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头之乱篇.倾天狂涛 女人的眼睛里没有情绪,空洞无力。她怀里的两个孩子早已没了生气,这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已经没有了呼喊的力气,没有了活下去的念想。 “咚!” 一具尸体摔在名贵的楠木地板上,那是她家里最后一名护卫,那名护卫很健壮,平日里走起路来仿若带风,说话时声如洪钟,这山一般的大汉此刻正双目圆睁倒在自己面前。 一道人影跨过护卫的尸体走到自己身旁,紧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扯住了自己的头发。 好痛! 她不由呻吟了一声,她没有反抗,她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那只大手扯着她的头发将她往前拖动了一段距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李大人,先前的话你再跟本将军说一遍吧。” 本将军? 甘肃,不,不对,应该是全天下,全天下只有一个女将军,自己的丈夫是怎么得罪了她呢?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那个男人正蜷缩在桌子底下,身子因为疼痛而不住发抖。 “罗…罗将军,饶了下官吧。” 听见丈夫的声音,她很失望,这个平时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在求饶。 “饶了你?那我该怎么向我死去的两百六十三名弟兄交代?”头顶的声音含怒,咬牙切齿,“我罗裳无能,害他们死在塞外,而贪了他们抚恤金的你是无耻!你身上的绫罗绸缎,你桌上的酒肉玉器,每分每毫都是他们的卖命钱!” 原来是贪污了抚恤金啊,那他还真是该死,可是自己的孩子凭什么要死呢? 罗裳蹲了下来,看着面前早已失了心的妇人,语气中饱含轻蔑:“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语毕,揪着女人头发的手稍稍用力,扯着她的头狠狠砸向了地板。一声巨响,头骨与地板齐碎。 “夫人!” 这撕心裂肺而且有力的声音让罗裳发出一声冷笑,早前他可不是这幅嘴脸。 马蹄声从外面传来,是崆峒黑骑。 罗裳走到李大人身旁,接着一声脆响,扭断了他的脖子。 诺大的宅子尸横遍野,护卫、丫环、老小,她一个也没放过。贪污的人只有一个姓李的,但是不代表其他人是冤枉的,因为他们也受用了贪污下来的银两。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声音至少来了两个小队,当初去塞外救人的时候可没这么迅速。 罗裳环视大厅,目光锁定满墙的酒坛,她认识那酒,一两银子一坛的好酒,在军中的时候每半年能喝上一次。 “哼!”一声冷哼,罗裳周身迸发出猛烈的真气,那一墙酒坛被纷纷震碎,烈酒喷出,四散如雨,瞬间洒满了整间屋子。 借着烈酒,整栋宅子燃起了熊熊大火。 罗裳跟着头顶弯月,驱马向前疾驰。 三天后的崆峒派议事厅内,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坐在主座,俊秀的面庞上微微含怒。 谢辞水很少这样,他向来彬彬有礼,温润如玉,可是这次的事情让他压不住火。 “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吗?”话音在颤抖,这是他修养的极限了。 罗裳仰脖饮下一杯浓茶,漫不经心道:“一个畜牲而已。” “那个畜牲是甘肃的军需官!”谢辞水终究还是吼了出来。 “所以呢?”罗裳转头看着谢辞水,那双总是闪闪发亮的眼睛此刻却是暗淡无光。 谢辞水心里一紧,他没想到那个总是张狂不已的女将军也会露出这种眼神,他语气缓了下来,“所以,你知道杀了他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我无所谓,我只要他死。” “杀了他又能怎样?杀了他全家又能怎样?死掉的弟兄能活过来吗?” “不能!”罗裳的语气开始硬了起来,双唇颤抖着,“我知道不能!所以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人死不能复生‘的屁话,我杀那个畜牲不仅是为了给死去的弟兄报仇!更是为了给活着的弟兄一个交代!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有人在乎他们,有人会为他们出头!我也必须让其他躲在暗处的畜牲知道,不管他们的地位有多高,总会有人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不知是怒是悲,罗裳说到最后眼底开始含泪,她流血流汗的时候常有,流泪却是头一遭。 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谢辞水就不止一次想过,那么英姿飒爽的姑娘柔情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怀着这个疑问暗暗喜欢了罗裳十多年。那天的他终于看见了罗裳铁血之下的柔情,可他却在那一刻决定藏起心中的儿女情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伸出去的手对罗裳来说是依靠还是负担。 “你在这儿住下吧,黑骑不敢来崆峒派拿人,掌门那里我会去解释。”说着,谢辞水走出了议事厅。 事情没有谢辞水所说的那么简单,但他终归是办妥了一切,给了罗裳一个落脚的地方。 龙到哪里都是龙,罗裳这样的人也一样,到哪里都会居于人上。在崆峒派的两年,她成了与补天玉谢辞水,焚天焰周玄齐名的崆峒派首位女堂主,倾天涛罗裳。 两年的朝夕相处,谢辞水没再对罗裳表露过半点情意,罗裳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她觉得是谢辞水在责怪自己,可她顾不上这些,因为她还有事情要做,死去的那两百六十三名弟兄的仇她还没报,更重要的是他们被贪污掉的抚恤金她要赚回来,不说让死去弟兄们的家人大富大贵,至少要让他们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崆峒派是名门正派,赚钱的方法有很多,但来钱太慢,她需要更快的方法,为此她必须要离开崆峒,去一个叫“丹头”的地方,那里是一座犯人建成的沿海城市,会有很多来钱的路子。 一队骏马疾驰在甘肃的大地上,缓缓消失在天际,只留下马蹄扬起的遮天蔽日的黄沙。谢辞水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远眺,那是他很久以前特意为她种下的树,昨夜约她前来观赏这血红的树叶,不知她是否瞧见了那封信,可能没有吧,也可能瞧见了但是不在乎。你看她今日不仅没来,还就此远走。 罗裳,崆峒黑骑史上唯一一名女将军,因部下抚恤金被贪污,怒杀贪污者一家八十五口,被崆峒黑骑逐出,加入崆峒派,后进丹头,任崆峒派丹头分舵总舵主。 第二章 丹头君子 阳光炙烤着宽阔的官道,每吸进去一口气都让人觉得嗓子干痛。身着统一服饰的囚犯和负责押送的捕快分散在各处的树荫下乘凉,不管这些捕快在路途上有多不把人当人看,在老天爷面前他们都是一样。 “兄台你,是山东泰山附近的大牢里出来的。”一棵树下,十几名犯人正聚在一起,一名年轻犯人指着面前的壮汉道。 “你确定?”有人询问。 那年轻犯人嘴角上扬,“就跟我确定我爹妈生我之前做了什么事一样确定。” 年轻犯人的话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哎,你真是泰山附近来的?” 那壮汉听见有人问自己,不甘愿地点点头。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呼,“神了!” “我真服了你了!” “怎么看出来的啊?” 年轻犯人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天机不可泄露。” “去你大爷的!” “真神了,一次没猜错过。” …… 喧闹过后,众人散去。 年轻犯人顺势躺在树干上,嘴里叼着干草,目光看向远方,那是他来的方向。 “小友又赢了?”一个老头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递过去一壶水。 “谢谢。”接过水喝了一口,年轻犯人才道,“赢了。” “小友跟谢辞水什么关系?”老者又问。 “哈哈,钱叔你可真会开玩笑,人家堂堂崆峒派掌门,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五百年前是一家吧。谢无锋、谢辞水,名字念着倒的确像是堂兄弟。” “小老儿不懂看名字,只知道名字贱才好养活。”老头喝一口水,擦了把汗。 “钱三,钱三,您知道吗?东瀛那边很多人取名也是这个路数,所以您这名字不算贱。” 钱三看着谢无锋,道:“小友还去过东瀛?见多识广啊,怪不得每次猜别人是从哪里的监牢送过来的都能猜中。” 谢无锋笑笑,“没去过东瀛,我猜这个也跟见多识广没关系。”他直起身子,指着方才那名壮汉道,“钱叔您看,那人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钱三顺着谢无锋手指的方向看了半晌,摇了摇头,“除了个子大些之外,没什么不同啊。” “有很大不同,那壮汉双肩比其他人要鼓,肩膀厚重,脖子粗壮,这说明他在原来的监牢里干的活大多是挑运重物。”谢无锋解释道,“再加上他小腿外弯,这说明他挑重物时是从上往下而行。这次来的犯人各个地方的都有,但最多的却是山东苏州两地,苏州的犯人平日干活很少会需要挑运,更别说从上往下。而泰山近几年在开凿山道,所以当地大批犯人都被送去泰山下苦力。再结合我之前说的,所以我推测他是泰山附近的监牢里送来的。” 钱三沉吟片刻,道:“小友,你这推测漏洞百出啊,万一那人的各种特征是被抓之前留下的呢?万一苏州最近也有需要挑工的地方呢?” “那我就猜错了呗。”谢无锋摊摊手,“尽人事,听天命。我做的推测就是尽了人事,您说的那些就叫天命,真要错了我也没办法。” “尽人事,听天命。”钱三呢喃着,“好!说得好啊!为小友这句话,你我再饮一杯!” 钱三仰脖喝了一口,然后将水袋递给谢无锋,叹道:“小友这般眼力与心智,世人在小友面前怕是半点底都藏不住。” 谢无锋没有答话,眼底闪过一丝悲凉,他之所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不就是拜他自己的眼力所赐吗? 落日时分,众人再次上路。一千多人的队伍缓慢向前蠕动,头尾各有十多名骑着马匹的捕快,还有两三个则骑着马沿着队伍来回走动,时不时扬起手中马鞭抽下,每一鞭下去必有一声哀嚎回应。 一个多月了,很快就要到丹头了,谢无锋想。 丹头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一座城市,要多亏了像自己这样的犯人。说来讽刺,起初朝廷将犯人们流放至丹头其实是想让他们自生自灭,一群穷凶极恶之徒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最终的结果肯定是互相残杀死伤殆尽,就跟养蛊似的。 可是朝廷低估了人对死亡的恐惧,也低估人对生存的渴望。那些犯人不仅没有自相残杀,反而齐心协力将一个小渔村变成了一个大村庄,最后变成了一座城,加之丹头靠海,与东瀛相望,与高丽相邻,三处贸易往来频繁,丹头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淘金的圣地,每年的产出不比内陆的主要城市低多少,那些犯人在丹头的日子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后知后觉的朝廷决定派人管理丹头,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丹头知府在上任第一天就惨死家中,还没来得及烧第一把火,自己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碳,做这事的是个高手,根本无从查起。 少林向朝廷献计,江湖人,就该江湖人去管,少林不仅懂丹头的规矩,他们更是制定江湖规矩的人。 朝廷允了,少林成为第一个进入丹头的门派,之后多年间又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其他门派派人进入,丹头彻底成了一座由各大门派管辖的城市。 少林最先进入,却被武当后来居上,因为武当派派来的人是当世的天下第一剑,武当七子之一,位居天权文曲的君子钊。以及其亲弟弟,同样身为武当七子,位居天玑禄存的君子言。 少林起初提出提议仅仅只是为了在朝廷面前露脸而已,所以派来的人不过是玄字辈僧人,打死他们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武当七子,还是两位。武当七子出其二,别说玄字辈,就算是少林四大神僧亲临也不一定能讨到什么便宜。 没有人知道武当为什么会将这种大人物派来这里,但之后的发展却证明武当的做法没错。作为丹头实际掌权者的武当派从高丽以及东瀛商人身上拿到多少好处恐怕数都数不清,再加上丹头的人想卖货物出去也得得到武当同意,这一进一出,得利实在恐怖。最主要的,是税收,在丹头之外的地方你有各种办法可以逃税,但在丹头,逃税的人都死了。 人们都说,外面的皇帝称为天子,丹头的皇帝称为天权。 这话不管从哪个层面上来说都没有一点错,君子钊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丹头的皇帝,在丹头,他不一定能让你成事,但没他同意你一定成不了事。 第三章 无处安眠 弯月当空,山阻眼前。 高山仿佛被一个巨人劈开了一般,出现一道突兀的峡谷,峡谷没有官道宽敞,但也能容纳三匹大马并排而行。两侧的山壁上挂着火把用以照明,但总体仍然幽暗,仿佛没有尽头。 犯人们在捕快的引导驱赶下缓缓前行,不一会儿突然听见前方响起一阵刺耳的“吱呀”声,那声音在峡谷中穿行,让人头皮发麻。还有一阵凉风夹杂其中迎面吹来,冻得众人不住打着喷嚏。 又走了片刻,众人只见视野突然开阔,月色之下,举目远眺而去无一物阻拦,同时身上所感觉到的凉意也更甚几分。 谢无锋回头望去,只见一排城楼依山而建,楼中灯火通明,不少捕快正靠在窗边三三两两聚作一团。一扇巨大的门正缓缓关闭,隔绝了出去的唯一道路。 他们在聊些什么?谢无锋问自己。 他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们肯定在聊这新到的一批犯人,在猜这些人能在丹头活多久。 “官爷,我们该去哪里报道?”一个身形矮小的犯人走到一名捕快身旁,点头哈腰的询问。 谢无锋认识那个犯人,他猜过那个犯人的来历,这人叫什么来着?谢无锋在心里回忆,他记得其他人都叫他…… “噗呲”一声,谢无锋回过神来,只见那名犯人已被当胸一刀贯穿,握着刀的捕快目露凶光,“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吧!”说着,一脚将那名犯人踢开,“娘的!这一路给老子累的!” 周围的犯人见此情形纷纷退开,生怕惹祸上身。 “怎么,队伍里没女人给你憋坏了?”另一名捕快打趣道,仿佛没看见地上血流如注还在抽搐的人。 “你说呢?累就算了,整天还要对着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动刀的捕快啐了一口,将刀收进鞘中,大声道:“进了这道门!外面的法就保不了你们!你们是死是活也没人在意,往前走吧!好日子在前头!” 犯人们开始往前移动,只有谢无锋站在原地,盯着地上没了生息的人。 “小友,走吧。”钱三路过谢无锋身旁,扯了扯他衣角。 谢无锋不是冲动的人,他更不会因为一腔热血去为一个不太熟的人出头,他只是有个疑问,到底是那些捕快不是人,还是他们这群犯人从此不是人? 他转头看向丹头的方向,黑夜中能看见点点灯火,那个地方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呢? 没有人去管死掉的那个人,他的尸体就这样倒在路边,等着野狗前来吞食。 谢无锋跟着队伍往前走,丹头城就在前面不远处,黑夜中的丹头城完全看不出全貌,就是一个坐落在海边的建筑群而已。 “小友有什么打算?”钱三走在谢无锋身边,问。 “先找点事情做,省的自己饿死。”谢无锋理所当然道。 “找事做肯定得找事做,关键是找什么事,咱们人生地不熟,又没什么本事,该做些什么呢?” “只要不是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可以做。” “哈哈哈,小友果真有见地。”钱三拍拍谢无锋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谢无锋苦笑,“这不是常识吗?算什么见地?” 钱三摇摇头:“小友你信不信这队伍里边儿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样的常识?” 谢无锋刚想反驳,却突然意识到钱三没有说错,这些人以前不论因为做了什么才入狱,但他们心里都有着底线,可如今到了丹头,他们心里的底线肯定会放低。 