们倒是也对将孩子送入私塾读书有些期待,谁也不愿意自家孩子一辈子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可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当年吴先生的旧事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加上这么多年来,飞鸟巷里也不曾出过什么有出息的读书人,他们自然也就不抱着什么靠读书一朝富贵的美梦,还是老老实实守住自家这几亩薄田要来的安稳些。 今日朝清秋起了个大早,带着林任和王峰在那间旧私塾那边打扫。 王峰手上干活不慢,可嘴里还是不断抱怨,“朝大哥,要我看,你这就是白费力气,咱们这没人会送孩子来上私塾的。这么些年,光我见过的灰头土脸,狼狈而走的读书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林任也是小声道:“朝大哥,小峰虽然说的话不中听,可话糙理不糙,咱们这东南不比别的地方,对读书这事其实不大看的上。” 朝清秋正站在梯子上,抬手摘下了门上的那张飞鸟斋旧牌匾。 他回头笑道:“旁人都做不成的事却被我做成了,这样才能显露出我的手段不是。” 王峰低声道:“小任,你看朝大哥这说大话的样子是不是和我平时一样?原来读书人说起大话来和咱们也一样。” 朝清秋已经走下梯子,一巴掌打在他脖子上,“好了,你们打扫下屋里,我去重新定做一块牌匾。” 王峰自告奋勇,“朝大哥,我带你去。” …… 镇里有家多宝斋,据王峰所说,是个祖传的家业。 而这当中的奇诡故事甚至都可以当做江湖上的一本绝妙画本。 据说,当年最早开设多宝斋的宋家老祖,并不是东南的本地人,而是一个躲避北方战乱,只身过河的北人。 那时还是年轻人的宋家老祖过江之后饥寒交迫,走到了这里便再也走不动了,差点冻死在路边在一个雪夜里。 多亏碰到了冯家的冯小姐,这个冯小姐的父亲就是当年那代多宝斋的当家人,只不过当时多宝斋还不叫多宝斋,叫做万宝堂,专做些买卖绸缎,玉器之事。 冯姑娘许是看他可怜,许是看他俊俏,也不知到底是啥原因,反正最后给这个宋家老祖安置了住处,悉心照顾。 一来二去嘛,自然就有了感情。 接着就是那些江湖演义上熟悉的桥段,冯家家主自然不会同意自己的独女跟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又一文不值的穷书生。暗处各种使手段想要拆散两人。 不想那冯家小姐也是个刚烈性子,扬言要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就要跟着宋家老祖离家出走。 冯家主没办法,只能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入赘而来,宋老祖那些年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 不过这宋老祖到底是江湖演义里的主角命,他入赘到冯家后没几年,冯家就被人暗中下了绊子,冯家家主被人诬陷进了牢房。 是他这个平日里被人看不起的赘婿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不仅洗清了冯家的嫌疑,还步步设计,最终吞掉了对手 。 经此一事,冯家主也没了心气,将斋里的事务都交给了宋家老祖打理,后来这个宋家老祖更是将万宝堂改名多宝斋,一直沿用至今。 王峰说的口若悬河,好像当年这些事都是当他亲眼所见一般。 朝清秋愣愣的看着他,“这些事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也应该算是宋家的隐秘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峰咧嘴一笑,“啥秘密?咱们这小镇才多大?哪天不是早上有了事情晚上就能从东头传到西头?就宋家这点事,镇子里都知道。那些老人们平日里坐在树下晒太阳的时候,闲着没事就会翻翻这些老黄历,这个宋家老祖这么多年可都是被那些老人们看成是个有出息的后生。” “再说了,宋家人对这事也不避讳,宋家老祖的故事在酒楼里花钱能听个七八段,而且次次都不重样。”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说,这会不会是宋家人自己放出来的消息?” 王峰一愣,良久之后才转过弯来,“朝大哥,你的意思是?” 朝清秋笑道:“宋家曾经出过这么个手段厉害的老祖,旁人要是想要对付宋家自然先要掂量掂量,看看这个宋家老祖有没有给后人留下些后手。” “再有,他们宋家在这市井坊间流传的越好,自然生意也就会越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世上人多少都会好奇那些与众不同的事与物。” 王峰重重点头,“可不是,我和小任当初听说了这个宋家老祖的辉煌事迹之后,还偷偷的趴在了这个多宝斋门外几日,就想看看这到底有啥不同。” 朝清秋一笑,“生意人嘛,都聪明的很。”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入到不远处的多宝斋。 多宝斋里,一个一身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正坐在柜台前打着算盘。 “宋掌柜,我给你介绍生意来了。”王峰一进门就大声嚷道。 这个打算盘的中年人正是这一代宋家的家主,也是多宝斋的当家人,宋正。 宋正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他笑道:“这不是小峰嘛?怎么,这些日子又没钱花了?你小子整日里胡混还不如去找个正经营生。”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了眼前那个陌生的青衣男子。 “阁下是?” 朝清秋拱了拱手,“在下是江北来的,想要在贵斋做一块招牌。” 宋正摸了摸算盘,“听说这几日有人想要在飞鸟巷里重开一间私塾?莫非是阁下。” 朝清秋摸了摸鼻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没想到已经传到宋掌柜这里了。” 宋正一笑,“没办法,这永平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公子想要重开私塾,放在别处没什么,可在这里却是多少年少有的稀罕事。再说,我是个商人,吃的就是这碗饭嘛。” 朝清秋点了点头,“宋掌柜说的有理,那不知道在这多宝斋里做一块牌匾要多少银子?” 宋正沉默片刻,“我不要公子的银子,我还可以给公子投些银子。” 王峰叫了一声,“老宋,你傻了,放着钱不挣,还要倒贴银子。” 宋正一笑,“我家老祖曾经留下过些言语,一朝暴富的钱,赚得了也不必如何高兴。细水长流的买卖才是真正挣钱的买卖。有些钱,挣的未必是在当下,未必便是货真价实的银钱。” “往往这些钱,也才最值得出手。” 朝清秋明白他的意思,“宋家的生意经,真是极好。” 宋正盯着他,缓缓开口,“希望公子不要让我失望,这么多年了,我看到过太多踌躇满志而来,失魂落魄而走的读书人。”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我尽量。” ……… 两日后,朝清秋将取回来的牌匾挂在了屋门口。 有间私塾。 有间客栈,有间书院,有间私塾,一脉相承。 要是自家先生见了,说不得又要多喝几壶酒水。 三人站在门口,看着已经有了些样子的私塾,多少有些感慨。 王峰大大咧咧的道:“老朝,看在咱们兄弟帮了你这么多忙的份上,能不能让小任免费进你的私塾里读书?” 林任站在一旁没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的望着朝清秋,满眼期待。 朝清秋笑道:“当然,不止小任,你来也好,所有想要来求学的学生也好,我都不收银子。” 王峰又是一声大叫,“姓宋的傻了,你也傻了,不收银子,你来忙去的图个啥?别跟我说什么你们儒家那有教无类的大道理。”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到底为了什么,其实他心中也没有答案,有些事,似乎本就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如何去想,便如何去做。 成了,自然欣喜,败了,也无妨。 三人正在闲聊,不远处走来一个中年人。 这人身上是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儒衫,年岁不大,只是鬓角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王峰见了此人立刻背过身去。 林任倒是拱了拱手,恭敬的喊了一声,“吴先生。” 大名吴兴的中年读书人摆了摆手,示意林任不必多礼。 朝清秋此时才看清此人手里拎着两壶酒水。 吴兴自己打开一坛,抛给他一坛。 喝了两口酒,这个中年儒生缓缓开口,“听说你想在这里重开私塾?”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万事俱备,只差学生。” 吴兴看着屋上挂着的有间私塾的牌匾,又看了看离两人极远的两个少年,他叹了口气,“我当年其实并非是受不了贫寒的苦,而是有人悄悄找到了我,要我关了私塾,不然,到时候我的生死和学生的生死,他们都没个保证。” 朝清秋轻声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吴兴苦涩一笑,“就是这个道理,既然你敢开私塾,那我就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让这些孩子们失望。” 朝清秋笑道:“自然。” 黄昏日暮里,心怀愧疚,落魄半生的中年书生,抛了酒壶,踉跄而去。 朝清秋则是站在落日的余晖里,看着那块有间私塾的牌匾。 怔怔出神。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章 一个学生 初春时节,在北地本该是云收日出,骄阳正好的大好天气。 可在南地,天幕上似乎总是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 就像人心暮霭,挥之不去。 朝清秋今日起了个大早,站在院子里正慢腾腾的打着一套拳。 不是什么高深的拳术,只是些寻常的粗浅拳架,寻常人学了也能强身健体。 王峰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的出神,“老朝,你来的时候带了把剑,你不会是传说中的那种能够御剑如飞,杀人如切菜的剑修吧?可你这拳法怎么慢悠悠,这能打人不?” 朝清秋笑道:“读书人嘛,自然是要和人先讲道理,哪里有整日里打打杀杀的。” 王峰撇了撇嘴,“讲道理,不能把人打服了,谁听你讲道理。” 朝清秋一笑,“这拳法你学不学?我可以教你。虽说打人不太行,可学了我这拳法,多活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王峰立刻起身,舔着脸笑道:“学,为啥不学,就算打不过他们,将来也能熬死他们。” 他跟在朝清秋身后,缓缓走起了拳架,朝清秋不时为他解释几处。 “朝大哥,不好了。” 林任从外面跑了进来,脚步急促,气喘吁吁。 “小任,别急。” 林任放下手里刚买来的炊饼,“朝大哥,我听说镇子里的孙老爷子发话了。不管是谁,家里的孩子都不能到你这里来读书。” 朝清秋转头看向王峰,“孙老爷子?” 王峰摊了摊手,“老朝,你看,这就是活的长久的好处,这个孙老爷子年轻时也算不得什么人物,跟他同一辈的人,英才辈出,个个都不是寻常人物,可惜都没有他能活,被他硬生生的熬死了一个个又一个。这老儿如今已经九十多岁了,算是咱们镇的老化石。他说句话,连那个外来的龙头帮都还要掂量几分,更别说咱们镇上的本地人了。” 林任也是开口道:“孙家每年都会开仓放粮,赈济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所以在穷苦人家之中也是声誉极好,如今他放了话,朝大哥你这私塾要收学生只怕是有些难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今日我先去拜访拜访附近的邻居,看看到底如何。” 王峰不再言语,沉默的走着刚学来的拳架。 林任则是掏出一本刚从朝清秋那里借来的闲书,书上都是些北方的常见山水典故。 朝清秋扯了扯身上的儒衫,转身出门。 ……… 夜幕垂降,林任和王峰正翻着地上的烤红薯。 朝清秋推门而入,满脸疲惫。 “朝大哥回来的刚好,来,吃烤红薯。” 朝清秋坐在他们身边,有些沉默。 “朝大哥,今天收学生是不是不太顺利?” 王峰嘴里塞着一块红薯,含含糊糊的道:“不用问了,肯定是吃了不少闭门羹,在咱们这里,那孙家老儿的话就差被人当成圣旨了。” 朝清秋开口道:“确实不太顺利。” 今日之前他虽然也想过收学生时会有些艰难,可没想到过会如此艰难。他挨家挨户的拜访过去,可许多人家甚至都不曾开门,只是在门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朝大哥,早就和你说过,你这私塾开不起来的,趁着现在还没赔本,你还是早早换个营生的好。” 朝清秋没理他,只是沉默的吃着红薯。 林任开口劝道:“朝大哥,你也别怨他们,他们也不是针对你,毕竟这么多年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可也没谁能将私塾真正办起来,他们多少有点心灰意冷了。” 朝清秋笑了笑,“我知道,怨不得他们。” 甚至怨不得任何人,怨来怨去,似乎只能怨这个杂乱的世道,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林任起身开门。 刘老头带着他那个孙子推门而入。 老人笑道:“朝先生,没打扰你吧?” 朝清秋摇了摇头,给老人让了个座位,然后他又拿起一块红薯,递给老人身后那个有些不情不愿的小家伙。 “听说朝先生今日去拜访那些邻居们受阻了?” 朝清秋笑了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在镇里出名了。” 老人一笑,“没办法,这里就这么屁大的地,其实从先生租下我这里开始,就有不少人已经在盯着了。” “真是让我受宠惊。” 老人随意拨弄着地上的红薯,“毕竟有些人整天没事做,整天就盯着镇子里这点事,好像一辈子就看着这个镇子,死死地看着这个镇子,随时准备出手打杀镇子里的一切意外。可惜,这世上的意外永远杀不尽,哪里有什么千古不易的道理,前些日子的龙头帮是如此,今日的朝先生也是如此。那些老古董们,该醒醒了。” “老先生极有见地。” “什么见地不见地的,人老成精,这么多年了,许多事即便不曾做过,可也见过不少。再说我这个老东西无事一身轻,不比那些老古董,做事总要瞻前顾后的。” “老先生说的莫非是孙老爷子。” “可不就是那个老家伙,从我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老先生了,没想到而今我都到了这般岁数,还是比不过他。”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向那个正在啃着红薯的小子。 “老先生,这是?” “老头子家里一穷二白的,听说朝先生这里不收银子,不知道这个臭小子能不能跟着先生读些书?” 朝清秋沉默片刻,“老先生真的想好了?” 在沉沉黑夜里率先击破黑幕的人,勇敢固然勇敢,可也要同时受下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 老人点了点头,“老头子这辈子已经无儿无女了,孤寡一身,没什么好怕的,只剩下这个臭小子了。自然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天地,而不是像我一样,一辈子好像就困在这井底,只能偶尔抬头望望天,想一下那天边的风光。” 朝清秋点了点头,“清秋必然尽力。” 老人狭促一笑,“再说了,我也想看看那个老东西到时候的神情。” 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人嘴角带着一丝少年时的笑意,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即将得逞。 毕竟在那个老人面前,他们都曾经是少年。 ……… 日光初晴,有间私塾的院子里,众人都已早早起身。 朝清秋昨日和老人商量了许久,将老人也留在了私塾里,老人也读过些书,最少教这些尚未开蒙的孩子识字没有问题,他也真的不放心老人一个人孤单的在那个小院里。 一个是老人年岁不小了,另一个则是怕有人会迁怒老人。 人心百面,善恶皆有。 院子里,老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庭院。 林任蹲在一旁,看着那本山水典故。 朝清秋带着王峰正在打一套看起来极慢的拳法。 老人带来的那个孩子叫做刘满,此时孩子蹲在台阶上一脸委屈。 不过是一夜之间,他就远离了自己那个心心念念的江湖,江湖丢也就丢了,可还有个每次他扮演强盗时都会扮演新娘的小姑娘。 如今他不能去了,那下次她会不会扮演别人的新娘?想到这里,这个年岁还小的少年人,早早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情爱之苦。 他扫了一眼那个站在院子里带头打拳的家伙,分明是个风一吹就倒的读书人,装什么江湖武夫?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禁的住高老大一拳。 少年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等会儿他要是想要教自己读书,那自己就要装傻充愣了,到时候惹了他,让他打自己一顿,自己爷爷看见了,还不带着自己回家? 到时候江湖与新媳妇不是又回来了? 少年想到高兴处,嘿嘿直笑。 有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想什么呢?这么高兴,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不知何时,朝清秋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伸手摸着他的狗头。 刘满一愣,“没啥,就是想到等会儿就要读书了,心里高兴的很。” 朝清秋笑了笑,“读书嘛,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个不着急,我先给你讲个小故事。” 刘满闷闷道;“我打小就不爱听你们这些读书人讲的那些之乎者也的书上故事。都是啥正人君子,前些年我还听过一个叫柳下啥的故事,啥坐怀不乱,男人嘛,哪个不好色的,多少要心动几分。要说坐怀不乱,我是信的,可说的那般正人君子,嘿嘿,不好说。” 朝清秋摸着他的狗头,“你小子也就是在我这里说说,要是真到了那些道学家那里,今天不打断你两条狗腿,都算是你小子命硬。” 刘满拍掉他的手,“说啥呢?我以后可是江湖上的大侠客,你也就是趁着现在我还小欺负欺负我,等到我以后神功大成,威震江湖之时,便是你这般的狂徒小儿授首之日。” 朝清秋一把按下他的狗头,“喜欢江湖?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江湖的故事。” 台阶下,拿着扫帚的老人看着自家孙子与朝先生相处的如此和睦,宽慰一笑。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书生笑谈江湖事 每个人的心中都曾有过一个江湖,少年时的江湖是快马,轻裘,美酒,佳人。 少年总会老去,江湖却还是那个江湖,总有前人老,总有后人出。 而那些已经不再沉溺于少年梦想的少年们,其实未曾老去,只是融入到了那座名为生活的更大江湖里。 朝清秋和刘满坐在私塾前的门槛上,他摸着刘满的狗头,想着些事情。 刘满见他不言语,低声怒吼,“姓朝的,说好的要讲的江湖故事呢?” 他心里其实也有个小算盘,今天在姓朝的这里听了小故事,可以回去讲给隔壁的小丫听。 反正这个小丫头片子和自己一样,就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既然丢了一个扮演自己新娘的小姑娘,那肯定要再找一个才是。 少年仔细想了想,似乎隔壁的小姑娘还要更漂亮一些。 至于喜欢,原来的小姑娘他是喜欢的,至于这个小姑娘,他也是喜欢的。 可他当时喜欢一个人自然是真的喜欢,现在喜欢一个人也是真的喜欢,这让少年有些不算忧愁的忧愁。 朝清秋笑了笑,“我这里江湖故事有很多,只是不知道该给你讲哪一个。” 少年兴奋道:“就讲那些最爽快的,最好是那些一出山就天下无敌,手中长剑一出,无人可挡,一剑就将那些不开眼的反派,行凶作恶的坏人都砍的七零八落,最后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还要在路上遇到几个喜欢的红颜知己,都收入后宫之中,那些红颜知己还要相互理解,多多宽容,让那少年侠客享尽齐人之福,这些姑娘里最好要有一个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和早早就喜欢这个少侠的隔壁邻居。” 朝清秋按下他的狗头,“笔给你,你来写。” 少年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以自己为原型的故事多半是没戏了。 “酒铺里的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人家故事里的江湖人都是潇洒的很,什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什么神功秘籍,天纵奇才。什么红颜知己,落魄千金,那是络绎不绝。那样的江湖才叫江湖嘛。” 朝清秋笑道:“那样的江湖才叫江湖吗?” 他放开少年的狗头,双手平放在胸前。 日光和煦,照的人有些暖洋洋 。 他轻声开口,“你说的也不错,少年的江湖本就是快意恩仇,所以少年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江湖,都不算错。” “可这样的江湖终究不是那个真正的江湖。” “从前有个少年人,少年时家国败落,他生在异族环顾的家乡。少年天资出众,授他武艺的是江湖上顶顶大名的豪侠,他的先生也是出了名的读书人。要是活在江湖里,他大概也会是你口中的那种快意恩仇,恣意洒脱的少年大侠。” “可是后来啊,少年长成了青年,他提起剑,走过了那座是他家乡也不是他家乡的江湖。见过了流离苦,见过了众生相,少年最后还是投入了军中。那些年他见过了故国沦丧,宗庙社稷仓惶南去,亲眼见过了他的先生临死之时都大呼着要渡江北去。自此少年一生所望,就是收复那处被异族肆虐多年的家乡。” “数次北去,收失地,败异族,一州山河无人不知此人姓名。那张战旗所到之处,无人敢摄锋芒,可就是这般人物,最后不是死在了江湖,也不是死在了战场,而是死在了他效忠多年的帝王手中。啊满,你说他值得不值得?” 刘满开口道:“自然是不值得,那个什么君王哪里值得这种豪侠人物效忠?我要是那个豪侠,早就带兵反了那个帝王的江山。什么忠孝节义,江湖人不讲究那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次倒是没有反驳他,“所以有很多后世人都为这个人有些不值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刘满嗤笑一声,“这些人多半都是些马后炮,要是把他们放在那人那位置上,还不一定是个什么样子。” 朝清秋笑道:“谁说不是呢,读书人嘛,总是喜欢纸上谈兵。不过有一件事所有人都要承认,那就是这个姓岳的江湖人,真的可惜了。” 刘满难得赞同的点了点头,“豪气是豪气,英雄是英雄,可就是傻了些。” 朝清秋推开他的狗头,“说他傻,你还不配,或者说这世上没人配。” 他甩了甩手,“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曾有一个农家少年郎,少时家贫,可习武读书两不误,一身武艺骑射,冠绝江湖之中,江湖人称南八。少年时逢上了盛世,骑马醉酒,倚红偎翠,算是你心中那类自出道来无敌手,潇洒世间的少年英杰。可后来天下倾覆,中原陆沉,南八没有随着朝廷远避他乡,而是跟着自己的知己死死地守在了自己的家乡。” “碰到贼兵大举围城,他带领三十骑突围求援,血染征甲,可换来的,是那求援之人的漠然以待。那时,他只要留在求援之地就能活,而回到那故乡旧地,唯有一死。” “如果是你,该怎么选?” 刘满这次没有急着回答,少年自然是想说,既然这个南八是江湖人,那就回到江湖就好了,何必管什么天下事?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如果换成了自己,如果换成了家乡,真的能心安理得置身事外? 所以少年有些犹豫。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不到身临其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也许现在满口仁义道德,嘴里嚷着要慷慨赴死的人,到时候就会贪生怕死。也许原本嘴上说着要远走他乡,满口嫌弃故乡的人,突然就没有那么怕死了,谁说的准呢?” 刘满晃了晃头,“那南八最后咋样了?” 其实少年已经猜到了南八的结局,这样的英雄豪杰,怎么会苟活呢,多半是死了吧,死在了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 朝清秋缓缓开口,“自然是死了。他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放下故乡,放下知己?最后他还是带着那三十人回到了故地,一场厮杀,满城尽亡。他和他的知己和他的故乡一起留在了书上。洒血睢阳谁笑痴?故乡粗豆靡穷期。” 刘满垂着头,闷声道:“你讲的这些江湖都是什么真正的江湖,啥社稷庙堂的,江湖人就该是江湖人。” 朝清秋笑道:“那你以为什么是江湖?” 刘满抬起头,满眼向往,“江湖嘛,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江湖义气,有美人美酒,有快剑,轻裘。”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果你说的对,那你说的江湖在哪里?” 刘满一愣,“酒铺里的说书先生都是这般说的。” “说书先生说的都是书里的江湖,书里的江湖都是你们少年人心里的江湖。你们自然就会以为那是真正的江湖。” “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朝清秋笑容平淡,“其实每个人生来就已经在江湖之中,你心中的江湖是那种酒醉鞭名马的江湖,那那些在市井里厮混的江湖人就不在江湖之中了不成?谁又能说那些整日里为着几两银子奔波的男男女女们,不是江湖人?” 刘满无言以对,虽然朝清秋说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江湖,可好像隐隐是有些道理,至于哪里有道理,他还说不上来。 朝清秋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道理?” 刘满闷声道:“所有的道理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啥?” 朝清秋按住他的狗头,“所以说才要你多读书嘛,读了书也不是要你成为文学硕儒,只是要你明白些粗浅的道理罢了。” “不读书,就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吗?自然可以,感觉该如此,感觉不该如此。可读了书最少能让你明白为何该如此,为何不该如此,最少日后和人辩论的时候,你能用一句子曾经曰过来开篇,是不是好像还没开口就占住了几分道理?” 刘满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那咱们今日就开始读书吧,我要先学几句子曰,回去好和他们显摆显摆。” 朝清秋摇了摇头,“今日不教你读书,先教你练拳。” 刘满怒了,“就你那个慢吞吞的拳架,用来跟人打架,还没出第二拳就被人打死了,还打什么打?” 朝清秋笑了笑,“我自然不会教你那种拳术,我要教,就教你最厉害的拳术。” 刘满目光一亮,“有多厉害?” 朝清秋笑道:“一拳在手,天下无敌。” 刘满跳了起来,“那还不快点走起。” ……… 一盏茶之后,刘满晒在太阳下站着桩。 刘满吼道:“姓朝的,这就是你说的天下无敌的拳术?” 朝清秋蹲在屋前的阴凉里。 他笑道“练拳和读书一样,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来的。” “我教你读书,是想要你以后和这个世道好好讲道理。教你学拳,是要这个世道以后好好听你讲道理。” “都少不得的。”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二章 槐荫 有间私塾外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不远处,又有一棵高大槐树。 槐树高大,年岁日久,枝繁叶茂,未到花期,已然亭亭如盖。 据刘老爷子所说,这棵槐树栽种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年月。 至于到底有多少年,即便是镇里的典籍上也已经不可考。 花开如伞盖,遮阳挡雨,年年复年年。 在他少年时,有个老人最是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在那棵槐树下,看着对面飞鸟斋的那些少年们下了私塾,如同飞鸟一般徘徊而出。 后来飞鸟斋倒了,老人还是老人,只是再也不曾来过这棵树下。 说到这里,刘老爷子也是有些伤感,那些当年的少年,好像一个眨眼就已经垂垂老矣。 昔年故旧,二三人矣。 好像去年今日此门中,依旧还是少年年少,槐叶正春风。 今日踏步出门来,故人常辞,物在人已非。 当时朝清秋站在老人身边,笑着说了一句,“少年不老,槐叶常青。” 老人当时神色宽慰,那些少年在他心中确实都不曾老去。 …… 有间私塾外的空地上,刘满蹲着马步,身边围着不少少年少女。 “阿满,你昨天讲的故事里,后来那个化为人形的白蛇最后有没有找到她的恩人?” 一个小姑娘满脸殷切的望着刘满。 是他隔壁的那个小姑娘。 少年深吸了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要沉的住气,喜欢一个姑娘,不能一开始就表现的太喜欢,不然那个姑娘大概就会不珍惜。 还是要找些姑娘感兴趣的事,慢慢引起她的兴趣,直到哪一天他不在姑娘身边时,姑娘会感觉有些空落落的,那他就成功了一大半。 这是他昨天求了姓朝的半日才求来的好道理,只是他当时太高兴,所以没发现他口中那个姓朝的当时目光闪躲,有些心虚。 朝清秋和他讲的自然都是好道理,不过这些好道理都是他趁着先生醉酒时,从先生那里听来的,至于管用不管用,那是他先生的道理,关他朝清秋什么事? 反正道理是好的,如果不管用,自然是刘满自己的过错,他这个先生是不会揽到身上的。 一个少年赶紧道:“阿满,那个天下无敌的乞丐帮主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他的爹娘?” 刘满挑着眉,有些得意,“你们不知道,姓朝的每天都要求着我听故事,要不是他求的狠了,我都懒的听。这几日给你们讲的那些都是我随便从他那里听来的,都是听了个开头,后来他求着我听,不过我没答应,听故事再重要,哪里有我练拳重要。” 刚才提问的少年看了一眼扎马步的刘满,疑惑道:“你这拳法看着也不咋厉害呀,练成了能受的住高老大一拳不?” 刘满怒道:“姓朝的说了,他教我的这套拳法天下无敌,等我练成了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你们别看姓朝的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昨天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一挥手就劈开了一块碗口大的砖头。” 周围的少年少女们一阵惊叹,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朝先生,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刘满咳嗽一声,“当然了,这套拳法他也只是练了个小成,资质有限嘛。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以后一定能够将这套拳法练到大成,到时候江湖之中到处都会流传着小爷我的名字,连到时候混江湖的外号我都想好了,就叫铁拳无敌刘满大爷。” 少年一脸羡慕,“可惜我娘不让我跟朝先生来读书,不然我就也能学这无敌的拳法了。” 身边的少年少女们也是点头附和,他们家里都不许他们来这里读书,说是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这间私塾就又不在了。 刘满一愣,“读书?姓朝的没教过我读书啊。” 少年少女们都是愣愣的看着他。 “这些天姓朝的除了给我讲故事就是盯着我练马步,也没教我读书啊。” 他身边的少年压低声音,“你说朝先生会不会也是个骗钱的,要不就是他也没什么学问。” 刘满一巴掌拍在少年头上,“你懂啥,姓朝的又不收钱,再说他就算没怎么读过书,教咱们还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撇了撇嘴,好像刘满说的还有些道理。 一直坐在私塾门槛处的朝清秋闻言一笑,自己这个学生还是不错的嘛,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到底还是维护他这个先生的。至于少年之前说的什么他天资不够的言语,这次就当没听见了,不然无论如何要让他再多练半个时辰。 ……… 一连几日,那些少年少女们都会聚在有间私塾门前的空地上,听着刘满说着那些刚刚听来的故事。 有剑修惩恶扬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书生高歌醉饮,倚马诗酒千百篇。有女子多情,远随夫君千万里。 有些市井间的豪侠,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却是不敢高声言语。 有些是在外吃苦受罪,回到家中却还是要给妻子儿女挤出一个笑脸的寻常汉子。 有些人好似远在天边,有些人好似近在眼前。 这些孩子们有时回到家中也会将这些刚刚听来的故事与爹娘讲一讲。 那些早已饱经风霜,双手上都已磨出茧子的男男女女们都会会心一笑。 好像他们的曾经,他们的而今,都在这些故事里了。 …… 这一日,一个老人来到了老槐树下。 老人看着身后的老槐树,面上露出一些怀缅之色,他有多少年不曾来过这里了? 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已是许多年了。 在他少年之时便有这棵槐树,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些少男少女,当年他也是如他们一般的少年。 一个恍神,竟然已经过了快百年了。 老人就这么坐在树下,槐树茂密,为他撑起一张遮阳大伞。 他与它是故人,它与他又何尝不是故人。 老人眯着眼,遥遥眺望着那些少年少女。 就像看着当年那些在飞鸟巷里鱼跃而出的少年。 朝清秋站在树后,双手拢在袖子里,也不打扰老人。 故人最多情,何况是这个已经近百岁的老人。 老人自然就是刘老先生口中的孙老爷子。 那个以近百岁高龄,守了永平镇一辈子的“老人家”。 “朝先生,可知道为何我不要这些孩子来这里读书。”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是怕以后他们会失望?” “这些顾虑自然是有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已虚活百岁,见过许多人不曾见过的风景,也见过许多人不曾见过的龌龊。” “见过许多人平地起高楼,也见过许多人房倒屋塌,家破人亡。” “富贵荣华,生老病死,看似长久,其实不过旦夕之间。” 他朝着朝清秋歉意的笑了笑,“别介意,人老了,话总会比年轻时多一些,总是喜欢讲一些年轻人不爱听的道理。” “人一老了,陈腐之气就上来了,总是有些喜欢倚老卖老。”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家的道理往往都是好的。” 孙老爷子一笑,“朝先生是个会说话的,可老人之言多暮声,也确实是事实。” 老人转过头来,“朝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读书为何事?” 朝清秋面色平静,“若是旁人问我,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或者是为天地立心为,为生民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些生硬的圣贤道理,可在老先生面前,我自然要说实话,读书识字,只为做人。”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千难万难,做人最难。少时只觉为人易,年华方知立业难。” “做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做一个于世道有益的好人?一个人没读过书,没本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老老实实活着,安居乐业,平稳一生,也是求不来的好事。最怕的就是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的半吊子读书人。书没读几本,便以为自己才华满腹,随手便可挽天倾,以为世道倾覆,大势在我。手段尽出,千般尝试。” “不论这些读书人是一心为百姓,还是野心勃勃,想要立下泼天的功绩,留名史册。” “他们终归是要掀翻这个世道。” 朝清秋笑道,“老先生是怕我教不好他们?”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来看朝先生手段是有的,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孙老先生是说那个龙头帮。” “不错,那个龙头帮势力太大,来势汹汹,不像一个江湖帮派那么简单,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至于他们图谋何事,我不关心。可是不能在我永平镇的地盘上。” “我这一辈,只守在这里,也只有这里。” 朝清秋搓着手,“那为何老先生今日要来见我?” 孙老爷子转过头来,嘴角含笑,已经皆白的须发微微翘起。 “朝先生,你是寻常读书人吗?” 朝清秋含笑拱手,“自然不是。” “那就是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三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十年种树,百年树人。 何时栽下一棵树?最好便是现在。 有间私塾的空地前,那些少年少女每日都会来。 朝清秋依旧不曾教他们读书,只是每天不时给他们讲些江湖故事。 偶尔讲的兴起了,他也会起身给他们比划几个拳架。 比如当年自己是如何用这一拳随随便便就砸死了一只老虎。如何用这一脚踢碎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他还说了自己的剑术也是数一数二,百十来个山贼匪人也近不得身的。 引的那些孩子满脸崇拜,只是等到有个孩子想要他当场给他们劈一块砖头时,方才还兴致勃勃的朝先生就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于是孩子们就知道了一个事实,朝先生武艺是有些的,只是大概比不上他 吹牛皮的功夫。 不过也没关系了,这些孩子们本来就是来听他讲故事的,至于朝先生的武艺如何?他们其实不那么关心。朝先生的故事只要好听就好了。 这些日子,朝先生给他们讲了那北方有佳人,至于佳人到底有多漂亮,朝先生不曾说,只说有那帝王天子,为美人烽火戏诸侯,亡了天下。 讲了那剑客持剑,孤身一人,自南到北,刺穿天下。 讲了那浩荡铁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讲了那诗书传家千百年,处处皆是名胜处的中原。 讲了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圆的漠北。 讲了那烟柳画桥,美人温婉的江南。 听的多了,这些年纪还小的孩子自然也会想着,何时能够亲眼去看看那座朝先生口中的江湖便好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人心何尝不是如此。 一朝心风起,终有花开满枝头。 ……… 安乐巷,龙头帮总舵。 邓力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微微低头,看着跪在身前的高勇。 “老高,你可知道哪里错了?” 高勇汗流满面,连声附和,“邓大哥,我真不知哪里错了。” 邓力摇了摇头,“老高,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果然是个榆木脑袋。我问你,这些日子我要你监视着永平镇,镇子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事?” 高勇一愣,“镇子里这些日子都平静的很,没有什么不同之事。” 邓力抬了抬手,“再想想。” 高勇脸上汗水更多,“有件小事,镇子里新来个教书先生,重开了飞鸟斋。不过他一个读书人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属下这才没有和大哥说。” 邓力摇了摇头,“读书人,算不得什么大事?老高,我问你,当初我为什要你去威胁那个姓吴的教书先生?” 高勇又是一愣,“难道不是因为大哥看不惯那个教书先生狂傲?不肯投靠到大哥门下?” 邓力一笑,“私仇,我和那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私仇?老高,你要知道,咱们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不会永远困在这个永平镇。” “干大事要什么?要人,要钱。所以民智不能开。” “这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做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给那些孩子们讲了那么多的江湖事,那些孩子们自然会向往那座江湖,等到有朝一日,他们就会离开永平镇。可咱们不能让他们走。” “老高,你明白了吗?” “大哥的意思是?” “干大事,总是要有些冲锋陷阵的棋子。你我是車,不能动。那卒从哪里来?” 高勇这次终于彻底明白了邓力的用意。 “那我再和上次一样去威胁这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邓力摸着椅子上隆起的把手,“这次这个书生有些手段,比上次那个姓吴的腐儒要难对付不少。你先带些人去试探他一下。” 高勇起身而去。 邓力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事情最好不要有什么变故,不然自己大哥那个脾气,只怕真的会扒了他的皮。 ……… 有间私塾里,林任躺在床上,面色有些发白,不时咳嗽几声。 王峰蹲在他旁边,抱怨连连,“早就说不要你熬夜看书了,又不差那一时半会儿,你喜欢那书就和朝大哥要好了,朝大哥那么大方的人,肯定就把书送你了。是不是,朝大哥?” 靠在门上的朝清秋笑了笑,“虽然你小子说的话我不爱听,不过还是有点道理的。小任,读书这种事,急不得的。有时候慢慢走,其实比一步不停的跑要更好些。” 林任咳嗽几声,虚弱无力,“朝大哥说的有道理。” 王峰咧着嘴,“好了,好了,我去给你买点药。” 他搓了搓手,“朝大哥,借点银子?” 朝清秋站起神来,“还是我去吧,我对药理也有些研究。” 王峰重新蹲下,“那就麻烦朝大哥了。” 朝清秋笑了笑,起身而去。 林任埋怨道:“干嘛要麻烦朝大哥,我又没什么大事。” 王峰看了他一眼,“我的好兄弟,你就让我省点心吧,你从小身子就弱,就是有个发烧咳嗽都要比别人多吃些药。就当哥哥求求你,你注意些身子。” 林任点了点头,“我注意。” 两人正在这闲聊,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喊叫声,显然来者不善。 王峰给他掖了掖被角,“别动,我去看看。” 林任沉默的点了点头。 好像总是这样,每次有了事情,总是王峰冲在他前面,而他只能躲在王峰身后。 高勇带着几个泼皮已经闯入院中。 王峰挡在私塾的门口。 “高大哥,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高勇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小子现在不得了了,攀上了一个穷书生,就不把当初这些穷兄弟们放在眼里了?难道读了几本书,把脑子读傻了?老老实实的给我滚开,今天没你的事。” 可惜拦在门口的高大少年没有让他如愿。 王峰右脚后撤一步,一手握拳,起了一个拳架。 高勇大笑,“王峰,你小子是疯了不成?跟个穷书生学了几招,就想要跟我动手?” 他晃了晃手臂,朝着少年勾了勾手,“别说大哥不讲当年情谊,我让你三拳,三拳之后,别怪你高大哥出手无情。” 王峰不答话,右脚发力,少年已是如一只猛虎一掠而出。 高勇站在原地不动,只是随随便便挥出一拳,就将王峰打的倒飞出去。 高勇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几日不见,这小子的拳头竟然已经有了几分斤两。不过问题不大,他高勇可是堂堂一品武夫,在这永平镇里就是无敌的存在。 “第一拳了,王峰,用些力气,别给高大哥挠痒痒了。” 言语未毕,王峰第二拳又至。 这次高勇用上了双手才将王峰打退回去。 他吐了口气,这一拳又比第一拳强了些。 他沉声道:“还有一拳。” 王峰第三拳已至。 这一拳竟然带起了空中的呜咽声。 高勇右脚后撤半步,堪堪挡住这一拳。 王峰退回私塾门前,大口喘息,“高大哥这个永平镇第一高手,也不如何嘛。” 高勇心中已经动了些杀机,此子武艺天赋不差,加以时日,自己未必还是对手。 他双拳紧握,狠狠砸出一拳,“那你也吃我一拳。” 王峰早有准备,双拳横在胸前,硬生生封住了高勇这一拳,只是他整个人却是倒飞出去,狠狠的撞在了屋门前的柱子上。 他翻身坐起,盘腿坐在门口,抬手擦着嘴角的血迹,“高大哥的拳头也不是那么重嘛,是不是今日来的时候不曾吃饭?” 高勇笑了一声,“王峰,我劝你还是让开,下一拳,你接不住的。” 有间私塾里,林任强撑着起身,脚步踉跄着来到门口。 少年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栽到在门口。 王峰看了眼自己的好兄弟,想要起身扶他起来,却是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身来了。 他苦笑一声,“小任,当年我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你,没想到即使是学了拳,我还是这么没用,想要的东西,从来都留不住,别怪我。” 躺倒在屋前的少年垂泪无声。 王峰大声道:“我只是后悔被那个姓朝的骗了,什么无敌的拳法,下次我见到刘满那小子一定要告诉他,他先生教他的拳法弱的很。” 高勇一笑,“你还真是讲义气的很,不用你提醒,那小子肯定早就已经跑了。接住我这一拳,今天饶你不死。” 高勇双拳之上肌肉鼓起,今日梁子既然已经结下了,那就没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他一拳挥出,四周劲气撕裂了风声。 王峰已经闭上了眼,劲气在他面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少年想着自己那远山梦,没想到不曾出过永平镇,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有人轻声笑道:“不要败坏我的名声,烧不好菜怨锅的,可不是个好厨子。” 王峰身前。 这个不知何时飘然而至的青衫书生,一脸轻松的攥着高勇的拳头。 高勇已经涨的面色通红。 “很累,我帮你。” 朝清秋一拳砸在高勇额头。 看似轻飘飘的一拳,竟然让这个壮汉倒飞出去,直接砸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转过头来看向王峰。 “如何?我的拳头还是有些斤两的嘛。”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书声朗朗 安乐巷,龙头帮总舵。 邓力看着刚刚醒过来的高勇,一言不发。 高勇脸上满是汗水,自家大哥的性情他最是清楚不过。 “大哥,不是我不尽力,那个书生确实有些门道。” 邓力面沉似水,若有所思。 “大哥,你再多给我些人手,我一定能够除了那小子。” 邓力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良久之后,邓力这才开口,“老高,你说咱们的本意是什么?” “自然是毁了那个书斋,不让他给那些小家伙们灌输那些江湖事。” 邓力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毁掉一个人?打生打死?” 高勇一愣,挠了挠头,“俺就是个粗鄙武夫,打打杀杀还行,其他的,大哥你真是问错人了。” 邓力竟然露出一个笑脸,“毁掉一个人很容易,只要先给他希望,再将这个希望狠狠掐灭就是了。可要毁掉一群人的人心却不容易。” “这个姓朝的书生手段越高越好,等他挑起了那些人的希望,咱们再狠狠地掐灭。到时候他就会和那个姓吴的一样,让这些人在心里彻底的失望。” “一而再,再二三。不会有人永远有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便会越大。” “如果一个接一个的读书人都是如此,那些镇上的人还会相信这些读书人嘛?自然不会了,等到下次再有这样的读书人,就不需要咱们出手了。” “先有姓吴的腐儒,后有这个姓朝的书生,他们求的是什么?想要移风易俗,看不到希望,他们还能呆下去?” 高勇揉着额头。 “那咱们就先让他嚣张一会儿?” 邓力笑道:“想到这些自负清高的读书人有朝一日落魄而去,大哥我就有些开心呢。” …………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依旧是靠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两个少年。 只不过这次两个少年换了位置,高大少年王峰躺在床上,不住的唉声叹气。 林任在一边抱怨不停,“你才学了几天拳就学人逞英雄?朝大哥要是不来,你这次就死定了。” 王峰哀嚎一声,“你就冤枉我吧,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哪里用和姓高的拼命。还有,这个姓朝的当时在外面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门口的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是看了一会儿,不过也不久,也就是从你开始出第一拳开始。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抗揍,还以为你能多坚持一会儿。” 王峰压低声音,“老朝,你这人不厚道,能一拳打晕老高的拳法你还藏着掖着,你教会我,我一定能给你发扬光大,等到我以后闯荡江湖天下无敌的时候,要是有人问我我师父的姓名,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提一下你的名字。” 朝清秋笑道:“我教你的拳法已经不错了。练拳终归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你以为自己是那种武学奇才,随随便便的就能捡到一本武学秘籍,然后练上个三五日,境界全开,从此横行天下,打遍江湖无敌手?” 王峰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以为我是,不过受了老高这一拳,我才发现我好像不是。” 朝清秋伸手指了指他,“那个姓高的境界稀烂,出拳也软绵绵的,也就是碰到你这种半路刚学拳的才能欺负欺负。放到别处,连个泡沫都扑腾不起来,就会淹死在江湖里。” 少年有些郁闷,他虽然口齿伶俐,可今日是被姓朝的眼睁睁看着被人打翻在地,多少也是有些没面子。 他闷声道:“说的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朝清秋笑道:“不用着急,你还年轻,男人嘛,恩不可忘,仇也不可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等到他日有了机会,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王峰咳嗽一声,“可我就喜欢报仇不隔夜。” 隔了一会儿,他见朝清秋没言语。 “姓朝的,你怎么不劝劝我,像什么要量力而行,不要不自量力。” 朝清秋已经起身,“我为什么要劝你?你要是想报仇,自然有你自己的办法。成了,是你小子足智多谋,不成,那也怨不得旁人。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还有,吃了我一拳,那个高老大最少十日动不得手,至于这个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握的住了。” 王峰点了点头,懂了。 朝清秋转身将要离开。 林任突然开口,“朝大哥,我也想学拳。” 王峰一愣,随即抱怨道:“你学什么拳?就你这身体,一阵风都能吹倒了。别给朝大哥添麻烦了。” 林任却是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只能躲在你身后。我更不希望,有朝一日看着你被活活打死在我眼前。” 王峰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林任是个什么脾气秉性,他最是心知肚明,平日里最好说话,可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却也是最难说话。 朝清秋笑道:“想学拳学就是了,读书人嘛,总要有点本事傍身,万一以后被狐朋狗友欺负了,还能反击几下不是?” 王峰冷着脸,“朝大哥,谁是狐朋狗友。” 朝清秋迈步而去,只是留下了一句言语。 “小峰阿,有个词叫不打自招,所以说人还是要多多读书嘛。” ………… 永平镇,孙家。 日高光暖,孙老爷子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 一个仆人迈步而入。 他低声道:“老爷,昨日高勇带人去找那有间私塾的麻烦了。”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也不意外,当初这些人对付那个吴先生也是如此。 “结果如何?” 仆人笑了一声,“老爷看人真的是准,那个姓朝的读书人原来还是个武学高手,据说只用了一拳就败了高勇,还将他打的昏迷不醒。” “高勇昨日是被人抬着离开的。” 老人含笑点了点头,“你家老爷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那个姓朝的小子,我当日一见就知道不是个寻常人物。不过邓力那边肯定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放手,你那边盯仔细了。” 仆人轻声道:“老爷,那个吴先生之后,咱们这里也来过不少的读书人,为何之前不见老爷这么关心?” 孙老爷子笑了笑,“人家都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家老爷可活不到那个岁数。一命悠悠,终有尽时。人老珠黄,油尽灯枯。谁也躲不过的。” 仆人有些伤感,这几年老爷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了。 “老爷别说这些丧气话,永平镇不能没有你这个定海神针。” 孙老爷子一笑,这么多年,风和日丽,阴风暴雨,他都见过了,除了永平镇,他没有什么放不下。 ……… 永平镇的一家酒铺外,高勇刚刚喝过了些酒水,脚步还有些踉跄。 这次栽到朝清秋手里,他是技不如人,那就没什么好怨恨的。只是王峰那个小子竟然这么快就出息了,还能跟自己过上两招这事最是让他意外。 没想到当年跟在自己身后叫高大哥的臭小子,已经可以和自己有个往来了。 自己的那座江湖好像忽然之间就老了。 他边想边走,路过街边的一条小巷子。 忽然眼前一暗,接着就被人拖到了小巷子里。 一个人粗声道:“姓高的,你往日里在永平镇横行霸道,想没想过会有今天?今天你落在爷爷手里,爷爷就要替天行道。” 高勇想要挣扎着起身,只是挣扎了片刻却是挣扎不动,他这才想起自己中了朝清秋一拳最近不能动手。 他沉声道:“王峰,是不是你小子?” 如果不是有间私塾的人,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他不能动手才来? 那人粗声道:“什么王峰,我只是一个路见不平的江湖豪侠,哪里敢与王峰那般文武双全的豪杰人物相比。听说你前几日偷袭了王峰少侠,我这次就是路过此地,顺便给王峰少侠报个仇。” 高勇怒道:“王峰,你小子现在翅膀真的是硬了,你给我等着。” 王峰一拳砸在他头上,“都跟你说了本大侠不是王峰。咋的你小子听不懂人话?” 王峰长处了口气,还真是挺过瘾。 高勇认了栽。 他闷声道:“好,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想怎样?” 王峰笑道:“不怎么样,也就是把你高大爷揍一顿,出出气罢了。” 片刻之后,巷子里响起高勇的惨叫声。 ……… 日光和煦,有间私塾外,朝清秋正在给那些少年少女们讲着那些江湖故事。 林任站在不远处练着昨日朝清秋教他的拳架,少年满头汗水,他本就体弱,练起拳来,自然要比别人多费些力气。 王峰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双眼通红。 朝清秋笑道:“昨夜熬夜读书了?” 王峰咧嘴一笑,“没,就是去教了某人一个道理。” 他王峰大爷教人道理,自然是用拳头。 朝清秋也没有多言,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 看着那些有些不明所以的孩子们。 “从今日起,开始教你们读书。” 这一日,荒废了多年的旧私塾里。 书声朗朗。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剑即理也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手中持书,在私塾里来回踱步。 孩子们坐在私塾里的木桌前,一脸认真。 他讲起课来并无定法,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依旧多是讲些孩子们喜欢的江湖故事,只是偶尔在这些江湖故事之后,穿插上一两句通俗易懂的小道理。 刘满忽然问道:“朝先生,俺爹说读书就是要学书上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咋的你还是讲故事?是不是以为俺们学不会那些书上的大道理?” 朝清秋笑了笑,“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看似七拐八拐,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天理人欲,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其实只是说的复杂难明,说到底,其实所有的道理都在故事里,而这一个个江湖里的故人故事,才是真正有用的好道理。” “所谓读书,所谓道理,其实不过是后人根据前人的一个个故事总结出来的言语,至于当年是否真有其人其事,其实不重要,道理是真的就好了嘛。” 刘满点了点头,“虽然我听不太懂,可是先生说的我很喜欢听。要我读那些之乎者也的道理我是半点也读不进进去的,可要是让我听故事,我从来都不嫌烦。学了这些故事,将来行走江湖的时候,咱随口给他们讲一个,说不定人家还会将咱当个读书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所以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子,整日里就想着行走江湖,万一哪天你小子初入江湖就被人打出江湖,记得不要报先生我的名号,先生丢不起那个人。” 私塾里的少男少女们轰然而笑。 刘满怒道:“俺虽然读书不行,可俺在习武上是不出世的奇才,等到俺拳镇天下,你可别到处吹嘘是俺先生。” 朝清秋面色古怪,“谁说你是武学奇才。” 刘满一脸得意,“是王峰大哥给俺教拳的时候说的,他说先生的这套拳法,二三日就可小成,七八日便可大成,到时候天下高手在我眼前也不过就是一拳事。” 朝清秋按着他的狗头,“接下来,我给你们讲一个初出江湖的少侠,是如何淹死在江湖里的故事。” ………… 有间私塾外,林任和王峰并排走着拳架。 林任走上两步就要休息一会儿,顺手擦擦头上的汗水。 王峰道:“小任,你真不进去听会儿?你自小最喜欢读书,这练拳真不适合你。练来练去,未必受的我一拳。” 林任瞥了他一眼,“知道你是武学天才,不还是被老高一拳打的躺了好几日?我练拳未必能够练出什么大出息,可好歹也要求个心安。” 他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半途而废。再说朝先生给他们讲的那些江湖道理咱们在底层混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不清楚?” 王峰点了点头,“我还是有些佩服老朝的,一个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不容易了,难得他还能想着帮帮咱们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异乡人。” 林任起身走着拳架,“谁说不是呢,也许真正的读书人总是喜欢自寻烦恼。” “小任,以后你会不会也变成老朝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多半是想的。” 林任沉默片刻,“我自然是想的,只是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遥见青山,见贤思齐。” “别扯的那么文绉绉的,你小子我还不知道?只要你想,拼了命也会去做。” 王峰停下拳架,蹲在一边,咧嘴而笑,“我就不一样了。从小到大我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江湖高手,不过而今倒是多了一个小目标,要是将来真的习武有成,我是不介意为这个世道做些事的。”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心中依旧还是当年的旧梦,只是悄然之间已经有了些改变。 有时遇到一些人,未必便会乘风化龙,飞黄腾达。 可能只是在心底种上了一颗幼苗,有朝一日,悄然生发。 ………… 有间私塾前的槐树下,孙老爷子盘腿而坐,听着不远处私塾里孩子们的吵闹声,他嘴角翘起,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拿着扫帚的老人走到他身前。 刘老爷子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只是比起孙老爷子,他确实是一个实打实的“少年”。 孙老爷子笑了一声,“小刘啊,有些年不见了。” 刘老爷子笑道:“孙老爷子贵人事忙,难得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 孙老爷子挑了挑眉,“连句先生也舍不得叫了?” 孙老爷子和刘老爷子的关系,就如今日的刘满与朝清秋。 只是当年孙老爷子只在私塾之中教过几堂课,后来他爹病逝,他被迫回去继承了家业。 刘老爷子摇了摇头,“哪里敢做老先生的学生,咱这辈子就是个不成气的庄稼汉。” 孙老爷子笑道:“是不是还埋怨我这么多年来不曾来见你?” 刘老头苦笑一声,“哪里敢埋怨你老人家,是我自己不争气,不值得您走这一趟。” 孙老爷子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腿,“小刘啊,不是先生不来见你,我不来见你,其实也是护着你。” “旁人以为我在永平镇只手遮天,可这其中凶险到底如何,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旁的不说,单说要是被那龙头帮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和你孙子,多半不能活到今天喽。” 刘老爷子一愣,这个缘由他倒是不曾想过,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是孙老爷子看不起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学生。 “这么多年,你虽然过的清苦,可好歹也是无灾无病,无忧无虑。其实我早派了人在这边,许多暗中的事你未必清楚,我就让他们顺手帮你清理了。” “于我而言,故人是越来越少喽,只要你们能活的好,其实咱们见不见面,都是无所谓。” 刘老爷子沉默良久,不曾言语。 孙老爷子笑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感动不成?都说人老了总是容易落泪,怎么先生还骗不出你两滴泪水?” 刘老爷子垂着头,嗓音哽咽,“先生。” 孙老爷子没言语,闭着眼,长须微微晃动。 ………… 龙头帮总舵里,邓力盘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盘围棋。 他轻轻捻起一颗白子,看了半响,又狠狠地抛回到棋罐子里。 “娘的,这玩意儿到底咋玩?我看老大每次下棋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整天对着一个残局,说什么此中有大学问。没想到这么难,这读书人的玩意就是坑人。” 高勇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大哥,刚才说的,就是我派兄弟们去那个有间私塾里打探来的情报,那个书生如今做的已经有了些局面,再拖下去只怕对咱们不利,咱们是不是立刻斩草除根?” 邓力又捻起一颗黑子,“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不然再过些日子只怕此人更不好对付。不过这次不用你出手。心机手段,你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高勇一愣,“大哥,我可以……” “你不是他的对手,要你去也是白白送死,活着不好吗?这次我会派出血衣神兵。” 高勇低声道:“老大,派血衣神兵是不是大才小用了?” 邓力摇了摇头,“老大和我说过,狮子和老虎搏杀兔子的时候都会用全力,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将敌人置于死地,且不可心慈手软,不然等到对手回过头来,你后悔都没处去哭。” 血衣神兵是他们龙头帮里的一大隐秘。 血衣神兵里每个人的武艺都不在高勇之下,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常年联手,配合默契,而且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人命,临阵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不下于战场上的百战老兵。 当初邓力来到永平镇,暗中带了百余血衣神兵,至今还不曾出过手。 压在手里,当成了一只王牌,镇住了不少人,比如那个号称永平镇之宝的孙老爷子。 要不是有血衣神兵在手,他还真没把握能和孙老爷子周旋一二。 “这次就派十人前去,我到要看看,这个远道而来的读书人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 夜露深重,寂然无声。 唯有偶尔一两声鸦鸣,在这孤寂而清冷的夜里,带着些生气。 有间书院外,十个一身红衣的血衣神兵已经悄悄靠拢到了书院门口。 他们自小所学的就是刺杀之术,能够悄无声息的杀死对手,就不需要面对面的以命相搏。 潜踪匿行,悄无声息。 有间私塾里,王峰和林任早已睡熟。 朝清秋独自一人盘坐在私塾里的桌岸前,膝上横着一把长剑。 剑名断念。 这把剑自当日陈寅送他以来,还不曾饮过血,甚至极少出鞘。 一个读书人喜欢讲道理是好事,可不是每个对面之人,都能够心平气和的与你坐下来讲道理。 在有些人眼里,权势与武力就是最大的道理。 总有道理无用时。 朝清秋笑了笑,抚摸着膝上的长剑。 道理无用又如何,手中尚有三尺剑。 他伸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剑气满书斋。 持剑在手的青衣书生迈步而出,带着一身剑气。 剑即理也。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何谓好人? 夜色深重,无星无月。 有间私塾前的木门无风而开。 门口的血衣神兵后退数步,左右遮挡,結兵成阵。 这是血衣神兵之中秘而不传的特殊阵法,据说是当年龙头帮的老大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各地走商的商贾那里换来的。 传闻的真假不知,不过这套阵法确实厉害的很,一旦結阵,几个一品的武夫就能将自身的杀力提高几番,绝非一比一那般简单。 即便是寻常的三品武夫,也多半不是他们的对手。 而这个阵法最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人数越多,阵法越强。 多年厮杀经验,让他们对生死之间的危险远超常人,门内那个读书人只怕不简单。 下一刻,一个青衫书生提剑而出。 手中唯有一把三尺长剑。 朝清秋看了眼对面的血衣神兵,他们用的阵法似乎有些熟悉。 他抖了抖握剑的右手,手中断念轻轻颤动。 他抬起手臂,长剑斜指,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血衣神兵中的为首之人喝了一声,十人的罡气聚拢成型,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暗红色的罡气屏障。 朝清秋的剑气砸在屏障之上,就像泥牛入水,被不断分解,消化,最后彻底消散不见。 为首的血衣神兵低喝一声,“斩。” 暗红色罡气屏障变幻汇聚,最后成了一把血红色的硕大镰刀,狠狠挥向站在书院门口的朝清秋。 朝清秋脚步腾挪,竖剑在前,以手中长剑抵住这血色罡气。 剑气与罡气不断厮磨,在空中爆出一阵阵刺耳的轰鸣声。 朝清秋脚步重重踏地,被罡气压的不断后退,最后直到抵在了身后的木门上才停下了脚步。 血衣神兵再喝一声,“再斩。” 罡气再现。 三人成虎,一人之力终究敌不过十人之力,百人之力,多少江湖上所谓的高手,都被他们用这招消磨而死。 朝清秋也是喝了一声,一剑斩破身前罡气。 他长吐了口气,持剑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 自从入了三品武夫境,还没人能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在东南的这些日子他不曾持剑,可不曾持剑剑不代表不曾练剑。 手中无剑,可心中有剑。 他抖了抖衣袖,一身青衫飘摇,剑尖朝上竖剑身前。 左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缓缓划过,一道青紫色剑气在剑身之上不断吞吐。 他大笑一声,“道理无用,我有一剑。”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劈砍,青紫色剑气离剑而出,重重的砸在血衣神兵那血红色罡气的屏障上。 下一刻,整个屏障轰然而碎。 一身青衫已是飘然而至,手中断念已经自右手换到了左手。 剑锋之上泛着寒光,自那些还不曾反应过来的血衣神兵脖上一一刺过。 一息十剑。 院子里,十个血衣神兵轰然倒地。 朝清秋剑尖倾斜,任由断念上的血珠不断低落在地。 不曾练剑,却是出剑更快了些。 ……… 第二日天明,王峰一边开门一边伸着懒腰。 他揉了揉眼,发现姓朝的竟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正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朝大哥起这么早。” 朝清秋没有抬头,“不是我起的早,是你起的太晚,想要练成绝世高手,还是要多下些功夫。” 王峰大大咧咧,“我这样的绝世天才,随随便便就能练出个天下第一。” 林任自他身后而出,“你是个什么货色,咱们都是心知肚明,就别吹嘘了。” 王峰怒道:“小任,你可是我的生死兄弟,咋的向着外人。” 林任不受他的威胁,“我只向着道理。” 王峰闷声道:“算你们狠。” 朝清秋站起身来,甩了甩衣袖,袖口上还是沾了些血迹。 他笑道:“好了,准备准备,该上课了。” 也不知那龙头帮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 林任和王峰并不知道,在有间私塾的后院里,此时已经埋下了十具尸体。 ……… 龙头帮总舵里,邓力面色阴沉,一把掀翻了身前的棋盘。 他昨夜派出了十个血衣神兵,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彻夜未归。 血衣神兵自来纪律严明,只会严格的执行命令,如今毫无消息,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十个血衣神兵,多半是没了。 高勇站在他身前不敢言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大如此愤怒。 邓力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个姓朝的书生这般厉害,十个血衣神兵竟然都拿他不下。” 也难怪邓力愤怒,血衣神兵的人选挑选本来就极为困难,一方面要身强体壮,有些武艺底子,另一方面要对龙头帮绝对的忠诚。 再者血衣神兵最强之处就在那以少打多,以弱胜强的阵法,而这套阵法磨练起来也需要不少的时日,所以那些人大多都是自小时就被纳入到血衣神兵之中。满打满算,现在龙头帮里的血衣神兵也不过只有千人之数。 这次他出来带了百人,不得不说是龙头帮主对他给予了厚望。 高勇小心问道:“大哥,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要不会去山寨里去搬些救兵?” 邓力摇了摇头,“这次下山老大给了我百人的血衣神兵,而今突然之间就折损了十人,要是咱们在这里一点建树都没有,回了山寨还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你大哥我能熬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高勇挠了挠头,“那大哥的意思是?” 邓力看着洒落在地上的棋子,森然一笑,“老高,你也混了不少年的江湖了,你该知道江湖人最怕什么。” 高勇一头雾水。 邓力本就没指望他能回答,“侠以武犯禁,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官字两张口,既然他喜欢讲道理,那就让他去和那些读书人去讲道理。我倒要看看,讲理的读书人碰上不讲理的读书人,到底谁更有道理。” “备车,送我去县里的官衙,许久不见,我那个县令哥哥该想我了。” ……… 永平镇,孙府。 孙老爷子坐在后院的池塘边,身前放着一支鱼竿,池塘里鱼倒是不少,只是来回游动,不曾咬饵。 老人也不着急,不时弯下腰来在钩子上换个鱼饵。 鱼不咬饵,只是鱼饵的重量还不够罢了,只要合了这些鱼的心意,还怕它们不咬饵? 就像人心之中的贪念,总是从无到有越长越大,在老人看来,这个世上从无道德完人,未曾犯错,只是饵不够大罢了。 有人贪图二三两碎银,就可以把良心丢给狗吃。 有些人为了活命,可以舍家舍业,抛妻弃子。 有些人万金之前,面不改色,可能只是因为他所求的并非是富贵,而是那百年之后的青史留名。 人心各有所求,无求之人,已非人哉。 近百年的岁月,孙老爷子已经见过太多人,对人对事自然有自己的见解。 世上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好人与坏人? 人心多变,一念之差,善恶之间。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老爷,邓力起身去县衙了,咱们要不要通知私塾那边一声。” 孙老爷子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必急,好不容易用朝先生这条鲶鱼搅乱了这一池春水,还要等他再翻腾翻腾,看看还有什么小鱼小虾会跳出水面。” 仆人脸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言语。 孙老爷子笑道:“是不是觉的老爷我不厚道?不出手也就算了,竟然都不通知他们一声?” 仆人闷闷的点了点头。 老人一笑置之。 “不是老爷我心狠,这件事我筹谋了这么多日子,眼看鱼咬饵了,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再者,老爷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这个朝先生绝对不是什么一般人物,既然敢出手,那他多半有办法。哪怕没办法,最多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不会死的。” “没办法,你家老爷我啊,也就是一个活的久了些,而今又没有多少岁月可活的老东西,做人做事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日暮途远,时不待我。” …………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正站在院子里,给那些坐在对面的少年少女们讲着江湖故事。 刘满问道:“先生,你上次讲的那个黑脸神判的故事还有没,再讲几个呗?” 不久前朝清秋给他们讲了一个不那么江湖的江湖故事,是一个黑脸官员铁面无私,断案如神的故事。 朝清秋笑了笑,“故事自然是有的,还有不少,毕竟这样一个人物,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刘满又问道:“这样的人在朝堂里不多吗?” 朝清秋摇了摇头,“其实仔细算起来,普通之人也好,官宦也好,世上还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多些。” “不论做不做好事,能够压住不去做坏事,就已经是个不错的好人了。” “朝先生你对好人的要求咋这么低?” 朝清秋背着手,“所有人都在苛求好人,那好人又何必再苛求好人?” 有间私塾前的门口,几个穿着差服,手拿枷锁的官差突然出现。 朝清秋只是笑了笑。 “不急,等我给这些学生上完这一课。”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当年明月 今朝月光 永平镇隶属东南的安乐县,县老爷是个少有的读书人。 当年秦军铁骑南下,这位姓赵的县令见势不妙就了城门,带着全县百姓投了降。 秦军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安乐县,据说当时的统军将领还对县令大人赞赏有佳。 虽说至今还有不少人还在暗地里骂他没骨气,可到底也是保全了一县百姓。 因他一人而让安乐县的百姓一直被外县人戳着脊梁,可也是因为他,他们也才能苟全性命在乱世。 所以安乐县的百姓对这位赵骏赵县令,爱恨皆有,倒是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此时朝清秋就站在安乐县的县衙里。 大堂之上,悬着一块鎏金色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两侧站着十几个差役,手持水火棍,满脸威仪。 赵县令端坐在高堂之上,衣斜冠歪,不断打着哈欠。 “威武。” 赵县令怒拍了一声惊堂木。 “堂下何人?” “北来书生朝清秋。” “所犯何事?” “不知。” 赵县眯起眼,“不知?有人与本官告你私传邪教,你可知罪?” 朝清秋洒然而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县令也是笑了笑,“果然不愧是个读书人,出口成章。可惜这里是县衙,不是你挥斥方遒的书斋。来人,带下去,关进牢房,我就不信他不招。” 朝清秋笑道:“大人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想要屈打成招?可对的起头上那四个大字?” 赵县令摇了摇头,“你怕是还不知道本官的名声,这么多年,本官受的骂还少吗?挨骂就挨骂,有利可图才是正理。至于头上四个字,本官装作看不见,那便是没有了。” “自欺欺人,一县之尊,何必如此。” 赵县令有些心烦,“先带下去,我倒要看看这个书生有何手段。” 朝清秋没有多言,跟着差役迈步而去。 ………… 一县牢房,本就是为拘押犯人而设。可安乐县里的牢房却是大出朝清秋的意料。 整座牢房竟然都极为整洁。 蚊虫不生,日到中天之时,有些牢房里还能透出些光亮。 朝清秋就被安排在了这样一间牢房里。 房里铺了几处干草,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各自占据了一处。 朝清秋随意找了一处,盘腿而坐。 老人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新来的,你是犯了啥事进来的?” 朝清秋想了想,“教永平镇的孩子们读书。” 老人一笑,“难怪会把你小子安排到这间,别怕,咱们这待遇好的很,一日三餐都不错,偶尔还能晒晒太阳。” 朝清秋有些摸不着头脑,“老人家,这里毕竟是牢房,虽说看着环境不错,可也不应该有你方才所说的那么好才是。” 老人笑了笑,“我都已经在此处呆了两年了,这里是个啥样子,我当然清楚的很。” 他有些唏嘘,“已经好久没人进来了,实话实说,你小子是不是得罪了龙头帮?” 朝清秋一脸讶异,“老人家你也是?” 老人点了点头,“咱们三个都是。” “当年龙头帮在我们镇里巧取豪夺,占了不少田地,害的许多人家破人亡,我当时是镇里的镇长,自然是要出面的,不想那龙头帮势力大的很,三番两次之后,我差点也死在他们手里,后来还是赵县令把我抓进狱来,这才让我免于一死。” 他又指了指那个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少年,“这小子更惨,他爹娘都死在龙头帮手里,他独自一人前去报仇,许是命大,被他杀了几人之后竟然留着一口气逃了出来,也是赵县令将他抓进牢房里来,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朝清秋沉默片刻,笑道:“听老先生的意思,这个赵县令倒是个好人?” 老人摇了摇头,“好人坏人不好说,毕竟对老头子我来说的好人也许就是旁人眼中的坏人,各人有各人的因由,说不清到底是对是错。”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人家这话说的有道理。” 老人洒然一笑“自然有道理,这可是我老头子我五十几年才悟出来的好道理。” “说说你小子是怎么进来的,让老头子乐呵乐呵,呆在这里,着实有些无聊。” …………… 飞鸟巷,有间私塾里。 王峰和林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两个少年都是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空地上,曾有青衫书生站在那里为那些少年少女们讲那些江湖故事。那人也曾在那为他们不厌其烦的讲解拳架。 王峰突然开口道:“小任,你怎么看?” 林任沉默不语。 王峰咧嘴一笑,“老朝这人虽然嘴上损了点,不过人不坏,而且他那套拳法还没有教完我,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放过他。” 林任闷声道:“你真的想好了?” 高大少年点了点头,“当然,事到临头,咱们可不能让老朝看轻了,我要让他看看,王峰大爷哪怕学拳不久,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你就在家做好饭菜,等我凯旋归来就好了。” 林任怒道:“你还拿不拿我当兄弟?” 王峰苦笑一声,“小任,就你这两下子去了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拖了我的后腿。倒不如在这里老老实实的等我回来。” 林任没有反驳,垂下头去,“我只是想要为你们做点什么。” 王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还有宏图大志,不会死在这个小地方。” ………… 龙头帮总舵,邓力又摆好了棋盘,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下棋天赋的,虽说一定比不上自家老大,可好歹也能混个国手才是。这不是就轻轻松松,兵不血刃的解决了那个姓朝的书生? 高勇站在一旁,看着自家老大今日心情不错,“老大,咱们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在牢里偷偷的把这小子解决掉,这样就一了百了,也可以吓唬吓唬永平镇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 邓力转头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老高,你最近倒是聪明了不少,不过还是有些不够聪明。咱们要的是什么?是永平镇绝对的臣服,是要那些永平镇之人安心认命,老老实实的在永平镇里过活。”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陪他们玩了这么久,我有些累了,刚好趁着这次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永平镇里的牛鬼蛇神我就不信他们能够忍住不动,他们没有机会?我就给他们个机会。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高勇附和道:“大哥智谋无双,以后回了山寨,寨主一定会好好重用大哥。” 邓力笑了笑,“寨主手下人才济济,你老大我算不得什么,不过对付这些永平镇的小鱼小虾,多少还是足够了。” ……… 永平镇,孙府。 孙老爷子今日没有钓鱼,只是站在池塘边,看着湖中游鱼四处游动,塘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仆人道:“老爷,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这有啥好看的?” 孙老爷子接过手下中的鱼食,朝着湖中撒了一把。 “人图富贵,鱼竟食。各有所求,各有所得。老张,人家给咱们下饵喽。” 叫老张的仆人一头雾水,“啥下饵,谁敢给老爷下饵。让俺去废了他。” 孙老爷子摇了摇头,“你小子就是不如老王机敏,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个孙子。” 这个年岁已经不算小的仆人闷声道:“没有孙子又不干俺的事,还不是俺家那小子不争气。给他介绍多少个姑娘了,整天嫌这嫌那的,还说要追求啥感情。等到这次他回来,俺就是绑着也要让他入了洞房。” 孙老爷子一笑,他其实最是喜欢听这些年轻人的家常里短。 “老张啊,现在和咱们的当年不一样了,当年咱们那时候讲的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讲这一套,你也年岁不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手啊,也不要伸的太长。” 老张撇了撇嘴,“可俺把他养这么大,这小子不能让俺到死都见不到孙子不是?” 孙老爷子又是一笑,“谁说不是呢,年轻人嫌弃老人沉闷无趣,可家里的老人又有什么坏心思呢?说来说去,那些陈腐之言,也许不中听,可到底还是为了他们好。” 他将手中鱼食全部抛入水中。 “所以,再等等。年轻人们,总归不会让老人失望的。” ……… 安乐县的牢房里,牢中的老人与少年早已睡下。 月光清冷,照入牢中。 千年百年,此间月光,曾照亭台楼阁,曾照高门大户,也曾照过市井陋巷。 好像在它眼中,一般无二。 朝清秋站在窗前,看着窗口,遥遥而望。 一年又一年,清风朗月疏星。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从牢房里去看天边那处明月。 不知昔年旧日,那些为国为家而入狱的读书人,那些枉受冤枉的关入牢中的武夫名将,那时都在想些什么? 是今日又南冠的愤恨,还是天日昭昭的不甘? 朝清秋洒然一笑。 无论如何,皆是大风流。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日暮途远 安乐县的牢房里,县太爷赵俊拎着两壶酒,从最前的牢房开始朝后走来。 每过一处牢房,他就要停下脚步,询问某人是否有冤屈,他判的会不会重了些? 若是没人言语,他就要自己喝一口酒水,然后把手中的另一壶酒给牢中的犯人喝上几口。 一路之上,大半之人不曾言语。 也有些犯人喊冤,大呼冤枉。 他便要停下脚步,与那些人细细分说一二。 只要那些人自报上姓名,他就能将犯人的籍贯,所犯之事,甚至犯人的生辰年月一字不差的报上来,至于为何给此人定罪,其中又有哪些关键之处,量刑之轻重,为何如此,更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那些自称有冤的犯人往往被他辩驳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接过他送过来的酒水,狠狠喝上一口。 此时他已经来到朝清秋他们的牢房,一路之上喝的酒水已经不少,一身酒气。 赵骏看着牢里的三人,他笑问道:“你们三个可有冤屈?” 其他两人都没有言语。 朝清秋看着这个已经有些踉跄的读书人,“县令大人可有冤屈?” 大概是实在受不住了,赵骏俯身盘坐在地。 地上有些凉,他还从一边捡了些茅草垫在身下。 “我是一县之尊,有何冤屈,若是连我都有冤屈,那寻常百姓又如何?” 朝清秋笑道:“在北方之时,我家先生也是最喜饮酒,可他喜欢饮酒却又不喜欢饮酒。大人可知此中缘故?” 赵县令笑了笑,“不喜饮酒,却喜欢独在梦乡,你这个先生,想来与我是同道中人。” 他摇了摇头,“我这个人,自小成名,少年被县里的人赞为神童,经史子集,入眼即可诵读。道德文章,挥手便可写就。青年之时,更是宦海通达,旁人要用几十年要走的路,我只用了几年。高中之后,没有几年就回到这里做了一县执宰。年少气盛,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天下虽大,不过在我掌中,何况区区一县,你可知后来如何?” 朝清秋笑道:“大人来了地方,虽是家乡只怕也是四处碰壁。” 赵骏喝了口酒水,摇摇晃晃,“可不是嘛,读过圣贤书的半调子读书人,心中有倾天之志不假,清白出众,清高自负也不假。可论到为政一方,未必便比的上常年混迹地方的“乡下人”,我当年就被孙老爷子狠狠教训过一顿,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赵骏。” “你是读书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大人是要我忍一时之气?” 赵俊笑了笑,“孺子可教也,现在龙头帮势大,只能徐徐图之。” “大人就不怕是与虎谋皮?” 赵俊一笑,“那谁是虎?读书人嘛,可以看清自己,却不可看轻自己。”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下的尘土。 “对了今天有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的,想要潜入牢中来救你,不过手段不太老道,被我手下的人捉住了,等会儿就送进来与你见面。你好好劝劝他们,以后再做这种事要小心些,不是每个人都是我这么整天闲来无事。”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大人果然是很闲。” “自然,看着这些年轻人上蹿下跳,总会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对孙老爷子当年的感受多少有了些体悟,看着自家后辈无法无天,头痛是有一些的,可高兴也是真高兴。” 赵骏走出去后不久,就有几个差役压着捆的五花大绑的林任和王峰走了进来。 王峰低着头,一脸垂头丧气。 林任一边走一边埋怨,“你不是说那个陈捕头是你斩鸡头拜把子的好兄弟吗?咋的咱们连牢房都没进来就让人给绑了。” 王峰小声辩解,“我也就是和他在赌坊里赌过几把,喝过几顿酒,以为他是个豪气义气的人物,没想到是个反手就卖兄弟的真小人。” 姓陈的捕头走在他们前面,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 “臭小子,别说的我和你那么熟,那几次喝酒哪次不是我掏的银子?你小子掏过一次钱?还什么义气不义气的,老子这可是帮你们,要是让你们混进去了,就我家县太爷那个脾气,不让你们在里边蹲几天,都算你们运气好。” “现在就不用我们蹲几日了?” 汉子磨砂着下巴,“应该可以少蹲几日。” 牢房里,安宁无声。 王峰两人跟在陈捕头身后,心里有些战战兢兢。 两人虽然胆子不小,可还都是少年,更何况不论是谁,第一次进牢房多少有些紧张。 王峰壮着胆子抬头扫了一眼,没有传说中的满牢血污,也没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刑具。 除了暗一些,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两人走在牢房里,一个满身酒气的书生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 姓陈的捕头抱了抱拳。 书生挥了挥手。 他看了眼王峰两人,笑了一声。 出门之时,他嘴里还念念叨叨,“人间总是少年好,莫负春光,莫负春光,且将春风收入鞘。” 一个等在门口的狱卒低声道:“太爷,孙老爷子来了,在后堂等您。” 赵骏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心,他最怕和这个老人家打交道,少年时如此,从来都是如此。 老人实在太聪明,人老成精,古人诚不欺我。 ……… 牢房里,王峰二人被陈捕头带到了朝清秋的牢房里。 两人羞的低着头。 朝清秋看着两人一脸笑意,“这不是咱们王峰王大侠吗?我还在牢里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王峰大侠救我出去,咋的王大侠这是失手被擒了?王大侠为何不施展绝世武功杀将出去?难道是不忍心伤害无辜。” 王峰怒道:“姓朝的,老子和小任就不该来救你,就该在私塾里看着你秋后被人拉到刑场上,一刀砍在你脖子上,你这种人,死了正好,说不得我们还要放鞭炮庆祝。” 林任扯了扯王峰的衣袖,显然他说的有些过分了。 朝清秋一笑,不以为意,“小峰啊,你们跟了我也有不少日子,真的对我一点了解都没有不成?我不想进来,他们能把我送进来?” “我不是嘲笑你们想要来救我,只是无论你们的初衷如何,做事之前,总要想清其中的前因后果。” “今日之事还好,若是有朝一日因为你们的好心,反倒累及了你们想要帮助之人,难道一句我是好心就能瞥的一干二净吗?自然不能。” 林任低着头,若有所思。 王峰脸上还是带着些激愤。 朝清秋盘腿而坐,指了指两人,“既然来了,就别拘束,当在私塾里就好了,随便坐。” ………… 府衙后堂之中,孙老爷也不见外,盘腿坐在最中央的太师椅上。 赵骏推门而入,看到坐在中央的老人,头皮有些发麻。 他年少时就在老人手下吃过不少苦,后来回乡任职更是被老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所以哪怕而今已经是而立之年,见到老人还是有些心虚。 没办法,在孙老爷子面前,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孙老爷子见了他,连忙招了招手,“小赵来了,快坐下,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今日要好好唠唠。” 赵骏苦着脸,“今天是个啥日子,老爷子大驾光临。” “小赵啊,你这些日子看来过的不错啊,这大清早的就敢喝酒水。” “老爷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一个爱好。” 老人点了点头,“酒水这种东西,能少喝还是要少喝的嘛,早日找个姑娘,成家立业才是正途,虽说你小子样貌不咋地,比老爷子我当年差的远了些,不过你这个县太爷的身份还是很能唬人的。你要是放个消息出去,那些十里八乡的小姑娘们,还不投着赶着往你这挤,到时候你小子只怕要挑花眼喽。哎,年轻真好。” 赵骏摇了摇头,没言语。 他当年是曾经娶过亲的,只是后来自家娘子死在了一场突然发起的瘟灾,自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曾娶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自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孙老爷子见他如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心结,旁人哪怕言语再多,终归也只是费些口舌而已,哪怕有心结之人能够听到心里,可心结能不能开解,其实谁都说不准的。 赵骏笑道:“老爷子这次来是为了那个新关进来的姓朝的书生?”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我最近常在想,要是当年吴先生在飞鸟斋教书之时,咱们能够出手,而今安乐镇的格局会不会不一样,只是不论我如何想,得出的答案都是否定。” 赵俊附和一声,“那个吴先生我也见过,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多少书生气重了些,远远不如这个姓朝的有手段。”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所以那天我见到朝先生,就知道咱们驱逐龙头帮的日子该到了。” 赵俊沉声道:“老爷子真的不再等等?” 老人洒然一笑,“再等下去,我这条老命可能就熬不起喽。” 问剑东南 第一百五十九章 身在局中 永平镇,龙头帮总舵。 邓力单手捻着一张书信,微微皱眉。 高勇询问道:“老大,帮主那边怎么说?” 邓力将手中那张纸抛给高勇。 纸上只有一句言语。 速战速决。 高勇也是一愣,他知道自己大哥在永平镇布局多年,山寨那边给的计策一直都是徐徐图之,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怎的那边忽然就变了谋划。 邓力开口道:“老高,去把送信的小武叫进来。” 高勇转身而去。 片刻之后,一个有些高瘦的年轻人推门而入。 “邓大哥,你找我?” 邓力笑道:“小武,这几日山寨那边可有什么变化?或者说老大那边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人物。” 小武年纪还小,可他在山寨里的资历不低。 他自小在龙头寨长大,那里算的上是他的家乡。 小武想了片刻,“咱们山寨里新来的人挺多的,每日都有不少人慕名上山,不过要说最厉害的,应该是不久前上山的沈军师。” “自从沈军师上了山,给咱们寨主献了好些条计策,都被寨主采纳了,周围原本那几个一直不服咱们的山寨,都被沈军师用计策拿了下来。现在咱们龙头帮地盘又大了不少。” 邓力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这个沈军师有些本事喽。” 小武笑道:“现在咱们山寨里的兄弟除了佩服寨主,最佩服得就是沈军师。” 邓力笑了笑,“小武,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去休息休息,晚上我备些酒给你接风。” 小武走后,邓力捻起桌上的一颗棋子,沉默不语。 “老大,小武怎么说?” “山寨里来了新军师,看样子挺得寨主的信任。这次这封信多半是出自此人之手。” “那咱们咋办?” 邓力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如今这永平镇里的事虽然还差些火候,不过咱们不得不冒险行事了,这里的事不解决,咱们怎么能有借口回山寨,我有个感觉,咱们要是不早些回去,山寨那边只怕会出大事。” 高勇犹豫道:“那咱们咋整,直接派人到牢里杀了这个姓朝的?” “老高,你还不明白吗?咱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这个姓朝的,而是那个看着病病歪歪,可总也不死的老头子。只要孙老爷子一死,永平镇自然是咱们的掌中之物,赵县令到底是个文弱书生,凭他一人,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大哥的意思是咱们要派人暗杀孙老爷子。” “不错,这次我会派出剩下所有血衣神兵,务必一击即中,这些日子你给我好好观察孙老头的行踪。” 高勇抱拳而退。 邓力把手中棋子,随意放在了棋盘上一处。 他下棋不成,可若论做事狠辣果决,绝不弱于旁人。 ………… 永平镇里,许多年来深居简出的孙老爷子忽然喜欢上了到茶楼听书。 而且每次听书听到高兴处,出手十分阔绰,打赏不菲。要是更高兴些,有时还会请了全场的酒水,用孙老爷子自己的话讲,就是他家大业大,有钱难买他高兴。 所以镇里不少人都会去茶楼里蹲孙老爷子,哪怕不为了赏银,只是能够看看这个老寿星,沾些益寿延年的富贵气也好。 今日孙老爷子在茶楼里听过了说书,又是出手打赏了一番。 喝过了茶水,他出门走进等候了许久的轿子里。 “咳咳。” 轿子里的老人咳嗽几声,他这个年纪即便是出门多走几步已经是极为艰难。 “老爷,你要是喜欢听书,咱们把那些说书先生请进府里去就是了,你何必这么大老远的赶过来。你这个身体,万一撑不住,少爷和小姐还不埋怨死我。” 老人抹了抹嘴,气笑道:“老王,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就不能盼着老子好点?要不是你跟着老子这么多年了,明天就叫你去扫大街。” 被老人叫做老王的汉子挠了挠头,“老爷,不是俺咒你,实在是俺想不明白。” 孙老爷子轻声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咱们府前盯梢的人比原来多了不少?我猜那些都是龙头帮的人,龙头帮是什么人你也清楚,现在他们盯上咱们,多半是要动手除去我这个老东西了。这个世道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是咱们不动手,只怕到时候还会连累旁人,他们想要动我,那我就给他们个机会。” 老王惊讶道:“那咱们不是很危险?” “路上要是碰到危险,老王你又实在扛不住,那就不要管我了,速速跑了就是。” 老王嘿嘿一笑,“老爷你这就不地道了,你让俺来跟着你,不就是想要俺帮里把那些家伙灭了吗?” 孙老爷子在轿子里点了点头,“这么说不是显的你我主仆情深嘛,不然好像我无情无义要你送死一样。” 老王扯了扯袖子,“咱这身武艺,在这永平镇里可是没有敌手。” 老人笑问道:“比那个朝先生如何?” “那要打过才知道。” 当初为何孙老爷知道朝清秋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自然是他眼力非凡,可也是他身边这个老王偷偷提醒。 很多年前,老王就已经是个打遍镇里无敌手的三品武夫了。 ………… 轿子转入一条小巷。 几个身上带着酒气的年轻人,一路上晃晃悠悠,骂骂咧咧,嘴里一边骂着那龙头帮欺男霸女,一边埋怨着那个孙老爷子不作为,不然他们永平镇的人怎么会被那些外人欺辱了? 孙老爷坐在轿子里没有吭声。 那几个年轻人言语越发放肆起来,说什么孙老爷子多半是与龙头帮暗中勾结了,他孙老爷子做了永平镇的一镇之宝还不够,临死之前,多半还想弄个安乐县的太上皇当当。说什么而今龙头帮欺男霸女多半是孙老子指使,就为了以后给镇子里的人施舍些恩情。 老王怒道:“老爷,俺可忍不了了,让俺去教训教训这些小子。” 老人洒然一笑,“年轻人嘛,看不惯这个世道,牢骚满腹,有心却又无力,可以理解。终究不是麻木不仁的辛苦过活。有怨气,那就是还对这个世道有希望,这样的人多多益善才是,怎么可以因为他们骂了我几句孙老儿就将这希望掐死?” “总要让年轻人知道,这个世道不好,可也没那么坏。” 那几个年轻人正与轿子擦身而过,刚好听到了老人的这番言语。 一个年轻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孙老爷子,有人花钱买了我们对付你,本来江湖义气,既然接了这个活计,就没有临时变卦的道理,不过你老人家方才这番话值得咱们兄弟舍了今天的任务。你老人家还是要小心一二。” 老人笑了笑,“要是你们无路可去,可以去孙府避些日子。” 几个年轻人朝着老人抱了抱拳。 老王嘿嘿一笑,“老爷的嘴真厉害,比咱的拳头还厉害。” 孙老爷子也是得意一笑,“以真心换真心罢了,不值一提。” 两人言语之间,方才那几个已经离去的年轻人又退了回来。 为首的年轻人苦笑一声,“老爷子,只怕今日咱们是走不出去了。” 原来在街口巷尾,各自出现了几十个血衣神兵。 老人掀开轿子钱前的帷幕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邓力为杀我这个老东西,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 安乐县的大牢里。 县令赵俊坐在朝清秋的位置上,一手拿着本书,一手端着酒水,不时发出几声怪笑,看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正经书。 牢房之中除了赵俊还有王峰和林任二人,朝清秋却不在牢房里。 王峰是个自来熟的,“赵老哥,老朝去哪了?” 赵俊对他的称呼也不在意,“朝先生有大事要做。” 王峰偷偷凑过去,想要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 赵俊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小孩子家家的,现在看这书还早了点。” 王峰别着头,一脸愤怒,“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赵俊好奇道:“你不是雏了?” 王峰一愣,“啥?” 赵俊把他推到一边。 “赵老哥,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县令大老爷,住在牢房里算个咋回事?” 赵俊一边翻着书,一边随意言语,“因为我怕死,因为这里安全啊,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就被人把脑袋拿了去。” “老赵,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仇人?” “什么仇人,我赵某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从来没有私仇。” “可总是有人想要暗中害我。” 他叹了口气,“这年头,当个好人比当个坏人还要难上不少。” 王峰也是点了点头,“姓朝的也是这么说的。” 赵俊来了兴致,“那朝先生有没有教你遇到这种事情该如何做?” 王峰沉声道:“姓朝的说过,只要道理在我这边,他们不听,那就打他丫的。” 赵俊苦笑一声,是那个朝先生能够说出来的话。 ………… 孙老爷子被围堵的小巷里,一个青衫书生自高墙之上持剑而落。 他以剑杵地,大袖飘摇。 “孙老爷,我可来迟了?” 轿子里老人迈步而出,这么多年不曾如此意气风发。 “不迟,刚刚好。”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章 狼狈而去 小巷里,朝清秋缓缓拔剑。 剑身之上不时有寒光掠过,遥指身前血衣神兵。 他低声道:“老爷子,你还有没别的安排?我和这些家伙交过手,这次他们的人实在是多了些,我也没什么把握。” 他背后的老人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老头子我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这么多年,毕竟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朝先生只管出手,这些家伙不足为惧。” 朝清秋踏前一步。 下一刻,他身如雷霆,狠狠斩入血衣神兵之中。 血衣神兵就像是一群木头人,没有言语,眼神麻木,只是依旧撑起了那个阵法,暗红色的血气喷涌而出。 按理来说当日十人结阵就可以拦下朝清秋的剑气,今日人数更多,只会更强才是。 不想他们结成的阵法碰到朝清秋的剑气,就像一张薄纸,只是抵挡了片刻,随后就被剑气狠狠地撕裂开来。 朝清秋持剑而入,剑光在血衣神兵之中不断闪烁,如同宰牛杀羊。 那个叫老王的三品武夫也是撸起了袖管,一人挡住了身后的血衣神兵。 武夫罡气与血衣神兵结阵形成的血红色杀气不断碰撞。 只是那血色杀气只是对峙了片刻,就被罡气击散。 老王呼喝连连,一个三品武夫竟然打出了天下无敌的气势。 老武夫迈步上前,杀人如切瓜。 孙老爷子靠在一边的墙上,眯眼而笑。 几个年轻人蹲在一边,看着前后两个杀神。 “没想到孙老爷子身边那个老头这么厉害。” “我看还是那个拿剑的青衫书生更厉害些,你看那剑气,嗖嗖的吓死个人。” “可不是嘛,关键是用起来好看,你看那个老爷子打起人来,一身都是血,就算是厉害,可也不招姑娘们喜欢啊。” “你们说他们为啥这么厉害?” “肯定是因为他们是好人,仁者无敌嘛。” 孙老爷子闻言一笑。 仁者无敌,可仁者也要先有剑才能无敌,没有爪牙的老虎,野狗都能欺辱。 小巷的檐上露出些日光,温暖且和煦。 老人靠在墙角,就在这厮杀声里,晒着太阳。 也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 永平镇,龙头帮总舵外不远处的酒楼里。 一楼人声喧嚣,二楼清冷沉寂。 一个高大汉子站在楼上,身体罩在一个宽大的斗篷里,遥遥望着对面的龙头帮。 一个身穿仆役服的汉子匆匆而来,正是孙老爷子身边的老张。 老张也不与这人客气,拿起桌上的茶水就痛饮了起来。 如牛饮水。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老张咧嘴一笑,“我家老爷是什么人物?算无遗策,那些血衣神兵估计这会儿已经剩不下几个了。” 那人伸手解开身上的宽大斗篷。 是龙头帮的高勇。 “那就好,没了血衣神兵,邓力没了爪牙,再也算不得什么威胁。” 老张笑道:“不过你小子藏的可够深的,我跟在老爷身边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咱们这边有你这一号人物。” 高勇点了点头,“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最后我会站在你们这边。” 老张喝了口茶水,“那你就算是选对喽,咱们这边可是占据着大义的好人。” 高勇冷笑一声,“什么大义,什么好人,大家都早已经不是相信那些美好故事的年纪了,这个世道上,唯有利益才动人。” “我高勇就是个自小在陋巷里长大的混混,什么道义,什么公理,我都不在乎。” 老张有些疑惑,“既然不是为了大义,我家老爷能给你,龙头帮的邓力应该也能给你,那你为何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险反出龙头帮?” 高勇没言语,他看着对面不远的龙头帮,搓着手。 ………… 随着朝清秋的剑锋从最后一个血衣神兵脖子上划过,巷子里的战事已经进入了尾声。 孙老爷子拍了拍手,“朝先生果然厉害,这些人都受不住先生几剑嘛。” 朝清秋皱着眉头,他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这次碰到的这些血衣神兵都弱的离谱。 几十人,甚至还不如上次的十人。 “老爷子,是不是你在背后有什么动作?” 孙老爷子摇了摇头,“不过就是个有心人帮了咱们一把,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边老王也是擦着手上的血迹。 “小子,你功夫不错,以后有时间切磋切磋。”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 那几个蹲在路边的年轻人正在那边扶着墙角呕吐,他们不是没见见过死人的雏,甚至还亲手杀过人,可他们从来不曾一次见过这么多死人。 孙老爷子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成器,这才死了多少人,就吓成这个样子,要是到了龙头帮那边,岂不是要吓的魂都没了?” 一个年轻人开口道:“老爷子,咱们快点逃吧,等会儿衙门里要来抓人了。” 孙老爷子抬了抬头,“不必了,估计今天他们那边小赵有的忙了,咱们就不要给他添乱了。” “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活的久,也还是有好处的嘛。朝先生,不如和我回有间私塾等等消息。”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之前还是小看了天下人,这个孙老爷子的手段真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 安乐县的大牢里,赵俊听完了手下差役送来的消息。 林任和王峰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 赵俊笑了一声,整了整身上的官服。 “这么久了,也该本县太爷威风威风了。” 他撇了眼大牢里的几人,“这个牢房里都是和龙头帮有仇的,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龙头帮里看看,肯定痛快的很,要是今日不去,以后只怕就没机会了。” 林任没有起身,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血腥厮杀。 王峰则是站起身来,跟在了赵俊身后。 剩下的那个老人和孩子没有起身。 老人笑道:“我们就不去了,一个老东西一个小家伙,见了那那场景只怕以后都睡不好觉了,你们年轻人去就好了。” 赵俊点了点头,“不去就不去,你们都不是江湖人,就此脱身也好。” 他转过身,伸手弯腰,“那就请赵俊大爷和我一起去看看这龙头帮的下场?” ……… 龙头帮总舵里,邓力掀翻了棋盘。 他听着手下帮众递上来的消息,怒不可遏。 计划失败倒是小事,可这么多的血衣神兵葬送在他手里,他怎么回山寨里和老大交代? “高勇在哪?” 那个帮众挠了挠头,“自从战事一起就不曾见过高大哥了。” 邓力手中攥着一颗白棋,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棋子重重抛出。 “原来是他。” 他沉默良久。 “去把小武叫进来。” 片刻之后,小武迈步而入。 看着屋里的满地狼藉,他一头雾水。 “邓大哥,这是咋了?” 邓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啥,就是这次任务只怕是失败了。我还要在这里和这些家伙好好周旋一二,你先回山寨帮我和老大说说,再给我些时间。” 小武挠着头想了想,“邓大哥,沈军师说要是邓大哥你这次的任务失败了,就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邓力神色一僵,接过了小武手中的信。 信上同样只是一句言语。 “速归,迟则有变,恐有性命之忧。” 邓力点了点头。 “小武,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速速回山。” 小武不明所以,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早在龙头帮在永平镇建立之初,邓力就已经安排好了底下的密道,帮里除了他自己,旁人谁也不知。 准备多年,他本以为不会用到。 “高勇,孙老爷子,你们好的很。” 他将手中的信狠狠碾碎,这次狼狈而归,回了山寨他也只能是任人鱼肉,何况还是承了那个沈军师的人情。 本想做执棋之人,最后还是要沦为棋子。 他看了眼凝聚了他多年心血的龙头帮。 他还会回来的。 ………… 龙头帮外,那些还不明就里的龙头帮众被高勇诓了出来。 几十个官差和莫家的仆从,手持刀枪,将他们团团围住。 “高大哥,这是?” 那些龙头帮众还是一头雾水。 高勇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一个不留。 龙头帮这些人虽然有些武艺,可被高勇诓骗出来之时,不曾带着兵器,加上又是高勇等人以有心算无心,两相对照之下,原本该是人数上相差不大的惨烈之战,也变的像朝清秋他们那边一般,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龙头帮众的鲜血,染红了龙头帮外的高墙。 不少人临死之前对着高勇大声咒骂,怨他不顾兄弟情义,卖友求荣。 这些人平生最后的言语,阴狠且恶毒。 高勇站在一边,沉着脸,好像不曾听见这些人的言语。 呐喊声与嘶吼声逐渐低沉下去。 一旁的老张看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心狠。” 高勇正低头抠着手指,他笑了一声,“没啥,挨骂嘛,装腔作势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人嘛,要往高处走,总要扔下些东西的,我这个人其实最看重的就是兄弟情义。” “没有利益的时候,我也是可以替兄弟们挡上两刀的。”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囚鸟归笼 龙头帮总舵门口,王峰和赵俊正蹲在墙角里,扶着墙在那呕吐不止。 赵俊看着一旁的王峰,一脸嫌弃,“王峰大爷,你以后怎么混江湖?你们江湖人不都是刀头舔血的吗?” 王峰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你这个县大老爷还不是和我一样?” “我怎么和你一样,我是个读书人,见不得血腥,你小子可是整天嚷嚷着要混江湖,结果就这?” 王峰吐了口气,蹲下身去继续吐了起来。 倒不怪他们心理太弱,而是这龙头帮此时实在是太惨了些。 龙头帮总舵原本是永平镇的一处风景名胜之地,据说是当年一位大人物的旧宅,后来家道中落,后人没了办法,这才变卖了祖产。 当年邓力的龙头帮初来永平镇,一眼就相中了这里,他还买下了周边的几处宅院,对旧宅进行了扩建,这才有了如今的龙头帮总舵。 古木幽幽,墙高院深。 可如今庭院之中,杳无人影。 亭台楼阁之中,青石长阶之上,满是血迹。 昔年令人见之忘俗的世上盛景,而今已然是令人发寒的人间地狱。 老张带着高勇走了过来。 “县令大人,此间事情已经了结,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要带给我家老爷?“ “而今大事已定,倒是没什么事了。” 赵俊转过头,笑意玩味的看着高勇,“老高,没想到孙老爷子的后手会是你,真是出人意料,我想邓力邓老大只怕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高勇笑了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赵俊渍渍称奇,“果然换了身份,连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了。” “其实一直如此,不过县令这样的大人物一直不把我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罢了。” 赵俊没有反驳,反倒是点了点头,“此言有理,我当记之。” 王峰看着此刻谈笑自若的高勇,有些陌生。 当初他和林任在街上厮混时,跟的老大就是高勇,他和林任一直都认为高勇只是个有些武艺,有些收买人心手段,却又没有什么志向的寻常帮派人物。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个昔年的老大,他竟然感觉判若两人。 高勇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小峰,是不是觉得跟了高大哥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我高勇是个这种人物?” “那天在有间私塾里我确实是对你小子动了杀机,我练了这么多年武,到最后竟然还不上你小子随随便便练上几日,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不过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要用人就要有容人之量。以后如果还想混江湖,可以再来找我,毕竟咱们已经知根知底了。” “刚好现在我这还缺不少兄弟,毕竟我原来那些好兄弟啊。” “都死在了那处高墙下。” 高勇和老张走了良久,王峰才长长的吐了口气,“疯子。” 赵俊感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可这个世道,这般的疯子反倒是活的更长久。” “所以好人不长命,祸害才能遗千年。” ------------------------------------- 永平镇外的一处树林里,地上的土壤微微晃动。 下一刻,一个人自地下破土而出。 这人五大三粗,正是和邓力一起钻入密道逃走的小武。 小武左右扫了一圈,见树林里树木幽深茂密,极为安静。 他压低声音,“邓大哥,出来吧,没人。” 邓力这才从地下的密道之中钻了出来。 当初他建造这处密道之时就将密道的出口设在了这处小道边的密林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逃遁之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此时他身上还有不少泥土和草梗,一身狼狈。 邓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小武安慰道:“邓大哥不必在意,等咱们回了山寨,和寨主借些人马,卷土重来就是了。到时候要这些家伙是生是死,还不是邓大哥一句话的事情?” 邓力苦涩一笑,没有言语。 他这么多年藏在这个小地方,兢兢业业,为的就是能够拿下这里,为山上的龙头帮下山打下一个基础。 当年帮主定下的就是东西南北四向而进,他只是北面这一路,当初帮主曾经给他们许诺,要是事情办的好,将来成了大功,可以让他们各自独挡一面。 在山寨里帮主虽然对他们也不错,可寄人篱下,哪里有独挡一面来的快活? 这次他在永平镇的龙头帮被毁,回了山寨也的确如小武所说,帮主多半会给他人马,让他戴罪立功,可问题就出在这一个罪字。 功不抵过,加上那些山寨里的“兄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这次他这个独挡一面的愿望多半是不成了。 他正在出神,小武已经扯住了他的袖子,“邓大哥,咱们还是速速离去吧,这里待不得。” 邓力点了点头,“不用急,这附近有处人家,是我当年早早安排下的人手,为的就是今日。” 小武一喜,“邓大哥真是神算。” 邓力苦笑一声,“大哥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 西南之地有座潜龙岭,岭上有座朱云峰,峰上有座龙头寨。 潜龙岭本就处在东南极险之地,最是符合书上所说的穷山恶水。 地势蜿蜒,山高谷深,猿猱欲度愁攀援,如有长龙盘伏,由此得名。 龙头帮盘踞在潜龙岭上已经有些年头,一代传一代,兄死弟及,父死子继。 当年龙头帮初创之时,聚在山里的都是些吃不起饭的穷苦人。 山下连年战乱,山上虽然也不安稳,但好歹也能图个温饱。 当时东南之地也无法纪,诸强争霸。手里随便有个几十人马,就敢划下一地,列土称王。 相比之下,当年中原之地所谓的诸国争霸,与之相比也不过是过家家一般的嬉闹罢了。 当时龙头帮的帮主也是聪明人,没有随着这些人高举起什么大旗,而是不断在山上囤积粮食,招揽人马。 广积粮,缓称王。 深得其中精髓。 弱亡强存,自古至理。 后来随着山下征战平息下来,剩余的势力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山上的龙头帮。 可惜当时龙头帮已经成了庞然大物,难以牵制。 加上后来秦国南来,铁蹄踏破东南梦,一处处高城被马蹄踏破,一个个东南豪杰死在秦人的刀枪之下,藏在山里的龙头帮好像又被人忘在了脑后。 一年又一年,这条潜龙磨砺着爪牙,等待着腾空而起。 山上龙头寨里,寨主宋先正坐在演武场正中的座椅上,看着台下的儿郎们演练武艺。 宋先身材高大,身上肌肉隆起,却是长着一副憨厚相貌。 一个青衫文士站在他身后,文士留着几缕胡须,手中拿着一把羽扇,宽袍博袖,看起来飘逸出尘。 宋先开口道:“沈军师以为小武此行如何?” 青衫文士自称叫做沈行,不是山寨里的老人,前来投靠山寨还没有多少时日,不过此人上山之后,所献之计无不中,所谋之事无不预,所以在山寨中的资历虽浅,可已经是宋寨主眼前的红人。 沈行笑了笑,“从之前邓堂主送回来的那些书信来看,他决然不是那个孙老爷子的对手。” “心机手段,皆是远远不如。” 宋先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寨主不失望?” “怎么可能不失望,不过失望又如何?既然拦不住,不如看开些。这些年邓力看似对我言听计从,可心中说不定早就对我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寨主有了些不以为然。如今这般也好,让他回山寨收收心,好好想想这龙头帮里谁才是老大。” “寨主真是好狠的心肠,为他一人,要赔上百人的血衣神兵。” 宋先脸上也是露出些心痛之色,“不是我宋某心狠,我宋家也好,龙头帮也好,等着这龙抬头的一日,实在是太久了,所以没人能挡我的路。沈军师,你可明白?” 沈行一笑,“自然明白,寨主是干大事的人,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嘛。” 宋先是什么人,早在他第一天来到山寨之时就看的清清楚楚,那天刚好有个山寨里的头目犯了大错,是宋先亲自动手斩杀了此人,杀人之后,宋大寨主伏在尸体上大哭良久,倒是让周围的其他头目伤感不已。 谁能想到,一个山寨里的匪首也会有这般厉害的帝王心术。 貌似忠厚,实则奸诈。 那一日,他叹为观止。 刚好宋先正抬头朝他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一笑。 各怀鬼胎。 ------------------------------------- 潜龙岭的山路上,两骑奔波而来。 邓力看着近在眼前的高大山门,苦涩一笑。 小武兴奋道:“邓大哥,咱们终于回来了。” 邓力点了点头,“是啊,回来了。” 出走多年,终归还是兜兜转转,囚鸟归笼。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二章 谁是网中鱼? 潜龙岭,龙头帮总舵,聚义堂。 宋先高坐在中央头把交椅之上,其余堂主依照功绩分列而坐。 当年龙头帮老帮主初设聚义堂,早早的就在这里定下了规矩,堂中座位只以功绩不论年齿。 想要高位,功绩来换。 宋先当年也曾经亲口放下话来,只要功绩足够,即便是这个帮主之位他也可以让出去。 当时宋帮主言辞切切,底下的堂主们却是个个如坐针毡。 此时众人都是盯着堂下那个远道而返的“兄弟”。 邓力面上平静,实则后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衣衫。 宋先神色温和,“邓堂主,为何匆匆而返,还如此狼狈?” 邓力轰然跪倒,言语哽咽,“帮主,都是老邓我的过错,不止丢了龙头帮在永平镇的势力,还连累了那些跟我而去的血衣神兵兄弟。” 言辞恳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宋先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到台下,伸手搀扶起邓力。 “邓堂主不必如此,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丢了的东西早晚能够再取回来。” “帮主。”邓力泣不成声。 “帮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邓堂主虽然是山寨里的老人,可是咱们也不能因为他一人就坏了山寨里的法度,不然寨主如何对的起当年亲手斩杀的那个做错了事的堂主?” 一个堂主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兄弟情深。 有了人开口,其他人自然开口出声附和。 邓力是山寨里的老人,如今他战败了回到山寨,肯定是要分走山寨里的一部分势力,可这部分势力要从谁手里分出去? 到了嘴里的肉,这些堂主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 宋先皱着眉头看似有些犹豫。 站在他身后的沈行笑了一声,上前几步,“帮主不必烦恼,今日邓堂主之事和当年那事还是有所不同,当初那个堂主是坏了帮里的规矩,是必死之人。今日邓堂主则不然,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他话风一转,“再说,若是今日处置了邓堂主,那其他堂主日后遇到今日这般情况,难道也只能一般对待不成?” 宋先点了点头,扫了堂上的各位堂主一眼,“我觉得沈军师说的有道理,咱们都是一个山寨里的兄弟,老邓平日里为山寨办事也是尽心尽力,本就是无法预料之事,要是处置了老邓只怕寒了寨子里兄弟们的心。” “不过咱们龙头帮从来都不是一言堂,诸位兄弟心中有何言语,只管说出来。” 堂上的堂主们没人言语,都在权衡利弊。 今日只要他们横下心来,要处置邓力确实不难,只是一旦真的如此,只怕就开下了先河,一旦有了先河,自然而然的就会成为定例。 到时候自家这位寨主要对付他们,都不再需要什么理由,只需要派他们下山赴死就是了。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 “寨主和沈军师说的有道理,刚才是兄弟们目光短浅了,邓堂主这么多年为山寨里尽心尽力,还请寨主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宋先和沈行不约而同的扫了此人一眼。 此人一脸横肉,脸上有一道极深的刀疤,深可见骨,是绰号莽金刚的周文。 其他堂主看周文开口,都是出声附和。 宋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邓堂先下去好好休息休息,等到精气完足,我再给你一支人马,仇须亲手报,这是咱们山寨里的规矩。” 邓力点了点头,起身退出议事的大堂。 ------------------------------------- 议事堂外,山高天阔,苍径悠悠。 邓力长出了一口气,身后的冷汗这才平复下来。 等在外面的小武上前搀扶住他的肩膀。 “邓大哥你咋样?” 邓力笑了笑,“咱们帮主宅心仁厚,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还是给了我个机会。” 小武挠着头,憨厚而笑,“来的路上我就和邓大哥说过,寨主对兄弟们最好了。” 邓力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只是在他低头之时,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 方才在议事堂里,宋先是起了杀心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改了主意,邓力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大哥不是什么面善心慈的人物。 “邓堂主且留步。” 身后沈行追了过来。 “沈军师。” 小武弯腰行礼。 在他心里,言出必中的沈军师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沈行朝他点头一笑,“小武,我和邓堂主有事要说,你先到一旁去转转。” 小武告辞而去。 沈行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邓堂主这边请。” 潜龙岭上,独独不缺险峰峻岭,龙头帮的议事堂就是建在一处险峰之上。 两人并排站在山顶上,向下望去,白云悠悠,飞鸟掠过山间去。 山上人仿佛已是天上人。 “今日多谢沈军师在议事堂里开口相助。” “邓堂主今日确实应该谢我,不过邓堂主今日最该谢的却不是我。堂主再好好想想,今日到底该谢谁?” 邓力沉默片刻,回忆着当时议事堂里的情景。 “是周文。” 沈行点了点头,“邓堂主果然是难得的聪明人,一点就透。咱们帮主是什么人物,你我都是心知肚明,今日他本来是有杀心的,只不放过临时改变了主意,以你做饵,引出来了一个周文,既然你还有用,那自然现在死不得。” 邓力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冷漠的笑容,“我自小在山寨里长大,寨主待我如兄弟,寨主要我生便生,寨主要我死便死。今日沈军师之言太过了些,军师就不怕我去和寨主告上一状?到时候沈军师一个文弱书生,只怕扛不起那邢堂里的刀斧吧?” 沈行轻笑一声,“才说过邓堂主是难得的聪明人,怎的这么快就犯了糊涂?邓堂主的为人秉性如何,来之前我自然查的清楚,邓堂主,要干大事,身边没有几个盟友怎么行?” “那我又如何知道沈军师是不是可信之人?” 沈行看着山外风云起,轻轻摇着手中的羽扇,“以帮主的心思,当我找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注定没的选了,无论邓堂主选择如何,在宋帮主心中,邓堂主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邓力点了点头,“小武没有说错,先生算无遗策。” 山外风云起,山里也不安宁。 议事堂里,宋先正仰着头,盯着议事堂顶上的那颗硕大的金色龙头。 总是有些人不知死活。 ------------------------------------- 永平镇飞鸟巷,有间私塾。 孙老爷子和朝清秋正靠在那颗高大的槐树之下,不远处的空地上,王峰和林任正在带着那些少年们走着拳桩。 永平镇龙头帮的覆灭对镇子里来说是个大事。 这些年里,龙头帮仗势欺人,做过不少让一镇之人敢怒不敢言的恶事。如今龙头帮覆灭,镇子里的百姓恨不得张灯结彩放上些鞭炮。 不过这些对于这些少年们来说,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少年人,本就该无忧无虑,自由长大。 将一副副日后的重担压在少年的肩头,只能说是那一代的成年之人太过无能。 孙老爷子看着那些少年人眯眼而笑,“少年如何长少年,可少年一日,就该有一日的欢喜。咱们所能为后代所做的最大之事,大概就是让这些少年们不要那么急着长大,可以慢些,再慢些的。” 朝清秋盘腿坐在一旁,膝上横着那把断念,剑在鞘中,微微震动。 “老爷子说的是,少年人读书识字就好,没必要背上什么家国大义。” “朝先生是个聪明人,你我联手对付龙头帮是大势所趋,如今龙头帮已去,先生别怪老头子我翻脸不认人,以先生的智谋武功,在那北方中原之地,决然不是一个无名之人。不知先生来我东南之地,目的为何?能否告知一二,不然老头子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啊。”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爷子所虑极是,如果是我,多半也会有老爷子的顾虑。” “我这次南来,是帮我家先生来东南寻一个故人。” “朝先生不妨告知我姓名,老头子在这东南也活了不少年头了,多少也认识些人。” “先生只告诉我那位道长道号怀玉,身后常背的桃木剑之上悬着一块古玉。” 孙老爷子低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看来要让朝先生失望了,老头子在东南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说过这个人物。” 朝清秋倒是没有多少失望,毕竟自己先生的故友,多半也不是什么好找之人。 他此行东南本就是有两个目的,一为寻人,二为练剑。 孙老爷子叹了口气,“这次邓力败去,龙头帮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还要烦劳朝先生出手一二。” 朝清秋磨砂着手中长剑,望着那些在空地上练拳的孩子,笑着点了点头。 “当仁不让。”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三章 红线 潜龙岭后山之上多是些荒地,天然土壤贫瘠,不适合耕种。 这些年宋先虽然在山上屡屡提倡开荒,并且以身作则,亲自开辟了不少田地,可山上龙头寨里的帮众对开垦荒地一事依旧是兴致缺缺。 勤劳耕种,哪里比得上下山劫掠来钱更快? 耕地不如经商,经商不如劫掠,所以不论哪个朝代都对商贾和那些游侠管束极严。 今日日挂中天,风和气清,正是农忙好天气。 后山上,宋先这个一寨之主正抡着锄头,翻着田地里的泥土。 短衣挥锄,汗流浃背。 身边几个老农虽然比他干的只多不少,可却是一脸轻松,游刃有余。 “寨主快停下来歇歇,这农事急不得的。” “寨主万金之躯,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这些山上的农户大多是山寨里的人物。 年轻之时下山劫掠,横行无忌。上了年岁,再也抡不得刀枪了,便又抡起了锄头。 宋先直起腰身,微微喘息,“这里没有什么寨主,只有自小在山寨里长起来的宋先。诸位,农忙乃是大事,寨子里的那些兄弟们不成器,整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这里还有烦劳诸位。” “寨主真是折煞我等了,我等如今年迈,做不得上阵厮杀的大事,也只能为山寨里出把子力气了。” “寨主仁义,亲自下田鼓励我等,俺回家一定告诫俺家那小子,下了山一定要多多杀敌,为山寨立功。” 宋先又宽慰了这些老人几句,询问他们家中之事如何,可有为难之事。 他一脸仁善祥和,丝毫不见在山寨议事堂里的杀伐气。 沈行蹲在路边,捻起田里的泥土打量了几眼,泥土黄而涩,地疲而民饥。 他是读书人,可也走过万里路。 天灾,乱世,两者兼俱,此处百姓如何能够不反? “沈军师以为我这农田如何?” “寨主仁义,富贵而不忘根本,合该成就大事。” 宋先蹲在他身边,“沈军师应该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 沈行丢掉了手中泥巴,笑了一声,“以小惠而买人心,寨主果然好手段。” 宋先也是笑了起来,“若无手段,如何成大事?沈军师,你说是你的手段更高些,还是我的手段更高些?” “自然是寨主的手段更高些,属下如何敢与寨主相提并论。” “要是我要你比呢?” “真正说起来,属下从小到大还没服过旁人。” “本寨主也是。” “沈军师,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把你留在山上?”宋先转过头,盯着沈行。 沈行神色如常,“大概是寨主识英雄重英雄,看不得豪杰落难。” 宋先大笑,“我只是觉得独据山中少了不少乐趣,与天斗固然有趣,可与人斗也是其乐无穷。何况值此乱世,用人以才不以德。纵然是忠贞不二的良善之人,却也不如身怀才学的野心勃勃之辈。” “寨主就不怕阴沟里翻船?” “若是心中半分自信也无,如何做的大事?一心忧虑翻船,那我不如一生龟缩在这龙头寨里,岂不是安稳的很?沈军师以为如何?” “自然,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寨主好大的气魄,如此胸襟要是再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就真的是天理不容了。” 宋先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请军师下山走一趟,看看那个杀伤了我血衣神兵的读书人是个什么人物。” 沈行摇着羽扇,扫了扫方才宋先在他肩膀上留下的泥渍。 “我也正有此意,如此豪杰人物,不可不见。” ------------------------------------- 永平镇里没了龙头帮,百姓们都是安稳了不少。 虽说他们也知道没了龙头帮,不久之后也会有虎头帮,有蛇头帮,可那终究是之后的事,既然不是眼前事,那便可以暂时不放在心中。 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能多活一日,多活一日就是了。 长平街上有间肉铺,店铺老板姓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家肉铺子也算是他家世代传下来的行当,年岁比孙老爷子都要大上不少。 肉铺老板早年间就没了婆娘,只剩下一个年岁还小的儿子与他相依为命,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惹祸精,整日跟着刘满在乡间巷弄里四处乱跑。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被他送到了有间私塾交给了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铺子里不时传出“砰砰”的刀击案板的声响。 五大三粗的汉子正罩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拿着一把剔骨刀,狠狠的切着案板上的猪肉。 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刀的起落不时鼓起。 案子上的猪肉逐渐细碎开来。 汉子是个实在人,既然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肯教自家那个傻孩子读书,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表示才是,人家不收银子,那就只能送些自家的猪肉,想来那位先生应当不会拒绝。 他正想着,一个青衫书生已经来到了店中。 今日朝清秋给那些孩子们早早的就上完了课,闲来无事,他便想要到这些孩子的家中转转。 第一户就来到了这家肉铺。 汉子愣愣的看着这个书生,永平镇的糙汉子很多,读书人却不多。 “先生是?” 朝清秋拱了拱手,“有间私塾,朝清秋。” 姓楚的汉子赶紧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面上有些局促。 “朝先生怎么突然就来了,是不是俺家狗娃子在私塾里犯了啥大错?要是他得罪了先生,先生只管跟俺说,等他回来俺一定要他把鞋底吃个饱。” 朝清秋一笑,斜眼撇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巷。 这几个小家伙从他出了私塾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次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在私塾里起事端。 巷子里,刘满带着两个少年人在那里唉声叹气。 其中一个有些瘦小的孩子就是楚姓汉子口中的二娃子。 刘满叹了口气,老气横秋,“二娃子,这真是你亲爹。动不动上来就要打你板子。” 二娃子下意识的摸了摸屁股,前两天让老爹打过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说起来都是伤心事,没娘的孩子,挨了打也只能忍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病相怜。 “还是小阮好,家里有个娘亲。” 另一个跟着他们来的孩子也是有些怨气,“我倒是羡慕你能被老爹打一顿,俺要犯了错,俺娘能够唠叨一个月。” 小软自幼丧父,四周邻居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有些可怜,就一起筹了些银子,给他们撑起了一家胭脂店铺,白日里打开门做生意,到了夜里也能当个住所。 这家胭脂铺子刚好就开在二娃子家的肉铺对面。 平日里无事之时,二娃子他爹也时常会去胭脂铺子里帮帮忙。 刘满随口道:“我看你俩一个没有爹,一个没有娘,不如咱们帮你们爹娘牵个红线算了。到时候,你们两家的生意还能合二为一,更进一步。” 然后他就发现他那两个好兄弟正盯着他,面色怪异。 刘满讪讪一笑“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嘛,别当真。” 二娃子吞吞吐吐,“其实,朝先生是我找来的。” ------------------------------------- 肉铺里,朝清秋坐在汉子搬来的长凳上。 “二娃子在我那不止没有犯事,而且还乖的很,读书识字都很认真。” 汉子欣慰的点了点头,他本就没想着自己那个傻孩子读书能有什么大出息,将来能够读书识字,考个秀才的功名,就算是祖上积了大德了,再不济,将来也能继承自己的这份祖业。 朝清秋笑道:“听说二娃子娘亲早已经病故了,楚大哥而今还是独身?” 汉子愤怒起身,“是不是我家那臭小子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看来这次绝计不能轻饶了他。”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是二娃子,是刘满那天和我闲聊时提及了这事。” 汉子听到不是自家娃子,心里一松,接着又是怒从心头起。 那个刘满他也见过不少次,每次见了自己都是楚叔叔长楚叔叔短的,没想到敢在背后编排自己。 他对刘老爷子是敬重的,不过想来刘老爷子也不会介意自己帮他教教孙子。 “如此说来,楚大哥果然是对对面的小阮他娘无意了?” 汉子涨红了脸,“朝先生是读书人,也不是外人,实话实说,我与她都是独身,要说全无意思,那是睁着眼说谎话,不过我都这个年岁了,街坊邻里的,我也怕坏了她的名声。” “楚大哥可知道小阮他娘的心意?” 汉子憋了良久,“她该也是有些心思的,不过想来也是怕招来街坊四邻的闲话,所以这些年一直对我都是忽冷忽热的。” 朝清秋双手拢在袖中,“楚大哥,别怪我多言一句,嫁娶本就是寻常事,如今你未娶她未嫁,旁人言语几句又能少了几块皮肉不成?既然拦不住,那就不如放开心胸。” “人生百年匆匆过,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与君相逢半途中 朝清秋迈步走出肉铺,瞥了一眼那几个孩子藏身的小巷。 巷子里小阮和刘满一脸震惊的盯着二娃子。 二娃子面色涨红,“俺就是寻思着,俺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俺看俺爹和你娘还是挺般配的,小阮,你觉得咋样?” 小阮开始时是满脸怒意,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虽然二娃子这事干的不地道,可他们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再说楚叔叔也确实是个好人。 “这个还要看俺娘的意思。” 二娃子松了口气,他真怕小阮突然翻脸,两人连朋友都没的做。 “小阮真是个大度的,要换了是我,不把你小子揍一顿,都压不下心里这口气。” 朝清秋蹲在墙角上,眯眼而笑。 他一步迈下,伸手摸着刘满的狗头。 “既然这件事你们两个不阻拦,那就交给我好了,保证把事情办的圆满。” 二娃子的心又提了起来,“朝先生,你不会和俺爹说是俺在暗中说的吧?” 朝清秋摇了摇头,“怎么会,我说是刘满和我闲聊时不小心提了那么一嘴。” 刘满拍掉放在他头上的手,“姓朝的,你做个人吧。” 超清起不再和几个孩子逗趣,他站起身朝着肉铺对面的胭脂铺子走去。 正是正午的热闹时分,沿街叫卖的小贩喊声不绝,在街上售卖的,大半都是些廉价的劣质之物。 真正值钱的好东西,只有在店铺里才卖的出一个好价格,不然当初也就不会有买椟还珠一说。 朝清秋在一个摊位上捡起一只簪子,簪子材质一般,只是上面的一句言语他实在喜欢。 故人有缘重相逢。 “老板,这个簪子怎么卖?” 摊子后面的老板是个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瘦小汉子,“这东西值不得什么钱,先生随便给些银子就好了。” 他见朝清秋一身儒衫,心里就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永平镇上读书人本就不多,如今见到一个,自然是让他有些惭愧且羡慕。 走在泥地里的人,抬头之时,总归是会有些向往那些高处的云端客。 朝清秋面色温和,伸手取出一颗散碎银两,递给对面的汉子。 汉子却没伸手去接,“太多了,用不得这么多银子。” “老板刚才也说过了,要我随便给些,这个簪子在老板这里可能不值这么多银子,可在我这里这些银子都要少了,算我占了老板你一个大大的便宜。”他把银子塞到老板手里,站起身来。 一旁有人轻声笑道:“只听说过还价的客人,还不曾见过要多给银子的客人。” 朝清秋转过头。 言语之人是个背剑的汉子,只是他除了身后背的一把剑,腰间左右两侧还各有两把。 一人带三剑,不论是在中原还是在东南应该都不常见。 汉子一身黑衣,身后罩着一件大红色的披风,脸上有一道刀疤,不见狰狞,反倒是平添了几分英武气。 “没想到初到东南就能见到这么有趣的读书人,我请你喝一杯?” 朝清秋虽然也对这人有些兴趣,可他看了眼身前不远的胭脂铺子,摇了摇头。 “今日我还有些事情,耽误不得。” 那人也不纠缠,“我就住在镇北的西风客栈,等你忙完了可以来寻我,我最喜欢的就是结交天下豪杰人物。” 这人也是个爽快人,说完之后也不待朝清秋言语,立刻就转身而去。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这么有趣的人确实不多见。” 他不再多想,转身朝着胭脂铺子走去。 买胭脂的自然多是女子,这时又刚好是热闹时辰。 所以朝清秋还没见到小阮的娘亲,就先见到了一群正在铺子里选购胭脂的妇人。 世上男子在街上见了女子,有胆子大的,肆意打量,胆子小的,偷偷打量。然后免不了要和身侧的同伴在言语上评头论足几句,自然,如果身侧之人不是自家婆娘的话。 那世上女子成群结队的见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子又如何? 之前朝清秋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日后他也不必去想了,因为今天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冷汗四起,如坐针毡。 原来被一群姑娘盯着也未必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欢喜事。 “这个读书人长的倒是挺白净,之前怎么不曾见过?” “看他穿着儒衫,莫不是就是咱们镇里新来的教书先生?” “听说那个教书先生能文能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还能假的了,这可是从孙老爷子府中流传出来的消息。” “听孙老子府里的人说,这个教书的朝先生,如今还是个单身汉。” “我家还有个侄女,如今刚到了婚配的年龄,长的那真是如花似玉。改天找个机会,请孙老爷子做个媒,让他们见上一面,说不准就成了,到时候请你们来喝喜酒。” “你这么一说,我家附近也有个尚未婚配的姑娘,看来也能撮合一二。” 以朝清秋的耳力,自然是把她们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他揉着额头,有些“感激”孙老爷子。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妇人从内堂里走了出来。 算不得什么绝色,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甚至岁月在她身上的磨砺要重上不少。 市井中的妇人,好像少年之后就会匆匆老去。 相夫教子,柴米油盐,兜兜转转,转眼多年。 那个妇人见了朝清秋,连忙抬了抬手,止住店里那些女子的胡言乱语。 她低头弯腰行礼,“不知先生是?” “有间私塾,朝清秋。”朝清秋赶紧回了一礼。 “先生请到里面坐。” 铺子里的那些女子见他们有正事要谈,都各自告辞而去。 店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妇人有些紧张,两只手纠缠在一起,大概她也是觉得是自己家那个混小子在私塾里犯了什么过错。 她早就知道,小阮跟着刘满整日里乱逛是要出事情的。 “朝先生,可是我家小满在私塾里犯了什么事?” “小阮乖的很,我今天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对面肉铺的楚大哥所托,来询问一事。” 妇人握着的双手更用力了些,双手的骨节上隐隐有些泛白。 朝清秋喝着桌上的茶水,许是在脂粉铺子里的缘故,茶水都带着些脂粉气,“夫人应当也猜到了,这么多年来,楚大哥早就对夫人有了情义,只是不知夫人如今意下如何?” 良久的沉默之后,妇人长叹了口气。 “楚大哥的心意我是知道,只是我们都已经这般年岁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熬过去了,再熬些年也没什么的。” “夫人是担心会有人说闲话,连累那两个孩子?” 妇人点了点头,“街坊邻里当面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背地里闲话必然是少不了的,我和楚大哥还没什么,可两个孩子年岁还小,最是受不得这些风言风语。”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朝清秋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撇了撇杯中的茶叶,这茶叶确实是细密了些。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着实是不容易。可谁又说女子一生不能为自己而活?” 妇人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谁不想为自己而活,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任性妄为,无牵无挂。 朝清秋站起身,不再多劝。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个两人之外的外人,感情之事的道理,兜兜转转,错错对对,谁也说不清,何况他也不曾经历过这些事,也只能照搬些书上的道理。 至于书上关于感情之事道理的对错,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起身作揖,“夫人还是要多多思量,有些事清秋不便多言。至于小阮的心意如何,夫人倒不如问问小阮,孩子虽然年岁还小,可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不再多言,迈步而出。 门外,几个小家伙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 “小阮,你说姓朝的能不能说服你娘?” 小阮皱着眉头,“我娘只是瞧着柔弱,朝先生虽然有本事,但我也说不好。” “有啥说不好的,姓朝的那张嘴,死人都能给说活过来,你娘就算再嘴硬,也不是那个姓朝的对手。” 在一旁已经听了一会儿的朝清秋将手掌放在刘满头上。 “我是不是要谢谢你刘满大爷这么看的起我?” 刘满拍掉头上的手掌,跑出几步,“朝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朝清秋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小阮,“小阮,我方才问过了,你娘其实是有些心思的,只是心里多半是顾虑你的感受,这才心里有些犹豫。解铃还需系铃人,有些话,还是要你自己去亲口和你娘说。” 小阮有些犹豫,他自小就怕自家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娘亲。 刘满倒是大大咧咧,“小阮,怕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你又是一条好汉。” 朝清秋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刘满大爷这么大的豪情,怎么不去你爷爷面前耍耍?” “姓朝的,有朝一日等我练成了绝世拳法,一定要你好看。” 朝清秋挑了挑嘴角,揉着手腕,“那我是不是该把你这个天才扼杀在摇篮里?”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他喜欢她 胭脂铺外的小巷里,小阮捏着袖口,沉默不语。 换做是谁,都会有些为难。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 “朝先生,我想要去试试。” 朝清秋揉了揉他的头发,面色温柔,“小阮也是大人了。” “小阮,这件事做的像个汉子,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以后老楚要是敢揍你,你就报上我的名号。” “没错,这事要是成了,以后你就叫我大哥,我就叫你小弟,咱们各论各的。” 二狗子和刘满叫嚣不止,像是偷着了瓜的猹。 小阮让两人调侃的面色涨红,就要教训两人一顿。 不想朝清秋已经走过去扯住了两人的耳朵,拖着两人朝后走去,“小阮,我们在私塾里等你的好消息。” 两个小家伙被他拖曳而走。 “姓朝的,以后等我拳法大成了,一定要报今日之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那不如咱们今日回去就练练手,让我看看刘满大爷的手段如何?” “你也就是现在欺我年少,姓朝的,你也配是个读书人。” 朝清秋放开两人,眯眼而笑,“读书人欺软怕硬不是最正常不过?我不止要欺你少年穷,我还要欺你中年穷,欺你老年穷,你要如何?” “欺人太甚。” 刘满站定身形,拳出如龙,结结实实的耍了一套王八拳。 他大喝一声,“姓朝的,看拳。” 下一刻,转身而逃。 边逃边喊,“小爷这次不和你计较,要是再有下次,一定要用这小爷这套自创的这套拳法教训你。” 二娃子小心翼翼的扫了朝清秋一眼,赶紧朝着刘满追去。 朝清秋看着落荒而逃的两人,满脸笑意。 ------------------------------------- 胭脂铺子里,小阮他娘坐在柜台后,低垂着眼,桌子上摊放着这个月的账本。 妇人目光偏移,不曾去看账本,而是微微低头,看着手上那只已经有些掉色的镯子。 不是什么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宝,只是街头巷口小摊上卖的寻常物件。 这是当年小阮他爹送给她的定情物。 大婚之夜,男子为心爱的姑娘送上定情之物,是东南之地留下来的老规矩。 千百年来,风风雨雨,物是人非,王朝更迭。 独独这些世代传下来的旧俗,不曾变过。 彼时年少,绣花红袍,头上凤冠,她还是笑靥如花的最好年纪。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还记得当年那个木讷的汉子有些笨拙的站在她身前,手里拿着一只镯子。 汉子不会说什么动人心魄的情话,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三分笨拙,七分小心翼翼。 大红盖头下,是他的新娘,是他这一生注定的相守之人。 汉子不曾读过书,只是不曾读书的市井之人,心中的喜欢未必就少了,甚至还会更多些。 读书多者更多情,不识字者反倒多是长长久久。 哪怕柴米油盐,哪怕争争吵吵,终归是守了一生。 当时汉子言语诺诺,似乎是不敢高声言语。 “俺知道俺配不上你,可俺只要活着,就会对你好的。” 大红盖头下,妇人红着脸,点了点头。 好像眨眼之间,汉子已经走了许多年。 她还记得那年病了许久的汉子躺在榻上,死死的抓着她的手,那时汉子已经病的说不出言语,只是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胸口。 似乎在说,从生到死,她都在他心里。 “娘。” 小阮从门外而入,面色有些涨红。 妇人抬手抹了抹眼角,朝着孩子露出一个笑意,“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阮深吸了口气,“娘,我知道朝先生来过了。” 妇人面色一僵,“大人的事,不关你们小孩子的事。” 孩子扑入妇人怀里,带着哭腔,“娘,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担心我的。” 妇人吐了口气,抬手摸着自家孩子,“娘自己的事,娘自己自有打算,你在私塾里好好读书就是了。朝先生是个好人,娘也希望李家将来也能出个读书种子,光耀李家的门楣,这样娘也就算是对的起你爹了。” 孩子在妇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妇人摸着他的头发,笑意温柔。 “不论发生什么事,娘都在。” ------------------------------------- 第二日天明,天刚蒙蒙亮,对面肉铺的楚姓汉子早早的就来到了胭脂铺前。 昨夜和朝清秋交谈之后,他彻夜未眠。 这个向来心比天大的汉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自然是想胭脂铺子里的吴娘子答应的,只是他想要她答应,却从来没想过她真的会答应。 就像少年时喜欢一个姑娘,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可如果那个他喜欢的姑娘真的接受了他的喜欢,少年反倒是会惊慌失措。 昨日来的那个朝先生所言,他觉得有些道理。自己是个男人,有些话终归是要自己来说的。 他涨红着脸,轻手轻脚,想要上前敲门,却又有些犹豫,想要转身回头,却又有些不甘心。 胭脂铺子的门从里面打开。 妇人走出门来,刚好看到汉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朵从路边摘来的野花,一边扯着花瓣,一边低声言语。 “敲门,不敲门,敲门,不敲门。” “吴家娘子是喜欢你的,吴家娘子不喜欢你。” 花瓣剩下最后一瓣。 “吴家娘子不喜欢你。” “不算,不算。” 汉子弯腰就要去重新摘一朵花。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那里捻着花,倒是有些说不出的有趣。 “楚大哥?” 妇人在一旁忍着笑意。 汉子见到了妇人,立刻就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如此。 “吴,吴娘子,俺,俺就是。” 要是二狗子在这,必然要嘲笑自家老爹也有今天。 “俺就是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妇人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清晨,这对已经当了许多年邻居的男女相对而立。 他有些喜欢想要和她说。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六章 请君怜取眼前人 晨光里,平日里屠猪杀狗,拿着木棍能追着自家二狗子跑一条街的汉子捻着衣角。 “吴家娘子,其实俺早就喜欢你了。” 汉子既然开了口,言语之间也就不再迟疑。 “俺家娘子走的早,本来这么多年了,俺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也没想过能跟你在一起。能够在对面远远的看着你,偶尔帮你些忙,俺就很知足了。” “不过俺昨天想了一夜,觉得朝先生说的有道理。俺喜欢你,终归也要让你知道,即便你不喜欢俺,俺伤心自然是会伤心的,可俺还是会喜欢你,要是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俺也会从心里欢喜。” 妇人低着头,脸庞埋在长发里,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楚大哥,你这又是何苦?以你的身家,可以找个家世清白的姑娘的。” 杀猪屠狗虽然不算是个体面的行当,可一年下来赚的银子其实是不少的,汉子婆娘去世的最初那几年里,那些说亲的媒婆差点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 不过汉子任凭那些媒婆将那些姑娘们说的再好,他始终没有点头,甚至都不曾去见上一面。 汉子挠了挠头,“俺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的好姑娘,可她们再好,俺也不喜欢。” 妇人沉默不语,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吴娘子,看来是俺冒失了,不过今日和你说开了,俺心里倒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你我虽然不成,可俺也会将小阮当做自家孩子。” 汉子转过身去,弓着腰,身形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妇人忽然轻声道:“楚大哥,我愿意的。” 他猛然回头,脸上倒不是压抑不住的狂喜,而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惊慌失措。 心中偷偷喜欢了多年的女子,突然有朝一日说她也喜欢你。 欢喜自然是欢喜,可到底还是茫然无措更多些。 “吴娘子,你说啥?” 妇人羞红着脸,就像天边那被日光点缀着的云霞。 “楚大哥,我愿意。” 汉子大叫一声,开始不断走动。 “吴娘子,俺,俺不知道该说啥了。咱们一定要大办,俺,俺出银子,要,要风风光光的。俺先去和朝先生和那两个小家伙去说说这个好消息。” 汉子转身狂奔,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擦去身上的泥土,朝着有间私塾飞奔而去。 妇人看着他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捂着嘴笑了笑。 她盯着手腕上的镯子,看了良久,最后把镯子从手腕上退了下来,收入怀中。 ------------------------------------- 有间私塾门外的空地上,三个少年正并排而坐。 平日里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刘满今日也破天荒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 少年们盯着不远处的槐树,有些出神。 日光洒在槐树上,一枝枝槐叶将日光切割成一处处金黄色倒影,倒映在槐树之下。 不知从何时起,整日里无忧无虑,在市井间奔波的少年们,也有了小小的忧愁。 “小满,你说我娘到底喜不喜欢楚叔叔?” 刘满老气横秋,“虽然老楚长的不咋的,可人还是个好人嘛,吴婶婶跟了他是有点可惜了,可也不算太吃亏。” 二狗子在他身后一个饿狗扑食,被他躲了过去。 “小满,虽然我爹在家里总是用棍子打我,可你再说我老爹的坏话,咱们连兄弟也没的做。” 刘满也是怒了,“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天大的实话?” 二狗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实话。”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爹确实配不上吴婶婶,虽然是自己老爹,可他也说不出那昧着良心的言语。 朝清秋从私塾里迈步而出,“几位少侠是在考虑什么家国大事,能不能说出来给我听听?” 刘满挥了挥手,“家国大事哪里是你一个教书先生听的,你一个书生回去好好教书就是了,天塌下来,自然有刘满大爷这样的绝世高手给你顶着。” 朝清秋伸手按住他的狗头,“刘满大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刘满甩开他的手,怒喝一声,“你也就是欺负我还年少,等我以后练成了绝世拳法,一定要你为今日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年轻人有志向是好的,不过刘满大爷有没听过一句老话?那句话就四个字,叫卧薪尝胆。” 他一掌把刘满按在地上。 刘满咧了咧嘴,“读书少,没听过。” 朝清秋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所以说要你多读书嘛,书上的好道理又不花钱。” 几人正在这里胡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不远处冲了过来,跑到槐树下还摔了一跤。 二狗子默默的朝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朝清秋身后。 自家老爹嘛,有些害怕,不丢人。 汉子站起身来,顾不得多想,一脸欣喜。 他站到朝清秋他们身前,喘着粗气。 “朝,朝先生,吴娘子同意了。” 看着汉子兴奋涨红的脸,朝清秋也是为他高兴。 有情人终成眷属,终归是好事。 “那楚大哥是如何打算的?” 汉子看了小阮一眼,“要是小阮和他娘不反对的话,我自然是希望风光大办的,不能委屈了他们娘俩。” 小阮看了汉子一眼,犹豫片刻,“楚叔叔,我都听我娘的。” 汉子摸了摸小阮的头,“好孩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们娘俩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儿子。” 朝清秋身后的二狗子忍了忍,终归是没忍住,小声嘀咕道:“当你的亲儿子有什么好的,总要被你拿着大棒子追半条街。” 汉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给老子等着,回家再收拾你。” 二狗子缩了缩脖子。 “朝先生,俺先走了,家里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汉子急匆匆的离开了。 “没想到啊,二狗子,小阮,这下子你们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朝清秋把挣扎着站起来的刘满再次按倒在地。 他朝着二狗子和小阮挑了挑眉,“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让刘满大爷好好学学为人处事的道理。” 两人狞笑着把刘满按在地上。 “姓朝的,你竟然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你真是阴险卑鄙,你就是嫉妒小爷的才华。你们两个下手轻点,咱们可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刘满先是怒骂,接着开始求饶。 朝清秋没理他,只是拢着袖子,看着不远处那棵槐树。 世间草木,年年重开,岁岁凋零。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人生路上,所见之物,喜爱之物,多多珍惜才是。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六章 酒水入肠念故人 这一日,永平镇里来了个读书人。 青衫,葛巾,手拿羽扇。 沈行站在人声喧嚣的大街上,他眯着眼,看着不断从他身边往来而过的百姓。 算不上繁华,可看在眼里,倒是让人十分心安。 当年他的故乡也是这般。 只是后来秦兵汹涌而来,炬火之下,皆成焦土。 自此所到之处,都是他乡了。 他随意的在街市上乱逛着,这次下山本就是为了来看看朝清秋。 看看这个让宋先宋大帮主都头痛的豪杰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沈行走到一处摊子前,摊子上摆着不少铜镜,正是当初朝清秋买簪子的那个小摊。 他俯下身,在那些镜子里翻捡起来。 镜子的材质工艺都算不得好,只是上面那些铭文着实有些意思。 “老板,生意如何?” 留着两撇胡子的瘦小汉子搓着手,“生意算不得好,勉强能够吃口饱饭。” 沈行指了指镜子上的铭文,“这些都是老板想出来的?” “俺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一个,这打磨镜子的工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于这上面的字,是俺家传下来的一本书上面的。俺只是照着上面刻上的。” 沈行捡起一面镜子,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他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到摊子老板手中。 “这面镜子我要了,银子不多,老板收下就是。” 汉子不敢伸手,“这,要不了这许多的。” 沈行将银子抛到他手里,“老板只管收下就是,你看我这一身衣服,可不是差这几个钱的人。” 汉子不再多说,颤抖着接过钱来。 同是读书人,如果那日见到的读书人是让人如沐春风,那今日这个读书人就让人有些害怕了。 就像那些面上与你言谈投契,甚至马上就要斩鸡头拜把子的酒桌上的好兄弟,下一刻就会抽刀而起,斩落你的人头。 沈行站起身,忍不住掏出镜子又打量了几眼,当初给那个老板祖上留下那本书的真是个妙人,可惜东南之地读书人不多,不然单单是靠着镜子上的铭文就足够让这个老板赚一笔大钱了。 他手中的那枚镜子上,刻的字歪歪扭扭,可是寓意极好。 旧人长安乐,故乡万里春。 ------------------------------------- 不远处,朝清秋也正走在街上,前几日他在路边遇到了那个带着三把剑的剑客,说好了要去蹭他一顿酒水。 刚好今日无事,他也有了些酒瘾。 西风客栈在永平镇西北,和别处客栈不同,这处客栈简陋的很。 客栈里没什么精雕细刻的金玉装饰,几张大木桌,几把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长凳,几个市井出身的小二,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老板,这就是西风客栈的全部人马。 至于为何叫做西风客栈,听刘满说是因为这个客栈老板最是向往北方那处终年风沙的西北,觉得那般豪气纵横之处才是男儿应该所在之地。 按理说这般简陋的客栈能够勉强维持就已经算的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偏偏客栈的生意奇好,出人意料的好。 朝清秋站在门外朝着客栈里面望去,几张木桌前都坐满了人,甚至有的几个人推推搡搡,挤在一起,还有不少人端着酒碗就干脆蹲在地上。 都是些腰带刀剑的江湖游侠儿。 有些人在高声叫嚷着让小二上酒,换来的是小二的一声怒骂;有些人勾肩搭背凑在一起,自以为小声的说着荤话,实际上整间酒楼都听的到。 朝清秋迈步进楼,见那个带着三把剑的汉子正和几个人勾肩搭背的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壶酒,不时就往嘴里灌上几口。 “想当年我一个人拿着三把剑,从西南杀到东南,杀遍天下无敌手,要不是老子在西南还有些事没了结,肯定要去那中原之地,要那个天下第一的楚难归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天下第一的剑术。” 被他揽住肩膀的几个游侠都是见怪不怪,这几日他们早就混熟了。这个常大哥虽然喝醉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可出手实在是豪爽的很,这几日他们几个可是蹭了人家不少酒水。 再说了,酒桌上喝高了不说些大话,那还喝什么酒水。 汉子抬起头,刚好看到了走进来的朝清秋。 他站起身,走到附近的一处桌子边,挤走了两个正在那唾沫横飞的游侠。 “我朋友来了,给个面子。” 那两个游侠怒骂一声,骂骂咧咧的走到他刚才蹲着的位置,很自然跟那几个被他刚才勾肩搭背的游侠闲聊了起来。 听着那些毫不避讳的言语,大概是骂这家伙真是不为人子。 汉子也不着恼,用手扫了扫一边的长凳,“兄弟,来坐,别看我才来了几日,可这些酒楼里的朋友多少都会给些面子。“ 朝清秋坐在他扫出的座位上,“有间私塾教书先生,朝清秋。” 汉子丢给他一壶酒,“西南剑客,常青。当然了,朝兄弟也可以叫我西南第一剑。” 朝清秋一愣,“西南剑客?” “怎么,朝兄弟不曾去过西南,难道还不曾听过不成?” 朝清秋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不过西南多山,向来消息闭塞,即便是中原对西南之地的许多消息都是猜测居多。” 西南之地与东南之地又不同。 东南之地虽然多有瘴气,这么多年与中原之地往来不多,可也有不少人渡江北去,前往中原,所以虽然东南消息同样闭塞,可好歹还是会不时传出些消息。 西南之地则不同,一方面是山路闭塞,车马难行,山高谷深,猿猱欲度愁攀援。另一方面,西南之人也几乎从不会踏出西南之地,好像一生就是生在西南,死在西南。 除此以外,西南人还是出了名的排外,曾经有不少人跋山涉水,隔着千里万里奔赴西南,可呆不上几日就会黯然而去。 常青点了点头,“是了,我们西南人确实不太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不过以后就不一样了,等到日后我击败了那个天下第一的南楚剑神,世人就都会知道我西南有剑。” 朝清秋喝了口酒,酒倒是好酒,不过全没有南方美酒该有的温和,吞入口中,反倒是如北方的烈酒一样,带着些苦辣与粗粝。 “这酒是酒楼老板自己酿的,我在东南和西南逛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好酒。” 朝清秋笑道:“常兄真是好大的志向,中原之地豪杰众多,常兄虽然一人三剑,只怕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常青饮酒入喉,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是我姓常的小觑了天下英雄,而是天下英雄虽多,却没人能够赢的了我手中三把剑。” 朝清秋拿起酒壶和他碰了碰,“那就祝常兄早日得偿所愿。” “朝兄弟,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到西南去看看,那里可是遍地英雄,自然像我这般的英雄是不多的。而且我们那里年轻漂亮的姑娘尤其多,朝兄弟这种读书人,在西南可是受欢迎的很。” “咋的,姓常的,又在往你们西南忽悠人呢?” 一个高大汉子迈步而入,汉子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木盘,盘子上放的最少要有十几壶酒水。 汉子看了朝清秋一眼,“兄弟是第一次来?咱这的酒水如何?” “入喉辛辣,不似南方的酒水,倒是有些像是北方的酒水了。” “一看兄弟就是见过世面的,这些酒水都是我亲自酿的,虽然说不上是啥好酒,可也不是坊间那些寻常酒水能比的。” 他把手中的巨大托盘放到桌子上,“兄弟是第一次来,今日的酒水都算在我的账上,一定要不醉不归。” 常青有些不乐意,“老赵,我第一次来你可是没有少收我的银子。” 汉子瞥了他一眼,“你小子能和人家一样,人家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你小子整日里带着三把剑,一看就是个混迹江湖的无赖子,老子没把你举报进官府就已经很对的起你了。” 常青闷闷的喝了一口汉子新端上来的酒水,“等小爷以后到中原扬了名,你可别到处宣扬小爷在这里喝过你的酒水,你就是宣扬,小爷也不承认。” 汉子抢过他手里的酒壶,“那这壶你就别喝了,小店里的劣酒,招待不起大爷这样的英雄豪杰。” “老赵你这就小气了不是?这样,以后如果有人问我为何如此厉害,我就和他们说是喝了你们西北酒楼的烧刀子,你看怎么样。” “算你小子有点眼力。” 朝清秋在一边自顾自的喝着酒水。 看着两人,他想起些故人。 他想起了那个远在东都的酒鬼师父,也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到处去蹭酒喝。 想到那个师父,他又想到了有间客栈里的美艳老板娘,不知她现在是不是还会折下柳枝,等着那个负心人。想到美艳老板娘,他又想起了江南的李姑娘,不知她会不会每日到旧宅里去想念小望。 就像一根线条扯起了脉络。 想起一个人,就会想起许多人。 想着人,喝着酒水,好像日子也没有那般难熬。 问剑东南 一百六十七章 饮酒须大醉 高歌须尽兴,饮酒须大醉,本就是人间最快意事。 月圆圆,夜沉沉。 西北客栈里早已点燃了蜡烛。 橘黄色的烛火撑起了客栈里的几许亮光,火光在烛台上跳跃飞舞,不时有几颗火焰自烛台上跌落到木桌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客栈里人声喧嚣,混迹江湖的游侠们七倒八歪,都是喝了不少酒水。 客栈老板挤在一张桌子边,正在那大声诉苦,听起来倒是言辞恳恳,情真意切。 “想当初俺可是凭着一己之力才建起了这个客栈,这当中的辛苦简直就是见者伤心,闻着流泪。” “平底起高楼啊,你们光是想想就该知道有多不容易。当时客栈刚建成,那生意也是惨淡的很,都是俺咬着牙死死的撑了下来。后来俺为了酿出这烧刀子,更是跋山涉水,上山下海,拜师学艺,这才造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烧刀子。” 他话风一转,露出獠牙,“所以俺想把这烧刀子稍稍提些价格,你们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游侠们虽然喝多了酒水,有些熏熏然,可还没到醉的糊里糊涂的地步。 起先他们听着老板的言语还会不时有人出言安慰几句,到了最后终于没人搭腔,反倒是突然响起了一片呼噜声。 赵老板也不着恼,只是自顾自的小口喝着酒水,他开这间客栈本就不是为了赚钱,酒水卖的贱了他其实并不在意,何况这些游侠们大多都是些不事生产的光棍汉。 能和他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朝清秋拎着一壶酒水,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客栈门口,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遥遥月色。 白日时雄心万丈,天下虽大,可也觉得小了,万里山河也容不下心中的吞天志向。 夜幕垂垂,心中倾天之志向,反倒是会逐渐消退,心胸渐小,小到只容的下几个故人。 更何况抬头之时,天上是那清冷的月光。 常青也是拎着一壶酒,坐在对面的台阶上,“朝兄可是嫌他们有些烦了?都是些江湖中的粗人,不比你们读书人,朝兄还是要原谅一二。”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他举起手中的酒壶,“酒后大醉才是真性情,只不过是见到他们如此想到了些故人。” 当年他还是大燕的太子殿下,这样的聚会是时常都会有的。参会之人,都是些志趣相投的年轻人,那时他还不爱饮酒,偏偏以他的身份却又少不得饮酒。聚会上都是些恃才傲物的年轻人,意气上头,便是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他这个太子。 所以那些家伙每次都故意给他灌酒,嘴里嚷着先干为敬,殿下随意,可他要是不喝完碗里的酒水,敬酒那人就会死死的盯着他,直到他把碗里的酒水喝光。 所以一场宴饮下来,他这个本是最不该醉之人,偏偏每次都是大醉。 “那朝兄就不如我洒脱了,像我就没有几个故人,昔年的故人,已经都是真的故人了。” 朝清秋和他碰了碰酒壶,“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国破家亡之后,那些燕国故人,自然都是故人了。 他还记得当年有个家伙,明明也是不爱饮酒,偏偏喝起酒来,千杯不倒,万杯不醉,他们每次醉倒之后,都是这人留下收拾残局。 那时在酒宴之上每次谈及各人志向,他都只是捻杯独坐,笑而不语。 朝清秋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轻轻叩击壶身。 他低声吟唱着一首古老歌谣。 这支曲子起于燕地,相传是当年燕国先祖创业之时所作,本是慷慨且豪迈。 可此刻在朝清秋吟诵开来,却是苍凉且悲凉。 客栈里的游侠被他歌声所染,也是跟着低声吟诵起来,先是小声,接着便是纵然放声。 匆匆夜色里,沈行正迈步而行,他想要趁着夜色去见见那个姓朝的书生。 如果此人能够为他所用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为他所用,那便留他不得。 他本是步履从容,对他来说,这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直到他听到了不远处西北客栈里传来的歌声。 他的脚步停顿,右手死死的攥紧了手中的羽扇。 ------------------------------------- 西北客栈里,鼾声四起。 唱罢了曲子,那些喝了不少酒水的游侠们早已酣然入睡。 常青靠在一边的门框上说着醉话。 “以后我一定会是天下间最强的剑客,一定会。” “娘,孩儿以后一定会光耀门楣,不要走。” 好像每个人大醉之后,都有些言语不出的伤心事。 朝清秋有些醉眼朦胧,今日他喝的酒水也是不少,自从来了东南,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水。 酒水辛辣,让人心酸,可让人心酸的,偏偏又不止酒水。 客栈门口,有人飘然而至。 客栈里,趴在桌上呼声连天的客栈老板猛然睁眼。 朝清秋身侧,常青悄然握住了剑柄。 朝清秋醉眼朦胧的打量着这个突然而至的书生,像是见到了一个故人。 沈行挥着羽扇,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不知方才何人做歌?其中可有我的故人?”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新酒 西北客栈外,沈行卓然而立,青衫不染尘,羽扇轻挥。 他望着客栈里的众人,嘴角虽然含笑,可眉宇之间已经带上了三分杀气。 方才那支词曲之中,词是燕国自古流传下来的,倒是没什么可说。 独独那支曲子,是他当年随手所做,即便是大燕之中,知道此曲的也不过廖廖数人。而那些人之中,大半已经真的是故人了。 朝清秋抬眼看着这个昔年好友,岁月更迭,国破家亡,似乎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记,只有那唇下几缕胡须,展露出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朝清秋抬起袖子遮了遮面庞,擦了擦不知是醉眼还是泪眼的双目。 他语调哽咽,“风霜粗粝,燕君如故,可喜可贺。” 本名不是沈行而是燕行之的男子猛然望向朝清秋。 “你是何人?” “行之可还记得,那年桃园之中,君曾为谁做歌?” 沈行呆立不动,良久之后,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想笑,苍天有眼,终归是让太子殿下活了下来。 他想哭,苍天无眼,国破家亡,这个本该面南背北,称孤道寡的年轻人,真的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常青看出两人是故人,默默的站起身,走到了客栈里。 沈行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 常青给他们扔出来几壶酒水,两人道了声谢。 沈行看着朝清秋脸上那张陌生的面目,“不想多日不见,殿下倒是换了一张面皮。” 朝清秋嗓音还是有些沙哑,不过心境倒是稳了下来。 “这是当年父皇早早准备的生根面皮,本来是他少年时偷偷出宫而用,谁能想到最后倒是被我用来遮掩身份,倒是行之,还是如当年一般。” 沈行喝了口酒水,自从大燕国破之后,他都不曾饮酒。 “殿下不必在意,大燕之亡已是事实,如今秦强,殿下既然能够隐匿身份,那便放开胸怀好好生活就是。” “那行之今后如何?” “臣如今在潜龙岭龙头寨里谋了个军师的职位,正与那龙头山寨的寨主比拼智力,有趣的很,殿下不必担心。” “那龙头帮凶险的很,行之还是要当心才是。” “殿下也知龙头帮?” “如今我化名朝清秋,在飞鸟巷的有间私塾里教书,与龙头帮交过几次手。” 沈行失笑,“原来殿下就是朝清秋,我这次本就是为了来看看有间私塾的教书先生是个何等豪杰人物,不想原来是殿下。” 朝清秋和他碰了碰酒壶,“是不是让你有些失望?” “殿下,你与当年不一样了。” 当年燕都城里的人都知道,大燕的太子殿下是世上难得的读书种子,文词诗赋,信手拈来,仁义待人,谦恭有礼,若是太平世道,必然是一代明主。 独独可惜他生在了大燕这个以武立国的北方雄国,生在了乱世。所以燕人面上虽然不会多说些什么,可其实对于这位文弱的太子殿下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他当年也是如此。 不过从殿下这几次处理龙头帮之事来看,他已然不是当年的那个文弱的太子殿下了。 朝清秋笑了笑,“一朝国破家亡,何止是我,大家都不一样了。” 他给沈行讲起了他自江南到东都一路之上见到了那些故人,讲到了原本强项,如今却忍辱负重的关月,讲到了琴技惊世,如今却隐居山林之中,双手不再碰瑶琴的郑轩,讲到了当年在燕都城中势同水火,如今却冰释前嫌的“二殿下”。 每说一人,他便要饮上一口酒水,沈行自然也要陪着他饮上一口。 一口接着一口,酒入愁肠。 “大燕有故人如此,我又如何苟活?行之,我再问你,将来你欲如何?” 沈行沉默片刻,“国仇家恨,不可不报,我欲先取龙头寨,以为根基。随后四面而出,尽取东南之地以为南面屏障,待时而动,窥伺中原。一朝中原有变,举兵北去,复我大燕。”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毫不怀疑沈行的言语。 毕竟沈行之父,是那个被大燕人称赞不输江南白衣,不下大秦白信的燕横将军。 直到今日,燕国旧人依旧相信当年燕横将军之败,非战之故也。 而沈行自小也是文武双全,被燕都之人视为燕国的柳易云。 “可需要我出手?” 沈行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 下一刻,他抬手攻向朝清秋,手掌之中,方寸之间,如同带起道道紫色雷霆。 朝清秋随意挥手,拳罡所至,雷霆尽碎。 不过是袖口处有些破碎罢了。 沈行有些感慨,不想当年只会死读书的太子殿下,如今也是有了这般修为的高手。 “龙头寨之事,殿下便是想逃也是逃不掉的,即便殿下想逃,龙头寨的宋先宋大帮主也会对殿下纠缠不休。至于其他事,殿下不必多管,本就是我的份内事,而且这些事做起来,多半不会那么光明累落,臣一力担之就好。” 朝清秋没有多言,只是和他又碰了碰酒壶,“果然故人之中,我最无用。”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陛下也好,家父也好,见到殿下如今这般,想来都会欣慰。” 两人喝着酒,谈起些故人故事,故人多半已经是故人,故事也已是故事。 良久之后,沈行站起身来。 “殿下,臣如今身份特殊,不宜久留,就先告辞了。”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没有阻拦。 沈行迈步而去,脚步有些踉跄,其实今日他喝的酒水虽多,却远远比不上当年,当年他可是千杯不醉。 朝清秋看着那道蹒跚而去的背影,忽然开口,“行之,珍重。” 沈行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他抛了手中的酒壶,朝后挥了挥手。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朝清秋坐在门槛上,喝着酒水。 得见故人,我心欢喜。 只是今夜的风似乎有些大了。 不然为何双眼有些模糊。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言不足畏 永平镇,飞鸟巷,有间私塾前的空地上。 春日暖阳平铺而下,顺着檐角滑落。 肉铺老板楚荣和几个小家伙靠在墙上,仰着头,晒着日光。 只有二狗子趴在地上,一脸生无可恋,显然是刚刚遭受了自家老爹的一顿毒打。 王峰和刘满一边走着拳架,一边幸灾乐祸。 林任在一旁捧着一本圣贤书,在大声诵读书上经典,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过他时不时的要朝着这边瞥上几眼。 他对这个自小看着他们长大的楚叔叔自然不陌生。 当年他和王峰两人混迹街头时也受过这个楚叔叔不少恩惠,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能够自力更生之前,靠什么活下去?单单靠着一股不服输想要活下去的意气自然不够,更多的还是靠着吃百家饭。 在他记忆里,这个楚叔叔虽然容貌差了些,可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不过他好奇的是上次楚叔叔来时还是笑容满面,这次倒是愁眉紧锁,像是有了天大的忧愁。 汉子也不搭理那个正在地上满地打滚的自家倒霉孩子,他搓着手瞥了瞥一旁读书的林任。 “小任,你说你们小时候楚叔叔待你们咋样?” 林任笑道:“当年要不是楚叔叔,我和小峰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一边一向心比天高的王峰倒是没反驳,说到底,他和林任都是知恩图报的人,他嘴上虽然喜欢逞强,可心里还是对那些曾经给过他们帮助的人心怀感激的。 汉子搓着手,“小任,楚叔叔看这里也就你是个有出息的,现在楚叔叔这有了难处,你看看书上有啥道理不?” 林任愣了愣,“和吴婶婶有关系?” 他记得上次楚叔叔来就是为了吴婶婶的事。 楚荣长叹一声,“可不是嘛,除了你吴婶婶,谁还能让你楚叔叔这么费心思?” 还在地上打滚的二狗子怒而出声,“爹,我劝你好自为之。” 汉子没理他,“小任,你也知道我和你吴婶婶如今是情投意合,自然是要给她个名分的。现在拿不定的就是这个婚事,按着我的意思呢,自然是要风光大办,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虽然我家在永平镇里算不得什么富裕人家,可积蓄多少还是有些的,最不济把给二狗子以后准备的成亲用的私房钱拿出来先用着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吴家娘子那边的意思反倒是想要随便张罗张罗,摆上两桌,只是请几个熟人就算了。” “可我就觉得人家既然要跟了咱,这么草草了事算个咋回事?偏偏吴家娘子铁了心,不论我怎么劝都不肯改变心意。我这来才寻朝先生拿个主意。” “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二狗子起身愤怒咆哮,又被自己老爹一脚踢翻在地。 王峰停下拳架,幽幽开口,“二狗子,凭着你这个小名,我看你还是乖乖认命算了。” 林任有些发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书上的道理倒是不少,可也没有哪一个是关于这种感情之事的道理。 楚荣揉了揉面颊,“看来只有等朝先生回来了。” 几人正说着,朝清秋已经从不远处迈步而来。 昨夜宿醉,到最后他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水,今早醒来时发现自己还靠在客栈门口的大门边。 他脚步有些踉跄,头上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楚荣赶紧迎了上去,“朝先生回来了。” 朝清秋用力掐了掐额头,“楚大哥不在家中抓紧忙活婚事,还有闲暇来私塾,难道是有什么事?” 楚荣挠了挠头,“确实是有事还要劳烦先生。” 他又将自己和吴家娘子之事说了一遍,汉子其实到现在都是有些不解,自己想要大办特办也是为了吴家娘子着想,为啥她就是不肯松口。 朝清秋坐在台阶上,任由日光照在身上。 日光在身,慵懒而坐,总会让人有些懒洋洋。 “楚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心都是为了吴夫人好,可是人家却不领情,所以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委屈。” 汉子本想点头,只是很快就又摇了摇头,“有啥委屈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俺就是不明白吴娘子为何不肯大办,俺又不吝惜那点钱财。” 朝清秋点了点头,“在楚大哥看来,风光大办自然是为了吴家娘子和小阮好,可楚大哥想过没有,街坊邻里的会怎么看?你们两个在一起,日后闲话是少不了的,人之常情嘛。言如利刃,积毁销骨,尤其是在市井坊间,更是如此。那些坊间妇人的言语,楚大哥这么多年也应该领教过不少才是。” “若是你们的婚事大办,旁人会如何去想?心思澄澈之人会想是你楚荣自愿如此,可那些心思龌龊之人难免就会去想,她吴家娘子之所以嫁给你楚荣,莫非是为了图你楚家的钱财?” 汉子挠了挠头,“应该不至于如此吧,当年他们也都帮过吴家娘子他们不少的。” “楚大哥,这个世道上大多数人都是见得身边人坏,见不得身边人好的。与你朝夕相处的邻人落魄了,自然而然的就会心生怜悯,也乐意出手相助,展露出助人为乐的慈悲。可若是邻人一朝发迹,自此富贵荣华,一骑绝尘,你心中会如何想?有机会时不在暗处使绊子,就已经是难得的厚道人了。” 楚荣没言语,他混迹在市井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朝清秋说的有道理,他更是想到吴家娘子这么做多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如今还小的小阮。 几个少年还小,还不明白朝清秋这番言语之中的心酸。 倒是林任与王峰对视了一眼,这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人相视一笑,会意于心。 楚荣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自己倒是不如何,他只是为吴家娘子有些不值,“朝先生,难道真的要像吴家娘子所言的草草了事才是最好?”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楚大哥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楚荣握着拳头,面色有些涨红,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谈的汉子斩钉截铁,“我还是想要大办,到时纵然有万般流言,朝着我来就是了。” 他看向一旁的小阮,“只是小阮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小阮没言语,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对少年来说,这已经是最有力的言语。 二狗子在一边小声嘟囔着,自家老爹是个人物,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他拍了拍楚荣的肩膀。 “吴夫人果然没看错人,楚大哥果然有担当。” “世上流言固然可怕,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他人几句言语就亏待了自己不是?” “可是朝先生,其他的都好说,只是吴家娘子那边无论怎么言语都不肯让步,如何是好?” “想要打破规矩,自然要找能够左右规矩之人。” 朝清秋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槐树。 日影偏移,枝繁叶茂,早已扎根地下许多年。 ------------------------------------- 永平镇,孙府后宅。 孙老爷子躺在他那张藤椅上,身前的池塘里最近新放入了些乌龟,自打除去了龙头帮,老爷子这些日子最喜欢的就是坐在池塘前,看着这些乌龟在水中游动,常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他注定是过不过这些伙计了,不过老人嘛,总是希望能够给这个世道留下些什么,要这个世道知道曾经有他这个人来过。 老王压着脚步走了进来,“老爷,有间私塾的朝先生来了,说是有要事。” 孙老爷子咦了一声,“这可是稀客,还不快迎进来。” 老王应声而去。 孙老爷子捻着胡须,按理来说他与朝清秋之间除了龙头帮之事再无瓜葛,如今朝清秋找上门来,难道是龙头帮那边又有了变故不成? 他正想着,朝清秋已经迈步而入。 “老爷子真是好兴致。” 老爷子笑道:“朝先生以为我这里如何?” 朝清秋打量了一眼,孙家后宅之中林木幽幽,既无人声嘈杂,也无车马喧闹,独有偶尔蝉鸣一两声,清幽古寂,着实是个避世养老的好地方。 “身居闹事里,而无车马喧,是个难得的避世之地。” 孙老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朝先生此来不知有何事?莫非是龙头帮那边又有了什么变故不成?” 朝清秋一笑,“龙头帮那边倒是无事,我这不是怕老爷子在此寂寞嘛,特意为老爷子你寻了个主持婚事的大事。” 孙老爷子来了兴致,“谁人的婚事能比龙头帮的事更大?” “是长平街的楚荣和吴家娘子。” 老爷子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点了点头,“知道了,等把日子定下来通知我就是了。” 朝清秋一愣,他本以为说服老爷子还要费些口舌,倒是让他一路上想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没想到老爷子答应的这般痛快。” 老人一笑,“他们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后辈,能帮一把自然是要帮一把的,毕竟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在你眼中不是小事,在我眼中又何尝是小事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章 一纸婚约 自古若要成亲,少不得要有三书六礼。 三书者,聘书,礼书,迎书也。六礼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也。 吴家娘子看着手中的聘书,有些微微失神,她没想到送聘书来的会是朝清秋。 妇人捻着衣角,面上羞红,她轻声道:“没想到会劳烦朝先生跑一趟。” 朝清秋摇了摇头,“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我听楚大哥说婚事夫人不打算大办?” “我和他都这般年纪了,早已不是少年男女。更何况是半路夫妻,着实是没必摆那么大的排场了。