说不定有的人心里还存在着“天高任鸟飞”的想法,他们都认为在一个没有律法约束的地方他们会大有作为,这个想法会害死他们。 丹头不是没有律法,丹头的律法比外面更严,因为制定丹头律法的是最擅长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那帮人。 “君子钊”这个名字里虽然带着“君子”二字,但他从来不是君子,君子无法掌权。 进到城中,出乎意料地竟有人来迎,而且还不少。十多张方桌摆在街边,每张方桌旁都围坐着几个人,同时放着木制招牌,从招牌上写的名字可以看出他们应该是丹头各个门派的人,除了“斩龙帮”、“搬山帮”、“铁鲨门”这些名字没什么品味一看就不入流的帮派之外,也有在内陆赫赫有名的大门派,那就是桌边坐着僧人的“少林”。 各门派的人见了新来的犯人们如同恶狗瞧见骨头般一拥而上,纷纷介绍着自己门派的优势和待遇,顺便损几句竞争对手。 少林的人倒是不怎么急,同时也没什么人主动去他们跟前询问,想想也是,这些人哪个不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主?谁会特意跑到丹头来当和尚? “小友,不寻一个去处?”钱三问。 谢无锋摇摇头,他不喜欢这些不入流的帮派,也不喜欢少林寺。 “您不去寻一个?”谢无锋反问。 “不了不了,这人只要一多起来,人就会变得不动脑子跟着多数走,小老儿本就不聪明,要是再被人群一带,说不定哪天就掉沟里了。” 钱三一番话让谢无锋刮目相看,他在见钱三第一面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老头是个读书人,但他没想到钱三还能有这种见地。 想起钱三这样的人居然被逼得盗窃他就觉得心寒不已,自己还寻思丹头会把人变成什么呢,外面一样把好人变成了坏人不是。 这一番哄抢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除了少林以外各派都收获颇丰,跟谢无锋钱三一样没入门派的人也不少,大概一百多个,这一百多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就这样消失在了丹头的大街小巷。 虽然谢无锋嘴上说着“不偷鸡摸狗”,但因形势所迫,他带着钱三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偷了两套衣服,总不能穿着囚服讨生活。 谢无锋轻功绝顶,偷几件衣服自然是手到擒来,钱三见谢无锋有功夫在身,本想让谢无锋再跑一趟偷点被褥床单锅碗瓢盆,被谢无锋一句“你当我是驴?”给怼了回去。 两人换好衣服之后又在丹头街上游荡了一会儿,最后来到海边,远处黑暗的海面,仿佛有一支巨笔划下了一道金边,海与天被那道金边隔开。 那是谢无锋在丹头看见的第一个日出。 第四章 皆可明昭 白天的丹头跟夜晚不同,在太阳的烘烤下,街角里藏着的各种腥臭味全都跑了出来,加上空气湿热,吸一口都让人觉得头昏脑胀。 刚换的新衣服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汗黏在了后背,闷热、吵闹,这一切都让谢无锋坐立不安。 来来往往的行人步伐急躁,目不斜视,没有人关心路边突然冒出来的这个算命先生,偶有几人看过来,也会因为谢无锋嘴上没毛衣衫褴褛的乞丐模样而投去一个白眼,丹头是什么地方?这儿的人都是老江湖,这身行头也敢来这儿行骗?行头差点儿没关系,关键是你这一不瞎眼二不瘸腿,凭什么让人信你? 午时,谢无锋口干舌燥,肚中无粮,他感觉自己快昏过去了。看了眼旁边拿块破布盖在脸上躺着的钱三,心里担心这老头是不是已经西去,还没交出口就看见钱三的腿动了一下,没死就好,自己也不用浪费体力去叫他了。 说起来都怪钱三出的破主意,说什么靠自己的眼力去给人算命,话说回来也怪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没想到丹头都是些不信命的家伙,坐了半天也没人来找自己算,根本不给自己机会。 早知道就该去港口搬货挣点辛苦钱,现在倒好,饿得连走路都没力气,想搬货也搬不成了。 “咚!”谢无锋一拳锤在桌上,路上的行人脚下不停,只是瞟他一眼。旁边的钱三倒是被吓得猛然惊醒,他拿掉脸上盖着的破布,揉揉朦胧睡眼,问:“生意怎么样?” 不待谢无锋回答,又自顾自说:“看来没什么生意。” 钱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可能是睡了一觉的缘故,他看起来居然精神抖擞,这让谢无锋多少有些羡慕。 “小友,午时了吧?” 谢无锋趴在桌上食指往上指了指,没有言语,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明明来丹头的路上大家都一样吃不好睡不好,怎么钱三这老头这么有精神? “小友附耳过来。”钱三说是让谢无锋附耳,实际上是自己凑到了谢无锋耳边,然后嘀嘀咕咕说了一通,谢无锋听他说完顿时眼里有了光,娘的!就这么办! 谢无锋艰难起身,和钱三一前一后在街上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家饭馆,两人对视一眼,谢无锋先走了进去。 “小二!”这一声中气十足,是他最后的气力,“好酒好菜,上!” 等菜的时间,谢无锋好几次差点都要昏过去了,可他强撑着精神四处张望观察,一直到上菜他往嘴里送进一筷子鱼肉。 真他娘香啊! 牙齿先是咬碎焦脆的鱼皮,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紧接着陷入紧实的鱼肉里面,这种复合的口感实在是让人心醉,美中不足的是没放辣椒。 …… 一阵风卷残云,谢无锋双目明朗,精神饱满,连身子都比先前坐得要板正,再饮一杯,嘴里发出一声长叹,他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大恩人啊!大恩人!”一个人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冲进店内跪倒在谢无锋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多谢大恩人啊!” “老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谢无锋扶起涕泪横流的钱三,心中不由敬佩这老头的演技,比都城那些角儿要强多了。 坐在椅子上的钱三哭得一抽一抽的,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围观,有人询问缘由,钱三抽泣着说:“诸位有所不知啊,我家三代单传,到我儿子这一代,儿媳妇肚子不争气哟!连生了四个女娃,这眼看孙子还没抱上,家里已经要被拖垮了。小老儿担心这一胎又是个女儿,本想打掉,遇见这位神仙,神仙见小老儿可怜,只收我五十文就给算了一卦,他说这胎定是大胖小子,生下来是女儿就全数奉还,小老儿就让儿媳妇生,这一生下来,还真是个小子!大恩人啊!如果不是您,我家这香火就断了哟!” 围观的人只道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头抱了个孙子而已,有的不以为意,有的假意恭贺几句,直到一个声音响起:“老头,被骗了吧你?” 谢无锋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材矮小却健壮非常的赤膊青年正打量着自己,那青年桌上的水煮鱼红的泛光,手上还拿着根吃了一半的红椒。 钱三擦擦眼泪,不解道:“这位爷,小老儿的媳妇,确实是生了个儿子啊。” 青年道:“没说你孙子是假的,我说他收你五十文算卦钱。” “可,神仙说了,不准的话全数奉还。” “你儿媳妇生男生女,一半一半,生男他白赚你,生女他不亏,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这不是骗你是什么?”青年说着,不屑地白了谢无锋这个“神仙”一眼,“这种招数也敢出来现,丢人。” 围观的人细细一想,那青年的确没说错,生男生女可不就是一半一半嘛,这小子干的可不就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嘛。 谢无锋淡淡一笑,缓缓向那青年走去。 酷爱吃辣,就算是这么多天也要吃辣椒。 耳旁有墨迹,可按他的穿着打扮必定不是做文职的。 身材矮小却四肢粗壮,明显是搬运工人。 孤身一人却敢为人出头,性子够烈。 …… 一件件,一桩桩,谢无锋在走到那青年面前之前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了?想动手?”青年面带不屑看着谢无锋。 谢无锋摇摇头,“想给阁下算一卦。” “我可不需要生儿子。” “别的也行,毕竟这么多人看着,我总得为自己把名声讨回来。” “我没功夫陪你玩,小二,结账!”说着,青年转身便走。 “阁下这月的月钱被扣了不少吧?” 话音落地,青年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他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无锋。 谢无锋接着道:“阁下是湘地人,被发配丹头三年有余,常年在港口靠做苦力为生。在下没说错吧?” 青年眼中的惊讶越来越盛,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怎么知道?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我月钱被扣了?” 谢无锋暗暗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边大步往外走边朗声吟诵:“摘花换酒东海垂钓,山人本就逍遥;富贵荣华生死难料,一眼便可明昭。” 店内围观的众人此时纷纷追了上去,嘴中不断大喊着“神仙”。 第五章 三分丹头 夜晚,谢无锋靠在窗边看着丹头的街道,他心里觉得很不真实,外面的一切陌生又熟悉。这么繁华的城市真的是一群犯人建造的吗?如果不是迎面吹来的海风带着点咸味,他甚至会觉得自己身在都城。 “公子,您还需要什么吗?”一双白嫩的手环住谢无锋的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带着热气在他耳边响起。 他回头嘴唇在那粉嫩的面颊上点了一下,“不需要了,回去歇着吧?” “公子不要红儿陪你吗?”那声音有些失落。 “等下有朋友陪我。” “是那个老先生吗?怎么公子有龙阳之好也不找个年轻的?红儿给你推荐一个?”声音变得调皮起来。 谢无锋转身捏捏红儿的脸蛋,“臭丫头!别瞎说,我那朋友可是大门派的掌门,让他听见当心他要你命!” “公子刚刚就差点要了红儿的命。”红儿娇嗔道。 两个人在窗边闹了一会儿,红儿终究还是离开了。 很快钱三便走了进来,环视乱糟糟的房间,“小友,本事不小啊!” “哈哈,钱叔说笑了。”谢无锋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钱叔的房间估计也不太平吧。” 钱三笑笑,骂了一句“臭小子”,然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不解道:“我们干嘛要住在这种地方?” “钱叔,你想了解一个地方,就得到当地的窑子里去,里面什么人都有,你想知道的消息大多也能打听到,总不能天天靠着我这双眼睛去盯着别人看不是。” “哎呀!”钱三一巴掌拍在桌上,语气中满是赞叹,“小友你真是绝了!哎哎,你当时是怎么知道那小子工钱被扣了的?他是湖南人我大概能猜到,爱吃辣嘛,可他来这儿好几年,还有工钱被扣,这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小老儿我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谢无锋看着钱三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我说钱叔,你刚刚办事儿的时候不会也想着我吧?” 钱三老脸一红,“这小子!快快快!快说说!” “首先一个,这几天到月底了,正是发工钱的时候,丹头这地方不比内陆,鱼虾这些海货便宜的要命,但是谷物杂粮和调料可不便宜,我当时点菜的时候没特意吩咐,所以我的菜里是一点辣椒没放,没味儿。 您说的没错,他是个爱吃辣的人,但凭这一点不足以证明他是湖南人,因为江西四川也爱吃辣,可是他手里还在啃辣椒,全天下会这么吃的,大概率是湖南的没错,最重要的一点,他一个人就敢替人出头,这是湖南人的性子。 他在做苦力,这是他的身型体态告诉我的,做苦力的人吃得都多,可那小子桌上就一道菜,这说明他没什么钱,日子过得紧,发工钱的时候还没什么钱,这就只可能是月钱被扣了,再加上他耳旁的墨迹,我估计那是跟账房先生争吵的时候留下的。 再一个,在已经确定他是湖南人的情况下,钱叔你可听见他有湖南口音?没有吧,想要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口音,最少三年。” 钱三听完沉吟片刻,竖起大拇指道:“高!实在是高!你一说出来我就觉得跟明摆着的似的。” “可不就是明摆着嘛,只要用心看就行。” “小友,你就不怕看错?” 谢无锋再倒一杯茶饮下,“我不说过吗?尽人事,听天命,老天爷要是不让我赢,我也没办法。” “还好你赢了,要是这次输了,咱俩的命都得搭进去,哈哈哈,你说这人真有意思,白天咱俩还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问题,现在却吃喝不愁了。” 是啊,吃喝不愁了,可我不仅仅只要个“吃喝不愁”,谢无锋在心里接过钱三的话头。 谢无锋虽然来到了丹头,但不代表他认命,他之所以乖乖入狱是因为担心父母的安危,在他被发配至丹头之前他跟父母保证过他一定会回去,他绝不会死在这个地方。 因为名声已经打了出去,再加上钱三露过相,所以后面都是谢无锋一个人在外面替人算命挣钱,钱三则在丹头四处走动,替谢无锋打听各门派的情况。 “谢半仙”从最开始的五十文一卦,到后来的二钱银子一卦,来找他算命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到最后他甚至一天只算两卦,让前来算命的人自行出价,价高者得。他身上的银子也从铜板变成了碎银,又从碎银变成银锭,最后变成了银票。 八天时间,他从一个差点饿死在路边的流亡犯,变成了身负三百两银票的贵公子。 看着手上的银票,谢无锋不知作何感想,三百两,勤勤恳恳嫉恶如仇的捕头谢无锋要八年多才能挣回来,偷奸耍滑装神弄鬼的骗子谢无锋只需要八天,这个世界可真有意思。 根据前三这些天在外打探到的消息,再加上自己在枕边听到的风,他对丹头如今的形势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丹头的形势在十五年前成型,后来慢慢稳定。 谢无锋所在的地方是丹头城的最北边,也是丹头最乱的地界,由少林管辖,下面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帮派,这些帮派大多是由流放而来的犯人组成,说是帮派,其实就是做些建造搬运之类的苦差事,按钱三的说法,是一群老实人聚在一起免得受人欺负。因为三教九流的人太多,所以这边乱象丛生。 往南走,便到了由崆峒派管辖的区域,中城。崆峒总舵罗裳,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拳,此人行事雷厉风行,心狠手辣,辖区内倒还算太平,只要不触及到她的底线,她从不干扰。所以丹头城中那些收金买命的杀手大多聚集在中城,同时最好的酒楼和最漂亮的姑娘也在那里。 再往南,则是武当派所在的最南边,武当总舵依山靠海。那里有丹头最大的港口,包揽了丹头近八成的货物进出,同时因为背靠大山的缘故,所以整个丹头的淡水水源也在武当的管控之下。武当辖区内最为祥和,丹头城所有的有钱人几乎都住在那边。 少林、武当、崆峒,这三个门派掌握着整个丹头城,而谢无锋所需要的出城的方法,也跟这三个门派息息相关。 第六章 半仙问尸 今天跟过去几天有些不同,来找谢无锋算卦的人不太多,第一卦被一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以七两三钱银子拿下,问的是姻缘。 谢无锋看他衣着华贵,面容白皙,明显家中非富即贵,可这人腰间的荷包却是用很差的布料缝制,布料虽差,但做工精细,荷包上绣着的一对鸳鸯可谓栩栩如生。 他断定这人身上有一个俗套的贫穷女子和富少爷相爱却不得不忍痛分开的故事,谢无锋按照这个故事,顺着小胖子心中所期望的方向说了一通,最后总结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小胖子感激涕零,对着谢无锋连连作揖,临走还在抹眼泪。 谢无锋将银子收起来,望着远去的走一步肉要抖三抖的小胖子,心中默默祝愿他跟那个姑娘能有好结果。 午时过后,街道上的气味越来越难闻,汗味、咸味、腥味,这些让人作呕的味道混在湿热的空气中无孔不入,谢无锋觉得第二卦是放不出去了,这些天来这边的有钱人大多都找他算过,这种生意总会有尽头。 谢无锋起身伸个懒腰,既然没人来就回去吧,温柔乡可比这里要舒服的多。 “啪!”一声重响,一个绸缎面料的荷包摔在谢无锋桌上,看那分量里面至少十两银子。 谢无锋抬眼,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自己,这女孩子的一双大眼神盛气凌人,高挺的鼻梁和薄薄嘴唇弯出的一抹轻笑更让她显得刁蛮无理。身上的浅粉色裙子不算贵重,但却干净整洁。 谢无锋不想跟眼前的小女孩扯上关系,他累了,而且他还看不上桌上的那点银子。 “姑娘请回吧,收摊了。” “算一卦,要不了多久。”小女孩的语气不容置疑,这让谢无锋很不舒服。 “我算卦很贵。” “十两金子还不够?” 金子?谢无锋瞟了一眼桌上的荷包,十两银子他看不上,十两金子可不一样。 “你想算什么?”谢无锋问。 女孩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好像她早就料到谢无锋的转变,谢无锋并不恼,接着问:“想算什么?” 女孩左顾右盼,低声道:“我要你帮我问点事情。” “帮你……问点事情?问谁?”你自己没长嘴吗?谢无锋在心里说完后半句。 “问一具尸体。” 小女孩的话勾起了谢无锋的兴趣,他快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心里大概有了底。 衣服料子不是很贵,但是韧性很好,右手虎口有茧,这说明她常年使用刀剑。这么热的天额头上一滴汗都没有,呼吸也完全没乱,这是内功深厚的表现,这女孩子的武功在自己之上。 是哪个门派的呢?无所谓,只要能让自己接触到丹头的门派就行。 谢无锋双手抱拳:“烦请姑娘头前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往南边走去,谢无锋心里激动万分,这女孩莫不是崆峒派的人?如果自己能帮到崆峒派,那离开丹头就会简单很多。 在距离城北城中交界的地方,女孩将谢无锋带到了一处港口附近的破房子边,一推开门,谢无锋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不过他早就习惯了,以前做捕快的时候没少验尸。 令他意外的是带自己来的女孩子同样面无表情,不过想想也是,她武功高强,对尸体什么的肯定见怪不怪。再加上她住在丹头,对这种怪味恐怕也早已习以为常。 房子中间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尸体就放在这简易的台面上,盖着一块黑布。 谢无锋走上前去将布掀开,只见尸体面部发青,看来已经死了至少十二个时辰。 死者是男性,三十岁左右。服饰普通,双肩处有布丁以及磨损,是港口的搬运工人。致命伤是一道从其左肩直达右腹的伤口,杀他的人是个高手。 “你想知道什么?”谢无锋回过头问。 女孩努努嘴,用下巴指了指尸体上的伤,“就那个,我想知道那个伤是怎么回事。” 谢无锋点点头,找了两只木棍将尸体上破碎的衣物拨到一旁,然后用木棍将露出来的可怖伤口撑开。 从左肩开始,伤口最深,连骨头都被劈开了。再往下,胸部的伤口突然变浅,大概只有三分左右,好像凶手突然力竭砍不进去了一般。 继续往下,肚子部分的伤口再次变深,进去了一寸之多,谢无锋刚一拨开就从里面流出了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浓稠物体,他面不改色继续往下,伤口没再变浅。 谢无锋回过头,只见刚刚还一脸平静的女孩此刻脸色变得很难看,正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是不是觉得有点恶心?”谢无锋关切道。 女孩摇摇头,“没事,老毛病。你继续看。” 老毛病?谢无锋瞟了眼外面的太阳,刚到申时,据说七伤拳的初学者每到申时,七道真气走完一周的时刻会感到气海疼痛,那是未完全适应七伤拳真气的缘故。 七伤拳是崆峒派的镇派神功,如果这女孩的疼痛真是因为练过七伤拳,那她就必定是崆峒派的人。 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谢无锋强压心中喜悦,不露声色道:“已经瞧完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道伤口是怎么造成的。” “你说。”女孩因为疼痛有些疲惫的样子。 “刀伤,用刀的人是个不算高手的高手。” 见女孩面露疑惑,谢无锋接着道:“这道伤口是一刀造成,但是深浅不一,起初和截止的时候伤口虽然有差别,但不算多,但是伤口中间却是突然变浅。这是因为凶手对自身内力的把控不足,以及用刀技巧的缺失。 一刀断人骨,这份内力可谓深厚,是个高手。但是技巧缺失,对内力把控不足,这便是我所说的不算高手。” “你是说这个人空有一身内力,却不知道怎么用,就像内力是突然得到的一样?” “可以这么说。” “简直荒谬!内力本就和技巧相辅相成,需要常年苦练才能得到,哪儿来的从天而降?”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谢无锋淡淡笑道,“我们何不去问问派你来的人?” 第七章 来风镖局 这话说出口之后的一刻钟,谢无锋心里就后悔了,因为女孩带他去的地方怎么看怎么不像崆峒总舵的所在地。 夕阳余晖之下,一条寂静老街之上,一面稍显破旧的门面,一块泛黄破布飘扬,上书四个大字,“来风镖局”。 女孩将门推开,边往里走边扯着嗓子喊:“老汤!我回来了!” “你跑哪里去了?找了你一个时辰没找到!”男子的声音浑厚洪亮,中气十足。 “你管我!”女孩回呛。 “我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吗?” …… 站在门外的谢无锋心中纳闷儿,这对话听起来怎么跟父女似的? “我带回来一个人,让他跟你说。”女孩所说的人无疑就是谢无锋,可他实在不想进去,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种小破家庭帮派上。 “找相公了?这就对了,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别天天出去惹事儿。” “找你个死人头!罗姨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连生孩子这么大的事都只出一根棒槌,女人一不小心都得把命搭上!”女孩走到门口对着里面吼了一通,接着转头叫谢无锋进去。 女孩的一番话让谢无锋觉得有些好笑,这么点儿小孩儿懂得还真不少。 来都来了,就敷衍几句吧。这样想着,他走进了“来风镖局”。 入眼是一处宽敞的大厅,厅内摆着几张方桌,正对门是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家经营不善的客栈一样。 一个短发的高大中年壮汉迎上前来,一张黑脸笑得和善憨厚,“在下汤大宝,这是小女汤小梅,让公子见笑了。” “我叫汤逊雪!”女孩在一旁插嘴道。 汤大宝没有理会,接着对谢无锋道:“不知小女带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谢无锋当即把自己验尸的结果告诉了汤大宝,汤大宝的反应跟汤逊雪如出一辙,先是惊奇,随即表示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他语气较为平和,好像对有人身亡这件事不是很关心。 不关心也好,谢无锋想,他要是很在意的话自己说不定还不好走。 “虽然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多多少少算是条线索,老汤你觉得呢?”汤逊雪正色道,很明显她对这件事比较上心。 “对对对,是条线索。”汤大宝肯定道,但是语气就跟在哄小孩子一样。 汤逊雪明显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面带怒色,“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这样!那是我们的伙计,伙计死了你就这种反应吗?” “我说‘对’啊。”汤大宝无奈道,转头对谢无锋抱拳,“多谢公子相助,报酬方面,您开个价吧。” 汤大宝这话明显是想送客,谢无锋松了口气,刚好自己也想离开,“不不不,汤姑娘已经付了在下报酬,时候不早了,在下先行告辞。” “告辞。” 没有一句寒暄,谢无锋拔腿就往外走,身后又传来了汤大宝父女的争吵。 太阳落到山下,夜幕降临丹头。街道上的各个商铺已经点起了灯笼,灯火通明的街道热闹非凡。 丹头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各个地方的小吃都能见到。叫卖声入耳,油盐味入鼻,谢无锋顿觉腹中空空,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于是在街边随便找了个摊子。 “来俩肉饼,带走。” “哎!好嘞!” 在等肉饼的时候,旁边一处卖牛肉面的小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摊子的两张方桌被十多个精壮小伙给坐满,每人面前都有两只空碗,一只酒坛,众人正在饮酒高歌。 “风沙狂,风沙狂,惧我甘肃好儿郎。 不畏虎,不怕狼,不怕远离爹和娘。” …… 他们的声音洪亮、整齐,富有极强的感染力,这词不算悲,但也绝对达不到他们唱腔所包含的喜。 谢无锋知道这首歌,这是流传在崆峒黑骑中的歌谣,想来这些人应该是崆峒派的。据说崆峒总舵罗裳原是崆峒黑骑的将军,因为失手杀了当地一名官员后被逐出黑骑,后来加入崆峒派。 罗裳身为崆峒黑骑原将领,有崆峒黑骑的人跟她一起加入崆峒派也不算奇怪。 “爷,您的饼。”小摊老板的话打断谢无锋的思绪。 他接过油纸包着的肉饼,“多少钱?” “四文钱。” 付过钱,谢无锋又瞟了一眼那群小伙子,他们已经唱到了第二段: “马蹄急,钢刀忙,用我血肉做城墙。 血化雨,肉埋岗,生出花香飘四方。” 他突然想家了。 回到住处,一推开门谢无锋看见钱三正跟一个小姑娘坐在桌边说着什么,那小姑娘被逗得笑意满满。 见谢无锋进来,姑娘起身,“公子回来了,赶紧洗洗吧,姐妹们可等着公子挑选呢。” 谢无锋在这地方住了十多天,不仅出手大方,而且需求旺盛,是她们眼里的香饽饽,据说还有人为他争风吃醋。 “好,待我洗洗。” 姑娘捂嘴轻笑,“钱老爷,那咱晚些再见?” “好好好,晚些见。” 送姑娘出门,谢无锋无奈摇头,双目含笑盯着钱三,钱三老脸一红,慌忙解释:“小友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反正就是误会了!” 这老头,还装! 谢无锋不多纠缠,男人嘛,很正常。 他坐在桌边啃着自己买回来的饼,跟钱三说起今天的事情,待他说到那个破破烂烂的镖局时,钱三面色一沉,若有所思。 “怎么了钱叔?” “这镖局恐怕不简单。” “一破镖局有什么不简单的。”谢无锋不以为意。 “小友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见谢无锋不解,钱三接着道:“丹头城虽大,但从这头走到那头顶多也就一个时辰,这么点路哪需要什么镖局。所以这镖局平日里送镖接镖的生意肯定跟城外有关,但是丹头这地方可不是人人都能出城的,能在这里开镖局,能是一般人吗?” 钱三的话让谢无锋如遭雷击,镖局常见,但在丹头却不应该常见!而且……而且汤逊雪先前说,罗姨?罗姨?罗裳! 那破来风镖局真跟崆峒派有关! 第八章 长夜现火 灯火点缀的街道从谢无锋脚下快速掠过,街上的叫卖声、男人的嬉笑声、女人的叫骂声、婴儿的哭泣声,这座城市的生机统统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听得更清楚的,是风吹动自己衣衫的声音,布料“噼里啪啦”的炸响,那是速度的具象化。 他很喜欢速度带给他的刺激,所以他自小苦练轻功,这份轻功也是他能当上捕头的另一个原因。他忘了自己有多少次在都城上空踏月而行,为监视,为抓人。 几个呼吸之间,他到了来风镖局所在的街道,再一提气,缓缓落在房上。 先下去再说,在房上待着太可疑。 谢无锋刚欲跃下房去,只觉脖子一凉,一柄长剑泛着寒光出现在他右侧,身后响起的声音充满怒气,“你什么人?” “我啊!你白天不找我算过命吗?” 谢无锋听出身后的声音是汤逊雪,他知道这女孩武功在自己之上,此刻不敢轻举妄动。 “是你?”汤逊雪狐疑道,然后拿开了架在谢无锋脖子上的长剑,“你来干什么?” 听到身后长剑入鞘,谢无锋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汤逊雪正一脸不悦。 “我来帮你查那个伙计的死因。” 汤逊雪看了谢无锋一眼,依然一脸不开心,“算了吧,老汤不让查。” “所以你就一个人在房上发呆?还是在赌气?”谢无锋有些不满,因为他差点因为汤逊雪的发呆行为丢了命。 “你说他怎么这样啊!”汤逊雪吼道,“自己伙计死了他居然不闻不问!” 要是我我也不闻不问,谢无锋在心里接话道。丹头这地方每天都得死人,要是每死一个都去查,哪还要不要干别的了? 谢无锋坐在汤逊雪身旁,“我这不是帮忙来了吗?” “你?你会查?” “你说别的我可能不会,但是查案我最在行。别忘了,那伙计的伤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了门道。” 汤逊雪沉吟半晌,道:“好!那我该怎么帮你?” 根据谢无锋的指示,汤逊雪回到来风镖局偷偷将账本和人员名单带了上来。 死者名叫“包人韦”,湖北荆州人氏,半年前加入来风镖局,是来风镖局唯一的伙计,其余人手都是从“铁鲨帮”雇的,领头的叫“郑顺勇”。这次的货是从东瀛运来的各种香料,共计一千三百余斤。 …… 翻阅大概半个时辰,谢无锋是半点问题没看出来,倒是看出了来风镖局的经营状况,真他娘有钱啊!也不知道汤大宝为什么不换个好点的门脸,或者再多雇几个人。 太平常了,平常到让人觉得不平常。 这么一个普通的伙计,为什么会被杀?他得罪了谁?或者看见了什么? 谢无锋抬头望天,月已升起,繁星满空。 “看出什么了吗?”沉默了半个时辰的汤逊雪问。 谢无锋摇摇头,汤逊雪见状叹了口气,“那是不是查不出来了?” “这很正常,慢慢来。运来的香料是用什么装的?” “木箱呗,整整五百箱。” “五百箱?多大的箱子?” 汤逊雪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我能蹲进去。” 汤逊雪身材矮小,能装下她的木箱也就是正常大小,五百只箱子,一千三百斤的香料怎么会用到五百只箱子? “箱子在哪儿?” “香料行。” 汤逊雪在前,谢无锋在后,二人在丹头的上空划过。 这孩子的轻功还挺不错,谢无锋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罗裳教她的,罗裳的七伤拳被称为“天下第一拳”,要是汤逊雪的轻功也是她教的,那那个女人的轻功恐怕也是一绝。就是不知道和华山派掌门相比谁更强,华山轻功可是冠绝天下,据说已经到了平地飞升凭空借力的地步,说他们是仙人都有人信。 二人很快来到香料行,房内无灯火,想必里面的人已经离开了。他们翻到诺大的库房,一间间找寻,没多久就找到了摆放木箱的地方。 谢无锋取下一只木箱,一手在里面摸索,一手拿着火折子。 “你找什么?”汤逊雪问。 谢无锋在箱子内部各处敲了敲,敲到底部时便听到“咚咚”地的声音,是空的,底部有夹层! “切开这个箱子。” 汤逊雪闻言拔出长剑,寒光一闪,木箱被整齐地切成了两半。 谢无锋凑近其中一半,箱子底部确实有夹层,能伸进去一个拳头加三指。他伸手进去摸了摸,木板上还留着一点沙粒触感的东西,他缩回手放在鼻边细闻。 “不是吧!” 黑暗中,汤逊雪看不见谢无锋的表情,但听见了他语气的震惊,以及恐惧。 “怎么了?” “带上箱子,回镖局!” 汤逊雪虽然不解,但也只能听谢无锋的,两人一人提着半边木箱翻到房上,急匆匆赶往来风镖局。 一进门,谢无锋就看见汤大宝正坐在桌边就着烛火眯眼翻看着什么,他身旁还有个面容白皙俊俏的青年,那青年见谢无锋和汤逊雪走进,眼中盛满疑惑。 “回来了?”汤大宝头也不抬,“自己热一下饭菜。” “哐当”一声,汤逊雪将手中的木箱砸在地上。 汤大宝缓缓抬头,见谢无锋也在。 “在下谢无锋,先前见过汤总镖头。”谢无锋抱拳道。 “你们这是?” “我们查案去了!你自己看看!这是我们查到的!”汤逊雪双手环胸,得意洋洋。 汤大宝叹口气,“查到什么?一个箱子?” “哼!”汤逊雪转头看向谢无锋,“你跟他说!” 可不得我跟他说嘛,谢无锋无奈地想,“汤总镖头,在下大概能明白你为什么不想深究此事,但眼下的情况,恐怕您必须得深究下去。” 汤大宝面露不屑,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不过是死了一个伙计,丹头每天都死人,这有什么好深究的? “谢公子,那你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谢无锋移开被汤逊雪砸在地上的木箱,地面上有一层黑色的灰从木箱上掉了下来。他把那层灰聚在一起尽量捡到手中,然后走到汤大宝面前,将手上的灰撒向燃烧的蜡烛。 “斯啦!”一声响,整个房间在一刹那间变成白昼,刺眼的强光转瞬即逝,空气中留下了刺鼻的气味。 汤大宝面露惊惧,“火……火药?” “对,每一只木箱的夹层里都曾装过火药,在下粗略推算,至少一千斤。” 