再说闲言碎语,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夫人是为了小阮?” 妇人点了点头,“自然是有这方面的思量,诸般言语我和楚大哥自然受的起,只是孩子到底还小,不该让他们卷进是非里。” “夫人不必担心,小阮那里我已经有了计较。不谈小阮,婚姻大事,夫人难道真的甘心就这般随意便便了事不成?” 吴夫人没言语,其实她心中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只是世道就是这般古怪,多思多虑之人,注定就要多受委屈,少心少肺之人倒是活的洒脱自在。 朝清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夫人的心意我便明白了,剩余之事交给我和楚大哥就好,夫人只管等待出嫁就是。” 妇人对朝清秋行了个万福,如今永平镇的人都知道这位朝先生不是寻常人物,既然如今朝先生把事情揽在了身上,那多半是已经有了主意。 朝清秋起身还了一礼,“小事而已,夫人不必多礼。” ------------------------------------- 一场婚事,说起来简单,可真正操持起来,往往是千头万绪。 尤其是楚荣还想要大办。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邻里之间,邀请何人,又不该邀请何人,邀请的文书上又该如何措辞,其中就藏着天大的学问。 与亲近之人自然是要亲热些,与疏远之人自然是要客套些。 与有仇怨之人最为麻烦,要是想要他来,言辞自然是要谦卑些,以图一场婚宴之后化干戈为玉帛,双方恩怨尽消。若是不想要他们来,只需将上面的言辞客套一二,面子和礼数上过的去即可,对方自然会闻玄歌而知雅意,不会眼巴巴的自己过来凑个没趣。 有间私塾里,几个少年都被朝清秋拉了壮丁。 林任还好些,他本就喜欢读书,如今做起这种事来倒是别有一番乐趣,就像书上看到的人情世故始终只是书上的,还是真正的人情世故更有意思一些。 王峰则是在那里叫苦连连,在他看来,做这些文绉绉的事,还不如打上一趟拳来的实在。 几个孩子凑在那里,也正拿着几张从朝清秋那里求来的文书,用在私塾里学过的不多的言语,写着一封封书信,邀请着自家那些朋友们。 刘满身边摆满了书信,他挠了挠头,有时候朋友太多也是件让人烦心的事,当然这些还不是让刘满大爷最烦心的,自己那些朋友都是不用言语,万千心意都在心中的生死兄弟,哪怕自己只是画个乌龟过去,他们也是能够知道自己心意的。 能让刘满大爷下不去笔的自然只有一个情字。 他面前的两封文书,一封要给那个常常扮他新娘的小姑娘,另一个自然是要送给那个邻居家的小姑娘。 刘满大爷又不敢在两封文书上写上一样的内容,毕竟那两个小姑娘也是好友,万一哪天两个姑娘碰到讨论起文书上的内容,他刘满大爷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少年想了想,一脸认真的看向正在一旁笑着书写的林任,“林大哥,你说如何同时给两个姑娘写信,能够写出我的真心,却又能写出不一样的真心?” 林任抬起头看着他,良久之后才悠悠开口,“小满啊,你要知道,虽然我体质不好,学拳也晚,可是要教训你小子,还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刘满侧了侧身,离他远了一些,他又望向王峰,“王大哥混迹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一定知道咋写。” 王峰倒是没有言语威胁他,而是有些沧桑的开口道:“小满啊,你王大哥混迹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不假,在江湖上有了鼎鼎大名的名号也不假,这些年里喜欢你王大哥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是都被你王大哥拒绝了,江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情情爱爱?江湖啊,多的是砍砍杀杀。至于写信嘛,我又不是啥读书人,从来不会写信。再说,你王大哥从来都是收信之人,哪里送过什么信。” 林任笑了一声,他和王峰这么多年混迹在永平镇这个小江湖里是不假,可大多都是过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哪里有王峰说的那般风光,至于喜欢的姑娘嘛,王峰倒是有不少喜欢的姑娘,不过那些姑娘倒是统一的很,没有一个喜欢他。 王峰听到笑声瞪了林任一眼,兄弟归兄弟,可这个时候要是揭了他的老底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朝清秋在一旁也是笑了笑,王峰这么多年江湖混的不怎么样,江湖气倒是学了个十足,死鸭子嘴硬,输人不输阵。 刘满到底还是有些年轻,被王峰唬的一愣。 王峰见唬住了少年,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差点他这个混江湖的高人形象就要在刘满这里保不住了。他坏笑一声,指了指朝清秋,“姓朝的读了那么多书,肯定有法子,你可不能问错人。” 刘满看向朝清秋。 朝清秋低头握笔,视而不见。 “先生我要是有那般本事,还能在这里独自教你们读书?” “书上的道理大半是管用的,独独这感情之事,往往没有道理。” 刘满似懂非懂,他重重一拍额头,如有所悟。 他将两张信纸收了起来。 朝清秋一脸不解,“小满啊,你这是?” 刘满得意道:“既然文字不可,那我就自己去请她们,到时候既能见到她们,又不会有书信留在她们手里,不是一举两得?” 朝清秋沉默的点了点头,“出去站一个时辰拳桩。” 少年一脸不解,看向林任和王峰,不想两人都是慢慢别过头去。 少年人嘛,太聪明不好,总要多吃些苦的,两人心里默默想着。 ------------------------------------- 这一日是书上的黄道吉日,无风无雨,暖阳和煦,宜乔迁,宜嫁娶。 这是孙老爷子费了不少功夫,亲自从一本古书翻到的记载,老人嘴上说着是要帮朝清秋一个忙,只是真的张罗起来,反倒是比朝清秋他们还要更积极些,大抵年岁越大,越是喜欢这种喜庆之事。 今日朝清秋等人早早的就来到了肉铺里。 楚荣穿着一身大红婚袍,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大婚,可心里的紧张倒是不比第一次少多少。 二狗子胸前带着个大红花,上前踢了自家老爹一脚,“爹,你能不能有些出息?不就是娶个亲吗?你紧张个啥?” 汉子一脚将他踢到一边,“我先告诉你这个臭小子,你吴婶婶是个好脾气的,到了咱家你可不能惹她生气,不然老子饶不了你。” 二狗子愤然起身,抱住在一旁正忙着装点婚房的朝清秋的大腿,“朝先生,你看到没?吴婶婶还没进门,他就已经是这幅嘴脸了,我以后要跟着王峰大哥去闯荡江湖,不呆在这个家里了。” 朝清秋把脚从二狗子手里抽出来,“你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也就是嘴上说你两句,再说你吴婶婶是个什么脾气,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你以后受不了委屈的,说不准还要比现在更好些。” 二狗子点了点头,“吴婶婶是个性子好我自然知道,现在想想,老爹还真是配不上吴婶婶。” 楚荣闻言又抬了抬脚,吓的二狗子赶紧跑了出去。 汉子还是左右踱步,坐立不安。 朝清秋笑道:“楚大哥,还是有些不安心?” 楚荣叹了口气,“朝先生,其实这臭小子方才说的有些道理,俺确实配不上吴家娘子,这么多年俺也就是敢在梦里想想,等真正到了今日,反倒是有些不敢相信了。” “楚大哥,世上男子也好,女子也好,真心喜欢一个人,多半都会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自心底里认为自己配不上对方,可实际上未必如此,既然如今吴夫人已经答应了你的求亲,那自然也是喜欢你的,不必妄自菲薄。” 汉子点了点头,释然一笑,“朝先生果然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言语果然让人如沐春风。就是不知道俺家那个臭小子能不能从先生身上学到这个本事。” 朝清秋别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算算时辰,孙老爷子也该来了,我去出门迎一下。” 汉子又是叹了口气,自家孩子的秉性他自然清楚的很,如今看朝先生这个意思,这小子果然不是读书种子。 朝清秋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转过头来,“楚大哥,读书人未必就比别人娇贵了,读书好也未必做人就好,二狗子这孩子品性是不差的,都是楚大哥自小教导的好。” 楚荣爽朗一笑,“这孩子这股豪气是打小就有的,不过自然也是我教导的好。”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可与人言有二三 胭脂铺子里,吴家娘子对镜而坐,当窗理云鬓,对镜贴红妆。 黑发如瀑,用一支簪子随意盘起。 即便是素笔勾勒之后,眉眼之间依旧遮掩不住岁月留下的风霜。 遥想当年,镜中之人,也曾娇媚俏丽,眉如远山。 原本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坐上花轿了。 几个请来的妇人正为她一边描眉,一边整理着头上的发式。 前些日子楚荣送来了不少首饰衣物,彩礼之丰厚,在永平镇里也算的上极为少见了。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一旦有事,碍于面子也好,出于情谊也好,总是愿意出些力的。 只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坏处,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如何,到底心里都有个底细。 这次楚荣所出嫁妆之丰厚,早就已经被周围的街坊邻里打听了个清清楚楚,自然,这和楚荣没有打算隐瞒也有不小的关系。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不声不响就积攒了这么多的家当。 其实在永平镇里,有钱之人是不少的,只是能够为一场婚事就拿出这么的家当,在这永平镇里到底是件稀罕事。 市井坊间,本就是流言流传最快,何况是这种人们最喜欢的“有趣事”。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在街坊邻里之间口碑极好的吴家娘子,在暗中已经成了他们口中勾人心魄的狐狸精。 说不定还暗中学了些见不得人的妖法,不然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妇道人家,人老珠黄,凭什么就要楚家汉子掏出这么多的家底? 这些日子里,来胭脂铺子的客人也少了不少。 这些吴家娘子自然有所耳闻,只是她却不曾放在心上,当初决定嫁给楚荣之时她就知道会有今日,早晚而已。 她伸手抚了抚镜中那张不再年少的面庞,她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楚大哥,不能以女子芳华的最好面貌嫁给心爱之人,心中难免是有些遗憾的。 身边的一个妇人开口道:“娘子真是好福气,老婆子我送人出嫁这么多年了,还不曾见过男方送出这么多彩礼的,看来那楚荣是真心喜欢娘子了。” 吴家娘子摇了摇头,“我答应他,又不是为了图他的彩礼。” 妇人陪着笑,“那是自然,娘子这般标志的人物,莫说是那楚家汉子,就是我这个妇道人家,见了难免都心动几分呢。” 吴家娘子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镜子里照出的那张面庞,虽是艳丽妆容,可也压不住那眉宇间的岁月痕迹。 “嫂子说笑了,我如今这个样子,哪里还说的上什么样貌?只是承蒙楚大哥不弃罢了。” 那个妇人也是她的邻居,两人向来关系不差,妇人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手指轻捻,似乎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吴娘子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神情,“李家嫂子,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言语的。” 妇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娘子和老楚的婚事在咱们永平镇里不说人尽皆知,也差不太多了,加上老楚又出了这么多的钱财,如今暗地里有不少人都在说你和老楚的坏话。要是你听到些什么,大好的日子,可不要放在心上。” 吴家娘子面上表情不变,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的,怨不得他们,他们当中许多人也曾经帮过我不少的。” 妇人长处了口气,吴家娘子想的开便好。人活世上,哪里能事事顺心如意。这些市井间的言语,未必就真的是有什么恶意。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娘子,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们该来接亲了,咱们也该出去了。” 吴家娘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妇人捻起一旁桌上的红盖头,一点一点的覆在她头上。 另有别的妇人掺着她朝着门外走去。 门外,早早的已经立了一顶大红轿子。 几个轿夫都是一身红衣,今日图的就是个吉利。 楚荣正站在轿前,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花轿之前人声喧闹,大声笑闹,言谈无忌。 见到新娘子走出门来,众人的起哄之声更是大了些。 花轿微微前倾,下压少许。 楚荣上前,牵过吴娘子的手,搀扶着她进入轿中。 大红盖头里,早已不是少女年纪的妇人,羞红了脸。 眉眼之间,皆是风情,人比花娇。 ------------------------------------- 宴客的酒楼定在了西风客栈,客栈自建成之后,还不曾举办过婚宴。 毕竟谁家也不会把自家婚宴选在一个江湖游侠整日里聚众喝酒之处,万一酒宴上闹出些事端,到时候好好的喜事岂不是变了坏事。 只是有朝清秋和常青在,自然也就不怕这些游侠惹事,加上客栈的赵老板十分热心,所以朝清秋最后还是劝说楚荣选在了这里。 这几日赵老板忙前忙后,比忙自己的婚事还要上心些,用他的话来讲,这次要是办的好了,说不定能在永平镇里打出些名头。 日后自然有接不完的生意。 那些平日里常在这里喝酒的游侠也被他抓了壮丁,报酬则是让他们白吃一顿喜宴。 那些游侠也是积极的很,能白吃一顿喜宴自然是极好,其实在这些口口声声吵闹着要闯江湖的浪荡客心中,多少都会藏着一些对成家立业之人的羡慕。 只是平常豪气惯了,即便是有,也是不愿说出口的。 此时赵老板正在客栈的后厨里忙前忙后,厨子年轻时也是个带剑闯江湖的游侠,只是后来大概是没闯出什么名堂,一身落魄返回了家乡。 在家中又受不了家人的絮叨,加上跟赵老板对的上脾气,就凭着在江湖上胡混那些年学的手艺,留在这里当了个厨子。 至于饭菜的口味如何? 吃过的游侠都说好。 厨子身上系着一块崭新的抹布,灶台上的火焰不时腾空而起,他左手端着油锅,不时颠上几下。 “老赵,我这你还不放心?别说是一场婚宴的饭菜,就是皇帝老儿的饭菜,我也做得。那些皇宫里的什么名厨也就是仗着有个好出身,真是比起厨艺,未必就比的上咱老丁。” 赵老板拿着一双木筷,在那里剥着土豆。 有些土豆外皮极薄,以竹筷削之,油炸之后,反倒是有更好的口感。 “你的厨艺如何我自然是心知肚明,我看倒是你自己让那些混江湖的家伙蒙了心了。那些家伙吃过什么好吃食?饿极了连馒头都是山珍海味,这次你可要给我用心些,不然工钱减半。” 厨子颠锅的手一抖,一般老赵说出这重话,那就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老赵你放心,这次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客栈大堂里,几个游侠拿着扫帚抹布正在打扫,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次打扫。 平日里舞枪弄棒几个时辰都不累的汉子们此时已经累弯了腰。 “老许,之前俺每次回家俺家婆娘都会跟俺抱怨家里事难做,那时候俺还以为是她妇道人家小题大做,没想到只是打扫就这般累了。” 一个游侠伸手捶着后腰。 “可不是嘛,原来她们妇道人家也不容易,俺当年也错怪过她们。” 另一个游侠也是叹了口气。 “两位大爷是累了不成?要是就这种程度,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走江湖了,不然打架打不过,逃又逃不过,岂不是白白给人送人头?” 常青正悠哉悠哉的往桌子上摆着酒水。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过来试试?” 常青看了他们一眼,“你站着说话嫌腰疼?都是江湖人,说啥都没用,不然比试比试?我可以让你们两把剑。” “你小子也就是仗着年轻,老子年轻的时候,一只手能打你一百个。” 大堂门口摆了一张桌子。 朝清秋坐在桌后,林任和王峰站在他身后两侧,桌上摊开着一张大红色账簿。 收礼记账,他这个读书人当仁不让。 他没有去理常青等人大堂里的打闹,而是提起笔,蘸了蘸桌角上摆着的墨汁。 笔上立刻便晕上了一团墨迹。 西风客栈本也是地处偏僻,不在闹市之中,所以此时除了大堂里那几人的打闹声,倒是难得的宁静。 虽是春日将尽,可远远未到夏日。 天上日光有了些温热,也远远算不上灼人。 客栈外的大街上,偶尔传来鸟雀鸣叫声。 朝清秋望着客栈外,有些出神。 他低下头来,看着身前的大红文书。 时和岁丰,家给人足,富贵延年。 碰到乱世,这些书上的美好言语,便也只是美好言语罢了。 只是很快他便转念一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终究还是有二三可与人言嘛。 杞人忧天,终归无用。 他想起楚荣出发之前一脸犹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羞红。 他忍不住嘴角挑起一个笑容。 在他身后,林任与王峰对视了一眼。 还不曾见过朝先生如此高兴。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新婚大喜 一辆马车停在了西风客栈门前。 孙老爷子从马车上迈步而下,不过是一个下马车的简单动作,他便要停下脚步,以手扶住胸口,微微喘息几声。 一旁的老王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的手臂,老人挣了挣,没有挣开,也就任由他去了。 老王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只是常年练武的缘故,精气神十足。站在孙老爷子身侧,倒像是个正年富力强的年轻人。 朝清秋等人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老爷子来的早了,楚大哥他们还没到。” 老爷子撇了撇嘴,“我知道他们没到,我是特地来先到一步来给你们把把关,你们年轻人做事,我老头子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朝清秋也不反驳,只是笑着扶住老爷子的另一侧手臂,“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永平镇里有孙老爷子,也是难得的福气。” 老人用空着的手捻着胡须,“你小子果然是个会说话的,不管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老头子听着舒服。” 他扫了一眼大堂,“虽然简陋了些,不过倒是挺干净。” 西风客栈当初建造之时讲究的便是一个豪迈大气,众人几日打理装饰之下,更是让客栈在豪迈之外,平添上了几分婉约。 客栈的窗户和桌子上的酒坛上,已经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 客栈大堂里最高处的横栏上更是悬着一块大红色的红布。 看的出来,他们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孙老爷子叹了口气,“人老了,今日之后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这样的喜事了。” 一旁的老王挠了挠头,“老爷一定能长命百岁。” 老爷子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老子今年已经九十多了,我看你小子是咒我是不是?” 老王缩了缩脖子,没敢言语。 虽然他家孙子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眼前这个老人到底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永平镇里,无论是谁,在他面前,都还是个孩子。 “小朝啊,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活的长久的好处,看着我这张老脸,都要忍让几分的。” 老人停步,坐在大堂里的长椅上,他长处了口气,虽然走的路不远,可是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这么多年来,像楚荣和吴家娘子这种再婚再嫁的事其实都是不少的。这么多年,我其实都在暗中有过出手,只是不曾明面上出手罢了。可时至今日,你都不曾问过我为何之前不在明面上出手,偏偏这次要出手。你不问,难道你心里不想问吗?我看未必。” 朝清秋站在老人身侧,低头看着老人已经满是白发的侧脸。 “清秋确实想要有此问。” 老人点了点头,“你有此问才是人之常情,我只和你说一事,你就明白了。假若你居住在市井之中,邻人每次半夜都会在巷子里争吵,最初之时不论是谁都是会上前劝阻几分的,只是年年如此,日日如此,你会如何?还会如最初一样想着和善邻里不成?” “长此以往,心胸宽广之人也许还能一笑置之,可若是心胸狭隘之人,念及当初劝架之时,岂不是会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滑稽可笑?” “我只不过是虚活了百岁而已,见惯了人事便已然生厌,这世上若是真的有神明,俯瞰人家千万年,又如何不会失望?所以后来我只是暗中行事了,再不奢望移风易俗。” 朝清秋与身后的林任等人都是沉默不语。 “老人家这话就说的没道理了。” 常青坐在老人对面,拎起一壶酒灌了几口。 “这世上事,不曾做之前便不曾有结果,瞻前顾后如何是男儿所为?若是人人如老人家这般自以为看破世事,那这个世道岂不是越来越坏。” 被他抢白了几句,孙老爷子也不着恼,只是笑了笑,“这位大侠说的有道理,方才小朝还说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一个老人家的肺腑之言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这一生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即便初衷是好的,只是也是有些可以听,有些未必要听。老人家嘛,活的久了,自然少了你们少年人的锐气,多了几分陈腐气。” “老先生这话说的痛快,喝一个?” 常青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老人。 孙老爷子接过酒水,痛饮了一口。 “咳咳,许久不曾喝过如此辛辣的酒水了,倒是让我记起少年时分第一次偷偷饮酒。” “至于这次我为何要出手,我若说不是看在小朝的面子上,那便是昧着良心,可也不全是为此。这么多年我守在永平镇里,将近百年,看着几代人花开花谢,我自然是希望它越来越好的。当初不出手也是因为有龙头帮在,这种婚姻之事,虽然也是大事,可与龙头帮之事相比也不过是件小事。如今腾出手来,我自然是愿意出手让小朝尝试一二的。” 常青听的一头雾水,“什么出手不出手?今日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朝清秋笑了笑,“喜事自然是喜事,可流言蜚语,也能让人积毁销骨。” 常青正要问个究竟,门外传来了连串的爆竹声,接着就是人声与唢呐声相继而起。 “看来是他们来了。” 常青立刻起身,迎往门外。 老人坐在桌前,朝清秋站在他身后,两人都不曾动身。 朝清秋轻声道:“老爷子有心事?” 孙老爷子把手中的酒壶递给他,“咱们这安稳日子过不了多久的,估计过不了几日龙头帮就会卷土重来了。” 朝清秋接过酒壶,灌了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老人点了点头,“人一上了年纪,每次遇到事情想到的便是前思后想,终归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少年气盛。有些话,有些事,唯有少年人才能说的出,做的到,我这种老家伙,也就只有羡慕的份喽。” 老王在一旁埋怨道:“老爷,今天大好的日子,别说这些丧气话。” 老人双手按在桌子上,撑起身子,“说的对,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咱们出去看看新人。” ------------------------------------- 西风客栈外,二狗子和小阮一身红衣走在最前面,两人手中各自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铜钱。 每走上几步两人就要抓起一把铜钱撒到两侧的大街上。 钱者,富贵也。 朝清秋看着两人的动作,没来由想起一个江湖上的帮派,据说是以金钱为名,号称金钱落地,人头不保。只是听说这个帮派自来神出鬼没,虽然江湖上时常有它的传闻,却极少有人见过。 楚荣跟在两人身后,骑着一匹大马,身前带着一朵红花。 汉子喜气洋洋,春风得意。 成家立业,本就是欢喜事。 吴家娘子坐在身后的大红轿子里,虽不是她第一次出嫁,可此时心绪其实也和当年一般无二。 轿子后面跟着不少人,有些是受邀来的宾客,有些则是闲来无事来看个热闹。 男子妇人,皆是不少。 来到门前,楚荣翻身下马,转身走到身后停在的轿子之前。 他俯身弯腰,伸出手去。 吴家娘子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随着他向前走来。 自然有三姑六婆们在一旁呼和着各种礼节。 楚荣虽不是第一次如此,可一套礼节下来,依旧是让他汗流浃背,身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不少街坊邻居在一旁大声哄笑着起哄。 站在门口做门神的王峰看了林任一眼,压低声音道:“当初在书上看到新婚大喜,还以为真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畅快事,如今看来,这不是比打上百十套拳架还要困难?我决定以后还是要好好走我的江湖。” 林任笑问道:“那你以后碰到真正喜欢的姑娘怎么办?”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闯荡江湖的最高境界,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够被这些情情爱爱牵绊住?” 常青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从后厨顺来的酒水,“小峰说的在理,虽然如今他的武艺还差了些,可单单看穿了男女情爱这一点,就胜过了不少江湖上的豪侠嘛。” 林任一笑,“等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不会把这些当做是苦差事了。你喜欢一个人,自然是希望给她一个最为盛大的婚事的,朝大哥,你说是不是?” 只是许久之后朝清秋都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发现朝清秋正望着被摆布的手忙脚乱的楚荣。 面对杀意十足的血衣神兵都不曾变色的朝先生,额头上似乎有了些汗水。 他看了林任一眼,“小任啊,这次先生觉得小峰后半句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以天下为重,如何能被儿女情长牵挂住了手脚,你说是不是?” 林任沉默片刻,最终没有言语,他实在是说不出这种违心话。 几人正在闲谈之间,门口的一对新人已经走完了繁复的流程,迈步朝着客栈里走来。 楚荣一脸雀跃,脸上的汗水还不曾擦去,在日光照耀下映着些光亮。 他牵着他的新娘,走在堆满日光的路上。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后吐真言 西风客栈里,孙老爷子高坐在正中的主位上。 原本喧闹的参礼之人此刻已经安静下来,分立在大堂左右。 朝清秋手中捧着一张大红文书,面带笑意。 他朗声道:“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偌大的大堂里只有朝清秋的言语在不断回荡。 两侧宾客,望向新人的目光各有不同,祝福,羡慕,嫉妒,皆有。 王峰和那些自诩江湖游侠的汉子们看似满脸不在意,只是眼底之中多少露出了一丝羡慕之情。 即便是真正的江湖游侠,情义千金,说死则死,可见到今日这般圆满之景,心中如何能没有一些艳羡? 大堂里的新人自然无暇去理睬这些人的心思,此时楚荣眼中只有对面那个身穿大红嫁衣,他早已经喜欢了许多年的女子。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还是很多年前,那时他与她都还年少。 吴娘子戴着大红的盖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只是从她有些微微颤抖的指尖,可知她的心绪未必如面上的平静。 今日之后,吴家娘子便要成为楚家娘子了。 朝清秋侧过身,弯腰伸手,“请两位新人为长辈敬茶。” 他们是半路夫妻,两人的年纪都算不上小了,双方高堂早已不在,如今能够坐在主位上接受两人敬茶的自然只有孙老爷子。 论年岁,老人是永平镇里的长寿翁,论身家,孙家也是镇子里的大户。 二狗子和小阮上前几步,捧上茶水。 一对新人把茶水接在手中,上前给孙老爷子敬茶。 老人笑眯着眼,年岁越大,故人越少,他就越喜欢这种喜事。 似乎多有几次这种婚事,他也能多活些日子。 他先接过了吴娘子递过来的茶水,举起茶杯,以杯盏轻轻磕碰,饮了一口。 “这些年辛苦你了,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 原本的吴家娘子,如今的楚家娘子,弯腰施了个万福。 她嗓音轻柔,“不辛苦的。” 楚荣上前两步递上茶水,他平日里和孙老爷子接触不多,毕竟他一个杀猪卖肉的屠户平日里如何接触的到孙老爷子这种永平镇里的“大人物”? 楚荣与老人对视片刻,赶紧低下头去,汉子已经满脸汗水。 老人接过楚荣的茶水,这次他面色严肃,重重拍了拍汉子的肩膀,“小楚啊,你家娘子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今日我就把她交付给你了,日后你可不能负了她的一片真心,不然老头子我就饶不了你。” 汉子重新抬起头,再次与老人对视起来,只是他的目光之中不再有闪躲和迟疑。 “老爷子放心,俺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言语,俺只知道,以后只要有俺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够欺负他们母子。” 老人一笑,“是个汉子,咱们永平镇里土生土长的汉子,不孬。” 两人敬完茶,后退几步。 孙老爷子站起身来,朗声笑道:“今日是天大的喜事,我此来也不曾带什么贺礼,可如此大事,怎能无贺?今日我打算将楚家娘子收为义女,不知楚娘子意下如何?” 大堂之中的众人除了朝清秋以外都是一愣。 要知道孙老爷子在永平镇里的名望以及孙家的富贵,都绝非常人可及,以龙头帮的势力之大当初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孙老爷子,只能是步步蚕食,徐徐图之。 楚荣下意识的看了眼朝清秋。 朝清秋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扯了扯同样有些无措的娘子。 楚娘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俯身盈盈一拜,“义父在上,受小女一拜。” 孙老爷伸手将她扶起,“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 他此话一出,原本极为安静的大堂里已经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 楚荣不在意,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家娘子的手。 朝清秋与孙老爷子则是早知如此,毫不意外。 新人敬过了茶水,接下来自然是酒宴开席。 寻常的婚宴,新婚夫妻总是要出来给前来的宾客敬酒的,只是今日朝清秋只是让一对新人和这些宾客们寒暄了几句,就早早的安排人将他们送了回去。 对于此事,这些宾客们倒不是如何在意。这些人里自然有些是一对新人的亲朋故旧,可大多数也不过是街坊邻里的点头之交,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不能浪费了送出去的份子钱。 客栈外的人家里飘起炊烟,日落黄昏,正是人间饭熟时。 客栈里,众人早已经分桌而坐,桌上摆满了酒菜,单单是飘散开来的香气就让人食指大动。 赵老板端坐在柜台后,一脸得意。 “小朝,这件事办的如何?咱可没有丢了兄弟的面子。” 朝清秋站在他一侧,笑着点了点头,“这次多亏赵大哥了,楚大哥他们夫妻临走之前,还要我代他们谢谢赵大哥。” 姓赵的汉子面上有些不解,“咱虽然也不曾成过亲,可新人理当不应该这么早离开才是。怎么,有说头?” 朝清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赵大哥,你可知道这个世道上什么事最让好人害怕?” 汉子挠了挠头,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俺哪里知道,俺又不是读书人,这种大道理,不是俺这种人该考虑的,更何况俺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朝清秋折了折衣袖,“说不定等会儿能让赵大哥看一场大戏。” ------------------------------------- 各桌之前,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婚宴宴饮,本就是高兴事,不相熟的同桌之人,也能借着酒劲打成一片,其中那几个原本就时常在这里饮酒的游侠闹的最欢。 吵吵嚷嚷,倒是让大堂里的氛围热闹不少。 常青端着一个白碗,在各个桌子前乱窜,四处蹭着酒水。 他本就是在江湖上厮混惯了,各种言语自然是手到擒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江湖绝学被他掌握的纯熟无比。 一只白碗,一路蹭酒,就让他喝的面色通红。 饮酒之后,最见人品。 絮絮不停之人,沉默寡言之人,酣然大睡之人,千奇百怪。 只是有些人是在酒后露出真正面目,有些人则是借着醉酒之名,借机说出那些藏在心中寻常不好说的言语。 一张酒桌前,一个汉子满身酒气,打着酒嗝。 他看似醉眼朦胧,只是眼中不时闪过几道精光。 偶尔转头望向其他桌上之人。 汉子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楚荣那家伙怎么这么好的福气,不止娶上了婆娘不说,还攀上了孙家这个高枝。孙家啊,且不说那孙家的富贵,单单孙老爷子本人就是个跺跺脚整个永平镇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哎,老楚一下子就跳出泥潭成龙成凤喽。” 身旁之人也是被他挑起了情绪,“可不是嘛,老楚这家伙平时看着不言不语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想到暗地里做下了这么大的事。” 有人开口,自然就有人附和,更何况都已经吃了不少酒水。 大醉大醒之间,往往说出的多半是实话。 有人先开了口,自然就会有人紧随其后。 许是在众人心中看来,不过是随意言语两句,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以老楚那个平日里的温吞性子,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先是几个汉子开口,片刻之后,自然也就有妇人开口。 一个妇人嗓音柔柔,只是口中言语却是让人作呕,“这么多年,还以为吴家娘子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没想到原来早早的就和人家勾搭在了一起。当初我还有些可怜她的,没想到,最可怜的其实是咱们这些局外人,早知道当初就该和她取取经才是。” 另有妇人开口道:“可不是嘛,我家那汉子虽然没啥钱财,可对我可是好的很,这男人啊,有钱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了。” 自然也有人气不过,站出来为一对新人说话,“你们这都是什么意思?老楚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你们看人家过的好就能随便污蔑别人的清白不成?” 有人冷笑一声,“正正经经的本分人?今日之前我也信他们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可过了今日,还有谁能相信他们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一个寻常的杀猪屠狗的老实人,能够攀附的上孙家这种高门大户?我也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怎么不见孙老爷子来收我做个义子?暗地里,他们说不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时之间,客栈里喧声四起。 那些中正直言的言语反倒是被压下,原本的小声言语,骤然之间扩大开来。 朝清秋揉着眉头,笑望向一旁的汉子,“赵大哥,如何?这出戏可还精彩。” 赵老板点了点头,“难怪你会让他们先走,只是哪怕这些都是这些人的真心话,可他们都是在市井里厮混惯了的人物,不该如此轻易出口才是。” 朝清秋点了点头,目光从大堂里的桌子上扫过,“按常理来说自然不会如此,可要是有人煽风点火,混迹其中,自然就是另一番样貌了。” “龙头帮在永平镇混了这么多年,看来收纳下的人还是不少的嘛。”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四章 言语如刀锋 酒桌上,最先出声的汉子暗自笑了一声。 汉子是龙头帮埋在永平镇里的棋子。如果说邓力等人是龙头帮安排的明子,那他们则是暗子。 这些人自小就被安排在了永平镇里,他们要比邓力等人来的要更早些,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就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了。 当初他们老大没有带着他们跟着邓力等人离开,而是选择潜伏下来,自然是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 富贵险中求。这些人也早有决断,只要能够抓住这次的机会,在永平镇里做出些事来,日后回了山寨,还能不得到寨主的重用? 汉子咧嘴一笑。 当初在山寨的学堂里,寨主每次亲自给他们讲课,总是喜欢提到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现在想想寨主果然厉害,这些市井间的小民,听风就是雨,自己只不过随便从中挑拨了两句而已,他们就乖乖的按自己所愿行事。 自然,这当中也少不了一些藏在其中的本地土著兄弟们的推波助澜,龙头寨在永平镇这么多年,可不是单单的收些钱财这么简单。收来的钱财只有极少送到了山上,更多的钱财还是用来打理这些“土著”兄弟们。 聚山自守,待时而动。本就是宋先宋大寨主早早定下的方略。 要不是邓力等人被赶出了永平镇,他们这些人本不该这么早出手的。原本等到龙头寨的大军兵临城下,才是他们最好的出手时机,到时里应外合,一举攻占永平镇,那时候哪里还用管什么孙老爷子。 何至于如今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都怪邓力他们不争气,要是这里是自家老大主事,永平镇这个弹丸之地,又算的上什么? 汉子喝了口酒水,酒水的滋味倒是不差,比山寨里的还要烈上不少。 长青拎着白碗走到他面前。 汉子一笑,这种整日里在镇里浪荡,蹭酒喝的汉子他见过不少,他倒是巴不得永平镇里都是这种人。 喝酒软了骨头,倒是省得去动刀兵。 他把手中的酒壶倾了倾,靠在常青递过来的白碗上。酒水顺着杯沿滑落,很快白碗里就被倒满了酒水。 汉子笑道:“兄弟真是好酒量,从方才一直喝到现在,面色都不变,真是个好人物。” 常青喝了口酒水,“一人之力能掀起这么多人的心里话。兄弟,是不是挺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物?觉得这些家伙真是无知?觉得你只是三言两语就能让这些市井小民给你冲锋陷阵真是件容易事?” 汉子拎着酒壶的手一抖,“兄弟说的哪里的话,方才我只是心有所感罢了,一不小心说了几句心里话罢了。官府都不能因言获罪,何况我也没说啥不是,不过就是抱怨了两句而已。即便是楚大哥和楚娘子知道了,最多我让他们骂回来就是了。” 常青笑了笑,喝光了碗中的酒水,小心翼翼的将碗摆在桌上。 “事到临头还能如此从容,兄弟果然是个老江湖。” 下一刻,他单手按在汉子脖子上,直接将那个汉子压倒在桌案上。 这人用尽力气挣扎,却发现按在脖子上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汉子脸上杀意一闪而逝,反倒是赔上了一张笑脸,“兄弟,你这是几个意思?” 常青也不言语,他只是后撤一步,竟是扯着汉子的一条腿,拖曳而行,如同拖着一条死狗。 原本热闹的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他拖着汉子的腿在大堂中前行。 汉子双手不断扒着地上的石板,双指上已经开始渗出血迹,此人倒也硬气,自始至终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人群里,有人不由自主的上前半步,只是很快又退了回去。有人左顾右盼,躲避着汉子的视线。 朝清秋仔细的看着他们每个人的神情。 赵老板叹了口气,“斗来斗去的,真是无趣。” 朝清秋转过头来看着他,“谁说不是呢,所以当垆沽酒,也是人间欢乐事,赵大哥觉的呢?” 赵老板点了点头,“我自然也是这么觉得,混江湖的,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那边常青拎着汉子直接来到了大堂中央,他一脚把汉子踩在脚下。 目光从堂上之人身上扫过。 “喂,朝兄弟,答应你的我都做完了,别忘了,两壶酒。” 朝清秋走到他身侧,一脚踩在地上那个汉子身上,“自然,常兄去取酒就是了。” 常青迈步而去,大堂正中央只剩下朝清秋和脚下被踩中的汉子。 朝清秋蹲下身,望着那人笑道:“辛苦你们了,邓力都逃了,没想到你们还是不死心。” 汉子喘着粗气,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一样的年轻人虽然看似温和,可在他看来反倒是比刚才那个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的游侠更加危险些。 朝清秋直起身,缓缓加重了脚上的力道,汉子的身体与身下的石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片刻之后,地面上已经开始渗出血迹。 他望着堂中的众人,缓缓开口,“这人是龙头帮留在咱们这里的细作,龙头帮在永平镇里作恶多年,诸位应当不会可怜他吧?” 众人一阵沉默,没人言语。 “我知道方才各位喝的酒水多了些,这才让常大哥把他抓出来,让各位醒醒酒。免得真的酒水上头,再做下些什么糊涂事,说出什么糊涂话。一招不慎,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情谊便要付之一炬了。” 他嘴角带笑,只是这个言笑晏晏的读书人,此刻半点也不像是个读书人。 “这些日子里我曾经不只一次听楚娘子提起过,当日她孤儿寡母之时,街坊邻里不少人都曾经仗义出手,她一直都记在心里。我也曾经听楚大哥说过,他那些邻居都是些济危扶困的好人。” 他话锋一转,“只是人心易变,本就是善恶不定。当初你们见邻人落难,仗义出手,自然说的上一个善字。” “人皆善妒,也本就是人之常情罢了。我能理解。可人家的再婚再娶如何就不是人之常情?仅仅是因为人家富贵了,各位心中便有几分不甘心?觉得他们必然是有暗地里的勾当?相处了多年的身边人,仅仅是因为他人的几句言语挑拨,便要心中不愤,对着多年的故友恶言相向?” 众人依旧没人言语,只是有些人侧目,有些人则是悄然低下头去。 朝清秋抖了抖衣袖,“今日之所以让楚大哥夫妻提前离去,为的就是如今之事。方才你们的言语他们不曾听到,我也不希望他们听到,我更希望他们以后也听不到。诸位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这句话之后,堂下终于有人开始开口。 “今日喝的酒水着实是多了些,说了些什么,我咋不记得了。” “可不是嘛,看来还是要少饮酒,喝酒果然误事。” “唉,我和楚娘子可是好姐妹,方才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说出那般言语。” 一时之间,堂下倒是一片后悔声。 朝清秋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的听着大堂里众人的言语。 良久之后,言语声小了下来。 “诸位看来已经醒酒了。” 他抖了抖衣袖,含笑望向众人。 “今日清秋只有一言相告。” “男子的善恶未必便在金钱之多寡,而女子的好坏,也不在罗裙之下。言语如刀锋,日后愿诸位慎之再慎之。” …………… 一盏茶之后,大堂里的客人已经走尽。 常青也不见了身影。 朝清秋沉默无语,静静的站在大堂中央。 脚下还踩着那个龙头帮的汉子。 他低头笑道:“如何?是不是很失望,到最后一事无成,还把自己搭在了这里。” 一直不曾开口的汉子此时才缓缓开口,“你是故意引我过来的。” “不是你,是你们。” 汉子再次沉默下来。 朝清秋言语之中直言了他们,而不是他,自然是把那些方才混在人群里的龙头帮之人也算在了其中。 “你以为你赢定了?永平镇里可不止有我们这些人。而且你以为那些人会真心悔改?他们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朝清秋笑着听他讲完,“我当然知道,我本就没有打算一举就能移风易俗。这次本就是为了引你们出来,也算是顺便在他们心里埋下了种子,日后他们行事之前自然会去思量几分。” 汉子低吼一声,“你赢不了的,你们不过是井底之蛙,等到寨主亲自出手,你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朝清秋加重了脚下的力道,“你倒是忠心耿耿,老爷子,怎么看?” 原本已经早早离场的孙老爷子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我已经让老王去帮那个小兄弟了,至于如何看?我一个老家伙,活的已经够久了,自然是无所谓。” 朝清秋双手拢袖,“刚好,我也闲来无事。” ………… 西风客栈外的大路上,夜色已深。 那些方才混在人群里的龙头帮暗子早已经分散开来。 大路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路边,轻轻揉着手腕。 看到来人,他呸了一声。 一处小巷里,两手都拎着酒壶的醉汉横卧在路上。 他已经有些醉眼朦胧,看着这些人抬了抬手中的酒壶。 城南的一处小院里,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正在落子。 沈行推门而入。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沈军师怎么在此?” 沈行笑了笑,“我若不在此地,今日只怕你就要活不成了。” “不必多言,带上剩余的人跟我回山寨就是,我自有安排。” 年轻人沉默片刻,挥了挥衣袖,打乱了身前的棋盘。 沈行在前面先行,只是出门之时他转头朝一个方向望了一眼。 西风客栈里,朝清秋同样站在门口处。 望着无边夜色,有些出神。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心不古 烛光斧影 潜龙岭,朱云峰,龙头寨议事厅。 宋先正捧着本书坐在最高处的座位上细细研读。 屋中幽深,虽然是正午时分,屋外日光大好,可屋中却是阴影重重,晦暗不明。 在他身侧点着几只蜡烛,昏暗的烛火被屋外吹来的微风吹的不断摆动,烛火映照下,就像一个个人影在不断晃动。 邓力站在堂下,不敢言语。 宋先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平日里慈眉善目,可谈笑之间杀人也是寻常事。 大堂里,除了不时传来的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只有宋先偶尔的翻书声。 沉闷且压抑。 邓力后背的衣衫上已经浸透了汗水。 他心中思绪万千,一方面是担忧自己将来的境遇,毕竟当初他在永平镇时有些得意忘形了,对山寨里颇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如今想来他自然是极为后悔,自家寨主是什么人,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另一方面则是他极为恼恨朝清秋,要不是这个读书人突然出现,横插一脚,单单凭借孙老爷子如何是自己的对手?永平镇还不是自己的掌中之物,自己面南背北自成一军的愿望又怎么会胎死腹中。 他想着想着,面上神色就变的极为复杂,一时后悔,一时恼怒。 良久之后,宋先将手中书册摊放在膝上。 他抬头看了邓力一眼,“知不知道我寻你来有何事?” 邓力摇了摇头,“寨主心思属下不敢胡乱猜测。” 宋先一笑,“啊力,你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要是我派些人马给你,你可有把握拿下永平镇,一雪前耻?” 邓力面色涨红,“只要寨主信的过属下,我一定提着那个姓朝的书生人头来见。若是不成,寨主只管取下属下的头颅就是。” 宋先点了点头,“我自然是信的过你的。啊力,你自小在山寨里长大,是山寨里的老人,我的性子你也清楚。要是不信你,当初我就不会派你下山,还让你带走了那么多的血衣神兵,我的本意就是把北面托付给你。” 邓力猛然跪倒,泪流满面,“属下无能,辜负了寨主的信任,更是连累了那么多的血衣神兵兄弟,属下罪该万死。” 宋先抬了抬手,虚扶了一下,“啊力不必如此,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嘛,我会再给你些人手,至于下山之后你如何动手,就全由你自己处置。” 邓力重重叩头,“属下必不辱命。” “好了你先下去吧,回去好好准备,有些事,可一而不可再。” 邓力抱拳而去,出门时刚好和莽金刚周文擦肩而过。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 邓力走出屋外,仰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日光暖暖,也冲不散他身上的寒意。 方才他分明在宋先身上又感受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机。 自家这个寨主,还真是心冷手黑。 他想起沈行当日对他说过的言语,狠狠的搓了搓面颊。 另一边,周文已经迈步进入到议事厅中。 宋先笑道:“老周,这些日子可曾读书?” 在龙头寨里,所有人都知道寨主最是喜欢读书,也最是喜欢鼓励山寨里的兄弟们读书,只不过山寨里的多是些粗人,即便知道寨主是好意,只是一拿起书本就犯困的毛病总是也改不掉。 周文憨厚一笑,面上的伤疤更显狰狞,“俺是个粗人,从来不喜欢读书。和寨主比不得。再说,俺读不读书,不碍事的。俺是靠着一把子力气吃饭的。” 宋先笑了一声,拍了拍手上书,“老周啊,你这马屁拍的可不咋的,日后咱们兄弟迟早是要走出去的,不会永远是窝在潜龙岭这个小地方,山外面的人可不像咱们山里面的人这般实心眼。人心多诡,你如今多读些书,日后遇到许多事才会有解决的办法。” 周文挠着头,“有寨主在,俺这种粗人打打杀杀就够了,到时候寨主说打哪里,俺就打哪里。” 宋先看了眼这个忠心耿耿的兄弟,“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书上确实有不少有趣之事,比如我今日看到的就有一件趣事,烛光斧影,你可曾听过这个故事?” 周文一愣,微微低了低头,随后憨厚一笑,“俺又不读书,不曾听过。” “不曾听过便好,你我兄弟真心相待,生死与共,以后一定会流芳百世。” 周文笑道:“寨主说的是,俺对寨主自然是忠心的很,要是有朝一日俺辜负了寨主,就叫俺受万箭穿心之苦。” 宋先大笑,“老周啊,何必发这么重的誓,你我兄弟知根知底,我自然是信的过你的,只是还是要小心提防有外人想要坏了你我兄弟之情。” “寨主说的是,沈?”周文低声道。 “我只是随便一说罢了,你们都是我的身边人,我自然是都信的过的。只是世道艰难,人心反复,我只是提前跟你说一声罢了,毕竟,我也不想看着多年的老兄弟走上歪路。” “还有一事,我已经让老邓带些人手再去永平镇,你这边也要出手帮他一二。” 周文站在堂下,烛火在大堂里明暗不定,在他身后拉出一条昏暗的黑影。 “寨主的意思,俺明白了。” 宋先摆了摆手,“既然知道了,那就退去吧,我也有些乏了。” 周文抱拳行礼,迈步而出。 空旷的大堂里,昏黄的烛光下,宋先蓦然而笑。 “忠心耿耿,兄弟情义,可这世上烛光斧影的事可还少了?” …………………… 潜龙岭前的密林里,燃着一处篝火。 沈行蹲在篝火前,不断的向篝火里投着捡来的木柴。 木柴在火焰里嘶吼,被吞噬殆尽,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从燕都城里逃出来的这些日子,他不止增长了心智,更是学会了之前许多看不上的“低贱”事。 跟他一起从永平镇出来的人叫彦宾,是个土生土长的山寨人,只不过很早之前就被宋先送下了山,专门管着永平镇里的暗子,这种人,在山寨里还有不少。 宋寨主素有大志,当年在继位之初就下了不少无理手,如今看来倒是都成了神仙手。 颜宾看着那个这些日子在山寨里声名鹊起的沈军师。 他们这种做谍子的人,心思一定要多,不然有朝一日被手下的兄弟卖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觉得这个沈先生似乎不太对劲。 沈行终于回过头来,朝着他招了招手。 颜宾上前几步,坐在他身边。 沈行指了指身前的篝火。 “这篝火初燃之时,切不可猛然加上木柴,要等它燃上一会儿才好。徐徐图之,才能终成巨焰。” 颜宾不知他是何意,只得接口道:“不想沈军师除了谋略过人,还知晓这诸般杂事。” 沈行摇头一笑,“你是山寨的土著人,应当了解咱们寨主的性子,外宽而内忌,生性多疑,只要心中稍有怀疑,自然是会杀心四起,压制不下。” 颜宾尴尬一笑,“咱们属下哪里好说寨主的坏话,我觉得寨主一向宽厚仁德,先生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行在篝火里添了一把柴火。 “误会?我觉的不曾有,你也是难得的聪明人,何必藏拙?我只问你一事,当日邓力战败之时,你真的没有收到孙老爷子那边的半点风声不成?” 颜宾面色一边,悄悄朝后退了退,握紧袖口。 沈行一笑,“我劝你不要出手,你的想法倒是不错,我要是死在了这里,你自然可以将我之死推脱到永平镇那些人身上。只是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察敌不清便贸然出手,可是兵家大忌。” 颜宾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死死的盯着沈行,“如此说来,沈军师有拿下我的把握。” “聪明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别说是你,就是你们这些人一起上,依旧是死。” 与他们一起出来的其实还有不少人,只是都在四处戒备,不在两人身边。 颜宾跪坐在地,握着袖口的手这才放下,“先生有何教我?” 沈行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教你也谈不上,毕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你想坑上邓力这一招虽然算不上什么奇招,可也算是一步不错的棋,只不过你可曾想过后果?” “自然想过,我与邓力都是山寨里出来的人,他邓力不过是个莽夫而已,凭什么压我一头?依照寨主的性子,若是邓力死了,即便明知是我在暗中使了绊子,依旧会让我取代邓力的位置。” “不错,依着宋大寨主的性子,确实会如此。看来你只是没想到邓力能够活着逃出去了。” 颜宾恨恨道:“只是没料到他竟然早就偷偷挖好了密道,我这边连半点风声也没有。” 沈行拍了拍手,“所以你这次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戴罪立功,还想留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再杀邓力一次?” 颜宾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你会如此想倒也不错,也不枉我找上你。” “沈军师又有何目的?” 沈行朝着篝火里吹了口气。 “我嘛,我自然是想要寨主大人的那颗头颅。”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人心多念 朱云峰上,早有人将沈行等人回来的消息通传回了山寨。 宋先从屋中迎了出来。 单衣,赤足,未着鞋袜。 他身边还带着不少山寨里的头目。 宋先大笑了一声,迈步上前,重重拍了拍沈行的肩膀,极为豪迈。 “没想到沈军师这么快就回来了,山寨里没了沈军师,就像是没了定海神针,我心中也是忐忑的很。如今见到沈军师安然无恙,我这颗悬在半空里的心这才落地。” 沈行微不可察的后退半步,“有劳寨主费心了,行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受的住寨主的厚爱。” 宋先身边有人开口道:“沈军师不知,方才寨主正在屋中小憩,听说沈军师回来了,连外衫和鞋袜都顾不得穿。” “可不是,咱在山寨里呆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寨主对谁如此礼遇,沈先生真是好福气。” 宋先摆了摆手,“不要多说,我得沈军师,如鱼得水,沈军师之能,你们这些粗人自然不知,这个龙头寨里可以没有我这个寨主,但不能没了沈军师。”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看向沈行的目光就有些怪异。 羡慕,嫉妒,怨恨,皆有。 沈行一笑,再施一礼,“寨主过誉了,如今寨主如此看中,敢不效命,继之以死。” 宋先将他扶起,脸上笑意不减。 沈行身后的颜宾已经是汗流浃背,若是不知道眼前这两人之间的事,只怕会真将他们当成一对世上罕见的投缘之人。 可颜宾偏偏知道,眼前两人都是恨不得现在对方立刻速死才好。 沈行退后一步,让出身后的颜宾。 颜宾立刻跪倒在地,“寨主,属下有负寨主所托,还请寨主责罚。” 宋先弯腰将他扶起,柔声道:“人没事就好,地方丢了可以再夺回来,你们都是我龙头寨的精锐,万万不能有事。” 颜宾起身,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我龙头寨走出去的汉子,就是死,也得给我仰着脖子。” “寨主。”颜宾泪如雨下。 周围之人都是些龙头帮的头目,平日里最重的就是江湖义气,如今听到宋行此言自然是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果然没有跟错人,一时之间倒是都热泪盈眶,在山门之前哭成了一团。 沈行也是站在一旁,一脸悲戚,至于他心中如何想,自然没人知道。 宋先大喝一声,“好了,哭什么哭?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晚上给兄弟们准备些酒水,为沈军师他们洗尘。” 身后的头目们止住哭声,应了一声。 他扯着沈行的手,转身走向山寨中,“沈军师,今日咱们一定要促膝长谈。” 颜宾落后半步跟在两人身后。 邓力此时也刚好从山寨里跑出,两人对视了一眼。 “邓大哥,好久不见。” 邓力似笑非笑,“确实是好久不见,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老天果然有眼,让你我兄弟能够再见。你我兄弟的日子还长的很。” 颜宾也是笑了笑,“拭目以待。” ------------------------------------- 入夜,朱云峰上的龙头寨里,灯火通明,大厅里传出沸沸扬扬的吵闹声。 几十张木桌拼成了一张大桌,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宋先坐在最上首,沈行和颜宾坐在他两侧。 他轻咳几声,示意众人安静。 接着他持杯起身。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喜日子,不仅沈军师平安归来,还将小颜他们也带了回来,对咱们山寨来说,其他事都是小事,唯有咱们的人平安归来才是大事。只此一事就值得咱们喝上第一杯。” 众人都是起身,大声呼和着饮了一杯。 “至于这第二杯,我要敬那战死在永平镇里,没有能够活着回来的兄弟们。咱们干的就是这个提着脑袋的行当,大家心中也早有过准备,只是真的听到他们的噩耗,我心中实在是难过的紧,如今兄弟们英魂不远,希望他们的残魂能够归来,饮我这杯酒。他们的父母妻子,我自养之。” 本来已经落座的众人再次起身,齐声道:“寨主仁义。” 喝完杯中酒,宋行并未落座,而是再次满上了第三杯,“虽说咱们兄弟早已经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这些兄弟的仇不能不报,所以这第三杯酒,我要敬小邓。小邓,你可有信心为兄弟们报仇?” 邓力起身接过宋先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寨主放心,我此去必然斩下那个书生和孙老头的首籍,以慰众位兄弟的在天之灵。” 宋先点了点头,“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兄弟们尽兴就好,不必拘束。” 他说完之后,大厅里立刻喧闹起来。 “沈军师,方才我说的如何?” 沈行笑了笑,“寨主仁义无双,想来寨中的兄弟们都是感激涕淋,日后该用命之时必然会用命。” 他举起酒杯,“谨为寨主贺。” 宋先扯了扯嘴角,“沈军师过奖了。” 喝完了这杯,他转头望向颜宾,“小颜,可敢再战永平镇?为你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颜宾端起酒杯,“正是宾心中所愿,即便寨主不说,宾也会自请。” 宋先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是读过几本书的人,说起话来就是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仇要亲手报,我等着你们凯旋而归。” “多谢寨主。” 主位之下,邓力冷冷的看了颜宾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深夜时分,酒散人归。 一身酒气的家伙们勾肩搭背,从大堂里迈步而出,走到半路就各自分散开来。 一些刚刚结成的露珠不时落在他们身上,路上已经被夜里的雾气冻的有些坚硬的泥土被他们的靴子踩的吱吱作响。 邓力和周文走在最后,天上的夜幕和身前的人影如同一块黑布,罩住了两人的面容。 有人大声叫嚷着寨主仁义,有人俯身弯腰,蹲在一旁的路上狂吐不止。 饮酒之后,千奇百怪。 唯有走在最后的两人极为沉默。 周文率先开口,“老邓,寨主说要我给你派些人手,明日你就自己到我那里挑人就是了,都是兄弟,不用客气。” 邓力笑道:“那就多谢周大哥了,日后兄弟必有回报。” “都是一个山寨的兄弟,跟你周大哥客气什么,只是这次下山兄弟还是要小心才是,山外固然人心难测,可山里的风也不安静啊。” 邓力猛然看了他一眼,只是夜幕重重之下,看不清周文脸上的面容。 “多谢周大哥好意,兄弟理会得。”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言语,两人分道而行。 转过头去,在不可见的夜色里,邓力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意。 而他也不曾见到,身后转过身去的周文露出一个一一模一样的笑意。 无边黑夜里,背对而行的两人,各怀心思。 颜宾走出门来,则是立刻找到了一个跟随他回来的亲信,低声言语了几句。 ------------------------------------- 三日后,朱云峰上。 宋先和沈行站在山巅遥遥的看着带队下山的邓力和颜宾。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 宋先拍了拍手,“沈先生以为他们二人此去如何?能否一战定永平?” 沈行一笑,挥了挥手中的羽扇,“寨主最想问的难道不是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 宋先转过头来,笑道:“先生怎么能如此想?他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他们自然是寨主的生死兄弟,可大事当前,终归要有人牺牲,为何不能是他们?要成大事,如何能有妇人之仁,想来寨主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明了了才是。” “知我者先生,果然只有先生才是可与我同行之人。” “同行不同行,寨主似乎说了也算不得准,日后之事,谁知道呢?” 宋先抬起右手,握了握拳头,“沈先生,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只有四种人,一种无德无才,一种有德无才,第三种有才无德,最后一种有德有才。” “第一种人,这世上太多,没有什么可说的,凡庸之人,比比皆是。第二种人可以作为道德标杆,使世人仰慕之,学之,却不可用之。第三种人才是最为可用之人,有才便可大用,无德必然有私,一个有私的人才才是最好的人才。第四种人最为难得,然而只可小用而不可大用,虽有德行却不知变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旦上位,反倒是更容易引起纷乱。” “所以第三种人其实才最考验人君之能。” 沈行笑着摇了摇头,“寨主之言有理,深得用人之术的精要,只是在寨主眼中,不知属下是第几种人?” 宋先笑道:“先生的才学极高,我自然希望先生是第三种人,不然如何能够显现的出我用人的手段?” “如此说来,寨主是将邓力他们当做棋子了?” “他们哪里比的上先生?若是能让先生归心,他们几个我还输的起。只是这局棋,先生敢不敢落子?” 沈行笑了笑,他望向永平镇的方向,“寨主也太小看我了,我早就已经落子了。” -------------------------------------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刚刚给学生们做完了早课,正带着王峰等人在院里走桩。 一支箭矢破空而至,只是箭的力道不大,只是飞到了院中的槐树之下就力尽落地。 朝清秋一个闪身,捡起了地上的箭矢。 箭上绑着一张纸条,纸上言语不多,只有三个字而已。 “邓将归。” 林任上前几步,“朝先生,这纸上的意思是邓力要回来了?” 王峰凑到两人身前,“纸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不知是谁送来的书信,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 朝清秋把纸条收入怀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先把这些孩子送到孙老爷子那里。” 邓力回来倒算不得什么大事,早就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其实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年岁还小,万一邓力等人针对他们出手,倒真的是防不胜防。 孙府后院,孙老爷子依旧是躺在藤椅上看着他的乌龟。 他接过朝清秋手中的纸条看了一眼,只是笑了笑,“邓力会回来早就在咱们的算计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就像你之前所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早就活够了。倒是你小子可不像是个会站着挨打的人,难道没有什么计划?” 朝清秋点了点头,“计划自然是有的,咱们不能被动挨打,不过我这个计划还要去寻县令大人帮助才是。” “你可不要诓骗我这个老头子,你有几成胜算?” 朝清秋笑了笑,“十拿九稳。”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故事佐酒 安乐县县衙的后院,赵骏正走在有些空旷的牢狱里。 原本牢狱之中关着两种人,一种是那些确实犯了罪责的犯人,另一种就是得罪了龙头帮的普通百姓,把这些人囚在这里,也算是一种保护。 前些日子随着龙头帮在安乐县里的覆灭,那些与龙头帮对立,被他保护的百姓也早早的被他放了出去。 这些人一离开反倒是显得这偌大的牢狱变的有些空旷。 一县的牢狱之中,含冤之人竟然比真正的囚徒更多些,说到底,还是他这个父母官无能。 虽然他已经尽力让这些人在牢中过的好些,可无能就是无能,使百姓受苦,都是他这个父母官的过错。 每次想起他都忍不住想要喝上一口酒水。 本该阴沉沉的牢房里洒进一抹日光,倒是为这阴寒之地添上了三分暖意。 长夜虽久,可终究被他熬到了夜尽天明。 赵骏在县衙里从来都不喜欢官服,往日里都是一身他从北方带过来的破旧青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当这个安乐县的县令可以,可唯独要时刻警醒自己是个读书人。 他迈步走出牢房,见到了那个等在门外同样一袭青衫的读书人。 朝清秋手里拎着两壶酒正站在牢房外的空地上。 赵骏笑着向前,也不客气,直接接过了他手中的一壶酒水。 随意蹲下,就开始大口喝了起来。 “好酒,入口辛辣,可入喉之后反倒是痛快之极,让人忍不住想要放声长啸,许多年不曾喝过这般的好酒了。” 他重重的吐了口酒气,此时不过是刚刚天亮,白雾随着晨间的寒气不断飘荡在半空。 朝清秋打开了另一壶酒水,蹲在他身边,“在我看来,人生百年,大多数人也不过是如饮酒一般,先苦后甜,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赵骏笑道:“我是个什么路数,心中还是有些底子的,虽然有些才智,可书生意气实在是太重了些,做不得什么大事,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嘛。能到如今这般,造福一乡就已经不错了。” “朝兄弟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不是又有事寻我帮忙?先说好,要我帮忙可不是一壶酒水就能打发的,最少也要有一个月的酒水才行。” 朝清秋一笑,也不理他的插科打诨,“邓力要回来了。” 赵骏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邓力会回来,早晚而已。 即便不是为了报仇,龙头帮也绝不会放弃安乐县这个北去的必经之地,也就是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和氏之璧,贵重无价,匹夫生死,无人在意。 朝清秋轻声道:“邓力这次回来必然来势汹汹,为了报仇也好,为了戴罪立功也好,绝不会手软。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一向玩世不恭的读书人面上破天荒的有了些严肃,“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安乐县,不然县里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枉死,这些世世代代拿锄头的乡民可抵不住那些山上匪人的利刃。” “自然不能让这些寻常百姓卷入其中,所以这次我打算把战场选在安乐县之外,只是有些事还需要大人出面一二。” 赵骏笑道:“有事朝兄弟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尽力而为,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朝清秋一笑,“大人这般模样,倒是让我想起东都城里的一个故人。” 赵骏三口两口的喝光了酒壶里的酒水,将手中的酒壶远远抛出。 一壶酒而已,他的面色却已经有些涨红。 “不是哥哥自吹,我少年读书之时也算的上是过目不忘,家乡那些老儒见了我都要赞一声难得的读书种子。后来年岁大了些,年少轻狂,更是在我们那的大城里白马做歌,醉宿青楼,如今想来那时的日子真的是浪荡的很,倒也十分让人怀念。” “当年我从北方渡江而来之时,虽然也曾经设想不少,可从来也没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境遇。那时以为天高地阔,一身北来必然能实现我那滔天之志,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过是弹指之间。只是等到真正做起事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终究还是坐井观天,心大才薄。” “大人已经做的很好了,护佑一方,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要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赵骏后仰倒地,任由身上的青衫沾染上泥土。 “少年人总是喜欢高估自己,低估这个世道,难免碰壁。不过少年嘛,若是没有昂扬意气,如何是少年,所以我其实并不后悔,反而有些想要感激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朝清秋笼着袖子,一身青衫被风吹的微微摇动。 他也回忆起少年之时。 如果赵骏的少年还能说一句少年义气,那他的少年就完全不同。 养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读书识字而已。 天家最重礼仪,何况他无兄无弟,自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 谦恭有礼,言行不可逾矩,时时刻刻都有人跟在他身侧。 那些人虽然不敢对他高声言语,可大义之下,即便他是大燕的太子殿下,也只能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不然稍有错漏之处,难免就会有那些敢于死谏的大臣以此邀名。 没有人知道,少年之时的燕国太子殿下,最为羡慕的其实是那个可以在长街之上,醉酒当歌,披发样狂的郑轩郑师。 那时他听教他读书的先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言语就是天家无私情。 少年轻狂才是人性,而天家培养的则是神性。 坐于大殿之上,石胎金身。 绝然类神。 他忽然想起当初见过的秦国储君,秦帝的长子赢奕。 这人与自己当年倒是有几分相似。、 想起一个人就会想起许多人,也不知他那些故人在东都如何了。 他自嘲一笑,当年的大燕太子殿下,如今也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可怜人。 赵骏看他出神,笑问道:“朝兄弟可是想起什么趣事?” 朝清秋学着他仰躺在地上,也是轻轻笑了一声。 “只是想起些当年的旧事,如今想来倒是可以佐酒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合纵连横 永平镇,龙头帮旧址。 依旧还是原来的高门大户,院墙悠悠,古木成林。 过了这么多时日,墙上早没了血迹,只是多了些抹不去的刀枪刻痕。 毫无血腥,却是冷气森森。 门院之外,行人极少。 当年龙头帮占据这里之时行人也不算多,只是那时多是因为畏惧龙头帮的权势。而如今行人不多则是厌恶这里的血腥气。 门前车马稀少,对当初龙头帮一夜之间在这永平镇里除名,这些寻常百姓所知不多,只能是隐约里听到一点风声。 这些日子风平浪静,全无半点风波。 似乎当初那场争端之后,只是给这栋屋子换了个主人而已。 如今占据其中的早已经不是那个横行永平镇的龙头帮。 自从邓力逃亡,高勇又用计将龙头帮剩下的余孽杀了个干净之后,他很快就又招募了人手,自己拉起了一个队伍。 财帛动人心,当初覆灭龙头帮他的功劳不小,所以查封龙头帮时赵骏给他留下了不少钱财。市井坊间,从来不缺少为钱财卖命的年轻人,以重金诱之,以恩义结之,不过短短时日,他就又建起了一个新的帮派。 高勇的新帮派建立以后,倒是完全没有了龙头帮原来那种横行镇里的跋扈气焰,反倒是与人为善起来。平日里遇到事情,即便是他们占着道理也是尽量息事宁人。街坊邻里有了些什么事情,他也会带头带着帮中之人前去帮忙。 高勇自己更是三天两头的就要到孙老爷子府中去问好请安,一副为孙老爷子马首是瞻的的模样,做足了姿态。 朝清秋站在门口,看着这处古意悠悠的庭院。说来也是可笑,与龙头帮算的上是生死大仇,可他却是第一次来这个当初龙头帮的大宅。 大宅门口站着两个少年人,一看年岁就不大,嘴角刚刚长出青涩的胡茬而已。 两个少年闲来无聊,正站在门口打着哈欠。 一个少年道:“小羽,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和周老大一样,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另一个少年沉思片刻,“周老大算个啥?咱们兄弟天赋异禀,日后的成就一定远远在周老大之上,永平镇这个小地方可不是咱们的最终之地,咱们以后一定会走的更高更远,成为真正的大人物。” 朝清秋听的有趣,他走到两人身前,“做个普通人不也挺好,何必执着于做什么大人物?” 最后开口的少年皱着眉头打量了朝清秋一眼。 “看你的样子斯斯文文的,估计是个读过些书的,怎么能够说出这种糊涂话?做人自然是要做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浑浑噩噩的做个小人物,没得意思。”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在你心中什么样的是大人物?” 少年不假思索,“自然是锦衣华服,骏马豪车,出行都能前呼后拥,人人礼敬才是大人物,最少要像周帮主一般。”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少年正要开口反驳,周勇已经从大院之中迎了出来。 脚步匆匆,看起来急切的很。 人未至,声先至。 “朝先生怎么突然来访?来之前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出去迎接。” 以周勇的心思自然不会将看门之事单单交给两个少年人,在大宅四周其实还有不少藏在暗中的人物在死死的盯着这栋宅子,方才朝清秋刚到,消息就已经被送入到了内宅之中。 朝清秋看了眼两侧有些目瞪口呆的少年,“我这般是不是也算的上是你们口中的大人物?” “使人畏威而不怀德,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的。” 周勇也是开口道:“朝先生教你们的都是好道理,仔细听着,这种机会可不多。” 两人到底还是少年,闻言立刻点头称是。 这个书生是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可自家帮主都对此人唯唯诺诺,想来应该是个真正的大人物。 周勇在前引路,带着朝清秋走入到大宅之中。 不得不说当初找到这个地方邓力确实是花了些心思的,庭院之中古木参天,景致极佳。 两人走在中央的青石小路上,路旁摆着几个小石凳。 “希望周帮主不要记恨当初之事。” 他说的自然就是当初周勇带人偷袭有间私塾,想要下重手打伤王峰之事。当日他下手不成,反倒是被朝清秋一拳打晕,对而今的一帮之主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光彩事。 周勇一笑,“哪里敢责怪先生,当时我蒙昧无知,被嫉妒一时冲昏了头脑,还是先生那一拳才没让我做出抱憾终身之事。” 两人相视一笑,至于言语之中有几分真心,各自心知肚明便好。 “朝先生来寻我莫非是有什么要事不成?先生不需亲自来此,只要托人捎句话,老周我一定亲自拜访。”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周帮主可知为何当日赵县令会给你留下了大量钱财?” 周勇点了点头,“赵县令不计前嫌,自然不会是为了让我做大,让永平镇里再出一个龙头帮。想来是为了邓力他们。” “难怪小峰当日回去说一直都小看了周帮主,如今看来,周帮主果然不是个寻常人物。” “不过是在市井之间厮混的久了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如此看来,先生今日来寻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就是此事,只是不知道周帮主以为如何?” 周勇沉默片刻,“此事对我有何好处?” 朝清秋笑了一声,“周帮主早就已经和邓力不死不休,即便你不出手,邓力又怎么会放过你?以周帮主的心思如何不知?若是想要额外要些好处,那周帮主只怕是要失望了。” 周勇大笑,“朝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有更大胜算罢了,即便我和邓力没有恩怨,事关永平镇,我又如何能不出力,即便是我帮中之人都死尽,也是在所不惜。” 朝清秋也是一笑,“看来这些日子,周帮主这个一帮之主果然没有白当。”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七十九章 书生佩剑 朝清秋将孩子们聚在飞鸟巷的有间私塾里,这是他们相隔几日后的第一次相见。 孩子们发现朝先生今日腰间竟然挂着他那把平日里放在屋中当摆设的佩剑。 书生佩剑,将有所动。 他看着这些孩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先生有事要出去几日,你们自己在这里也不要忘了读书,我会让林任来监督你们,课业我已经给你们留好,可不要偷奸耍滑。” 几个机灵的孩子对视一眼。 刘满大大嘞嘞,“姓朝的,你是不是要出去做什么大事?老实和刘满大爷说,说不定刘满大爷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道:“刘满大爷还是好好读书就是了,不然等我回来有你的好看。” 刘满做了个鬼脸。 林任在一旁也是有些担心,他一直跟在朝清秋左右,自然知道朝清秋要去做的事有多凶险,“朝先生,不如我与你同行?” 王峰把他拉到一边,“说什么呢?有我在姓朝的身边就够了,凭我这双拳头,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怕。” 林任只能点了点头,他虽然知道王峰是为了安慰他,可他的身手如何,自己最清楚不过,要是强行跟随,多半反倒是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朝清秋看出了他的担心,“不用担心,我是谁,我可是刘满大爷和王峰大爷的先生,那些家伙受不住我几拳的。” 王峰看了他一眼,咧了咧嘴,“我谢谢你啊,老朝。” ------------------------------------- 朝清秋来到门外,私塾里依旧是书声朗朗,少年们尚且带着些稚嫩的言语不断从私塾里传出。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着这个他倾注了心血,从无到有立起来的私塾,心中多少有些伤感。 他虽然在孙老爷子和林任他们面前说的信心十足,只是最后到底会如何,他心中也没有信心。就像当宋先在龙头寨上对邓力所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即便是千般算计,万般图谋,有时也禁不住天意一瞥。 他转过头去,发现一个一身破旧青衫的中年人手里拎着几壶酒,正蹲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那人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朝清秋凑了过去。 那人反倒是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原来在两人脚下有一群蚂蚁正列队而行。 两人蹲在那里良久,直到这些蚂蚁走尽。 中年长出了一口气,这人朝清秋也认识,当初曾经见过一面,是在他之前的私塾先生,吴先生。 吴先生笑道:“朝先生可曾看出什么?” 朝清秋想了想,“蚂蚁虽小,也可搬山?” 吴先生点了点头,“朝先生果然聪慧,我听孙老子说邓力将归,朝先生为何不将这个消息告诉永平镇的百姓?” 他与孙老爷子的关系不错,加上也是永平镇里少有的读书人,孙老爷子也找他问过计策。只不过他的计策与朝清秋的行险之策不同,他想要发动民力。 朝清秋一笑,“本就不干他们的事,我们这些人自可一力挡之。先生可不要小看朝某。” 吴先生没有多说,递给朝清秋一壶带来的酒水,“我这辈子,教书论策无一可行,原本以为读了几本书,天下道理就已经在我心中,有道理在,行走天下都不难的,没想到后来倒是四处碰壁,半生落魄,所谋千百事,无一能成。只能厚着脸皮把这些事交付给朝先生了。” 他俯身弯腰,深稽一礼。 朝清秋微微侧过身。 “朝先生这是何意?看不起吴某不成?” 朝清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酒壶里剩余的零星酒水左右摇晃,轻轻作响。 “我这次来东南本就是为寻人而来,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到龙头帮事了,我便要再向南去,可私塾这里我还有些放不下,先生是永平镇里少有的读书人,不知能否在我走后,接下这私塾先生一事?” 吴先生先是一愣,随后抬起手以青衫遮住面容,他声音哽咽,“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朝清秋抬起手中酒壶,“那就祝我平安归来,也助先生日后桃李满天下。” 两个读书人相视一笑,轻轻磕碰酒壶。 县衙里,高勇手下的游侠和赵骏手下的衙役已经早早的聚在这里。 人数不算多,可熙熙攘攘也勉强有了百人。 高勇满脸堆笑,“县令大人,不知朝先生有何计划?” 赵骏拎着酒壶喝着酒,瞥了眼高勇,“我就是个死读书的,哪里知道他有什么谋划,他要人我就给人,他要银两我就给钱,他的事我没有兴趣。” “大人真的是对朝先生信心十足。” 赵骏打了个酒嗝,“不信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放着他这么一个一拳能把周大帮主打晕的人不用,让我这个只会读书的家伙上场杀敌吧?” 高勇讪讪一笑,没有多言。 赵骏也是在心中感慨了一声此人的心机之深,若非有朝清秋和孙老爷子能让此人忌惮几分,单凭自己只怕不是此人的对手。 朝清秋正带着王峰和常青走在来县衙的路上。 他带着王峰是想要王峰亲眼见一见江湖厮杀的残酷,江湖游侠儿,从来就极少有善终之人。纵然能够留名史上,可生前都是凄惨的很,他想要借此断了王峰想要闯荡江湖的念头,老老实实的留在永平镇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至于常青,则是“偶遇”。 两人刚刚走出书院就碰到了常青蹲在了路边,正在擦着他那三把长剑。 “常兄,此事与你无关,你没必要涉险。” 常青撇了撇嘴,“什么叫与我无关?我可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出了名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热心肠,如今遇到这种不平事,怎么能否置身事外。老朝,你是不是信不过我的武艺,我可是江湖上少有的三品武夫。”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既然常兄想要去,那就一起去就是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章 谁是活子? 龙头寨到永平镇的一条小路上。 人烟稀少,偶尔有几片自树上落下的叶子飘零在半空之中,随着微微吹起的春风在空中起舞。 春风润万物,此时却带着一股肃杀气。 邓力正带着一群人在路上奔走,脚步匆匆。 众人都是一身黑衣,各自手持刀枪,约莫有几百人之数。 人数虽多,可行动之间进退有据,除了杂乱的呼吸声,竟然没有一人言语。 这几百人之中,又有半数是周文借给他的,都是些手上沾过血的亡命徒。 当日邓力和颜宾接了宋先的命令,带人昼夜不停的赶赴永平镇,如今距离永平镇最多再有一日的路程。 只是此时邓力忽然下令让众人停了下来。 他把颜宾叫到身侧,“贤弟,你也知道此处到永平镇有两条路,一条大路可以直取永平镇,只是路途稍远了一些,而且沿路之上并无藏身之处,极易被人察觉。另外那条小路虽然难行,可相比大路却是要近上不少,再者可以直插永平镇中部。我有意你我分兵前行,你以为如何?” 颜宾皱了皱眉头,随即笑道:“邓大哥是这次的领导之人,自然是大哥说了算,只是不知大哥想如何分兵?” 邓力显然早有腹稿,“大路易行,实则是疑兵,需要多带人马。小路难行,又要遮掩行迹,自然是人马越少越好,何况其中只怕会多有变化,所以带队之人必然要是一个懂得随机应变之人。” “你邓大哥无用,所以我想由我带着大队人马走在大路,贤弟智计百出,可带些兄弟从小路而行,由我先和那些家伙交锋,贤弟看准时机攻入永平镇,到时候他们的老巢在咱们手中,就不信他们还敢动手。” 颜宾一笑,“不想邓大哥还有如此计谋,永平镇那些人弹指可破。” 邓力伸出手,“只要你我兄弟同心,此事必成,到时候你我平分功劳就是,贤弟以为如何?” 颜宾和他伸手握在一起,两人相顾大笑,似乎之前的一切仇怨都消散在这晚夜的春风之中。 -------------------------------------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停在一旁的林子里休息。 邓力靠在一棵树下,随手捡起了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 一个人影悄悄摸到他身边。 他开口道:“如何?颜宾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可曾把情报送出去了?” 这人是他极为信任的手下,最为擅长的就是潜行与刺杀。 “属下方才见到他手下有人匆匆离了队伍,从小路朝着永平镇方向去了。” 邓力点了点头,他们这种恩怨如何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消解的? 死结,唯有以死解。 这次下山他和颜宾都是心知肚明,两人只能活一个。 自家那位宋寨主自然也是清楚的很,借刀杀人而已,至于杀的是谁? 两人各凭本事。 邓力一把纂紧手中的树叶,一片原本完好的树叶在一瞬间就七零八落。 “我邓力可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任人宰割。” ------------------------------------- 此时颜宾同样也是靠在一棵树下,只是他神色不似邓力那般阴沉,反倒是嘴里哼着一支小调。 这是当初他在永平镇里学的一支童谣,原来在镇子里闲来无事之时他也会偶尔哼唱上几句。 邓力朝着他孤身而来。 “贤弟倒是有雅兴,这支曲子不错,等解决了这里的事,贤弟一定要教教我。” 颜宾笑道:“我记得邓大哥当年说过只喜欢武艺,不喜欢这些读书人的花把式。怎的如今改了性子?” 邓力也是陪着笑,“当年大哥无知,以为只要拳头够硬就足够横行,这次见了你们读书人的手段,才知道还是要多读书才是。” 颜宾看了他一眼,“邓大哥有事?” 邓力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最后开口道:“贤弟,大哥方才又仔细想了想,小路虽近,可那些家伙只怕有所预料,万一在那里埋伏上一支人马,到时候只会进退两难,如此危险之事,大哥不该推脱给贤弟,不如你我交换如何?” 颜宾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小弟虽然不才,可在咱们龙头寨里也算是个人物,如何能够有险就避?如今大哥身负大任,这事正该小弟来做才是。” 邓力苦苦相劝,颜宾只是不从。 最后邓力冷下脸色,“贤弟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不妨说出来,让大哥开解你一二?” 颜宾神色挣扎,片刻之后才道:“既然邓大哥执意如此,那小弟也就不好再多言了。” 邓力神色温和下来,“贤弟只管放心,咱们兄弟此去必然成功,贤弟只需做好回山寨庆祝的准备就是了。还有一事,贤弟带的人都是善于探路潜行的好人物,小路之上崎岖难行,不如把你的人先借给大哥一用如何?” 颜宾低头抱拳拱手,“全凭邓大哥做主。” 邓力伸手搀扶住他的手臂,“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颜宾低垂的面孔之上,面色阴沉。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故人心变 颜宾派出的手下只走了半日就碰到了朝清秋等人。 高勇的手下押着此人来到高勇身前。 那人有些唯唯诺诺,他轻声道:“高大哥,我是替颜老大来送信的。” 高勇一愣,他虽然知道龙头帮在永平镇里除邓力之外还有其他埋藏在暗处的人物,可邓力素来谨慎,这个暗中之人他一直都不曾见过。 他眯了眯眼,“你认得我?” 那人连忙道:“高大哥虽然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高大哥,当初邓力还在永平镇时,常常让我们兄弟在暗中监视高大哥。” 高勇点了点头,“难怪当初我常常会后背发凉,原来是你们的缘故。” “如今你我是友非敌,这个时候撞到我手中也算是你的运气不好,怨不得旁人。下辈子记得好好做人就是了。” 汉子浑身颤抖,“高大哥,你我并非偶遇,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我家颜老大说,只要把这封信交给朝先生,朝先生自然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以高勇的心思他自然猜到不会是恰巧在这里碰到此人,他只是诈上一诈罢了。 看来那个姓朝的书生在龙头寨那边果然有人,不然他又怎么会知道邓力即将归来之事? “你说的颜老大是龙头寨的人,怎么会给朝先生送信?我看你多半是没有说实话。犯到我手里你还敢狡辩,在永平镇里这么多年,莫非还不知道你高大哥的手段不成?” 汉子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小的不敢欺瞒高大哥,实在是我家老大和邓力早有怨隙,当初邓力败走永平镇其实也有我家老大的谋划,只是没想到邓力没死而已。如今他们共同前来,邓力那人怀恨在心,肯定不会让我家老大好过,我家老大这才下定决心,弃暗投明,还希望高大哥能够相信我这次。” 高勇接过他手里的书信,满脸堆笑,亲手将汉子搀扶起来。 “我老高最是钦佩忠义之人,兄弟你舍生冒死的报信,定然也是个忠义之人,你随我一同去见朝先生就是了。” 汉子一脸感激,“我家颜老大当初就和我们私下里说过高老大将来定然不是久屈人下之人,如今果然是大人物了。” 高勇一笑,不置可否。 这人一看就是个伶俐之人,那个颜老大倒是个会用人的。 他带着汉子来到朝清秋身前。 “朝先生,此人自称是来报信的,指名道姓的说要见你,还送了一封信来。” 朝清秋接过他手中的信,当面打开。 信中言语含糊不清,与家书相似,只是提及了一些与他有关的少年事。唯一特殊之处,大概就是信封右下角的那处梅花。 梅花不大,朱笔勾勒,只是一处有淡淡的墨色。 朝清秋点了点头,“果然是我故人的书信,有何言语,你细细说来就是。” 汉子有些为难的看了高勇一眼。 高勇笑了一声,“朝先生,我忽然想起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安排妥当,我先离开片刻,先生这边若是有事,只管吩咐。” 朝清秋一笑,“如此就麻烦高帮主了。” 高勇告辞离去。 朝清秋上前几步,仔细打量了这个汉子几眼。 “我听说颜宾也是个谨慎有谋之人,你既然能够被他看中,委以重任,想来也不是个寻常人物。可把你知道的事详细说来给我听。” 他其实所想的不差,颜宾向来多疑,又以智谋自许,他看中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此人方才在高勇身前的表现不过是为了迷惑他罢了。 汉子是颜宾的心腹,加上颜宾最近似乎故意将不少事情都透露给他,所以他知道的事情确实算不得少。 而他出发之前,颜宾更曾特意嘱托,如果这个朝先生问起山寨里的事,只管直言就是了,无需隐瞒,尤其是关于沈军师的事,更要和此人多说些,最好是能将沈军师如今在山寨里境况说的危险一些。 汉子将他们回到山寨里的事一一讲来,他们回到山寨的时日不长,可其中的事情着实不少。 朝清秋坐在一边,一手托腮,不时点下头,只是他面上毫无表情,汉子也猜不中他此时的心思。 良久之后,汉子长出了一口气。 “朝先生,我知道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当中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我家老大提过一嘴。” 然后他就见到对面那个青衫书生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朝清秋笑眯着眼,“你前来之时,你家老大有没告诉过你,要将沈军师在山上的境况说的危险一些?” 汉子的后背一瞬间被冷汗浸透。 方才面对高勇之时他虽然看似紧张,可脸上的惊恐神色,大半都是伪装而已。 可眼前这个青衫书生虽然不曾出剑,他却已经感受到了有些淡淡杀机。 一个回答不好,只怕下一刻就会丢了项上头颅。 他忽然记起自己前来之前,自家老大也曾叮嘱自己一事,面对此人之时,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想到此处,汉子点了点头,“我家老大确实说过,不过想来他也是关心沈军师在山上的安危。” 朝清秋笑眯着眼,“真的是关心沈军师的安慰?那他有没有想过你会在半路被邓力的人捉住?他有没有想过你被抓之后会受不住邓力手下的酷刑?” “若是你被抓住了,一不小心把他交代你的言语供了出去,那沈军师的处境又如何?” 汉子没有言语,与聪明人交锋,所有的辩解都有些苍白无力。 朝清秋放下扶住剑柄的手,“所以说聪明人真是让人讨厌的很,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在其中添上些别的心思。原本一件锦上添花的好事,如此一来,最少要减去七分的香火情。” 跪在地上的汉子终于不再掩饰,他能被颜宾依重,孤身送信,自然是不乏胆识之人,他挺直了腰身。 “朝先生,我家老大这次送信应当是雪中送炭才是。恕我直言,单凭你们带来的乌合之众,若是正常交战,绝不是龙头帮那些身经百战,刀口舔血的厮杀汉的对手。” 他曾经和颜宾一起藏在永平镇这么多年,对永平镇里的人事掌故清楚的很,方才一眼他就看出朝清秋等人带的已经是永平镇里的所有可战之人。 可与龙头寨里的人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甚至连这次邓力在山上临时东拼西凑起来的那些人都比不上。 汉子咬了咬牙,他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在颜宾那里虽然颇得信任,可颜宾此人心思深沉,自己在他手下不是长久之法。他们暗子这一行,一直都是走在地下,市井坊间有个传说,进了这一行,只能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想要全身而退,着实是困难的很。 他在赌自家老大看中的这个人,配的上自家老大对他的赞誉。 或者说他在刻意引起此人的兴趣,这样此人才会和自己做一笔双方都满意的买卖。 对面那个青衫书生果然没有反驳,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朝清秋挑着嘴角,似笑非笑,“世上聪明人何其多也。” 他忽然想到,当初大燕国将亡之时,自家大燕的大臣是不是也是如此? 那些能够在朝堂上位极人臣的自然都是世间难得的聪明人,可这么多聪明人聚在一起,他大燕怎么就亡了国呢? 不过是因为聪明人各有各的心思罢了。 他收回思绪,望着眼前的汉子,“你想换些什么?” 汉子一脸欣喜,“先生也知道小人就是个龙头帮的暗子,我们这个行当,一朝入行,唯有死后方可脱出,所以我希望先生这次如果能赢,能够放我一条生路。” 朝清秋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反问道:“颜宾待你如何?” “颜老大对我不错,虽然也有些提防,可也算的上是信任有加。” 朝清秋再问:“那你今日之叛,只是为了求个自由身?” 汉子犹豫片刻,“其实这些年我在永平镇时有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她已经等了我许多年,只是我身为暗子身不由己,说不定哪天就埋骨暗巷之中,连个姓名也留不下。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是一拖再拖,不是我不讲兄弟之间的情谊,只是等来等去这么多年,估计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先生不要怪我冒昧,实在是我等不得了。” 朝清秋沉默良久,开口道:“合情合理,我答应你了,现在说说龙头寨的事如何?” 汉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眼前之人既然答应下了此事,无须什么指天指地的发誓,这件事他必然会做到。 其实他和朝清秋拿来做交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龙头帮山寨的那些旧事。 汉子深吸了口气,“这些要从龙头帮的起源说起,先生应该听说过龙头帮的来源。” 朝清秋点了点头,“据孙老爷子说龙头帮是当年战乱之时,山下的一批百姓受不了战乱之苦,这才带人奔上了潜龙岭,繁衍生息之后才逐渐出了个龙头帮。” “龙头帮的由来不算是什么隐秘,至于龙头帮的旧事,其实山上也算是人尽皆知,所以朝先生和我做这个交易,其实是亏了本的。” 朝清秋一笑,当日他与沈行见面之时,沈行没有过多提及龙头帮之事,想来是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卷入其中。如今虽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谋划,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此人说龙头帮之事在山寨里人尽皆知,可早知道一些终归要比晚知道更好些。 “龙头帮的战力其实可以分为两部,一部朝先生已经和他们交过手,就是那些极为能打的血衣神兵。这些血衣神兵都是从那些最早上山的人家里自小挑选的有武道修炼资质的后辈,这些人对山寨极为忠心,再加上那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阵法,配合熟练之后,战力大增加,每次出手都不曾败过。所以血衣神兵一直都被当做龙头帮里的镇寨之宝。” “另一部分则是剩下的那些匪人,这些人有些是在周围的官府围剿之下被打破了山寨,无路可去,这才投靠了龙头寨,有些人则是仰慕龙头寨这一附近第一大山寨的威名。自行前来投靠。” “不论这些人的成色如何,寨主宋先每个月都会安排他们分批下山去见见血,说白了就是放他们下山去劫掠一番,这些人都是打家劫舍的亡命徒,把他们一直憋在山上难免会出事情。” 汉子忽然感到身前有一阵冷意,他急忙抬头。 眼前的书生依旧笑意吟吟,只是眼眸之中,有些冰冷。 “继续。” “其实山寨之中最为可怕的人就是寨主宋先,此人看似对人和善,带人接物都让人如沐春风,可我家老大私下里常和我说,这个宋寨主的心智即便是他也远远不如,山寨之中能与此人一斗的也只有新上山的沈军师。” “还有山寨里其他的堂主之间看似和睦,其实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怨仇,其中还有不少人其实都对宋寨主心怀怨怼。” 汉子不再言语,显然他知道的已经说完。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衣袖,“原来如此。” 以他对沈行这么多年的了解,沈行的计划如何,他已经能够猜到一个大概。 他笑着看向对面有些不安的汉子,“这些言语也是颜宾要你说的不成?” 汉子沉默片刻,“这些是我从山寨里出来之前,沈军师告诉我的,他说若是朝先生答应与我做这个交易,便将这些事与你和盘托出。”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一脸笑意。 他记得当年在大燕之中,燕横将军最知兵。 当初燕横将军出兵东北,那个生在将军世家,满身书生气的燕家公子给父亲带的是一副字。 止戈为武。 四字而已。 多半是想要他那个战功彪炳的名将父亲少做杀戮。 当年此事还被燕都城中的人传为笑谈。 将军之子,也怀慈悲之心? 他摸了摸腰间长剑的剑柄。 剑在鞘中,微微震动。 原来不止是他朝清秋不再是当年的样貌。 当年那个言谈有礼,满心慈悲的燕家公子,也已经硬下了心肠。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先生除贼 夜间的风,总是比白日里要喧嚣些。 林间幽静,偶尔吹过一阵阵晚风,卷动树上的一片片树叶,发出呜咽的低鸣声。 邓力正带着那一群黑衣人奔走在小路上,脚步匆匆。 天上月光偶尔透过密林的遮蔽,照落在他们肩头,像是为黑衣披上了一层银甲。 长久的奔波,让这些人的脚步都有些散乱,呼吸声也开始沉重起来。 邓力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停下休息片刻。 他带着的这些人大半都是他当初下山时留在山上的人马,只有少部分是从颜宾那里“借来”的人马,这些人大多都没什么战力,擅长的都是些探路,暗杀的暗中之事。 至于周文“借给”他的那些人马,都被他留给颜宾了。 邓力靠在一棵树下,微微喘息。 他在山寨之中本就不是以武艺出名,之所以能被宋先看中,不过是因为他的心肠狠辣,对人对己,从来都是出手无情。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他身边,眼神戒备的望着四周,右手紧紧的握着刀柄。 汉子名叫张则,是他在山寨里的真正心腹,当初他下山去往永平镇时不曾带着此人,而是把他留在山上看管他山上的人马,足见他对此人的信任与依重。 走了大半夜,如今难得的有机会停歇下来,邓力左右看了看,忽然莫名的笑了起来。 张则被他笑的有些奇怪,“大哥为何发笑?” “老张,你说如今我那个颜老弟走到何地了,可曾与永平镇那些人相遇?” 张则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他倒是真的在心中默默推算了一番,“大路虽远,可算算时辰,如今大概应该也要到永平镇的边界了。” 邓力把头靠在身后的树上,长出了口气,“你觉得我这个颜老弟到底有没有看破我的谋划?” 张则实话实说,“属下以为他必然是看破了的,颜先生在山寨里本就是以多谋善划著称。” 邓力点了点头,颜宾在山寨之中确实是以好读书,有谋划著称。当初在沈行没来之前,颜宾更是被称为宋先手下第一谋士。 “在你看来,我这个颜老弟能够看破几层?” 张则一愣,“大哥还有多层谋划不成?” 邓力笑的有些得意,“自然有多层谋划,不然如何骗的过我这个多谋的颜老弟。这当中的第一层谋划人皆可知,便是我和他换了道路。他既然已经派人给永平镇那边送了信,信中必然是称自己走小路,如今他和永平镇那些人沆瀣一气,那些家伙自然不会对他多做防备,即便是有所防备,也要比大路之上少上许多。如此恰好方便咱们行事。我如今都有些迫不及待的希望他们能在大路之上遇到了,真是想看看那时颜老弟的神情。” “至于第二层,你可以看看如今咱们的人马。” 张则四处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大哥是说那些咱们从周文堂主那里借来的人马。” 邓力笑道:“不错,你以为周文借给我人马是什么好心不成?老张,在山上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殷勤?咱们山寨里的人都是什么德行你会不知?不过是各自有所图谋罢了。我猜宋先要周文把人马借给我也不是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要我们自相残杀罢了。” “即便这次我能赢,这些带下山来的人马少不了要消耗大半,岂不是相当于借我之手就消耗了周文手下不少力量?坐山观虎斗,闲适的很。” “其次,周文也未必就存了什么好心,明知宋先要暗中消磨他的实力,他为何依旧愿意把他手下的这些宝贝人物借给我,而不是随便找些人敷衍了事?有舍必然有所求,他既然付出这么大代价,怎么能够不求点什么?” “很简单,因为他也想要在其中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趁机干掉我或者颜宾之中的一个,干掉一个,剩下的那个自然要对他心存感激。当然,要是两个都能干掉,我想他也不会介意。除此以外,他应该也是想要向咱们的寨主大人示敌以弱,以便后面的图谋。” 张则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没想到当中还有这么多弯弯折折,要不是大哥提点,我还是如在梦中。” “所以说如今我颜老弟身边是群狼环伺,个个都恨不得取他性命,我真是替他担心啊。” “邓帮主果然心思深沉,朝某佩服。” 前方的沉沉夜色里,有人轻轻鼓掌。 一个带剑书生从黑夜之中迈步而出。 邓力站起身,身体骤然绷紧,他仔细的打量了两眼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书生样貌,青衫带剑,又出现在这里,阁下是有间私塾朝先生?” 两人虽然对立,可其实之前未曾谋面。 朝清秋点了点头,“邓帮主果然好眼力,正是朝某。” 邓力给一旁的张则使了个眼色。 张则隐晦的点了点头。 邓力放下心来,笑了一声,“朝先生为何在此?又是如何知道邓某在此?” 朝清秋摸着腰间长剑的剑柄,“邓帮主何必明知故问,我此来自然是为了送邓帮主一程。” 邓力了然的点了点头,“看来我还是小看我那个颜老弟了,想来是他早早的就想到了我会和他换路,所以才告诉你们我在这条路。只是朝先生孤身一人前来,纵然先生武道修为极高,可是不是也太小看我邓力了?” 邓力叹了口气,自身的安危他倒不是太担心,毕竟如今他算的上是人多势众,纵然朝清秋武道再高,又如何能够在这种情况之下取他性命?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这次不能借刀杀人,以后要再除去颜宾便要难上不少了。 此时邓力那边的人马已经齐聚在他身后,个个虎视眈眈,只等邓力一声令下,就直接冲上去取了对面那个书生的首籍。 邓力笑道:“朝先生可见我这些兄弟之勇猛?速速退去,还能留得一条性命,不然刀剑无眼,只怕到时候即便我想要放先生一马也做不到了。” 邓力自来多疑,如今见朝清秋一人孤身前来,心中反倒是有了些退意。 朝清秋却是洒然一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众人心头都是猛然一惊。 邓力身侧的张则猛然转身,腰间长刀已然在手。 刀锋清澈如水,一抹寒光自刀身上一闪而过,如同一抹炬火点亮了暗夜。 下一刻,刀身已经深深刺入邓力胸口,张则所用力道之大,使得长刀透过邓力的身体之后,又死死的将他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直到此时,突然出手的张则这才出声言语。 “为先生除贼。”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白子离盘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邓力用双手死死的托着插入胸前的长刀。 殷红的血迹从他的胸口顺着长刀滴落在地,一滴接着一滴,交织成线。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唯有林中偶尔卷过的风声呜咽不停,似乎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嘲弄。 所有人都看着出手狠辣的张则。 那些邓力自山上带来的人最为吃惊,在他们印象之中,邓力和张则一直是亲如兄弟,不然当初邓力下山之时也不会把山上剩下的所有兄弟交托给张则。 邓力双目血红,大量的失血已经开始让他的神识有些涣散,目光也是开始有些模糊,只是长刀入身之痛,反倒是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少许。 他强忍着咽下一口已经涌到喉咙里的鲜血,怒喝一声,声音说不出的愤怒。 当初在永平镇里被高勇背叛,他当时虽然也有些心痛,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他早就知道高勇此人狼子野心,暗中对高勇心怀戒心了。可是张则不同,两人从小一起在山寨里长大,虽不是亲兄弟,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兄弟,胜过兄弟。 换句话说,他邓力可以败,也可以死。既然选择了争上一争,他自然也早有了事败身死的打算。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时今日,在此地捅出这一刀的会是他张则。 是他的生死兄弟。 邓力嘴角噙着血水,“老张,你知道我一直是最信任你的,为何叛我?” 张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为何叛你?老邓,你真的不在山寨里太久了,难道你以为如今的山寨还是和你我在山上那般?你不知道我们在山上被周文这些人压迫的有多紧,这些年你在山下占山为王快活的久了,是不是早就忘了山上的兄弟们?这次要不是你在山下败了,会舍得回到山寨来?” 他一字一顿,“沈先生说的对,你这种人只能逞凶一时,终究做不得大事。” 邓力苦涩一笑,“原来你投靠了沈行,难怪了。他许诺了你什么好处?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我亲如兄弟,为何要舍近求远?” 张则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面带嘲讽,“沈军师并没有给我什么许诺,他只是和我打了一个赌,赌的就是你到底会如何做,结果从咱们下山开始到方才那一刻,你所做所为都在沈军师的意料之中,我当初其实并没有答应他,只是见你今日如此,步步落入他的计划之中,如此这般,如何和他斗?继续跟着你,兄弟们也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得不替兄弟们另谋出路了。” 邓力原本强撑着的头颅低了低,眼眸之中的神采骤然褪去,“原来如此,我所作所为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张则的眼眸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我这般做既是为了给兄弟们找个出路,也算是给你个解脱,你自小就要强,可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如果你今日不死,他日只会连累更多兄弟。” 他们自然指的是宋先和沈行。 “老邓,你可还有何话说?” 邓力抬了抬眼,看了眼远处沉默不言的朝清秋和四周那些茫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自家兄弟。 他松开按住刀锋的双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此生尽处,他苍凉一笑。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只有一句言语,我死之后,诸位兄弟不必为我报仇,好好跟着老张就是了。老张,动手吧,兄弟一场,给个痛快。” 张则点了点头。 他握紧手中长刀,猛然前递。 刀锋自邓力身上透体而出。 发出一声沉闷的铁器击打声。 朝清秋别过头去,不论邓力生前如何,枭雄陌路,终归还是让人感到一丝苍凉。 邓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片刻之后,他双眼圆睁,眼眸之中的神采缓缓散去。 周围没人言语,方才一个谈笑自若的枭雄人物,眨眼之间就死在了他们面前。 良久之后,朝清秋走到张则身前。 “背主求荣,可曾心安?” 张则抽出手中的长刀,露出一个苦涩笑意,“我们这些人,人生已经早早注定,不是杀人就是要被人杀。没的选的,只不过如今沈先生给了我们另一条路,我自然要带着兄弟们闯上一闯,至于老邓,算是我欠他的,日后到了地下我再还他就是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来的早些,你可以带人去大路那边相助颜宾,该如何做,我想你也心知肚明。” 张则没有言语,转过身招呼着手下随他离去。 那些人也都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邓力带下山的人马当初都折在了永平镇里,如今这些人都是当年他留在山上的人马,一直都是在张则手下,所以今日张则出手之时,他们虽然诧异,可也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而已。 偌大的密林之中,只剩下朝清秋和已经毫无生息的邓力。 他上前两步,伸手给他合上了那双死死撑着的双眼。 乱世里,总是这么无奈,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 大路之上,颜宾也正带着人在路旁休息。 他身边之人多是邓力从周文身边“借”过来的人手,一个个满身杀伐气,横眉立目,一看就不是易与之人。 而这些人又非他和邓力的人马,来的路上有他和邓力的人马压制还好,如今这些人没了压制,看向颜宾的目光之中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杀意。 颜宾却是不在意,只是在那里低头挥着袖子,如今他的希望都在朝清秋那边,如果朝清秋那边得手,他自然无事,可要是朝清秋那边失了手,那他一个读书人除了引颈就戮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颜老大倒是闲适的很,莫非一点都不担心不成?” 颜宾看了这人一眼,此人在周文派来的这些人之中隐隐是个领头之人。 “颜老大可能不认得小人,小人姓赵名葵,是周老大手下的老人,自小就跟着周老大做事,如今也有些年头了。” 颜宾盯着他,笑道:“下一句话是不是就要说,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就是送你上路之人?” 赵葵一愣,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颜老大说的哪里的话?我家老大是派我前来相助颜老大和邓老大的。” 颜宾盘腿而坐,“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们周老大了,如此局面,我还以为他派你们来是想要浑水摸鱼,顺手解决了我和邓力。” “自然不是,我家老大巴不得咱们山寨里和和睦睦,兄弟们之间和善相处。” “那就是我误会周大哥了,等回了山寨,我亲自给他道歉就是。” 赵葵话锋一转,右手又悄悄握住了刀柄,“只是来之前,我家老大有一句话要我问问颜老大,要是有朝一日,山寨反目,不知颜老大会站在哪边?” 颜宾看了眼他握刀的右手,“周大哥还真是看的起我,刀锋之下,我还有的选吗?” “自然有的选,我家老大从来不会强迫他人,在下相信颜老大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手中刀锋不过是作为一个保障罢了。” “周大哥倒是会用人,你也是一副伶牙俐齿。” “小的也就只有这些拿的出手,还望颜老大好好思量,切莫自误,辜负了我家周老大的一番苦心。” 颜宾点了点头,“且容我细细思量。” 既然话已经说开,赵葵也不再掩饰,他用力拍了拍腰间长刀,“希望在到达永平镇之前,颜老大能给在下个答案。” 颜宾笑了笑,没有言语。 此时逞强也没有用处,还是要看朝清秋那边的结果。 四周寂静,一旁不时传出一两声鸟叫声,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突然在他们身前响起了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赵葵等人立刻起身,抽刀戒备。 颜宾安坐不动。 来人正是从小道抄近路而来的高勇等人。 颜宾伸手遥指高勇,“原来是高帮主当面。” 高勇看了他一眼,伸手摸向腰间的长刀,“你我虽然不曾见过,不过想来阁下就是颜先生了。共事多年,如今才是第一次相见,是我老高无礼才是。” 赵葵挡在颜宾身前,“颜老大不必和他多言,直接动手就是,凭咱们的人马,还不至于怕了他们这帮乌合之众。” “看来颜先生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高勇是聪明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开口之人不是颜宾而是那个他不曾见过之人,加上当初他在龙头帮里听邓力讲过不少山寨上的事,他已经把事情的缘尾猜了个大概。 无非是山寨里的夺权和相互倾压罢了。 颜宾笑道:“都不要急,再等等,说不定等会儿咱们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众人虽然不知他是何意,可如今双方动起手来,其实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只能是相互对峙罢了。 夜幕之下,本还是生死相向的两方人马,沉默相对,极为诡异。 颜宾不知从何处寻出来一个棋子,是一颗白子,他轻轻捻动棋子,“闲来无事,不如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处山林里,住着一个猎人,树林里还有一只老虎和一只饿狼。老虎和饿狼早就都盯上了这个猎人,只是双方相互忌惮,谁都不敢先出手,而这个猎人手中有一张强弓,可惜弓上只有一支长箭。若要杀虎,必然死于狼口,若要杀狼,必然要死于虎口,你们猜,猎人最后是如何做的?” 高勇笑道:“这个猎人想要活命,只有虎狼先去其一,不然必然是必死之局。” 赵葵也是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这本就是个两难之局,唯一破局之法,唯有驱虎吞狼。” 颜宾话锋一转,“如今我和邓力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独坐在高台之上,想要看着我们双方厮杀,胜也好,败也好,其实双方都已经是必死之局。” 他望向赵葵,“我是如此,你家周老大又何尝不是如此?” 赵葵刚要反驳,又响起了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只不过这次的脚步声是从后而来。 正是从后面抄小路赶过来的张则等人。 赵葵脸色大变,“你们怎么会来这里,邓力何在?” 张则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眼中带着冰冷的杀意。 颜宾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手,“朝先生果然厉害,竟然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你们。” 他只是打量了张则他们一眼,就已经看出他们损失极少。 “赵葵,如何?愿投还是愿死?给你十息,我这人好说话的很,从来不强迫他人。” 赵葵环视前后,不止是人数之上他不占优势,他们被人前后夹击,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多半要全都死在这里 他死死的盯着身前的颜宾,“颜先生距我如此之近,不怕我出手不成?” 颜宾摇了摇头,“你是聪明人,应当看的出来,我在这里不重要,或者说的我命和你的命比起来,反倒是你们的命更重要一些,所以如今你怎么选?” 赵葵犹豫片刻,扔掉了手中的长刀,他单膝跪地。 “愿听颜先生差遣。” 有他先降,在他身后的众人也都放下了武器。 颜宾笑了笑,扔掉了手中已经浸满汗水的棋子。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是棋盘上任人宰割的棋子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野草望天 永平镇前的山道上,孙老爷子和赵县令正站在路边翘首以待。 虽然同是等人,可两人的神态却是全然不同。 赵县令手中拎着那个从不离手的酒壶,他仰头喝了口酒水,看了眼在一边站立难安的孙老爷子。 “老爷子不必担心,凭着朝先生的本事,邓力那些人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高勇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有他相助朝先生,您老人家把心放肚子里就是了。” 孙老爷子怒视了他一眼,急急的喘了口气,“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么个当家的县令,咱们这才让龙头帮祸害了这么多年。你小子要是有姓朝的这小子一半的本事,岂不是早早的就把龙头帮解决了,也省的我老人家这么多年辛苦布局,跟着你担惊受怕。” 赵骏也不反驳,反倒是随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当初刚来永平镇时他也是想做些事的,只不过几次碰壁之后就让他认清了自己的斤量,与其胡乱折腾惹出些不必要的事端,倒不如安安稳稳的做些小事。 对孙老爷子的这些言语他只是笑了笑,毕竟老人家也没有说错,这么多年,他确实不太作为。 何况在这永平镇里,孙老爷子要是教训你两句,乖乖受着就是了。 侍立在老人身后的林任见状赶紧用袖子擦了擦附近的一块大石,搀扶着孙老爷子坐下。 其实按照朝清秋的安排,他本该在私塾里安心等待才是,毕竟他这个平日里只知读书的弱质书生和王峰比不得,真的要和人刀枪相向,也只是让人家多出一刀罢了。 孙老爷子在他的搀扶下欣然落座,“姓朝的小子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不错,有其师便有其徒,尊师重道,尊老爱幼,本就是读书人的本分嘛。不像某些读书人,每日只会恃酒佯狂,半点大事都做不得,喝起酒来倒是无人能敌。” 赵骏一忍再忍,在心中自言自语自己是个读书人,不可与孙老爷子这样的老人争一时之长短,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只是他忍了又忍,终归是没有忍住,他刚想要开口辩驳孙老爷子两句,却发现朝清秋等人已经从大道上走了回来。 他掐算了下时辰,然后默默的把酒壶挂回了腰间,朝清秋他们回来的实在太快,快的太多。 赵骏起身迎了上去,他其实不担心朝清秋会如何,毕竟朝清秋的武艺修为他们心中多少有了些底细。他虽然是个纯粹的书生,可毕竟是出身大家,从小到大也多多少少的听过些江湖上的传闻。 一个三品武夫,在他们安乐县这座小江湖里已经是过江龙一般的人物,即便斗不过那些龙头帮的人,可是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 他担心的是那些和朝清秋他们同去之人,那些高勇新招募的江湖游侠也好,那些县衙里的差役也好,说到底都是他安乐县里的寻常百姓,与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厮杀汉交起手来,难免会有伤亡。 他这个县中的父母官自然不愿意见到如此,不论那些人的品性如何,到底都是他县中的人物。 只是等他仔细看去,发现跟在朝清秋身后的人竟然不减反增,甚至比原本他们带去的人数还要更多些。 “朝先生,这些人是?” 赵骏本就是聪明人,此时心中多多少少有了些猜测。 朝清秋一笑,带他去见了颜宾,“这位是颜宾颜先生,原本他们都是龙头帮里的人物,不过这次他们想要弃暗投明,如今是助咱们一臂之力的义士,赵县令不必担心,尽管任用他们就是了,千万不要心怀芥蒂。” 说道心怀芥蒂之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颜宾也是满脸堆笑,朝着赵骏行了一礼,“原来是县令大人,我等当初也是被潜龙岭上的山贼胁迫,不得已之下才在山上落了草,做了些违背本心的糊涂事。如今幡然醒悟,想要为安乐县为永平镇尽一份心力,只当是稍稍的弥补当初我等所犯下的过错,希望县令大人不要顾念当初我等的旧事才是。” 赵骏虽然身上还带着不少书生意气,可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的官场,其中的人情世故他也多少懂一些。如今他们正是用人之际,这些人倒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自然是要将他们收容下来。 至于他们做下的那些恶事如何?自然是要秋后算账。既往不咎?就算他舌灿莲花,对面的颜宾应当也不会信。无非就是到时候各凭手段罢了,能活则活,不能活则死。 他笑着拉住颜宾的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两个人都是读书人,也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点透,心知肚明即可。 一个曲意迎奉,一个折节下交。 两人之间倒是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朝清秋不再去看这两人的勾心斗角。 他走到孙老爷子身边。 在他不曾回来之时,孙老爷子急的来回走动,坐立难安,如今见他回来了,老人反倒是端居安坐,稳如泰山。 站在老爷子身后的林任给他打了个眼色。 朝清秋会心的点了点头,“让老爷子担心了,我回来了。” 孙老爷子一脸严肃,“回来了就好,这次做的不错,不止保下了永平镇,还寻过来不少人手,不过龙头帮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切记不可大意。” 朝清秋满口答应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老爷子骂了句娘,朝着朝清秋伸出一手。 “还不快点扶我起来,这人一上了年纪,腰腿都不行了,才坐了这么一会儿我就站不起来了。” 朝清秋忍着笑,将老人搀扶起身。 ------------------------------------- 潜龙岭,龙头寨,白云崖。 白云崖是潜龙岭上的最高处,自崖上向下看去,白云隐在山腰间。 站在崖上,头上脚下皆是云雾,头上大日更是仿若唾手可得。 如仙人高居天上。 宋先正和沈行坐在崖边赏景。 天边之上,白云浮动,倏忽之间变换万千形状,时而如云镜初开,倒映日边霞光。时而如春水初涨,川流滚滚,浩荡北去。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柔情壮志,此间皆有。 宋先从地上随意捡起一株野草,放在嘴中不断咀嚼。 他笑道:“潜龙岭上的景致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够,军师你说这是因为潜龙岭的风景本就极好,还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所以才会入我眼中皆美景?” 坐在他身旁的沈行闻言一笑,“不论这里风景如何,寨主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外面看一看的。” 宋先用力嚼了嚼口中的草根,“果然最知我者是军师。军师可知这草是何种滋味?野草生地上,滋味苦且涩。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处的风景,纵然再美,长久的看下去,难免也就些厌恶了。喜新厌旧也好,久处生厌也好,终归是厌恶了。” 他抬头望着天际那不断流动的白云,“旷野的野草,也会想要去看一看那天边的风光啊。” 沈行点了点头,“帮主的心思我自然知道,有抱负有理想自然算不得什么坏事,更何况是在乱世之中。” “可是大道路远,即便是狮虎也难独行,军师可有意与我同行一程?” 沈行抬手指了指天上,又随手指了指地下,“寨主的路在天上,可我的路却在脚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寨主还是不要强人所难才是。” 宋先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军师,其实你也未曾知我心意。你我的那盘棋还没下完,谁胜谁负如今还不曾知晓,要是军师输了,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沈行扫了扫青衫之上的灰尘,“天际虽高,可也有灰尘下落,寨主就这么有信心能赢?” 宋先摇了摇头,“这个世上哪里有十拿九稳的事,不过想要有所求,必然要有所付出才是,既然上了赌桌,自然就要有输个精光的觉悟,不然岂不是无趣,我这个人赌品好的很,能赢自然是最好,可输了,也不至于做哭哭闹闹的女儿态。” 沈行摇着羽扇,“如此说来,寨主的赌品真的算的上是极好了,我也好赌,可上了赌桌之后只想赢,不想输。” 宋先把嘴里的草根狠狠嚼了几口,远远的吐了出去。 “如此说来,当初沈军师还曾上过更大的赌桌?” 沈行目光飘远,那悠悠白云之上,似乎出现了一个青衫少年,少年的面庞还有些稚嫩,他提笔蘸墨,一脸认真的在身前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止戈为武。 他笑了一声,白云之上的少年如烟碎去。 “自然赌过,只不过那场赌局还未见输赢。” 宋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看来军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我运气极好,这么多年在赌桌之上还不曾输过。” 沈行看了他一眼,眯眼而笑,“说不定这次就输了呢?”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奸狡如狐 龙头寨里,莽金刚周文正坐在窗前,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镜面已经有些模糊的铜镜。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平日里笑起来扯动刀痕,会让他的面目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只是如今这张脸倒影在镜中,反倒是因为镜面的模糊不清,显的寻常了不少。 乱世也好,盛世也好,男子也好,女子也好。不论何时,有一张英俊貌美的面皮终归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 高门大户里,长着一张英俊面庞的世家子天生便比其他兄弟多了不少优势。 若是文质彬彬,到了以论评为生的人口中,就变成了君家宝玉,灿然生光。 若是高大雄伟,那便是豪杰慷慨,有英雄气。 至于女子则是更甚,女子有一副天生的漂亮姿容,便注定一生不能寻常而活,所谓的烽火戏诸侯,美人误国,虽是把罪责都强行加到了女子身上,可也算是承认了女子美貌之威力。 女子爱美,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文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他也对着镜子外的他笑了笑。 他伸手摸着脸上那道刀疤,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摸在刀疤上依旧会隐隐做痛。 原本他的容貌并不算差,虽然比不上宋先和沈行,可也算的上是一表人才。 至于脸上这道刀疤,是他当年为救老寨主留下的,当年要是没有他奋不顾身的替老寨主挡下这一刀,如今还有没有龙头寨都不好说了,后来老寨主临死之前还将少寨主托付给了他们。 救驾之功,托孤之重。 放在山下帝王将相的话本里,他也算得上是一座王朝的架海紫金梁了。 如今那些刚入山寨不久,不过是下过几次山的新来之人,在议事堂里谈论之时都敢说几句我为山寨流过血,我为山寨立过功。 唯有他周文这个真正为山寨流过血的人从来也不说这些话,他似乎整日里除了带人下山厮杀,就是躲在山寨里练武。 江湖上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莽金刚,从他这些年所做之事来看倒也是人如其名。 周文呵了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抹镜面。 镜中人,镜外人,两两对视。 他嘴角扯起一个阴冷狰狞的笑意。 这些年,他其实时常会想一件事。 这龙头寨为何一定要姓宋? ------------------------------------- 今日一大早,山寨里所有的堂主都被宋先派人从被窝里撵到了议事堂里。 此时议事堂里鸦雀无声,宋先阴沉着脸站在上首。 众人都知道这次的事只怕不简单,不然寨主也不会这么早就将他们喊起来,更何况平日里都是笑脸迎人的宋先今日破天荒的阴沉着面目。 不少人把目光投向站在最前面的周文,寨主盛怒之下,能够说的上话的,也就只有在山寨里劳苦功高的周堂主了。 周文也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他迈步上前,咳嗽一声,“寨主这么早把我等聚集在此,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宋先看了他一眼,脸上怒气未消。 反倒是在他身后的沈行上前几步,“前几日邓堂主和颜堂主带人去山下的永平镇里寻仇各位应当都知道了。” “今日有个侥幸得脱的兄弟从山下逃了回来,原来他们下山之后不久就在半路与永平镇那些人遭遇上了,邓堂主手下的张则突然带人反叛,邓堂主没有防备之下被此人所杀。而颜堂主不仅反了山寨,还策反了周堂主派去的那些人马。所以说这次咱们不仅没有剿灭永平镇,反倒是折损了两位堂主和不少人马。” 众人一脸惊讶,显然没有想到会如此,当初邓力等人下山之时,他们也只是把这件事当做小事。毕竟邓力和颜宾都是山寨里的老人,大家对他们两个知之甚深,一个狠辣无情,一个更是被赞为沈军师之前的山寨智谋第一人。 在众人看来,他们第一次失误只不过是因为大意罢了,如今有了准备,拿下一个小小的永平镇还不是举手可下? 不想如今他们才出去几日而已,竟然就已经败在了永平镇那些乡下人手上。 其中周文更是变了脸色,他连忙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寨主,赵葵是俺手下之人,今日之事都是俺管教不严所致,还请寨主给个机会,让俺带人下山报仇,必然将此人生擒活捉,带到寨主面前。” 不少人跪在周文身后,为周文求情。 “寨主,周堂主管教不严确实是他的过错,不过还请寨主看在他这些年的功劳上,让他将功赎罪才是。” 宋先看了言语之人一眼,冷冷开口,“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从来不能相抵。再说这些年老周受山寨里的恩惠已经不少,若是今日轻拿轻放,那日后人人皆以有功于山寨而去违反山寨律令,难道都能以功抵过不成?” “老周他为山寨立过的不是小功,当年老寨主之事寨主又岂会不知?若无当日老周的拼死相护,今日寨主如何能够坐在高位之上,评论是非?” 出声言语之人叫做冯间,也是龙头寨里的老人,此人为人跋扈,平素就仗着在山寨中的资历横行霸道,即便是宋先也常常不被此人放在眼里,此人又和周文关系极好,称兄道弟,算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宋先看了他一眼,眼眸之中带着杀意,“冯堂主的意思是周堂主这件事就这么轻轻放过?若是我要追究又如何?” 冯间梗着脖子,冷笑一声,“寨主的命令在咱们山寨就是圣旨,寨主要做的事,自然没有人拦得住,只是寨主还是要细细思量才是,免得为了逞威风寒了山寨里众兄弟的心,到时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宋先忽然诡异的笑了笑,他用手指轻轻叩击着身下的长椅。 “冯堂主说的有道理,只是希望冯堂主他日不要为今日的言语后悔才是。” 冯间自然不会把他威胁的言语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宋先这个他看着长起来的小家伙虽然有些心机,可那又如何?自己走过的路比他吃过的盐都要多,这么多年他能够安安稳稳的坐在寨主的位置上,不过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念着老寨主当年的情谊。 不然当年凭他一个少年人,如何走的上那个高位。 宋先揉了揉面颊,露出一个笑脸,他亲自迈步下堂,伸手搀扶起叩头在地的周文。 “周堂主速速起身,方才我也是被气昏了头,那赵葵做下的恶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周堂主的头上,你我兄弟,不须如此生分。” 周文被他搀扶着却不曾起身,“赵葵那厮是俺的手下,他做的错事自然也有俺的一份过错,俺如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求寨主能够给俺一个机会,让俺带人亲自下山去除了这厮。” 站在高堂上的沈行微微俯身,看着堂下的两人,强忍着嘴角的笑意。 当初在燕国之时,他那个身为大将军的父亲大人闲来无事之时也会给他讲讲那些朝堂之上的趣闻。 谦卑三辞,受官几让。 不如此,不能显出君王的求贤若渴。不如此,不能显出朝臣的谦卑礼让。 原来不止在朝堂之上如此,在何处都如此。 堂下宋先终于将周文搀扶着起身,周文已经额头通红,满脸泪水。 “当年老寨主让俺尽心辅佐寨主,不想如今俺给寨主帮不上忙,反倒是给寨主添上不少麻烦,俺真是无用。” 宋先扯着他的手,“老周,方才冯堂主说的对,你们都是老寨主给我留下的宝物,哪怕没了山寨,我也不能没了你们。” 两人身后的其他堂主都被感动的留下泪来,至于是否发自本心,其实没那么重要。 宋先转身回到高座之上,他清了清嗓子,“如今不谈罪责,只说永平镇之事该如何?各位可有主意?” 冯间大大嘞嘞的道:“不过是个小小的永平镇,要是早些听我的派我前去,如今早就定下了,哪里还会平添这么多事端?” 周文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只要寨主开口,我立刻带人下山,永平镇那个弹丸之地,弹指可破。” 身后不少堂主都是笑了一声,莽金刚就是莽金刚,是个没脑子的夯货。 沈行倒是隐蔽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的演技着实不错,一个人遮掩本心,潜藏一时容易,可要常年累月如此,绝不是常人可以做的到的。 而且看他身后那些人的神情似乎以为如此才是正常,那就更有意思了,不知道等到有朝一日此人露出真面目之时那些人会是何种神情? 宋先却是没有理睬他们两人,“我记得当初派邓堂主和颜堂主下山之时就和你们说过,要用武力压服永平镇不难,难的是如何收服人心。” “当时颜宾的回答甚合我心,这才派了他们两个下山。乱世之中,真正想要做成一番事业,不止要让人畏威,也要让人怀德。” “所以这次我依旧不打算用派你们去,如今你们心中满是仇恨,若是下了山,为了宣泄心中杀意,必然又是一场杀戮,对咱们龙头帮的名声不利。如今咱们龙头帮虽然势大,可越是势大越要一个仁义之名,别的未必重要,独独这个缺不得。” “威天下,不能只以兵戈之利。”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六章 青云直上 山寨的议事堂里静默无声,唯有宋先在高台上言语。 冯间暗自嘀咕了一声,“做个山上喝酒吃肉的山大王有啥不好,偏偏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人啊,最怕是穷命却偏要去想那些富贵事。”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堂主都听到了他的言语,暗中笑出声来。 宋先却是言谈自若,“所以这次我打算带着山上剩下的所有血衣神兵下山一趟,我去和永平镇的那些人好好谈上一谈。”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议论开来。 “寨主,那永平镇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如何要劳动寨主亲临,何况还要带着血衣神兵,随便派几个堂主带足了人马,永平镇不过是弹指可灭。” “不错,寨主,虽说如今颜宾带人投靠了永平镇,确实是比原来棘手了一些,可也不过是小事,如今寨主要亲自前往,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诡计,那咱们龙头寨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寨主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了山寨里的兄弟们想想才是,咱们山寨这么多年的基业,可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宋先笑着伸手向下压了一压,“各位堂主若是真心为了山寨着想,可以与我同往永平镇,至于不愿同行者留在山上就好。” 沈行低头看了眼坐在他身前的宋先,他觉得宋先口中的“同行”之人,绝不单单是简单的同行而已。 宋先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众人,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言语。 “与我同行之人。” ……………… 出了议事堂,宋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周文。 两人走在山寨间的青石小路上,山上什么都不多,唯有青石最多。而这条小路上的青石更是从极多的青石之中挑选而出,色泽大小,近乎相同。 当初宋先建造此路时还有许多山寨里的堂主看不过眼,一群山寨里打家劫舍的山贼,要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有何用? 有这个空闲,还不如下山去劫掠一番来的实在,只是当时宋先初登寨主之位,威严甚重,众人只当给他个面子,花了些时日造了这处小路。 这条小路建成之日,宋先更是亲自给此路命名。 青云路。 青石铺就青云路,倒是押韵的很。 而青云路的尽头,则是此山最高的白云崖。 沿路直上青云去,白云深处有人家。 宋先笑道:“周大哥不要将我方才在议事堂里的言语放在心上,方才我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罢了。你我兄弟,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周文挠了挠头,一脸憨厚,“寨主的心思俺自然知道,就算方才寨主真的要俺这个项上人头,俺给了寨主就是,当年俺受了老寨主那么多的恩惠,烂命一条,值不得什么钱的。” 宋先走在前面,周文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周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当年我爹给我传下来的不只有这片基业,还有你们这些旧人,于我而言,这基业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你们在,即便这山寨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文流泪不止,“寨主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片基业是老寨主留下的,属下即便是死,也不能让寨主丢了这片基业。” 宋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现在不论我如何言语,老周你都不会相信,不过以后有朝一日你会相信的,这份基业其实我真的不在意。” “当年他们不少人都拦着我不让我建这条青云路,可我还是修成了,这么多年,这条青云路只有我和你最喜欢走,可我没有见你上过几次白云崖,怎么,是不喜欢那里的景致不成?” 周文咧嘴一笑,“俺就是个粗人,哪里看的来那般景色,俺来这条青云路,也就是图个方便,在这里打熬气力要比在别处好上不少。” “平步青云啊,老周,有时候既要敢想,也要敢做才行。” 周文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俺这辈子能够在山寨里做一个堂主已经是托了寨主的福分,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宋先一笑,“得陇望蜀,人心无穷,周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宋先没有等他回答,他迈步先行,走在青云路上。 周文跟在他身后,目光之中闪过狠辣之色。 两人之间无言语,走在朝上而去的青云路上。 ------------------------------------- 永平镇里,风平浪静,一切如常,那场发生在永平镇之外的大事他们也不曾知晓。 街市之上,小巷之中,商贾小贩的叫卖之声喊破天际。 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车上插满了糖人,十几个孩子围在车旁。有的孩子看着车上的糖人留着口水,有的孩子则是手中攥着几个铜钱,挑着自己喜欢的糖人,恨不得立刻放入嘴中。 有早上起了个大早的妇人站在街上的小摊旁边,为打下一文钱的价钱和身前的小贩争论不休。 有落书生蹲在路旁摆摊测字为生,见到偶尔走过的漂亮姑娘,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可却免不了要偷偷打量上几眼。 晨昏午后,更有带着饭香的炊烟伴着春日里的暖风招摇着飞往天边,不断散向远方。 平平淡淡,烟火人家。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给那些孩子们上完了早课,此时他正蹲在私塾外的槐树下看刘老爷子和孙老爷子下棋。 自打从镇子外回来,孙老爷子就和那些孩子一起扎根在了有间私塾,用老爷子自己的话来讲,反正自己家中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唯一挂念的那几只乌龟只怕是活的要比自己还要长久。 如今老爷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着刘老爷子在大槐树下下棋,以及看着孩子们下学时从私塾里鱼跃而出。 刘老爷子盯着棋盘看了半响,“孙老,我怎么记得我这个棋子方才不是在这里?” 孙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老刘啊,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先生,当初先生好歹也曾经教过你一些日子,如今你的意思是先生偷偷换了棋不成?先生不是那种人。你这般想真是伤透了先生的心。” 刘老爷子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自然不会被孙老爷子就这般蒙混过去。 他拿起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开始摆弄起来。 片刻之后,他看着棋盘,长出了口气。 “这样才对,先生你说方才棋局是不是这般的?” 孙老爷子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我师徒,何必分的那么清楚,你说是就是了。” 本就是他作弊,如今倒是一副受了委屈的神情。 刘老爷子看向朝清秋,“朝先生,你说方才棋局到底是哪般的?” 朝清秋苦笑一声,两个老人原本都是极为豁达之人,只是怎么碰到一起,反倒是变的如孩童一般幼稚?现在更是有一副不争出一个胜负决不罢休的气势。 偏偏是为难了他这个中间之人。 孙老爷子也是转过头来看着他,“小朝啊,不用怕,有我在这,没有人敢倚老卖老来欺压你,尽管实话实说就是了。” 朝清秋又是苦笑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转头刚好看到当初飞鸟私塾的吴兴站在不远处。 朝清秋见状赶忙和两个老人告罪一声,迎向了吴兴。 吴兴见他走来,连忙施了一礼。 “不知吴先生有何事?” 当日他和高勇等人带着镇中之人去迎战邓力,便是将私塾交付给了吴兴,回来之后,他本想让吴兴在私塾里继续任教,可吴兴却是执意不受,最后竟然还不告而别。 自那之后,这些日子都没有吴兴的消息,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会突然现身。 吴兴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棉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袋子,他一层一层的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他把册子递到朝清秋手中,“这本册子是当年我家先生给我启蒙用的,如今我已经用不上了。上次我在这里见你带来的书不多,你那些书上的道理自然也是难得的好道理,只是孩子们还太小,那些书未必就适合给他们开蒙用。” “这本书就送你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用这本简单些的书给这些孩子开蒙,孩子嘛,读书识字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在以后不在私塾的日子里如何读书。” 朝清秋把手在身上的青衫上蹭了蹭,双手接过吴兴手中的书册子,“先生为何不愿留在私塾之中教书?” 吴兴望向远处的私塾,“当年我不成,便是我不如你,如今有间私塾有你,便已经足够了,说到底啊,我其实还是过不去心中那个槛,不过你这个私塾先生的位置可要给我留着,说不定有朝一日我想通了,也用不着你来寻我,我自然就会回来。” 他朝着朝清秋挥了挥手,“好了,不必相送,那边那两个老人家估计也够你头痛的了。” 朝清秋苦笑一声,朝着他抱了抱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站在原地看着吴兴远去,良久之后才回到槐树之下。 孙老爷子开口道:“这个吴兴也是个可怜人,为人倒是不坏,只是书生气太重了一些。” 刘老爷子这次难得没有反驳,反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当年他和吴兴的接触不少,吴兴落魄而去之时,他也曾经为这个可怜人叹息一声。 只是等他感慨之后,发现自己棋盘上的棋子竟然又少了几个。 他愤怒的望向孙老爷子,“先生。” 孙老爷子一脸无辜。 朝清秋则是早已经溜之大吉。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潜龙岭,白云崖上。 青山远在白云外,云自脚下冉冉升。 一个身穿粗布长衫,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临崖而立。 山高崖陡,偶尔有强劲山风吹拂,被他身上的罡气震荡的四散开去。 宋先和沈行站在此人身后,相距不过十余步。 沈行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羽扇,宋先则依旧是一脸的满不在乎。 两人原本在山上赏景,这个老人突然就出现在他们身前。 最让沈行感到可怕之处,是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老人到底是何时靠近。 他的武道修为本就不差,虽说当初在燕国之时他因为读书荒废了些武艺,可他在武道上的天资本就极高。燕国覆亡之后,他更是勤学苦练,南来之时就已经迈进了三品高手之列。 三品高手在江湖之中已经能够叫上一声小宗师,何况他是文武兼修,虽说体魄不如纯粹的三品武夫坚韧,可手段却是要比寻常武夫更多一些。 加上如今宋先脸上的神情,只能说明两件事,其一是此人早早的就在山上,不然按照潜龙岭上的防备,即便是如今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江南剑神楚难归,也决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来到白云崖这个最高处。 其二则是此人的武道修为之高,必然远远在他之上,不然绝不可能近身到两人身前十余步他还毫无察觉。 高大老人扫了沈行一眼,雪白的胡须挑了挑,目光之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小子资质不错,不过我劝你不要随便出手,不然老夫一旦动起手来,手下可是从不留情。” 宋先也是玩味的看了沈行一眼,“没想到沈军师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老人此刻才望向宋先,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厌恶,又带着几分欣赏。 “姓宋的小子,你比你老子要聪明的多,或者说你比老夫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聪明。” “可聪明人,最容易做下糊涂事。老夫留在这里是为护你的周全不假,可更是为了那件已经筹谋许久的大事,你要是自寻死路,到时候别怪老夫下手之时狠辣无情。” 宋先笑了一声,对老人的言语丝毫不以为意。 “郑老先生说的是,其实小子这次下山也是为了咱们那件大事,永平镇之事虽然只是小事,只是如今已经闹将了起来,如果我此时再不出面解决此事,到时候肯定会影响咱们那件大事,我这次也算是敲山震虎,让所有想对付咱们龙头寨的人下次动手时也要掂量几分。” 老人不置可否,只是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几十步,遥遥指向宋先。 宋先一动不动,甚至面上的笑意也不曾减分毫。 凌厉罡气从老人指尖激射而出,如同一只雪白箭矢从宋先右侧脸颊上擦过。 他右侧面颊之上先是出现一道伤口,接着有血迹从伤口之中缓缓流出,如被箭矢所伤。 高大老人笑了笑,“论牙尖嘴利我不是你小子的对手,可以你小子的体魄也未必接的住老夫一拳。” 宋先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郑先生说的是,我龙头寨还要仰仗着先生过活,自然是不敢玩什么花样,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大计而已。” 老人抬起手捻着花白的胡须,“纵然你有算计老夫也不怕,没有实力支撑的算计即便再多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今日老夫就告诉你一个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得出的好道理。江湖之中,即便你有万千谋划,也抵不上老夫这一人双拳。” 宋先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有理,宋某记下了。” 老人嘲讽一笑,双袖一震,罡气四起,身影已经消失在白云崖上。 沈行站在一侧一直不曾言语,即便是他自诩才智过人,也猜不透如今这个诡异局面,他本以为如今的事端都是因宋先而起,只是如今看来,此间还有别的隐情。 崖边风声喧嚣,崖上两人沉默无言。 宋先盘腿坐在地上,抬手揉着脸上的伤口。 “我知道军师如今肯定有许多话要问,让我从头说来。” 此刻这个龙头寨的当家之人神色平和,面色恬淡,与往日在议事堂中高坐在高坐之上一般,即便是刚被人威胁了一番,似乎也没有动摇他的心神。 “军师一定听山寨里的那些老人讲过山寨的由来了。” “我当年小的时候也曾经以为龙头寨的人是因为当初在山下遭受战乱吃不起饭,这才揭竿而起上山落了草。可直到我真正接手龙头寨,才知道这当中的事远远比我想的复杂许多。” “当日议事堂里的事你也见到了,是不是以为冯间说的不错?当初要是没有他们支持我,我就不能在议事堂里坐稳这个寨主的宝座?其实并非如此,远非如此。当年即便是没有他们,我依旧能够牢牢的坐在寨主的高座上。” “当初我爹临终之时就和我说了一个山寨里的大秘密,后来我刚刚登上寨主之位,就被方才那个郑先生找上了门来。” “先生可能猜出其中是何种缘由?” 沈行也是盘坐在地,“不想龙头寨里最为风光的宋寨主也是沦落在他人手中的棋子。” 宋先笑道:“说来也是可笑,邓力也好,颜宾也好,都是将我当做执棋之人,可谁能想到我也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他们觉得自己被人放在棋盘之上,生死皆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郑先生到底是哪边的人?” 宋先摇了摇头,“有些事,军师早早的知道未必就是好事。” 沈行笑了一声,他手中折扇轻摇,“我认识的宋大寨主,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宋先笑道:“大局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永平镇里,朝清秋又接到了一封沈行送来的书信。 依旧是以箭传书,不见传书之人。 这次信上的文字多了些,不只是讲了宋先即将亲自下山,更是简单写了些他对那个高大老人的猜测。 书信的最后,他更是破天荒的提了一句,要他小心些,若是实在明知事不可为,还是要早做打算。 话中之意,自然是若是大难临头,要朝清秋舍了永平镇的百姓先走就是,切不可为了江湖侠义丢了性命。 书信里他絮絮叨叨,只差指着朝清秋的鼻子和他说一句,他堂堂的燕国太子殿下,不能为了这些小人物死在这个地方。 朝清秋有些好奇,能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沈行看入眼中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当然他也知道,其实沈行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为他害怕。 害怕他这个大燕国的太子殿下,当年没有死在燕都下,反倒是死在永平镇这个小地方,到时候岂不是平白让人耻笑? 他自己自然不会害怕,至于沈信中所说的自行逃走一事,在他看来倒算不得什么大事,沈行虽然在信中写了,可多半也没想过他会按照信中的去做。 有些事,可做不做。 可有些事,不得不做。 他捻住信上一角,将信凑在身前的燃着的烛台上。 火焰燃起,须臾成灰。 ------------------------------------- 天光大亮,楚荣已经早早的起身打开了肉铺的大门。 虽说如今他和吴家娘子成了亲,可他的肉铺和吴家娘子的胭脂铺子本就相隔不远,所以当初如何,如今还是如何。 此时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剁肉用的尖刀,杀猪屠狗是租传下来的行当,这把尖刀自然也是,因为是常年所用,所以如今刀身上已经满是油脂。 楚荣满脸凝重,右手紧紧攥着尖刀,就像剑客握着手中长剑。 下一刻,尖刀在他手中飞舞,如同在花间翩然跳跃的蝴蝶,自然而轻盈。 本该是世人眼中的贱业,可在他施展开来倒像是远古之时的祭祀,隆重而庄严。 眨眼之间,原本的一块整肉已经被他分割开来。 他随手抽出其中的骨头,扔到一边。 这猪骨头可是好东西,用来熬汤最是合适不过,如今他与夫人成了亲,家中的负担自然也就重了一些。 这男子成婚之后与成婚之前,完全是两副样貌,成亲之前孤身一人,自然是如何潇洒都可以,可成亲之后,心中有了牵挂,便总会感觉手中的银两无论如何不够用。 如今他家中虽然不缺银两,可该节省一些还是要节省一些的,不然日后两个孩子成婚之时拿出的彩礼少了,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是会埋怨他这个老爹? 汉子感慨一声,然后便是习惯性的朝着对面瞥了一眼。 楚娘子此时正站在胭脂铺子门口,手中拿着白碗,白碗稍稍倾斜,将碗中的水倒入到门口栽着的花草之中。 他嘿嘿傻笑了一声,原来闲来无事之时,他最是喜欢偷偷看着对面的吴家娘子,只是如今自家从偷偷看终于变成了能够光明正大的看。 嗯,自家娘子真好看。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江湖人 肉铺门口处,有人拍手而笑。 楚荣面上一红,被人撞破偷看女子,自然是让他这个憨厚之人有些难为情。 只是随即他便想到如今吴家娘子已经是楚家娘子了,他偷看自己家的媳妇,犯了哪家的王法不成? 朝清秋依靠在门上,他笑道:“看来楚大哥如今日子过的不错。” 汉子这才看清是朝清秋,他放下手中的剔骨尖刀,把手在身上围着的深黑色围巾上蹭了蹭。 他诚心道:“朝先生说笑了,俺这辈子没读过书,也不曾去过啥远的地方,最多也不过是去趟县里,还是早上去晚上就回来那种。俺也没啥大的追求,把两个孩子好好的养大成人,日后能够攒出两间房子,给两个孩子用来成家立业。俺和娘子能够安稳的渡过安稳的后半生,俺就知足的很了。” 朝清秋直起身子,他知道这就是汉子的心里话,对一个不曾读过什么书,也不曾有什么倾天之志的寻常百姓来说,一日三餐,妻子儿女,自然就已经是他们的全部。 他由衷的笑道:“楚大哥的这般日子还真是让人羡慕。” 汉子憨厚的挠了挠头,“俺这有啥好羡慕的,像朝先生这般读了这么多书的读书人才是真正的了不得。前几日俺家娘子就说要俺把先生请回来好好坐坐,先生今日要是不忙,不如在这吃个饭再走,俺虽然没什么本事,可这做饭的手艺还是不赖的。”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我还有事,要去西风客栈一趟,这顿饭楚大哥先记下好了,日后再吃不迟。” 汉子转身从案板上拎起一块切好的肉来,用桌角的油纸一层层的包好。 他跑了几步,走到朝清秋身前,把手中的油纸包塞到朝清秋手中。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拿来补补身子还是不错的,先生可千万不要推辞。” 朝清秋知道他的心意,随手把汉子递过来的油纸包拎在手中,“楚大哥帮我和夫人问个好,我就不去胭脂铺子那边了。” 汉子点了点头,一路送着朝清秋走到门口。 朝清秋回头望去,楚荣依旧站在门口,翘首而望。 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远远做别。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提及龙头帮之事,就像是随意的来做了一次寻常的家访。 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若是沈行信中提及的那个老人真的那般强横,那这次相见也许就是再也不见。 ------------------------------------- 西风客栈里,赵老板坐在大堂里的柜台后,愁眉苦脸的打着算盘。 几个平日里就喜欢窝在这里的酒客,正凑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闲扯着当年自己混迹江湖的英勇事迹。 只是言谈之间,许多一听就禁不起推敲的言语他们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 估计再有个两三壶酒,他们就敢说说自己当年一剑击败南楚剑神楚难归的英雄事迹。 常青拎着一壶酒蹲在桌边,他也不上桌子,也不言语,只是竖着耳朵,在那听着这些自诩江湖豪侠的家伙们在那里吹牛扯皮。 他很喜欢这种江湖气,即便他知道眼前这群人所谓的远游江湖可能也不过最多是在永平镇的门口打了个圈就立刻回转,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说只有走过江湖厮杀的江湖人,才是江湖人? 寻常之人酩酊大醉,梦中的江湖,又如何不是江湖? 朝清秋拎着油纸包从门外而入。 他自然而然的坐在常青身边的长凳上,随手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接过常青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的酒水。 “朝先生真是好大的威风,君子不问而取,是谓贼也。” 常青撇了撇嘴,为好友两肋插刀他可以眉头都不眨一下,可要是敢动他的酒水,那就是亲兄弟也要比划比划了 对他这样的酒鬼来说,酒可是他的命。 周围那几个酒鬼也是安静下来,偷偷侧过头望着这里看热闹。 他们平日早就看常青这小子不顺眼,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就该相互救济才是,可是想要从常青这小子手中抠出一壶酒水实在是难的很。 坑蒙拐骗,他们都试过,可还是没人能从常青受手中弄出一壶酒水。 朝清秋一笑,伸手拍了拍桌子上的油纸包,“你知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 常青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瞥了眼那个油纸包,“我管你从哪里来,今天没有三四壶酒,这件事咱们不算完。” 一旁的几个酒鬼开始附和起来,他们几个从中出些力气,万一真的能被这小子蹭下几壶酒水,说不定这小子一高兴还会分给他们两壶。 其实他们这些人不缺这几壶酒水,他们是真的将常青和朝清秋当成了投脾气的同路人,不然要是换成其他他们看不上眼的人物,就算求着他们要请他们几壶酒,他们都懒得去喝。 “就是,就是,常青这小子虽说平日里不着调,可今日说的倒是有些道理,朝先生,你不能因为是个读书人就看不起俺们这些混江湖的厮杀汉。” “老张说的有道理,俺也是这么想的。” 朝清秋笑眯眯的不言语,他只是自顾自的拿起酒碗,喝光了碗中的酒水,然后接过常青手中的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我刚刚是从楚大哥的肉铺那边来,所以这里面装的什么,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常青双目一亮,把手中的酒壶抛到朝清秋怀里。趁着同桌那几个酒鬼还没反应过了之时,他一手抓起了油纸包,飞奔着朝后院的厨房跑去。 他边跑边喊,“谢谢朝老板的打赏,今晚加菜。” 这时桌上另外那几个汉子才反应过来,连忙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朝清秋也不理他们,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那壶常青抛过来的酒水。 日落之后就是黄昏,黄昏之后就是黑夜,日升月出,自然而然。 就像人一长大,总有一天会喜欢上饮酒,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 夜色里,西风客栈大堂里燃着的高烛正随着偶尔穿堂而过的夜风起舞。 烛火翩翩,恰如美人醉后起舞,舞姿翩然且悠然。 只是大堂之中都是些不解风情的莽汉子,所有人的心思反倒都在摆放在桌上的酒水和那个几个荤菜之上。 客栈的赵老板挨着朝清秋而坐,正拉着他的手在大声诉苦,言谈之间都是自己如何的不容易。客栈经营下来,哪里都缺不了银子,总而言之一句话,今天他和他们同桌吃饭,绝不是为了蹭朝清秋的这几道肉菜。 朝清秋把手中的酒壶给汉子递了递,“赚钱嘛,哪里有容易的,何况是赵大哥还经营着这间大客栈,依着大哥的性子,确实是有些难为大哥了。” 赵老板夹起满满一筷子肉菜放入口中,含糊不清的回应道:“可不是嘛,果然还是朝兄弟这种读书人明事理。我苦苦撑着这么大一间客栈,难得很。” 他扫了一眼那几个只差站到桌子上的酒鬼游侠,“不像他们这些人,整日里在我这里混吃混喝,还对我抱怨个不停,要不是我这些年收敛了不少脾气,要他们这些家伙跪地求饶都是轻的。” 对面几人没人搭理他,只有常青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桌上的肉菜肉眼可见的消减下去。 “你们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给我剩点。” 朝清秋看着他们笑了笑,他觉得像赵老板这样的日子已经挺好,虽说可能有时要为生计发愁,可其实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小忧愁罢了,也许日后想想,反倒是会觉得是一种欢乐事。 他用手中酒壶和赵老板碰了一个,“倒是真的有些羡慕赵大哥。” 汉子把刚刚从常青那里抢过来的肉片吞入口中,“我有啥好羡慕的,说来说去,我过的也不过是寻常人的平常日子,只不过你在江湖之中厮混的太久了,才会觉得我这种生活有趣罢了。” “赵大哥说的有道理。”朝清秋喝了口酒水。 汉子看了他一眼,言语之间有些深意,“要是累了,退后一步就是了,踏入江湖容易,踏出江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嘛。就像我,享誉江湖那么多年,还不是说退出江湖就退出江湖了。” 常青插嘴道:“老赵,怎的今日你还没喝酒就醉了,啥享誉江湖?之前怎的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子当年混江湖的时候,你们这些小家伙还在巷子里玩泥巴呢。” 他还没说完,就被那些喝了不少酒水的汉子们鄙夷了一番。 一个汉子忽然开口道:“对了,不知道今日朝兄弟来是有什么事?总不能是专门为了给咱们来添个菜吧。” 朝清秋一笑,站起身朝着众人举了手中的酒碗。 “不过是闲来无事,想起一些江湖事,便来见见江湖人。” 问剑东南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东风 有间私塾里,林任将那些叽叽喳喳,吵闹不停的学生们送到了门口。 虽是春日,可晚风终究比不得晨风,总归是要湿冷了一些。 夜风吹拂,让他莫名的打了个寒战。 平日里送走了学生,这个如今已经能够代替朝清秋为学生授业解惑的少年,总是会再回私塾里读一会儿书。 自小的颠沛流离,让少年早早的就知道了如今这个读书机会的来之不易。 只是今日他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呆呆的站在门口,任凭冷风吹拂,若有所思。 夜风吹拂起朝清秋送他的那一身青衫。 长身玉立,宽袍飞扬。 当初的陋巷少年,越发像一个读书人了。 只是他这副读书人的样貌只是维持了片刻,就被人打碎了开来。 王峰一拳砸在他肩头,将他打的后退了几步。 “你小子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原来是王峰见他许久未归,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这才出来看看。 林任揉着有些发酸的肩膀,没好气的瞥了王峰一眼。 王峰讪讪一笑,自从和朝清秋学拳以来,他的气力增长的极快,也就导致如今他出手总是拿捏不好轻重。 他双脚岔开,蹲坐在门口,单手撑着下巴。 林任也是坐在他身侧,他双脚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王峰笑道:“咋了,有心事?” 王峰此人看似大大咧咧,平日里没个正形。可其实他的心思极为细腻,再加上他和林任自小一起长大,林任心中所思所想自然逃不出他的眼睛。 林任点了点头,他看着不远处那棵高大槐树,轻声道:“小峰,你我能从当初的陋巷少年走到今天,多亏了有朝先生。” 王峰仰了仰头,“虽说我是个武学奇才,即便他不教我拳术,将来也会有人抢破头当我的师父,不过如今他既然抢得了先手,也算是他慧眼识英。” 他疑惑道:“怎么,是姓朝的又惹事了?” 有间私塾里,林任对朝清秋的最为恭敬。 王峰和刘满则是从来都不会叫先生,只是称呼他“姓朝的”。 可其实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两人对朝清秋最为亲近。 “昨日我见朝先生又收到了一封飞箭传书,可信上写的何事,他和咱们只字不提。加上今日他便出门去镇子里拜访故友,我猜这次的事情只怕不简单。” 王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次他刻意收了些力道。 “小任啊,你总是喜欢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姓朝的说的对,遇到事情从来都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杞人忧天,终归是没啥用的。” “再说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姓朝的武艺智谋如今都是要比咱俩强上一些的,要是真的连他都没有办法,你我自然也没有法子。” 林任点了点头,王峰说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明白归明白,他终归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作壁上观。” 王峰笑道:“怎么就是作壁上观了,咱们江湖人讲的就是个义字,有人要姓朝的死,自然是要先从我身上踏过去,虽说我的拳法还没有大成,可替他挡个三拳两脚的还是做的到的嘛。” 林任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他们这种人,自小长在陋巷里,是真的可以为了一个义字舍出命去。 何况朝清秋不止是对他们有恩,朝先生的所作所为他们也都看在眼里,说到底,这个自北方而来的书生,其实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这个生他们养他们的永平镇。 仗义每多屠狗辈,多少有些道理。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养成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远处,朝清秋缓缓而来,脚步有些踉跄。 昨夜他在西风客栈里喝的酒水实在是多了些,加上客栈里的烧刀子本就是后劲极大的烈酒,当时喝完之后到是没什么大事,可一觉醒来却是头痛的厉害。 他隐隐记得昨夜劝酒之时常青起哄的最起劲,所以今日他临走时特意从还在呼呼大睡的常青身上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被子。 他抬起手,用力揉着额头,喝酒大醉之后确实能让人暂时忘却烦忧,可一朝醒来,烦恼还是烦恼,忧愁还是忧愁,只是在烦恼之外,又添上了些头痛。 王峰笑道:“看来昨天喝的不少嘛,老朝这酒量还需练练才是。” 林任也是笑了笑,他从来都不喜欢饮酒。 两人同时起身,笑着迎向那个走来的自家先生。 ------------------------------------- 潜龙岭的议事堂里,山寨里的头目都齐聚在此。 宋先高坐在中央的高座之上,他脸颊上的疤痕已经暗淡了不少。 堂下的周文扫了一眼他的面颊,紧接着又立刻低下头去。 沈行依旧是站在宋先身后。 大堂空旷,外面虽然是春日高照,可大堂之中难免显得有些阴暗幽冷。 自从在白云崖上见过了那个老人,他总觉的在这大堂之中,有双冷漠的眼睛在窥伺着所有人。 宋先开口笑道:“准备了这几日,差不多已经收拾妥当,过两日我就要亲自带人下山了,沈军师深通兵法谋略,我肯定是要带走的,可山寨里的事情也不是小事。我走之后,山寨之中的事务交给谁来应对,你们可有人选?” 堂下众人没人言语。 能够站在大堂之下的都是些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狠人,虽说大部分都是些草莽之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他们往日在山寨外听的故事可不算少。 酒楼里喜欢拍案惊奇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讲的就是那些王朝之间,帝王将相之间的恩怨情仇。 有人白发垂钓江边,岁暮之年,也能匡扶君王,成万世之业。 有人东平西荡,驱逐异族于千万里。 这些人自然是功成名就。 可也有人独力支撑起家国,却是莫名含冤而死。 有人心血流尽,虽有胆大包天,也抵不过悠悠众口。 有人化国为家,可立国之后,死在他手上的,都是那些他称兄道弟的好兄弟。 伴君如伴虎,不止朝堂如此,江湖之中自然也是如此。 宋先见没人言语,他右手轻轻叩击着身下的太师椅,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我觉得周堂主最为合适,老周,你以为如何?” 大堂里的众人都是愣了愣。 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宋先不在,周文确实是掌管山寨之事的最好人选。 虽说周文行事鲁莽,在江湖上素来有个莽金刚的诨号,可在山寨里论及资历人心,确实是非他莫属。 可知道归知道,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言语,没想到倒是宋先自己开口提了出来。 周文起身出列,嘴里大声嚷嚷着,“寨主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俺是啥人寨主又不是不清楚。要俺冲锋陷阵俺能一个顶俩,可要俺管这些山寨里的事,实在是要比杀了俺还难受。” 沈行看了宋先一眼,听说自此宋先做了寨主之后,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曾下过山,起初他也和旁人一样,以为宋先是贪恋山寨里的权势,害怕一旦下山会造成大权旁落,只是自从在白云崖上见过了那个高大老人,他隐隐觉得这其中只怕是别有隐情。 其他堂主们在下面憋着笑,心中想着,莽金刚果然不愧是莽金刚,这种旁人求不来的事,他竟然还推脱起来。 冯间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将他拉回来。 宋先把堂下众人的神色收入眼中,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似乎带着些莫名的嘲讽。 “周大哥不必推脱,你我兄弟之间,明人不说暗话,论资历威望,山寨里也只有周大哥才让剩下的兄弟们心服口服。” 周文再三推脱不过,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只能“勉强”应了下来。 除了这件最为关键的大事,其他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事。 堂主们在下面吵吵闹闹,最后也算是有了个定论。 宋先只是坐在高台上,笑眯眯的看着众人,不言不语。 一个时辰之后,堂下之人相继告辞离去。 偌大的大堂之中,只剩下宋先和他身后的沈行。 宋先没有转头,而是望着大堂下那些堂主们的座位,他笑道:“军师可知我用意?” 沈行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而然的就看到了最前面周文的座位,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 “寨主口口声声的说着好兄弟,可却又想把兄弟放在火上烤一烤,寨主这般兄弟,行真是不想有。” 宋先丝毫不在意他言语之中的嘲讽之意,“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心火难填,才会引火烧身。” 宋先点了点头,“寨主说的是极,我当引以为戒。” “不知寨主打算何日下山?” “如今万事俱备,只在这几日了。” “军师,我还有一事要你相助一二。” 沈行笑道:“寨主只管吩咐就是,属下自然尽力。” 只是下一刻,两人之间,杀机四溢。 “军师可否让那送箭信之人为我送信一封?”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章 吾心安处 三日后,众人齐聚山寨门前。 宋先一身青灰色长衫,身后罩着一件墨绿色披风,往日里常穿的布鞋也换成了长靴。 他的样貌本就出众,在那些身形各异的寨主们的映衬之下,倒是越发的飘逸出尘。 风姿气度,不亚于那些钟鸣鼎食的世家子。 在他身后,几百个山寨里的汉子横列成阵,都是一身皂白色短衣,身后背着江湖之人常用的鬼头大刀。 这些人抱胸而立,沉默不言,与对面那些吵闹个不停的山上匪人截然不同。 他们都是宋先在山寨上的亲卫,换句话说,他们才是宋先在山上真正的心腹。 山寨里定期会进行演武,多半都是各自的堂主自行进行训练,宋先对旁人的训练从不理会,只有他自己的这支亲卫,从组建到训练,都是他亲力亲为。 这些人之后,则是数百个大红衣衫,一脸冷漠的血衣神兵。 当初邓力下山,只不过带了一百血衣神兵而已,可也足以压的孙老爷子在内的整座安乐县抬不起头来。 若非血衣神兵的训练极为艰难,他龙头寨早就已经平定东南了。 嫡系,血衣神兵,这就是宋先下山明面上的全部人马。 可沈行知道,暗地里,必然还有那日他见到的那个高大老者。 此时宋先正拉着周文的手,一脸殷切,“周大哥,今日便要下山了,这山上之事,就全部交托给你了。” “寨主放心,只要有俺在,山寨里安稳的很,要是有人想要对付咱们山寨,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周文脸上的伤疤抽了抽,神情说不出的憨厚。 宋先大笑,“有周大哥我自然放心的很。” 他视线偏移,环顾了眼山上所有的人,神色有些复杂,自嘲道:“许多年不曾下山了,如今突然离去,果然会有些离乡情切。 冯间在一旁笑道:“寨主就是读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的圣贤书太多了,动不动就感慨什么春夏秋冬,出门吃碗面还要感慨几句路上难行。不过就是下趟山罢了,就凭寨主带的这些人马,别说是一个区区的永平镇,就是十个永平镇,也轻松能拿下。要是寨主实在是不放心,不如让俺带队下山就是了,反正俺也好久没有下山威风了。” 宋先对他的言语也不在意,只是望向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怜悯,“冯大哥说的有理,各位在山上也要珍重。” 他转过头,望向周文,“周大哥,不妨想想当日我在青云路上和你说过的言语。” 周文显然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有这些言语,脸上的刀疤轻轻抖动,眼眸之中露出一丝一闪而逝的锋芒。 宋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面向众人,四面抱拳,“好了,诸位兄弟,咱们他日再见。” 他转过身去,当先而行。 沈行也是朝着众人抱了抱拳,跟在宋先身后。 宋先的亲卫,血衣神兵,接连而动。 人马劳动,在路上掀起一阵烟尘。 烟住尘收,人马下山而去。 宋先墨绿色的披风被山风吹起,他一马当先。 山上,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哼了一声。 身形一晃,随他下山。 ------------------------------------- 夜色初尽,晨雾浓重。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轻手轻脚的把一封信压在桌上,随后把挂在墙上的断念别在腰间。 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此心安处是吾乡。 自从国破家亡,能让他这个无国无家之人的心安之处着实是不多了。 最初江南鱼龙镇的那座破旧私塾,后来东都的有间书院,如今东南的有间私塾,寥寥可数。 仔细想想,好像能让人心安的,不是在何时何地,而是等在那里的故人。 前两日他又收到了一封来自沈行的飞箭传书,信上的内容依旧不多,只是这次传信之人,是那个尚未谋面的龙头寨寨主。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约他在镇外的乌林相见。 宋先的言语自然是让他自己考量,只是在信中他还“不小心”的提及了这次带来的人马。 宋先在信上的言辞已经极不隐晦了,看来这位宋大帮主真的很害怕他不会去。 他小心翼翼的迈步而出,轻轻掩上房门,转头看了眼林任两人的房间,从门外都能听到王峰的鼾声。 朝清秋笑了笑,左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换成了右手。 他迈步踏入晨雾之中。 一身青衫,很快就在晨雾之中消隐不见。 对面房间之中,原本闭眼假寐的林任猛然睁开眼,他用手推了推另一张床上的王峰。 王峰嬉笑一声,坐起身来,“小任如何?我装的像不像?姓朝的指定没有发现破绽。” 林任没有理他,而是快速起身,“按咱们之前所说的,你去孙府,我去县衙。” 自从当日林任发现朝清秋收到信件之后,他也去问过孙老爷子等人,却发现朝先生似乎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此事。 他就开始格外上心起来,整日里拉着王峰盯着朝清秋的一举一动。 今日朝清秋不告而别,其实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自然不会认为朝清秋会是舍了他们而逃,必然是遇到了即便牵连上他们也难以解决的难题。 只是朝先生不说,他们却不能当做不知。 两人连忙起身,去通知赵县令和孙老爷子。 朝清秋今日走的慢了些,原本平日里从飞鸟巷到镇外的路程,他只需要一个时辰而已,可今日边走边看着路边的景致,他竟然走了两个时辰才到镇子的出口。 只是等他走到那里,才发现镇口的牌坊之下已经聚齐了不少故人。 孙老爷子和赵县令自然都在。 楚荣和如今的楚夫人也在。 西风客栈的赵掌柜和那些常在客栈里蹭酒的游侠也在。 有间私塾里的孩子也都在。 站在这些孩子最前面的刘满把手搭在嘴边,大声喊道:“姓朝的,你来的太慢了。” 朝清秋挑起嘴角笑了笑,晨间的雾气让他的眼前有些模糊。 有些东西自眼角流到嘴角。 苦且涩。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一章 祸心暗藏 潜龙岭下,距离乌林还有半日的路程。 宋先喊停了人马,要众人在此地停下歇息两日。 他下山所带的都是他的嫡系,自然没人敢有异议。 夜半时分,人歇马顿。 宋先靠在树下,身前点了一处篝火,他正把双手悬在篝火之上,烤火取暖。 沈行凑到他身侧,盘腿而坐,将手中的羽扇放在一边。 “我还以为沈军师的羽扇从不离手呢。”宋先狭促一笑。 “寨主真是错怪我了,我手持羽扇,只是崇慕古人罢了。”沈行把手放在篝火上烤着火,随口道。 沈行笑了笑,似乎已经了然于胸,他又仔细打量了沈行一眼,“想来也是,军师多智谋,与那位倒是颇为相似,军师的样貌也是不差,只是这身量似乎差了些。” 以羽扇多谋而名闻天下的,自然只有那个人。 纵然已经过了百年,可即便是当年与之对敌之人,也不曾说过此人半句坏话。 沈行却只是笑了笑,宋先以为他是羡慕此人多智,其实他最钦佩的还是此人的忠义。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有他这种真正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世家子,才能明白这短短的八个字中蕴含的真正分量。 世家子与寻常百姓相比,往往多才学。 国破家亡之后,寻常百姓只能认命,可世家子却还有的选,靠着残存的财富归隐山林也好,投效胜者也好,总归要好过呕心沥血,独立挽天倾。 越是如此,越能显出挽天倾之人的可贵。 两人不再言语,唯有身前篝火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响声。 随着夜里的晚风,飘散而去。 宋先拍了拍手,后仰着伸了个懒腰,身上墨绿色的长袍与四周无边的黑夜交融在一起,时明时暗的篝火略过他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庞。 静谧而诡异。 宋先笑道:“军师可能猜到我为何会让人停在此处?” 沈行略一沉吟,随后看了宋先一眼。 “看来寨主是真的半点都不顾及山上的兄弟情义。” “看来军师已经想到了。”宋先随手捡起他放在地上的羽扇,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一处江山也好,一座山寨也好,掌权之人必然要学会两件事,一为市恩,一为割断。” “贫弱之时,可以折节下交,解衣推食,约为兄弟。曾有人千金买马骨,不过就是这个道理,此为市恩。” “至于发达之后,自然是要狠下心来,割断那些所谓的情义束缚。贫贱之时的情义,富贵之后就像荆棘上的尖刺,稍有不慎就会反咬你一口。” 他将手中的折扇放回到沈行手中,望向无边黑夜,朗声笑道:“郑老先生,我说的可对?” 黑夜之中,有人冷哼了一声。 沈行点了点头,“寨主果然不是寻常人物,行谨受教。” “只是山寨之中谁能存活,寨主可有谋划?” “我也想问军师可有谋划。”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只是笑而不语。 能活者活,该死者死,从来如此。 ------------------------------------- 新官上任总是要烧三把火,如今龙头寨里一些与周文有纠葛的堂主难免有些自危。 谁不知道周文那个莽金刚的绰号? 他这个绰号当初怎么来的,山寨里的哪个人不清楚? 当年一个堂主不过是和他起了一个小纷争,他就找了个机会,亲手提着刀,把那个堂主砍死在了外宅里。 当年老寨主念着他的功劳,这才没有取了他性命。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不但不悔改,行事却是越发鲁莽,莽金刚的绰号的反倒是越发响亮了。 连续几日,周文那边倒是安稳的很,既没有找那些平日里和他不对付的对头的麻烦,也没有多出什么事端。 这让接连几日都是担惊受怕的那些堂主们心中都安稳了不少。 直到这一日,他们接到了周文请他们赴宴的礼单。 宴会之处,就在龙头寨上的议事厅里。 请人宴饮,自然是要在夜里。 周文掌权的这几日,议事堂里已经被他重新装饰了一番,原本那些有些暗淡昏黄的蜡烛早早的就被他扔到了一边。 如今大堂两侧,一排排崭新的红烛整齐而列。 都是些新换上的大红蜡烛。 天色还没彻底暗淡下去,周文已经早早的让大堂里的侍者们燃起了蜡烛。 红烛高悬,烛火璀璨,不亚于大堂之外大日半落残存的日光。 其他堂主还没来到,他独自一人端坐在中央的主座之上。 四顾无人,独坐高位。 古往今来,酒桌上从来都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他轻轻笑了笑,带动了脸上狰狞的伤疤,脸上全无平日里的憨厚之气,反倒是目光冰冷,带着凛然的杀气。 人生得意,志得意满。 …………… 潜龙岭上的议事堂里,冯间大笑而来。 原本宋先在山上时,他虽然蛮横,可多少还有几分顾忌。 如今周文当家做主,凭着他们兄弟的交情,那山寨里就是自家的天下,横行就是了。 “老周,你小子不地道,寨主都走了这么些日子了,你才想起来请客。” “冯大哥你是光看到猪吃肉,没看到猪挨打。这些日子光是山寨里的那些事情就让我忙活的不轻,这不今日才稍稍得了些空。” 周文站起身来,弯腰给冯间拉开身侧的太师椅。 冯间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家兄弟果然还是恭敬的很,没有一朝得志便猖狂嘛。 他之所以和周文关系最好,也是因为这个在外面有个莽金刚之名的兄弟对自己恭敬的很,让他这个前半辈子都被老寨主训斥的山寨里的老人感到十分有面子。 周文笑道:“冯大哥且稍等,咱们还是要等等剩下的那些兄弟。” 冯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如今他们都不在,老周,你跟大哥透个底,你小子有没有把宋先那小子取而代之的心思?” “冯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寨主待我如兄弟一般,当年老寨主更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敢做如此想。” 冯间故意长叹了口气,“老周啊,我原本还想着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我还可以帮你一把,毕竟我现在看宋先那个阴险的小子越看越看不顺眼。除了他宋先,这龙头寨还不是你我的天下?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没有志气,看来还是我老冯看错人了。” “冯大哥不必试探兄弟了,咱们对山寨都是忠心耿耿。虽说如今寨主对咱们有些疑心,可只要咱们行的端,坐的正,早晚有一天寨主会明白咱们的忠心。” 冯间鄙夷的笑了一声,“摆在你面前的东西你都不敢拿,老周,你果然不是个成大事的料子。” 周文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反驳,只是望向冯间之时,脸上那道伤疤,越发狰狞起来。 若是冯间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平日言谈必定称俺的那个莽金刚,今日却是言谈皆是称我。 一字之差,却已经是两种心境。 一个时辰之后,各个堂主相继而入。 按年齿次序依次而坐。 十几个堂主围坐在一堂。 周文高坐上首,冯间在他右侧。 在他左侧的则是山寨里另一个德高望重的堂主,名叫孙富,此人的资历威望甚至要比周文和冯间更重些,只是此人如今已经年纪颇大,早些年就已经逐渐脱离了山寨中的事务,即便是在山寨里也不会轻易露面,今日出席也是看在周文的面子上。 佳肴美酒先后而上,转眼之间就铺满了他们身前的长桌。 这种宴饮,吃饭饮酒是假,多半都是各怀心思。 宋先在山上,宋氏这么多年的积威,自然能够压的下众人的心思。 可如今宋先不在,有些人的心思就难免活络了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都是刀口上混日子的人,谁不知道赌大赢大。 “这次寨主下山选了周大哥留守山寨,真是再英明不过。” 有人起头,自然就有人随声附和。 “可不是,周大哥的前途以后一定光明的很。” “自此以后,周大哥一定是寨主的左膀右臂。” 周文双手托着酒碗,站起身来,他环顾了一周,笑道:“多谢诸位兄弟抬爱,老周我也不敢说如何如何,只能是为了山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坐在他右手的冯间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讥笑与嘲弄。 在大堂之中极为刺耳。 满堂之上,鸦雀无声。 今日之前,冯间还见人就说周文是他的好兄弟,可今日之后,两人说不定就要刀剑相向。 贫寒之家的亲兄弟尚且会为了几亩薄田而反目,何况在这本就薄情寡义的山上。 周文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冯大哥这是何意?” 冯间笑道:“只是忽然觉得这山上让贤弟做主未必合适,不如周老弟你就退位让贤,把这个位置让给老冯我坐坐如何?这代理寨主之位嘛,从来都是能者居之,想来寨主回来也是不会介意的。” 周文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酒碗,抖了抖衣袖。 “不想你我兄弟,竟会有如此一天。” 冯间松了松袖口,他依旧是一脸满不在意,今日他为何敢独身前来,自然是算定了周文奈何不得他。 山寨之中,其实一直是以他的武道修为最高,二品武夫,在江湖上虽然算不上顶尖的好手,可在这个都是野路子的龙头寨里,也算的上是无人能敌的人物,寨子里每年比武,没有人是他的几合之敌。 周文虽然有个莽金刚的诨号,可也不过是因为他打起架来不要命罢了,真要动起手来,他三拳两脚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周文左手边上的孙富暗自叹了口气,他们这些人,哪个没有野心,只是他对自己清楚的很,当年他之所以急流勇退,就是因为他已经察觉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已经绝对斗不过这些年轻人,那就不如自己主动给他们让出些位置来,免得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周文吐了口气,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快意。 “冯大哥,这是你自己选的。” 下一刻,在他身后有道道黑气游动,缓缓勾勒,最后汇聚成了一个云雾飘渺的高大黑色佛陀。 他双目通红,脸上的刀疤因为充血而更加狰狞恐怖。 一身之上杀意十足,仿佛自地狱而来的血腥修罗。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旁观者 大堂里,冯间先下手为强,大喝一声,一拳狠狠砸向周文。 周文不闪不避,任由拳头砸在身上。 身上见血,他身后那尊黑色佛陀更加凝重几分。 他左手为掌前压,一手拨开冯间的拳头。 右手握拳直直砸出。 身后那尊黑色佛陀与他一般动作。 冯间也是在江湖上厮杀惯了的人物。 他双脚一顿,将双手封在胸前,身形紧绷,罡气凝聚胸前。 刚刚站定,周文一拳已至,拳劲之重,砸在他身上就像让他中了一记闷锤。 周文拳风之上带着的诡异黑色劲气如同一条条阴冷诡异的小蛇,不断瓦解他身上的罡气。 原本刀剑难伤的护体罡气,片刻之间土崩瓦解。 冯间怒喝一声,拳势再起,身躯绷紧,看似要拼尽性命。 他脚下则是悄悄挪动几步,先是一脚将身后的椅子踢向周文,接着整个人鱼跃而起,朝着门口逃去。 周文一拳将迎面而来的太师椅砸的粉碎,接着伸手扯住了冯间的脚踝,将他扯回到身边。 