第九章 助登极乐 丹头靠海,除香料谷物稀缺之外,最少见的要数各种矿物,当地根本不可能造出火药,所以每年的庆典节气较之内陆都要少一些味道,这味道便是烟火燃烧后留下的香味。 在最早进入丹头的那批人的印象中,这么多年来仅有武当、崆峒两派放过那么两次烟火,有烟火的夜晚,丹头的比过年还要热闹。 那些烟火是两派从内陆花大价钱购入,财力雄厚如他们,也只各放过一次。 这次进来丹头的不是烟火,而是火药,火药不是用来让人看的,是用来杀人的,而且要杀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汤大宝揉了揉太阳穴,他觉得很累,明明是简简单单拉一趟货,连正经镖都算不上,怎么会遇见这种事情。最麻烦的是如果谢无锋的推测为真,那说明丹头马上会发生大事。 “怎么样,我早说事情不简单吧?”汤逊雪此时有点幸灾乐祸,她是那种很喜欢跟人说“我早就说过”的人。 “谢公子,能否麻烦你跟我去崆峒总舵一趟?”汤大宝没理会汤逊雪,转而对谢无锋道。这件事他没法处理,也不该是他来处理。 “当然可以。”谢无锋很想早点跟崆峒的人搭上关系,可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谢无锋话锋一转,“但现在不行。” “为什么?”汤大宝眉头一皱。 “汤总镖头,在下知道你心中所想。这件事情也的确应该上报崆峒总舵,但是现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搞清楚偷运火药的人究竟是何人,而且事不宜迟,如果现在我浪费时间陪总镖头去崆峒,那么很可能错过最佳的时机,到那时候想知道火药是何人所运,恐怕就只有等到火药爆炸的那一刻了。” 谢无锋说的话很有道理,有道理到让汤大宝的头又痛了几分,“那我一个人先去崆峒,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查?” “现在,而且很可能已经有点晚了。” 汤大宝趁着夜色离开来风镖局往崆峒总舵赶去,镖局内只剩谢无锋、汤逊雪,和那青年三人。 谢无锋继续翻阅账本和名册,汤逊雪窝在一旁的椅子上晃荡着自己的两只脚。 “谢兄,请。” 谢无锋首先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抬头看,只见那青年提着一壶酒,倒了一杯给自己。 “多谢。” “不谢,敢问谢兄可否学过医术?” “医术?未曾涉猎。”面对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谢无锋老实回答道。 “哈哈,白大哥心有不甘啊?”汤逊雪插嘴道,见谢无锋不解,继续道:“白大哥医术很厉害,但是上次我带他去看那尸体,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后来我对他说了你的推测,他心里一直憋着股劲跟你比试。” 谢无锋闻言哑然,道:“白兄多想了,我什么都会一些,但唯独对医术一窍不通,心里对救死扶伤的医者也是敬佩的很。” “好说,好说。在下白术,拙医一名,以后有机会可否请谢兄仔细说说验尸的过程?” “没问题。” “问我不就行了,我当时在场。”汤逊雪打了个哈欠。 “问你?你自己杀的人你都说不个所以然来。”白术翻个白眼,呛了一句。 汤逊雪从椅子上跳下追着白术就要打,两人绕着空旷的大厅跑了好几圈。 谢无锋看着他们,心里觉得有趣,又觉得向往,他很少有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简单的时候。 没有人能想到,这三格格不入的人会在以后成为生死之交,并且一起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局势。 后半夜,白术早已回房歇息,谢无锋将窝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汤逊雪叫起来。 “怎么了?” “走,带我去铁鲨帮。” “去那儿干嘛啊?臭烘烘的。”汤逊雪撅着小嘴揉着眼睛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到底去那儿干嘛啊?” “如果我没猜错,铁鲨帮也死了人。” 听见这话,汤逊雪顿时眼前一亮,拉着谢无锋就往外走。 街上的行人已经少了很多,只有夜宵摊子和窑子还开着,这是人最基本的需求。 因为人少而且醉鬼居多的缘故,所以两人没有在上空借风行进,而是在房屋之上跃行,这样的速度会快很多,但不利于隐蔽,谢无锋注意到汤逊雪每次借力时都会踩碎一些瓦片,看来她的内力确实恐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修为,实在引人好奇。 没多久,两人便到了铁鲨帮。铁鲨帮位于海边,周围尽是港口,就算是这个时辰也有不少人在搬运货物。 两人自房上落下,从街上步行至铁鲨帮总舵,那里正在举行一场葬礼,死者叫郑顺勇,正是那天来风镖局雇的人里负责带队的。 铁鲨帮的帮主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见汤逊雪前来还以为汤逊雪是前来吊唁的,这汉子双眼含泪,对汤逊雪感激不已。 令人意外的是帮主竟然认识谢无锋,说是好几次想去找“谢半仙”算一卦,但一直没空。 谢半仙觉得有些尴尬,他先前赚的钱大多来自这样的老实人。 谢无锋编了个瞎话,说和郑顺勇有一面之缘,这次特地前来替他送行,愿尽微薄之力助他早登极乐,帮主欣然应允。 说是葬礼,其实更像一个帮内聚在一起喝酒的由头,并没有人表现出悲痛的感觉,大家喝酒吹牛,好不热闹,留下一具孤零零的尸体在里屋。 郑顺勇在丹头没有任何亲人,平日里一起干活的人也算不上朋友,至少以眼前的情况来看是这样没错。 谢无锋在进里屋前偷偷找汤逊雪要了把匕首,然后让她看住,尽量别让人进去。 屋内充满纸钱燃烧后的呛鼻味道,正中间摆放着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体,尸体下方垫着一排细竹编成的竹筏,看来之后会海葬。 谢无锋走上前去掀开白布,郑顺勇没换寿衣,脸上还有脏污,很明显并没有人为他清理尸身。 这种事情说起来是很可悲的,但是谢无锋却觉得万幸,要是他的尸体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恐怕就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看着眼前这个像是安睡一般的消瘦中年男人,谢无锋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看过太多,已经习惯。 “得罪了。”谢无锋对着郑顺勇的尸体抱拳道。 第十章 涌泉相报 死者五十岁上下,尸体表面没有淤血,但已冰凉僵硬,这说明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两个时辰前。 两个时辰前,正好是自己在查看木箱的时候,谢无锋觉得有些恼,他应该早点来的。 郑顺勇的衣服裤子已经被谢无锋全部解开,身体健壮,皮肤黝黑。身上带着点香味,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半点异样。 他将尸体翻了个面,背部有一道道还未消除的痕迹,那是鞭子留下的。 还有这爱好? 谢无锋不太相信,但又觉得自己不可能错。 他将尸体摆回原样,用匕首在垫着的竹筏上切下一小段竹管,然后割破尸体手腕,挤出血液装进竹管中,血液呈黑色。 在他擦拭尸体手腕处血迹的时候,他发现尸体的小拇指绑着一根黑色的细线。 他心里已经有底了,现在就剩下验证自己的猜想。 推门走出,只见汤逊雪正和一帮工人喝酒划拳,小脸红彤彤的,一双大眼此刻更亮了几分,旁边有不少人都围着她起哄。 下次不能把把风的任务交给这丫头,谢无锋心想,那行为简直就像是找死一般。 热情的工人们拉着谢半仙敬酒,谢半仙推辞不了只好喝了几杯,又给包括帮主在内的几个兄弟算了一卦,一直到黎明时分才从铁鲨帮脱身。 两人都喝了酒,自然不能用轻功往回赶,只能在路上慢慢走。酒后用轻功是很危险的事情,江湖上不知有多少轻功绝顶的高手因此殒命,同样危险的还有酒后骑马什么的,谢无锋一直很想制定这么一条律法,严禁酒后使用轻功以及骑马,违者重罚。 谢无锋扶着歪歪扭扭的汤逊雪,心里无奈的紧,这丫头怎么喝这么多? “谢大哥……”汤逊雪晃头晃脑看着地面,“他们有意思吧?嘿嘿。” “嗯嗯,有意思。”谢无锋敷衍着。 “我就喜欢他们,觉得亲近。” “那等你再大些,码头的工人随你挑。” “什么啊!”汤逊雪一巴掌拍在谢无锋背上,这巴掌应该是类似撒娇一样,但由于汤逊雪的武功太高,所以谢无锋被拍的龇牙咧嘴。 “我是说哦,他们跟我爹很像,我爹!他以前就在码头做事。”汤逊雪接着道。 “汤总镖头还在码头干过?” “不,不是老汤,是我爹!我亲爹!老汤不是我爹!哇……”汤逊雪话没说完,蹲在地上吐了出来。 吐完后的汤逊雪稍稍清醒了一些,她继续扶着谢无锋往前走,接着道:“老汤对我很好,可是他终究不是我亲爹,我亲爹早死了……” 说着说着,汤逊雪又开始迷糊起来,谢无锋干脆将她背在背上,听她在自己耳边迷迷糊糊呢喃。 远处,第一缕晨光已经露头,原本昏暗的海面泛着五颜六色的光,他感受着今天最后一丝凉爽的海风,心里有些难过,不知是为什么。 回到来风镖局,早已起床的白术正坐在楼下大厅吃早饭。 谢无锋刚要开口询问汤逊雪的房间,白术先发制人:“楼上右转第二间。” 谢无锋愣了愣,“多谢!”。 上楼开门,房间布置的很温馨,如果不去留意墙上挂着的几把长剑的话,这间屋子跟普通小女孩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将汤逊雪放在床上,谢无锋下了楼。白术瞟他一样,“你对小妹做了什么?” “你拉到吧!你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谢无锋说着将衣服脱下,对着一面铜镜照着自己后背,后背上有一个红红的掌印。 不知要多久才消,谢无锋叹口气,穿好衣服,然后将装有血液的竹管放在桌上。 “帮我看看。” 白术扫了一眼面前的竹管,疑惑道:“这是?” “血,人应该是中毒死的,你先吃饭吧,吃完帮我看看是什么毒。” “你还知道我在吃饭啊?”白术一脸嫌弃将碗筷放下,拿起装着血液的竹管便转身上楼,“要一会儿,你稍等。” 刺眼的阳光从外面照进屋内,空气也开始变得燥热起来,街道上响起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又是新的一天,好像昨夜的种种从未发生过一样。 谢无锋端起白术没吃完的粥喝了起来,很咸,他不是很喜欢咸味的粥,他喜欢无味的白粥。 等他吃完,汤大宝正好下楼。汤大宝背对大门面对谢无锋坐下,哈欠连天的同时揉着眼睛,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部分阳光。 “有什么发现?”声音中还带着倦意。 “又有人死了,郑顺勇。” 汤大宝放下揉眼的手,双眼开始聚了聚神,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唉,麻烦了。” “崆峒怎么说?” “崆峒的人说,人死在少林的地盘,跟他们无关。” “人是死在少林的地盘没错,但是那一千斤火药是整个丹头的隐患,万一炸在崆峒的地盘呢?” 汤大宝伸个懒腰,恢复了气力,“所以他们从昨夜开始就在全面盘查,这会儿估计已经把自己地盘给查了个遍。” “他们通知少林跟武当了吗?”刚问出口,谢无锋就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有多傻。 汤大宝也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三派都巴不得对方死,你说呢?” “要我说,崆峒派应该希望总镖头您闭嘴吧?” 汤大宝点点头,丹头存在一个随时会被引爆的隐患,这个隐患现在只有崆峒派知道,只要这隐患与自身无关,那么就肯定是冲着另外两派去的,崆峒派不会希望另外两派有所防备。 白术慢悠悠从楼上走下,“查出来了。” “是什么毒?” “一种慢性毒,平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在饮酒之后会有一些反应,如果再加上剧烈运动,就会变成要人命的烈性毒……我的粥呢?” “被我喝了。” 白术叉腰站在谢无锋旁边,“被你喝了?” “我还你,等下请你喝花酒,地方你挑。” “这么大方?” 谢无锋的确很大方,这是他为人处事的方式,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推测已经被证实。他要进行最后一步,抓住杀害郑顺勇的凶手。 第十一章 香源见月 时候尚早,劳累了一晚的姑娘们也该歇息了,所以喝花酒得晚些时候去。 谢无锋先行告辞,他要回自己居所一趟,一来洗去一晚疲乏,二来是退房。 现在整个丹头最安全的地方是崆峒派的地盘,不论他们找没找到火药的踪迹。 钱三倒是无所谓,他唯一担心的是谢无锋会再找一家窑子住下,他说自己一把老骨头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 二人退掉房间,老板娘不愿放财神爷离去,再三挽留,无果。 崆峒派辖区要比少林辖区强上不少,最起码街上的味道要轻很多,不需要人在走路的时候憋着气。 他们转了好几条街,终于敲定一家客栈,谢无锋付了一个月房钱,加上每天两顿饭,共计三两七钱。 谢无锋之前挣的三百两银子还剩两百多两,再加上汤逊雪付给他的金子,他之后可以歇很长一段时间,专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这次可以轻易接触到崆峒派,但现在看来事情没这么简单,不管他查案查的有多出色,只要对崆峒派无益那人家就不会正眼看他。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还有其他两派,他查出真相之后总会有人受益,到时候自己就能卖个大人情出去,有这个人情在,离开丹头不是小事一桩? 夜幕降临,谢无锋去来风镖局兑现承诺,白术很开心的跟着他出了门,这小子长得白白嫩嫩,但是对寻欢作乐这些事倒是积极的紧。 “谢兄,想去哪一家?” 路上,白术难掩笑意,问。 “这种事情,得问白兄才是,白兄有熟悉的吗?” 白术展开手中折扇,“整个丹头就没在下不熟悉的,要说最漂亮的姑娘,那肯定在上水阁。” “上水阁,这店名倒是文雅。”谢无锋轻声道。 “但是上水阁的姑娘从不上床,如果你只想寻一佳人饮酒作对,聊聊诗词歌赋什么的,那绝对是个好去处。但在下以为,谢兄绝不会满足于此。” 看着白术一脸贱笑,谢无锋暗暗骂了一句下流。 白术接着道:“有上就有下,下春坊的姑娘无法出口成章,但嘴里发出的声音绝对能让男人把魂都丢掉。” “有没有,更刺激点的?” “刺激?谢兄的意思是?” 谢无锋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在下想试试外邦风情。而且吧,不怕白兄笑话,在下有点小癖好,习惯奉人为尊,又爱刺骨疼痛,白兄可知道丹头哪里能寻到这种带刺的姑娘?” 白术愣在当场,咽了口唾沫,“原来谢兄还有这种嗜好?在下眼拙!在下眼拙!先前竟然把谢兄当成了新手,现在看来,恐怕在下在谢兄面前也得少谈几句。” “好说好说,怎么样,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哪儿能没有啊!谢兄,请!” “请!” 两人一前一后,步伐不急不缓,往丹头的中心城区走去。 丹头与高丽、东瀛相邻,谢无锋口中的“异邦”,指的当然也是这两个地方,虽然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她们异在何处。 中心城区的明芬楼没到夜晚都会无比热闹,这是一家六层高的塔状高楼,一楼厅内整夜都有人负责跳舞助兴。 谢无锋跟白术来的正是时候,明芬楼最有名的舞姬“源有月”正上场起舞。 源有月是东瀛女子,刚到明芬楼便成了楼中头牌,卖艺也卖身,她卖身的方法跟谢半仙算卦是一样的,价高者得,并且每月只卖十次,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 会是她吗?谢无锋在怀疑,可能性不大,但是他决定先试试。 源有月一曲舞毕,台下诸人纷纷叫好。接着一侍女开始举牌,示意场上诸位可以出价。 男人最大的弱点在于,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越有人跟自己争抢的东西就越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价格从一钱涨到五钱,很快又涨到二两,当价格涨到五两的时候,出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 “还有官人加码吗?”台上的侍女扫视场上,含笑询问。 在场的人左顾右盼,无一人加码。最后的出价者志得意满,正抿着酒等待侍女宣布自己是赢家。 “八两。”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青年负手而立,面带微笑。 抿着酒的那人先是惊愕,随后苦笑摇头,显然五两银子换春宵是他的极限。