一手按住他的面庞,把他死死的按在桌上。 看似复杂,其实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大堂里的众人还不曾反应过来,号称山寨里武道修为最高的冯间已经败在周文手上。 周文面上的黑气不断闪烁,五官之上同时渗出鲜血。 显然他身后那尊黑色佛陀也是让他消耗不小。 片刻之后,周文面上的黑气才逐渐散去。 周文看着手下的冯间,笑道:“冯大哥,如何?可曾服了?” 冯间被他按的面色通红,竟然是言语不得。 他笑了笑,径直松开手,返身落座。 “冯大哥请坐,方才是小弟的不是。你我兄弟之间,些许矛盾,本不该动手,来饮了这杯酒,算是小弟赔礼道歉了,之前之事一笔勾销如何?” 周文拿起桌上的两个酒杯,倒满了酒水,把其中一杯递给冯间。 冯间得脱,使劲喘了几口粗气,死死的盯了周文片刻。 他平日里虽然骄横,可生死当前,还是分的清轻重。 他伸手接过周文递过来的酒杯,“贤弟,看来还是为兄小看你了,扮傻佯痴这么多年,辛苦不辛苦?” 周文一笑,把酒杯低了些,和冯间碰了碰,“有所回报,自然不辛苦。” 自然有人重新给冯间上了张椅子。 等到两人重新落座,大堂之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且不说周文那极高的武道修为,单单是他放过冯间没有赶尽杀绝,就让众人惊讶不已。 问心自问,在方才那种情况之下,换了是他们,肯定要忍不住出手杀了冯间以绝后患。 周文提了提酒杯,面向众人,脸上的血迹有不少还未擦净,带着狰狞的血污。 他笑道:“如今寨主不在,山寨之事有我主持,还希望各位兄弟多多配合才是。方才的事,有第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人情虽大,可大不过规矩。我虽然顾念兄弟情义,可规矩就是规矩,没什么道理好讲。” 众人赶忙称是。 原本有些不服气的堂主见了方才之事,自然不敢再言语。 他们本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不想周文下一句话就让他们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如今山寨之中无事,可寨主带兵在外,我可是担心的紧,寝食难安,所以我想各位能够准备些人马,和我一起下山帮寨主一臂之力,你们以为如何?自然,诸位若是不愿,站出来言语便是。” 他笑意吟吟的扫过堂上之人。 只是堂上之人低头垂面,无人敢与他对视。 众人心中清楚,周文带兵下山绝不是为了助寨主一臂之力,要在身后捅寨主一刀大概倒是真的。 只是纵然知道,他们依旧没人敢言语。 如今局势,出头者死。 虽说平日里兄弟情义价值千金,可大势之下,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周文见没人言语,满意的点了点头,“寨主在山寨上时就总是和咱们说要多读书,如今想想还真是有道理。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之事,诸位,赌大才能赢大。” 他率先起筷,“大家多吃些,今日之后,下次再聚,不知如今齐聚一堂的兄弟还会剩下几人。” 原本乘兴而来的诸位堂主,各怀心事。 ------------------------------------- 两日之后,周文点齐了人马。 人数不多,几百人而已。 除了少数是他的亲卫,剩下的都是各个堂主拼凑而出。 他这次本就是为了捡漏而去,若是能碰到自家的宋大寨主和永平镇那些人斗的两败俱伤自然是最好,若是形势不对,他也能诡辩一声是去勤王救驾。 他站在当日宋先出兵之地,意气风发。 不过几日而已,他就摇身一变从送行之人,变成了出行之人。 诸位堂主自然要来送行,他们站在一起,面色复杂。 至于心中是悲是喜,心中又想着之后回来的是谁?无人能知,只怕是他们自己心中也不曾有定论。 周文依旧是穿着在山寨里穿的那件深蓝色长衫,他目光从众人扫过,最后停留在冯间身上。 短短几日而已,如今的冯间全没了当日酒宴之上的骄横意气,头发已然半白,满脸死气如老朽。 周文朝冯间抱了抱拳,笑道:“今日我就要下山去帮寨主一臂之力,冯大哥和我是生死兄弟,山上的事就交给冯大哥了。” 冯间用力搓了搓面皮,挤出一个笑脸,“贤弟只管放心前去,山上有哥哥在,出不了事端。” 这几日他也已经想的明白,自己所谓的心机城府,比起周文和宋先这些真正阴险的家伙比起来,实在是差的太多。 要不是自己活着还有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多半早就做了两人手下的亡魂,甚至只怕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他现在由衷的佩服起早早隐退的孙富来,想要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真的不容易。 周文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冯大哥知我心意。冯大哥放心,我这次下山,不论最后是我有不测还是寨主有不测,冯大哥这个堂主都不会有事的。” 冯间咬了咬牙,双手抱拳,“祝贤弟安然归来。” 有他带头,其他堂主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周文抱拳还礼,至于这些人的言语之中有几分真心?若是他能活着回来,自然全是真心,可若是他不能活着回来,那此时他们有多少真心,只怕到时候在回来的宋大寨主面前就骂自己会有多狠。 “就不和诸位多言了,寨主想来已经等我良久了。” 他翻身上马,转过头来,望了眼那处青云路。 青云尽头白云生,一条小路上终归容不得他们两人。 ------------------------------------- 潜龙岭下,距离乌林不远的小道上。 宋先独自坐在树下,身侧无人,耳边有风。 自打登上寨主之位,到如今十余年来,他极少能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他望向林中深处,笑道:“郑老先生,请出来一叙。” 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从另一侧的林中缓缓而出,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笑意。 似是在说,即便他宋先城府深沉,机关算尽,可依旧也不过是个连他究竟在何处都找不到的废物罢了。 宋先不以为意,他开门见山,“如今有一事要老先生帮忙一二。” “先生也知道,我这次下山是为了解决永平镇之事,可也不只是单单为了解决永平镇之事。” 老人捻着雪白胡须,沉吟片刻,“你小子是为了周文。” “老先生猜的不错,我这次设局,就是为了把所有隐患一起除掉。” 老人幸灾乐祸,“那个周文我早就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早早的就偷偷跻身了三品武夫,此人多半是有隐瞒修为的秘术,即便是同等境界之人,也极难分辨。” “而且此人身上还有一股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说不定就是哪个大势力安插在龙头寨的卧底。” “先生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早说?”宋先笑道。 老人摊了摊手,“我只是想要看看你小子到底有没有让我保护你的价值,若是连个这般人物都对付不了,我自然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要为山寨里换个当家人了。” 宋先点了点头,“先生之言有理,既然如今我还活着,想来我如今也算是过了先生的考验了。那就请先生帮我对付永平镇这些人,我自带人手回去清理门户。” 老人皱了皱眉头,“如此安排有何用意?” 然后他就见到那个已经算不上年轻,可在他眼中一直被他当做年轻人的宋寨主站起身来。 ““我想兄弟反目,手足相残这种事,郑先生还是乐见其成的。” 高大老人大笑一声,“不错,我自然是乐见,老夫这一生最是喜欢看这些爱恨情仇。” 宋先嘴角带笑,“你就请先生好好看着。”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三章 箭雨在天 青天,白日,乌林道旁。 宋先背负双手,墨绿长袍随着林中吹来的微风起伏。 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他不远处。 这还是这个老人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宋先那些亲卫不时朝着这边瞅上两眼,亲卫身边的血衣神兵则是目不斜视,直身而立。 “沈军师,方才我已经把事情和你说的明白,如今我要带着他们回去解决山寨里的叛乱,郑老先生会留在这里帮你解决永平镇之事,先生可还有不解之处?” 沈行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扫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老人。 “不曾有。” “军师就不问问我,为何远在山下就知道山上有人叛乱?” “难道他们叛乱不是被寨主所逼?想来自打当初修建青云路开始,寨主应当就想到会有今日了。” 一旁靠在树下的老人嘲讽一笑,在他看来,对付那些连他一拳都扛不住的蝼蚁,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处心积虑十几年?要是交给他来办,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宋先只是笑了一声,“知我者军师也,那此间之事,就全都交付给军师了。军师要好好相助郑老先生,切记,除恶务尽。” 他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后面那句话,“切记,除恶务尽。” ------------------------------------- 宋先带人原路返回,大概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撞上从山上下来的周文等人。 “郑老先生,是不是有些遗憾,不能看到他们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精彩对决。” 老人挑眉看了他一眼,“如此年纪就早早的迈步进入三品武夫,当的上一声年轻天才,只是年轻天才,天才固然不假,可到底也是年轻,死了的天才,不值钱的。” 沈行点点头,“老先生的话极有道理,行记下了。只是不知先生打算如何对付永平镇那些人?虽说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但还是要定下些章程。” “依我看来,老先生虽然英雄无敌,可永平镇那些人毕竟人多势众,咱们还是小心为好,不如等寨主平定了山寨里的叛乱,等他与咱们会师之后咱们再去乌林如何?” 老人站直身子,“不要给老夫耍这些小聪明,老夫这么多年,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这种拙劣的激将法,对我没用,不过那些永平镇的蝼蚁确实用不到什么计策,直接杀过去就好了。” 沈行摇着折扇的手顿了顿,他笑道:“晚辈有一问,不知是不是武道修为越高之人,越是会将寻常的百姓视为蝼蚁?” “武道越高,便离人间越远,就像高坐龙位的帝王,又怎么会有兴趣去关心一个寻常百姓的生死?即便是市井之中的寻常人物,也极少有人会附身弯腰,去看那蝼蚁打架,不去上前一脚将双方都踩死,就已经算的上是难得的仁慈了。” 沈行一笑,知道这是老人的心里话,他朝着老人抱了抱拳,“行,谨受教。” “那我便约上永平镇那些人在乌林一见。” ------------------------------------- 潜龙岭下有间古寺,连年战乱之下,香火早已凋零。 寺里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了一座没长脚的寺庙孤零零的立在山下。 这日天色已经日暮,周文带着人趁着夜色刚好赶到此处。 他手下都是些山寨里的老人,自然都对这间破庙熟悉的很。 手下之人生活做饭,周文自己则是迈步走进了寺庙了。 这么多年,他从这间寺庙路过过不少次,只是每次都是有事在身。 匆匆而过,从来不曾仔细看过庙中的风光。 大殿之中,墙角桌台之上都结满了蛛网与飞灰。 唯一的一座香炉被人踢倒在地,香灰洒了一地,想来是年岁实在是长了些,已经与地上的泥土混在了一起,杂然难分。 正中央的佛像原本是金漆石胎,只是如今早就已经被人刮掉了金漆,只剩下一个泥制的石胎。 当年盛世,万人礼佛。 只是不知当年高坐的佛陀,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笑了笑,踢翻这佛坛的,不正是他们这些高官老爷们看不起的蝼蚁。 “周大哥真是好心情,大事在前,还有心思来求神拜佛。” 宋先站在门口,挥手扫着眼前的灰尘。 周文双手背负,没有转身,既然如今宋先已经走到了此处,那他带来的那些人自然已经落到了宋先手上。 宋先走入大殿之中,与他并肩而立。 “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周大哥,如此险境,依旧是处变不惊,果然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周文一笑,“寨主就不怕我狗急跳墙?这个距离,我若是要出手,即便是神仙在此,也救不得你的性命。” 向来被山寨之人看作文弱书生的宋先转过身来,面上没有丝毫惧意。 “我既然敢来,自然知道周大哥不会动手。即便死我一人,也对大事于事无补,不是吗?” 周文本已经握拳的双手悄悄松开。 “寨主果然艺高人胆大,我输的不冤枉。” 宋先朝着周文伸出手。 “那接下来咱们就谈谈真正的大事?” …………………………… 龙头寨里,自从在酒宴上被周文打败,冯间这些日子一直是靠酗酒度日。 整夜饮酒,喝完大睡,睡醒之后再喝。 山寨的事都交给了孙富,如今山寨里那两个最为阴险之人都不在,加上他们又带走了山寨里的大部分人马,所以山寨里即便出了事情也都是些小事,孙富自然能够解决。 他心中已经想的明白,日后宋先和周文不论哪个先回到山上,他都会主动交出手上的人马。 这座江湖已经不是当年他那个能够凭着凶狠就能立足的江湖了。 后浪推前浪,前浪若是没有自知之明,想来那些后浪不会介意让他死在沙滩上。 不过这几日虽然他清醒的时间极少,可清醒之时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感觉似乎会出什么大事。 昨夜大醉,屋外已经是红霞满天,他才刚刚醒来。 他伸手摸向桌上的酒壶,都是些空壶。 冯间大怒起身,他早早的就和孙富说过,其他事情都交给他,只有他屋中的酒水不能断,如今他不过几日没出门而已,难道孙富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他不过是暂时失意而已。 他稍稍晃了晃,脚步有些踉跄,昨夜喝的酒水太多,此时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他迈步来到来到屋外,发现屋外竟然静的出奇。 冯间用力揉了揉额头,他喝了一声,“人都到哪去了。” 有人从院外迈步而入。 来人头发花白,一脸失意,遮掩不住。 “老孙,你这事办的可就不地道了,我把山寨里的事情交给你打理,如今我只是想要些酒水都不成了吗?” 一身青灰长袍,面上带着几分死气的孙福,看着眼前宿醉未醒的冯间,脸上带着些怜悯的神色。 “些许酒水自然是小事,可你错就错在不该和那两个人为敌。”孙福咳嗽了几声。 他这些年的身体一直都不好,都是靠着一些药物强撑着,整日里病病恹恹,之前每次冯间见到他总是喜欢问一句何日能够吃席。 冯间怒道:“如今他们两个都不在,你莫非是要反了不成?” 孙富也不争辩,他默默后退几步,退到门口。 “小武。” 一个肤色有些黝黑的汉子走到他身侧,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中。 孙富拍了拍手中的书信,“咳,老冯,今早我就收到了这封书信,书信之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留你不得。” 冯间眯起眼,“老孙,你我也算是兄弟一场,告诉我,那封书信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的手笔?” 孙富将手中的书信碾碎,随手抛出,随风飘扬的碎片之中,隐隐还能看到一个宋字和一个周字。 “是他们两人的信,所以老冯啊,你死的也不冤枉了。” 冯间大笑一声,全身罡气轰鸣不休,“老孙,你真的以为我是软柿子不成?如今周文不在,山寨之中谁是我的对手。” “哎。” 孙福叹了口气,招了招手。 下一刻,院子与房顶的屋檐之上,出现了几十个手持长弓的弓手。 弓上的箭矢黝黑,在日光下,映着别样的杀机。 破神箭,当初大周专门为克制江湖武夫而制,专破武夫护体罡气。 “如此就想杀我?” 冯间大喝一声,单脚踏地,地上的石板寸寸碎裂,他激射而出,直奔孙福而去,想要擒贼先擒王。 孙福却是不闪不避,只是看向冯间的目光之中的怜悯更多了一些。 “何必如此?” 冯间脚步一顿,身上罡气猛然之间散去了大半,罡气反噬,他喷出口血来。 他死死的望着孙福,“卑鄙小人。” 此时他自然猜到了是酒水中问题。 孙福扯了扯嘴角,大概算是笑了笑。 “哪里有什么卑鄙不卑鄙,喝酒误事,下辈子记住就是了。” 他伸手指向院子正中央的冯间。 冯间不甘心的仰头嘶吼一声,抬头之际,他看到了满天箭雨。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四章 问拳 院子里,箭雨之后,寂然无声。 孙富随意坐在台阶上,单手撑腮,遥遥看向那个院中被射成蜂窝的冯间。 昔年在山寨之中有多风光,如今死时便有多凄凉。 几十支号称即便是天上仙人也能斩杀的破神箭,从冯间身上透体而过。 漆黑的箭矢将他死死的钉在地上。 冯间跪倒在地,头颅低垂,早已没了生息。 龙头寨里这么多年来的风云人物,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死在了这处院子里。 当年大周最初修成此箭之时,周帝就曾经放下豪言,人间有此一箭,即便是天上神仙也杀得。 这么多年来,杀不杀得神仙谁也不知,可江湖之间的武夫倒是杀了不少。 小武蹲在他身侧,“孙堂主,这破神箭真的如此厉害?冯间号称在山寨之中武道修为最高,虽说咱们给他下毒在先,让他散了一些罡气,可二品武夫,竟然就这般被射死在了箭下,还真是有些让人不敢相信。” 小武言语之间,语气天真,只是望向那些破神箭时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贪婪。 破神箭也好,这些射手也好,都是突然出现在山寨之中的。 小武之所以不相信破神箭的威力,是因为原本在山寨之中其实没有破神箭。 背后之人,连番谋划,似乎每个人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孙富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冯间,“破神箭虽然被外面传的神乎其神,可其实远远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毕竟天下武夫,谁也不会站在原地任由你射杀。要不是冯间提前中了毒,再加上是在这种合围之处,这几十支破神箭虽说也能够让他受伤,可远远达不到斩杀他的程度。” “说到底,这破神箭还是更适合用在战阵之上。” 小武点了点头,“没想到孙堂主懂得这么多道理。” 孙富笑了一声,“小武啊,我已经这个年岁了,不想争,也争不过你们年轻人了。你的心思就不必放在我身上了。” 小武坐在他身边,笑眯眯的道:“小武对先生只有敬重,绝无半点不尊敬。” 他看着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小武,就像当年第一次在山寨的议事堂里见到冯间。 年少自负,不认命。 原本在山寨之中被所有人看轻,今日却是一战成名的老人佝偻着背,咳了几声。 “若是旁人,我自然是要劝说几句江湖凶险,莫过人心之险的。可对你来说,想来是不用我画蛇添足了。” 小武笑眯眯的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还是愿意听一听老人家的肺腑之言的。” “人教人千难万难,事教人一次便知。今日冯间之事,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要引以为戒才是。” “不然日后即便是想要做寻常富家翁,想要在家门之外飞鹰走犬,都不可得了。” 小武站起身,他虽然没有反驳,可也不会将孙富这种消极之言放在心里。 他还年轻,心有猛虎。 今日冯间之死,只不过是因为他只知道凭借武力罢了,他可不是冯间这种只知道用拳头的夯货。 智谋武艺他自诩都不差,让他如何忍的下像孙富一样? 孙富看了眼他的神态,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 少年人嘛,毕竟心高气傲。 当年他何尝不是如此。 他又看了冯间一眼,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用手在嘴角擦了擦。 手掌之上,满是鲜血。 ------------------------------------- 乌林之中,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站在树下,他看着树上飘下的几片落叶,神色有些恍惚。 他来到东南如今有多少年了? 眼见叶黄草枯,一年复一年。 好像恍惚之间,他就从跟着师父学武的愣头青,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老人自然不姓郑,这是他来到东南之后给自己起的化名。 他真名耶律青。 而耶律又是辽东的第一大姓。 当初朝清秋看着血衣神兵的所用的阵法有些熟悉,因为他们所用的阵法本就是从北辽常用的战阵稍加演化而来。 至于老人来此的目的,无非就是要在江湖绿林之中扶持起一处势力。 日后静观时变,寻机北上伐秦。 说到底,到是与沈行的心思不谋而合。 耶律青笑了笑,解决了今日之事,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在他故乡辽东,常年总是覆盖在大雪之下,门前堆个雪人,几个月都不会化去。 少年之时他随着那个教他武艺的师父走遍了四方,偏偏许多年不曾回到过家乡。 人一上了年岁,见人见景,都是故人,故事。 他挽了挽袖口,看向林中某处。 “既然来了,现身就是,多活这一时片刻,又有何用处?” 树林之中,朝清秋迈步而出,“老人家就如此有自信能留下我的性命。” 耶律青抖了抖手腕,“你就是那个姓朝的书生?读书人好好在书斋里闷声读书就是了,管什么江湖事?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值也不值?” 朝清秋笑道:“老人家还是读书少了些,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值与不值?心甘情愿,就是值得。” 老人摇头失笑,“不过你敢孤身前来,我也敬你是条汉子。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待会儿让你死个痛快。” 朝清秋解下腰间剑柄,将剑插在地上。 他抖了抖衣袖,一袭青衫随风飘荡。 “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 朝清秋大袖招摇,他一手横于胸前,一手缓缓向后握拳。 破阵拳架,自从他入了东都城中之后就已经极为少用。 东都城中故人太多,说不得何处就会露出马脚。 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按沈行信上所说,此人的修为境界只怕远在自己之上。 如此情况之下,自然是要先以破阵来试探敌人的虚实。 拳罡在他身上蔓延开来,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耶律青笑了一声,“拳罡如流水,如此年轻就能将拳术练到这般境地,难得,难得。可惜今日你就要死在此处了,可惜,可惜。” 高大老人闲庭信步,他伸出一手,朝着朝清秋招了招,“只管出拳,让老夫看看你的斤两。” 他言语未停,朝清秋已然是出拳而来。 所过之处,拳罡轰鸣,宛如地龙翻身,将地上碾出一条长长的刻痕。 老人面对近在咫尺,拳势正盛的一拳,只是随意抬起一手,虚握成拳。 两人双拳相交,朝清秋被老人的拳罡震的倒飞出去。 只是不等他落地,他单脚踏地,整个人如风跃起,朝着老人再出一拳。 依旧是破阵,只是一拳之后,拳势再盛几分。 老人单手随意一拳逼退朝清秋,只是他的脸上有了几分惊讶之色。 天下武学,千奇百怪。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照理来说,本不该大惊小怪。 可朝清秋这越战越强的拳法,反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北辽与燕国接壤,两国之间常年交战,两国的百姓相互敌视,江湖自然也是如此。 数岁征伐,各为仇敌。 那些年,江湖之中双方的争斗并不少见,你杀我,我杀你,你来我往,各有损伤。 当年他出师以后,也曾经几次随着北辽武林参加与燕国武林的争斗,那时他虽然名声不显,可武学已经小有所成,对付起燕国那些寻常的江湖中人自然十拿九稳。 直到他那日遇到了那个与他一样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的年轻人。 此时他已经接了朝清秋十余拳,拳拳叠加之下,即便是他也被迫后退了半步。 他手上罡气一震,一拳打断朝清秋的拳意,将他迫退开去。 他抖了抖袖子,连接十余拳,袖口已经有了些破损。 “教你这套拳法的是何人?他如今又何在?” 他与那人算不上仇敌,甚至当年还有些惺惺相惜。 当年战场上两人的那场狭路相逢,自始至终未曾分出胜负,这些年他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后来那人突然在武林之中失去了消息。 再后来他便来了东南,很多年不曾回过家乡。 朝清秋站定身形,换了口气,抖了抖已经有些发麻的双手。 虽然如今他已经是三品武夫,可破阵这一势用起来多少还会有些吃力,即便方才耶律青不打断他,他也最多再出三拳而已。 “原来老人家是来自东北。” 既然认得他这套破阵拳法,那多半是他师父当年的故人。 老人也不否认,“年轻人,心思通透,武艺也不错,假以时日,多少能做出一番事业,何必自行求死?” 朝清秋伸出右手,缓缓握紧之后再放开,反复几次,身前三尺罡气俱在双拳之间。 “请老人家再接我一拳。” 老人点了点头,“这一拳有些意思。” 他依旧是单手虚握放在身前。 朝清秋一拳已至。 严密聚拢在他双拳之上的罡气在空气的撕扯之中,燃出淡淡的猩红色,如同无数火星聚拢在双拳之上。 自创拳术,星火燎原。 拳罡交错,两人身侧,尘埃四起。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斗 尘埃落定,四面尘雾散去。 朝清秋一身青衫残破不堪,长衫之上血迹斑斑,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地。 身下大地已经是一片殷红。 对面耶律青则是双手之上衣袖尽碎,手掌上同样开始渗出血迹。 面对那个读书人的一拳,他终究还是用了双手。 朝清秋抬手擦了擦嘴角,鲜血顺着他指尖滴落,“能让前辈用上双手,看来晚辈的拳术也还可以嘛。” 老人笑了笑,不以为意,“我确实是小看你了,可如果你技止于此,那就安安心心去死好了。” 下一刻,老人身形消失在原地。 朝清秋右脚猛然后撤,双手一封整个人迎向左侧。 高大老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讶,此子的反应之快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老人虽然心境有些波动,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未停,右手一拳狠狠砸在朝清秋封在身前的双拳之上。 朝清秋人如破絮,倒飞出去,直到撞到身后的一棵树上。 树干摇曳,落下无数枝叶。 朝清秋弓着腰身,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老人这一拳势大招沉,要不是今日他里面穿着囚龙,只怕单单就这一拳就够他消受了。 耶律青没有顺势进攻,他看着那个被他一拳打的倒飞出去的年轻人,按理说他这一拳已经用上了八成的力道,即便是四品高手也要喝上一壶,可这个年轻人受的伤远远在自己的估计之下。 现在的年轻人,都了不得。 不过如此才有意思。 他笑了一声,“你小子为永平镇做的事情不少了,可事到如今,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里苦苦支撑,难道是永平镇里那些人见大事不好,已经逃了?我还真是为你不值得。” 朝清秋没言语,身上囚龙之上的龙气开始缓缓流动。 “郑老先生果然厉害,几招就打的这小子不能动弹了。” 沈行从林中迈步而出,手中羽扇轻摇,嘴角带笑。 高大老人一笑,“终于忍不住想要出手了?也不知道此人和沈军师是什么关系,竟然能狠辣心肠的沈军师冒险出手?” “老先生真是错怪我了,行是特意来助老先生一臂之力。” 他逐渐走近两人,面上笑意不减。 相距十余步,他朝着老人挥了挥手中羽扇,“风起”。 四面清风汇拢成龙卷,卷起地面烟尘,飘向老人。 耶律青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他双手之上罡气凝聚,直接将身前的龙卷撕裂开来。 接着老人身形一晃,已经来到沈行身前,一拳朝着他头颅之上狠狠砸下。 沈行虽说也是三品武夫,可论及体魄强韧,远远不能那些纯粹武夫比肩。 他松开手中羽扇,羽扇不曾落地,反倒是自行漂浮在他身前。 他双手迅速合拢,如结佛家无畏印。 罡气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暗金色屏障。 此时耶律青已至,在他拳罡之下,青白色罡气与暗金色屏障撞击在一起。 整张屏障开始寸寸碎裂。 沈行嘴角开始露出血迹。 老人笑道“沈军师这般的读书人,躲在幕后算计算计人心也就罢了,何必来枉送了性命?” “不过死在我手中,总比死在那些小人手中要好些。” 他手上力道加重,青色拳罡大震,身前的金色屏障忽明忽暗,显然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老人猛然回头,单手迎向身后袭来的朝清秋。 他大喝一声,身上青芒大炙,以一对二,丝毫不落下风。 一拳迫退朝清秋,身前接连两拳,彻底砸碎了沈行身前的屏障。 沈行仗着身法后退开去。 朝清秋和沈行靠在一起,他苦笑一声,“没想到还是拖累你了。” 沈行洒然一笑,“你要是死了,就算我的计划成了又如何?还不是一场大梦。” 朝清秋压低声音,“还有机会。” 耶律青大步上前,走向两人。 一身青色罡气在暗夜之中如同一盏耀眼的烛火。 “时候不早了,我就送你们上路,你们二人同行,黄泉路上想来也不会寂寞。” 朝清秋身上的龙气流动的更快了些。 老人突然微微侧头,一柄暗器从他耳边划过。 他瞥了一眼,是一把剑鞘。 “老朝你也真是不够意思,有架打也不知道叫上兄弟。” 常青从两人身后的林中迈步而出,带着他那三把剑,只是如今有一把已经没了剑鞘。 “你不该来的,这件事与你无关。” 常青一笑,“该不该来,我这不是都来了,咱们江湖人,从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再说,从我出道以来,还没人能接下我这三把剑。” 只是说这句话是他似乎有些心虚。 对面的老人听了他的言语,只是笑了笑。 如今的年轻人,还真是狂傲的不像样子。 常青站到两人身前,面向耶律青,“我敬你是江湖前辈,只出一剑,要是你能接下,就算我输。” 耶律青点了点头,“有趣。”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猫捉耗子,耗子越多,才会越有趣。 沈行看了朝清秋一眼,似乎是在询问此人是不是有些问题。 朝清秋苦涩一笑,压低声音,“他只有一剑。” 天下剑修千千万,有人追求熔铸万千剑法,集天下剑术精华于一身,自然也就有人追求天下事不过一剑事,练的就是一个一剑破万法。 常青舔了舔嘴角,腰间双剑与身后一剑自行出鞘,排成一排悬在他身前。 他单手竖在身前,默念一声,“走你。” 三剑齐出,快若奔雷,射向耶律青。 耶律青大笑一声,身上青芒大盛,出拳如雷霆。 眨眼之间连出十余拳,拳拳砸在剑锋之上。 他怒喝一声,“给我破。” 剑阵被他以蛮力破去,三把长剑散落在地。 常青吐了口血,盘坐在地。 “姓朝的,帮不了你了。点子扎手,打不过。” 耶律青晃了晃有些发麻的双手,此子的剑术不俗,假以时日,必定是心腹大患。 “愿赌服输,留下性命就是了。” 常青大喝一声,“老赵,你再不来,兄弟们就只能地下相聚了。” “来了,来了。” 一个汉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满头大汗。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地一剑 密林里,耶律青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侧了侧身子。 “还有多少人,一起叫出来就是了,我可没工夫陪着你们耗在这里。” 朝清秋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西风客栈的赵老板。 汉子挠了挠头,“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当年在江湖上也是有赫赫威名的,只不过好多年不在江湖上厮混了,所以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大名。” 常青在一旁附和,“不错,老赵厉害的很,他是我从出山以来,第一个能够接住我这一剑的人。” 耶律青有些不耐烦,“那个汉子,速速出来受死就是了。” 赵老板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剔骨刀。 刀锋微寒,即便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也能倒影出几缕寒光。 “当年老夫持此刀威震天下之时,你还不知在何处玩泥巴,今日就要你开开眼界,看看何为高手。” 一番言语气势十足,加上他本人身材高大,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让人难以分辨他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沈行当初只在客栈了见过赵老板一面,闻言看看了眼常青。 常青也觉得老赵吹的有些过了,他和两人都交过手。 老赵的武道修为虽说也不差,可在他看来,多半不是此人的对手。 耶律青闻言笑了一声,对面那个汉子的话倒是激起了些他的兴趣。 他双目一凝重,双手握拳,身侧罡气猛然而起。 竟然在他身后凝成了一只青色猛虎。 青色猛虎高昂着头颅,俯身弯腰,纤毫毕现。 猛虎身形越发壮大,最后将耶律青包裹其中。 赵老板见状吞了口口水,可大话既然已经说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持刀,赤红色罡气在刀上蓦然而起,最后行形成了一把数米长的罡气巨刃。 常青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老赵还有这本事,看来我当初还是小看他了。” 朝清秋没言语,只是他身后囚龙之上的金龙游动的越发快了些。 赵老板踏前一步,手中长刀递出,那道鲜红色的火焰巨刃劈向耶律青身前的斑斓猛虎。 耶律青抬头望了眼那不断迫近的鲜红罡气长刀。 他缓缓递出一拳,围在他身上的青色猛虎随之仰天长啸。 青红两色罡气不断交锋,在半空之中撕扯轰鸣。 随着一声彻耳的轰鸣声,那道赤红色罡气长刀被耶律青彻底击碎,消弥在半空之中。 赵老板后退几步,退到众人身前。 常青埋怨道“老赵,你这大刀也太不抗揍了,连他那只老虎都没打破。” 赵老板叹了口气,“都怪我托大了,来之前应该先把刀磨一磨的。” “你们还有没有帮手了,要是没有,我可就要动手送走你们了。” 耶律青身外的猛虎青色光芒又盛了几分。 赵老板怒喝一声,“现在还有啥好说的,兄弟们,一起上。” 他吐了口唾沫,率先迈步上前,手中赤红长刀迎风再涨,虽然威势不如上次,勉强也算是撑起了个架子。 常青跟在他身后,随手一招,散落在地上的三把长剑再次漂浮在他身前。 沈行看了朝清秋一眼,发现他的状态有些古怪,好像神游在外。 他来不及多想,站起身来。 之前的羽扇已经残破不堪,他虽然也勉强算的上是武夫,可更精通的其实还是儒家的浩然气。 他抖了抖双袖子,低喝一声,“风起。” 有数个龙卷盘旋在他身侧。 被青色罡气猛虎包裹其中的耶律青嘲讽一笑,人生大事,贵有自知之明。 “你们一起上就是了,倒是节省了我不少手脚。” 几人一起攻向耶律青。 罡气,剑气,浩然气,交织碰撞在一起,在半空之中嘶鸣不休。 落在他们身后的朝清秋猛然抬头,面庞之上是一双金色眼眸。 他伸出左手,自从开战时就被他插在地上的断念猛然出鞘,自行飞入到他手中。 朝清秋一跃而起,手上长剑白芒大盛,似乎天地之间的月色都流淌在剑身之上。 他持剑刺向耶律青。 耶律青自然也见到了持剑而来的朝清秋,那剑光之上的锋芒竟然让他觉得有些灼眼。 他也不敢托大,一手撑着身前的罡气猛虎,一手递拳而出,迎向朝清秋。 然后,他就对上了朝清秋那双金色眼眸。 剑至,剑气至。 天地之间,无边黑夜之中,唯有一线光明。 原本坚不可摧的青色罡气被剑气撕碎,朝清秋持剑直接来到耶律青身前。 剑锋从他递拳的右手上直刺而过。 朝清秋持剑斜挑,在他前胸之上划出一道血痕。 身受重创,耶律青的青色猛虎终于维护不住。 他大喝一声,身上青光大盛,一拳迫退朝清秋。 只是这一拳之后他也再无余力,方才朝清秋的剑气顺着伤口已经钻入到他体内。 此刻正不断搅动着他体内的罡气。 耶律青却是不合时宜的大笑了一声,“没想到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是在阴沟里翻了船。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他重重踏地,聚拢起仅存的罡气砸向对面几人。 众人打散罡气,发现已经不见了耶律青的身影。 常青走到朝清秋身侧,“老朝,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手段,你方才那一剑真是威风的紧,以后咱们可要多多切磋。” 朝清秋转头看了他一眼,常青被吓的后退了几步。 朝清秋眼中的金色还没散去,一双黄金眸子冷漠且无情。 片刻之后,他眸中的金光才缓缓散去。 朝清秋立刻瘫坐在地,如今以他三品武夫的体魄强用龙气还是勉强了些,今日之后,只怕有几日不能动手了。 至于方才那一剑,实在是玄之又玄,要不是他突然想起了当初陈无意刻在红袖招里的剑气字画,说不得今天他们真的都要死在这里了。 老赵道“我看咱们最好还是追杀此人为好,一个可以凝罡成型的五品武夫,等到恢复过气力来,咱们只怕都难逃一死。” 沈行搀扶着朝清秋,他摇了摇头,看向耶律青逃亡的方向。 “不必了,自然有人会在那边等他。”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进退不得 密林之中,耶律青脚步踉跄。 虽然勉强包扎了胸口上的剑伤,可还是有血迹不断顺着他的胸口滴落在地。 多少年不曾受过如此重的伤了。 上次伤的如此重,还是那次在战场上与朝清秋的师父偶遇。 当时少年气盛,狭路相逢,总想着要分个高下,结果在战场上差点被人捡了漏去。 他感慨一声,如今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人的弟子如今也算的上是个人物了,反倒是自己,如今连个传人都不曾有。 老人大笑了一声,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少许。 他也不在意,反倒是笑意更加畅快。 今日虽说低估了那些小家伙,受了些伤,可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等到自己伤势痊愈之后,再回来寻仇就是了。 江湖上的仇怨嘛,只要活的足够久,总有机会报的。 想到这里,老人又大笑了几声,笑那些小家伙到底还是年轻,竟然就这么任由自己离开。 如果自己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果然是只有老人才能明白的道理。 也许那些小家伙们还想着,日后等到他们学有所成,然后光明正大的来找自己报仇?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是得意的笑了一声,人嘛,最重要的是苦中作乐。 “不知何事如此好笑,让前辈如此失态?” 不远处,之前一直不曾露面的宋先从林中迈步而出。 他看着这个这些年一直站在他身后,一言可以决定他生死的老人,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嘲弄。 老人后退几步,靠在身后的树上,直到此刻,他依旧面色平静。 “你竟然回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说这本就是你和沈行那个书生的谋划?为的就是对付老夫?” “郑先生,奥,应该是耶律先生,你如此想就太小看我们了,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要对付你,这些年里我有几千种法子,可还是让你活到了今日,为何?因为你还有用。若是让你莫名其妙的死了,北辽那边自然会再派人来,万一派来的是个聪明人,那我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宋先盘坐在地,言语之间倒是真诚的很。 耶律青看着这个这些年一直在自己面前言语都不敢大声的小家伙。 如今这些话,想来他已经憋了很多年了。 气血上涌之下,他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只是又被他硬生生的忍了回去,不能叫这小子看了笑话。 宋先笑了笑,“何必如此,先生如今身受重伤,吐出来还会好些。强行压制,只会让伤势更重。先生难道以为我会乘人之危不成?” 耶律青看了他一眼,“那你此来为何?想来不会是单单来看我笑话吧。” 刚才宋先的话已经说的清楚,他自然知道那是宋先在心中藏了许多年的心里话。 开诚布公,往往就是鱼死网破。 宋先一手放在膝上,轻轻敲击着膝盖,“方才先生几声大笑,英雄气概的很,想来是想着自己回去以后,恢复了伤势,一定要回来取了这些人的性命。也是笑沈军师无智,想不到要追击先生,要是换了先生,必定是要斩草除根的,我说的对也不对?” “你说的不错,我刚才就是那般想的。” 耶律青坦然承认。 “你小子自小就心机深沉,我现在实在是有些后悔了。” 宋先理解的点了点头,“出名要趁早,斩草除根自然也是,只是如今先生即便再后悔也无用处了,只能是独自悔恨罢了。羽翼已成,日后我当翱翔。” 老人大笑出声,“今日我虽落魄。可凭你一个文弱书生,想要杀我是不是还差的远,靠你那些血衣神兵?你与周文比拼一场,如今血衣神兵还剩下几人?我早就知道那个周文是黑衣教安排在龙头寨里的人物,手段想来应该也不差,血衣神兵虽强,可难免也要折损大半。” “如此说来,先生把周文一直留在龙头山寨里是为了制衡我?” 耶律青笑了笑,“你自小就有智谋,我虽然不怕你搞出什么事来,可难免还是要提防一二。” 宋先拍了拍手,“要先生这样一个崇尚武勇之人用上谋略,真是我的过错。” “周大哥,如此看来,你还要谢谢老先生的不杀之恩。” 周文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同样是面带嘲讽,“谢自然是要谢的,待会儿就送老先生上路。” 耶律青面上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你竟然背叛了黑衣教。” 他对宋先了解的很,这么多年,宋先野心勃勃的谋划,就是为了不被辽东那边控制,如今好不容易被他逮住了机会,他自然不会出了虎口,又入狼窝。 如今既然周文出现在这里,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两个同样有野心的人走到了一起。 耶律青一笑,“我早该想到的,本来还想驱虎吞狼,没想到你们两个是狼狈为奸。” “耶律前辈说的哪里的话,都是各为其主罢了,谁又愿意久屈人下。” 高大老人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早该知道,狼是养不熟的,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 宋先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林中早就已经埋伏多时的血衣神兵一涌而出,将耶律青围困在其中。 耶律青伸手按了按胸前的伤口,他知道今日之事,再难善了。 依照宋先的城府之深,既然已经早早的埋伏在了这里,自然不会给他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握了握双拳,“怎么,宋大寨主是要自己动手,还是要你手下这些血衣神兵先来送死?”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看老先生将死之时反倒是开了心窍,竟然会想用计谋离间了,看来没了武力,人倒是确实会聪明不少。” 他伸手指了指耶律青,“周大哥,让我看看你的武艺,速战速决就是了。” 周文踏步上前,嘴角勾勒出一丝狞笑,脸上的伤疤在黑夜之中尤其狰狞。 黑色罡气在他身后缓缓凝聚,勾勒出一尊带着满身邪气的黑色佛陀。 虽是佛陀样貌,却是邪气凛然。 宋先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尊黑色佛陀,传言黑衣教当年乃是佛门旁支,原本修的也是正统的佛家法门,只是后来在东南之地出了一名苦行僧,脱离了佛门,然后自创了黑衣教。 这么多年,黑衣教发展壮大,与佛教南北对立,双方各自指责对方是邪门歪道。 两者虽然出自同门,如今却是势同水火。 只是更有意思的是,佛门在江北的名声不差自然不必说,可黑衣教在江北的名气竟然也是极好。 双方虽然在教义之上大有不同,可却不会阻碍双方各自在南北传教。 至于传教成功与否,结果如何,只是各凭本事而已。 所以如今在在东南之地极为有趣,常常会在一处出现两间佛寺,一间佛寺之中供奉的佛陀是金身泥胎,而另一间的佛陀则是黑漆泥胎。 而两间佛寺,往往供奉黑色佛陀的黑衣教佛寺香火要更好些。 他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战场。 周文已经和耶律青交上手。 耶律青虽说身受重伤,可武道修为始终是在周文之上,如今虽然是勉强聚起体内残存的气力迎战,可依旧是将周文压制在下风。 青色罡气在他身侧不断闪烁,劈开一道道黑色佛陀投来的虚影。 周文此时已经满脸鲜血,用这招对他的身体损耗不小,当日在山寨的议事厅里他压制冯间之时只用了片刻,就已经七窍流血。 更何况如今的耶律青显然不是当日的冯间可比。 他身后的黑色佛陀此时已经虚弱了大半,在黑夜之中时隐时现。 只是这次由不得他不尽力,毕竟这也是他交给宋先的投名状。 “好了,周大哥退下吧。” 宋先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周文长出了口气,缓缓而退。 耶律青压力骤减,吐了口血。 他强笑道“怎么就这点本事?即便是我受了重伤,要对付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是轻易的很。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离开,不然他日我必然要回来取你性命。” 宋先一笑,“多谢先生教诲,只是先生只怕没这个机会了,今日这里就是先生的葬身之地。” 他抬起手,身后的血衣神兵上前几步。 “血衣神兵的战法最适合以多打少,用昔年授我之法,来取前辈的性命,这是不是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血衣神兵已经结成阵法,罡气聚拢成了一把血红色大剑,长剑直刺,劈向耶律青。 耶律青勉强打起精神,忍着身上气血翻腾,强行撑起罡气猛虎。 只是青色猛虎身形飘摇,如同风中的烛火,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崩散开去。 宋先笑道“果然不愧是五品纯粹武夫,即便是身受重伤也这么难杀,可惜了。” 他言语还没说完,从四面的深林之中射出无数箭矢,直奔耶律青而去。 箭矢之上泛着诡异的黑色光芒。 军中秘制,以箭破神。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八章 身死道消 耶律青本就身受重伤,刚才与周文一战已经是勉力支撑。 如今对上血衣神兵早就用上了全部心神,哪里还抽的出其他精力去应对射来的破神箭。 即便他能听到箭矢的破空之声,可也抽不出精力去拦阻那些箭矢,几只破神箭带着风声刺破了他的护身罡气。 一身强行提起来的罡气一处被破,罡气便如潮水下落一般整体退去。 箭矢从他身上破体而出,老人后退几步,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呼吸急促,显然要不久于世。 几个血衣神兵就要上前收割他的性命。 宋先却是伸手将几人拦了下来。 “耶律先生可不止武艺高强,心术也是不差的,有强力时用强力,无强力时便用智谋,我说的可对?” 良久之后,看似已经失去战力,重伤垂死的耶律青忽然挣扎着坐起身来。 他苦笑一声,“这么多年,我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重视你了,没想到到最后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 刚才他假死不起身,自然是存了宋先妄自尊大,轻敌冒进的心思。 一旦他走过来,自己就可以将他劫持为人质,这也是他博一个生路的唯一机会。 如今既然被宋先识破,他自然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宋先笑道“看来耶律前辈是认命了,真是无趣,还以为前辈还有什么杀招未出。” “你不要得意,玩弄人心,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般。” 宋先大笑着起身,“玩弄人心?当年你们从北辽而来,将我东南之人当做猪狗,看作是将来为你们冲锋陷阵的牛羊,你们又何尝不是在玩弄人心?世上佛陀说因果,今日前辈所受之事,不过就是当年所做之事的罪责罢了。” “再说,我这种人,难道还怕什么天谴不成?” 耶律青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若是今日杀我,北辽那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可曾想过后果?” 宋先点了点头,“自然想过,前辈死后,我就会带人离开这里,当年的旧账自然不会到前辈这里就为止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嘿,宋大寨主好大的雄心壮志,以一人敌一国,不知是该说你狂妄还是无所畏惧。” 宋先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明白,毕竟当年选择龙头寨作为他们的傀儡,自然不可能是一帆风顺,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杀戮。 当年山寨里的许多人都是因此而死,只是当时龙头寨弱小,即便知道是他们这些南来之人做的,又能如何?也只能假装不知罢了,甚至是当年宋先的父亲之死,也是他们在暗中出手。 只是后来在东南的领队之人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东南,他才会被从辽东派到了这里。 他忽然一震,望向宋先,“不可能,当年你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前辈,古今多少事,都告诉我们一事,莫以年岁论英雄。” “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读书才是。” 他上前几步,靠近耶律青,伸手按住他胸口上的一支破神箭。 用力向前递去。 箭矢入体,发出与骨肉的摩擦声。 耶律青闷哼了一声。 宋先笑道“想不到前辈这种平日里自诩高人一等的武夫也会怕疼。” 箭矢从他身后透体而出。 乌黑的箭矢上夹杂着殷红的血迹。 耶律青的目光先是死死的瞪着宋先,只是随着身上血液的不断流失,他的目光逐渐放远。 头颅之上再也撑不起力气,遥遥望向远方。 远处原本昏暗的夜色之中好像忽然下了一场在东南之地从来不曾下过的雪。 他还记得在自己那个家乡,有些高处的山头,山上的积雪常年不化,甚至比那些山头的年岁也小不了多少。 老山旧雪,梦我家乡。 当年那个奔跑在雪中的少年郎,终于再也不能返回家乡。 耶律青眼中的神采逐渐散去,哀莫大于心思。 身心皆死。 宋先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他脸上全无大事成功之后的喜悦,反倒是一脸平静。 自他当年登上龙头寨的寨主之位起,这一切其实就已经早在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他其实不过是走在一条早就已经被他预料好结局的路上。 “寨主似乎不是很高兴?” 周文此时已经压下了身上的伤势,虽然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可行走已经无障。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有何可高兴。” 周文沉默良久,“与你相处越久,越觉的你可怕。可笑我之前还有和你争雄之心。” “这你就不如沈军师了,要做大事,必然是火中取粟,与虎谋皮。若是连这个心性都无,如何做得大事?” 宋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许这就是我败给寨主的因由了。” 宋先笑了笑,不以为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方才耶律青所说的也不差,如今他一死,北辽那些人自然会再次派人前来,依着咱们如今的实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倒不如离开此地去重新另寻一处天地。周大哥以为如何?” 周文苦笑了一声,虽然宋先看似一副商量的语气,可看他的神态,显然已经早有打算。 虎狼心性,深不可测。 他深吸了口气,抱拳拱手,“属下自然是听寨主的,唯寨主之命马首是瞻。” 他其实本不是黑衣教的人,只不过是后来黑衣教谋划向北发展,这才盯上了龙头寨,而他周文又是出了名的鲁莽之人,自然就被黑衣教看在了眼里,功法,势力,样样动人。 那时他心中又有些不甘心,这才起了与宋先争锋的心思,只是如今从头到尾见证了宋先谋杀耶律青之事,他才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宋先的对手,无论是心性手段都是如此。 宋先将他搀扶起身,“山寨里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兄弟们的家眷已经有了个安全的去处,去和他们汇合就是了,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做。” “可是要去见沈军师?沈军师其实暗中找过属下。” 宋先摆了摆手,“我自然知道,以他的智谋,若是不找你才怪。” “只是如今棋还没下完,不去道个别,多少有些遗憾。”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异乡故人 林木幽深,夜风瑟瑟。 相传多年之前,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后来一位乌姓将军率军路过此地,驻扎了几个月,带领手下将士填土植树,这才有了如今的一片密林。 几十年来,路上行人靠着这片树林遮风挡雨之人数不胜数,为纪念这位乌姓将军和那些将士,故取名乌林。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乌林前的小道上,宋先侃侃而谈。 在他对面的沈行羽扇轻摇,笑而不语。 棋盘之上,不论是谁先落子,早晚也要有个胜负。 沈行笑道“所以今日寨主寻我来是有何事?莫非是为了炫耀寨主棋高一着不成?” 宋先笑着摇了摇头,他扯了扯衣袖,“到最后始终不能让军师甘心为我所用,终归是我输了。咱们这局棋,还未分输赢。” “寨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你所用的。” 夜风吹拂,两人衣袖飞舞。 “我自然知道,燕国燕横大将军的后人,如何会甘心屈服在我这一个小小的龙头寨。” 沈行目光一凝,右手轻轻握拳,“我自问从上了山寨以后也算是谨言慎行,不知是何处露出了马脚,让寨主看出了端疑?” “恰恰是毫无漏洞,才是最大的漏洞,不是我自吹自擂,若真是一个寻常书生,见了龙头寨的声势,多少也该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 “可军师实在是太平静,所以我才会特意派人去查了你的身份。刚好当时山寨之中有人是从燕国逃难而来,而且此人恰好曾经见过燕横将军和他的独子。” “此人如今何在?” 沈行眯了眯眼,如此人物,若是不除,只怕日后是他和朝清秋的隐患。 “军师不必担心,我已经帮军师料理掉了这个后患。所以说,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宋先拢着袖子,半蹲在地。 “寨主竟然如此信任我,孤身前来,就不怕我动手不成?” “你我都是聪明人,可聪明人最大的坏处,就是不能行止由心,从心所欲,要是沈军师是个粗鄙武夫,我反倒是不敢来了。” 沈行一笑,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寨主果然是我的知己,只是不知寨主接下来打算如何?如今那郑先生已死,想来幕后之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才是。” 宋先站起身,“既然敢做此事,我自然早有谋划,只是不知军师有何建议?” “虽然不知郑先生背后是何人,可能让你宋大寨主隐忍十余年才出手,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物,既然不可力斗,倒不如离开此地,另寻出路,只是不知龙头山寨这片基业,寨主舍得不舍的?” “果然军师知我,不能与军师同行,真是天大的憾事。” 宋先依旧是笑容满面,倒是丝毫不见即将背井离乡的伤感。 “这么多年,我早就想去外面看看了,在山寨里之时,常听人说天下豪杰无数,只是不知真正的英雄又有几人。” “即将远走,寨主倒是从容的很。背井离乡,总归应当是件伤心事吧。” 宋先笑着点了点头,“自然,背井离乡,离家去国,无论何时都算的上是一件伤心事,只是我一想到日后一定会衣锦还乡,自然就没那么伤心了。” “这般大话,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宋寨主会说出来的。所谓得意忘形,寨主还是要深思一二。” “昔日受制于人,我自然是温良恭俭,如今脱身而出,自然是难免有些张狂了,军师原谅一二。” 两人之间其实本就没什么话好说,沈行转过身,即将离去。 他忽然开口道“你身侧同行之人都是虎狼之辈,望寨主珍重。” 他与宋先虽不同路,可宋先也算是个枭雄,这个世道,豪杰英雄未必就能做成什么大事,甚至反倒是会因为所谓的仁义豪迈让这个世道变的更坏,在他看来,乱世之中多些枭雄,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了。 宋先站起身,“有劳军师挂念了,记得当初我曾经和军师说过我的用人之道,有才无德之人,自然也能用,只看是如何用罢了,这个世道谁没有野心,如果是清清白白的圣人我反倒是不敢用了。” 沈行没有多言,他朝着宋先抱了抱拳。 既然是江湖相见,如今又离散在江湖,自然是要用江湖之礼。 宋先抱拳还礼。 “不知今日一别,他日还能否再见。” 两人都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往往今日一见便是最后一面。 ------------------------------------- 飞鸟巷,有间私塾。 朝清秋从噩梦之中惊醒。 梦里,他与无数秦军在厮杀,在他身侧的好友一个个倒下,释空,许望,常青,沈行。 他杀红了眼,折断了剑,可是依旧一个都救不得,最后他自己也被淹没在秦军之中。 他长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额头。 当日用过龙气之后,他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外界之事一概不知。 伸手取过桌上的茶杯,杯中竟然还是温水。 他心中一暖,喝光了杯中的茶水,踏上鞋子,起身出门。 门外,林任和王峰正坐在台阶上。 长阶之上月凉如水,映着少年们的倒影。 月悬半空,已是深夜时分。 朝清秋将两人抬回到屋中,然后站在门外,揉着有些泛酸的手臂。 “醒了。” 沈行拿着几壶酒水来到他身侧,坐在长阶上,顺手递给他一壶酒水。 “重伤未愈,可以少喝些。” 朝清秋接过酒水,蹲下身来。 “这次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虽然不知殿下是用了什么秘术,可以后能不用,还是尽量不要用才好。” “自然要听军师的。”朝清秋喝了口酒水。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虽然故人,可当年两人都是死读书的读书人,自然是相互看不上,更别提像现在这般饮酒。 如今国破家亡,两人各自沦落天涯之后,反倒如许多年的挚友一般了。 天上月色,照着两个身在异乡的故乡人。 。 问剑东南 第二百章 与君离别意 天光大亮,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朝清秋自然不会让那些孩子们在夜半就读书,可晨课终归是免不了的。 私塾里,孩子们一脸生无可恋的坐在桌前,看着朝先生刚刚分给他们的那本新书。 书上的墨迹还没淡去,仔细嗅一嗅,还能闻到书上的墨香。 这些孩子都读书还少,只是勉强能看出这本书与朝先生之前给他们的那本书有些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他们又说不出。 他们之中,林任读书最多,他把手中的书翻了翻,自然看出与之前的书相比较,这本书的内容更简单了些。 只是书中言语虽然简单,却也不是那些假大空的圣贤道理,而是将一个个道理蕴含在小故事之中,显然更适合给这些年纪尚小的孩子们启蒙。 自然就是当初赵先生赠给朝清秋的那本书。 朝清秋也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的翻看过,确实要比他带来的那些书更好些。 没办法,他这次来本就是为寻人而来,没想到会在这里耽搁这么多时日,所以这几日他连夜将这本书抄录了几本。 还好书本就不厚,如今私塾里的学生也不多,人手一本也勉强足够。 最前面的刘满翻了翻书,旧书新书都被他摆到一起,摊放在桌上。 新书看着倒是不错,只是这书上的许多字都是它们认识他,可他不认识它们。 “朝师父,读书有什么好的,满嘴之乎者也,可连一个坏人都对付不了。难道我们读会了书,日后要用嘴说死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不成?哪里比的上练拳,到时候谁敢欺负咱们,上去就是一拳一个,看看谁还敢再欺负咱们永平镇的人。” 少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比划了两下。 “我可是听王峰说过了,朝师父你在乌林之中威风的紧,那些人都禁不住你一拳。” 朝清秋看了眼低着头正准备溜出去的王峰。 他笑了一声,目光从堂下的孩子们身上扫过,“我教你们读书,本来也就没希望你们将来能成为什么满口知乎者也的博学鸿儒。也不希望你们成为满口道德的所谓仁义君子。” “我从来都不认为读书识字是为了日后的升官发财,前程似锦。我只希望你们学会一件事,那就是明辨是非。” “这些日子我教你们读书,也教你们习武。毕竟在这个乱世里,空口的仁义道德,就只是仁义道德,唯有强力才能制服于人。我只是希望日后你们出拳之时,能够知道为何出拳,出拳之后能够不后悔。” 王峰带头鼓掌,“朝先生说的对,咱们还是要好好读书的,到时候那些所谓的读书人讲道理又讲不过咱们,动手又打不过咱们,想想都让人高兴。” 朝清秋笑道“王峰大侠,我记得你之前从来不叫我先生的。” 王峰尴尬一笑,“怎么可能,书院之中,我最尊敬的就是先生。” 一旁的林任挡着脸,没眼看。 ------------------------------------- 下了早课,孩子们一个个飞奔而出。 终究是少年心性,哪怕心中明知读书好,可散了学,人还不曾出私塾,心却早已经飞到了私塾之外。 朝清秋来到大槐树下,两个老人已经如往常一般坐在树下下着棋。 日光之下树影斑驳,两个老人相对而坐。 一局寻常的围棋而已,倒是硬生生让两人带上了杀气。 棋盘之上无父子,赌桌之上无兄弟。 唯一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在他们身侧多了一个沈行。 朝清秋来到孙老爷子身侧,他躬身凑到老人身前,“老爷子,如今龙头寨之事已经告一段落,永平镇这里也已经安定下来,所以我这几日就要离开了。” 原本还在和刘老爷子争论胜负的老人握着棋子的手稍微抖了抖。 只是老人毕竟是孤身撑起了永平镇十余年的人物,很快就稳定了心神。 “朝先生有自己的事要做,离开这里本来就是应有之义。这些日子倒是劳烦先生了,要不是先生出手,如今这永平镇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朝清秋摇了摇头,“即便没有我,有孙老爷子你在,有赵县令在,龙头帮也翻不出天去,我只是略尽绵力而已。” “朝先生不如再多留些时日,也好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不然要是让先生这么走了,岂不是显得我们有些不近人情?” 朝清秋有些犹豫,按照他的本意自然是想悄悄离开,如今他最是见不得那种离别伤感的场景。 沈行知道他的心思,轻声道“如今这个世道,见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我觉得孙老爷子的话有道理。” 孙老爷子连连点头,“还是这位沈先生通情达理,老头子我都这个年纪了,难道朝先生连我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不成?” 朝清秋犹豫片刻,见沈行暗中朝着他点了点头,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就对了嘛,刚好如今解决了龙头帮之事,这次倒是可以借着朝先生之事好好庆祝一番。” 朝清秋欲言又止,只是想到也许他们如今确实需要一场庆祝。 被龙头帮压制多年,如今想要庆祝一二,也是常事。 两个老人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商量着诸多事宜。 大槐树上不时飘下几片槐叶,随风远去。 …………………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 宜出行,宜宴饮。 有间私塾前的空地上,刘老爷子悄然之间就红了眼眶。 老人呆在这里半生,时光砥砺,风风雨雨,花开花谢。 岁岁年年,这里许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空地上摆着一张长桌,最中央是楚荣起早炖好的几大盆猪肉。 鲜肉糜烂,肉香随着晨间的雾气不断飘远。 大坛的酒水陈列在座位之前,今日赵老板难得的大方了一次,所有酒水分文不取。 汉子更是夸下海口,今日的酒水管够。 桌上的佐菜五花八门,都是私塾里孩子们的父母踏着清晨的月光送来的。 孩子们的父母虽然推脱了一番,可最后还是被孙老爷子留了下来。 青菜花生,烂肉美酒,放在富贵人家也许算不得什么稀奇,可放在寻常的市井人家,已经是一顿了不得的盛宴。 林任和王峰带着几个小家伙在那里摆放碗碟,即便是刘满这个平日里最为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日也有些束手束脚。 屏气凝神,小心翼翼。 天大的豪杰,见了父母也要软三分。 何况是这些如今只是嘴上强硬的少年。 楚荣带着楚娘子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起菜来倒是一个难得的好手。 他腰间系着一块黑布,手上的锅铲偶尔颠上几颠,不时用铲子舀上一些油盐。 望着锅中的沸腾的油水,他面色肃穆,就像战场上的大将正面对着一场生死大战。 楚夫人在一旁摘着青菜,不时转过头来,为自家夫君擦擦头上的汗水。 她看着他,满眼温柔。 屋外的老槐树下,孙老爷子和刘老爷子席地而坐。 两人身前,是一盘昨日没有下完的残局。 棋盘之上,只剩半数棋子。 老树,旧棋,故人。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半生辛苦,满腹言语,谈笑之间。 朝清秋和沈行蹲在槐树下,任由脚下的影子被槐树的枝桠切割成无数碎片。 日影斑驳,身处异地他乡,却已经是他们这两个异乡的同乡人,少有的安稳时刻。 沈行抖了抖衣衫,盘坐在地。 “当初燕国破亡,背井离乡,哪里敢想会有今日这般安稳的日子。” 朝清秋没有如他一般坐在地上,而是后撤几步,倚靠在身后的大槐树下。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可若是平平稳稳,有些树木,总是要比人活的更长久些。 他笑了一声,“当时国破家亡,天塌地陷。后来流亡四方,虽然磕磕绊绊,可你我到底是都活下来了。” “是啊,都活下来了。” 宋先后仰倒地,任由一身青衫沾染上泥土。 这个在宋先眼中心性手段皆是上上之选的读书人,泪流满面。 他们活下来了,可有些人却为他们而死。 朝清秋低声喃喃自语,“既然活着,咱们就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们好好活下去。” 不远处的空地上,食物与酒水已经上齐。 刘满把手搭在嘴上,朝着槐树下的朝清秋等人大声喊叫。 “朝师父,开饭了。” 朝清秋大笑一声,伸手拉起躺在地上的沈行。 两人各自上前,搀扶起不远处正在下棋的两个老人。 走出了槐树笼罩下的阴影,走进日光里。 这一日,整日里在肉铺里板着脸的楚姓汉子喝的面色通红。 在众人面前,他第一次牵起了楚夫人的手。 这一日,两个许多年不曾痛快畅饮的老人,喝的酩酊大醉,把臂追忆少年时。 这一日,一个在私塾里当了几日教书先生的读书人,大醉醒来,背起了行囊。 有一席青衫,南来之后再南去。 。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一章 平地起波澜 春雨贵如油,当春乃发生。 只是这场撵着暮春尾巴姗姗而来的春雨,着实是大了一些。 上一刻还是乌云四合,下一刻暴雨已然瓢泼而下,如珠帘断线,一颗颗砸碎在地。 绵绵又绵绵。 有春雨落地,自然是好事。 只是这场大雨连连不断已有三日。 东南之地本就低地势低洼,过犹不及,连日的大雨之下,反倒更会让田间的农户们慌了手脚。 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 阴岭之后有条山路,直奔几十里外的山阳镇。 连绵骤雨里,山道崎岖少人行。 夜色里,几个江湖汉子纵马撞开了接天连地的雨幕,闯入到山道之中。 几人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两匹在东南之地并不常见的高大骏马,死死拖着马车。 车轮所过之处,都会在原地留下一道入土极深的车辙印迹。 马车的车厢被一层层丝绸紧紧包裹,即便是连天的大雨,也只能砸在车厢之上,最终顺着檐壁缓缓落下,滴落在地。 左右两侧窗牖是以轻纱织就,车外烟雨带来的一丝丝冷气顺着小窗渗入马车中。 风吹玉振,车外檐上悬着的风铃沙沙作响,竟是压下了车外的雨声。 显而易见,马车上之人,非富即贵。 雨声渐大,压下了檐间铃声。 跑在前面故作豪雄的江湖汉子,也忍不住开始伸手遮挡起砸在头上的雨水。 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眉宇之间带着几分豪侠气魄。 他身侧的一个汉子叫嚷道:“赵大哥,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一间寺庙,不如咱们先到那边避避雨?” 姓赵的汉子拨转马头,回到马车之前,“范掌柜,如今这外面的雨实在大的很,兄弟们合计着先到附近的寺庙里歇息一二。” 车里传出一个有些苍老且病恹恹的男声,“出门在外,赵大侠做主就是了。” 汉子转过身,在雨中大声吆喝着众人前行。 ------------------------------------- 道旁有古寺,香火早凋零。 这间寺庙是佛门之中常见的阿兰若,阿兰若是佛门隐喻,此种寺庙多是藏于山水间。 寺前三门之中的两侧小门已毁,只剩下中央的大门在苦苦支撑。 只是风雨飘摇,岁月蚕食,想来也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门前的两个金刚力士身躯仍在,只是脖颈之上,早已被人刻意削去了头颅。 佛陀半毁,折辱之意再明显不过。 寺庙中央早已悬空半挂的匾额在连日雨水的冲刷之下,勉强洗去了上面覆盖多年,早已连为一起的泥土,匾额上露出掉了漆的甘霖二字。 其余殿宇早已破败,只留下了一座供奉佛陀的大殿。 佛寺门前的雨声里,有马蹄声骤然响起。 赵姓汉子一马当先,勒住马缰,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佛寺。 云雾风雨之间,不见佛光,倒是有些阴气森森。 汉子在江湖上厮混多年,自然早已不信所谓鬼神之说。 他翻身下马,将身后马车中的人迎了出来。 一个老人在汉子的搀扶下迈步走下马车,有仆人在身后为他撑起一把漆黑大伞。 老人一身紫衣,腰身半弯,一头白发梳的整齐,眼眶微微凹陷,一双眸子带着几分锐利,也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 落地之后,他用手中拿着的一根翠绿拐杖轻轻杵地。 姓赵的汉子凑在他身前,“老爷子,就是这间寺庙。” 老人点了点头,咳嗽几声,朝着寺庙迈步而去。 支呀一声,跑在前面的汉子推开了寺庙的大门。 随着门声响动,屋上落下几缕飞灰。 檐上已无琉璃瓦,坐上佛陀无金身。 大殿之中被殿外的夜色遮笼,只有一只烛火暗淡的油灯在昏暗之中散着点点星火。 油灯下,一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正挑灯夜读。 这人自然是前几日离开永平镇南下的朝清秋。 他的运气着实不好,刚刚出了永平镇两日就遇到了这场大雨。 还好找到了这间佛寺暂且安身,不然只怕就只能在外面做一只落汤鸡了。 此时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那老人一行。 姓赵的汉子侧了侧身,护在老人身前,单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倒是那个老人对着朝清秋歉意一笑。 朝清秋笑道:“我是从北边来的,特意来东南寻人,在这里是为了避雨,诸位自便就好。” 老人按了按赵姓汉子握刀的右手。 汉子会意,朗笑一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咱们能够碰到一起,这就是天大的缘分,兄弟不如过来坐坐?” 他言语温和,只是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朝清秋笑了笑,收起手上的书,揣进怀里。 他提起身侧那盏油灯,走向老人这边。 那几个跟着进来的江湖汉子站定四周,各自戒备。 跟随老人从马车上下来的仆人则是燃起篝火,开始生火做饭。 大殿破损,废木极多。 自然不缺薪火。 片刻之后,殿中已经燃起了篝火。 众人围着篝火而坐,赵姓汉子坐在老人与朝清秋之间。 言谈之间,朝清秋知道了老人姓范,在山阳镇里以经商为生。 只是从他的言谈和衣着来看,绝不单单只是老人口中的靠着卖些东西混口饭吃。 坐在两人中间的汉子叫赵鹰,闯荡江湖多年,是山阳镇里出了名的豪侠,也是范老爷子儿子的至交好友。 这次老爷子从山阳镇里外出是为了与一个镇外的老朋友谈一桩大生意。 听老人的意思,那个老朋友其实就在镇外不远,原本是不必劳烦赵大侠的。 只是他家那个臭小子实在放心不下他这个老家伙独自出远门,这才托了人情,请了赵大侠护送他们一程。 赵鹰闻言摆了摆手,“我和令郎是至交好友,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深重。这些年,范兄从来没嫌弃我们这些混在江湖里的厮杀汉,范兄的父亲自然就是我的父亲,老爷子放宽心就是。” 老人含笑点头,“不论怎么说,都是给赵大侠添麻烦了,这次回去,我范家必有重谢。” 朝清秋抬眼望了望两人,没有言语。 屋外风雨不停,不时拍打窗楞。 屋内篝火温暖,偶尔发出火燃木柴的噼啪声。 老人虽然不时就要咳嗽几声,可和朝清秋倒是相谈甚欢。 按着老人自己所说,早些年他也是读过些书的。也曾经想过能够参加个科考,哪怕不能考个榜首,只要混上个一官半职,在他们范家这个世代经商的商家之中,也算是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了。 只是后来家里出了些事情,他只能舍弃了原本去北方参考的筹划,留在家中继承了家里的家业,这些年兢兢业业,经营的倒也算不错。 说到此处时老人叹了口气,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 赵鹰忽然笑着插嘴道:“要是老爷子经营的也只能是不错,那山阳镇可就真的没有商家敢言语了。小兄弟不知道,在咱们山阳镇,不知道府衙的门朝哪边开,可以。不知道山阳范家,不行。就连县令大人到任的第一天,都是先去范家拜访一二。” 老人摆了摆手,“赵大侠过誉了,我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生意做的再好,终归也就是如此了,三教九流,商人是末流。老夫这辈子就想看着我范家能够出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可惜啊,我家那个臭小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反倒是经商时颇有头脑。不过我那个小孙子虽然如今年岁还小,可已经颇为聪慧,我看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赵鹰笑道:“老爷子果然想的长远,和咱们这些混江湖的厮杀汉就是不同,我这辈子就想着我家那小子要是能继承了我这一身武艺,我就已经知足了,要是能比我更强一些,我就要去我家坟上,给我老赵家的列祖列宗叩头上香。”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范老爷子身家巨富,赵鹰浪荡江湖。 虽然两人身世地位都不同,可一家之中的前辈,多半还是希望家中的后辈能够青出于蓝的。 谈笑之间,屋外马蹄声大起,奔腾如雷。 朝清秋侧耳细听,只怕要有几十骑。 赵鹰皱了皱眉头,猛然抽刀在手。 他站起身来,冷冷的望向大殿门口。 几十个身穿蓑衣,带着斗笠的汉子正鱼贯而入。 雨水从他们的蓑衣之上缓缓滴落,破碎在大殿之中的石板上。 为首之人随手摘掉斗笠,扯下身上蓑衣。 此人身形彪悍,一脸桀骜之气,面上还带着一道显眼的十字伤疤。 蓑衣之下,是一身鱼鳞软甲,年岁似乎已经有些陈旧,甲片之上泛着淡淡的暗灰色。 背刀负箭,一看便不是易与之人。 他望向殿中,先是扫了一眼赵鹰,然后死死的盯着范老爷子。 那人嗓音嘶哑,怪笑出声,“冒雨而行,本以为这次下山要无功而返,不想在这里碰到一条大鱼。” “兄弟们,寨子里的伙食有着落了。”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二章 袖手出刀 一道暗紫色雷霆闪过天际,在半空之中炸裂开来。 伴着哗啦啦的雨声,传入佛寺之中。 佛寺里,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了大殿正中央那尊早已破败,却依旧双手合十,低眉垂眼俯瞰众生的佛陀。 也照亮了佛寺之中所有人的面目。 摘下斗笠的汉子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咱们兄弟能在这里碰到山阳镇首富。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可要好好接好了才是,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的美意。” 赵鹰站在老人身前,长刀横握,细细的打量着对面之人。 他在江湖之中厮混多年,自然看的出对面言语之人实力不在自己之下,自己这边只有他们这几个江湖人是在江湖上厮杀惯了的厮杀汉。 对方不止人多势众,从神色之中也能看出都是些见过血的人物,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这边只怕胜算全无。 他强压下心中怒火,收起手中长刀,挤出一张笑脸,“不知诸位好汉是哪里的人物?什么山阳城首富,我等不知。我这次只是陪着我家老爹外出访友,遇到大雨在这里避雨罢了,各位大侠莫不是认错人了?” 范老爷子倒是镇定自若,还伸手压了压朝清秋的手掌,似乎是在安慰他放宽心。 也许在老人看来,朝清秋这样的读书人,整日窝在私塾房间之中苦读圣贤书,骤然遇到如今这般生死之事,能够定下心神,没有慌了手脚,已经算是极为不错了。 对面的汉子冷冷的扫了众人几眼,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他的目光扫在众人身上,阴毒且恶毒,众人就像被一条在深林之中饿了几日的毒蛇在身后窥伺,如芒在背。 汉子笑道:“赵大侠是名闻山阳镇的豪侠人物,即便我等兄弟远在山上也曾听闻赵大侠的仁义之名。只是听说赵大侠的父亲前些年已经早早的去世,不知为何今日又多出来一位赵老爷子?难道赵大侠也是见了富贵,弯腰跪倒的三姓家奴不成?” 他虽然是笑着言语,可言语之中讽刺之意十足。 即便是朝清秋听在耳中也是有了些怒意,对面这群人虽然如今还不知道来历,可行事作风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良善之人。 赵鹰手上青筋暴起,只是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初入江湖的那些年里,他早早的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形势不如人,那忍着便是。风水轮流转,只要活下去,即便今日身受万般苦,他日也可百倍奉还。 “兄弟们到底是哪里的人物,老赵我在山阳的江湖上也有些薄面,不如给我个面子,放我们过去,今日的恩情我定然会记在心里,他日必有后报。” 对面的汉子摇了摇头,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在烛火的映照下,刀锋上闪烁着常年染血留下的殷红。 “我等来自阴岭之上的连云寨,我等和范老爷子并无昔日仇怨,范老爷子在山阳镇里的善人之名我们也知道。只是干我们这行的,吃的就是这碗饭,今日若是放了你们过去,山寨之中几百人说不得就要饿死不少。” 听到连云寨三个字,朝清秋的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初他离开鱼龙镇和释空一路北上,印象颇深的一件事就是和李云卿联手捣毁了连云寨。 当时那一战虽然算不上惊险,可他却极难忘记。 时至今日,当初大髯汉子和他讲的那些老寨主的故事还会时不时的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不久之前他在有间私塾之中给那些孩子们讲述江湖故事,便曾经提到过这位老寨主。 虽说老寨主所做之事在许多人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可在他看来,老寨主做的这些事,却是要比那些所谓的大事更像大事。 赵鹰点了点头,然后眯起眼,他再不迟疑,以手中长刀,遥遥指向对面,“原来是连云寨的人物,难怪如此胆大妄为。看来今日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对面为首的汉子却是一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诡异,“赵大侠先别急,兄弟我叫魏横,是连云寨里的二当家。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如今寨主不在,山寨里的事情,我多少也能拿个主意。” “赵大侠也是在江湖上厮混已久的人物了。如今这个局面,即便是个不曾混过江湖的门外汉,也该知道双方的实力。江湖之中,义气固然重要,可在兄弟看来,性命也同样重要。” “范老爷子虽说是山阳首富,可和赵大侠你却是无亲无故,为了一个毫无干系之人,平白无故的搭上性命,值也不值?” 赵鹰看向一脸笑容的魏横,此人脸上带着一脸假笑,不像一个混迹江湖的厮杀汉,反倒是像一个斤斤计较,满腹算计的商人。 他笑问道:“那按照兄弟之言,我该如何?” 魏横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些,“在兄弟看来,赵大哥要做的丝毫不难,如今虽然大势在我这边,可我也是个爱惜兄弟的人,我这般言语既是英雄识英雄,也是不想让跟着我下山的兄弟们有过多的伤亡。” “赵大哥只需要交出范老爷子,然后从寺庙之中出去就是,至于出去之后,赵大哥装作力战不敌就是了,想来赵大哥是个老江湖,具体如何做,不用兄弟多说了。无非是弄出些伤势罢了,受些伤,总比丢掉性命要强上不少。我这边也会配合赵大哥的言语,绝不会让赵大哥在江湖上失了侠义之名。” 赵鹰低着头,沉默不语,脸上神情不断变换,似乎内心之中正在挣扎。 魏横也不催促,只是目光扫过对面众人,神色玩味。 他是江湖之中的厮杀汉不假,可他与那些只知道刀口上添血的莽夫不同,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就是玩弄人心。看着那些江湖之上所谓的豪侠英雄一个个蜕为禽兽,才是人间最大的赏心悦目之事。 跟随赵鹰而来的几个江湖游侠脸上神情各异,他们这次追随赵鹰而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赵鹰豪侠仁义,名声传遍山阳镇,能够跟随赵鹰,对山阳镇中的游侠来说,从来都是一件体面事。 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范家是山阳城里的首富,要是能够借此机会和范老爷子拉上关系,日后吃喝便不愁了。 挣扎之下,有些人望向范老爷子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范老爷子倒是神色如常,活到这个年岁,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何况从商这么多年,他早就明白,人心禁不起推敲。 他只是看了朝清秋一眼,低声道:“今日倒是连累你这个读书人了。”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他从心底厌恶魏横这种人,人心善恶大多只在一念之间,世上几人禁的住反复试探?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恋生怕死,人之本能罢了。 只是他如今也有些好奇赵鹰会做何种选择。 良久之后,赵鹰神色一变,他咬了咬牙,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个山阳镇里有名的豪侠扔掉了手中的长刀。 原本挺拔的腰身好像骤然之间就弯了下去。 长刀落地,发出沉重的响声,砸在他身后众人的心头。 几个游侠一脸失望,不论他们本心如何,山阳赵鹰,在他们心中一直都是个敢舍生取义的豪侠。 范老爷子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目光之中还是露出一丝落寞,他虽然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最后的结果果然如此,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魏横大笑一声,志得意满,这种结果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赵大哥果然对的起山阳豪侠这个称呼,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不然赵大哥只怕也活不到今日,毕竟在那所谓的江湖里,好人多半早就死在路边,死在了泥沟里。” “你只管独自出去就是了,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干赵大哥的事。” 赵鹰面色有些沉重,“那我这些兄弟如何?” “赵大哥,你要想明白些。人多嘴杂,放他们一起走对我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可万一他们将今日之事泄露了出去,赵大哥你日后不能在江湖上立足是小事,只怕还要受到范家的报复,范家家大业大,赵大哥,你受的住吗?” 赵鹰揉了揉面颊,转过身来看向身后这些跟他一起出来的兄弟,露出一丝歉意。 几个江湖游侠神色复杂,目光之中有怨恨,有不解。 一个汉子涨红了脸,指着赵鹰怒道:“我原本以为你赵鹰是个真正的豪杰,没想到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狗屁的山阳豪侠。” 赵鹰没言语,他猛然之间转过身,朝着佛寺门口迈步而去。 魏横看着这个失魂落魄,好像突然之间就直不起腰的汉子朝他走来,满脸得意。 两人身形交错之时,他伸手拍了拍赵鹰的肩膀。 只是下一刻,他猛然后退,死死的用手捂住胸口。 方才的位置上,赵鹰手中拿着一把短刀。 刀上不断有血珠滴落在地。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三章 黑衣慈悲 佛寺里,鲜血顺着魏横的铠甲喷涌而出。 他胸前的伤口极深,几乎见骨。 一条血线从左胸至右肋蔓延开来。 如果不是身着甲胄,加上常年在刀口舔血,养出了远远超过常人的应变之力,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侧了侧身。 那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已经足以致命。 持刀而立的赵鹰叹了口气,只差一点而已。 若是魏横身死,他倒是有四成把握能够把范老爷子送出去。 他原本刻意佝偻的脊梁重新绷直,高昂着头颅,没了方才的灰心丧气,反倒是添上了一份桀骜不驯的昂扬锐气。 声闻山阳镇的豪侠赵鹰,如何会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为义气而死,这才是贯彻他一生的侠义。 突如其来的一刀,让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几个游侠目瞪口呆,神色各不相同,有人振奋,有人愧疚。 赵鹰终归是他们之中武道修为最高之人,赵鹰未叛,他们也有了勇气斗上一斗。 即便是一直古井无波的范老爷子,眼中也是有了一瞬间的错愕。 在此之前,商海里沉浮多年的老人未必真正如何看的起这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厮杀汉。 也许在他看来,江湖人所谓的义气深重,也只是旁人给出的价码不够高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他心中,赵鹰弃刀而去才是寻常事。 所以赵鹰这一刀,斩在魏横身上,也斩在他心上。 以义字为刃,狠狠的斩了他一刀。 赵鹰抬手弹了弹刀上的血迹,他朗声笑道“人多势众,还不是被我砍中了一刀?可惜这么多年不曾用过这把短刀,刀锋钝了不少,不然我想和兄弟搭话就要等到他日地下相见了。” “兄弟这些年看来是太过得意了,兵不厌诈的道理,咱们混江湖的可不能忘了。这一刀就当是给你买了个教训,日后切莫得志便猖狂。” 身上依旧流血不停的魏横狞笑一声,终于不再遮掩身上的杀机。 他一字一顿,“好,好的很,示敌以弱,出手果决狠辣。果然不愧是山阳镇里出名的豪侠,更难得的是赵大哥义气深重,愿意和他们同生共死。” “既然如此,我没有不成全赵大哥的道理。” 他强忍着胸前的伤势,朝着身后摆了摆手,“除了范老爷子,其他人一个不留。” 赵鹰后退几步,退到老人身边,手中短刀已经别回腰间,随手捡起了刚才丢在地上的长刀。 不是什么名贵的好刀,不过是大街上常见的寻常货色。他被人尊称一声山阳第一豪侠,虽说家中钱财大多都被他用来接济那些家中困难的兄弟,可是要换把好刀还是不难的。 只是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熟悉他的豪侠都知道,赵鹰手中这把刀一直不曾换过,甚至他还对这把刀爱之如命。 旁人问起,他也只说是因为用的习惯罢了。 “要老爷子担心了,方才不是我自作主张,只是不能被此人看出破绽。我本意是解决掉此人,然后护着老爷子杀出去,到时候我也就多了几分把握,没想到还是差了些火候。” “事到如今,看来只能舍命一搏了,都是赵鹰无能,才会让老爷子陷入困境。” 老人摇了摇头,“我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世间真的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慷慨豪侠。如此看来,这些年果然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不想豪杰人物竟然就在我身边。缘木求鱼,如今想想真是可笑的很。” 汉子抹了抹嘴,露出一个自认为豪迈的笑脸,他目光自手中长刀之上瞥了一眼,“方才与老爷子说过,我就是个混江湖的厮杀汉,能留给我家那小子的也就是教他些还算过的去的武艺和这个守了半辈子的江湖道义。” “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希望活着出去的兄弟能和我家那个臭小子说上一句。江湖之中,该守的道义他老子都守住了,他老子终归是他老子。” “再说,那个魏横兄弟没有受伤之前,咱们要冲杀出去确实有些困难,可如今魏兄弟既然出不得手了,咱们倒不是没有一战之机,大不了鱼死网破而已。” 他言语的声音极大,甚至就是故意说给魏横听。 虽说如今依旧是他们处在下风,可多少已经有了些与魏横拼个鱼死网破的资格。 连云寨的人已经弯弓搭箭,几十支明晃晃的箭矢遥遥指在他们身上。 箭锋上泛着漆黑的锋芒,不是破神箭,只是军中常见的箭矢。 可对付江湖上的寻常武夫,这已经难得一见的大杀器。 箭阵之下,纵横江湖的武夫也要老老实实的弯腰。 魏横此时心中也确实有些迟疑,他自然是希望立刻将赵鹰千刀万剐才好,要是他没有受伤,他有十成把握可以安稳的捉住范老爷子。 可如今他重伤在身,出手不得,虽说他们还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可真正动起手来,以人数压制,就不好保证范老爷子的安全。 双方各有迟疑,僵持不下。 雨打屋檐,砰砰作响。 朝清秋揉了揉手腕,脚步悄然挪动。 看如今的局势,他最后难免要仗义出手。 大殿之中默然无声,杀机遍布。 如今大殿之中的所有人,下一刻,都有可能血溅当场。 “阿弥陀佛。” 一个僧人从屋外迈步而入,手中捻着一串漆黑色的佛珠。 一身纯色黑衣,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裤脚上还沾着不少泥泞,显然是沿路步行跋涉而来。 他先是看了眼大殿中央的佛像,然后双手合十,低宣佛号。 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此人身上。 他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轻笑了一声,“贫僧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朝清秋有些奇怪,听刚才的马蹄声,跟着魏横而来的大概应有百人之数。如今门口只有几十人,剩下的人马应当都在门外才对,那这个僧人又是如何无声无息的来到此处的? 看此人不像是个武道高手,那一个寻常人物又是如何能够从那些山中悍匪身前从容而过? 难道此人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他看了眼众人的神色,魏横此时满脸阴沉,而那些连云寨的寻常帮众竟然是有些敬畏? 反倒是赵鹰等人看到这个僧人之后松了口气。 只有范老爷子神色复杂。 朝清秋低声道“老爷子,这是?” 老人笑道“这位是黑衣教的云澜大师,也是山阳镇中出了名的人物。平日里最喜欢为人解斗。山阳镇里不论有何事端,云澜大师都会出面调节,从来无不成。今日之事有他在,必然安然无事了。” 老人在从来无不成这几个字时稍稍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感慨,却又像是有些嘲讽。 朝清秋自然看到了老人方才的神色,这个黑衣教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当日听沈行曾在私下里和他说过,黑衣教在东南分布极广,许多地方都有他们的势力,只不过是在明处或者暗处而已。 当初龙头寨里的周文就是黑衣教安排在暗中的人手,加上老人刚才的神色,看来这个黑衣教确实不简单。 魏横自然也听说过云澜的名头。他倒是不怕云澜如何,只是云澜所代表的黑衣教在东南势力太大,即便是自家寨主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何况是他这个二当家。 只是要他就这么轻易放过赵鹰等人,他又有些不甘心。 到嘴的肥肉,哪有让它就这么飞走的道理? 何况赵鹰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 他这个人,报仇从来不隔夜。 他强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望向云澜“不知云澜大师为何会在此处?此地向来偏僻,行人稀少,想来大师不会是为化缘而来。” “莫非是偷偷跟了我等一路不成?” 他这句话虽然看似是玩笑,可他此时确实是心中有些疑惑,不然为何云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即将成功之时赶了过来? 须知此时赶来,救下了范老爷子等人,和与他们相遇之时便赶来,两者天壤之别。 若是他当时赶来,自然也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只是垂死之时的救命之恩,更是要远远在雪中送炭。 要知道如今外面是连天大雨,此地又是荒废多年的偏僻之地,哪里就会这么赶巧,刚好和他碰在一起? 僧人甩了甩衣袖,他开口笑道“贫僧自然不会刻意跟随施主,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想来是我和诸位有缘,才能相会在此处。许是范老先生不该有此一劫,也是我佛慈悲,不愿施主多做杀孽。” “如此说来,这件事大师是管定了?” 云澜轻声笑道“贫僧若是要管又如何?” 魏横反手拔出身边之人腰间的长刀,他勉强压住伤势,“只怕大师今日走不出此地。” 黑衣僧人合十低眉,依旧嘴角带着笑意,一眼望去,满脸仁慈。 只是他说出来的言语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贫僧死在此地,明日阴岭之上就再无连云寨了。”    。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四章 山羊也成猛虎 雨后初晴,山间的风里还带着些土壤的香气。 暮春时节,大雨之后,往往会在不远处的天际挂上一抹长虹。 虹有七彩,虽然遥不可及,可远远望去,也足以摄人心魄。 只是同一处景致,看在不同之人眼中,自然也不相同。 朝清秋坐在马车上,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正低头诵经的黑衣僧人。 云澜朝着他点头一笑,面容和善。 如果不是几个时辰之前朝清秋亲眼看着此人与魏横对峙。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眉目白皙,一眼望去就像是得道高僧的家伙,会动不动就说出了要覆灭连云寨的言语。 在此人面前,杀人无数,面目狰狞的魏横也只得狼狈而去。 朝清秋刻意多看了一眼他的僧衣,如果说云澜和他在江北见到的僧人有何不同,那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这一身黑衣了。 江北的佛门中人多是黄衣与白衣,罕见黑衣。 云澜笑道:“听说朝公子是来东南寻人?我黑衣教虽说是佛门,可在东南还有些势力,如果朝公子不介意,不如和我说上一说,想来贫僧也是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的。” 朝清秋拱了拱手,“多谢大师好意,我这次来不过是来寻一个家中的亲戚,算不得什么难事,到时候若是有麻烦,少不得要麻烦大师。”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云澜低头合十,低声诵念佛经。朝清秋则是取出怀中的书来,随意翻看了几页。 这本书是当初他从永平镇离开时沈行所赠。 算不得什么稀奇之物,只是书摊上几文钱就可以买好几本的寻常书籍。书中也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大道理,记载的都是些自燕国建国之后的一些故人故事。 书中之事,既有史书之上的所谓正史,也有江湖之中流传的所谓稗官野史,记载之人,荤素不忌,后世读书之人也多半是当做闲来时的读物,聊以解闷罢了。 可如今这本书对他和沈行这些燕国的亡国之人来说却是极为重要。 燕国旧物。 当年的大燕帝王和大将军燕横都曾在上面题字。 那时他们还年少,许多言语稚嫩,上不得大雅之堂。即便是被人看到了,也决然想不到这些幼稚的言语会是出自燕国最出名的两人之手。 可偏偏世上还有人记得。 就像一个老人的黯然离世,过些时日也许就会被人们忘在脑后,可世上终归有人会记得他们,直到一代代,岁月消亡。 当日是沈行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才从燕国皇宫之中偷出了这本书。 范老爷子将头靠在车旁,酣然入睡,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哪怕当时在佛寺的危机之中表现的再临危不惧,可事后想起来,难免有些担惊受怕。 车声碌碌,虽然缓慢,终归是驶向了远方。 云澜忽然抬头笑道:“朝公子难道就不好奇,为何昨夜魏横杀机四起,最后却还是带人离去。” 朝清秋和上手中的书,他抬起头来。 昨夜之事他自然有些疑惑,只是倒不是疑惑魏横为何会最终退走。 像魏横这种心狠手辣之人,甘心放弃近在眼前的利益,只能说明云澜带给他的危机反倒是要比利益更大。 换言之,那句明日再无连云寨,并不是威胁恐吓之语。 所以他真正疑惑的是,为何黑衣教能在这里有如此大的势力。 虽说他之前在永平镇时已经听沈行说过黑衣教的大名,只是那时他并没放在心上,以为即便沈行说的是真,黑衣教能与江北的佛门分庭抗礼又如何? 到底也只是佛门而已,而修习佛道之人,难免天生便要软绵一些。 云澜也不等他回答,轻声道:“自然是因为我黑衣教的教义与江北的佛门不同。” “我听朝公子有些北面的口音,想来是从北面而来,公子是读书人,应当知道北面佛教的教义归根到底是一个受字,或者说一个忍字。此世累功德,下世得超脱。” “如此教义倒也不是不好,盛世之时自然有助于家国稳定,只是未必就适合如今这个乱世,更未必适合这个比乱世还要乱上几分的东南。” “心怀菩萨慈悲心,却因此送了性命的人,在这东南之地,数不胜数。” “所以这才有了百年之前,我黑衣教的创教之人独辟蹊径,另立教义。不再守着一个忍字,而是与之相反,以人立教,求的就是一个今日功德今日了,或者说讲的是一个怒字。” “我见天下不公事,敢怒也敢言。” “只此一生,不见佛陀,求见真我。”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为何黑衣教能在东南之地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了。 说到底,这些黑衣教的僧人已经算不上僧人,教义之下,他们与赵鹰这些厮混在江湖里,动辄为义气杀人的江湖豪侠又有何不同? 大概是他们多了些信仰。 而这偏偏才是他们的最可怕之处,悍不畏死,羔羊也成猛虎。 云澜点了点头,“看来朝公子已经明白了,不知。” “咳咳,咳咳。” 范老爷子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这人一上了年岁,果然万般病痛都找上身来了,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倒像是经历了一番生死,着实是有些可怕啊。” 他扫了眼两人,“不知云澜大师和朝先生在聊些什么?” 云澜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与朝公子说些咱们东南的故人故事。” 老人点了点头,“朝公子远来是客,想来还没有住处,到了山阳镇不如到我家暂住如何?”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就打扰老爷子了。” 方才云澜明显是有话要讲,即便他不讲,朝清秋也能猜个大概,无非就是招揽之言。 只是范老爷子醒的如此是个时候,明显是不想让他接受云澜的招揽。加上昨夜老人在佛寺里的神情,难道范老爷子和黑衣教有什么仇怨不成? 按理说云澜不知他的身份和武艺,应当把他当做一个寻常读书人才是。 一个寻常的读书人,有什么值得他这个在整个东南之地都首屈一指的人物放下身段来亲自招揽,推心置腹? 朝清秋眯了眯眼,难道自己在永平镇做下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边不成? 云澜面色不变,“范老爷子是山阳镇首富,能够让朝公子去老爷子家中做客,自然是最好。” “朝先生也要好好逛逛山阳镇,那里可是好地方,不然也不会出了范老爷子这般人物。” 老人笑道:“老头子我算是什么厉害人物,不过是在闹市之中厮混了几年满身铜臭的商人罢了。” 黑衣僧人捻着手中的念珠,“当今这个世道,处处都缺不得钱的,老爷子还是莫要谦虚。没有钱,即便是天大的英雄人物,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朝清秋目光一凝,看了眼他手中的佛珠。 昨夜云澜对着魏横放下狠话时,也是如今的这个动作,这副神情。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五章 跋扈 出了山道就是田野,马车晃悠悠的走在田间陇上。 富贵人家的马车贵自然有贵的道理,方才在山路之上也不颠簸,如今在这平整之地自然更是安稳。 马车摇摇晃晃,车上的人自然也昏昏欲睡。 朝清秋透过被轻纱遮掩着的窗棂,看向车外的一片片农田。 南方本就多水田,这场大雨虽然来的急了些,在局外人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或多或少会让今年的粮食少收些罢了。 只是这些在局外人看来的寻常事,却是局内人的伤心事。 范老爷子同样也是把目光望向窗外,目光之中有了些伤感,他是山阳镇里的首富,可他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山阳第一首富的? 如今的年轻一辈已经很少知道了,他们只知道范老爷子有钱,很有钱。只要他愿意,范家的钱甚至足以买下整座阳城镇,甚至这些还不是范老爷子的全部身家。 他们不知道,范家的财富其实比他们想象之中的多的多。 就像寻常百姓想象帝王之家,最多也不过是猜测帝王也只是用金碗罢了。 只有阳城镇里与范老爷子同辈的人才知道,当初范老爷子就是靠着囤粮卖粮起的家。 如今范家虽说一直也在经营粮食,只是明面上相比其他产业,已经变得不起眼了许多。 范老爷子面色有些伤感,“在朝廷之中的官老爷看来,一场雨而已,未必就有多大的影响。” “该收的税还是要收,该服徭役的还是要服徭役。万般事都耽误得,独独官家的事耽误不得。他们哪里去管交过粮食之后你家中是不是有足够的粮食,他们也不会去管一场徭役之后有几人能够活着回到故乡?” 老人语气落寞,“他们都不管的。” 黑衣僧人没有睁开眼,似乎是不忍得见田边的惨象,他手中捻着漆黑佛珠,“他们不管,我们管,天下事,本就该天下人来管。” 老人苦涩一笑,没有言语。 突然之间,马车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马车外,有人吵闹不休。 驾车的仆人从车外探进头来,“老爷,前面出了些事情,似乎是县衙的人和田里的农户起了冲突。” 山阳镇在龙阳县中最为富足,所以当初这任县令大人就把县衙搬到了此处。 车上三人对视一眼,一起起身走下马车。 马车之外的田垄上,几个身穿衙役服的汉子正用绳子绑住了几个农户。 农户在死命的挣脱,有几个衙役脸上已经露出不悦的神色,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看样子,只要那几个农户再敢多说几句,说不得马上就要血溅当场。 “都停手。”范老爷子还隔着几十步喊道。 许是听见了老人的喊声,不止那几个农户停止了挣扎,几个衙役也是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您老人家怎么在这?” 一个明显是这群衙役头领的汉子弓着腰,凑到范老爷子身前。 “老爷子。”几个农户也是在那边大叫。 朝清秋此时才意识到范老爷子这个所谓的山阳镇首富在这个山阳镇里到底有多大的份量。 老人咳嗽一声,“没事,老夫只是外出办事,刚好路过。王捕头,不知这几人是犯了什么罪责?看这架势,是要把他们带到县衙之中治罪不成?” 姓王的捕头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这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要知道咱们这里可是许多年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县令大人放心不下,怕耽误了乡亲们的收成,这才让我带着兄弟们到四处来看看。” “不想到了这里雨天路滑,一个兄弟不小心落到了农田里,压坏了些庄稼,我们本来想着大家都不容易,想要赔偿给这几个乡亲些钱,大家不要伤了颜面就是了。” “没想到他们得理不让人,对咱们兄弟狮子大开口,咱们都是县衙里当差的人,自然不能就这么认了。这才想着把他们拉到县衙里理论一二。” “不想他们又犯起混来,死活不肯跟着咱们兄弟前往县衙,咱们也是没法子。县令大人是再世的青天,若是到了县衙里。大人肯定能判个分明,奈何这几人实在是愚昧,不是咱们兄弟不讲人情。” 此时一个刚才被捆绑着的农户也是挣扎着跑了过来,“老爷子,事情不是像他说的这般。咱们这连日大雨,今日我们几个也是担心田里的庄稼,这才早早的来了田里。” “没想到刚到田里就见到这几个家伙从咱们的水田里踩了过去,那些都是咱们辛苦种下的粮食,哪里忍得住看他们这样糟蹋。” “本来想要和他们理论一二,不想他们实在是蛮横,不仅不道歉,还想着拿几文钱敷衍了事,我们忍不住就和这些家伙动起手来,一不小心就把一人推倒到了地上。” “然后这些家伙就开始血口喷人,硬要拉着我们去县衙里对峙,县衙里都是他们的地盘,到了县衙是非黑白还不是都是他们说了算。” “咱们自然是不去,不想这些家伙急了眼,想要把咱们绑到县衙里。多亏老爷子来了,不然今日我们只怕逃不过这一劫了。” 姓王的捕头怒喝一声,“事到如今,竟然还敢狡辩,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乡间小民。竟然连县衙里的官差都不放在眼里,要是不带你回去,你就认不清什么叫做官法如炉。” 他转过头,面向范老爷子时脸上又带上了谄媚的笑意,“老爷子是咱们山阳镇的主心骨,目光如炬,必然不会相信这些家伙的谎话,老爷子只管当做没看到此事,接下来交给我就是了。”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王捕头说的有道理,他们这些乡间小民如何敢于县衙做对。只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代他们给王捕头赔个不是就是了。” 王捕头搓了搓手,“既然老爷子开口了,这些自然都是小事,只是我有一个兄弟受了些伤,他家中也不是太富裕,我们兄弟倒是能凑些银子,只是我们的俸禄都不高,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老人神色不变,“我帮他们赔了就是了。” 朝清秋转头,看向方才刻意落后,此时才姗姗来迟的云澜。 云澜依旧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手中佛珠捻动。 “不如让我来赔偿王捕头如何?” 。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六章 国之大害 王捕头转头看到了迈步而来的黑衣僧人。 他面色一变,虽然依旧是那种恭敬中带着谨小慎微的神情,只是和面对范老爷子时的神情比起来,又有了些细微的不同。 对待范老爷子时多少有些敷衍,对待云澜之时,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没想到云澜大师也在此处。” “王捕头,多日不见了,捕头大人好大的官威。” 云澜对待此人时的神情也和对待魏横时的温和不同,多了几分杀伐气。 “得饶人处且饶人且饶人,范老爷子和你们赔笑两句,你就该知足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要是为了几两散碎银子,丢了性命,可就有些不值得了。” 这次王捕头倒是没有反驳,反倒是讪笑着点了点头,“云澜大师说的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下不为例。” 云澜将手中的佛珠搭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拍了拍王捕头的肩膀,“捕头大人果然是个好人物,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嘛。” 朝清秋本以为王捕头会勃然大怒,只是不想他反倒是自己朝前凑了凑,让云澜拍的能够更省力一些。 “云澜大师说的是,在下一定谨记在心。” 他后退几步,朝着还站在田垄上的那些衙役招了招手。 几乎是逃命般的离开了此地。 云澜转身看向那片被那些衙役压坏的水田,接着转身望向那些乡民,脸上已经又换了一副神情,他面色诚挚,“我来晚了一步,让你们受苦了。” 朝清秋注意到这些乡民看向云澜的神情与看像范老爷子的神情又有不同,这种神情他只在一种情况下见过。 犹如婴儿望父母。 乡民们拜倒在地,几人眼中都是含着泪光,就像在外面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等来了能为自己当家做主的父母。 朝清秋用力揉了揉额头,看来山阳镇的事情有些麻烦了。 云澜将他们搀扶起身,“我知道你们的辛苦,这些田地上的损失,旁人不知道你们的难处,我知道。可惜贫僧是出家之人。” 他看向范老爷子。 老人点了点头,“稍后你们到范府去领些银两就是了。” 乡民们朝着两人叩头拜谢。 云澜看了眼不远处,忽然朝着两人打了个佛揖,他轻声笑道:“二位见谅,贫僧有事先行一步,想来日后咱们一定还会再见。到时候希望当初贫僧在范府之中的那个问题,老爷子能给贫僧一个答案。” 说完之后他也不待范老爷子言语,带着那些乡民向不远处离去。 老人看着黑衣僧人与那些乡民一起消失在山间田垄上,沉默不言。 黑衣僧人一直低着头,望向那些乡民之时,嘴角含笑。 老人面色有些复杂,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仰头长叹了一声。 ------------------------------------- 马车继续前行在田边的大道上。 田中昨日里蓄满的雨水还没落下,堆积在田中,没过半数青苗。 天边的的长虹已经散去,日头刚刚升起。 日光温暖,射下的日光里,偶尔还夹杂着些清晨的露水。 马车上悬挂的风铃在晨风的吹拂下,嗡嗡作响。 只是经历了方才的一幕,就像有一道阴霾压在了朝清秋心中。 马车里,由方才的三人变成了如今的两人。 少了云澜,范老爷子也不再装睡,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沉默无言语。 老人忽然开口道:“朝公子,你可知道这窗外良田,有几处真正是那些农户所有?” 朝清秋坐在老人对面,同样是看向窗外。 他听了老人的言语,想起一些故事。 老人为何会有此言。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无论如何他也是当年的大燕太子殿下,哪怕不曾真正处理国事,可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一国数害,各国皆有。 其一自然是世家豪强兼并,恃强凌弱,民失其地。使弱者无所依,老者无所养,豪强之罪也。 一国之中,传承越久,越是如此。 一国之中,越到后期,越是如此。 当年燕国之中,也是如此。 燕氏一国,十余大姓,豪强并起,占据了燕国不少土地。即便是后来燕国的几代君王已经竭力压制,可也只是稍稍压制下他们的气焰,远远谈不上根除,毕竟这些人都是当年的开国勋贵之后。 虽然世代之后,手中权利已经被削弱殆尽,可到底还是顶着一个开国功勋的名头,不教而诛,最失人心。 诸国之中,只有秦崛起最晚,世族之家还未烂到根里,庙堂之上,秦帝一言而决,秦能迅速崛起,自然也和这些有些关系。 另一害虽说危害不如那些世家贵族严重,可在一国之中反倒是更多些。 贪官污吏,国之蛀虫。 贪官之害,多在百姓。 披着一身官服,即便只是一个寻常衙役,也敢蔑视山阳首富。 朝清秋轻声道:“老爷子直言就是了,山阳之害,是世家还是县衙。” 范老爷子是山阳首富,自然能够压制住那些山阳的商人。 如今既然有此问,那问题所在就必然不是在商人。 从方才云澜的样子来看,也必然不是黑衣教。 老人叹了口气,“朝公子果然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到了问题所在。” “我虽有些钱财,可钱财虽说能解决不少事情,可终归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朝清秋点了点头,“钱财虽然贵重,可到底比不上握在手中的权力。” 马车缓缓而行,老人指了指窗外。 不远处,云澜正带着几个和他一样一身黑衣的僧人和几个乡民坐在田垄上聊天。 黑衣僧人宝相庄严,脸上丝毫不见当日胁迫魏横和今日怒喝王捕头时的杀伐气。 他言笑晏晏,甚至不像一个在佛堂之中静坐多年的僧人,反倒就像是一个寻常的乡下农户。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黑衣僧人都是如此。 范老爷子笑了笑,脸上带着当日在佛寺里初次看向云澜时的复杂神色。 “有他在,我安心,也不安心。”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七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 东南之地的夜里,要比江北更潮湿一些。 晚风吹动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偶尔有两只停留在树上的鸟雀,伴着风声鸣叫几声。 天色已晚,距离山阳镇还有些路程。 几处篝火在暗夜的林中稍显刺眼,篝火上的火焰不时摇摆着随风起舞。 朝清秋三人围坐在一处篝火前。 老人看着眼前明灭不定的篝火,稍稍出神。 他笑道:“朝公子初次来到山阳镇,虽说也许呆不长久,可有些话我还是要和你说上一说的。” “如今在山阳镇里的人物,老夫勉强算是一个。已经见过的黑衣教的云澜大师自然也算是一个。” “至于江湖之中,也没有人不知道山阳豪侠赵鹰赵大侠的名头。” 坐在一旁的赵鹰赶忙摆了摆手,“俺算是什么大人物,也就是江湖里的兄弟们抬爱,随便招呼一声而已。” 汉子虽然是这么说,可脸上到底是带上几分喜色,毕竟范老爷子可是山阳城里的首富,这些年他逐渐隐居幕后,寻常人物别说得到他的一句夸赞,往日里就是想要见上老爷子一面,也是登天之难。 朝清秋点了点头,“赵大侠不必谦虚,就凭赵大侠在佛寺之中的那惊艳一刀,也足以担得起这个江湖豪侠的称号。” 赵鹰憨厚一笑,“俺那个算不得什么的,当年有个人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汉子忽然想起什么,神色突然有些暗淡。 老人轻声咳嗽一声。 朝清秋看向范老爷子,知道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今日在马车上他曾经问过山阳之弊,当时老人没有回答,而是指给他看窗外。 当时窗外是云澜在带人和乡间的农户在闲聊。 “还有就是山阳城中的李家,是山阳时代的世家,当年秦国南来,李家见机的早,早早的就在暗中投靠了秦人,不但多年祖先留下的基业保住了,更是趁此机会抱上了秦人的大腿,如今山阳城中人人都要敬他们三分。” 说到李家,老人嘴角挑起一个嘲讽的笑意,“当年秦兵初来,咱们商人到是想着出人捐粮,可没想到,这边还没有所行动,那边李家就已经打开了城门。” “我等正欲死战,却是有人先降。” 赵鹰也在一旁开口道:“可不是,当初俺们这些人其实也早就已经在暗中联络,虽然是江湖人,可也愿意为了山阳镇拼上一把的。哎,没想到这些受了东南之地大恩的世家子骨头竟然都这么软。” “越是富贵,越是贪生怕死,不奇怪。”朝清秋捡起地上的几只木柴,放入到篝火之中。 火焰越发明亮。 当初在东都城里,他那个酒鬼先生就和他用柴与火做过一个比喻。 世上的柴不过有两种,干与湿。 那些绵延数代的世家其实不过就像是这湿了的柴火,岁月沉积,风霜雪压,其中早就已经糜烂不堪,偏偏总还有人将它当做可以让篝火大放光明的薪柴,以此取火,如何不亡国? 国亡了,人死了,只是这些世家依旧还会扎根更远,活的更久。 与国同休,反倒是成了一句笑话。 老人笑道:“李家虽然势大,可终归是乡里乡亲,做事之时还要碍着些颜面,不好把事情做的太过分。” “至于另外一个大人物,你也应该猜到了。” 朝清秋笑道:“想来应该是县令大人了。” 山阳是镇而非县,也不是龙阳县的中心之处,自从今日他听说这位县令大人上任开始就把治所搬到了山阳,他就知道这个县令大人只怕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他曾经在江南呆过些日子,江南的那些富裕大县,也大多是把治所放置在富裕的重镇之中,为何?富裕两个字其实已经足够说明所有问题。 加上今日那几个衙役的表现,分明是有些有恃无恐,像是把府衙之中当成了自家,如果今日那些乡民真的被他们拖到县衙之中,那估计在里面就是刑讯逼供,九死一生。 这处篝火旁只有他们三人,赵鹰撇了撇嘴,“老爷子不必替那个狗官隐瞒了,从他到了山阳镇,做的那些事,镇子里谁不知道?” “他这个官职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当初花钱买通了秦国的官员才买下这个官职,我猜他在咱们龙阳县里横征暴敛,多半是为了弥补他捐官造成的亏空。” “不止是咱们这些贫苦人家受到他剥削,就是范老爷子听说也是受了他不少刁难。” 朝清秋看向范老爷子。 老人笑了笑,“赵大侠说的倒是实话,自打这个吴县令来了山阳镇之后,这里的赋税确实是比原来多了不少。山阳镇里还好,穷苦人家我倒是可以贴补一二,可东南之地,不止有一个山阳镇。” “朝公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佛寺之中范老爷子见到云澜会是那副神情。 政失其道,必有乱起。 只是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八章 江湖刀 夜色沉沉,老人早已回到车上休息。 人一上了年岁,身体即便再好,也熬不得夜了。 篝火旁,只剩下朝清秋和赵鹰留在原地守夜。 赵鹰添了一把柴火,“朝公子去休息就是了,这里有我守着,出不了差错。” 朝清秋笑道“赵大哥别看我是个读书人,早些年也是学过些武艺的,打七八个壮汉都不在话下。” 汉子没有当真,只当这个一身青衫,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只是在开玩笑。 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自问还是有些眼力的。 林中安静,幽幽深夜。 汉子摸着腰间那把长刀,似乎想起些故人故事。 朝清秋看了汉子一眼,“当日在佛寺里就见到赵大哥似乎很宝贝这把刀,莫非当中有什么故事?” 汉子将刀解下,横放在膝盖上。 他用单手轻轻抚摸着刀身。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江湖故事,其实简单的很,既然朝公子有兴趣我就给公子讲讲。” 朝清秋挺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手持长刀的汉子缓缓拔刀出鞘,虽然常年擦拭,可算不上质地精良的长刀上已经出现了些许的锈污。 “也不瞒朝公子,我自幼家贫。早早的就踏入了江湖,想来也是,那些有钱的贵公子谁会到这个腥臭不堪的江湖里厮混,也就只有贫苦人家的孩子,才会为了一顿餐饭,舍出命去。” “江湖游侠,说的好听,可大多不过是收人钱财,给人报仇罢了。说到底,也无非一场你情我愿的生意。” 朝清秋沉默不语,他知道赵鹰说的都是心里话,盛世之中,这些在江湖之中靠着刀枪吃饭的江湖人总是会少些,乱世之中则会更多些。 人活着总要吃饭,有人站着吃饭,有人跪着吃饭,可说到底,还是要有一口饭吃。 江湖上不是没有那种重义轻生死的好男儿,只是更多的还是混迹在江湖里,想着混口饭吃和一朝富贵的年轻人。 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们年轻气盛也好。 侠以武犯禁,自古流传下来,自然是有其道理。 汉子将长刀凑在篝火之下,刀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 赤色火焰照耀在狭长的刀身上,倒映出汉子的投影。 “当年年少,加上家中贫寒,见到家中附近那些比我年纪大些的玩伴,靠着做江湖游侠赚了些银两,便想着自己也不比他们更差,他们能赚到银两,我自然也能。” “那时候范老爷子已经是山阳镇的名人,昔年陋巷少年,哪里能够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范老爷子的赞誉,当时我接过伙伴递过来的长刀,也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篝火里不断卷起的火焰,映照着汉子的面庞。 汉子沉默良久,嘴角时而勾出一个笑容,时而又把眉头皱在一起。 往事嘛,总要有些开心事,有些伤心事。 可能是不经意间想起了当年屋舍对面那个偷偷喜欢了许久,最后却嫁为人妇的姑娘,从头到尾,少年都说不出一句喜欢。 可能是想到了当年玩伴的某个糗事,如今故人不在身边,却不妨碍想起之人,会心一笑。 良久之后,汉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朝公子,方才有些走神了。” 朝清秋正在篝火旁正襟危坐,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赵大哥是想起了一些故人故事?” 赵鹰将长刀放在膝上,“我是个大老粗,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半辈子,哪里有那么多故人故事,只是年近半百,多多少少会偶尔想起些人罢了。” “当年我初次踏入江湖之时,那些已经在江湖里厮混过些日子的伙伴总是和我说,江湖啊,就是人跟人的厮杀,强者挥刀向更弱者,弱者努力变成更强者,弱肉强食,这才是江湖中不变的至理。” 朝清秋给篝火里添了把火,“何止江湖,天下事其实大多如此,拳头大者,总有更多的道理。” 汉子握紧手中刀,仰了仰头,看向天边那处遥不可及的明月,“谁说不是呢,当初江湖里厮混的那些年,最初我自然是不信的,以为江湖是酒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那般恩怨情仇,快意而已。” “可后来才知道,这个世道从来不是你认为如何就是如何。世道如此,总会在你不知所措之时,猛然把你扎上一刀。” “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事,大概就是不知不觉,你就成了当年那个最为憎恶之人。” “只是当你真的变了,你就又会觉得好像一切本就应该如此,不过是理所当然罢了。” 朝清秋沉默无言。 当年的文弱书生,如今又何尝不是满手鲜血。 汉子忽然朗声笑道“还好当年我碰到了我师父。” “我师父是个镖局的武师,武艺也只是寻常,算不得出彩,可在当时的镖局里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当初为何他会在那么多的少年人之中选了我做他的传人。” “要知道我们那时候,镖师也是极为出彩的行当,只有混出名堂了的江湖人,才能勉强被选进镖局。” 汉子望着眼前的篝火,带着些在他这张五大三粗的脸上不常露出的温暖笑意。 “我还记得当初他第一次见到我时,还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捣鼓了一句,咋的有这么瘦的男娃子。” “没办法,那时候家里穷,吃不上饭,每次有些吃食总是要先让弟弟妹妹们吃嘛。” “后来他带着我习武,带着我练刀。他和我说过,等到有朝一日,也会带着我走镖。” “只是后来这个告诉我江湖之中不只有强权,也有江湖道义的男人,在一次走镖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后来啊,我习武有了些小成,却也再看不上镖局那些营生,就想着如今他不在江湖里了,可江湖不该忘了他。总会要有个人,走在江湖里,还记得江湖仁义,没有过时。” 汉子徐徐低语,林间微风吹过,树叶呜呜作响。 幽幽月色,为他低鸣。    。 问剑东南 第二百零九章 农为本 车马碌碌,碾碎了晨间的雾气。 早有田间的农户,扛着农具下到了水田里。 一日之计在于晨,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可以偷懒,睡到中午日高起。 可寻常靠着种地为生的农家人自然只能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朝清秋坐在马车上,透过轻纱掩映着的窗子向外看去。 车外,农户们正三三两两的坐在田陇上休息。 有些人一看就是庄稼收成好了些,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悦,有些人脸上则是带着遮掩不住的沮丧。 范老爷子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轻轻叩着车框。 “我虽然是商人,也知道几乎每个朝代都会重农抑商。可往往过的最苦的依旧是农户。这其中有何道理?朝公子可知?” 朝清秋沉默不语。 农与商,从来都是历代的难题。 老人笑道“商人辗转经营,往往只要找到一个机会就能迅速发家致富。可农户不同,他们的希望全在农间的那几亩田地上,个人努力固然重要,可倒也没那么重要。靠天吃饭,有时一场天灾,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 朝清秋点了点头,“农者是社稷之本,历代扶助农业确实无错。” 老人继续道“这些田间的农户最是知道感恩,往往点滴之恩都会被他们牢牢记在心里。施恩于他们,自然是要胜过施恩与只知道追逐利益的商人,士为知己者死,可能为知己赴死的又何止是士人?” 老人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可偏偏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以百姓为鱼肉,百姓自然以其为仇寇。与民对立,使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如此还想要垂手而治,自然是痴人说梦。” 朝清秋看了老人一眼,“老爷子说的是龙阳县县令?” 老人摇了摇头,“我说的又何止是他一人,天下当官做主之人,万事之前都该细细思量才是。毕竟他们随意的一句言语,可能就关乎太多人的生死。” 马车前行远去,碾碎地上的泥土。 他随手指了指窗外,有不少人正聚在一处。 “朝公子我们不如下车去看看?这般场景,每时每日在山阳镇里都会有的。” 两人喊停了马车,迈步而下。 田陇上,几个黑衣教徒正围坐在一口大锅旁,不少农户围坐在他们身前。 锅里的水沸腾不休,正不断冒着热气。 一个黑衣教徒从怀中掏出一个棉布包裹,包裹里,是各种常见又不常见的药草。 之所以说是常见,是因为在高山悬崖之上常见,可在寻常的山下之地却不常见。 两人走到他们身侧,朝清秋稍稍打量了一眼那个向铁锅之中投放药草的黑衣教徒。 手臂之上,满是细微伤痕。 有些已经只剩下淡淡的伤痕,有些则是刚刚结疤。 那个黑衣教徒拎起锅边的铁勺,把锅中的草药搅了搅。 “好了,老规矩,一人一碗,家中有人生病或者有老小的可以多领几碗回去。” 围在他们身边的乡民立刻起身,自行按照年岁大小排成了队伍。 朝清秋看到这些人之中还有当日他在水田边见到的那几个和王捕头争论的汉子。 当时这几人满脸的戾气,如今看起来到是柔和了不少。 朝清秋叹了口气,他已经明白范老爷子要他下车来看何事了。 按照范老爷子所言,今日这般给百姓施药的事必然是日日发生。 而且看着这些黑衣教之人的言行,这些草药必然是他们自己上山采摘来的,而不是化缘所得,不是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百姓也不是傻子,即便最初对黑衣教之人有所怀疑,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积年累月之下,哪怕是披着一张伪善面孔的奸雄,也当的起一个好人的称呼。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那个黑衣教徒此时已经看到了两人,他把手中的勺子递给身边的黑衣教徒,轻声嘱咐了几句,接过勺子的黑衣教徒不耐烦的锤了锤他的肩膀。 自家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啰嗦。 那个黑衣教徒走向两人,“老爷子,你怎么来了。” 老人也是伸手锤了一下此人的肩膀,“怎的,如今才当了小渠帅几日,就看我老头子了。” 朝清秋这才注意到这个黑衣教徒居然十分年轻,年轻人嘴角才刚刚长出青色的胡茬。 年轻人言语之时,面上还带着羞涩的笑意。 老人笑道“这小子叫周郁,和我是一条街上的人,也算是老头子我自小看着长起来的。” 周郁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当年要不是老爷子救助我,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当年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嘛。你小子如今不错,说不定以后我家中还要你照顾一二。” “好了,你去忙就是了,老头子我可不能耽误了你的大事。” 周郁朝着两人歉意一笑,反身回去继续给那些不断前来的乡民发放药汤。 老人叹了口气,“朝公子都看到了,自打当年云澜来了山阳镇,黑衣教就在这里迅速扎根下来。” “如果这个黑衣教真的是什么邪教,倒还好说,只是今日之事朝公子都看到了。黑衣教在山阳所做的自然不止是这一件事,这些事他们一做就是这么多年。偏偏我看那个云澜还不是个安心修佛的寻常人物。”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日在马车上云澜曾经和他讲解过黑衣教的教意,一怒拔刀,使贩夫走卒皆有血性。 老人最后倒是洒然一笑,“所以朝公子还是早日离开的好,我虽然不知道当时在马车上为何云澜想要开口招揽公子,可我却知道,公子要是接受了云澜的招揽,必然要卷入麻烦之中。” “如今的山阳镇也好,龙阳县也好,早就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喽。” 朝清秋忽然道“那老爷子是希望这里乱起来好还是不乱好?” 老人没有言语,只是看向那群正在排队的乡民。 他沉默良久。 “我也不知。” 。 问剑东南 第二百一十章 敢为人先 马车进了山阳镇的大道,速度自然就快上了不少。 山阳号称龙平县最为富饶的市镇,自然有极为特殊之处。 自古凡是欲兴商业,必先修路,不然即便当地有再好的资源也售卖不出。 有些山上的边远之地,单单就是修路这一事,就要费尽万般辛苦。 而山阳自来就有四面八条路,通达天下先的赞誉。 山阳通途,在东南之地极为有名。 自然更有名的,是这里号称东南粮仓。 据说一县之粮,可供东南一地之需。 当时在马车上朝清秋和老爷子就提起了这个在书上见到的趣闻。 老爷子大笑不已,笑着说是以讹传讹,龙阳县确实产粮不少,可要说能够支撑整个东南,那就是有些痴人说梦了,要是真有这么一日,他这个老家伙半夜都要被笑醒。 马车走在官道上,道路宽阔,至少可以容下数马并行。 江南之地多植杨柳,而东南之地则是更多种植香樟,如今道旁的香樟已经抽出枝芽,藤蔓延伸交织在一起。 走在江南,总会有一种客路青青柳色新的春意扑面而来。可在东南之地,迎面而来的反倒是一股带着尘埃的厚重。 车上的老人伸了个懒腰。 “少年之时,年轻气盛,以为男子汉大丈夫,世上何处去不得。平日里最是喜欢悄悄溜出门去,四处游荡,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才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固然慷慨意气。可人死归故乡,狐死必首丘,又何尝没有道理?” 朝清秋笑道“不过是出趟远门而已,老爷子说这些话未免太早了些。” 老人摸着花白的头发,“不早了,人生四十古来稀,人啊,有时候就要服老。” “我从永平镇而来,永平镇里的孙老爷子的年纪可是要比老爷子你大上不少,如今孙老爷子还能每日下棋钓鱼,老爷子也要看开些才是。”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朝公子说的有道理。我也听说过永平镇孙老爷子的传闻,日后有机会,总要见一见的。” 大道易行,不过半日的路程他们已经来到了山阳镇外。 镇前立着一块硕大的木制牌坊,山阳镇几个金色大字在日光之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两侧是两只威武的石狮,昂然矗立,一派威严。 朝清秋看着这般盛大的声势,皱了皱眉头。 官场之上,最重规矩。民间虽然要好些,可对这些其实也极为看中。 “是不是觉的有些过分了?”老人笑道。 朝清秋点了点头,虽说镇门是镇子的门面,可装饰的如此富丽堂皇,难免就有些用力过猛。 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城镇也不算少了,可还不曾见到过这般布置。 “原本自然不是如此,当初这里也就只有这个木牌坊罢了,不过后来县令大人把县衙搬到了这里,自然而然的也就顺手修了修这处门面,朝公子以为这里修的已经够铺张了吧,其实所用金银大概不过是当初县令大人向我们收取的十分之一。” 朝清秋点了点头,对这个县令大人又多了几分了解。 …………………………… 此时正是午后的热闹时分,商贩行人穿梭在街道之上。 今日刚好是半月一次的市集,几乎每个镇子都会定下一月之中的几日,专门来让这些市井中的商贩们摆卖货物。 也算的上是山阳镇里一月之中最为热闹的几日。 而今日在这市集之中,有一处最为热闹。 一个青衣书生盘坐在地,身旁竖着着一面黑色大旗。 旗上以血色写就了几句言语,倒是都是书上常见的老生常谈。 归根到底不过一句话,“望县令大人减免赋税,与民休息。” 书生坐在一侧,静默不言,只是持着一本圣贤书,在那里翻看起来。 一旁有熟识之人劝道“老杨家的小子,这里不是你闹事的地方,别读了几本书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快回家去。” “就是,就是,你们这些小子,别以为读了些书就以为你们读书人最大,读书种子确实金贵,可在咱们龙阳县,县令大人可是从来不管这个。” “你们的骨头再硬,能硬过人家的刀把子?速速离去才是。” 那个被他们称呼姓杨的年轻人,梗着脖子,放下手中的圣贤书,“权势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吴县令没来之前,咱们山阳镇是个什么样子?” “吴县令来了之后,咱们山阳镇又是什么样子,横征暴敛,贪奢无度,大家都是看在眼里,怎的诺诺唯唯,不发一言?书上没有教我这般道理,今日我当为先行之人。” 年轻书生越说越激动,嗓音逐渐高了起来,“匹夫受辱,拔剑而死,咱们山阳镇的人自来也不缺血性,我就不信,只要咱们联合起来,难道他吴县令还敢把咱们所有人都抓进牢里不成?” 他言语激昂,面上更是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少年气。 “说的好。” 人群外有人重重鼓掌。 “你们读书人总是喜欢想当然耳,这个世道哪里有你们想的这般简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看看他们有几人敢与你们同行?” 一身差役服的王捕头带着几个衙役拨开身前之人,迈步走上前来。 围拢在书生身旁的百姓被他一瞪,都悄悄低下头去。 “杨家小儿,看到没有,为了这些人搭上你小子的性命,也不知道你小子哪根筋搭错了。” 书生眼中的光亮稍稍暗淡了几分,只是他依旧是抬着头,和这个凶名在外的捕头死死对视。 早就已经自诩为赵县令门下走狗的汉子,对上年轻书生的目光,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惧意。 他惊慌之间后退了数步。 只是汉子很快回过神来,他指了指身前的书生。 “拿下。” 年轻人倒是一脸平和笑意,他舒展双手,挥了挥宽袍大袖。 前来之时,他就已经料到了会如此。 从来没有不流血的变革。 今日,请从杨易始。 。 问剑东南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书生浩然气 王捕头紧了紧手中的绳索,这是府衙之中的常备之物,专为抓捕犯人所用。 今日他出来的匆忙,来不及带上枷锁。 只是不论如何,眼前这个年轻的读书人一会儿都免不了要被游街示众。 总要让着这些满脑子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和这些市井之中的无赖子,知道知道得罪县令大人的下场。 当年秦国用强兵攻下了东南之地,设置了不少郡县。 可各地的情况其实也大相同,有些县里县令未必就有多大权力,县令顶着个名头,可其实能用之人,也不过手下的几个衙役而已,一县之中大权早已被那些豪强地主瓜分殆尽。 名为县令,一方大员,其实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有些地方山高皇帝远,像这个吴县令一般。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豪强,如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披上了身官皮。 横征暴敛,贪财无度,也不过就是用家法来当国法罢了。 王捕头上前几步,“你我无冤无仇,你小子错就错在不该来招惹吴县令。” “咋的,读书人就比旁人金贵?别人都不言语,只有你小子敢出声妄言?自打吴大人来了龙阳镇,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还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 “今日我倒要看看读书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周围围观之人不少,只是此刻都是目光闪躲。 杨易没有言语。 来之前其实他和自家先生在私塾里有过一番争论。 吴县令大权在手,他一个读书人的拼死一搏,真的能激起百姓的血性不成?最后的结论是两人都认为极难,登天之难。 只是他还是瞒着自家先生偷偷来了。 就像他方才所说,我辈书生,头颅尚在,何惜一死。 王捕头已经来到他身前,手中绳索即将套到他手上。 一个双鬓有些斑白的中年儒生突然出现,伸手将杨易扯到了身后。 这个方才始终不肯低头的年轻人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看着自家先生,低声道“先生。” 儒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怕,先生在。” 他看向身前那些穷凶极恶的衙役,“他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王捕头何必和他计较?教不严师之惰,学生的犯下的罪责,我这个做先生的担着就是了。” “嘿,当街侮辱县令大人,就已经是犯了王法,冯先生虽然是咱们山阳镇里出了名的读书人,这个罪责只怕先生也是担当不住?” 中年儒生摇了摇头,“县令大人不过是想杀鸡儆猴罢了,我这只送来门的黄雀难道不比这只尚未长成的雏鸟更好些?” 王捕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吴县令确实私下里和他说过,最近县里有些闹腾了,要他在县中抓个典型,杀鸡儆猴,让黑衣教和那些豪强地主们收敛几分。 其实今日杨易之事可大可小,若是不追究,驱赶了事也就是了。 他之所以大张旗鼓,自然是因为杨易是个读书人,虽说如今还年轻,名声不显,可世家豪族他动不得,那些寻常百姓倒是可以任他拿捏,只是震慑力又有些不足。 相较来看,杨易这个读过书却又没什么人脉的读书人,自然是他的最好选择。 不过如今既然冯原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他手下不留情了。 论起在山阳镇的名声,冯原也不算小了。 在这个世道上,不论何时总归是三种人最惹人注目,经商的富人,掌权的当权之人,有才学的读书人。 冯原就是山阳镇里最被人尊重的读书人。 在山阳镇里,见了李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哪怕迎面而来,也可视而不见,甚至要是身份背景大些,即便是当着他们的面吐他们口水,他们也只能唾面自干。 可冯原这样的人却不同,寻常人见了吴县令自然也会敬畏,只是更多的还是对吴县令身份的敬畏,可对冯原的尊敬则是内心的尊敬。 王捕头没有立刻动手,他目光之中有些迟疑,虽然知道冯原是他杀鸡儆猴的最佳人选,抓了冯原容易,可事后如何? 依着他对吴县令的了解,吴县令绝对不会就此和冯原这些读书人撕破脸,最后的结果无非是震慑县中之人一番,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说书人口中的帝王心术。 这一切自然是需要一只替罪羊的。 这个替罪羊会是谁? 除了他还能有谁? 抓一个杨易,他自然受的住。 可要抓冯原,他一个小小捕头,就未必受的住了。 冯原显然看出了他的迟疑,笑道“不知捕头大人是几个意思?” 他脸色冷了下来,“进又不进,退又不退,捕头大人意欲如何?” 他本就是常年静坐书斋的读书人,读的是圣人书,学的是圣人理。 私心极少,故威严极重。 如今他一朝凌厉做色,就像是在他的学堂,身侧之人似乎都变成了在他私塾之中的学生。 心底有私者,惭愧低头。 心底无私者,心生敬意。 不远处,朝清秋二人已经下了马车。 范老爷子笑道“朝公子,我山阳镇中的读书人如何?” 朝清秋看着不远处那个凛然不可犯的中年儒生,“风骨凛然,有这种读书人在,山阳镇的读书人差不了的。” 老人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这些人才是山阳之宝。” 王捕头也被冯原的气势所慑,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此时一个衙役来到王捕头身后,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汉子面色数变,最后死死的握住了手中的绳索。 他上前一步,就要将冯原捆绑起来。 朝清秋道“老爷子不上去相助一二?” 老人指向不远处那个正迈步走入的黑衣僧人。 这次云澜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一身黑袍的黑衣教徒。 这些人都十分年轻,目光之中闪烁着灼人的火焰,相较之下,周围的其他人难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呵,这种事哪里轮的到我出手,山阳镇里如今可是有他在。” “我当初和你说过,每有事端,必有他在,而他调解,从无不成。”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假佛真儒 王捕头见到突然出现的黑衣僧人,面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他看似沉着,实则已经在心中开始权衡利弊。 最近他的运气实在不好,走到何处都会遇到这个和尚。 他虽然只是个县衙里的捕头,可仗着县令大人的权势,在山阳镇里他惹不起的人物倒是不多。反倒是大多数人见了他都要绕道而行,实在绕不过,哪个不是要毕恭毕敬的喊他一声王捕头? 可偏偏眼前之人就是他最不想招惹的人物。当日在田垄之上朝清秋确实没有看错,他的确是惧怕此人,或者说是惧怕此人身后的那群疯子。 黑衣教在山阳镇的名声从来都是毁誉参半。 好的自然是对百姓来说,他们不畏惧强梁,即便是官府也敢斗上一斗。 百姓见了他们自然是歌功颂德,可他们这些功德都是从何处来的? 还不是一次一次从与他们这些朝廷官员的做对之中得出来的名声? 在这山阳镇里,他不怕什么江湖游侠,说到底那些人身家亲族都在此地,心中多少要有些顾及。 即便他们自己不怕死,他们的父母亲族又如何? 父母在,尚且不远游。 人一旦有了顾及,自然就容易对付许多。 可这些黑衣教的家伙却不然,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尤其是这些和云澜一样同样身穿黑衣之人,大多都是无父无母,无家无业之人。 既无牵挂,又有信仰。 这种人才最可怕。 行事之中毫无顾忌,一旦疯起来,百无禁忌。 他上一任县衙里的总捕头就是大醉之后死在了一处暗巷里,而在此人死的前一天,刚好羞辱了一个黑衣教众。 当时县令大人大怒,全镇搜捕,可依旧没有查出行凶之人。 事情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更讽刺的是,葬礼上竟然还是云澜亲自出席,为那个多半是死在他们手中的捕头诵念经文。 那天坐在堂下的王捕头看着堂上一身黑衣,一脸肃穆的云澜。 他冷汗直流,就像看到了一个来自地狱的冷血修罗。 一个僧人连他的佛祖都敢骗,其他的又有什么做不出。 那时他就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离这个疯子远远的。 “王捕头,几日不见,没想到再次相见又是这般场景。” “贫僧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卖给贫僧个面子。” 本名叫王越的捕头回头看了眼刚才送信的差役,心中有些动摇。 其实方才那个差役只是带来了县令大人的一句话而已,“尽管出手。” 他微微抬头,刚好对上云澜望过来的目光。 平静的眼眸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他打了个哆嗦。 他与自家县令大人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县令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心中自然是清楚的很。 平日无事之时,他能和你谈天说地,称兄道弟。 可一旦出了事,昨日的好兄弟就是他这种大人物眼中的替死鬼罢了。 黑衣教,可是吴县令自己都不愿意去轻易得罪的人物。 他咳嗽一声,如今在县衙之中自己也算是个人物,即便这次任务不成,想来县令大人也不至于太过难为自己,总比被黑衣教这些人记恨上好些。 “今日既然云澜大师出面说项,想来县令大人仁慈,倒是可以放他们一马,只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希望冯先生好自为之,还是管好自己的学生为好。” 他朝着众人抱了抱拳,带着身后的衙役,迈步而去。 王越等人走后,围在他们身侧的百姓发出一声轰然的笑声。 王越等人平日里在山阳镇横行霸道,也只有黑衣教才能勉强压住他们。 今日折了他们的面子,自然是大快人心。 杨易扫了眼这些人。 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他们有家有小,敢怒而不敢言,他不怪他们。 只是他们转眼就把刚才被人折辱的事忘在了脑后,这才是让他最为失望之处。 他这种读书人,其实不论走到哪里最少都不愁一口饭吃。 今日之事,他是为他们而争,可他们自己似乎倒是不放在心上。 麻木过活,随遇而安。 年轻的读书人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云澜将年轻人的神色收入眼中,他无声而笑。 云澜看向中年儒生,笑道“冯先生,没事了。” 冯原朝着僧人点了点头,其实往日里两人并无交集。 倒不是云澜不想结交这个山阳镇里最出名的读书人,而是冯原总是刻意避开与他的交往。 在冯原看来,云澜做了善事倒是不假,只是君子慎独,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这种持身极正的儒家子,总归是要和这些虚无缥缈的宗教之人保持些距离的。 何况他虽然久处书斋之中,可山阳镇中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山阳如今表面上看似平静,可背地里其实早就已经暗潮涌动。 黑衣教,县衙,或许还要加上那个一直作壁上观的范家。 小小一镇,倒是乱的很。 昨日他之所以不许杨易前来请命,原因就在此处。 这种时候,杨易这种一腔热血的读书人,最容易成为这些人的手中刀。 云澜接着笑道“他们日后要是再敢找先生你们的麻烦,只管来寻我就是了,咱们山阳镇的读书人没有叫这些恶吏欺负了的道理。” 他看向杨易,随口道:“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个世道,单单只靠讲道理,是做不成事的。言语再锋利,终归比不得别人手中的长刀锋利。” 原本沉默不言的冯原冷冷的看向云澜,突然开口,“强权虽重,可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义,自然会自食其果。” 云澜对他脸上的怒意毫不在意,他笑了笑,“先生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到底是我是学佛之人,还是先生是学佛之人?” 冯原没有和他理论,而是拉着身后的杨易转身而去。 黑衣僧人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双手合十,低头诵经。 被冯原拉着离开的年轻书生回头望向云澜。 目光闪动,脸上神色变换不休。 。 问剑东南 第二百一十三章 岸上人 长街之上,行人极多。 只是遇到那两个前后而行的读书人,都会刻意避让开来。 眼神之中带着些敬畏。 今日之前,他们自然也尊敬冯先生,同样也会觉得自小跟着冯先生学习的杨易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 今日这事之后,他们自然是依旧尊敬冯先生,也会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杨易将来确实是个会有大出息的。 只是那有如何?他们今日得罪的是手握县中生杀大权的县令大人。 这个吴县令可不是冯先生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此人出自东南的世家豪门,心机手段都是不差,不然也不能靠着一个县令的名头就压服了整座龙阳县。 人活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尤其是那些寻常百姓,长久的压迫之下,趋利避害反倒是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 冯原轻声道“不要怪他们,这本就是你自己要来的。” 他脊背挺直,不曾转身。 他向来如此,即便是关心,也是冷着一副面孔。 杨易抹了抹嘴角,“先生,我明白的,我只是心中有些不甘心罢了。” “咱们读了那么多圣人书,看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如今却任人鱼肉,哪怕我愿意舍出命去,却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先生你说咱们学这些圣贤的道理又有何用?坐在书斋之中十几年,所谓的兼济天下,难道最后就是个笑话?” 冯原脚步微微一顿,“当年先生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也曾有过你这种困惑,那时候先生的先生告诉先生,不要急,路要慢慢走。日后即便你不喜欢读书了,也没什么的,终归会找到你想做的事。” “先生,我”杨易的声音有些哽咽,只是他看着冯原那已经有了些白发的鬓角,还是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两人走在长街上,都是默然无语。 街上人声熙攘,往日里两人走在街上,少不了要有人招呼他们几声,只是今日大概都得到了消息,所以至多只是朝着他们望上一眼。 冯原神色如常,杨易却是越发伤心。 中年儒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迎面走来的两人。 他正了正身上的儒衫,以儒生之礼朝着对面的老人拜了拜。 虽说他是那种最正经的读书人,内心深处也未必看的起那些只知道追逐名利的商人,可就像对待云澜那般,他虽然与云澜不是同路之人,可对待云澜这些人,终究还是待之以礼。 而以范老爷子在山阳镇里的地位和年岁,自然也当的起他这一礼。 他转头看向了那个和范老爷子一起来的年轻人。 一身青衣,身上带着遮掩不住的书卷气。 老人笑道“方才我们在远处瞧见了冯先生的风采,当真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还有先生身后那位杨小兄弟,也是难得的人物,我山阳有你们这样的读书人,真是天大的幸事。” 范老爷子这番话已经算是极高的赞誉,只是冯间依旧神色未变。 他笑道“老爷子过誉了,冯某不过是个寻常的读书人,这世上像冯某这般的读书人比比皆是。” “先生过谦了。” “这位是从北方来的朝公子,也是个读书人,你们读书人之间想来会有不少话说。” 冯原本就是一个性子清冷之人,他闻言只是朝着朝清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爷子若是无事,冯某就要先行一步了。” 老人带着朝清秋侧过身,让开道路。 “冯先生先行就是了。” 冯原带着杨易迈步而行。 范老爷子忽然道“杨小兄弟,如今觉得读书如何?” 杨易竟是一楞,如果是在今日之前,他自然是要说读书治国平天下,本是我辈书生事。 只是经历了方才的事情之后,他反倒是难以作答。 如果说是因为他读书不够才会束手无策,那自家先生的学问又如何?面对那些官府之中的酷吏,依旧也是拿不出办法。 十年静坐书斋里,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读书何用? 他居然想到了那个一身黑衣,虽是言谈和煦,可言语之中却满是杀机的僧人。 老人没有多言,带着朝清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杨易身前的冯原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之后,只怕自己这个学生再也不能静下心去读书了。 长街上,朝清秋落后老人半步。 “想来朝公子如今知道我为何对云澜的黑衣教如此提防了。” 朝清秋笑道“云澜大师确实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只是说到底,还是府衙之中作茧自缚,使百姓不敢言而敢怒。强权之下无公理,也怪不得那位姓杨的兄弟。” 老人点了点头,“所以如此才是最麻烦之处,细究起来除了官府之人似乎都无错,只是万一以后闹将起来,谁还分的清哪个有错,哪个无错?” “洪荒滚滚,也会淹死堤上之人。”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内有乾坤 山阳镇南有一处宅院,是如今县令大人的居住之地,也是“临时”凑起的衙门。 从外看去,县衙占地不大,府衙之外墙体剥落。 地上甚至还落着些来不及扫去的白灰。 当初吴县令初来山阳县之时,没有选择另则一地重新建个衙门,反倒是直接寻了一处早就已经破败的富商庭院,稍加休整就当作了府衙来用。 在当时确实只是稍稍修整了墙壁而已。 那时县里的百姓心中还有些惊喜,以为遇到了一个守法清贫的好官,哪里想到原来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甚至到了后来,连身披羊皮都嫌有些麻烦了,褪去羊皮,直接露出了真面目。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这些镇中百姓自编的言语,曾经在镇子里风靡一时,广为传颂。 后来百姓从此路过,都要强忍着才能不吐上一口唾沫。 王捕头带着人步入其中,前院还好些,本就是为吴县令平日里的坐堂而用。 并未过多装饰,稍显平淡与简陋。 走到后院,他拦下身后众人,独自迈步而入。 后院之中,是县令大人的住所,自然与前院不同。 一院之中,径分两处天地。 一条青色鹅卵石铺就的长廊,将后院一分为二。 长阶之上无青苔,一看便是经常洒扫。 左面一侧,山石交叠,高高耸立,如有一处处山峰平地而起。 稀奇之处,似鸟兽,似人形,杂然林立。 奇山,怪石,撞入眼中。 使人眼界大开,心胸大扩。 右面一侧,溪水环绕,有烟柳画桥,江南盛景。 稍高处有瀑布缓缓奔流而下,水幕击打,如惊涛拍岸声。 白日之时,日照山峦,如煌煌身处高山之上。 夜间之时,月洒溪边,如女子白衣独舞明月间。 王越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可每次见到后院之中的景致,总是要默默感叹几分。 山水相依,是谓形盛。 日月交叠,人居其中。 以景养人。 这般景致仅仅是看一眼,便知道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心力了。 吴县令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自然心知肚明,外面那些人终归没有他这个双手血污的刽子手更清楚。 可越是知道此人是个何等人物,他就越是只能对此人死心塌地。 没办法,若是与此人做对,只怕最后还是难免一死。 可笑那些读书人还想用所谓的道义来压他,却不知道此人到底能干出什么事来。 今日若是没有云澜出面,那两个读书人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说不得还要名誉扫地,自此再也没脸在山阳镇里露面。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吴县令其实和云澜很像,是同一种疯子。 他深吸了口气,迈步走入屋中。 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清新的香气,如同淡淡荷香。 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名画,都是些世上喜爱书画之人千金难求的好字画,只是都不曾装裱,就那么随意的挂在墙上。 随着他推门而出,墙上的画被带起的风吹的四面乱荡。 地上洒满了被撕碎的纸屑。太师椅后,一个一身官服的年轻人,正把双脚搭在桌子上。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走进来的王越。 “王捕头真是干的好大的事,如今外边的事情也敢随随便便帮我应承下来了?不如把我这个位子给你做如何?” 王越猛然跪倒,叩头不止。 “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就是再借给小人十几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有这个念想,想来是今日的事情有人回来禀告给大人了,那人可是说了什么浑话?” 县令吴非坐直腰身,看着叩头不止的王越笑了笑,“怎么,王捕头的话就是赤胆忠心,旁人的言语就是煽风点火?” “我既然已经叫人给你带话,日后即便是出了什么事端,我自然也会保下你。怎么,信不过本官?” 他用官靴狠狠的砸了砸桌面,“给我个理由,不然今日这个门,你进的来,可不一定能出的去。” 王越这才抬起头来,额头通红,隐隐渗出了血迹。 他颤声道“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小人自然相信大人,只是小人想到平日里大人常对小的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云澜贼子的黑衣教必然有什么谋划,要是现在咱们就和他们闹翻,必然会打草惊蛇,让他们加强防备,到时候咱们要对付他们只怕就更加艰难了。如今咱们先示敌以弱,放松他们的警惕,自然就能够徐徐图之。” 吴非仰头望着屋顶,沉默不语。 王越跪在地上,屏气凝神,低垂着头。 良久之后,吴非开口道“怎么,还要我请你起来?” 王越赶紧起身,“多谢大人饶命。” 吴非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为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王捕头的忠心我哪里会不知,只是方才被今日之事气昏了头罢了,你可不要怨我。” “哪里敢埋怨大人,都是我自作主张,今日之事确实是我鲁莽了一些。”王越低头拱手,姿态十足。 “你我虽然名为属下,实则亲如兄弟,我哪里会为了这种小事怪罪你。反倒是要王大哥你多多见谅,不要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日后山阳之事还是要多多劳烦大哥才是。” 王越弯腰就要再次跪倒在地,却被吴非用手拖住。 “王大哥不必如此,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日后之事,王大哥只管自己做主就是,谁是自己人,谁是旁人我还分的清楚。” 王越语声哽咽,“多谢大人信任。”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王越告辞而去。 吴非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他转身重新坐回到那张太师椅上,微微仰着头。 在他身后有人轻声道“为何不借着这个机会杀了此人?我观此人绝非良善之人。” 吴非闭着眼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不是良善之人,山阳镇里的良善之人又怎么会为我所用。只是他如今还有些用处,暂且留下罢了。” “这个世道,聪明人啊,实在是太多了些。” “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    。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范府旧宅,后院之中,月色之下,摆了一张酒桌。 范老爷子捻起桌上的酒杯,看了眼杯中的酒水。 墨绿色的酒水沿着杯壁微微晃动,映着天上的半轮月光。 这种酒水在中原之地并不常见,他仅有的几坛也是来自一个渡海而来的胡人。 当初范老爷子的儿子见这酒水新奇,这才花重金买下了一些。 老爷子自然是痛斥了他一番,家中有钱,可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不过老爷子喝了几次之后,倒是喜欢上了这个味道。 把这些酒水珍而重之的藏了起来,只有每次来了贵客才会拿出来一些,毕竟这种酒喝一些就少一些。 “朝公子看这酒水如何?” 朝清秋也是端起酒杯,细细打量。 杯中美酒如琥珀,盈盈倒影月光寒。 “这种酒真的很罕见。”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自然少见,这可是我家那臭小子花了重金从胡人手里购得的,那胡人说叫什么葡萄酒。” “别说东南之地,就算是江北那地大物博的中原之地,也是极为少见的。” 朝清秋看着眼前的酒水,有些出神。 他自然知道这种酒水不常见,当年他还是燕国太子之时,即便是大燕皇宫之中也找不出几坛这样的酒水。 那时他父皇最爱两种酒水,一种就是眼前这种胡人口中的葡萄酒。 在皇宫之中,它还有个名字,燕帝所起,名为琥珀光。 琥珀琉璃,映月光。 还有一种就是需要珍藏多年的女儿后,当年他父皇曾经当着他的面,将几坛女儿红埋在树下。 那时那个朝堂之上威严肃穆的帝王,仿佛只是一个望子成龙的再寻常不过的中年人。 朝清秋至今还记得,当时他父皇亲手埋下了几坛女儿红,手上的泥渍还没洗去,脸上满是汗水。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独子,“今日埋下的女儿红,日后要等你成亲之时再取出来,味道一定好的很。” 那个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埋在树下的女儿红,他与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啪。”的一声,有水滴溅落杯中。 “朝公子,你这是?” 范老爷子面色大变,他没想到一杯酒水而已,竟然就能让这位朝公子落泪。 朝清随意抬起手,用青衫长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不瞒范老爷子,当年我家中也算有些钱财,曾得到过这种酒水,家父也极为喜欢,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家之人分崩离析,不能相聚。如今回首再看,难免让人唏嘘。” 老人放下手中的酒杯,面上也是带着些沉痛的神色。 活的久了,见到欢喜之事未必就有多高兴,可见到人家的凄惨之事,往往就容易感同身受。 “朝公子不必伤心,在老头子我看来,你家中之人,不论如何,到底也是希望你能过的好些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爷子说的在理,道理我也明白,只是一时之间想到些故人故事,情难自抑而已。” 老人见他无事,开怀一笑。 “我就知道朝公子是个豁达人,等你到了我这般岁数就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的。” 他忽然道:“朝公子看我这处院子如何?” 朝清秋目光从院中扫过,后院不大,更没有什么山水画廊的闲杂装饰。 地上只是寻常的青泥石板,除了身前这处石桌,就只有不远处的一处农架子,架上藤蔓交织,曲折盘旋如羽衣。 “院中着实简朴了些。” 老人大笑,“朝公子只管说配不得我这山阳第一首富的身份就是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心中确实有这个困惑。 按理说范老爷子既然是山阳首富,家中不该如此简陋才是。 永平镇里的孙老爷子家中不以财富闻名,后院之中尚且修有池塘华亭。 老人笑道:“这处是我范家旧宅,谁也不是天生的富足,我范家也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如今我家那个臭小子的新宅院自然是富丽堂皇,奢华的很,只是老头子我不喜欢。” “还是喜欢窝在这个少年之时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是个念旧的人。” 老人喝了口杯中的葡萄酒,酒意微涩,萦绕口中,盘桓不去。 “说好听些自然算是念旧,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人老了,总是不太喜欢热闹喽,能有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度过剩下的日子就不错喽。” 朝清秋也是拿起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与他当年喝过的一样,只是似乎苦了些。 清冷月光照在老人本就已经有些佝偻的背上。 “人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嘛,为了利益什么都肯做的。” “可到了老头子我这个岁数,钱也只是钱罢了。能花自然就花些,其实无甚意思。朝公子,你说如今我最想求的是什么?” 在永平镇里与孙老爷子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朝清秋忽然觉的两个老人有些像。 年岁渐大,吃喝不愁,威望乡里。 他笑道:“想来老爷子还缺个万古名。” 老人大笑,重重拍打着石桌,“知我者,朝公子。” 其实有一句话,两人都不曾说出口,也无须说出口。老人说是求名,可又何尝不是为了守护这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家乡。 朝清秋喝完了杯中的酒,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葡萄酒本就是要多喝些才能喝出其中滋味。 他笑道:“老爷子请我来,想来是想要请我助拳,只是不知为何是我?” 老人笑道:“我虽然不知公子在北面做下了什么大事,可能被云澜那小子亲自折节邀请入伙的,公子必然有过人之处。有朝公子相助,无论如何也是不亏的。” “何况这几日你我相处,我也早就看出朝公子不是一个寻常人物,老夫这辈子,唯有看人这一点,不曾自疑。”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喝酒。 良久之后,他开口道:“老爷子到底准备如何?” 老人笑道:“想来也快要起风了,朝公子拭目以待就是了。”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一十六章 范家子 天光大亮,早起的日头晒着院中。 朝清秋从客房里迈步而出,他迎着日头,伸了个懒腰。 对当初书上的一句言语有了些更多的体会。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当初他在书上看到之时,也以为如那书上的批注一般,此乃家国败亡之兆。 只是如今经历连番波折,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帝王将相也是凡人。 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千古一帝也好,名臣将相也好,为何有不少人前期英明果决,晚年之时却昏聩无能? 甚至有不少人一手毁了当初千辛万苦打下的万里江山?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寻常人罢了。 兢兢业业前半生,寿元将尽之时,恐惧,担忧,怨恨,种种心绪,一时之间共同涌上心头,哪怕是心智如铁者,也极难相抗。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此。 屋中金玉高高挂,堂下烂泥不怕死。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站在院中,抬手走起了一个拳架。 少年之时只知读书,虽有名师在侧,却全然不将练武放在心上。 后来国破家亡,倒是开始发奋努力,恨不得一日十几个时辰都在练拳。 到了东都城中获得陈无意的剑术,便又习剑多了些,练拳少了些。 离了东都来了东南,整日里教永平镇那些孩子们拳架,倒是练拳又多了些。 兜兜转转,仔细算来,也没有多少时日。 前时慵懒,总要后时来还。 他一手握拳撑起,在院子里缓缓而行。 这些时日,脚步也匆匆。 今日倒是难得的空闲下来。 身心皆闲,方为真闲。 他脚步挪动,一拳随意挥出,便有四面风起。 他已经卡在武夫三品有些日子,迟迟不见瓶颈。 对江湖之人来说,武夫三品已经是一个小门槛,凝炼罡气,聚气成罡,虽说只是能初步运用罡气,可在江湖之中已经足以横行。 二品到三品,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可许多人一生都卡在这一步之上,死死不能寸进,所以江湖之人才将武夫二品晋三品,称为跃龙门。 一步之遥,鲤鱼化龙。 只是不知多少人死在这化龙的路上。 朝清秋一步站定,他缓缓收手,飘忽的衣袖逐渐安稳下来。 就在刚刚他已经感觉到四品的瓶颈近在眼前了。 他也不急,毕竟武夫三品到四品与晋升三品不同,只要熬着就是了。 “好拳法,兄弟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狗日的读书人,没想到这一打起拳来,倒真的飘逸洒脱。” 朝清秋转头望去,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小胖子。 此人一身锦衣,一眼看去就知价格不菲,只是体型实在过于肥胖,锦衣华服穿在身上,反倒是显露出一股土财主的老土气。 不过此人面相极为讨喜,眉目之间反倒是因为肥胖柔和了几分。 就像,不少地主家中养的傻儿子。 那人开口道:“兄弟,怎么之前没在家里见过你?是不是我老爹新给我找来的教书先生?依着我看,教书就不必了,教我练拳如何?银子我给你翻倍。” 朝清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原来这就是范老爷子口中的那个臭小子,只是无论他怎么看,从样貌到身形,都看不出来他和范老爷子有半分相像之处。 虽说常有人言子不类父,可多少也该有些相似之处才是。 那人见朝清秋不断打量自己,朝后缩了缩,“我说兄弟,你为啥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拳法虽然不错,可我也是练过的,你可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已经娶了媳妇了。” “呵。”朝清秋笑了一声,抖了抖手腕。 难怪范老爷子提起他这个独子总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总说他家那个臭小子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他当时还以为是老人家爱之深责之切,如今看来,反倒是知子莫若父。 想来老爷子是不介意他帮这家伙松松筋骨的。 许是感觉到了朝清秋的“杀意”,胖子在院子里开始大声喊叫起来。 “爹,你再不出来,你的宝贝儿子就要被人打死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半夜总是要惊醒几次,昨夜喝了些葡萄酒,加上睡的晚,所以今日他睡的沉了些。 老人从主屋中迈步而出,一只手不断揉着额头。 “臭小子,喊什么喊?你老子我还没死,朝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怎么会跟你小子计较。岂不是丢了身份。” 朝清秋笑了笑,挥了挥衣袖。 果然世上的父亲,哪怕嘴里再嫌弃,可心里到底还是要偏向自己儿子一些的。 舐犊情深,不外如是。 老人指了指小胖子,“朝公子,这就是犬子,范夜,是个不成器的。” 范夜已经走到两人身前,“爹,你说这话亏不亏心,你就说咱家的买卖交到我手里,哪桩是亏了钱的?” “虽说是您老人家把咱们范家发展壮大,可我也没有辱没了咱们范家的名头。” 朝清秋看向老人。 老人不情不愿的道:“这小子说的倒是不差,虽说他读书不行,可做起生意来倒是有些急才。范家的生意被他接手之后,倒是壮大不少。” 范夜咧嘴一笑,竟然有些莫名的憨厚,“老爹你认下就好,咱们可是商贾世家,读书好有啥用?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经商。” 老人苦笑一声,“朝公子,你也看到了,这个臭小子一提到读书就是这个德行。小时候不知道气走了多少教书先生。” “虽说我对他走仕途这条路已经没有多少念想,可商贾多少也要通些文字才是。”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我在永平镇时曾经当过一些日子的教书先生,反正闲来无事,不如把公子交给我一些时日,想来总归是会有些进步的。” 老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昨日他们虽然说定了一些事情,可当中绝对没有教范夜读书这件事。 朝清秋一笑,嘴角带着几分古怪。 “只是突然来了兴致。” 老人点了点头,“朝公子愿意出手,老夫求之不得。” 朝清秋伸手拎住想要逃走的范夜。 “范公子,就从今日开始。” 他拎着范夜朝后院走去。 范夜手脚并用,大喊大叫。 “爹,我可是你亲儿子。” 问剑东南 第一百一十七章 父与子 朝清秋将范夜拖到了后院的书房里。 整间书房古色古香,梁木陈旧,铺设极简,只是打扫的极为干净。 自门口而入,左侧是一张算不得大的长桌。 桌上文房四宝,一字而列,砚台里的墨迹未化,毛笔搭在砚台上。 右侧则是一排以楠木雕成的书架。 架上藏书上都以红布覆盖其上。 有些书许是长年不曾有人翻动,红布之上已经落了不少灰尘。 书架上则是贴着一副对联,与其遗子金银满匮,不如一经。 朝清秋坐在书桌之后,手里拿着一本随意从书桌上拿起来的书。 范夜坐在他对面,满脸怒意的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教书先生。 朝清秋随意翻了几页,“范公子,你为何不愿读书?” 范夜翘起二郎腿,皱着脸,眉眼之间带着怒气。 只是这副气急败坏的神情放在他这张胖脸上,反倒是带着一种另类的喜感。 “读书有啥用,为当官?当官就要寄人篱下,受制于人。最好了不过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说到底还是要在一人之下。哪里有我在山阳镇做个首富来的逍遥自在?” “为发财,我经商就能赚来银子,又何必去冒着风险,担着骂名去费这个功夫?” 朝清秋点了点头,觉的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范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听范老爷子的意思,范家一直都想让家族之中出个读书人,范公子就没有想法。” 范夜把脚搭在桌子上,笑道:“想法?啥想法?我就是个有些经商天赋的寻常人,哪里有什么读书人的天赋。” “可我听说,当初范老爷子曾经把公子送到冯先生那里读书,只是没过一月就被冯先生送了回来。” “当时冯先生给的理由是,不是同路之人,难以同行。按理说范老爷子如此精明的人,应当不会略过此事,想来是灯下黑了。范公子,我且问你,冯先生所说的不同路,是什么路。” 他坐直身子,笑意玩味。 范夜收敛起脸上的怒意,脸上神情逐渐平静。 一瞬之间,判若两人。 “先生值得我信任?” 朝清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到桌上。 是范家的家传之物。 “先生到底是何人?我爹竟然会将此物给你。” 朝清秋笑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如今是关键公子是个什么人。” 有风自门外吹来,将桌上摊放的白纸轻轻卷起。 范夜脸上神色不定,“你把你的猜测都和我老子说了?” 朝清秋摇了摇头,“我自然是想要先听听公子的隐情。” 对面座位上的小胖子使劲揉了揉脸上的肥肉,一张胖脸上没了原本的憨厚,倒是带上了几分杀气。 “既然我老爹如此信任先生,想来朝先生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先生猜的其实对也不对。我其实确实是不喜欢读书。这个倒不是假话。” 朝清秋点了点头。 范夜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可我不喜欢读书固然只是一方面,可我只要想读,凭着我的聪明才智,自然也能读书来个金榜题名。 “只是如今的山阳镇,容不下一个能文能武,读书经商皆两成的范家家主。” 这些年范老爷子退居幕后,虽说老人头上还顶着个范家家主的名头,可如今的实际掌权之人其实已经早早的换成了范夜。 朝清秋又是点了点头。 范夜长长的吸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读书人想要做些什么事。 山阳镇不大,可也不小,加上如今的山阳县衙落座于此。他范家公子见过的读书人也算是多不胜数。 只是不论见过再多的读书人,他始终觉的红炉私塾的冯先生最让他佩服,是真正可以托付心事的读书人。 可眼前这个读书人,他看不透,能够凭着自家老爹一句话去猜测自己的心性,如今却又沉默不言。 朝清秋忽然道:“公子说的有道理,佯装做愚,确实也算的上是一个自保之道,只是公子难道只想要自保不成?” “看着如今山阳镇里黑衣官衣相对峙的局面,公子心中真的没有存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心思?” 范夜咧嘴而笑,“年轻人嘛,自然要有些志气,我老爹总说我心无大志,只知道守着我家商贾这一亩三分地,我自然是想要做出些事来给他看看的,莫非先生以为不妥?” 他看到对面那个读书人把手中的书摊放在桌子上,脸上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 “老爷子,你都听到了,我就说范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如今看来果然是个胸怀大志的。” 那一排书架之后,有老人咳嗽了几声。 范夜立刻站起身来,想要夺门而去。 朝清秋笑着挥了挥衣袖,罡气凛冽,迎门而去。 小胖子被罡气吹动,倒退几步,跌倒在地。 罡气轰在门上,两扇木门轰然之间自行关门。 范夜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平日里出行都有高手保护的范大公子哪里亲身与武夫对过阵,被这罡气一卷之下,倒是真有了几分心悸。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那个便宜先生,“朝先生真是一身好功夫,方才练拳之时原来还收敛了几分,我这个弟子当的不冤。” 朝清秋笑而不语。 此时范老爷子已经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 他用手中的碧绿拐杖重重击地,“孽子,还不起来。” “就你这般心性还想在黑衣教和县衙之间浑水摸鱼,我看你是想要我范家家破人亡。” 范夜挣扎着站起身来。 日光透过门上的纱窗照进屋来,带着些昏黄的日晕,使遮在书架上的红布越发猩红。 范夜低声道:“爹,从小到大,你就是看不起我,哪怕我做的再好,在你眼里我都比不过那个云澜,比不过那个吴非。” 老人苦涩一笑,“哪里有看不起自家孩子的父亲,只是知子莫若父,你当真以为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老子我一点都不知道不成?自然不是,我只是有朝一日,你能够自行收束。” “我不是觉的你斗不过他们,我范家的后辈自然是出类拔萃的,只是咱们范家人传下的祖训你难道忘了不成。” 范夜摇了摇头,“祖训不敢忘。凡我辈范家子弟,做事不可求全,贵在知足。” 老人点了点头“祖训倒是记得挺好,只是做起来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昨夜我与朝先生饮酒,朝先生打开了我的心结,我也就与你说个清楚。要你装傻充愣,这些年着实是苦了你了。” 范夜以袖遮面,大哭出声。 心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一朝发泄而出。 佯装做愚,他心中的苦又何曾少了。 老人蹲下身去,将自家这个哭的如孩童的傻小子揽入怀中。 日光遮掩下,老人同样泪流满面。 朝清秋站在长桌之后,望着那对年龄相加已经超过百岁的父子。 他抬手揉了揉眼角。 今日的日光,有些刺眼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先生弟子 。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佛也霸道 。 第一百二十章 且醉一时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仗义也有读书人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男儿本是铁炼钢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笼中斗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下正道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牢狱三层 牢狱之中,一路之上辛六许是被杨易方才的言语所震慑,沉默不语,倒是没有敢再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怪话。 杨易有些自嘲,原本以为读书无用,不想原来还是有些用的。 辛六带着他向牢狱深处走去。 一路之上,杨易左右张望,看着那些在牢中困了许多年,此时只能闭目等死的囚犯们。 骤然一死未必就有多可怕,明知要死,却又无法可想,只能徒然掐算着临死之日,才是真正的可怕。 这些人身上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死气,即便是察觉...... 《三尺青锋》第一百二十五章 牢狱三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流离一生,尘归土 鸦反哺,羊跪乳。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世间流传下来,被万人称颂的孝道,多半是颂扬子女如何孝顺父母,却少有提及父母对子女之爱。 为何如此? 大抵是因父母之爱子女,在众人眼中本就是应当应分,天经地义的事。 而子女之爱父母者少,历来万事都物以稀为贵,自然值得宣扬。 再者,历朝帝王都称天子,对天为人子,对万民则为父母。 父母尚且不敬之人,又如何奢求他们去敬那个无边无际的天子? 杨易叹了口...... 《三尺青锋》第一百二十六章 流离一生,尘归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谊为柄 “兵法有云,百里奔袭,必撅上将军。” “兵法也有云,欲除敌寇,必折其羽翼。” “都是兵法有云,到底哪个才是正解?” “别急,兵法也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故因势利导。” 黑衣教山阳镇总舵里,云澜正在给教徒们讲解兵法。 对他们来讲,其实行军打仗和修佛一样,都是野路子的半路出家。虽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看过几本兵书,可也就是看过罢了。 打仗不同于读书。读书之人哪怕不曾见过书上所描绘之景致...... 《三尺青锋》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谊为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各有筹谋 县衙后院,吴非坐在长桌之后。 今日桌上摆的不再是蟋蟀,而是在一笼之中关了一只猫和一只耗子。 猫捉耗子本就是寻常事,不寻常的是这只耗子极大,而这只猫却极为瘦弱。 鼠强猫弱,一笼之中,结果会如何? 吴非饶有兴致,他出身富贵,少年之时便吃喝不愁,加上吴家世代豪门,权势极盛。他自小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只有想不想要而已。 所以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做些让人颠覆常理之事。 比如学生卖师求脱,比如...... 《三尺青锋》第一百二十八章 各有筹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范家旧宅里,林木幽幽,夜色沉沉。 范老爷子送走了朝清秋,独自坐在书房门口,揪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沉默无言语。 他才是山阳人,他才是那个该为山阳做些事的人。 可如今事到临头,他却诸般事情都做不得,只能看着那些年轻人冲在前面。 范夜给他端来了一碗参汤,据那卖参的辽东人所言,这只人参已经有了千年的年岁,当初要不是他去的刚好,这只手臂大的人参就要化成人形遁去了。 范夜自然知道那人是在胡言乱语,不过...... 《三尺青锋》第一百二十九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三十章 鸿运楼上 山阳镇里有座鸿运楼,平地两层起高楼。 第一层装饰极简,饭菜的价钱也是便宜的很。按着酒楼吴掌柜当初所言,这第一层本就是为那些寻常百姓而设。 当时他说的透彻,寻常百姓手中没有多少银子,可百姓的数目却是最多,所以他设立这个第一层倒也不是为了赚钱。 毕竟,百姓手里能有几个钱。 他建这个第一层的目的其实也简单的很,以平价卖之,求的就是一个好名声。 生意人,名声最为重要。 开酒楼自然是为了赚钱,......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章 鸿运楼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降 鸿运楼二楼之上,吴非坐在主位,轻轻叩打着身下的太师椅。 云澜坐在他右侧。 以左为尊。 吴掌柜侍立在他们身后,弯着腰,姿态谦卑。 这个在山阳镇里也算是个大人物的酒楼掌柜,今日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没办法,如今宴席之上这两人他一个也惹不起。 他们随便一句言语,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 他朝着身后摆了摆手,自然有伶俐的侍从开始给长桌上上菜。 原本二层之上上菜的都是些年轻女子,只是今日这个场合......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背剑之人 山阳镇牢狱之外,虎狼啸聚。 一群全身上下用夜行衣套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目的黑衣人,正蹲在县衙牢狱大院外的小巷里。 “百里大哥,要俺说何必这么麻烦?咱们直接杀进去就是了,就县衙里那些家伙,都不够俺三两刀的。” 百里玉看着出言之人叹了口气,“要你平日里多读书,你偏偏喜欢去杀猪。” “咱们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不能只知道打打杀杀。虽说今日劫狱之事多半是瞒不住的,可咱们黑衣教毕竟是在明面上,以后要......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二章 背剑之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湖一剑 屋顶上,白衣人看向身后的黑衣人。 常年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起了些变化,要知道他的感知极为敏锐,除非此人武道境界远远在他之上,否则绝不可能走到他身后而不被他察觉。 可他是武夫三品,距离四品不过一步之遥。加上他是剑修,神识敏锐,也远非常人可比。远远在他之上,那至少也要是五六品的高手。 这样的高手又为何会来到这山阳镇。 不过即便是高手他也不怕,他背后还有宗门,别说是这东南之地,方眼整座天下,纵然......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湖一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试看 长街之上,剑阁来的白衣人孤身而立。 晚风吹拂,卷起他腰间的白玉衣带。 手中长剑已放回鞘中,白色剑穗随风招摇,如细小白莲在黑夜之中绽开。 只是若从正面看去,此人身前的白衣之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伤口细长,只是在他胸口上割出了极小的痕迹,却可以看出那把剑的锋利以及那一剑的来势汹汹。 当时那把剑斩破他的剑气而出,速度之快,尤其是那人的杀心之重,至今想来都让他有些心悸。 只差少许便能要......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试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尽敌国 黑衣教总坛里,云澜高坐在中央的高台上,身后是一尊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佛陀。 世间佛像面目,大多是和善慈爱,唯有黑衣教所奉佛陀,面目狰狞如恶鬼。 用云澜的话讲,救世之人,如何会是慈眉善目的好人。 人间浑恶,本就已经恶鬼遍地,割肉喂鹰,又能喂的饱几人。 故,我修修罗法,意在渡众生。 黑衣僧人端坐佛陀下,浑身之上,酒气尚未散去。 他微微睁眼,看向站在台下的杨易。 “想来小杨先生对当初的问......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尽敌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火之后 监牢大院之中,吴非站在如今的一片废墟上。 昨夜的大火虽然不曾烧到牢狱之中,可从燃烧到被浇灭,终究是过了大半夜的时间。 如今火焰虽然已经熄灭,可废墟上还不断有白色烟雾升腾而起。 枯树断木,焦黑如炭。 王越等人还在院子里忙里忙外,身上的衣服染上了不少尘土,有几处还被烧出了窟窿,脸上带着些大火焦烤后的飞灰。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自家县令大人,只是此时没人敢轻易上前。 吴非此人,性情无常。翻脸杀人......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火之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红炉饮酒 镇南的红炉私塾里,冯原蹲坐在一个小火炉之前,不断朝里面添着炭火。 随着新添的炭火燃起,火炉之中原本已经有些黯淡的火光又重新燃了起来,火苗在炉子上不断跳跃,翻滚。 旧火新燃,片刻之间,融成一团。 炉子上放着一壶酒水,凉了重新温热,已经有许多遍。 冯原拿着一把从街上几文钱买来的蒲扇,随意的扇着。 蒲扇已经有些松散,扇柄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只是被用一根常见的麻布稍稍包裹了起来。 这把蒲扇做饭时......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七章 红炉饮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事在即 山阳镇南,红炉私塾。 冯原像往常一般,送走了那些年纪尚小的学生。 他拎着一桶从井中取来的井水,洒扫过了庭院。 这些往日里都是杨易的活计,每次他想要帮忙之时,都会被那个年轻读书人赶到一边。 所以若是有偶尔来私塾闲逛之人,总是能看到一个一身青衫,拎着水桶,手拿抹布的读书人,蹲在院子里,脸上带着些来不及擦去的汗水。 他的先生则是一脸无奈的拿着一壶茶水,靠在廊道的柱子上,看着自家的得意弟子。 ......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事在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出了不少大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镇中的监狱起了火,据说是有强人强行闯入了监狱大院之中,虽说牢里的犯人没有跑掉多少。可那燃了半夜的大火到底是让不少人彻夜不能入睡。 心中无愧之人担惊受怕,心中有鬼之人更是彻夜难眠。 第二件事是范老爷子在青天白日里去红炉私塾拜访了冯先生。 这件事与上件事相比来看似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在镇上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有心人看来,这件事反倒是山阳镇里...... 《三尺青锋》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章 节外生枝 第二日,天光大亮。 赌坊的伙计早起之时,在一旁的小巷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起初伙计并未在意,他们这赌坊本就是个消金窟,赚的就是那些赌鬼手中家破人亡的血汗钱。 三天两日的有人死在街头,反倒是他见惯了的寻常事,若是隔几日不死上几个人,他们反倒才是觉得奇怪。 只是今日死的那个人着实是凄惨了些,不止鲜血已经流了满地,就是身子也已经被巷子里的野狗撕扯的七零八落。 想来多半不是为了从这人身上抢些银子......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章 节外生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黄历 靠着行商卖货的商人,最怕的自然是商道不通,货物积压。 以种地为生的农户则是更多靠天吃饭,庄稼的收成如何?大半要看天意。收成不好,除了那些横征暴敛的人祸,却是天灾更多一些。 天灾人祸,关系着寻常百姓的身家性命,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今年东南的天气与往年的天气都有些不同,那场接连不断的大雨之后,整个东南的天气反倒是比往年更加干燥了些。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曾将这种变化放在心上,毕竟在这个乱世里,只是......