他仰着脖子找方才出价八两的人,想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大头。可惜,冤大头早已被迎上了楼。 侍女带着白术和谢无锋往楼上走去,源有月已在顶楼等候。 白术欲言又止,他很想给谢无锋把把脉看他是哪里出了问题,八两银子换一夜,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谢无锋则甚是欣喜,因为他闻见了前面侍女身上的味道,就是这种香味。 来到源有月房门前,侍女回头欠身,“二位公子谁进?” “他,他进。”白术指了指谢无锋。 侍女推开房门,“公子请。” 白术一巴掌拍在谢无锋屁股上,“好好享受!” 谢无锋无奈摇头,独自一人走进房中,身后门闭。 一股奇特的香味钻进谢无锋鼻孔,跟侍女身上的味道一样,但是更加浓重。 宽敞整洁的房间内挂满红色灯笼,整间屋子因为这些灯笼的缘故显得极为火热,暧昧。 大床上,源有月跪坐等候,见谢无锋走近,嫣然一笑,说出来的话虽然带着奇怪的口音,但是却令人浑身酥麻,与其说是说出来,倒不如说是喘出来的。 “大人,月,恭候多时了。” 谢无锋缓缓走近,当他看清源有月的时候心里不禁赞叹其美貌,但同时他也知道,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他坐在源有月身旁,后者一声娇喘,如同没了骨头一般倒在他怀里,双眸含情,左手抚摸谢无锋的脸颊。 “大人真是英俊。” 谢无锋握着源有月的手轻轻吻了一下,问出来的话让源有月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突现杀机。 “我跟铁鲨帮郑顺勇相比,谁更英俊?” 第十二章 丹头君子(2) 在源有月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被谢无锋捕捉到,他手上用力,仿佛要将源有月的手指捏碎。 “大人在说什么啊?”源有月娇嗔道,随即皱眉,“您太用力了,好疼。” “我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值得一个男人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谢无锋手上没有放松,“答案是女人,而且不是普通的女人,是能满足男人占有欲与虚荣心的,完美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当那个男人的地位越低下的时候,他就越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去付出,就算要付出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搭上了郑顺勇,但我肯定不会是在这儿,这里太引人注目。我想那天的情形是这样的,月下,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在郑顺勇的必经之路上独自哭泣,郑顺勇出于好奇,或是出于同情,他笨拙地安慰那个女人,当他看清那个女人的长相时,他彻底被征服了,当他知道其他男人需要很多金钱和时间才有可能得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爱上了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一次次欢愉过后,两个人定下了誓言,在小指绑上了对方的发丝,这是女人家乡的一种习俗。” 源有月的眼里没有了任何情绪,她只是盯着谢无锋,同时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小拇指,那里有邦过发丝的细痕。 “可是男人不知道,他每次在女人那里饮下的酒,吃下的菜,都在他体内变成毒药,慢慢积淀,等待最后的爆发。 很快,女人对男人提出了一个请求,一个会可能会让男人丧命的请求,男人同意了,他把完成了任务,在女人给予他最后一次温柔之后,他体内的毒素彻底爆发,要了他的命。” 谢无锋说完,松开源有月的手起身走到宽敞处,他不能离那个女人太近,那样会施展不开,“喜欢这个故事吗?”谢无锋笑着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源有月道。 “‘你’?,你刚刚不是还叫我大人吗?怎么现在变成了‘你’?因为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不想继续装下去了吗?” “因为大人太过无礼!”源有月眼中噙着泪水。 谢无锋笑意不减,“我见过很多不愿开口的人,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开口,而且我总能成功,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眼前寒芒一闪,谢无锋的话戛然而止,同时倒身躲避,三根银针“噔噔噔”插在了他身后的门框上,床上的源有月趁机破窗而出。 谢无锋不急不忙走到窗边,然后翻身上到楼顶。 楼顶上,海风将源有月的发丝吹动,让她更显艳丽。她的双眸带着恐惧,她知道自己无路可逃。 汤逊雪手中长剑早已出鞘,见谢无锋上来,不满道:“你知不知道我在上面等了多久?不是说很快吗?” “哈哈,抱歉,跟月小姐聊了一会儿。月小姐,我们还没聊完,你怎么不辞而别呢?” 被两人堵住去路的源有月冷笑一声,“我们没什么好聊的,而且我也没有不辞而别。” “三根取我性命的银针可不算告别。” 源有月盯着谢无锋,她恨男人,但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男人,也从来没有这么佩服过一个男人。 “你很聪明。”源有月道。 “不足挂齿,但还是多谢你的夸奖。” “但是你还不够聪明。”源有月接着道,“北条大人会为我报仇,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谢无锋刚想动手,就看见有血从源有月嘴角流出,她的声音也渐渐虚弱,“我们很快会在地狱相见。” 话音落地,源有月身子一软,随风落地。像是一朵在夜空开放的玫瑰一般,那朵玫瑰从楼顶落到街道,支离破碎。 **** “天狼北望血入风,暗流乘涛日焉同。 一君震慑东西线,一君霸守南北中。” 在谢无锋来到丹头之前,这里的格局早已成型。 天下第一剑君子钊,由他坐镇的武当总舵在短时间内就掌控了整个丹头的命脉。 君子钊的权威这么多年以来只受到过两次威胁,一次是东瀛北条家入侵。 北条家入侵之时,一部分人以武当马首是瞻,共抗外敌,还有一部分人则选择跟北条家合作,想里应外合拔除掉武当在丹头的势力。 “一君震慑东西线,一君霸守南北中。” 这享誉丹头的赞誉,指的就是君子钊与君子言兄弟二人在对抗北条家时的英姿。丹头的内忧外患,在他们兄弟的合作下被彻底平定。 北条家对武当呈上降书,武当要北条家付白银十万两,北条家却称实在拿不出,因为东瀛内部局势不稳,北条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如若不信,可请武当派人前往东瀛一观。 君子钊心性甚高,独探东瀛,发现北条家所言属实,遂决定将白银十万两改成白银七万两,由七年付清。 东瀛之后,崆峒派进入丹头,带领崆峒派的是崆峒三尊之一,人称倾天涛的天下第一拳,罗裳。 这是君子钊所受到的第二次威胁。 崆峒与武当双方血战不下,为免再添死伤,双方约定由君子钊与罗裳对决,君子钊险胜罗裳,崆峒只能甘当老二。 战败的罗裳重伤落海,被观战的来风镖局汤大宝救下,罗裳口头承诺欠汤大宝一个人情,这也是汤大宝能在丹头开镖局的原因。 现在,汤大宝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过去了这么多年,他又听见了“北条”两个字。 北条家并不存在如君子钊罗裳一般的绝顶高手,就算是家主北条神武也是乏善可陈。北条家真正恐怖的地方在于他们手下的人个个悍不畏死,那不是“视死如归”可以形容的恐怖,他们简直是在寻求死亡。 一人死,二人补上,他们用血与疯狂,弥补了北条家战力的不足,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汤大宝依然觉得胆寒。 先是千斤火药,再是北条家的卷土重来,这些事情让他心乱,他必须赶快见到罗裳,这些事情应该由三大派出面,他们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第十三章 逊雪为梅 来风镖局内,谢无锋正向白术解释着方才发丝的事情,从他看见郑顺勇尸体的那一刻,一直到他确信源有月就是杀害郑顺勇的凶手,事无巨细全部说了出来。 白术听完,眯眼打量了一下谢无锋,“你脑子是怎么长的?能让我切开看看吗?” 谢无锋无奈笑笑,他突然想起钱三,如果钱三听完自己的推测,恐怕会找出一些漏洞来吧,而他会一如既往说“尽人事,听天命。” 老天爷这次对他不错,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 又听白术叹道:“可惜啊,世间再无月小姐这般可人儿。” “你前些天不是刚试过一次吗,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白术一口水喷出来,“你怎么知道我试过一次?” 谢无锋看着他,“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白术裹紧衣服,“以后你少盯着我看!瘆人!”说着便起身上了楼。 汤逊雪看着白术惊慌的样子在一旁偷笑,转头发现谢无锋正看着自己,“看我你随便看,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是是是,我明白。多谢你帮我。” “都是自己人,不用谢。” 汤逊雪笑得一脸灿烂,让谢无锋有些晃神,眼前的姑娘在丹头长大,可她身上却好像一点脏污都没有,可见汤大宝把这个姑娘保护的有多好。 “小妹。”谢无锋开口,“我可以叫你小妹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白大哥不也这样叫吗。”汤逊雪理所当然道。 “嗯,那你能跟谢大哥说说关于你的事情吗?” “这有什么好说的?” “聊聊嘛,反正汤总镖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汤逊雪窝在椅子里,晃荡着两只脚。 她忘了父亲死的时候自己是几岁,五岁,或者四岁。 她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她也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只记得父亲很高大,总是抱着她去海边,用衣服搭个乘凉的棚子,然后自己就在那棚子里面一待待一天,父亲中途会来几次,陪她一起吃饭。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父亲会来带她回家,有时候她早已睡着,有时候她迷迷糊糊。 有一天,父亲在陪她吃过饭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她看着早就升到空中的月亮,心想:“快来了吧。”然后倒头睡了过去,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已经从一边跑到了另一边,四周有海浪声,海风声,海鸟声,就是没有人声。 父亲还是没有来。 她觉得有些生气,她决定等下不让父亲抱自己,她知道那样会让父亲难过。 沉浸在自己的小小报复计划中,她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月亮已经被太阳替代。周围又有了人声,但是父亲还是没有出现。 有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可她探头望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 到了吃饭的时候,她觉得父亲马上要出现了,像往常一样陪自己吃饭。 但是这次没有。 她觉得很饿,她觉得害怕,等父亲来的时候自己还是要让他抱的,事实上她现在最想念的就是父亲的怀抱。 可父亲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她认识了几个朋友,比她的年龄要稍大一些,那些朋友给她饭吃,给她水喝,她们一起偷东西,有人负责装可怜吸引注意力,有人负责下手。 偷来银子后她们会去饭馆里吃饭,都是她以前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可她还是很想父亲,她时不时会回去之前搭棚子的地方,在那里坐着等父亲来找她,她有好多话要跟父亲说。 有一次,她跟几个朋友故技重施,这次被人轻易识破。那个人毫不手软,把她们几个小孩儿打得浑身是伤,朋友们都说她才是主谋,要打就打她。 最后她是爬着回到搭棚子的那个地方的,她的手臂上全是伤,脸上也是,她很累,她想睡。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窗边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吃饭,真香啊。 那个男人,就是汤大宝。 汤大宝对她很好,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汤小梅”。 有一次,汤大宝又带回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真的好漂亮,她头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人。 可是那个女人浑身都是血,不知道是死是活。 女人终究是活了过来,她打心眼里高兴,可是她很害羞,不敢说出来。 女人跟汤大宝聊着什么,不时看向自己,不时叹气。 后来,女人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叫汤逊雪。” “汤逊雪”,这个名字很好听,而且送自己这个名字的人很漂亮,她很喜欢,据说这个名字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取的,出自一句讲梅花和雪花的诗句。 汤大宝却不以为然,他还是喜欢叫自己“小梅”,随他吧,反正自己以后叫汤逊雪。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谢无锋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故事里被汤大宝带回的女人毫无疑问就是罗裳,那是罗裳败在君子钊手上之后的事,那么为汤逊雪取名的人,恐怕就是崆峒派掌门谢辞水了。 他看向汤逊雪,发现后者也正看着他。 “怎么了?”谢无锋问。 “我给你说了这么多,你也该说说自己吧?” 谢无锋笑笑,“我的故事很长很长,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说。” “小气!”汤逊雪转过头去,倒也没准备多问。 不是我小气,谢无锋在心里接道,是我的故事还没完。 现在事情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剩找出还留在丹头的火药,到那时候自己就能卖个人情给少林或者武当,然后顺理成章离开丹头,他要回去把事情全部解决。 源有月一死,关于火药的线索就断了,但所幸还有一个人存在,那就是杀害包人韦的凶手,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现在应该还在丹头,并且他迟早还会出手,等他再次出手的时候,自己就一定能找到他。 眼看天色已晚,汤大宝迟迟未归,谢无锋决定先回客栈睡觉,于是向汤逊雪请辞。 他独自走在路上,身边不时有醉汉有野狗经过,抬头望天,乌云遮住了月亮和繁星。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第十四章 天璇巨门 距今四十二年前,武当山下的村庄之中。 村民聚在路旁,对着一辆陌生的马车和车边的两具尸体议论纷纷,驻足观望。 尸体一男一女,衣着朴素,死状凄惨。女尸算是瞑目,男尸却怒目圆睁,可怖之极。两具尸体之上满是刀伤,想是被贼人所劫,拼死反抗后遭到杀害。 忽地,马车中传来一声婴孩啼哭。众人皆惊,几个年轻力壮之人壮着胆子走近马车,尽量避开恐怖诡异的男尸,从马车之中抱出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武当派得知此事,派清虚下山,一为超度死者,二为查明死因。 做完法事,收埋尸体,清虚花费十多天时间四处查探企图找出贼人,无果。回到村庄,村民将于马车中寻到的婴儿送出,村中并不富裕,无力抚养。 清虚明了,询问村民可否知道婴儿姓名,众人摇头,“马车早被洗劫一空,这孩子的名字无处可寻。” 说不清,道不明。 这便是“道不明”这个名字的由来。 经过掌门师兄清木的同意,清虚将道不明安排在了自己房中,道不明来到武当之后连续哭了足足三月之久,从早到晚,一刻不停,似是无需睡觉一般,连被奶妈喂养时也不停掉泪。 