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黄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待价而沽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暗流涌动,稍稍有些头脑的人,自然都会有所察觉。 自打当日云澜拜访过红炉私塾的冯先生和范老爷子,黑衣教已经开始四面出动。 山阳镇里的黑衣教徒本就人数众多,如今都被云澜撒了出去。田野之间,市井之处,凡是有农户之地,都能看到黑衣教教众的影子。 而这些人找到这些农户,也没有讲什么说破天的大道理,只是给他们讲解了当初那场蝗灾来临之时的可怕之处。毕竟上一场蝗灾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当初的凄惨......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二章 待价而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东南吴家 东南吴家,自来有名。 不同于李家那种骤然暴富,自称豪门,其实不过是土财主家的所谓世家。 吴家是靠着一代代积累下来的名声。 财富可以迅速堆积而起,碰到一个机会,骤然暴富,倒是一件极为简单的寻常事。 可所谓的底蕴,绝不只是简单的财物堆积聚敛而已,更有一个家族世代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和为人处世之道。 常有人一朝及第便自以为可以笑傲王侯,可有些人说的确实不差,凭着你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凭什么就胜过人......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三章 东南吴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宗祠之内 在吴家,不论是外门之人还是内门之人,都知道一件事。 吴家有两个人最不好惹,其中就是一个自然是吴家当今的家主吴挽。 家主位高权重,虽然平日里和人交谈之时总是温声言语,可你猜不到他哪句话中就埋藏着杀机。 另外一个则是吴家主的亲叔叔,吴家的三老爷子。 吴三老爷年轻时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那一代吴家一门三虎,放在东南之地,提起来他们三兄弟,哪个不说一声英雄好汉。 用各人的名头压过家族的名声,他们三......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四章 宗祠之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兴衰背后 吴挽看向黑衣青年,嘴角含笑,只是目光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耀儿,你也赞同三叔之言?” 黑衣青年始终抬着头,与吴挽对视着,“不错,孩儿觉得三爷爷之言有理,既然做了咱们吴家人,就不该怕这些小事。” “既然出去闯荡,自然是要生死自负。成了,自然是自己有本事。败了,也莫要怨天尤人。当年爷爷和三叔他们这一辈也是这般闯出来的。” “他可是你大哥。”吴挽语气森冷,“你就这么盼着他回不来?” 他这句......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五章 兴衰背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严家慈父 吴镇,吴家。 王越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即便是远在山阳都知道的世家大族。 在山阳人心里,最少在王越心里,始终觉得像吴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多半是庄园之中金碧辉煌,所谓的世家子也应当是像吴非那般心有机谋,跋扈非常。 且不说山阳镇里那处耗费人力和财力无数的后宅,他与吴非相处最久,自然也知道在吴非那看似谦逊的外貌之下,藏着的跋扈性子。 只是真正到了这里他才发现,世家之所以为世家,果然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六章 严家慈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心鬼蜮 山阳镇里,连夜赶回来的王越迈步走入到县衙的后院之中。 他稍稍停顿脚步,环顾了一眼后院之中的景致。 这里他已经来了不少次,只是这次格外有些感触。 与吴镇的吴家老宅相比,这里自然是显得富贵气派不少。只是细细看来,似乎又好像比那旧宅之中缺些什么。 他也来不及细想,赶紧跑入吴非的书房里。 书房里,吴非这几日不曾找到些新的玩物,加上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心浮气躁,所以这些日子,他倒是重新拾起了许久不曾......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心鬼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顾不见 不为礼也 龙阳县,山阳镇,本就是东南远近闻名的产粮之地。 历来号称以一地之粮,足以支撑东南半壁之需,虽然稍稍夸张了些,可也足见山阳镇产粮确实极多。 东南之人,提起龙阳,提起山阳,旁的或许不知,可山阳粮的大名,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 这些年山阳粮商周游在外,着实是为山阳挣得了好大的名头。 外界之人,对这些游走在四地的山阳商人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山阳粮帮。 山阳粮商常年行走在东南各地,几乎每个地方都有......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顾不见 不为礼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书上事 江湖事 山阳镇外的一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行。 山阳多商贾,平日里生意往来也好,粮食货物的买卖也好,多是要走官道。 所以如今山阳镇里四面的官道其实都是山阳的商人所修。 都言商人重利,可这当中既然涉及到了商人自己的利益,自然是能出几分力,就出几分力。 所以山阳的官道反倒是朝清秋游历江湖以来见过的修的最好的官道。 地平路直,遥接四方。 这架马车装饰雕琢远远谈不上奢华,车内车外,布置极简,甚至...... 《三尺青锋》第一百四十九章 书上事 江湖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章 风吹浮萍 车马碌碌,碾碎世间多少豪杰梦,唯有路边青草,一年一年,岁岁复生。 许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场春风,微微带着些夏日里的灼热,卷过路旁的春草。 马车上,赵鹰已经喝完了一壶酒水,他随手拎起酒壶,抛到田野之中。 今日这个酒壶,也许多年之后会被后人挖出,然后给它编纂上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关于爱恨,关于情仇。 或许能让它身价倍增,或许能让它被后人珍而重之,谁知道呢? 就像空中被春风吹起的萍草,招摇天地之间......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章 风吹浮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鸿儒镇的周家,那确实是有些麻烦了。”赵鹰也是叹了口气。 他常年走南闯北,虽说不曾去过辽东,西北这些极远之地,可东南的大半地方他倒是都去过。 朝清秋一头雾水,“鸿儒镇周家?之前不曾听你们提起过,周家有什么问题不成?” 马车里的范夜转了转脖子,“鸿儒镇,单单是这个名字,先生你就该知道这个镇子里都是些什么人了。” 马车辘辘向前,碾碎了地上的石子。 “难道都是读书人?可我记得当初老爷子曾经说过......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书香门第 鸿儒镇周家,镇子里的人都称之为书香门第。 倒不是说镇中之人对周家如何认同,自然认同也是有的,只是还远远达不到统一口径的地步,之所以统一称呼如此,是因为在周家的大门上就刻着书香门第四个大字。 四个字上还涂上了金漆。 凡是外来之人想要前去周家,指路之人都会让他们自己去寻刻着书香门第四个大字的地方。 而往来鸿儒镇之人,大半都是来寻周家的,所以久而久之,周家也就成了镇中之人口中的书香门第。 尤其......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二章 书香门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字之章 周家大院里,周管家神色惊慌。 若是往日里他自然会注意到朝清秋等人的神色变化,只是此时突然听到仆人传来的消息,他心中焦急万分,倒也不曾忘了礼数,回头朝着朝清秋等人笑了笑。 “几位恕罪,府中出了些事情。老爷不能出来招待各位,还请见谅一二。” 范夜连忙目视朝清秋两人,他急忙道:“不妨事,家父本就和周老先生亲如兄弟,如今府出了事情,自然还是府中的事情重要些,若是有需要帮忙之处,只管招呼就是了,我等......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字之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有一计 几人从屋中迎了出去,门房处,一个身形矮小,留着一缕山羊胡,一眼看去略带些猥琐的汉子正蹲在门房待客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碗茶水,在那里絮絮叨叨。 汉子身上是一件带着不少油渍的灰色麻衣,稍显宽大,穿在此人身上更显有些不伦不类。 “老爷。就是此人。”先前进去禀告的门房指了指门口那个矮小的汉子。 周老爷子就要迈步上前,却是被周管家曳着衣袖朝后扯了扯。 自家老爷的脾气秉性他自然最是清楚,平日里虽然看着......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有一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言决之 朝清秋坐在内屋的太师椅上,抬手抚了抚身上的青衫。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动作,读书人的气质就为之一变。就像从一个原本静坐书斋的教书先生,变成了一个独坐大帐之中,筹谋划策的三军主帅。 “朝先生,接下来咱们该当如何?”周管家站在他身侧,轻声问道。 他虽然也不愿意堵上这一把,只是事已至此,多想无用,只能好好配合眼前这个读书人了。 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就是眼前这个读书人,也许会给他带来些惊喜。 朝清秋......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言决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抽丝剥茧 屋内,周小公子的书童终于变了脸色。 他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周管家,“周叔,我和小公子自小一起长大,老爷也是待我如同亲子,难道你也相信我会出卖小公子。” 周管家侧了侧头,没言语。 “难道你真的以为那些山上的贼人会和你讲什么江湖义气?他们确实会讲江湖义气,可他们的江湖义气,从来都是跟他们自己的兄弟讲的,你觉得他们会不会顾及你的死活?” “另外,你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赶紧离开,是你自己不想离......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六章 抽丝剥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庆功酒 山阳镇,县衙后院。 吴非一脸笑意的看向对面的李家家主。 李家家主李安,坐着李家这个家主之位已经有了几十年,在位期间,算的上是无功无过。 平生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当年秦军南来之时,是他力排众议,顶着骂名,打开了山阳的城门,这才让秦兵长驱直入。 虽然背了这么多年的骂名,却也是实打实的让山阳镇免了这场兵祸,同时也保下了李家的地位。 与镇子里如今名声在外,剑拔弩张的吴非和黑衣教不同,李家一直......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七章 庆功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阴岭有匪 山阳镇外有阴岭,山高谷深,曲折盘桓,山路崎岖难行,自来为群贼呼啸之地。 前些年田里年景不好,许多山下吃不起饭的人家,在山上山贼的招徕之下都上山落了草。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什么都吃不得,自然就只能吃人。 一时之间,阴岭之上,山寨林立。 有人占山立寨,坐拥千人。有人据水设险,麾下几百人马。至于手下几十人,也敢占山为王,自称大王之人,更是多不胜数。 曾经路过此地的商贾笑言,若是自阴岭之下登山......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八章 阴岭有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连云旧人 周家,朝清秋和那个有些猥琐的矮小汉子转入到了内堂之中。 两人相对而坐,身前已经摆好了酒菜。 都是些鸿儒镇独有的吃食,虽说大多都不值些什么银子,可胜在比平日里的吃食更有些心意。 至于桌上的酒水,则是周管家从周老爷子的酒窖中取出来的老人多年的珍藏。 也不是什么稀世的佳酿,只是藏的年份长久了些,喝起来口味比其他的酒水更加绵长而已。 猥琐汉子喝了口酒水,微微吐了口气,“果然这才是读书人该喝的酒水...... 《三尺青锋》第一百五十九章 连云旧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六十章 合纵连横 叶玉笑了笑,“你们方才的话我也听到了,谁是真正的读书人争论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再说读书人难道就高人一等?都是人罢了。读过书的读书人打起仗来,还能比旁人多挨上几刀不成?” 他侧了侧身子,“倒是让朝先生见笑了。” 朝清秋笑了笑,“我也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高见不敢说,我也只不过是个读了几年书的半吊子读书人罢了。不过对他们两人方才所说的事,我倒是有些看法。”叶玉摸了摸嘴角边的胡子。 “其实方才他......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章 合纵连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成持重 鸿儒镇,周家。 周老爷子已经醒来多时,他坐在后宅的楠木长椅上,用力揉着额头。 他有些诧异于朝清秋的胆大妄为,也有些唏嘘。 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只是一觉醒来,似乎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 他自然知道了朝清秋等人自作主张,也知道了周家的内鬼竟然是周齐家的书童。更知道了那个前来送信的贼人原来就是写下“困”字之人。 老人叹了口气,倒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书童,而是这个一辈子都不服老的老人忽然之间就觉的......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成持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 内宅之中,周老爷子听过了朝清秋的言语,沉默不语。 朝清秋也没有贸然催促,说白了他们如今就是要周老爷子赌上一场,而压上的是周家一家的富贵与身家性命。 如果云澜在与吴非的争斗之中败下阵来,吴非会不会对这些对帮助过云澜的人赶尽杀绝?依着此人乖张的性子,倒是真不好说。 即便周家是鸿儒镇里的大族,也还是要小心一二。 良久之后,老人叹了口气,“朝先生,你我之间就不要说那些什么正义必胜的样子话了。” ......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满楼【一】 山阳镇,范家。 范老爷子看着朝清秋等人带回来的少年书生,用力揉了揉额头。 能带回来周老头这个宝贝儿子,算是好事,可也是个极大的隐患。 要是这小子在这里出了事端,即便周老鬼跟他的关系再好,也是要闹上门来的。 “虽说送粮食这事周老头办的漂亮,可如今山阳正是多事之秋,他把你送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如何和他交代。” 周齐家笑着摇了摇头,“范叔不必担心,我爹既然让我前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即便我......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满楼【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风满楼【二】 黑衣教总舵里,往日议会的高台上,云澜黑衣独坐。 双手绽开,平放膝前,两手轻轻捻动佛珠,如黑莲绽放于暗夜间。 这个名为僧人却半点也不像僧人的僧人,低声诵读着佛经。 得见如来,不见如来。 他这个和尚,却偏偏最是不喜欢说佛法。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黑衣教在东南的领军之人,可除了黑衣教的人,少有人知道他不过是黑衣教派在东南的管理之人,至于黑衣教的真正根基所在,其实不在东南,而是在那西南的蜀中。 蜀......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四章 风满楼【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史之下 龙阳县志载,秦元狩三十一年夏,蝗灾起,自南来,沿途多杀伤。 是年大饥,百姓绝粮,父易子,人相食。 父易子,人相食。 短短六字而已,那些静坐书斋的读书人见到这般文字,多半只是付之一笑,有考究之人只怕还会寻章摘句,言说某某记载之上不曾见过龙阳县有这般多的人口,史书所记,多半有谬误。 就像许多年前那场几乎覆国的与外族之战。 彼时朝廷昏聩,内忧外患,纵然百姓有风骨,却也架不住异族铁骑。 城外鏖......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史之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六章 身不由己 人闲鸟静,院深林幽。 吴家大宅,吴挽的书房里,正进行着一场虽然不在宗祠之中,可凶险程度绝不压于当日宗祠会议的小会。 吴挽端坐在楠木长桌之后,腰身挺直,虽然已经是超过不惑的年纪,可与吴非有八分相似的中年人,眉宇之间依旧会偶尔闪过些凌厉的杀伐气。 吴三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端着茶碗,他朝着碗中轻轻吹了口气。 热气自茶碗之中蔓延开来,不断升腾而起,把他的面目遮掩在白雾里。 老人身边摆着一支碧......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六章 身不由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过来人 吴家内院宗祠里,内门外门,众人再次齐聚一堂。 相距上次宗祠大会,其实还没有经过多少时日。 这么多年,吴家开宗祠大会的的次数极少,唯有家主不能独自决断之事,才会开宗祠大会以议论之。 尤其是自打吴挽当上吴家家主以来,大半事情都是他一人独断而行,偏偏最后所有事情都是处理的极为妥帖,这些年吴家越发兴盛,自然与他脱不了关系。 前些年时常会有的宗祠大会如今倒是成了吴家难得一见的新鲜事。 这些年每次......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七章 过来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终南阴岭秀 阴岭,连云寨。 后山,飞云峰上。 奇树怪石拔地起,隔绝云海。 今日连云寨里三个能够当家做主之人破天荒的聚在一起。 叶玉盘坐在地,单手托腮,看着不远处的满天云海。 连云寨里的人都知道,叶军师最是喜欢看大日初生时的天边云海,只要是在山中,他常常一看就看上半日,山寨里的人没人敢来打扰,即便是寨主也是如此。 冷痕半蹲在他身侧,闲来无事,手中拿着一支木棍在那里写写画画,仔细看去,大概能勉强看出是......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八章 终南阴岭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一百六十九章 论错 “你是分家的人?” 书房里,吴非挑着手中的毛笔,遥遥指向站在不远处的吴亦,显然对这个前来支援自己的吴家人极有兴趣。 他久不曾回吴家,即便顶着一个吴家长子的名头,可别说这些分家之人,即便是本家之人,估计他也已经大半不认得了。 不过对他来说,这些人不论识得或者不识得其实都没什么差别,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注定大半将来都是自己那个弟弟的从龙之臣。 “小人确是分家的人。”吴亦抱拳,也是趁着这个机会打...... 《三尺青锋》第一百六十九章 论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章 风波骤起 山阳东南,离镇十余里,有一义庄,名曰杨庄。 所谓义庄,建庄之初,大半是为了赈济同族贫寒之人,兴建之人,大多是家族之中的富贵人家。 一族之中,贫寒富贵两不同,有些富贵起来的人家,真心念着同族之情也好,想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好,总归是想要帮助那些贫寒的同族之人一二。 于是义庄一物自然应运而生,富贵之人邀得了名声,贫寒之人得到了财物,倒也算的上是两全其美。 虽说当中有些显露富贵的意思,可自......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章 风波骤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一章 悲歌声咽 乱世之中,人们总能轻易记住那些征战四方,高歌猛进的豪杰,那些才华横溢,挥洒风流的读书人。 乱世浮沉,豪杰尽显。 史书之上,秉笔直书也好,春秋阳笔也罢,那些独占一世半边风流的大人物总是能占据大半篇幅。 一册青史卷,半本风流书。 可青史煌煌,又哪里是只有这些人物?青史之上是大人物的丰功伟绩,青史之下,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有些事不曾记载在史册之中,故无人知闻。可论及动人心魄,又哪里比那些英雄......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一章 悲歌声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除恶务尽 义庄门口,庄门洞开。 年轻书生站在门外,似笑非笑。 屋外暗夜,只有点点萤火稍稍点缀其中。 不知在门外看了多久热闹的朝清秋靠在门口的横木上,身上也落着些流萤,荧光闪闪,倒是让他看起来如同天上刚刚落下凡尘的神明。 缥缈孤远,偏偏又近在眼前。 他抖了抖衣袖,甩掉上面粘粘住的飞萤。一身流萤皆飞起,不久之后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朝清秋笑着和义庄中看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他迈步而起,走入义庄之中。 ......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二章 除恶务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三章 出世与入世 剑阁,凌云峰。 日光初生照破山峦,半山隐没云雾间。 凌云二字,取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意,凌云峰更是当年剑阁的主峰之一。 远远看去,倒是着实和这个名字相得益彰。 当初剑阁初创之时,还是修习入世之剑之人在剑阁当家做主。 红尘浊浊,有争雄之心,对剑阁之人的剑道一途,自然是有益无害。 只是后来剑阁之中入世之剑衰落,修习出世之剑之人掌握了剑阁之中的大权,而出世之剑讲究的是与天道暗合,我心......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三章 出世与入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四章 习以为常 陈止将书信扯下,随意看了眼纸上文字。 字体瘦削,纤细如剑。 “没想到如今江湖上倒真是人才辈出了,你我果然是年老了,不过十几年而已,江湖上就出了这么有意思的人。”他挑了挑嘴角,看了沈阳一眼,把手中的书信递给身边正探头探脑的沈阳。 沈阳从来都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自然不会有所顾忌。 如今那只在陈止手上的白鸟,是东南之地独有的飞鸟,名为云鹰。 云鹰可是南海之畔独有的稀罕物。虽说收服极难,可......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四章 习以为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步步登高 东南多山,东南多匪。连山并寨,落草为寇之人不可胜数。 当年秦军南来,一路之上虽然拔除了不少山寨,却也终归只是隔靴搔痒,扬汤止沸。 东南多贼,说到底还是因为百姓山下的百姓吃不起饭,这才上山落了草。可治贫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乱世之中,追亡逐北,自顾尚且不暇,谁又顾的上旁人?所以秦人也就只能沿途拔除路过的山寨。 东南的山寨大多建在群山之中,加上这些山上贼人多半自小生活在此,对山中地形熟稔的很,秦军前......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五章 步步登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第一 离山山寨。 一处刚刚被打扫出来,还有些凌乱和逼仄的大堂里,头目们齐聚一堂。 他们这些人原本盘踞在山阳附近的阴岭上,只是前些日子被连云寨的人打破了山寨,走投无路之下才投了离山。 然后自然是山寨之间最为常见的反目与吞并,弱肉强食,本就是山上的道理。 只是如今他们想起连云寨那些人难免还会有些后怕。 他们虽然在山上比连云寨那些家伙盘踞的要久,可连云寨里既有魏横这样的狠辣人物,也有叶玉这样的多智之......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第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有间酒肆 山阳镇南去十余里的大道上,有一间开了两三年的酒肆。 酒肆不大,比不得那些开在城镇之中的大酒楼。可往日里迎来送往的客人其实并不比那些大酒楼里少。 南北往来的过路人,大多都喜欢在这里落落脚。 酒肆虽然不大,可胜在酒肆的老板娘把铺子里打理的极好,当中干净整洁自然不必说,单单是酒肆外面的幌子就极为有趣。 红底黑字,盼君归。 日里酒肆里往来的客人多半是南来北往的商人。 出门在外,难免会思念家中。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七章 有间酒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四面做局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多了许多外人。 往日里多些外人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山阳镇是附近的重镇,加上位置优越,平时也有时常往来的客商。 只是这次来的这些外来之人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饥色,一眼看去就像是几日都不曾吃过饱饭一般。 大半是从附近到山阳来避难的灾民。 东南之地虽然远远小于中原之地,可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的规矩不论走到哪里其实都一样。 虽说都是乡民,可口音之间到底还是有些不同,若是仔细听......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八章 四面做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七十九章 碑上书 狐人语 蝗灾不散,山阳镇里涌进来的难民也是越来越多。 以范老爷子为首的大族收留了不少人,只是与涌进来的庞大人群相比,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不得不与朝清秋一般,从这些灾民之中挑选些人,分配给他们一些诸如守夜的活计。 之所以说是迫不得已,是因为谁都知道以工代赈是个好法子,可前提是救济的一方在人数或者实力上要稳稳压住被救济的一方才行。 不然最后很容易就会变成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人性一事,从来经不...... 《三尺青锋》第二百七十九章 碑上书 狐人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章 好人之难 书房里,吴非放下手中的毛笔,狼毫斜挑,还沾着几分墨迹。 白纸黑字,宣纸上,是个字迹分明的杀字。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又来了不少灾民,想来是我那个云澜兄弟觉得时机成熟了,想要动手挫一挫我的锐气了,说不定还想要把我这条命也一起拿去。” 吴非笑了一声,只是没了平日带着的玩世不恭,反倒是带上了几分怒意。 想来不论是谁,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多少都要有些愤怒,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个什么脾气好的良善之人。 这......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章 好人之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除草 红炉私塾里,山阳举足轻重的三人自蝗灾以来还是首次聚在一起。 冯原坐在主位,他是红炉私塾主人,坐在主位理所当然。 对面的范老爷子和云澜喝着他刚刚沏好的茶水。 杨易站在云澜身后,冷面黑衣,看向自己当初在私塾里的座位。 他离开了这么多时日,可私塾里的布置依旧还是如往日一般,只是当初是他打扫,如今应当都是先生自己打扫了吧。 三人都不曾开口,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自然都......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一章 除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二章 山中人 山阳镇外,朝清秋正骑着他那匹瘦马,缓缓行走在一处深山里。 这匹马还是当初他来东南时谢姑娘所赠,是自家师叔当年闯荡江湖时坐骑的后代。 当年那匹老马已亡,据说死时头颅犹然高高仰起,留着泪望向东篱山的方向。 当时红袖招里谢姑娘说着说着就红了眼,轻声说了句,“毕竟是那个人的马。” 言语未毕,泣不成声。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年在那匹老马去世之时,东篱山上曾有一把旧剑震颤不止。 老马,旧剑,同念故......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二章 山中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人心鬼蜮 东南多山,自然也就多村落。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其实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尽地利。 按着朝清秋在义庄中听范夜所说,东南的山寨够多,可零零散散的村落更多,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上山落草。 民力,盛世可为人力,乱世可也为匪力。 老人带着朝清秋走进他们的村子。 村落依山而建,古木遮掩之间,林木纵横,藤蔓倒挂。 显得飘渺避世,古意悠悠。 走在路上时朝清秋本以为老人所说的村落之中不缺粮食只是一句玩......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三章 人心鬼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远方山水有故人 永平镇里,初夏时分,草长叶青。 自打当日覆灭了龙头帮,整个镇子似乎都焕然一新。 孙家后院,孙老爷子躺在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把芭蕉叶拼凑成的蒲扇,随手扇着凉风。 初夏时分,即便是清晨,也已然带着几分暑气。 藤椅前后摇晃,老人似睡非睡,人一上了年纪,似乎终日沉在睡梦中。 他们这些少年得志,中年得意的成功之人更是如此。 晚年之时,有钱有闲,自然是更容易想起当年的旧事,毕竟那是他们少年意气,匹马......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四章 远方山水有故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五章 书信 山阳镇外的村落里,朝清秋同样起了个大早,拎着水桶来到了村中唯一处井水旁。 他弯下腰,把井边的长绳系在桶上,接着把水桶放入深井之中。 井中水深,不过是放下少许,就灌满了整桶。 他将水桶提起,伸手从中舀出一捧放在嘴边,井水甘洌,也算是难得的好水。 此时晨雾熹微,村子里的人大半还没起。 时辰还早,鸡鸣未至,只有鸟鸣一两声。 朝清秋停住脚步,有一人迎面而来,脚步匆匆,神色焦急。 “朝公子真是......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五章 书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六章 更进一步 第二日,天光大亮。 孙老头接过了朝清秋手中的书信,脸上带着些喜色,迫不及待的引着朝清秋去寻李勇。 此时李勇刚刚吃过了早饭,正蹲在村里的一条大路旁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 他目光闪动,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孙老头迎了上去,把朝清秋的书信交给李勇。 朝清秋离着两人有些远,不曾上前,但能看到两人交谈时李勇不时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光看上朝清秋几眼。 “好了朝公子,书信的事情我已经和村长谈妥......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六章 更进一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七章 渡口与坟冢 朝清秋一直以为天下景致,无非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般的壮丽山河盛景,尤以西北为最。 他虽然还不曾去过西北,可其实当初在函谷关上登上高台之时他就已经有了心思,日后若是有了机会一定要到西北去看看。 人这一生,若是不曾见过大漠孤烟,岂不是无趣的很。 至于另一种,自然是柔情百转,婉转千回,鱼戏莲叶间的温柔之景。 这般景致最多见的自然是在江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唯......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七章 渡口与坟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八章 真假故事【一】 夜幕之下,听着老人嘴里的故事,即便是朝清秋也是莫名的打了个寒战。 原本夏初有些燥热的晚风在这一刻也变的有些阴寒冰冷。 似乎在幽幽夜色之中,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们。 那双眼睛目光幽冷深邃,直指人心。 “这座坟里埋着的其实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 老人幽幽开口,只是不时会停顿片刻,似乎在酝酿措辞。 “当年村子里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灾,是真正的疫病。得病之人也不见有什么征兆,只是会突然......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八章 真假故事【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八十九章 真假故事【二】 半个时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来时兴致勃勃,去时心中积郁。 即便是孙老头这个走了无数遍这段路的老家伙,在这幽幽阴暗之下也难免有些心惊肉跳。 走在他身后的朝清秋却走的要比他安稳不少。 读书人拢着袖子,目光沉稳,只是眼眸之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显露出他未必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沉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做了亏心事,只要胆子大些,也未必怕什么神鬼的报复。 孙老头自打见了那坟冢...... 《三尺青锋》第二百八十九章 真假故事【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章 真假故事【三】 世上之人,有时无论外表如何装扮也扮不成另外之人。 锦衣华服也好,骏马貂裘也罢。穿在不同之人身上,自然有不同的气象。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人与人之间,其实确实有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简而言之,不过四字,富贵权势。 界限分明,不可逾越。 哪怕身处高位之人已经竭力去弱化这些差异,可存在就是存在,即便用再多的手段也抹除不掉。 就像那骤然暴富之人,哪怕他装的再是温文尔雅,可哪怕是让再寻常不过......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章 真假故事【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一章 真假故事【四】 楚卫嗓音缓缓,从他口中说出了一个与孙老头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事之中,他与李勇等人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虽然出身要富贵些,可从来也不曾看不起李勇他们这些贫寒之家的孩子。 也是多亏他家中教的好,少年心性,总归是离不开家中之人的言传身教。 他们楚家人也是都按着当初的家训,一直与村中的人为善。 富贵而不自矜,所以也颇得村中之人的人心。 所以即便村中之人知道楚家富贵一些,可双方也算的上是相......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一章 真假故事【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二章 此中事 第二日天明,朝清秋早早的就起身来到了院中。 孙老头家中自然算不上富贵,除了这两间屋子还算是值钱以外,倒是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值钱的物件,只有院子里的一张大磨盘,被孙老头看的紧。 据说是他少年时参加村中组织的比斗赢回来的,算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老头子当时言之凿凿,指着那个磨盘说自己这辈子也是曾经风光过的。 大抵老人这辈子的风光就是能够取得这个磨盘了。 其实就像许多一辈子只是在村子之中兜兜......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二章 此中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三章 寻人 村子里,朝清秋坐在孙老头家的屋子前,抬眼朝着屋外望去。 院子外不知谁家的公鸡叫了几声,嘹亮刺耳的叫声划破天际。 晨雾熹微,夹杂着的几分月色还未散去。 烟雾笼罩之下,深邃而幽远。 只是他昨日听过了楚卫的故事,一眼看去,满是污秽。 人心如此,原本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眼中所见之处是美景,心中所想的自然便是美景。 只是如今已经得知此处人心鬼蜮,一眼看去,原本美好的景致都要埋上一层阴霾。 昨......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三章 寻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四章 前夜 一连几日村子里都是风平浪静。 没有意料之中的疯狂报复,也没有那个楚家孤魂的消息,楚卫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了村中。 村子里不少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不觉得这个书呆子能够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楚卫熟悉村子的环境又如何?他们也不差了。 何况当年这个杀鸡都有些费力的读书人在楚家覆灭,妻子儿女死尽之时,也只能装疯卖傻,苟且求活罢了。 怎的不过是过了几年,就能脱胎换骨,凭着一人要了他们整个......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四章 前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五章 狰狞如恶鬼 有些事,越是惧怕,越要发生。 这些日子村中之人担惊受怕,怕的就是那个已经消失了有些日子的楚卫会突然出现。 即便知道此人只是个文弱书生,可到底当初是他们先做下的恶事。 与他敌对,心中难免天然就怕上了几分。 即便是最为凶恶之人,对上心中有愧之人,哪怕展现的再是强横,其实心中多少都是有些忌惮的。 只是有些事,终归逃也逃不掉。 ---------------------------------......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五章 狰狞如恶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接二连三 麻二死了,这个村中的打更守夜之人,死的悄无声息。 直到天明之时才有人发现他的尸体被人丢在了街上,打更用的铜锣更是被远远的扔在一边。 打更之人死在街上,看上去倒是说不出的嘲讽。 汉子死时满脸恐惧,就像是生前见到了来自地狱的狰狞恶鬼。 闲来无事凑在一起的村民被李勇带来的人隔在一边。 李勇打量了一眼惨死的打更人,满脸阴鸷。 即便不是亲眼所见,他也知道是楚卫动的手,不想自己这个当初的好兄弟不仅......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六章 接二连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求个公道 古祠幽幽,寂寥无人声。 王家宗祠在王家大宅之后,虽是只有一间宗祠,可占地之广丝毫不在前院之下。 林柏深深,亦幽亦静。 村中之人都知道王家老爷子最是念旧,也最是不信鬼神之说,往日里常和那些迷信鬼神的后辈说些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的道理。 老人当家的这些年里虽然喜欢修缮祠堂,可其实极少去祠堂之中上香,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与其求鬼问神,倒不如自己做的更好些。 只是如今生死之间,说不得下一刻......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七章 求个公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八章 心术 今夜无人打更,少了熟悉的三更鼓响,长夜依旧不曾天明。 王家门外的长街上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沉闷且急促的脚步声将石板路砸的砰砰作响。 宗祠里,李勇带人破门而来。 自从在街上发现了麻二的尸首,他就猜到楚卫必然还会下手,只是当时他见到麻二的尸体也是有些慌了心神,等到真正沉静下来,整顿了思绪,才发现其实楚卫的下一个将要下手之人其实并不难猜测。 村中最易动手之人便是麻二,最难动手,楚卫最想......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八章 心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一团乱麻 血水顺着门口的缝隙流入屋内,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 朝清秋端坐在屋中,静静的望向窗外。 门外的两人多半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自然也就谈不上救与不救。 半个时辰之后,李勇带人推门而入。 与刚才进来的楚卫相同,他们身上也带着些来不及擦去的血迹,说不定与当初楚卫身上沾染的是同一人的鲜血。 李勇入门之时气势汹汹,只是入门之后反倒是立刻变了脸色。 他打量了一眼屋中,看向坐在桌旁的朝清秋。 “打扰公子...... 《三尺青锋》第二百九十九章 一团乱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章 赴宴 平地起高台,难也不难。 自打当日李勇说了要将麻二和王老爷子风光大葬,立刻就开始安排人修建起了这座殡葬用的高台。 台高十余丈,下面以四根从山中刚刚砍下的横木为根基,上面则是一处平整的高台。 整座高台以木为基,为的就是能够在需要之时,直接把来人尸首放在台上,点燃即可。 身形腐朽,以火化之。 村中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必须土葬的规矩,遇火则焚,遇土则掩,全看后辈子孙如何行事而已。 乱世里,死去之后...... 《三尺青锋》第三百章 赴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零一章 人心两难 世上富丽堂皇的宫殿,大多是以高屋建瓴,辅以良木佳树,以期百年千年,长长久久。 至于贫寒陋巷的破旧房屋,以茅草堆之,朽木为梁,求得不过是个遮风挡雨,苟且存身。 可世道偏偏有趣的紧,想要长长久久的宗庙宫殿往往毁于战火,毁于人事。 哪怕地基再为牢固,装饰再为奢华,也抵不过那一场缘木而起的大火。 而那些本是用来遮蔽风雨的茅草屋,因为无人问津,反倒是能够堆在一旁,长长久久。 所以能否长久矗立流传后...... 《三尺青锋》第三百零一章 人心两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零二章 苦昼短 晨云轻薄,些许日光点缀在高台上。 大日高悬,展露出不可逼视的威光。 高台已成,李勇站在最高处,目光自台上向台下扫过。 登高望远,豪气顿生。 这个名副其实的乡下人,此时却是威严的像个独自登高的帝王。 那些前来看热闹的村民都站在台下极远处,近处站着的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人马。 他就是带着这些人破了楚家,从楚家抢来了不少的钱财。 当初他之所以要破楚家,除了楚家是村中的第一大家,他需要以此...... 《三尺青锋》第三百零二章 苦昼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三章 井水有二 自上古之时起,凡祭祀鬼神之事,必以火而聚之。 一日之间,说短不短,说长也自然说不上长。 黄昏时分,日影斜移。 再有半个时辰,就是李勇定下的为两人送葬的时辰。 麻二和王老爷子的尸首已经被人放到了建好的高台上,左右相对,想来黄泉路上有人相伴,他们也不会寂寞才是。 李勇在高台上转了转,半个时辰之后,这处高台就要被他亲手付之一炬。 有些东西,建立之初本就是为了毁灭,就像是眼前的这座高台。 他忽然有些感慨,他知道接下的一......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三章 井水有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四章 求死得死 屋中,朝清秋侧了侧身子。 屋外,脚步声逐渐靠近,落地的脚步声沉重且杂乱,可以分辨出朝着屋中奔来的是些青壮汉子。 仔细听去,还能听到些铁器晃动的摩擦声。 携刀带剑,藏声匿吸。 前来之人,多半不怀好意。 朝清秋扫了一眼桌上的长剑,几次抬手想要把桌上的长剑拔剑出鞘,只是他几次抬手又放下,终归是不曾握剑在手。 哪怕明知是妇人之仁,哪怕明知屋外之人就是奔着他而来,他终归是狠不下心去。 此时那些人已经来到了门外,为首之人见......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四章 求死得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五章 人之将死 剑光过后,屋中彻底没了声息,朝清秋低头扫了眼手上的长剑。 长剑之上,殷红的血迹顺着剑尖低落,交织成一条红色血线。 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剑身上的血迹,还剑入鞘。 出手果决,没有给那些人留下半分机会。 不曾决定杀人之前,常怀悲悯之心,决定杀人之后,便要出手无情,留不得一丝心慈手软。 对面三人站在原地呆立不动,像是站立着的朽木。 下一刻,他们脖颈处冒出一串串血花,齐齐躺倒在地。 原本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出手,只是这些几......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五章 人之将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六章 武夫与书生 高台下,李勇正独自一人在来回踱着步子。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向来都敢于决断的人,如今既然已经中了楚卫的算计,那手下那些人多半是活不成了,既然如此留着那几个不曾中毒的汉子其实意义已经不大。 毕竟那个吴公子不会因为他多带去了几个人就高看他一眼,要想在吴公子面前有个面子还是要靠如今自家手中节省下来的钱粮。 他原本就没觉的那几人能够杀的了朝清秋,他之所以让他们前往,一是为了试探朝清秋一二,二是为了能拖延住他的脚......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六章 武夫与书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七章 死于何地 李勇长啸一声,身上笼上了一层淡青色罡气。如同一层轻薄的青色铠甲,遮掩覆盖在他身上。 三品武夫,聚气成甲。 三品武夫之所以会被江湖之中称为小宗师,其中缘由就在此处。 虽然算不上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可在江湖里行走,好歹不会被江湖里一个翻上来的浪头就随便拍死在沙滩上。 三品武夫这一身罡气铠甲,练到精深之处,即便是寻常刀剑也难以穿透。 而要破这身罡气铠甲,除了以强力摧毁之外,便只有以人力堆之,耗到他一口真气用尽。 可......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七章 死于何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八章 纵为蜉蝣,我当逆行 夏夜多风,虽只是初春时候,可即便只是零星的微风也足以燃起涛天的焰火。 朝清秋走在村中,他还记得第一次来时,孙老头带着他在村中闲逛,彼时正是正午时分,村子里热闹的很。 挑着水的村民,在水井边洗涮衣服的妇人,蹲在妇人身边搭讪的村中闲汉,到底是像世外桃源一般,热闹却不杂乱。 那时他还有些羡慕这些人,如今外面是人吃人的乱世,寻常百姓如猪狗,说不定迈错一只脚都会因此而死,没有道理可讲。 只是今时今日他才幡然醒悟,原......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八章 纵为蜉蝣,我当逆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二百零九章 汇聚 山阳镇外的酒肆里,一个麻衣人背剑而入,他在门口处跺了跺脚,震散了鞋上的泥土。 当年他第一次游历天下之时即便是那些所谓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也会将泥土当成宝贝,半分也舍不得浪费。 不过几十年的光景而已,昔年所求的珍宝,如今已经弃之如粗鄙。 即便是村中的寻常农户,如今整日里想的也是如何能够去赚些快钱。 那些祖传了多年的农家技艺和传统营生反倒是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世人逐利,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他看在眼里,难免会有些感慨。 《三尺青锋》第二百零九章 汇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一十章 且听风吟 山阳镇,范家后宅,云澜一大早就带着杨易赶了过来。 镇外的灾民依旧不断涌入山阳,如今范家与他黑衣教的结盟已经成了镇子里公开的秘密。 即便是一个寻常百姓也知道如今范家和黑衣教站在了一起。 云澜也不避讳,这些日子整日带着杨易往范家跑,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他第二个黑衣教,哪怕是遭了范老爷子的白眼也是笑脸相迎。 他这么做自然也是对吴非的一种示威,其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他在逼着吴非做选择,动手与不动手?谁先动手就会失去大义......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章 且听风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神仙手 山阳,李家。 这几日李家家主每日都会和其他几大家族的当家人一起到外赈灾,倒是实打实的花费了不少银子。 据说当时这些人还放下豪言,灾民一日不尽,他们一日不歇。 至于真的是他们自己放出的狠话还是其他有心人的暗中挑拨,自然见仁见智。 今日李家主把各家家主邀请到了李家,这还是破天荒的新鲜事。 之前他们每次聚会都在鸿运楼,虽然他们的关系县里稍有些人脉的人都清楚,可即便是掩耳盗铃,李安也还是尽可能的遮掩。 论起做事小心谨......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一章 神仙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攘外必先安内 阴岭,连云寨,翩然峰上。 正是日出时分,云雾见山色,鸟鸣山更幽。 连云寨的寨主冷痕盘坐在磨盘大的石头上,他脊背挺直如怪石突起,放眼打量着山下的景致。 山下人总是羡慕山上人,半山之上,仰头不见山高。 这个在山寨之中遇到事情从来不曾变色的汉子皱着眉头,心中也有些忧愁。 前些日子赵老爷子忽然病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些上了岁数之人都会得的小毛病。 谈不上生死,只是有些日子不能饮酒和上山来观赏山上风光罢了。 可对寻常......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二章 攘外必先安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大堂里,魏横一拳将飞来的椅子砸的粉碎。 他是武夫二品的修为,台上的冷痕也是如此,他们两个是山寨里武道修为最高之人,是山寨里公认的高手。 冷痕是如何修炼到这般境界的魏横不得而知,可他魏横却是实打实的一步一步从厮杀之中磨砺出来的。 真的拼起命来,他觉得自己的胜算更大些。 碎裂的椅子砸落在地,那张虎皮也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就像他们昔年的情谊一般,散落一地。 魏横抽刀在手,眉宇之间杀机凛冽,“大哥,你我好歹兄弟一场......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三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识李郎是李郎 街市上人声喧嚣,方才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闪而逝。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 说这个人是他的故人其实也不算对,两人当年也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只是那人的样貌太过奇特,这才让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目生重瞳者,从来都是极少。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当初在连云寨里跟着李云卿离开的那个重曈年轻人,秦楚。 他对秦楚当初在连云寨上的悍勇印象深刻,只是后来到了东都城中反倒是经常见到李云卿却不曾见过秦楚。 他自然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出......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识李郎是李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后宅定策 县衙里,吴非咬着王越辛苦从别处弄来的冰块。 东南炎热,不过是初夏而已,往来的风中就已带着一股焦热之气,吴县令向来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虽说如今山阳镇里的形势凶险,可他依旧是该如何便如何,享受自然是不能停下。 堂下,他那些明里暗里准备的“手段”第一次齐聚一堂。 一直躲在屋中的白衣人孙伍和身穿黑衣戴着修罗面具的秦楚也在。 当日他听了周家家主的消息,知道李安留了后手时就决定把这些人凑在一起,一来如今火候已经差不多,......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五章 后宅定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一十六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三更时分,更声响起,唤起云遮天边月。 红炉私塾之中的学堂里,照出一点零星的微光。 被冯原留在私塾里的学生已经早早的安然入睡,冯原独自一人借着桌上的残烛,借着几分天上零星的月光,独自一人坐在私塾的学堂里,挑灯读书。 独身一人,身影被桌上的烛光倒映在身后的墙上,带这些疏离与冷清,也带着几分孤独。 他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读惯了书的人,哪怕一日不读都会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就像写惯了文字的人,一日不写,自然也......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六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一十七章 剑锋所指 红炉私塾里,冯原已经搭上了第四支箭矢,所以王越那边已经躺倒了三个。 箭不虚发,出则必中。 读书人所谓有的放矢。 王越已经由站在最前方缩到了这些人后方,之前几箭冯原一直都是以他为目标,不过他也是久经江湖油滑的很,所以冯原箭术虽然厉害,可终究还是被他随手扯过的几人挡了下来。 如今院中之人各自止步,害怕再上前一步就要死在那个读书人的箭下,也害怕一不小心就做了自家老大的挡箭牌。 按理说王越这般行径,他们这些手下人本......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七章 剑锋所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一十八章 刀剑错 镇外的义庄里,一辈子只在农田里过活,手中只握过农具的中年汉子,此刻攥紧了手中长刀。 他握着长刀的双手已经被汗水浸透。只是脸上依旧平静,似乎哪怕下一刻就要豁出命去也绝不迟疑。 汉子双手持刀握在胸前,刀锋上倒映着他的面容。 他原来在家中之时从来都不喜欢照铜镜,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做女儿态?只是如今看着刀锋上自己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要比原来英俊了一些。 汉子对面,那群撞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没有贸然上前,而是......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八章 刀剑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可失望 剑气眨眼而至,如汹涌潮水一般连绵不断。 这些时日孙伍的剑术也有了不小长进。 朝清秋来不及躲闪,将手中刀剑交错横于胸前,硬生生的挡下了这道剑气。 整个人被剑气所激,飘然后退而去,从院中一直退到了身后的台阶上。 那把长刀本就是凡品,剑气所激之下裂纹自刀柄蔓延至刀身。 片刻之后,寸寸崩裂。 朝清秋嘴角上渗出丝丝血迹,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的修为在孙伍之上,方才要不是孙伍突然出手偷袭,他也不会受伤。 只不过他如今虽然受伤,...... 《三尺青锋》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可失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三尺青锋》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第三百二十章 诸般心思 山阳范家,李安早已经带人离开。 范老爷子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人老了觉就多,一旦惊醒,反倒是再也入睡不得。 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不知朝清秋那边如何了,吴非绝对不是易与之人,不然也就不会和云澜在山阳斗了这么久。 他端起范夜刚递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随后立刻又吐了出来,呵斥道:“你小子是不是等不及要继承范家的家产了?想用茶水送你老子归西?” 范夜一愣,这是他用沸水刚沏的茶水,如今确实是有些烫,不过之前一直都是如此......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章 诸般心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一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鸿儒镇周家书香门第的牌坊之前,一支粮车在夜里偷偷出发,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十余辆粮车上塞满了粮食,周家这次倒是真的动用了一个大手笔。 这么多粮食,放在何处都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了。 押运粮食的自然是周老子最为信任的身边人,一老一少。 老人跟在周老爷子身边多年,亲眼见着他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了如今鸿儒镇里德高望重的周家家主。 年轻人则是自小和周齐家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周家这种大家族总会自小就开始刻意培养一些少年人......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一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期而遇 晨光熹微,天外一抹稀薄的日光砸破黑夜。 长夜将尽。 周言双手握拳从容而立。 老人往往比少年人更怕死。 少年时不怕死,多半因为心无畏惧,因为少年意气。即便是天上的神明也可不放在眼中,怒见不平事,提刀便敢上前。 而年老之人见惯世情,荣华享尽之后反倒是越发怕死。 越是地位高等之人,越是如此。 先有帝王少年之时宏图大略,败异族,收失地,偏偏晚年贪生怕死,乱国殃民,连累亲子。 后有君王年少,坐断东南,南征北讨一代雄主,偏偏......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期而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今日方见我是我 山阳镇外,所以人都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老人。 麻衣,白发,仅仅站在那里就带着一股岁月沧桑的厚重。 老人没有说错,他和朝清秋确实见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孙伍也是一脸错愕的看着这个拦下自己自尽的老人。 看此人装束应当同自己一样都是剑阁之人,只是不论他怎么想都不记得在剑阁之中见过此人。 剑阁之中人数不多,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各自清修,可或多或少总是要见上几面。 白衣老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你想......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三章 今日方见我是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四章 那些年的天下第一 天下剑术千奇百怪,有人剑术一往无前,有人剑术阴险诡诈。 有人以力杀人,有人以心杀人。 由诸般剑术自然又衍化出了各种剑刃兵器。 说到底,剑术终究不过是杀人术。 自古剑术之分,也无非两种而已。 一种贪多求全,一种精益求精。 求多的剑术江湖之中向来是以剑阁为表率。 身在江海之畔,剑术之中自然而然的就带着些湖海之气,加上剑阁之人的刻意习练,在剑气之多上,这么多年江湖之中极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也正因如此,当年剑阁之人远赴西......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四章 那些年的天下第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五章 刚不可久 车声碌碌,马群的嘶吼声在刚刚绽放天明的荒野上显得格外清亮。 楚难归将沈醉的剑交给朝清秋后已然独自离去,据说是要去西南之地寻那个天下第一的相师赵负,因为他有个人的命格想要找赵负问上一问。 朝清秋和周卫二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三人各有心思,都不曾出声言语。 如今朝清秋脸上的生根面皮破碎,对他日后行走天下必然是个麻烦,只是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沈醉的如何了。 当时他去挑战楚难归之前说的轻巧,可如今想来他当时心中其实已经......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五章 刚不可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六章 楚歌四起 山阳镇范家后院,范夜正围着脸上没了生根面皮的朝清秋左转右转。 他之前虽然听说过江湖上有这种古怪技艺,可到底没有真正见过。 在他心里即便那生根面皮做的再是天衣无缝,按着他范大公子的才智也应当能够看出些纰漏,没想到如今自己身边的真的有了一个,他反倒是没有丝毫察觉。 站在他一旁的周齐家也是心中惊叹,如果这才是朝先生的真正面目,那当初那副生根面皮做的真是鬼斧神工,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察觉端疑。 他与范夜的咋咋呼......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六章 楚歌四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注之人 山阳镇县衙的后院里,客来客往。 吴亦刚刚离开,胖瘦两个老人又至。 双方在门口对视了一眼,吴亦也知道两人必然是敌非友,只是他倒也不惧怕两人。 终归这件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晚双方要有面对面的一天。 当初他冒着风险从吴家出来时本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在云澜那些人手上是死,死在吴非手上是死,死在这两人手上又何尝不是死。 主脉之人唾手可得的富贵,他这种旁支之人只能用命来求。 两人对他倒也是客气的很,胖老人还眯......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注之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八章 故友二三 山阳镇一家宅院里,秦楚正提笔作画,此时他刚好画好最后一笔,将手中毛笔缓缓放到笔架上。 身前的宣纸上画着一副有些消瘦,眉宇之间却又带着几分桀骜杀伐气的面容。 正是如今面上没了生根面皮的朝清秋。 他看向身后负手以待的天诛卫。 “速速将此画送回到东都,切记,一定要交到大掌柜手中。” 身旁的天诛卫有些不解,为何秦楚偏偏强调要交给大掌柜。 要知道现在天诛之中真正管理天诛之事的反倒是三掌柜,大掌柜已经极少插手天诛之中的具......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八章 故友二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二十九章 箫鼓追随春社近 自打吴非前几日来拜访之后,山阳镇里风平浪静,连日无事。 山阳镇是东南远近闻名的产粮大镇,世世代代以农为生。 以农为生,便要推古崇神。 许多年来镇子里都会在固定的日子进行社祭,这么多年来,不曾断绝。 再过几日又是社祭的日子。 社祭之日,白日欢歌,夜不闭户,欢饮达旦。 范家,内宅大院。 范老爷子的身子这些日子越发不好了,许是年岁到了,除了整日不断地咳嗽,腿脚也越发不灵便,即便只是下床也要人搀扶。 范夜也是十分担心,整...... 《三尺青锋》第三百二十九章 箫鼓追随春社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章 在祀在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一国之事如此,一家之事如此,一镇之事自然也是如此。 山阳镇里的社祭是镇里除了收庄稼之外的最大事,即便是出门在外的镇里人只要允许也会尽量从外地赶回来。 在山阳人心中,这社祭的事绝不比过年的事要小。 读书人不信鬼神,可对这些寻常百姓来说,天下事再大,大不过鬼神事。 今日是迎土地神的日子,按着这些年的老理本该是范老爷子亲自去镇外迎接,不过如今范老爷子的身子实在是有些病弱,出不得远门,这些日子......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章 在祀在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一章 儒与礼 一日之后,一辆马车从摆放着生铁神像的神迹之地驶往范家。 范夜要留在神迹之地为明日的社祭做准备,所以这次的马车上只有周齐家一人。 架车之人则是周家这次送粮来的周卫。 周卫自小跟着周齐家一起长大,虽然对外是主仆之名,可周齐家从来也不曾拿他当下人,两人感情极好,所以言语之间其实极为随意。 “公子,这个山阳镇的社祭真是热闹,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盛会。咱们鸿儒镇怎么从来不曾见过有这种盛会?” 周齐家微微一笑,......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一章 儒与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台上风 范老爷子在几人的搀扶之下迈步而行。 沿途之上人声喧嚣,只是见到范老爷子都会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 在山阳镇里,可以不认识李安这个世家家主,甚至可以不认识吴非这个经常不露面的县令大人,唯有范老爷子大半人都认识。 一来范老爷子早些年身子还壮实的时候经常出现在市井之间,和这些上层人眼中的下层人是真的能够打成一片。 虽说那时候还不是老人的老爷子做的也不多,不过是有时和他们一起吃吃饭,问问他们的境况,到了逢年过节也会......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二章 台上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三章 登高 山阳社祭,对山阳镇的百姓来说历来都是大事。 今日是社祭的日子,范老爷子已经早早起身,正被范夜带人按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 老人嘛,上了年岁自然就不容易接受一些新鲜之事。 更何况是涂脂抹粉这种在他看来本就是女子才会做的事。 女子抹粉自然是好看的,淡妆浓抹总相宜嘛。 可男子到底是男儿,涂脂抹粉的像个什么样子?只是范夜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早上一起来就带人把他按在了梳妆台前。 周齐家等人在一旁一眼不发,可老人知道他......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三章 登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四章 心刃 高台下,山阳百姓翘首以盼。 高台上,神明低首看人间。 人心有所求,神明无悲喜。 年岁大而德高者可为嗜老,范老爷子虽然德高望重,可年岁其实算不得大。 山阳社祭,每次镇中都会选出年岁最大的老人为主持之人。 呈清香,诵祷文,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有老人白须白发,腰弯背驼,站在最前方。 老人手中拿着几注清香,清香尚未点燃。 他将清香交到范老爷子手中。 清香纤细,状如烟火。 主祭之人先燃清香,然后众从之。 范老爷子身后,镇中有声望......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四章 心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五章 伤人者有二 范老爷子倒是极为高兴,脸上没有半点警惕神色。 人上了年纪,所见之人其实并不比少年之时少,甚至各色人等还要更多些。 只是老人见新人,再也没了当初那股精神劲。 见的人越多,反倒是越发喜欢独处了。 少年遇人,总归知道将来来日方长,可以慢慢了解,慢一些,算不得什么。 老人遇新人,时光紧迫,光阴架刀,便再也难得少年时的精神气。 再者老人嫌弃少年人目中无人,狂傲自大。 年轻人嫌弃老人满口腐言,不知变通。 总归是相看两厌。 所以......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五章 伤人者有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雨浓风骤 夏日多急雨,来时快,去的也快。 聚散无定,恰如人生无常。 雨打荷叶,雨打芭蕉,皆不如雨落檐上散碎成珠来的要畅快。 朝清秋见过北方的雨,也见过江南的雨,可雨珠如珍珠,倾落如天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斗大的雨珠砸落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上,碎碎又圆圆。 油纸伞面被雨珠砸的砰砰做响,压下又弹起。 东南多小雨,小雨惹人伤感。 东南也有大雨,大雨让人落魄。 朝清秋如今就是如此,独行在雨中,天地无拘束。 凄风苦雨,落魄人。 天边的雨水......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六章 雨浓风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七章 方圆之间 屋外风急,雨扫屋檐。 屋内的朝清秋则是笑道:“如此说来,牛二应当也不是大哥的真名了?” 对面的汉子点点头,“混江湖混的久了,难免有些仇人,自然不能用真名。那些所谓的正道之人还好些,做起事情来好歹还要给自己寻个大义之名。至于那些歪门邪道的人可不会顾及其他,想要杀人不过是看他们的心情罢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有理。” 汉子松开妇人的手,站起身来,原本不高的身量此刻竟然让人有了些顶天立地的感觉。 “江湖......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七章 方圆之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八章 机缘巧合 屋檐上的矮胖老者似乎也不心急,慢慢悠悠的在屋檐上盘腿而坐,随意的打量着雨中的朝清秋二人。 他一手怀抱婴儿,一手撑着伞,脸上带着虚假至极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他为吴家出生入死,早就练出了一副好心性。 越是到猎物垂死之时,越是不能放松警惕。往往猎物临死时的亡命一搏对猎人来说才是最为致命。 多少人死在功亏一篑,他这辈子实在是见的太多了。 矮胖老人自然就是吴家派来的两个高手中的赵深。 吴非这次趁着山阳社祭几面出手,那边......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八章 机缘巧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九章 谁人在后 风住雨收,天边稍远处挂上了一弯新虹。 宅院里,朝清秋等人围坐在那张屋中的大圆木桌前。 稍稍调休片刻,众人都已回复了些精神。 牛二夫妇将孩子抱在怀中,片刻也不敢离身,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家孩子就要被人再次抢走。 如今只有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才能让他们安心几分。 朝清秋和沈行坐在他们对面,两人脸色此时都有些发白。 朝清秋还好些,方才之战如果他不动用龙气自然也是能打赢牛二的,只是代价难免会有些大。 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是一个两败......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九章 谁人在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章 生根发芽 赵深将双手拢在袖中,他这种人最是喜怒无常,此时看似言笑晏晏,可下一刻也能暴起杀人。 他不急不躁,倒是不急着动手,却是在一棵大树之下安然落座。 “你们不必硬撑,这些日子我已经看清了你们的虚实。” “如今你们各自受伤,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 朝清秋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手?击杀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不是简单的很?难道是看不上击杀我们这些人的功劳?” 赵深眯了眯眼,压下心中的......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章 生根发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一章 黑衣落座 黑衣教总坛里,云澜黑衣高坐。 吴非在四处生事,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这么多年黑衣教安插在百姓中的人不少,也是他不用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缘由之一。 其实镇里的不少人都很好奇,为何镇里有了些事情云澜总是能很快就到。 不止是与吴非作对的大事,即便是东家和西家的村民争牛这样的小事,云澜也总是能够赶到,做出些调停。 云澜就靠着这些一点点的聚拢起了人心,也才让黑衣教这个原来只是敢打敢拼而闻名的外来宗教在这里逐渐站住了脚跟......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一章 黑衣落座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二章 肆无忌惮 “教,教主。” 刘大刘二见了不请自来的云澜,连忙起身,神色惊恐。 方才他们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也不知道云澜听到了多少。 百里玉只是抬头看了对面的云澜一眼,没有起身也没有言语。 云澜笑着压了压手,示意他们落座。 “不用害怕,方才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曾听见。”他笑道。 “再说了,喝过了酒水,说两句心里的真心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酒桌上喝过酒的话,在我这里都做不得数的。” 两人面色一变,却也只能讪笑一声,重新落座。 他......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二章 肆无忌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三章 出手之人 黑衣教云澜大师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短短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山阳镇。 按理说出了这种事黑衣教本该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才对。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消息似乎就是从黑衣教中透露出来的,所以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黑衣教里,如今已经乱做了一团。 随着云澜的遇刺,教中竟然隐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势。 云澜被送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黑衣教总坛的密室中静养,除了请进去不少名医,其他人一概不许入内,如今密室当中的情况如何?云澜的伤势如何......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三章 出手之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四章 斗笠之下 这几日城南春风楼里的生意出奇的好,不少原本周游在外面其他酒铺的酒客都聚集到了春风楼里。 至于为何如此? 自然还是和如今山阳镇里云澜遇刺的事情有关。 黑衣教是山阳镇里的大教,而黑衣教与吴非争锋的事情如今山阳镇里人尽皆知。 寻常百姓自然是希望黑衣教能赢的,毕竟吴非做事太过暴虐无道,山阳镇的百姓已经苦吴非久矣。 原本大势之下云澜已经有了不小胜算,只是如今出了云澜遇刺一事,最后谁胜誰负反倒是成了未知数。 寻常的升斗小......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四章 斗笠之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五章 暗杀为始 山阳镇的县衙之中,吴非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当时派赵深出去本就做好了让他死在外面的准备。 赵深是他那个弟弟的武学师父,从小教到大,虽说不一定有什么师徒情深的情分,可想来他不论如何拉拢也不可能将此人收归到他的帐下。 姓朝的不好对付,如果他死在姓朝的手中,最少也能给那个姓朝的造成些伤势。 最好的结果自然他们两人两败俱伤。 只是如今的结果倒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朝清秋等人无能。 后宅之中,赵深......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五章 暗杀为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分庭抗礼 酒铺里,今日又不曾经见到云澜的百里玉喝了个大醉。 心中多烦忧,故钟情于酒。 他百里大师如今也是东南出名的名人,东南之人提及黑衣教首先提及的自然是教主云澜,接下来就是他这个黑衣教中的二当家。 如今云澜重伤,论资排辈他本该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之人,只是如今杨易横空出世。 他这个接班之人难免就要让人怀疑他有不臣之心。 世家豪族也好,寻常人家也好,不论当家之人与继任之人关系如何好,到最后总归是免不了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六章 分庭抗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交托生死之人 黑衣教的议事堂里,日光偏转,烛火照不到之处留着几分阴暗。 随着百里玉的拂袖而去,站在他身后之人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原本想的是能够将百里玉推出来作为替他们说话之人。 百里玉虽然嘴上说着不想争这个教主之位,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既想要权力又想立牌坊? 他们想要作为从龙之人,自然是要推上百里玉一把。 只是如今他们已经站好了位置,摆明了立场,才发现百里玉似乎真的不想要这个教主之位。 在他们对面,杨易依旧是往日......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七章 交托生死之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八章 身居高位者 县衙后宅之中,吴非终于收到了一封他等待已久的来信。 信上不曾有落款,可送信之人他倒是熟悉的很。 正是当日给他送信,说会有人暗杀云澜之人。 当日在酒楼上吴亦和李安都有些好奇,刺杀云澜之人到底是先投靠了吴非还是先刺杀的云澜? 两者看似相同,其实是天壤之别。 如果是后者,一切都是巧合,那自然无事。 可如果是前者,吴非独自一人密谋了这般大事,李安不知还情有可原,毕竟他和吴非之间其实一直存在着隔阂,吴非对他只是表面用之......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八章 身居高位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四十九章 心计 密室之中,杨易从门外而入,步履匆匆。 他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是手下之人通过一个隐秘途径所得,信上只有一个可字。 信上的字迹杨易等人陌生,云澜却是熟悉的很,是百里玉的手笔。 许多年前,他甚至还曾经一笔一划的描摹这个字迹。 云澜一笑,想起一些故人和一些故事。 “朝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由他这个亲历之人讲起来,难免会让旁听之人有些唏嘘。 当年黑衣教在东南之地立足未稳,他们常常要受到那些世家大...... 《三尺青锋》第三百四十九章 心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章 修罗刀 百里玉等人被守在门口的杨易拦了下来。 如今早已不是读书人的年轻人,眉目凌厉。 杨易单手按住刀柄,一身黑衣被风吹的朝后扬起。 所有人都不怀疑,只要他们再上前一步,这个当初的文弱书生就敢立刻出手杀人。 他们虽然看不起杨易的武艺,可对这个小杨先生的胆子从来都不曾怀疑过。 毕竟当初还是读书人时就敢出手阻拦赵月等人。 虽说如今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可真正能够豁出命去,在当时朝前走那一步,就已经展现了他的胆量。 读书人心狠起......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章 修罗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一章 水落石出 后院里,百里玉将刘二重重摔在地上。 刘二也是黑衣教里出了名的猛将,单对单与百里玉厮杀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如今后院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奋起一搏他不是没有机会。 只是如今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升不起一斗的心思。 再说以云澜的心机,即便他能赢了,也绝逃不出此地。 百里玉将腰间的长刀解下来扔到地上,冷笑一声。 “怎么,死到临头,不想博上一搏?” “确实是死到临头了。”刘二叹了口气,“我想过无数可能,只是没想到最后送我上路的......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一章 水落石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外人 山阳镇里,县衙后宅,烟雾缭绕。 吴非双脚搭在身前的桌子上,不时翘起。 手中拿着册书,正在不断的打着拍子。 凭栏一处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桌子上摆着一个香炉,炉子上插着几只一手宽的香烛。 入门烧香,进庙拜佛。 吴亦从门外而入,面色有些惶急。 这还是吴非第一次见到这个从吴家出来的人有这种神色。 吴亦见到屋中的香炉和熏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只是他很快遮掩了下去。 读书之人,不信鬼神,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县衙之中。 只是......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三章 外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四章 何者为重 “会死在这里?” 孙午大笑,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四品武夫,在江湖上不常见了,如果他们不是混在斗米教里,都是可以开宗立派被人称呼一声小宗师的人物。 “你我这种四品武夫,别说是在西南,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中原也算得上是难得的高手了。 你说有什么不出世的高手能够打败咱们兄弟,我勉强还信。可你说有人能够留下咱们兄弟的性命,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赵西倒是也不反驳,只是笑了笑,“你我的武艺虽然不差,可终究是......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四章 何者为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定策 月明星稀,散淡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一地白霜。 黑衣教的几个教众正拿火把在教中各处不断巡视。 云澜受伤之后,教中的守备巡视之人就增加了不少。 黑衣教总坛本就是黑衣教的重地,即便没有那些巡查之人,寻常之人进来这里也必然是九死一生。 只是如今黑衣教和吴非剑拔弩张,这才加强了戒备。 吴非不是个什么讲究江湖规矩的好汉子,说不定就会用出些什么出其不意的下作手段。 “大哥,你说难道真有人不怕死敢闯进咱们这里来不成?” 一个拿......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四章 定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五章 布局 县衙后宅,吴非看着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斗米教之前给他送来的那封信上其实提到了两件事。 一件是西南那边会下令召回云澜。 至于云澜听不听他们的命令,会不会回去,如今他们已经左右不得了。 另一件则是西南那边会派两个人来这边助他一臂之力。 信中点明了一点,这两人都是暗杀的好手。 平日里在斗米教里做的就是暗杀探查之事。 如果云澜听话还好,如果不听话,那就怪不得他们心狠手辣了。 “你们就是掌教大人派来相助我的人?” 吴非看着......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五章 布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六章 前夕 所谓丰收大会,顾名思义,是山阳百姓为祈求一年丰收而举行的盛会。 一年一次,祈求来年庄稼平安和顺。 与社祭一样,都是由下而上,向天祈福。 原本这次大会的主持之人依旧应当是范老爷子。 只是如今全镇皆知当初范老爷子在那场社祭之后就染上了重病,所以这次的主持之人就换成了如今在山阳除了范老爷子之外,最有名头的云澜大师。 与范老爷子相比云澜大师虽然还年轻一些,可在山阳镇的声势其实已经不在范老爷子之下了。 每次丰收大会的召......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六章 前夕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七章 云动 丰收大会年年都有,对寻常百姓来说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除了今年的大会是云澜主持,和将集会之地选在了黑衣教的布施之地外,似乎与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最大的不同就是黑衣教的布置要比往年范家的布置精简了一些。 有些事情总要时过境迁,才回让人后知后觉。 许多年后,当当年的老人已经不在,当当年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老人,他们猛然回头才会发现,原来当年那个看似平常的一日,其实已经是一个改变了山阳的大日子。 目光再长远一些......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七章 云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八章 故人相逢小巷中 山阳范家,范老爷子和来访的李家家主李安相对而坐。 两人身前放着一张方形小桌,桌子不大,上面刚好摆下一副棋盘。 黑白棋子各在棋罐中,分列在两人身侧。 范老爷子当先落子,白子落天元。 “说来也是有趣,我这旧宅子翻新之后,你这么多年都不曾来过,如今这几次倒是常来常往,没有间隔。” “老爷子这说的就有些过分了,这些年不是我不想来,只是敌我不明,下不了注而已。我可不像老爷子这般自由。” 李安捻起一颗黑子,只是左右摇摆,......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八章 故人相逢小巷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五十九章 弯弓 黑衣教总坛里,往来之人比平日里少了不少。 大半人马都被云澜带到了丰收大会。 一处小院里,一个读书人正在院中借着月色读书。 月光潺潺,如水而流。 在院中勾勒出一幅动人画卷。 在这个肃杀的夜里更是显得可贵。 此人不时抬头朝着门外望去,门外往来走动着不少黑衣教的教众。 “都这个时候了,先生还有闲情读书,真是让人羡慕。” 杨易从外面推开门口的那扇木门。 院中之人是被他们“强迫”到此地的红炉私塾的冯先生。 冯先生虽然在山阳没有...... 《三尺青锋》第三百五十九章 弯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章 杀人者 丰收大会里,云澜正端着酒杯,面色涨红。 吴非已走,他自然就成了此处所有人眼中的大人物。 大人物,自然就有了让别人敬酒的资格。 不少人起身来给他敬酒。 富商巨贾也好,寻常百姓也好,吴非都是来者不拒。 来一杯喝一杯。 他的酒量不差,只是今天喝的实在是有些多了,所以脚步有些踉跄。 身边之人想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难得今日能痛饮一场,不要拦我。” 众人见他平易近人,自然也是十分高兴。 平日里寻常百姓想见云澜还容易些,可那......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章 杀人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一章 背刺 端坐在酒桌前的云澜笑了笑。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抚了抚身上的黑袍。 “我知道,你是只差半步就能进五品的纯粹武夫,说出去确实厉害的很。 只不过我听说四品武夫相比三品武夫也只是多了驭气而行,而且能行多远,全看胸中一口真气的长短。也不知孙兄这口气有多长?” 他拍了拍胸口,“说起来真是幸运,还好你是现在来刺杀我。不然再晚些时候,你真的成了五品武夫,据说能够凝聚法相,到时候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孙午嗤笑一声,“如今的四......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一章 背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二章 胁迫 江湖人,仅仅靠着拳脚武艺在江湖上立足,往往都活不长久。 武艺高强能杀人,可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更强的后来人。 后来人不服前人,前人看不起后来人。 江湖冲突,厮杀,大半由此而来。 更何况更多的江湖人其实活不到后来人出现的那日。 江湖是个名利场。 江湖江湖,埋没在江底的淹死之人,从来都不会少。 阴谋,背叛,才是这座江湖上最常见的事。 江湖水深,不知埋葬下了多少江湖儿郎。 此时周佗就正一脸错愕的看着那把从自己身后掼入的长......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二章 胁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三章 输赢 黑衣教总坛之前,被朝清秋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吴亦一脸错愕。 他诧异的不是朝清秋为何会在此地,而是他身后的两人。 赵深不用说,是他在李家的旧相识。 他是吴非的心腹,当日赵西和孙午从西南来,说是要助吴非一臂之力时他们当然也见过。 两人还是今日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 暗杀云澜。 其余各方的动作,不过是为了给他们打个掩护罢了。 他们如今出现在此地,那便不只是暗杀失败那么简单了。 朝清秋笑道:“怎么?很吃惊?是不是很奇怪他们为......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三章 输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四章 送别 山高月小,水落而石出。 有争斗就会有输赢,有输赢就会有生死。 江湖争斗,往往是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江湖人,输了,死在街上,死在巷子里,死在水沟边。 寻常事。 庙堂事虽然不是江湖事,可论狠厉严酷其实半点不亚于江湖事。 只是吴非到底还是东南吴家的长子,即便不受吴家重视,即便家中还有一个一直心心念念,想让他早日死了才好继承家主之位的好弟弟。 不论如何,吴非身上还挂着一个东南吴家的吴字。 世家豪族累有不成器的败家子,纨......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四章 送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与民休息 山阳之外的大道上,吴非一行策马而立。 在他身后只有王越带着几个县衙之中的衙役紧紧跟随。 如今他高楼坍塌,到了树倒猢狲散了的境地,这些人还能跟随,倒也算的上是生死与共。 这些人都是他在山阳之中的心腹。 这些年吴非在山阳做下的恶事不少,大半都是这些人动的手。 所以他们如今是骑虎难下。 上了吴非的船,即便是他们想要下船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能够脱离吴非的掌控留在山阳,可日后山阳的百姓会如何看他们?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五章 与民休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三十六章 设伏 东南吴家的书房里,吴家家主吴勉正靠在窗前。 这个在吴家向来以温和得名的中年人,今日眉宇间破天荒的带着些恼怒的神色。 在他桌子上摊着一封刚刚送来的书信。 东南吴家这种大家族,最不缺的就是那些所谓的耳目和死士。 这些人从小培养,忠诚二字自不必说,虽然也会有赵深那种悖逆之人,可终归只是少数。 有的将他们养在家族之中,有的则是将他们安插到各地,既可打听消息,必要时还可以做暗杀之事,像秦的天诛一般。 这种暗卫,大到一国...... 《三尺青锋》第三百三十六章 设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七章 赌约 酒肆里,吴非注意到妇人的目光,他本就不是藏匿行迹之人。 换了平时他早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身份,只是如今虎落平阳,即便是他也不得不小心几分。 “在下是山阳吴县令的朋友,至于名字嘛,不值一提,算不得什么出名的人物,即便是说出来,老板娘也多半不认识。” 妇人一笑,“既然公子是王捕头的朋友,也就是咱们酒肆的朋友,等会儿还请公子好好尝尝咱们的酒水。” 吴非笑着点了点头。 妇人低头垂目快走入后厨中。 吴非打量着酒肆中的布置......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七章 赌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八章 青天白日 世间人,往往言之凿凿不信鬼神之事。 偏偏事到临头,又喜欢将诸多事情都归根于鬼神之上。 酒肆里,吴非揉了揉眉头。 今日他左眼跳的厉害。 市井传言之中左眼跳动多灾殃。 放在平日他自然一笑置之,在这山阳地界上,谁敢动他?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只怕有不少人正准备拿着他这颗项上头颅去换一份锦绣前程。 “老王,没想到最后只有你跟着我一路走了下来。” 吴非看着一旁的王越有些感慨。 他从吴家出来也有些年头了,漂泊半生,反倒是在外面混......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八章 青天白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天行有常 酒肆里,一直饮酒不停的王越轰然“醉倒”,狠狠的撞在桌上。 额头磕碰在桌角上,一连串的血迹顺着桌檐不断滑落。 在半空中汇成一条妖艳血腥的血线。 血珠砸在地上,在地上堆积成一条细小“湖泊”。 王越手中酒碗滑落,随着血珠一起砸落在地,陶瓷酒碗碎了一地。 酒水混着血水,沿着地上的缝隙,朝着后厨之中不断流去。 地上的蚂蚁被这条“血河”分在了两端,只能隔着长河遥遥相望。 吴非喝的酒水少些,可他的体质本就是文弱书生,就算是竭...... 《三尺青锋》第三百六十九章 天行有常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章 革故 世上事,以仇报仇,以怨报怨。 本就是天下最正的道理。 至于以德报怨,那是只有传闻之中的圣人才能做的事。 跟随吴非一起来到酒肆的这些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当初的恶事他们都不曾少做。 昔日因,今日果。 既然当初做下了事情,那今日也就怪不得人家不饶他们一命。 此时吴非已死。 一身之上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即便是朝清秋这些日子已经见惯了尸体,可一眼看去,依旧还是觉的有些触目惊心。 酒铺三人手上都拿着利刃,上好的兵刃已经有......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章 革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一章 早岁哪知世事艰 吴家,吴勉正靠在窗前,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正对着窗口的是一棵古树,树茂根深,宽大伞叶如盖,遮笼下了半边屋檐。 常言十年树木,眼前这棵树已经不知栽种下了多少年月,在他当初还是孩童之时,当时的吴家家主就曾经带着他在树上一面刻下名字。 能在树上刻下名字者,唯有各代吴家家主。 吴家传承多年,所以树上的名字镌刻极多。 最高处的名字已经随着树木长成,青云直上,遥遥在天不可见。 如今树上最下面的名字,正是他吴勉。 一眼看去,......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一章 早岁哪知世事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二章 各有渡口 山阳,黑衣教总坛,囚牢。 云澜今日难得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 如今山阳的事情他一肩担之,这才发现原来之前吴非这个县令其实也不好做。 只不过之前吴非向来是任意行事,所以即便是不好做,可也终究比他如今好做些。 一件事,越是想要做的好,越是会牵扯制肘,反倒是更难比之前做的好了。 云澜走进牢房,抬手扫去飞到嘴边的灰尘。 这处牢房也算是黑衣教的禁地,虽然早已建成,可这么多年来其实关押的人并不多。 能够被关押在此地的,都是些......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二章 各有渡口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三章 伏剑 小道上,赵深打量着不远处的朝清秋。 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站在原处,权衡利弊。 同样是四品高手,如今他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朝清秋想要留下自己,也未必有那么容易。 四品武夫的好处之一是可以短暂御风而行,三品的小宗师强在体魄,御气成罡,既能用于进攻,也可用于防御。 所以武夫一入四品,就已经是天下公认极难杀的存在。 只要不是双方之间境界相差极大,或者被人重重围困,四品武夫都可轻易脱身而去。 赵深笑道:“如今你我也......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三章 伏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四章 更进一步 清秋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尸体,即便生前机关算尽,可死后也不过如此。 万般谋划,尽皆成空。 他随手拔起地上的长剑。 先用衣袖从剑上抹过,擦去剑上的血迹,接着收剑入鞘。 “和吴家谈的如何?” 沈行摇了摇羽扇,“顺利的很,权衡利弊而已,吴家家主是聪明人,知道各人私情和一家之中的利益应当如何取舍。” “果然是聪明人,识时务,知进退。” 朝清秋嘲讽一笑,“为了家族的益置长子性命于不顾,真是讽刺的很。” 沈行笑道:“你就是运气好......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四章 更进一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上有座庙 世上寺庙也好,道观也罢,本该多在远离人烟处。 修行修行,修的是那颗清静无为心。 只是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下倒像是把一切事情尽皆反转。 道门还好些,乱世之中依旧常见有道门子弟持剑下山,为修行也好,为天下也好,终归是舍得出那条命来。 从始至终,负剑下山而来,却再也回不得山上的山上修道之人,从来都不曾少了。 至于佛门一脉,那些为家国,为百姓舍身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比起道门一脉,终归是少了些。 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乱世道士下山......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上有座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六章 小庙之中话当年 寺庙里,朝清秋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碗素面。 竹筷木碗,碗里是清清白白的面条,不见半点油腥。 佛门不吃荤腥倒是说的通,只是连半点油水都不放,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用筷子将面挑了挑,里面倒是有些一看就是自家种的黄瓜青菜。 自打落魄江湖以来,他不是没有吃过苦,只是这两个僧人明显修为不错,可把日子过成这种样子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对面两个僧人见了身前的素面反倒是立刻精神一震,死死的盯着碗中的面条,似乎碗里是什么难得的......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六章 小庙之中话当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世上事 世上美好的故事,未必都会有个好的结局。 就像不是每一个好人都能安稳终老。 世上事,总归要比书上事,更像是故事。 书上的故事很多,荡气回肠,可歌可泣。 有富家小姐不离不弃,一心只求真心,苦守寒窑多年,最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 家道中落的落魄书生,排除千难万险,寒窗苦读,终于一朝金榜题名,重新振作了门楣。 落魄江湖的游侠儿,整日混迹在陋巷街上,可奇遇连连,最终习得绝世神功,成为一代名镇江湖的大侠。 书上事,好......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七章 世上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八章 此生谁人无憾事 天光日暖,杯寒茶冷。 朝清秋拢了拢身上的长衫,抬手轻叩桌上的茶杯。 他之前已经从往日里遇到的那些人口中,听到过不少那个从未谋面的师叔的消息。 他早就猜测这个师叔厉害的很,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厉害。 按理说当时他师叔的年纪应当和他先生相差不大。 对面老僧口中的师兄他虽然也不曾见过,可从小和尚今日出手来看,想必武道修为也不弱,必然是个修为极深的高手。 而佛门金身又是出了名的牢固。 一剑破金身。 足以说明他那个师叔一剑的斤......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八章 此生谁人无憾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七十九章 赴西南 小庙里,晒了一个时辰太阳的朝清秋,伸了个懒腰。 住在小庙里这几日,他难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自从当日燕都被破,他从燕都奔逃而出出,细细想来,其实也没有多少日子。 只是一直奔波,往来不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停歇过。 事情多些,就显的日子长了些。 身体放空不难,难的是要心也放空。 人心与肉身,往往总有一处不得闲。 “朝大哥,吃饭了。” 小和尚在庙里喊了一声。 他赶紧起身跑回到院子里。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已经端坐在小桌前,双手...... 《三尺青锋》第三百七十九章 赴西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章 山道中 西南多高山,山高而崖陡。 林木高深,外人少至。 当初沈行介绍西南之时就曾和朝清秋笑言,西南之地自成一国,也算的上是另一种世外桃源。 即便是当年秦人千辛万苦翻山而过,最终打下了西南之地。可真正占据的也不过是那些建在平原盆地之上的大城。 被秦军打散的散兵游勇,更多的藏进了深山之中。秦人虽勇,可就像是蓄力满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虽有劲力却无处施展。 秦以骑军甲天下,可山中路窄,恰好是秦骑的最大克星。 秦人占领西南之后......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章 山道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一章 遇匪 古道上,赵欢已经重新爬上了朝清秋所在的马车。 见赵欢回来,陈俊起身下车,去探查后面马车的情况。 车马碌碌不得闲。 乱世里,想要活下去,总归是要比盛世里难上一些。 “朝兄弟,你别怪陈叔。他盯着你既是为了镖局好,也是为了你好。有他盯着,万一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也决计怪不到你身上。” 朝清秋笑了笑,“之前还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都知道。” 眉目粗粝却又神采奕奕的年轻人耸了耸肩,“那是自然,我自小在镖局长大,虽然才跟着......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一章 遇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二章 青袍有计 通往指云峰的小道上,周龙一行带着抢来的镖物正缓缓登山。 车马在前,周氏兄弟和那个读书人在后。 “大哥,你对那些镖师也太客气了些,咱们本来就是山贼,抢就抢了,何必跟他们客气。岂不是白白要人看轻了?平白弱了自己的威风。要我说,你平日里就是对他们太客气,倒是让人忘了咱们的本业。” 白袍的周虎在路上开始抱怨,在他看来那些镖局的人虽然有些本事,可就刚才那种情况,必然是不敢和他们闹起来的。 周龙和那个老镖头好言好语的......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二章 青袍有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三章 戏子伶人 临城太守姓王,是个大腹便便,嘴角常年挂着笑容的外乡人。 此人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让人找不到半分错漏之处。 平日里面对的是临城的世家大族也好,寻常的商贩百姓也好,他对待之时都是一脸笑意,没有半分差别。 与此人交谈之时,言笑晏晏,使人如沐春风。 当年有个混混曾经当面折辱这个王太守,王太守手下之人不忿,将这个混混抓了起来,还是王太守亲自出面,这才将此人放走。 以德报怨,像极了书中的道德贤人。所以王太守在临城的风......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三章 戏子伶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四章 竹林前的少年少女 入夜,临城,振威镖局。 后宅之中,老镖头正盘腿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 他眼神游移,心思不定,早已神出天外。 今日和王太守在太守府中见面也好,在马车上与朝清秋两人的言语也好,都让他觉得这次振威镖局只怕是要招惹上大事了。 他虽然在江湖上混迹了不少年,江湖经验老道,可毕竟半辈子其实都是在底层的江湖之中厮混,碰到这种阴谋重重的生死大事,他还是有些慌了手脚的。 只不过当家做主的人,哪怕心中再是慌乱,可在人前却不能有半点......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四章 竹林前的少年少女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五章 人心起伏 世上事,出人意料才是寻常事。 屋漏常逢连夜雨,每每幸福安稳,便要猝不及防的受上一拳。 如今振威镖局就是如此。 原本以为王太守不追究丢失镖物的事情,他们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就连老镖头都以为镖局之中最少还能安稳一段时日。 不想隔了没有几日,就有龙虎寨的贼人找上了门来。 来的是那个龙虎寨的二寨主,还有那个当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青衫书生。 两人来时看似隐蔽,可如今城中也好,振威镖局也好,四周都是王太守的耳目,即便他们来的再......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五章 人心起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六章 我辈男儿 振威镖局里,镖局众人肉眼可见的有些烦躁起来。 就算是原本镖局里最是脚踏实地,跟着老镖头许多年的老人们也是开始整日早出晚归,或者往来在酒肆花巷之间。 人生得意须尽欢,似乎再晚一些,他们就再也享受不得了。 更有些人已经开始四处联系其他镖局。 那日龙虎寨二当家来振威镖局的事情算不得什么秘密。 而他们龙虎寨想要和振威镖局结亲的事情,更是早已经在镖局里传的沸沸扬扬。 老镖头是什么人他们都清楚的很,跟着老镖头这么多年了,......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六章 我辈男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七章 那年树下 振威镖局里,聚在前院的众人已经散去。 只剩下老镖头和几个老镖头的心腹之人。 赵欢有些垂头丧气。 喜欢之人有难,他只能干看着,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怕越做越错,不如不做。 有心却无力,难免有些伤心难过。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怕死吗?他自然不怕死。 甚至只要为了杏儿的安危哪怕明知必死,他也敢冲在最前面。 只是他怕的是即便他死了,对杏儿如今的困境依旧没有帮助。 他怕死了也就只是死了。 老镖头理解他的心境,谁还不曾是个少年。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七章 那年树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昔年旧事何足说 振威镖局前,老镖头看着挡在眼前的熟人,冷笑了一声。 原来今日县衙之中忽然派来了人手,说是太守大人已经听说了龙虎寨想要和振威镖局结亲之事,也知道了镖头的答复。 王太守怕龙虎寨那些贼人会对振威镖局报复,所以特意派了些人手前来相助。 只不过这些人手都有意思的很,请他们进去休息,也不肯进去,只是站在振威镖局门外,即便是镖局中的人想要出门去买个菜,都要被他们盘问一番。 众人心中都明白,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王太守这个......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八章 昔年旧事何足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有吏夜叩门 入夜,振威镖局后院,朝清秋屋中。 朝清秋正盘腿坐在桌前,一吸一吐之中,口鼻之间有金色龙气缓缓出入其中,如龙饮水。 尽管他已经竭力压制,只是在咽喉之间依旧发出一阵阵低沉且刺耳的轰鸣声。 而被他放在桌子上的,当日沈行送他的那枚东南旧国的玉玺之上,随着他身上龙气的牵引,原本蛰伏在玉玺之中的龙气,也逐渐开始向外飘散。 历朝历代,凡得天命而建国者,则可得龙气。 龙气往往依附在龙袍和玉玺之上。 而一国龙气之多寡,常取决于...... 《三尺青锋》第三百八十九章 有吏夜叩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章 逆天而行,天罚其罪 太守府里,王太守看着眼前衣冠整齐的周三,眼中露出些欣赏之色。 他早就知道周三会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半点隐瞒,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他半夜派人去把周三叫来,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他已经认定周三还在等,如果周三来时是一副大睡未醒的样子,自然也是聪明人,只是难免不够聪明。 有些聪明人,只以为自己聪明,喜欢把旁人当傻子。 “你今日在振威镖局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做的不错。 成大事之人不拘于小节。六亲不......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章 逆天而行,天罚其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一章 仁者乐山 临城之北,有山名清凉。 山高路陡,人所罕之。 只是若是熬过了最初上山时的艰辛,到得山上,又是别有一番风景。 山势高远,故多风。 其中多草木,每有风过,必闻风吹林叶之声,沙沙作响。 置身其中,每有超脱物外之感。 此山所以名清凉,也是由此而来。 清凉者,避暑也。 山上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人间清静地,据说是当年临城的第一任太守所立。 每年盛夏,临城太守都会来此避暑。 自石碑竖起之后,倒是成了临城人夏日的必来之处,彼时人来人往......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一章 仁者乐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二章 智者乐水 常言仁者乐山而智者乐水。 西南有城名受降。 山上立高城,城外有河名弱水。 山水形胜处,便是风水先生所谓的龙兴之地。 受降城最初自然不叫受降城,而是叫做武城。 一城独断东南,而天下布武。 最初的寓意倒是威风的很。 武城是当年西南的第一名城,更是当年西南孙氏朝廷的都城所在。 一国都城,自然是最繁华之地。 当年孙氏虽未统一东南与西南,可这武城倒也是出名的很。 当年最辉煌之时,一条条政令从武城之中发往西南各地,每日里往来传送......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二章 智者乐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三章 浪子回头 指云峰上,龙虎寨中。 和周龙怄了几日气的周岸大早上的来到了周龙的营寨中。 龙虎寨的布局与其他山寨不同,周龙与周虎以及周岸都是各自有一处山寨,左右为援,互为支撑,一旦一方被攻,其他两寨立刻支援,互成犄角之势。 这么多年龙虎寨能在官军和其他势力的屡次进攻之下屹立不倒,山寨分布之术也在其中起了不小作用。 此时周岸交上了腰间的佩剑,正跟着周龙手下的亲卫走入营寨之中。 周龙营寨中的规矩极严,凡入山寨者,必要解剑,即便......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三章 浪子回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昔年树下 一片片枯叶借着夏日的暖风在半空之中四处游荡,打着旋转,将落未落。 庭院里,一身黑色长衣的主人早已为算不上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好了酒水。 年岁相差不多,却该以舅甥相称的两人各自举杯。 酒杯轻轻碰撞,发出些清越欢愉的响声。 两人已经在这里对饮了一个时辰,喝下了三四坛酒水。 叶欢看着眼前只是几个月不见,却已然像是换了一个人的外甥。 浪子回头,难道真的这般容易? “不过短短时日不见,不想岸儿仿若脱胎换骨一般。” 对面同是......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四章 昔年树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五章 老人言 日升月落,初升的日光碾碎了沉蕴在半空之中盘桓不去的雾气。 老镖头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藤条老旧已经隐隐有些泛黄,只是经历过岁月侵蚀反倒是越发牢固。 随着他的轻微摇晃,藤椅发出一连串吱吱的响声。 老人稍稍抬头,看向那个面容俊秀,正在院子里走着拳架的年轻人。 他抬手摸了摸那张如今早已是沟壑纵横的脸颊。 曾几何时,他自觉也有着不输给这个年轻人的英俊样貌,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 少年时,哪个少年人不是自觉英俊? 只是如今......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五章 老人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少年气盛 振威镖局会客厅里,周岸端坐在下首左侧的长椅上,双手放在膝上,青布长褂,神态闲适。 周安站在他身后,脊背挺直,伸手按住刀柄。 周岸打量着屋中四面墙壁上的字画,时不时的点点头。 墙壁上的字画都简陋的很,都是老镖头当年从街上买来的地摊货。 用老镖头当时的话来讲,镖局里都是粗人,这些东西也就是用来装装门面,真的去看,这些粗人哪里看的懂? 所以这些东西都是给外来客人看的,不是给他们自己人看的。 让来的客人知道他们镖局里......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六章 少年气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七章 恩仇难了 临城一处演武场里,周岸和周安持刀相对。 今日在振威镖局中那个赵欢不过是个一品武夫,真正动起手来必然不是周岸的对手。 只是做事情,最怕的就是那个万一,这是周岸自小就被周龙提着耳朵交给的道理。 对他们这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而言,有些道理,听过,忘了也就忘了,可有些道理,听过,忘了,那是会要死的。 他双手持刀,腰身微弯,一脚略微前踏。 教他刀术的师父是临城有名的用刀高手,据说与人比拼刀术,一生都不曾败过。 一身刀术......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七章 恩仇难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前辈后辈 蹲在角落里的老人须发散乱,胡乱的堆在脸上,遮挡了原来的样貌。 只是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此人如今已经与当年再也没有半点相似,周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就是当初那个带人屠杀他们村子的将官。 他握紧双手,平日里生死都不曾变色的脸上因为这么多年压抑在心中的仇恨的显得越发愤怒狰狞。 杀良冒功的事情在乱世之中很常见,甚至就像寻常百姓的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哪个上战场的将军手上没有成百上千条无辜枉死之人的性命? 即便是核算......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八章 前辈后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好头颅 振威镖局里,赵欢顶着烈日站在太阳下,身前摆着几个用稻草堆成的草人。 七月流火,毒辣的日光照的他身上汗如雨下,那张原本就因为常年走镖晒黑的脸,此时黑里透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前面几个草人已经被他用手中刀扎的七零八落。 只是从这些草人的刀口分布上来,出刀全无顺序之说。 似乎是想到哪里,就会出刀砍哪里。 作为他“教习”的朝清秋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藤条。 之前不论赵欢如何出刀,他都不曾出言提醒,只有赵欢出手慢下...... 《三尺青锋》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好头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章 休对故人思故国 临城太守府,在后宅之中有个常年不曾打开的小门。 铜锁落灰,原本青色的锁面已经有些由青转黄。 夜色深沉,王泰独自一人来到后院,从怀中取出门上铜锁的钥匙。 吱呀一声,随着钥匙被插入锁中,整座铁门开始嗡嗡作响。 他伸手将门推开,不过片刻,他身上就堆满了门上的尘埃。 王泰迈步而入,门后相通的是另外一处宅院,只是这处宅院的风光景致与他的太守府相比起来,实在是差了不少。 单单只是走在其中就会有一种凄冷孤独之感,这不是他第...... 《三尺青锋》第四百章 休对故人思故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一章 演武场上 演武场上刀光剑影,两道人影往来交错。 周岸持刀在手,杀机凛冽,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人。 原本温文儒雅一副书生样貌,此时却是满脸杀气,状如疯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欢已经被此人彻底压制。 老镖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这小子的刀术不差,不过我看着他这剑法好像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是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看来是真的老了。” “老镖头自然见过,这是当年临城之中周师父的的得意剑法,在临城可是闻名一时。” 比试开始之......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一章 演武场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二章 定策 临城太守府里,王太守正在书房之中与周三对弈。 周三之前在振威镖局之中从来不曾学棋。 镖局之中都是些糙汉子,平日里除了走镖就是吃吃喝喝聊女人,哪里有什么下棋的心思?就算给他们一人一副棋盘,也要被拿去换了酒喝。 这几日王太守闲来无事,便教了周三一些棋盘上的规矩。 只是聪明人到底还是有些优势。 如今周三的棋术虽然说不上是极好,可勉强已经能和王泰走上百步。 王泰看了眼棋盘,感慨一句,“这世上总是不公,有人天资聪颖,只......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二章 定策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三章 故人相见不相识 龙虎寨上,演武场中,周龙与周虎正在比试武艺。 这些年里,每隔些日子周龙就要和周虎比试武艺。 说是比试武艺,倒不如说是周虎给周龙喂招更合适些。 两人武学根底相差太多,论谋划才智,自然是十个周虎也不及周龙,可论及习武天资和武艺,那就算百个周龙也不是周虎的对手。 往日里能在周虎手下撑过百十招就已经算是极为厉害了。 今日周龙有些心不在焉,出手远没有平日的辛辣果断。 周虎也有所察觉,他稍稍用力,碰飞了周龙手中的长枪。 周......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三章 故人相见不相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四章 此心拖泥带水 林间风静,夜风拂着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夜幕沉沉,不闻人声。 树上的夜枭偶尔鸣叫几声,打碎黑暗中的沉寂。 宋先一身黑衣,笑意盈盈的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不速之客。 他一手悄然住在腰间玉带。 世上事,从无十拿九稳。世上事,从来有备无患。 聪明人,总要狡兔有三窟。 宋先虽然有些身手,可他身上也总是常备着暗器。 能杀人于无形,何必拳下分生死。 朝清秋站在不远处一棵高树的枝干上,看着宋先的反应,他只是笑了笑。 能在此地碰到故......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四章 此心拖泥带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五章 遇匪 振威镖局坐落在临城之中的长宁街上。 这处宅子原本是前朝一位大员的府邸,只是王朝破败,譬如一棵老树被人连根拔起,枝叶摇落,再难存续,原本宅子主人的一朝富贵,也随着化作了烟云。 宅子最后空闲了出来,只是富贵人家,出的起价钱的人多是嫌弃其晦气,寓意不详,不愿接手。而贫寒之家纵然不计较这些,偏偏又拿不出银子。 各种缘由之下,这处宅子到底是闲置了多年。 后来还不像现在这般老的老镖头在临城之中打出了名头,便想着在临城......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五章 遇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六章 黑衣遮面,青衣染血 龙虎寨上,周龙独坐院中。 他手中拿着一本即便是在市面上也不多见的兵书。 书封陈旧,虽不是什么存世的孤本,可从山下淘来这本书也花了他不少的力气。 世上读书人不少。 有人千辛万苦,换来满屋书卷,皆是珍惜藏本,只是藏于屋中,束之高阁而已。 不独不使人见,自己也不常见,只有偶尔来了客人,才会打开重重门户,使人知我有此书,羡之,慕之,可也。 若是能从客人口中听到夸赞几句诗书传家,更是意外之喜。 主人开门待客,客人知情识趣......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六章 黑衣遮面,青衣染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七章 黑衣遮面,青衣染血【二】 夜黑,风高,杀人夜。 锁云峡里,周岸等的人还没来,他闲来无事,靠在一棵上,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刀光凌冽,映着几分天上的月色,暗夜之中,晃人眼目。 这刀是他常年所用,终日不离身,所以刀上还带着几抹再也擦拭不去的暗红。 长刀染血,再好的刀浸在血水里,日子久了,也是洗不干净的。 混江湖,总归是要有人刀上染血的。 不是旁人的血,就是自家的血。 他打量了一眼一旁的周安,一身黑衣将身上包裹,脸上也用黑布扎的严严实实。 周岸笑......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七章 黑衣遮面,青衣染血【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八章 黑衣覆面,青衣染血【三】 林中,刀光剑光,乍合即分。 众人无声,偶尔刀剑的碰撞之声压下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哪怕相距离如此近,众人也只能看清两人只是各自挥舞着刀剑,至于如何出手,以及刀剑的走势,半点也看不清楚。 老镖头一时之间都忘了手中燃着的烟杆,直到其中的烟火散出,烧灼着他的手掌。 老人赶忙甩了甩手,“没想到朝兄弟武艺如此厉害,之前我感觉已经高看他不少了,没想到他比想的还要厉害不少。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赵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八章 黑衣覆面,青衣染血【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零九章 黑衣覆面,青衣染血【四】 锁云峡中的一处林子里,周岸正盘腿而坐,身上并无伤口。 林中只有他和周安两人。 至于离山寨那些人,大半死在了方才的战场上,剩下的也逃散了开去。 当时战成一片,谁也顾不得谁。 他此时一脸得意,笑着解下外面罩着的黑衣。 里面是一身贴身的软甲。 龙虎寨虽然是山上的山寨,这些年过的也算不上富裕,可到底还是弄到了几件好宝贝,就像这件软甲,寻常刀剑不能透。 朝清秋那一剑确实击偏了那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只不过即便朝清秋不出手,这...... 《三尺青锋》第四百零九章 黑衣覆面,青衣染血【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一十章 我心伤悲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一章 风吹浮萍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二章 兵临城下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三章 相见欢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四章 言语刀锋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五章 风雨兴焉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六章 烛泪堆红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言可畏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成大事者 最新网址:www.ixsw.la 第四百一十九章 人心不古 最新网址:www.qishuta.la 朝清秋想的不错,今日酒楼里所讲的两个故事果然很快就传到了其他镖局耳中。 如今他们虽不能亲自去酒楼市井之中打探消息,可做他们这行的,手下通风报信的耳目从来都不会少。 第一个故事他们自然能懂,这些人中也有不少能懂第二个故事的聪明人。 鸿运镖局的王镖头就是其中之一。 今日各个镖局的头目受王镖头之邀,早早的聚在了鸿运镖局。 鸿运镖局是临城之中仅次于振威镖局的第二大镖局。 镖局之中镖师众多,且其...... 《三尺青锋》第四百一十九章 人心不古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最新网址:www.qishuta.la 第四百二十章 杀心起 最新网址:www.qishuta.la 太守府里,在赵千两人踏入振威镖局之时,王泰也已经早早的收到了消息。 这些日子他安排在振威镖局外的人比之前只多不少。 “没想到老镖头还是有些法子的嘛,竟然能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凝起来,看来我之前还是小看老镖头在这走镖这一行的威信了。” 王泰手中拿着一个刚刚从城西的市场上淘换来的砚台。 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寻常的连普通书生都未必会用,可王泰拿在手中却舍不得放下,视若珍宝。 ...... 《三尺青锋》第四百二十章 杀心起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最新网址:www.qishuta.la 第四百二十一章 见死不救 临城地势险要,是从东南入西南的咽喉之地,指云峰更是入临城的必经之路。 乡间的百姓一直有言,欲入西南,先过指云。 西南多险地,而西南之地唯一的平原就在临城之后。 临城之如西南,恰如镇江之于江南。 指云峰上的山寨林立,如今各寨接了周龙封路的命令,都开始严防死守起来。 他们已经见识到了周龙的狠辣,万一稍不如他意,只怕头上这颗头颅未必还保的住。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他们即便只有十成的力气也要用出十二成的力气。 龙虎寨的大院里,此时已经站满了人。 周龙看着院中那些被寨主们五花大绑送来的“货物”一样的人。 这些人都是这些日子从指云峰下路过的行人,大半都是路过的客商。既然周龙下了命令不让这些人通过,那他们也总要有个去处。那些贼人一商量,就把人送到了山上。 周虎在一旁看不过眼,怒道:“这些家伙还敢耍心机,大哥,给俺些人马,让俺直接下山灭了他们,俺把他们的手下都给你留着。” 周龙笑道:“没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规则之内,总要让人家钻些空子,既然当初咱们没有和他们约定该如何处置这些人,那他们无论如何处置都算不上错。” 周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虽然心中气愤,可也知道自家这个兄长的性子,只要他定下来的事情,不论是谁也动摇不得。 “那这些人咱们该如何处置?总不能都留在寨子里吧?这些人人数也不少,每日里就要消耗掉不少口粮。可要把他们都杀了,只怕有辱大哥的名声。” “自然不能都杀了,原本我还有一事不曾想到,他们被送来的正是时候。” 周龙又打量了一眼院中那些“囚徒”们,见他们满目惊恐,说不出的徨急。 “如今咱们虽然封锁了进入临城的道路,可这个消息传到临城还要些时候,实在太慢了点,倒不如让他们进城去给咱们送信。” “要他们去送信?是不是有些便宜他们了?” “便宜他们?怎么会呢?”周龙笑眯着眼。 “咱们自然不能把他们都放走,你们可知道前朝曾有十一抽杀之法?” 在他身后一直没有言语的宋先神色一变,周虎则是一愣,显然还不曾明白何为十一抽杀。 “宋军师想必知道。” 宋先点了点头,“将院中之人分为十人一组,随机抽取一人而杀之。” “不错,这就是十一抽杀法,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太宽容了些,不彻底踩碎这些人的胆魄,如何能让他们帮我更好的传消息?” “人与人间之间,并非身边的人越勇敢,你就也会越勇敢,可只要身边的人懦弱,你便定然会懦弱。” “有时候要挫败敌人,未必要用刀枪。” 周虎似懂非懂,宋先却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寨主真是好算计。” 周龙笑了笑,“算不得什么,之前岸儿还在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恣意,想着人活一世,总要为后代留些功德的,只是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难得来这世上一遭,自然要快意。” 周虎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要是真的按照周龙的法子去做,不论是龙虎寨的名声也好,还是周龙的名声也好,都要坏下去了。 周龙见他一动不动,伸手推了他一把,“怎么?如今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 周虎迟疑片刻,终归还是走了下去。 “宋军师会不会觉的我心狠了些?” 宋先摇了摇头,“心不狠如何做大事,帮主之前心中还有迟疑,如今再也无半点弱点了。” 周龙席地而坐,听着从院中隐隐传来的惨叫声。 不是痛彻心(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见死不救 扉,不是凄惨到极致觉发不出这般叫声。 周龙仰了仰头,“可用岸儿一命换来的全无缺漏,我反倒是不希望有了。” …… 临城之中今日出了件大事,如今市井酒楼之中都在议论此事。 原来今日一大早就有几十个一身浴血,身后还都背着大包裹的人在城门处叫门。 当时看管城门的差役被吓了一跳,不过好在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常在东南和西南来往的客商,和他们也算熟识,这才没有被他们直接用乱箭射杀在城下。 而如今酒楼市井里流传的就是此事。 每次出了大事,酒楼里的生意总是要比往常好上一些,这次也是如此。 如今酒楼里已经坐满了早早来占座位的酒客,要知道每次出了大事,酒楼里说书的先生总是要说上一段,不论真假,酒客们都爱听。 有酒客道:“听说了没有?今早跑回来的那些人都是被周龙刻意放回来的。” “自然听说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后开口的酒客压低声音,“你们知不知道他们背回来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其他酒客被他勾起兴致,“什么东西?按理说他们被龙虎寨打劫之后不应该能剩下东西才对,你快说说,他们背回来的是什么?”其他酒客催促道。 那人不急不紧,先是缓缓举起桌上的酒杯,喝了口酒水。 “告诉你们,那背囊之中不是别物,正是与他们同行而来的其他同伴的人头。” 众人哗然惊呼,显然没想到那当中会是人头。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知不知道龙虎寨为何要放他们回来?” 酒客们再次摇头。 “听说是周龙要他们带个话回来,说是如今龙虎寨已经截断了道路,要想让他们放开道路,简单的很,只要让老镖头带着振威镖局出城。其他人,他一概不管。” 酒客们沉默下来,原本他们只想看个热闹,不想如今这热闹竟然牵扯到了自家身上。 此人这番话一出,酒客们立刻就散了大半,忙着回家收拾细软也好,忙着回家商量对策逃离此地也好,总知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这个透露消息的酒客则是把酒壶离的酒水喝光,这才缓缓起身,朝着楼外走去。 一大笔银子到手喽。 周文和朝清秋并排而立,站在二楼朝下看去。 周文笑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朝清秋迈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摇了摇头,“即便没有他,事情早晚也是瞒不住的,早晚而已,没必要害了他一条性命。” 周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难道你想不到,咱们不杀他,龙虎寨也会有人出手杀他,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朝清秋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自然想到了,只不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既然做了龙虎寨的内应,那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觉悟。咱们跟着他,还能找到龙虎寨在城中的内应。不过看来那些人只怕都不是什么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个昏点子,也不会找到这个人。” 周文笑道:“你这也算是就事论事了。就是不知你这算是做善事还是恶事。” 朝清秋也是笑道:“善恶有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如果是当年他大概会出手,不会看着这个人丢掉性命,只是如今?死便死了,哪里有什么罪不至死。 这个世道,谁也顾不得谁的。 …… 酒楼外,男女接踵,来来往往。 几个半遮着面的汉子早就等在楼外,抛给出门的酒客一个沉颠颠的钱袋后,很快就消失在人潮里。 汉子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巷子,路过一旁的摊子时还掏出了几个铜钱,买了几个糖葫芦,自家丫头(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一章 见死不救 这几日吵着要吃糖葫芦,他这个当爹的这些日子又忙,如今好不容易将心中的大事告一段落,自然是要好好补偿补偿她。至于自家娘子,过些日子也该带她去买些新衣服了,她那些衣服实在是太旧了点。 仔细想想,他这辈子当儿子也好,当丈夫也好,当父亲也好,总是做的不好。难怪自家娘子总是吵着要回娘家,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娘子只是嘴上说说,可真要让她回去,她也是舍不得的。 汉子想着想着,转到另外一条街上,相比之前那条街,这条街上人要少上不少,此时更是空无一人。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然转头,一个汉子正手持长刀朝他冲了过来。 酒客愣了愣,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当时给他钱财的几人之一。 那人来的极快,眼看着他就要被长刀临身,酒客倒不是想到自家要死了,而是想到如果他死了,自家妻女该如何生活。 长刀迎面劈下,他却没有感到痛楚。 他睁开眼,原来有个青衫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伸手握住了刀锋。 朝清秋转头笑道:“还不走?” 酒客回过神来,赶忙道:“多谢。” 说完之后,他连滚带爬的朝着远处跑去。 朝清秋手上微微用力,两指之间的长刀断为两节,下一刻,手中刀锋从持刀的汉子喉头抹过。 周文出现在巷口,袖子上带着些血迹,他笑道:“看来朝先生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啊。” 第四百二十一章 见死不救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消磨 市井间本就是消息流散最快之处,即便是与市井间之人不相关的事情也能传的飞快,更何况是事关他们性命的大事? 不过一日而已,那个酒客在酒楼里散播的消息便在城中流传了开来。若是谣言,辟谣即可,可偏偏这次之事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当日那些侥幸未死,被放回来的行人身后背囊里的,确实是那些死在山上的同行之人的人头。 至于他们所说的那些言辞,也确实和酒楼里那些人所传的不差半分。 临城太守府里,王泰揉着额头,当日那些人一入城他就已经让人严密看管了起来,就是怕消息泄露出去会引起城中的百姓惊慌。不想还是泄露出去了,他当时虽然不在酒楼,可也知道这多半是周龙的手笔。 虽然他也早知道这些事情捂不住,只是没想到事情泄露的如此之快,如今他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 周三站在他下首,开口道:“大人可是在为那些进城之人带回来的消息泄露的事情发愁?” 王泰点了点头,“不错,这次确是被龙虎寨打了个措手不及。看来我到底还是小看周龙了,能在城外撑起一个龙虎寨,他确事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周三笑道:“这些事情瞒不住的,早晚而已。如今突然提前爆发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话是如此说,只是终归要想个法子应对,再说周龙的心思绝不会仅仅如此,他此举看似是在针对振威镖局,可其中未必没有其他的打算。” 周三沉默片刻,“他大概是在赌人性之善恶。也不能算赌,大概他已经算是胜券在握了。” 王泰嘿然而笑,“他确实已经赌赢了。旁人不知,你我这种人还能不知?人性如何,哪里需要去赌?拔一毛而有利天下,圣人也不为。” 周三再次沉默下来,有些人未必是坏人,可一旦事关己身,好人大半也要变成坏人。 “大人觉的他的目的是在咱们还是在振威镖局?” 王泰一笑,“想来他是想见见咱们的身后之人罢了。这一策可以说是一石二鸟,寻常百姓从来是能活着就好,所谓的大义在他们心中从来算不得什么,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只要有口饭吃,其他的大概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龙虎寨这一计不但打击了城中的士气,让城中的百姓散了胆魄,更是逼着咱们做出选择。” 周三点了点头,“那大人以为咱们应当如何?” 王泰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 “既然他想要咱们做个选择,那咱们做个选择就是了。” “大人的意思是?” 王泰笑道:“别忘了,本大人可是城中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既然如今城外有乱民挡道,本官怎么能视而不见?明日你就让赵捕头带些人手,出城去转上一圈,也不必和城外那些贼人交手,只要回来时弄的狼狈一些就是了。回来之后若是有百姓问起,就说是出城剿贼去了,可惜战败了。” 周三稍一思量,明白了王泰的谋划。 派人假装出城作战,然后再假装败退回来,用这些来证明他这个太守大人还是挂念百姓的安危的,不是毫不作为。只不过打不过嘛,就是打不过,不打是一回事,可打败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周三笑道:“大人这般做,可是把振威镖局放在了火上烤啊。” 王泰也是一笑,“那也没法子,我这个太守名为太守,可底细如何,这些日子你多少也该知道了些。比人手,我这个朝廷命官,未必比的过周龙。” 周三点了点头。 王泰名为太守,其实真正能管控的也只此一城而已。当初驻扎在西南的秦人还不曾被调去北方时还好,如今秦人调走,这西南之地他孤立无援,那些之前投降的城池自然不安分起来,如今别说守望相助,只要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算的上是难得的(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消磨 好事。 王泰笑道:“只是这次就要苦了振威镖局喽,前几日刚搭起来的台子,还不曾擂鼓唱戏,只怕马上就又要散了。” 周三点了点头,镖局联合起来本就是因利而合,如今碰到难处,只怕会立刻就分崩离析,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不愿在覆巢之下,更何况本就是因利而合? “只是如此一来,只怕就刚好中了周龙的下怀。” 王泰不知想到何事,笑道:“中了他的下怀,倒也未必,事情如今还未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jj.br> 周三如今已经有些清楚他的性子,此人虽然看似深沉多智,可一旦遇到真正大事,很容易就会慌了手脚,所以如今他如此有恃无恐,多半是其中还有其他谋划,只不过他如今既然不说,周三也不好多问。 王泰笑道:“你该庆幸早早的投到了我这边,不然如今只怕就要和老镖头一样,困在镖局里发愁了。” 周三笑着点了点头,“小人的运道一向不差。” “不是不差,是极好了。” 振威镖局前,大门紧闭。 自打酒楼中的消息传出之后,附近的邻居看镖局之中的众人已经换了另外一副样子。 当初振威镖局最风光之时在临城之中名列第一,周围的邻居也跟着与有荣焉,走亲访友都要被城中的亲戚高看一眼,那时他们和镖局中的关系自然也好,镖局里又是武夫多些,每日吃饱了无事便在街边乱转,出门在外,喜欢管些欺男霸女的闲事。 加上振威镖局的威名,那些恶霸即便是被揍了,也不敢回来报复。 所以振威镖局附近倒是最为安生。 那些街坊邻里也十分感念他们的恩德,每次出门都能收到些小东西,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几把自家种的青菜。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心意是不差的。 只是如今随着如今龙虎寨封闭了外面道路的消息传回来,这些人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虽说还不曾当面和振威镖局的人翻脸,可这几日见到振威镖局的人时,脸上的神情总是怪怪的,就像是在看着牢中那些犯过错的囚犯,有些恐惧和小心翼翼。 走在街上,哪怕偶然相遇,也再也没人和振威镖局的人打招呼。 今日赵千和王林再次登门。 老镖头在议事厅里接待了两人,此时两人坐在坐在议事厅里,一言不发。 老镖头见两人不开口,他也不言语。 最后还是赵千开口缓和气氛。 “老镖头想必已经知道我们这次的来意了,不是我们不讲道义,兄弟们也都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不少家人要养,若是死在那些贼人手里,日后妻子儿女都没有依靠。虽说如今破坏盟约有些不讲道义,可我们也没法子。想来老镖头也能体会我们的难处。” 王林也是张了张嘴,只是最后依旧没言语。 相比赵千,他更看重江湖道义,觉的既然答应了振威镖局,那就不能因为龙虎寨势大而放弃盟约。只是赵千不觉的如此,为了能劝说他前来也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没想到王林死倔,最后还是用镖局中兄弟们的性命做文章,才让赵千妥协下来。 如今龙虎寨势大,即便他们相助振威镖局,只怕胜算也是极小。可兄弟们的性命丢了就真的丢了,之前他怂恿王林和振威镖局结盟是觉得龙虎寨未必有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可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老镖头听了赵千的言语,只是抽了口手中的旱烟,吐了口烟雾,“我知道了,散就散了吧。” 赵千有些诧异,如今振威镖局的危机就在眼前,一个应对不好,就是镖局尽灭的结果。换了他是老寨主,必然会死死抓住其他镖局,只要老镖头咬死不松口,以王林的为人,未必不会答应下来。 赵千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如此,(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消磨 那就多谢老镖头了,虽然这次我们不能出人手,可这次我们前来为你们带来了不少兵器食物,算是我们对镖局的一些歉意。” 老镖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赵千起身,扯着还呆在椅子上的王林离去。 王林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此时只是任由赵千将他扯走,走到门口,他转身回望,见老镖头已经在那里吞吐烟雾,云气缭绕,让老人的面容时隐时现。 议事厅,朝清秋和赵欢看着离开的王林两人。 赵欢叹了口气,这次倒是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蹲在树下,一脸沮丧。 朝清秋笑道:“这次你竟然没有破口大骂他们背信弃义,看来如今你也长大了。” 站起身来,赵欢苦笑道:“哪里有什么成长,我就是觉的这些人也不容易,他们也要为镖局里其他人负责。活在这个乱世里,谁都不容易。” 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不容易,都是如此。” 老镖头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如今事情虽然又变的糟糕了不少,可老镖头的脊背依旧挺的笔直,甚至比之前更加笔直。 老人朝着两人招了招手,“事不由人,如今咱们也该想个法子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消磨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振威镖局外,不少百姓守在附近看着王林和赵千两人的马车远去。 有两男一女并肩而立。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叹息道:“这么快就离开了,我看多半是和老镖头决裂了。听说他们前些日子上门还求着老镖头收下他们,如今眼见情况不好,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些人就是这如此,到了这危难时刻,半点义气也不讲,老镖头当年真是帮了些白眼狼。” 另一个鹰钩鼻的汉子接口道:“其实人家如此做也无可厚非,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想白白送死。如今龙虎寨势大,又放出话来只针对振威镖局一方,他们自然不愿意攀上来惹祸上身。不过咱们就惨喽,老镖头要是不肯带人出城,万一龙虎寨带人打进来,到时候咱们在这里肯定逃不掉,肯定是要被牵连的。我看咱们还是趁着如今还有些机会,早早的逃了吧。” “就是,就是,有功夫替镖局里的人担心,还不如想想咱们自家人,我跟你了这么多年,你有这功夫替外人担心,也不想着万一到时候外面的山贼真的杀进来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一旁的妇人也是埋怨道。 最先开口,面色黝黑的汉子挠了挠头,“俺倒是没想那么多,方才俺就是想着振威镖局和老镖头帮过那些人,也帮过咱们不少,俺就是觉得他们有些不讲义气。” “义气?”鹰钩鼻的汉子嗤笑一声,“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义气还能值几个钱?当初老镖头确是帮过咱们不假,可这些年咱们也帮过振威镖局一些忙了,也送给过他们不少东西,真说起来,谁也不欠谁的,退一步说,即便你想帮他们,就你这个整日埋头在泥土之中的糙汉子,又能帮他们做什么?给你把刀剑,要你去外面对付那些龙虎寨的贼人,你不过是白白去外面送人头罢了。” 汉子还要杀人诛心,“再说,你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万一你在外面出了事情,你就真的舍得让他们自小没了父亲?” 汉子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盯着双手,手上满是在泥土里挣扎求活留下的老茧。 附近的百姓听了此人的言语,也是应和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振威镖局对他们不错,他们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只是感激也好,恩情也好,终归当不得饭吃,如今镖局即将大难临头,不是他们不知感恩图报,只不过总要先顾着自家的身家性命。 老镖头是好人,想必是不会怪罪他们的,到时候万一老镖头他们能在与龙虎寨的对决中活下来,他们再来给老镖头道歉就是了,老镖头肯定是能谅解他们的,毕竟乱世之中,谁也不容易。 众人开始散去,黑脸汉子虽然被鹰钩鼻的汉子问的无言以对,可他心中知道此人说的不对,只是让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此人言语之中哪怕有万般不对,可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他真的舍不得家中的儿女和婆娘。 汉子虽然是个整日里在庄稼里刨食吃的寻常农夫,可在自家还没成亲之前,每次有了几个闲钱,最喜欢的是就是去酒楼之中听说书先生说上一段。他尤其喜欢说书先生讲那些江湖故事,快马轻裘,仗义恩仇,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剑轻生死,似乎江湖就该如此。 当时年少,他也会想着自家其实是不是天赋异禀,等到某日就会突然开窍,从此闯入到那个向往已久的江湖之中,只是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就不再有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后来子女出生,更是连酒楼都不再去了,柴米油盐,日渐消磨。 想着想着,汉子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此时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去了不少,鹰钩鼻男子也早已离开,只剩下方才训斥男子的妇人站在他身边。 妇人站在他身边,也不言语。 她嫁给汉子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还是第一次看着自家这个平日里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汉子竟然也会红了眼眶。 妇人在住(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的巷子里历来都是以泼辣出名,即便是上了年纪,“久经沙场”的老妇人,在她嘴上也占不到便宜去。往往要被她骂的铩羽而还。 市井小巷里的江湖,其实半点也不比寻常帝王深宫之中的诡异宫斗差了。 只是她虽然嘴上泼辣,可自家汉子的心思,虽然他不曾说过,可她也是懂的。 她轻轻握住汉子的手臂,“咱们回家吧。” 汉子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振威镖局,其实他今日来是进到镖局之中帮些忙的,只是如今看来,终归是不成了。 汉子看着挽着他手臂的妇人笑了笑,巷子里的人都说他太怕自家娘子,丢了西南汉子的脸面,可他只是觉得,自家娘子自己怕些不是应当的吗? “好,回家。” 随着他们两个离去,振威镖局彻底冷清下来,今日本该是开市的日子,可镖局之外却无半点开市的热闹,商贩也好,要买东西的百姓也好,都远远的避开了此地。 老镖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方才那三人的言语也好,其他人的应和也好,都被他听在了耳中。 老人就这么站在门外,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旱烟,云雾升腾而起,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镖局之外,随着一阵微风吹过,树叶随风而下,如今还是盛夏时节,门外这几棵树却是已然落叶如深秋了。 朝清秋来到老人身侧,没有言语。 老人笑道:“朝兄弟也都看到了,看来这次是要孤立无援喽。” 朝清秋也是笑道:“即便如此,最少老镖头心中也是好受了一些,不是吗?” 老人把手中的烟袋朝着墙上磕了磕,烟灰如星火般散落下去。 “确实如此,谁都有谁的不容易,如今见到这么多年的努力其实并未白费,自然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有心无力,终归要好过既无此心,又无此力。”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镖头说的有理,人生总有不得已。只是像他们方才所说,如果过了此事他们再回来,老镖头可会像他们所说的原谅他们?” 老人笑了笑,“老头子我是老了,可还不是傻子。” 他把烟袋插回腰间,转身朝着镖局之中走去。 “如今事情已经如此,咱们还是先研究研究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吧。毕竟咱们总不能等着周龙突然大发善心饶咱们一命吧。” ------------------------------------- 振威镖局里,自从上次押镖之后,今日难得的又是齐聚一堂。 上次押送镖物时还有四五十人,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了。 龙虎寨的消息传回来的这几日,又有不少人离开了镖局,老镖头也不曾阻拦,就像镖局外那些附近的百姓一般,各自都有各自的苦处,情深意重能够留下来共度难关的,老人自然会感激几分,可为此离开之人,老镖头却也不会记恨。 老镖头朝着堂中看了一眼,堂下之人都垂着头,看样子有些消沉,老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龙虎寨传回来的话大家都知道了,这次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毕竟如今这件事是事关咱们大家性命的大事,我不能独自决断,总要听听大家的意思。” 众人闻言一阵沉默,剩下这些人有些自然是想要和镖局生死与共的,可有些人只是无路可去,这才留在镖局里罢了。 赵欢见状率先开口,“如今都被人家逼到家门上来了,咱们自然是要冲出去和他们斗上一斗,不然他们还以为咱们振威镖局是软柿子。再说,那个周岸又不是咱们动手杀的,他周龙怎么能把事情算在咱们身上?”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道:“小欢啊,人家是山贼和你讲什么道理?再说当时人多眼杂,那个周岸之死到底是不是(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咱们动的手,就算是咱们自己人都不清楚,更别说要那个周龙相信了,如今他刚刚死了儿子,而且他就这一个独子,你想想,要是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放过咱们?” 赵欢沉默无语,换做是他,自然也不会收手。 老镖头只是默默听着众人的言语。 见到众人不再言语,他才缓缓开口,“好了,如今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龙既然已经认定了咱们是咱们动的手,那依着他这么多年的行事风格,不会轻易收手的,此人向来得理不饶人,何况这次更是被他占了道义之名?” 众人知道老镖头说的在理,只是知道又如何?如今龙虎寨人多势众。 拳头,始终才是江湖上言语的硬道理。 老人本就没打算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主意,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主意,凭他们这些人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我这次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如果想要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想要离开的,现在离开就是了,你们的人情我这个老家伙记下了,实话实说,这次危险的紧,老头子也是没有半点把握撑过,所以心怀忧虑的,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要是不走,别到时候又埋怨老头子就是了。” 众人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有几人朝着老人行了个大礼,在地上叩头后离去。 赵欢张了张,最后还是没言语。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两处困兽 振威镖局里,那几人离去之后,老镖头再次笑眯眯的打量了一眼剩下的众人,似乎龙虎寨的威逼也好,那几人的离去也好,对他都不曾造成什么影响。 老人只是笑道:“既然你们没走,那就是铁了要和咱们振威镖局共存亡了,还能剩下这么多人。已经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到底是没有白费。” 而老人口中的许多人,也不过二十余人而已,当初振威镖局最为繁盛之际,走镖的镖师常年在百人之数。不然也撑不起振威镖局第一镖局...... 《三尺青锋》第四百二十四章 两处困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二十五章 笛声起落 如钱缪所料,连云山前,一支人马正等在山口处,天诛的人如果想要从此突围,迎接他们的多半是一场全军覆没。 强弓硬弩,聚散成阵。 这些南人们自然也想要那些远来的秦人看看他们的本事。 为首之人,黑衣光头,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绳上皆是黑珠,此人正是刚刚稳定下东南的云澜。 在他身后,百里玉带着数百黑衣教的教徒,都是黑衣教的精锐。 有人振奋道:“教主,他们满打满算也不过几十人而已。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要俺说,有几十人守在这里,就算天诛那些人插翅也飞不过来。” 如今东南之地提起他们黑衣教谁人不是竖起一个大拇指。 当初黑衣教在东南的名头虽然也不算差,只是多半都是在乡间百姓口中相传,自从将吴家压下一头,东南之地再也没了敌对之人,他们的名声水涨船高,一朝得志,黑衣教之人相比之前难免多了些跋扈气焰。 先是将佛珠握在手中,然后收入怀中,云澜这才开口,笑道:“如今咱们打败吴家不过才几日而已,俗话说骄兵必败,如此心思要不得。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是败在一个傲字? 当初吴家的人未必不是如你们这般想,这才由着咱们做大,最后才会自食恶果。稍有所成便小觑天下英豪,这是取死之道。你们不珍惜性命没什么,可不要把我拖累下水,耽误了我的大事。” 百里玉挠了挠头,赶忙将要出口的豪言壮语咽了下去,他本来是想要和云澜请命,带着一队人去林中搜索钱缪等人的,只是如今云澜这话一出,他自然是不敢再开口,他跟云澜的时日最久,自然也是最了解他的性子。 他尴尬一笑,“教主是不是把那些秦人说的太厉害了?总是听说大秦的天诛厉害,可咱们一直都不曾见过,如今一照面,那些人还不是被咱们轻轻松松的就逼退了回去? 俺觉得就是咱们自己吓自己,这天诛未必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那些说天诛厉害的,多半是想要借此遮掩自家的无能而已,说不定这还是天诛放出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让咱们以为天诛很厉害。” 他身后的黑衣教众人一脸认同,觉得百里玉说的有道理,毕竟他们之前和那些天诛交手,天诛的人都是一触即溃。 要知道在没有交手之前,在东南的传说之中,天诛之人都是如魔神一般可怕的人物,据说杀人之时不见踪影,夜半入睡之时头颅尚在,夜半入睡之中,头颅已经被人拿了去,更有甚者,家中孩子哭闹不止时,就会拿出天诛的名头来让婴儿止啼。@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只是今日一交手,他们才发现原来传说之中的魔神也不过如此,甚至都不如和他们之前交手的那些东南吴家的人,难免会起了轻视之心。 所谓代天而诛,好大的名头。 云澜察觉到众人的心思,笑道:“看样子你们是觉的天诛之人不过如此,我有些小题大做了?” 众人虽然对他服气,可又不想昧着良心言语,只得不言语。 “你们以为天诛这些年的名头都是哪里来的,都是用你们这种不知死活的人的人头,一个一个堆出来的,天诛出手,从来不留活口,所以世上之人只听过他们的名头,却不曾见过他们出手。那些见过他们出手的人,早已去了黄泉地下。” 云澜语气转厉,“这次咱们能将他们如此轻易的堵在此处,是因有西南那边的事情牵扯,这才打了他们一个没有防备,只是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有一无二,你们若是因此轻敌,只怕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 黑衣教众人不敢言语,云澜已经好久不曾发如此大的脾气,多半是真的恼怒了。 “大师何必如此生气,天诛如此大的名头,现在却是被一触即溃,自然会让他们生出轻敌的心思,倒也说的过去。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行。(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五章 笛声起落 摇着羽扇,带着些心腹从林中走出。 这次围堵天诛,自然不是他们黑衣教的单独行动,沈行也好,吴家也好,都参与其中。 而沈行更是此次联盟行动的组织者。 黑衣教之人见有沈行为他们出面解围,一时之间都是松了口气,有些话,还是沈行这个局外人好说些,这些他日子他们也发现自家帮主对此人亲近的很。 不想沈行却是笑道:“等到他们送上几颗人头,见识过天诛的手段,也就知道厉害了。” 黑衣教众人心中一惊。 云澜笑道:“我可不像你,心狠手黑,自家人也能下的去手。出家人,还是讲究慈悲为怀的。” “确实不像我,我是明刀明枪,你是暗中出手,只不过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更好些。” 两人之后的人马对两人的斗嘴倒是无动于衷,他们毕竟已经相处了一些日子,知道两人每次见面都要相互嘲讽上几句。虽然言辞刻薄,可从来也没有真正动过手,甚至他们还觉得,自家老大还有些高兴。 云澜打量了一眼沈行身后,“怎么?果然还是无功而返?” 沈行点了点头,“早就在意料之中,堂堂天诛三掌柜偌大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都是一点一点闯出来的。若是这么简单就被咱们捉住了,岂不是坏了他的一世英名?说不定他如今藏在林中不去,还是想要找个机会反将一军。秦人嘛,做出何等事情来都不奇怪。” 当年曾有数百秦人面对十倍于己的燕军,依旧是悍然冲锋,直到最后一人战死。 当年曾有人横论诸国之军优劣,品评之人各论长短,唯有到了秦军之时,众人都是默然无言。 秦人暴横,只此一样,就胜过其他各***士。 当初天下诸国的军备之上也好,军中的天下名将也好,都是不弱于秦人的,可以数倍之地,举兵西向,依旧是败给了秦人。 “倒是有这个可能,只怕天诛已经许多年不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了,多半是咽不下这口气,堂堂天诛三掌柜,初到东南就被人围堵追杀,只要传回东都,只怕他的名头都要扫地了。”云澜笑了笑,“连送消息过去的人我都已经选好了,正要把他派出去。” 沈行一笑,云澜倒是和他想到了一处,天诛三掌柜虽然在东南的名头也不小,只是与他在北方的名声远远比不得。 首发更新@ 如今他在东南战败被围的消息传回北方,那些看轻黑衣教,想要过来分一杯羹的人多少要重新思量几分。 这也是他能说服云澜前来和天诛为敌的原因之一。 唇亡齿寒,如今东南已经基本掌握在他们手中,东南西南如此之近,西南那边发生的事情自然早早的就已经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钱缪自北而来,直奔西南而去,沈行自然猜到他多半就是奔着朝清秋来的。 沈行笑道:“说起来这次还要多谢你们出手,不然只凭我的人手,未必能拦下天诛这些人。” 云澜将怀中的佛珠重新取出来,拿在手中,不断盘着。 “说不上谁帮谁的忙,互惠互利而已,我也不会做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这种人你也是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可有些话,哪怕只是面子上的,还是要说说的。不然岂不是显的我不知礼数?” 云澜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沈兄弟果然是个懂礼数的人。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朝先生竟然是燕国的太子殿下,相处之时真是半点也看不出。不知该说他平易近人好,还是善于伪装。” “真龙在眼前而不识,看来我还是高看了自家的眼力。如果当初能认出他的身份,也许对付吴家就不必这么费力了。” 这次与云澜商谈之时,沈行倒是没有隐瞒,将朝清秋的消息合盘托出。 如今他的真容已经暴露,秦人找上门来只是早晚而。(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五章 笛声起落 已,旁人或许不知,可这些和朝清秋有过交集的人,只要见到通缉画像自然就会知道朝清秋的身份。 此时遮遮掩掩再无半点用处,既然如此,倒不如他和云澜等人直言,反倒是能博得些好感。 “只是既然朝先生是亡国太子,想必沈兄的身份也不会只是个寻常的读书人了,如此关心朝兄弟的生死,你也是燕国贵族之后?只是不知是哪位名门之后当面?”云澜目光炯炯的盯着沈行。 “当初的身份如今已经没了半点用处,最多被捕之时能多得些奖赏罢了。如今只是沈行,如此而已。怎么,大师难道想要问清了,然后用我的头颅去换些钱财?” 云澜笑道:“怎么会,如今你我都是绑在一跟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还指望你帮我对付秦人和斗米教,又怎么会做自断手足的傻事。” “如此就好,那接下来咱们就该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对付藏在林中的天诛了。” ------------------------------------- 临城,太守府中,王泰坐在书房中,若有所思。 当日去“后宅”的密室之中问计,黑袍人的回答确实让他暂时放下心来,只是援军长久不到,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心,越是时间推移,越是如此。 这几日更是提心吊胆,害怕龙虎寨那个疯子突然杀进城来。 世上人谈起贪生怕死无不嗤之以鼻,可事到临头,真正能够为心中事而死的又有几人? 大多还是嘴上言之凿凿,心中惴惴不安罢了。 王泰从来觉的自家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从来不会让自己立于危险之地。 “大人,你寻我?” 周三从外而入,他低头垂手,入门之时脚步稍缓,步子极小。 王泰见他前来,今日竟是破天荒的起身相迎。 此刻这个脸上从来都是带着假笑的太守大人脸上似乎带着几分真心。 “今日寻你来是有件紧要事,不知你可否为本官一做。” 饶是以周三的反应,也是禁不住一愣,能够让王泰折节的,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他立刻警惕了几分。. “大人有事只管吩咐,小人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为大人搏上一搏。” 见他如此言语,王泰的笑容收了收,当初他曾亲口对周三说过,最是喜欢与他这样的聪明人共事,只是如今他心中反倒是希望此人能够愚笨一些。 王泰笑道:“不用搏命,不用搏命,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你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 他略一停顿,“只是要你拿出些胆量,我门下之人,左思右想,除了你,还真想不到谁能有如此胆量。” “大人过奖了。”周三垂着头,皱了皱眉,王泰解释的越多,他心中越是警惕。 按理说王泰这种熟捻人心的人不该犯如此的错误,想来是生死关头,这才乱了手脚。 周三心中对王泰此人又看轻了几分。 身处顺境,满腹计策,智谋无对,无人能驳。 身处逆境,慌乱失措,顾左右而无一谋。 这种人从来都不少,远些的,有人统兵几十万,一旦失策,被人围困,倾覆一国兵力。近些的,有人镇守一地,自以多谋,乱计频出,终致兵败身死,为后人笑。 首发更新@ 王泰自是不知他此时心中所想,只是自顾自言道:“如今龙虎寨在外面整顿人马,声势越发壮大了。可该来支援咱们的援军却是迟迟未到。这般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万一周龙失去耐心,以咱们如今的兵力,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想了一策,可暂缓龙虎寨的人入城。” 周三终于抬头,目光之中倒是没有什么诧异之色,方才他已经想到,能让王泰如此自降身份的,必然是关系他身家性命的事情,而如今最。(本章未完!) 第四百二十五章 笛声起落 大的事情自然是盘踞在外的龙虎寨。 他抱拳拱手道:“大人多虑了,依小人看来,即便那些城外的贼人再猖狂,还是有所顾及的,他们在城外肆虐多年,城中虚实如何,他们必然也清楚,如今只是在城外虚张声势而不曾攻城,在小人看来多半是另有所图。” 王泰忽然笑道:“你口中的另有所图是?” “周龙是聪明人,即便是当初刚刚丧子失了心智,可如今已然过去这么久了,小人不信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键。他如今的故作姿态,多半是想要引出幕后的真正出手之人。” “你说的有些意思,只是这些你已经想到的,我又如何会想到,只是不管他如何想,咱们终归是逃不掉的。所以如今只能暂且拖延,得等到咱们的援军到来。” 周三皱着眉头,“大人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咱们还可以等一等,说不定援军马上就到了。” “等不到的,如今救援之人都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有人顾的上咱们,你也好,我也好,都不过是旁人手中的棋子罢了。” 王泰能走到今日,自然不会是只靠着“后宅”之中的那个黑袍人过日子,以他的心机,早已经在暗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只是他虽有心机手段,可一来他必须坐镇城中,对那些人只能遥遥掌控,二来“后宅”之中还有那个黑袍人,他诸般行事也不能放肆,所以他暗中那些人马也就只能做些收集和传递消息的小事,这也是他如今为何如此慌乱的缘由。 战事当前,手中却无可用之兵,就像是让他这个聪明人伸着脖子等着被人砍,他自然心中没有着落。 如今话说到这个地步,周三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推脱不掉了,王泰此人的心性他如何不清楚,既然已经被他选上,那无论如何也是推脱不掉的,除非是死,也唯有死人才不会透露消息。 他笑道:“那大人想要我做何事?只要是大人要小人做的,小人哪里敢推脱。” “很好,你是聪明人,你跟在我身后,只要我步步登高,自然也就有你的富贵。” 王泰忽然压低声音,“我要你悄悄出城……” ------------------------------------- 太守府的“后宅”里,黑袍人独自靠坐在院中的亭子里。 亭为八角,上面立着几只正在啄食的鸟雀。 黑袍人将手中握着的竹笛横放在嘴边,笛声慷慨悲凉,呜咽成声。 鸟雀低头,望向亭中。 曲子是一支秦人的老曲,当年秦人起于蛮荒之地,就是吹着这支曲子,经年累月,筚路蓝缕,终有函谷以西之地,出现在了山东诸国眼前,而山东诸国视他们为蛮人夷狄。 只是后来秦并诸国,秦人迁离了当年的故土,这支曲子也是逐渐失传。 如今即便是在北方的秦国故地,在他来到南方时,还能吹奏这支曲子的人也已不多了,大半都是些老人,想来这么多年过去,还依旧在世的,不知还有几人。 曲音袅袅,入人心怀。 他微微抬头,如今未到秋日,树上却已是枝叶枯黄。 不知此生他还有无机会回到家乡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笛声起落 第四百二十六章 过河卒 天高日暖,振威镖局里,老镖头正坐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 老人习武多年,虽然不曾练成什么天下无敌的武功,可多多少少也算是强身健体了,身子骨要比寻常人好上不少。 只是到底是上了年岁,这些日子越发有些慵懒了,如今镖局里的小事都是交给赵欢在打理,说是要试着栽培这小子,看看这小子的本事。可只有老人自家知道,如今他的精力真的是不济事了。 想着想着,老人叹了口气,他自小在西南长大,这辈子虽然走南闯北去过不...... 《三尺青锋》第四百二十六章 过河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二十七章 谁在人下 夜色浓重,城中的人家大半已经熄了灯火,有人借着月色藏匿身形,悄然来到振威镖局门前。 此人没有走前后的正门,而是来到侧面的一处小门前。这处小门常年落锁,在镖局之中知道的人不多,只有那些自小在镖局之中长大的老人才有可能会知道这处小门。 来人轻轻扣了三下门上的铜环,不久之后,有人轻声开口询问道:“何人?” 那人压低声音,“故人。” 吱呀一声,铁门缓缓开启,一个汉子站在门中,满脸狐疑的盯着这个站在...... 《三尺青锋》第四百二十七章 谁在人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二十八章 别来无恙 指云峰上,龙虎寨中,周龙苦侯多日,终于还是让他等来了一条大鱼。 他今日早早的就收到了一封安插在山下的手下送上来的密信。 山上也好,山下也好,人一多,心思难免就杂了,心思杂了,自然想的就多了,想的多了,也就难免会有些人想要从中取利。 手下都是愚笨之人,用起来不好用,手下都是聪明人,却又要处处提防,生怕手下人起了心思,惦记上他这个位置。 这也是当家作主的不容易之处。 周龙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 《三尺青锋》第四百二十八章 别来无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二十九章 鸿门宴 振威镖局里,墙上墙下,两人遥遥相望。 朝清秋看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而来,你可是有什么谋划?有我在此,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然就算是故人,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宋先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笑道:“故人重逢本该是件令人欣喜之事,朝先生又何必紧张,我这次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前来相助,要不是看在你和我的交情上,我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找个地方藏匿起来,等到此件事了再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岂不是更好?” 他稍稍...... 《三尺青锋》第四百二十九章 鸿门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三十章 赴宴 振威镖局里今日正在准备一场宴会,宴请之人,自然是在临城有清廉刚正之名的王泰王太守。宴请之时,打着的也是老镖头的名字。 日渐西沉,朝清秋和宋先正在他租下的隔壁院中下棋。 宋先与老镖头不同,是浸淫此道多年的好手,攻时狠辣,守时沉稳,即便是以朝清秋的棋力,一时之间竟也是有些难以招架,只是在最初的有些失措之后他也很快稳了下来,稳扎稳打,一时之间两人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宋先笑道;“朝先生的棋术一看就...... 《三尺青锋》第四百三十章 赴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三十一章 谁是网中鱼 官字从来两张口,清官也好,贪官也好,想要做出些事情来,难免就要和地方上打交道,好官从来都要比贪官更难做。 王泰这种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手自然也懂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在西南赢下一个清廉正直的名头。 和上面打交道不容易,和下面打交道也未必容易,上面要面对的是那些读了不少书,满腹厚黑心肠的读书人。一个个心思七拐八拐,不知何时就要来个绊马索,只是读书人终归好些面子,行事规矩都在规矩之中,...... 《三尺青锋》第四百三十一章 谁是网中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三十二章 缚虎 振威镖局外,今日格外安静。 如今镖局之外虽然相较之前冷清了不少,可每日里到了这个时候,总还是会有些附近的孩童来门前打闹的。 只是今日与往日却是不同,除了树上偶尔掠过的鸟鸣声,再无半点声响。 若是留心仔细看去,倒是能够看到几个刻意拎着长刀,留了半个身子在外的黑衣人,多半是想用这种法子将那些时常来的孩子吓回去。 这些暗卫虽然久经训练,杀起人来不眨眼,可到底还是能不动刀枪就不动刀枪。 吴岳一人...... 《三尺青锋》第四百三十二章 缚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四百三十三章 清秋(结局) 龙虎寨里,今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一个老人,须发皓白,走路时还撑着一根手杖。只是如此一个老人来往戒备森严的龙虎寨却如入无人之境。 周龙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老人,“阁下是?” 老人打量周龙片刻,笑道:“老夫的本名不足挂齿,这么多年下来,连我自己都要忘记了,他们如今都叫我掌教。” 周龙皱了皱眉头,在西南敢自称掌教的,自然只有斗米教的掌教。 他笑道:“原来是掌教大人,龙虎寨不过是个弹丸之地,...... 《三尺青锋》第四百三十三章 清秋(结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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