清虚只道天地万物皆有灵,何况是个婴儿呢?父母惨死,心中又惧又怒,可惜口不能言,只能啼哭。念及此,清虚顿感悲痛怜惜。 每晚抱着早已哭哑了嗓子的婴儿,清虚只恨世道无常。 某日,奶妈告诉清虚:“孩子不哭了。” 清虚大喜,回到房中,床上的婴儿一改往日,此刻正酣睡着。 喜悦没过多久,清虚又有些不安,这婴儿哭是不哭了,但实在是过于安静,竟似哑巴了一般。莫非是前几月哭坏了嗓子?名医诊治,无果。 之后几年道不明没有再哭过,也没有说过话,逐年长大的他不像一般孩子那样爱闹腾,他安静,双眼空洞,像个痴儿。被道观中其他道童欺负,他也不恼。被打不还手,被骂不还口。 清虚心疼道不明,便尽量将他带在身边,几个要好的师兄弟总是开玩笑说他是“老来得子。” 某日,清虚在房中诵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至此,房中突然想起一个陌生的声音接下去: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清虚转头,发现出声的正是四岁的道不明,他又惊又喜,问:“你怎么会背?” 道不明看着清虚,声音清冷,眼神依然空洞,“师父不先问徒儿为什么突然开口吗?” 清虚鼻头一酸,走过去搂着道不明,道:“师父不问明儿,明儿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师父可以再等四年,等明儿开口告知。” 那日后,道不明的话依然不多,但清虚总归是放下了心,他开始教道不明诵经习武,道不明不仅颇具慧根,而且对经文过目不忘,让清虚最为欣喜的是他在武学方面的天赋,一招一式,清虚只需演练一遍他便能融会贯通。 道不明八岁那年,他突然问清虚:“什么是道?” 清虚想起四年前道不明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的景象,那段经文,便描绘了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处众人之所恶?身处最被世人厌恶的地方,就是道?” 清虚点头,道不明接着问:“一个人身处地狱,被魔障侵袭。他便接近了道?” 清虚又点头:“为人之所不能为,的确算得上是道。” 道不明问:“那塞外之人的道呢?又该如何证?为人之所不能,是道,如果一个塞外之人来到中原,被中原人围攻甚至杀死,那么那个塞外之人,算不算是道?” 清虚愣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道不明所说的问题。中原塞外两界势如水火,中原的道,与塞外的道,或许也是完全相反的两面。 “为师答不上来。”清虚道。 道不明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师父,他走到师父身边躺下,将头枕在清虚腿上:“徒儿做完了今天的课,练过了武,想陪师父一会儿,可以吗?” 清虚抚摸着道不明的小脑袋,慈爱的笑笑:“睡吧,师父诵经小声些,晚饭时候叫你。” 随着年纪的增长,道不明的问题越来越多,清虚回答的也越来越吃力,他自觉已无法再教些什么给道不明。 道不明十二岁时,便要开始在观中做些杂活,这是观中规定。清虚看着道不明俊秀娟美的脸庞,见他皮肤白皙,粉雕玉琢,似是个玉人一般。 观内皆为男子,那些龌龊勾当这些年他听过不少,想到道不明此后明天都要早出晚归,自己不能像以前一样时刻护着他,心中不免担忧,“明儿,你凡事要注意。如果有人要你做你不愿做的事,一定要反抗。回来告诉师父,师父会为你做主,你明白师父的意思吗?” “做那种事,会开心吗?”道不明的语气依旧冷淡。 清虚未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才道:“食色性也,人伦大欲。但是不知节制,沉沦其中,定会有损修行。” “师父做过吗?” 清虚哈哈大笑,“你是在调侃师父吗?师父一心向道,从没想过这回事。” “那师父怎知会有损修行,怎知沉沦?”道不明不待清虚回答,自己下了结论,“师父说的道理,皆来自书中所看,心中所思,却从未实践。” 清虚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他一心向道此言不虚,可是道不明所说的话也是真的,清虚的道理全部来自书中,以及他自己感悟,从来没有一样是来自实践。 所幸道不明也并没有急着去实践这些事,再加上他的几个师兄对他颇为疼爱,从未让他受过半点委屈,许多年后,道不明位列天璇巨门,同那几位师兄一起被尊称为“武当七子”,也称“武当七君”。 七君当中,道不明年纪最小,但在武与道的造诣上,他却不弱于任何一个人,不然他也无法成为天下第一掌,更无法创出武当有史以来最为惊世骇俗的武功——《三清诀》。 现在,天璇巨门道不明来到了丹头,他的两位师兄,玉衡廉贞与开阳武曲,正在丹头等着他。 第十五章 乍暖还寒 谢无锋迷迷糊糊听见鸡叫,他觉得自己没睡几个时辰,桌边坐着的钱三正在喝粥,喝一口,腮帮子动几下,也不知道粥有什么嚼头。不过吃相倒是一等一的斯文,细嚼慢咽,坐的也端端正正。 钱三身上的衣服是后面新买的,虽然朴素,但穿在他身上却是意外的合适,仙风道骨四个字完全可以用来形容他。 对着源有月那种美人时自己一心想着找破绽,现在对着个老头怎么还欣赏了起来?谢无锋苦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听到动静的钱三转过头来,微笑道:“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也该醒了。”谢无锋起身打开窗户,昨夜乌云笼罩,想来今天应该有雨,可外面的太阳还是明亮而热烈,还好房间在三楼,闻不到街上的味道。 “小友吃点儿吧。”钱三又盛了一碗粥。 谢无锋走到桌边,发现钱三只穿了外套,内里什么也没穿,“钱叔,您这是?” 钱三“嗯?”了一声,随即明白过来,“等下要干活,用不着穿内衣,外衣都得脱掉。” “干活?” “我在港口找了个活,总不能一直让小友养着不是。” 谢无锋端起白粥喝了一口,果不其然是咸的,“我又不是养不起您,您干嘛糟践自己。” “哈哈哈,你个臭小子。我知道你有本事,养得起我,我去港口累一个月,把皮磨掉几层,赚来的银子也不如你算一卦赚的多,但是人总要做点什么,不管银子多少,总得无愧于人不是。” 谢无锋摇摇头,道:“那些当官的可从不这么想,他们巴不得自己整天躺在金山上看着咱们往死里干,半死不活的时候还得爬过去求他们赏口饭吃。” “我没说无愧于他们,我说无愧于你。” “您本来就无愧于我。” 钱三放下碗筷,叹道:“小友,这话你说出来可以,但是小老儿我可不能当真这么想。这世道不好,我苦读圣贤书,最终也被逼得偷鸡摸狗,不瞒你说,我那时候是心都死了,觉得活着没盼头了。 谁成想,在来丹头的路上遇见了小友你,我最佩服的不是小友见多识广眼力惊人,而是小友你说的那句‘尽人事,听天命’。 小老儿我活了这么多年,总是跟自己较劲,多亏小友身体力行的开解。 而且吧,不怕你笑话,这些天是小老儿活这么多年以来最开心的日子。” 钱三老脸一红,“托小友的福,小老儿也算见了世面,哎哟那姑娘真的是……” 敢情你是为这啊?谢无锋翻个白眼,心里骂了句“老色狼”。 言尽于此,谢无锋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钱三,这个老头子有时候还是很固执的。他想着要不要把钱三带去来风镖局,那边现在缺个伙计,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来风镖局现在不是很安全,让钱三在外讨生活说不定还是个好办法,起码可以远离那些破事,大不了让他干半天歇半天。 吃过饭,谢无锋跟着钱三去到港口,他很好奇钱三这么个斯文人干起重活来会是什么样子。 港口早已挤满搬运工人,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坐于烈日之下,每个人都赤着上半身,露出精壮黝黑的身子,弯臂擦汗时鼓起的手臂肌肉充满透着浓浓的力量感。 谢无锋想起钱三那副比自己还要白上几分的皮包骨,担心他干一天下来连医药费都赚不回来,“钱叔,你真想做这个啊?” “来都来了,总得试试嘛。”钱三跃跃欲试,将外衣脱下,露出来的上半身骨瘦如柴,不出意外的吸引了周围几个人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不屑。 远处,一艘大船正缓缓驶进,周围有不少人开始起身往停船的地方靠去,夹在人流里往前走的前三显得格外夺目,像是混在臭豆腐里的白豆腐。 “小友回去吧!挣钱了请你吃饭!”钱三回过头对谢无锋喊。 “行,我等着您。”谢无锋回道。 船只靠岸,工人们开始有序的往船上走,钱三居然混上了船,没有被挤下海去。 谢无锋无奈笑笑,转身离开。 刚没走几步,一声巨响在突然在谢无锋耳边炸开,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里面像是被人塞了一百根刺一样,接着身后一股巨大的热浪轰然袭来,将他整个人吹飞出去至少一丈之远。 摔倒在地的谢无锋猛然回头,刚刚停好的船只此刻正沐浴在火海之中,巨大的船身从中间断裂,就像被一双无形巨手给撕开了一般。 船上不停有浑身被点燃的人跳入海中,还有的人永远也跑不动了,因为他们的腿脚不知所踪。 人群在跑动,在尖叫,在哀嚎。 这个港口变成了地狱。 “钱叔……”谢无锋开口呼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多大的声音,他觉得喉咙像被刀割开了一样痛,不断有血从他嘴里流出来。 “钱叔……钱叔……”他看着燃烧着火光的方向,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谢无锋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他觉得浑身都在疼,他不知道哪里更疼。 “醒了?”熟悉的声音。 白术走到谢无锋床前为他把脉,“嗯,还不错,才去了半条命。” 谢无锋想开口询问,可他嘴稍微一动就整个喉咙都在疼,最终只发出“嘶……呼……”的声音。 他目光向下扫去,只见一根竹管从颈部插进了自己喉咙里,正跟着自己喉头晃动。 “你现在还不能说话,你脏器受损严重,根本无法自己呼吸,这根管子是用来帮你呼吸的,有什么话等之后再说。”白术正色道。 谢无锋忍着手臂的疼痛握住白术的手,在他手心慢慢写着什么,白术会意,找来纸笔放在谢无锋手边。 谢无锋颤抖着用两根手指夹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几个字,“船上,有人,活着吗。” 白术看完,摇摇头道:“那艘船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连离船近点的都非死即伤。” 谢无锋觉得一股气血在体内翻涌,使他全身都疼痛又加剧了几分,脸色随即惨白,额头也不断有汗珠冒出。 白术找来湿毛巾为他擦去汗水,然后在他身上几道穴位用针帮他减缓疼痛,做完一切,谢无锋才终于冷静下来。 “好好休息,有我在,你会很快好起来。” 谢无锋缓缓点头,再次沉沉睡去。 第十六章 血现崆峒 夕阳余晖下的海面泛着红光,迎面而来的海风也渐渐凉爽。 这是谢无锋在来风镖局养伤的第四天,经过白术的治疗,他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喉咙上的竹管也早已拔出,但是喉结下面一点还有个疤痕,那是之前插竹管的地方,白术说疤痕可以消掉,但需要很长时间。 他一动不动坐在房顶,看着远处成群的海鸟,听着隐约传来的号子声。工人们搬运货物时通常会喊这样那样的号子,是为了不让自己泄气,也是为了苦中作乐。 他们累一天,喊一天,每月也就挣个几钱银子,他觉得不值,但他可以理解,因为大多数人活在世上就只是为了活着。 钱叔也是。 他为钱叔难过,同时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种无力的感觉他以前也有过一次,就是在他被捕入狱的时候。他并不害怕进监狱,他对监狱里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很熟悉。 他害怕的是他被捕之后就没人能救那些孩子,自己是那一百多个孩子唯一的希望,自己被捕之后那些孩子会怎么样?最好的情况是一如往常,被关在阴暗潮湿的牢笼,等待着那些大人物的玩弄,被玩腻了之后杀掉,尸体随意丢弃,或者直接被玩弄致死。 最坏的情况呢?最坏的情况是他们会立刻被杀掉,当自己给了他们希望的时候,他们便有了反抗的意识,那些大人物不会希望自己的工具有这种意识。 “谢大哥。” 是汤逊雪的声音,她在楼下喊着自己,该到吃药的时间了吗?谢无锋往瓦片上一躺,他真的不想吃药,太苦。 “谢大哥,你睡着了?” 汤逊雪的声音很近,她见谢无锋没回应,自己上了房顶。 “小妹,我不想吃药。”谢无锋侧过头看着汤逊雪,夕阳在她身上勾出一道金红的轮廓,显得极为漂亮。 “我没叫你吃药,下去吧,有人找你。” “谁?” 汤逊雪有些兴奋地笑笑,“罗姨!她说有事找你,走吧,去见见,她人可好了。” 罗姨,崆峒总舵罗裳。她怎么会来,又怎么会知道自己? 谢无锋不愿思考太多,去见了就知道。 汤逊雪提着谢无锋从房上跃下,两人进到来风镖局,只见一妇人正坐在主座,身后站着一孔武有力的大汉。 妇人五十岁上下,一身灰色短打,外面披一件粗麻披风。 盘起的长发下是粗糙的脸庞,双目透出凌人盛气,一块可怖的伤疤从她左脸往下延伸直到颈部,不知被衣服覆盖的地方还有没有。 坐在次座的汤大宝见谢无锋二人走近,忙起身引见。 “罗总舵,这位就是谢无锋。无锋,这位是崆峒总舵主,罗总舵。” 谢无锋走上前去抱拳施礼,“见过罗总舵。” 罗裳打量了一下谢无锋,道:“火药,以及东瀛杀手源有月,这些事情都是你查出来的?” “是。” “说说看。” 闻言,谢无锋便将自己如何查出火药以及源有月的过程事无巨细说了出来,因为重伤未愈,说到最后他觉得有些气短,脸色也变得苍白。 “见微知著,有意思。”罗裳道,“你倒真是个人才。” “总舵过奖。”说着,谢无锋面露痛苦,一旁的汤大宝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件案子。”罗裳又道。 “罗姨!”谢无锋还未答话,一旁的汤逊雪率先开口,焦急道,“谢大哥身上还有伤,他现在怎么查的了?等他伤好之后再说吧。” 罗裳看向汤逊雪,眼中竟露出一分怜爱,笑道:“我相信你谢大哥是个闲不住的人,特别是遇见他感兴趣的事情。”说完转向谢无锋,接着道:“我要你帮我查一桩命案,凶手就是之前杀害老汤伙计的人。”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丹头没有人敢动我手底下的人。” 初到崆峒总舵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四处皆有崆峒派的人把守,而且有罗裳在前,谢无锋肯定会以为自己走错了。 因为崆峒总舵居然是一处浴场,就是澡堂。 这浴场的装饰算不得豪华,但是极为宽敞整洁,内里房间也多达百间,跟外面比起来,浴场内部要凉爽的多。 “甘肃气候干旱,大多数弟兄都受不了丹头的湿热,所以特意建了这么个澡堂子,让你见笑了。”罗裳大步走在前方,虽然在解释,但她的语气却不以为然。 “哪里。” 几人继续前行,直至走到最深处的房间。门口两人对着罗裳行礼,口称“将军”。而后打开房门,一行人入内。 烛火将房间照得明亮如白昼,正中间摆放的台子上躺着一具尸体。 房内右侧墙边跪着一排不明身份的人,那些人见有人走进竟是不敢抬头。 谢无锋在汤逊雪的搀扶下靠近尸体,端着烛台的手颤颤巍巍。 一旁的罗裳见状,手对着那群跪着的人凌空一抓,其中一人竟似被人抬起然后抛出一般飞向了罗裳,被她一把揪住脖领。 “罗总舵!饶命啊!”那人脚在空中不断踢打扭动,嘴中求饶。 “没要你命,让你掌灯而已。”罗裳道,然后将那人提到谢无锋身旁放下。 惊魂未定的那人忙从谢无锋手中接过烛台,专心为谢无锋照明。 死者三十来岁左右,男,死亡时间大概是三天前。 解开衣物,胸口处有两道长约两寸,相距一寸半,并排排列的钝器伤口,伤口深约一寸,已经击碎胸骨。 谢无锋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伤,他印象中也没有哪种兵器能造成这种伤。 除此之外,尸体的伤就只剩左肩的一处刀伤,刀伤从左肩砍入,斜着向下一直到胸部为止,虽然不深,但却是致命伤,因为这一刀砍破了颈部动脉。 这一刀便已毙命,为什么凶手又会留下胸口的奇怪伤痕? 谢无锋缓缓围着台子走着,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口重刀正靠在桌边,那是死者生前用的兵器。 这把刀用了很多年,握柄包裹着一层油光的汗渍,刀刃上也有不少缺口,看得出来死者生前用刀的方法很是粗野。 刀刃正中处,有一道缺口显得尤为明显,那是最近才留下的。 “原来如此。” 谢无锋想明白了死者胸前奇异伤口的由来。 第十七章 收金买命 看过尸体之后,谢无锋询问了崆峒派一些关于死者的问题,不出所料,这人便是崆峒派船只的队长,他手下的船就是那天爆炸的那一艘。 看来他也是帮助东瀛偷运火药后被灭口的一员。 问清所有情况后,谢无锋便要告辞,出乎意料的是罗裳并未阻拦,也没有问任何关于案情的问题,像是毫不关心。 谢无锋不解,罗裳道:“我向来尊重有本事的人,也尊重这些人的本事,这案子既然交给了你,那我就不会过多干涉询问,我只需要结果。” 谢无锋回首往昔,想起以前那些在自己查案时狗屁不懂还硬要指手划脚的各级官员,心里只觉得眼前的罗裳简直是菩萨一般的人,只是这位菩萨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无奈。 “如果你给不了一个我满意的结果,那就算是小雪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罗姨!”汤逊雪撅着嘴,语气里有些不满。 “放心,你谢大哥一定能行。”罗裳对着汤逊雪笑笑,接着对谢无锋道,“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让人全力配合你。” “没什么需要。”谢无锋抬眼看了看墙边跪着的那些人,“敢问总舵,这些人是?” 罗裳瞟了他们一眼,“赚人血钱的家伙。” 赚人血钱,杀手。崆峒有人身亡,罗裳第一时间怀疑这些收金买命的人也是合理的。如果自己没猜错,这群人恐怕是丹头最顶尖的杀手,不难想象他们平常是何等威风,可是刀口舔血的他们在罗裳面前却显得可怜兮兮的。 “能借用一下吗?” 罗裳点点头,随即走到那群不住发抖的杀手面前,“都听见了?以后你们就跟着那位爷,他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得去。” 谢无锋在一旁苦笑,罗裳这番话是在帮自己没错,但自己可没胆量真把这群人逼急。他走到那些人面前点了一下,共二十二人,谢无锋抱拳道:“诸位,在下谢无锋,烦请诸位帮在下一个忙,事成之后,罗总舵必有重谢。” 见谢无锋借自己给出承诺,罗裳倒也不在意,她不取这些人的性命,就已经是重谢了。 因为身上的伤还没好,所以谢无锋一路上走的很慢,汤逊雪也不急,就这样陪着他慢慢在街上走着。 太阳早已落下,街道上的各个商户与摊贩都点起了烛火,寻欢作乐的人们也开始在街上游荡。 这是谢无锋来到丹头之后头一次这么仔细的看这里,丹头跟内陆的城市真的没什么不同,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 “谢大哥,你让那些黑皮去干嘛了啊?” 汤逊雪扶着谢无锋,问。 她所说的“黑皮”就是指那群杀手,因为杀手通常是晚上干活,需要穿着夜行衣,所以江湖上用“黑皮”来指代他们,是黑话的一种。 “我让他们帮我监视一些人。”谢无锋答道。 “什么人,我去不就行了?绝对比他们做得好。” “我相信,但是人太多,怕你忙不过来。” 那些杀手虽然各个都是顶尖,每一个都能轻易弄死自己。但具谢无锋观察,汤逊雪的武功绝对在他们之上,如果不搞些阴招的话,那些人全部一起上也不会是汤逊雪的对手。 这让谢无锋对汤逊雪的武功来历起了很大的兴趣,“小妹,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汤逊雪道:“没人教,自己练的。” “那都练了些什么功夫?” 汤逊雪稍加思索,开始掰着手指头算,“天权剑式前两式、易筋经后篇、赶蝉步,还有最近练的七伤拳,没了。” 从听见第一项的时候谢无锋就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天权剑式,那是君子钊的绝技。易筋经就更不用说了,少林那群和尚这么多年就靠着这玩意儿吃饭。赶蝉步倒是稍差一些,不过也是江湖上绝顶的轻功。最后的七伤拳,是崆峒派的镇派神功。 “谢大哥想练吗?”汤逊雪问。 谢无锋摇摇头,“不了吧。” “还是练练的好,你要是练好了功夫,也不至于被伤成这样,这些功夫都挺简单的。” 那是对你而言,谢无锋翻了个白眼。 汤逊雪口中说出的武功哪样都不简单,没个十年八年根本不可能小成,要想大成,估计得把一辈子都搭进去,像汤逊雪这种奇才,天底下可不多。 最重要的是,谢无锋一直坚信智力可以压倒同等的武力,即使是多年后他被绝对的武力压制得抬不起头的时候他也坚持着这样的想法,他当时只是觉得对方的武力要超过自己的智力太多,并不能证明武力要比智力更强,当然,那也是他这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候,毕竟那个人的武力已经达到了神通的领域,而自己不过是凡人而已。 回到来风镖局,白术已经备好了热腾腾的一大碗苦药,那药的颜色看得谢无锋想自尽。 “真要喝吗?”谢无锋苦着脸问。 “你要想落下病根儿可以选择不喝。”白术站在一旁无所谓道。 “好!我选择落下病根儿!” “你敢!”白术捏住谢无锋下巴端起碗就往里灌,“你想落下病根儿我还不想砸了自己招牌呢!” “喝”完药,谢无锋低着头不住咳嗽,他觉得自己连呼吸之间都充满了药的苦味。看着白术大步离去的背影,他想着要不要找个杀手做了白术。 不过白术的医术倒是真的厉害,自己这么重的伤居然没几天就见痊愈,自己虽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面对大夫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数胡子,对方没有一大把胡子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把命交给他的,像白术这种二十几岁,脸上一根毛没有的神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比汤逊雪这种武学奇才更少见。 喝过药,他开始静心等待,他相信那群杀手会给他带来好消息。因为习惯杀人的人是最爱惜自己的生命的,亡命之徒通常亡的是别人的命,轮到他们自己要亡的时候他们会比任何人都具有求生的欲望。 有崆峒在后压迫,那群杀手必然尽心尽力,他现在只需要等待就好。 第十八章 天玑禄存 “谢老大,我们昨日已经按您的吩咐布置了下去,经过下面七百多名弟兄的彻夜查探,初步确定了丹头现存东瀛人三千六百八十五人,卖货的,卖身的,做什么的都有。” 说话的人名叫翁成,是先前被崆峒派抓去的众多杀手之一。 “辛苦了。”谢无锋道。 “能为谢老大和罗总舵效力,弟兄们浑身都是劲儿,哪来辛苦一说。” 谢无锋相信他的话不是在恭维,杀手这种职业毕竟见不得光,在江湖上也为人所不齿,现在不同了,他们现在是在为崆峒派做事,那可是天底下鼎鼎有名的大门派。 就在谢无锋向翁成交代下一步安排的同时,丹头发生了一件大事。 武当派副总舵,天玑禄存君子言,死亡。 “一君震慑东西线,一君霸守南北中。” 如今震慑东西线的人死亡,无疑对整个丹头产生了极大震荡。 难道又是那名凶手干的?谢无锋摇摇头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君子言的武功虽然不及君子钊,但也是天底下数得上的高手,如果那名凶手有这本事,那他杀人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留下破绽。 没多久,武当发函,君子言死于旧疾。 旧疾,这可算不上解释,根本就是拙劣的掩饰。 丹头的老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君子言的确是死于旧疾,而且那旧疾很可能就是当年北条家入侵时留下的。 这毫无根据的猜测在丹头不胫而走,引燃了百姓们对东瀛人的怒火,不过两天时间便发生了十多起针对东瀛人的杀人伤人事件。 谢无锋虽然觉得那些人很无辜,但心里也在暗暗庆幸,被牵扯其中的东瀛人越多,翁成他们办事的难度就越低,这简直是丹头百姓们在帮自己筛选凶手的踪迹。 那日傍晚,重伤初愈的谢无锋在房顶看够了风景,自房上一跃而下,足尖沾地的瞬间,立刻听见几人大喝:“什么人!”随即便是“噌噌噌”几声长剑出鞘的声音。 谢无锋转头看去,只见四名青衣男子正戒备的看着自己,他们穿的是武当派的道袍。 “诸位仙长,在下是来风镖局的人。”谢无锋抱拳道。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然后长剑入鞘,其中一人道:“方才得罪了,我们是武当门人,特来送函给贵镖局总镖头。” 谢无锋点点头,“诸位请。” 武当派,丹头实质上的掌权者,他们居然会下意识拔剑,这说明他们意识到自己地位不稳,丹头有人会对他们出手,看来君子言的死的确不简单。 谢无锋想。 这几个人送来的是一封讣告,邀请汤大宝十五日后参加君子言的葬礼,送到之后他们便离开了。 “十五天?也不怕把尸体放臭。”汤逊雪面带不解。 “武当的人嘛,说不定君子言早已成仙,仙人应该不会放臭的。”白术接过话。 “砰砰砰!”汤大宝将桌子敲得震天响,“你俩要是没事儿就做饭去!一天天的瞎说什么?” 汤逊雪撅着嘴对汤大宝做了个鬼脸,跟白术去厨房忙活了。 “无锋,你觉得武当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汤大宝问道,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对谢无锋这个年轻人很是欣赏,也钦佩他的能力。 “武当肯定不止给丹头的各个势力发了讣告。”谢无锋道。 “你是说,武当还邀请了丹头之外的门派?” “嗯,君子言是武当七君之一,他的葬礼当然不能办得太寒酸,这半个月就是给丹头之外的门派用来赶路的。” 谢无锋没有说错,在君子言死亡后不久,就有大批武当人马离开丹头,他们带着君子钊的亲笔信,奔向了天底下所有排得上号的门派。 吃过晚饭后,汤逊雪独自出门逛街去了,汤大宝好像每次都会劝她别去,说大晚上的外面很乱,不安全。但他拗不过汤逊雪,只能一遍遍嘱咐注意安全的同时唉声叹气。 谢无锋心想,整个丹头能有几个人打得过汤逊雪,再不济她也能跑,有什么不安全的? 白术给谢无锋把完脉,点点头,“没问题了。” 谢无锋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对白术很是佩服,“我说小白,你这医术在哪儿学的?真是神了。” “神不敢当,但是如果阎王叫你三更死,我能留你到五更。”白术收拾着桌上的器具,“没在什么大医馆学过,早年跟着我师父到处跑,看着看着就会了,不过我师父在四川一带是挺出名的。” 说起四川,谢无锋很难不想到唐门,这门派用毒可是一绝,也不知道白术是不是跟唐门有关系。 “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令师当然不会是无名之辈。” 白术闻言苦笑一声,“估计他最大的败笔的就是我这个徒弟。” “妙手回春如你,怎能说是败笔?” “哈,有机会的带你见见他,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妹怎么还不回来,这么晚了。” “快了吧。”谢无锋见白术不想多谈,也就顺着他改了话题,“明天是钱叔头七,我想去港口给他上柱香,我现在可以吹风吗?海边风挺大的。” 白术听谢无锋说起过钱三,头些天谢无锋还经常在昏迷中念叨钱三,他原以为“钱三”是谢无锋的什么亲朋好友,后来才从勉强能开口的谢无锋口中得知钱三不过是个跟谢无锋相处了一小段时间的流亡犯而已。 他很喜欢重感情的人,这也是他会尽心尽力为谢无锋治伤的原因之一。 “这话说的,我费那么大功夫给你治好,结果风一吹就倒了?你不是在侮辱我吗?尽管去吧,我陪你一块儿,省的你连香纸在哪儿买都不知道。” 谢无锋道了声谢,又问,“那我能喝酒吗?” “可以啊,不过喝了之后马上就得去奈何桥喝汤。” “臭小子!”谢无锋笑骂道。 两人吵闹之中,就见汤逊雪自门外走进。 “买了些什么?”白术话问出口,脸色突变,“你买了个……人?” 汤逊雪将肩上的人放在桌上,一个衣衫宽大,满脸脏污的小男孩,约莫十一二岁。脸色惨白,也不知是死是活。 “什么买了个人!捡来的,赶紧的,看看他怎么样了。”汤逊雪没好气道。 白术无奈摇摇头,给那小孩把脉。 汤逊雪喝下一口茶,对着谢无锋道:“谢大哥,你手底下那群黑皮你还管不管了?” 第十九章 风木含悲 那群杀手?他们怎么了吗? 谢无锋不解,“发生什么了?” 汤逊雪指了指桌上躺着的孩子,“这就是他们造的孽!你是不知道,他们发动全城百姓找东瀛人,找到一个就带着人去打,连这么点儿小孩儿都不放过。我拦着他们不让动手,他们还敢凶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揍了他们一顿,把这孩子带回来了,估摸着这会儿他们正满城找我呢。” 谢无锋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让翁成他们监视,翁成他们再传令给他们手底下的人,因为有崆峒派在后,所以他们每个人都生怕出错,一层一层传下去,最后执行的时候从暗处监视变成了明面上的调查。 但是为什么要殴打别人呢? “我回头跟他们说说。”谢无锋道。 “你最好跟他们说说。”汤逊雪翻个白眼,“不然以后我见一个宰一个。” 白术把完脉确认这孩子没什么大碍,汤逊雪放下心来,跟白术商量了一下之后决定把孩子放在谢无锋房里住一晚,全然没有询问谢无锋的意见。 晚上,谢无锋拼了两张桌子当成床铺,硬邦邦的木板睡得他腰疼,直到后半夜他才浅浅睡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他猛然坐起,环视房内,这才发现那小孩儿正躲在角落坐着。小孩儿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里面,整个人缩成一团。 谢无锋心头一紧,他太熟悉这个姿势了,自己当时费尽千辛万苦找到那群孩子的时候,他们也像这样靠墙坐着,稍微一点声响就会把他们吓得发抖。 谢无锋放轻脚步,缓缓走到小孩身前,然后蹲下。 人天生会对高大的东西产生恐惧与戒备,蹲下与之视线平行,这是释放善意的方式。 “小弟弟,别害怕。”谢无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我叫谢无锋,你现在很安全。” 小孩闻声抬起脑袋,一双漂亮的眼睛怯生生盯着谢无锋,谢无锋对他微微一笑,他又将头低了下去。 他在害怕,谢无锋想着,同时伸出手去拂了一下小孩额头上的头发,小孩立刻浑身颤抖。 谢无锋忙收回手,然后靠在小孩身旁坐下,“你可以恨他们,打你的那些人,你可以恨他们。” 小孩抬眼看着谢无锋,谢无锋接着道:“但是,你不能把所有人都想成他们那样,那样的话你会过得很辛苦,你会无法信任别人,别人也无法信任你。” 谢无锋伸出手,“让我看看,好吗?” 小孩没有反应,只是看着谢无锋,眼神里还有一些胆怯,但是没有了戒备。 谢无锋伸手在他脸蛋上轻轻摸了摸,摸到伤口的时候小孩不由“嘶”了一声。 “疼吗?”谢无锋问。 小孩点点头。 “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大夫,我们去让他给你看看好吗?”谢无锋拉着小孩的手站起来。 “谢…无锋,是吗?”小孩开口。 “对,谢无锋。” “你是个好人。” “哈哈,我反正不算坏人吧,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抬头,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我叫村中次朗。” 村中次朗,典型的东瀛人名字,看来在家排行老二,谢无锋想着,带村中下了楼。 楼下只有一个汤大宝,见谢无锋带着孩子下来,汤大宝面带疑惑,谢无锋将村中支走,给些钱让他去买早饭,然后对着汤大宝解释了一下。 “那个臭丫头就没想到问一下我的意见吗?随随便便带人回来!”汤大宝听完,道。 “人已经带回来了,总不能赶走吧?” 汤大宝唉声叹气,显然他对自己这个女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村中抱着一堆打包好的早饭走进放在桌上,站到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 汤大宝见状,无奈道:“随你们吧。”说完便出了门。 谢无锋扯出凳子,“村中,坐下吃,吃完了带你去看大夫。” 村中点点头,乖乖坐在凳子上吃起了早饭。他左手虎口处已经结痂的伤痕吸引了谢无锋的注意力,巧合吗?谢无锋想。 早饭吃到一半,汤逊雪和白术才起床下楼。白术连饭都没吃就被汤逊雪逼着给村中瞧伤,伤倒是不重,就是身上有些乌青,脸上有些擦伤而已,白术很快就给村中上完了药。 谢无锋相信村中很快会好起来,毕竟白术连自己这个半死人都能救活,他身上这点伤绝对药到病除。 汤逊雪蹲在村中旁边,眼里满是怜爱,“小村中,等下姐姐带你去买衣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不好?” 村中有些慌乱,求救似的看向谢无锋。 谢无锋笑着道:“我们一起去,刚好我出去有事。” 吃完早饭,四人一同出了门。 来丹头半个多月,谢无锋对这边的街道已经熟悉了起来。他一直认为“习惯就好”是四个很神奇的字,吃不惯的东西、看不惯的人、做不惯的事,好像这个世界上不好的一切最终都会变好,只要你习惯就好。 当然,需要让人去“习惯”,本身就是违反人的习惯的。 买好香纸,几人来到了之前发生爆炸的港口边,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忙,喊着号子的工人、来来往往的船只,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好像那惊天的爆炸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无锋烧起纸,点燃香,突然一股惆怅涌上心头,钱叔是个好人,最后竟然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不应该这样。 除了钱叔之外,那天还有不少人上了船,他们全都是普通人,老实人,老实到身处丹头还只是靠卖力气赚辛苦钱。 钱叔,谢无锋想,保佑我,我一定为你报仇,为你们讨个公道。 这个仇该找谁报?这个公道该找谁讨? 谢无锋心里有答案,海那边的北条家,虽然谢无锋未曾见过北条神武,但此刻他是那么的恨他。 谢无锋抓起一把纸钱抛向空中,为钱三,也为所有丧生的其他人送行。 在随风飘散的白色纸钱中,谢无锋持香拜了下去,“诸位走好。” 第二十章 其心向鄂 祭拜之后,四人开始在街上闲逛。 汤逊雪拉着村中看了一家又一家店,买了不少衣服,连带着给白术也谢无锋也买了一些,小姑娘总是喜欢做这种让人改头换面的事情,就算是武功高强的汤逊雪也无法抑制这种天性。 汤逊雪正跟白术争论,她看上一件红色的衣服,觉得很适合白术,可白术打死不穿,连试都不想试,说什么哪有大男人穿红衣的,又不是成亲。 汤逊雪呛了一句,你比窑子里的那些姐姐还白还嫩,算哪门子男人? 两人就此开始在店里吵了起来。 谢无锋在看着镜中的自己,不得不说汤逊雪很会挑衣服,自己身上的新衣是纯黑色,领口和袖口金线缝边,衣服上有大面积的深紫色云纹做装饰,穿在身上显得庄严,贵气。 换了新衣坐在椅子上的村中正呆呆望着谢无锋,谢无锋回头,“怎么样?好看吗?” “嗯嗯,好看!就跟将军一样!” 这是这个小孩子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词了,谢无锋很开心,他蹲在村中面前捏捏村中的小脸蛋,“还疼不疼了?” 村中摇摇头。 “我就说那大夫很厉害吧。” 村中咧嘴笑笑,两只小脚不停晃荡,谢无锋看了眼村中脚上破烂的布鞋,叫老板给拿了一双新的。 “谢大哥帮你换。”谢无锋蹲在村中身前,将他脚上的两只破布鞋取下,然后为其穿上洁白的布袜,接着捏着他左脚,换上新鞋,在他捏住村中右脚的时候,村中突然“哎哟”一声。 “怎么了?”谢无锋抬头,只见村中正龇牙咧嘴。 “脚疼。” “那我轻些。”谢无锋减轻手劲,将村中右脚的鞋子穿好。 他抬头看着面上掩藏不住欣喜的村中,觉得他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谢无锋不知道自己心中此刻翻腾着的情绪是什么,他只觉得心痛。 时间一天天过去,多了小孩儿的来风镖局又多了几分生气,汤逊雪自不必多说,就连汤大宝也越发喜爱村中,谢无锋认为那是自汤逊雪长大后汤大宝压抑许久的父爱再次得到宣泄的结果。 丹头城内这些天再没发生过命案,一切归于平静,直到各门派使者的到来。 前来参加君子言葬礼的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排场最大的要数恒山掌门李前山,以及衡山副掌门肖合。 李前山其人,论武比不上其三弟,天下第一刀李前川。论智不及其二妹,副掌门李春慈。有人说,李前山能稳坐衡山掌门之位,纯粹是因为他投胎投得好,谁让他排行老大呢。 至于衡山派肖合,这个人不论是武功还是威望都远不如其兄长肖离,所以他当副掌门倒是不冤。不过据说现在衡山派的大小事务都是肖合在处理,肖离只是挂了个“掌门”头衔,并无实权。 这兄弟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是大家都很乐于把事情往阴暗复杂的方向去想,毕竟肖离是江湖上最为璀璨夺目的大人物,其剑术可与君子钊争锋,其弓术更是独步天下,无人能与之并肩。 如果说“天下第一剑”这一名号除了君子钊之外还有包括肖离在内的另外两人能配得上,那么“天下第一弓”却是毫无疑问只属于肖离一人。 这样的人物被人陷害,然后失去权力,这种故事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除他们两人之外,少林、华山、泰山的使者也都到了丹头,整个丹头城因为这些使者以及其随从的到来变得比以前更为热闹,各个饭馆客栈也都顺势涨价,窑子里的姑娘小伙们更是生意红火。 这晚,太阳刚刚落山。汤大宝一改往日不修边幅的模样,换上许久未穿的丝绸长袍,脚踏金边靴,头戴白玉冠,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 “老汤,找着饭票不准备干镖局了?”白术调笑道。 汤大宝对着白术翻个白眼,“你们也都换换衣服,穿得体面些,今天晚上我们去向鄂楼。” 白术两眼放光,“向鄂楼?去那么好的馆子?”顿了顿,白术又道,“老汤,你真把自己卖出去了?” “我去你大爷的!”汤大宝作势要打,追着白术在大厅跑了好几圈,一旁看着的汤逊雪和村中乐得合不拢嘴。 向鄂楼,那是丹头最好的酒楼,位于武当辖区。虽然是很好的酒楼,但是去那里吃顿饭也不至于让汤大宝盛装出席,谢无锋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没猜错,汤大宝之所以穿得人模狗样的纯粹是因为今天做东的是武当派。 “鄙派于向鄂楼,备浊酒一杯,迎各派来使。” 这是请柬上的其中一句话。 “谢大哥,武当只准备一杯酒,那么多人会不会不够喝啊?” 路上,换上锦衣华服活像个贵族公子的村中眨着一双大眼,问。 谢无锋哈哈大笑,揉揉村中的小脑袋,“放心,不止一杯酒。” “小村中,你喝过酒吗?”汤逊雪问。 村中小脑袋如捣蒜,比着两根手指像是在炫耀一样,“喝过啊,我们村里有酒卖,我喝过二杯呢!” “东瀛酿出来的跟水一样的玩意儿也算酒?” 听到白术不屑的声音,村中急道:“怎么不算!” “当然不算,东瀛的酒我能喝一缸,大缸!” “吹牛!” 一路吵闹,来风镖局五人终于是到了向鄂楼。 这座恢弘大气的塔状建筑是比照着湖北的黄鹤楼而修建,黄鹤楼自古有“天下绝景”的美誉,其仿造品向鄂楼自然也是不差,向鄂楼是整个丹头最高的建筑,站在楼顶,丹头尽收眼底。 向鄂楼门前停着大大小小十多辆属于各门各派的马车,相较之下,步行前来的汤大宝一行人实在是显得寒酸。 走到门口,汤大宝向门口的武当门人递上请柬,然后众人入内。 进入楼中,铺着红毯的楼梯正对大门,楼梯两折上二楼,链接着一道空中走廊,再两折上三楼,又连接着一道空中走廊,曲折蜿蜒的楼梯,纵横交错的走廊,一起构成了一副极为壮观的景象。 汤逊雪白术村中三人皆不由发出感叹,汤大宝面上带光,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谢无锋四处扫视,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十一章 君问归期 港口火药爆炸,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这都说明往丹头运火药的人不认为之前的一千斤火药足够,所以他才会继续把火药运往丹头。 自火药爆炸之后的这些天,丹头再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命案,换句话说,那个人已经放弃了继续往丹头运火药的想法。 现在留存丹头的火药只有先前的一千斤,一千斤火药能做什么?能炸死很多人,但是死掉这些人不会对丹头造成什么影响,就像港口的爆炸一般,才过了几天时间而已,那起爆炸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但是,如果那一千斤火药炸死的是各大门派的使者呢?这些使者每个都是大人物,如果他们在同一时间死亡呢? 谢无锋跟着汤大宝他们往楼上走,边走边扫视四周,那些使者的随从们正推杯换盏。 怎么才能让他们死在同一个地方?怎么才能把那一千斤火药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答案就是向鄂楼。 如果爆炸发生在向鄂楼,发生在此时此刻,这楼里有人能活下来吗?有肯定有,千斤火药爆炸的威力虽然巨大,但那些处在武道巅峰的高手却可以轻松应对,可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都会死,不是直接被炸死就是被倒塌的房屋压死。 “谢大哥,你怎么了?”村中见谢无锋脸色不好,关切道。 “没睡好。” “是不是我晚上踢被子了?”村中有些自责,他这些天一直跟谢无锋睡在一起,他担心谢无锋被自己睡觉时的坏习惯打扰到。 “没有,是我自己想得多。”谢无锋揉揉村中的脑袋,笑着说。 “罗姨!”谢无锋耳边响起汤逊雪兴奋的声音。 他回头看去,只见罗裳正缓步走来,她身后跟着的人依然是上次那个大汉。 可能是因为天热,罗裳的衣服敞得有些开,可以清晰的看到她脸上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胸间,而且越往下越宽,那疤痕像是火烧,也像是被闪电击中。 如果换成其他女人这样穿,如果这道疤在其他女人身上,那她们肯定会面对各种非议与鄙夷,但她是罗裳,她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目光,同时也没有任何人敢瞧不起她。 “小雪,这么早。”罗裳对着汤逊雪宠溺地笑笑。 “罗总舵。”一旁的汤大宝对罗裳抱拳。 罗裳拍拍汤大宝的肩,“今天穿得倒像个人。” “总舵说笑了。” 寒暄过后,罗裳注意到谢无锋身边的村中,她弯腰凑近,细细端详,村中急忙往谢无锋身后多,小手紧紧握住谢无锋的手。 “戒备心还挺重。”罗裳盯着村中,道。 “罗总舵莫怪,这孩子有些怕生。” “怕生?真是少见。”罗裳直起身子,对着谢无锋道,“你儿子?” 谢无锋微笑摇头,“不是,说来话长,罗总舵有兴趣的话在下可以找个时间向您解释。” 罗裳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大步往楼上走去。 包括来风镖局在内的丹头本地门派被安排在四楼,最上面的五楼则招待各派使者以及武当派的人,下面几层是各派使者的随从。罗裳虽然身在丹头,但她毕竟是崆峒派的人,所以她理所应当去五楼。 待罗裳离开,谢无锋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有些燥热,好像被一块热水泡过的毛巾包裹着一般。他低头看去,只见村中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经人指引,几人迅速找到了自己的桌子,位置很不错,菜也迅速上齐。谢无锋坐在窗边远眺,这里的视野的确很好,夜幕下灯火通明的丹头仿佛是镶在海岸上的一到金边,美丽而祥和。 “哇,好高啊!”村中一直手握着鸡腿,嘴里塞着肉,扒在窗边鼓着腮帮子向外望,两只眼睛像在放光。 “你不怕吗?”谢无锋带着笑意,问。 “不怕。”村中摇头,“我可喜欢高处了,最大的梦想就是飞一次,那多好玩!” 看着村中天真可爱的样子,听着他单纯无邪的话语,谢无锋心里的愁绪翻涌的更加厉害,其中还夹杂着愤怒。 内心万马奔腾的他,面上却毫无波澜,“别爬太高,当心摔下去。” 这顿饭一直吃到众人微醺才完,村中只在最初喝了半杯酒,或许半杯酒都不到,因为他刚喝进嘴里就吐了出来,小脸拧成麻花,不断往回呼气,说着“辣死了辣死了。”逗得白术哈哈大笑。 子时,向鄂楼内的人已经走了很大一部分,汤大宝要去楼上敬君子钊一杯,汤逊雪也跟着上去找罗裳,白术则要去找姑娘,回程的路上就只剩下谢无锋和村中两人。 四下无人,村中蹦蹦跳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村中。”谢无锋唤道。 “嗯?怎么了谢大哥。” 谢无锋走到村中身前蹲下,将他转个身让他背对着自己,右手按在他胸膛,把他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 “你不是想飞吗?” “是啊,但是人又不会飞……”村中话未说完,谢无锋足下用力抱着他直直跃上房顶,再踩瓦片借力升起一丈,正当谢无锋又找借力的地方时,正好一阵海风吹来,谢无锋足点海风,像是踩着一个装满水的袋子上,这一下,谢无锋整个人升起两丈。 借着不断吹来的海风,谢无锋仿佛是踩着无形阶梯一般,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丹头的上空,站在地上望去,如同踏月而行。 村中看着眼前的景色,比刚刚在向鄂楼窗边看的还要高,他又惊又喜。脚下悬空让他害怕,于是他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大手,回过头去,只见海风早已吹乱谢无锋的头发,谢无锋嘴角扬起,再往上升。 “我在飞!谢大哥!我真的在飞!” 村中兴奋地喊着,两只小脚不停在空中乱蹬。 “你老实回答谢大哥一些问题,谢大哥就天天带你飞,好不好?” “好!但是你不可以跟白大哥一样问我身上有几根毛!” 谢无锋笑的苦涩,那的确像是白术会说出来的话。 “不会。”谢无锋道。 夜空之上,谢无锋带着村中乘风而行。 村中的梦想实现了,他跟所有小孩一样藏不住情绪,可是他灿烂的笑脸却在谢无锋的问题问出来时凝固在了脸上。 “谢大哥问你,在你杀了那些人之后,把火药运到了什么地方?” 第二十二章 三生万物 来风镖局的楼顶,村中低头坐着,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不敢看谢无锋。 从谢无锋的角度来看,他的确做错了事,而且是大错特错。 “包人韦。”谢无锋道,“他死在一个‘不是高手的高手’手中,就像小妹说的,内力跟技巧是相辅相成,怎么可能内力身深厚却毫无技巧呢?但事实就是,凶手内力很深,却毫无技巧。” “崆峒派的死者,他身上有两道很奇怪的伤口,我从见过会造成那样伤口的兵器,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伤口不是兵器造成的,是木屐。” “崆峒派那人身上的致命伤从右肩起,划破颈部动脉,到胸部为止,这说明凶手惯用左手。” 村中下意识将自己左手藏在袖子里。 “我记得你左手虎口的伤,我也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你一刀砍向他,未料到那人武功高强,提刀格挡。你没有技巧,不知如何卸力,反冲的力道震裂了你的手掌。” “虽然伤到了他,但一时之间不足以致命,他还有还手的能力,他伸手去抓你,你为了脱身全力一脚踢在他胸口,你穿着的木屐在他胸口留下了那奇怪的伤痕。同样是因为你不会卸力,那一脚也让你自己受伤不轻。” 村中静静听着,他想起了之前谢无锋给自己买新鞋,帮自己穿袜子时的场景。 “但是还不够,其实已经够了。”谢无锋深吸一口气,“可是我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我想找出证据证明你不是凶手,可我又害怕找到的证据证明你就是凶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这些天我什么都没做,直到在向鄂楼遇见罗总舵。” “你躲在我身后,你察觉到了危险,在你没意识到的情况下,你体内的内力自己运行了起来。罗总舵看出来了,但她没说什么。” “我想验证我的猜想,于是我带你去空中走了一遭,我的猜想一点没错,你的内力深厚到吓人的地步,在空中的时候你很开心,可是你的身体却觉得危险,内力再次自己运行了起来。” 谢无锋看看自己的手,“如果再在空中玩一会儿,我估计我的手已经被烫伤了。” 语毕,两人陷入了沉默。谢无锋等着村中开口,村中也同样等着谢无锋。 半晌,村中道:“谢大哥,你真的好聪明。” “你不想反驳我?”谢无锋问。 村中抿了抿嘴,摇摇头,“你说的都是对的,对的事情再怎么反驳也不会变成错的。” “那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火药在哪儿?” 村中又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清理……” “清理!”谢无锋打断了村中,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怒火,“死在你手上的都是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你说清理?” 村中被谢无锋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再次低头不敢言语。谢无锋看着村中,这个小孩就跟那天一样,双手抱着曲起的双腿,头埋在腿间。 那天他这样是因为害怕,现在是因为什么呢? 谢无锋走到村中身旁,像往常一样揉揉他的脑袋,村中抬头看他,眼里泛着泪光,“谢大哥。”村中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我做了坏事,可是我没办法,如果我不那样做,十五夜大人就会杀了爹爹,他真的会那样!他已经杀了村子里好多人。” “十五夜大人?”谢无锋面露疑惑,“派你来的不是北条神武?” 村中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又有一丝不解。 “我知道的事情很多,所以你别骗我。”谢无锋道。 “十五夜龙一朗,他是东瀛第一剑豪,跟北条神武是合作关系。运送火药的人是北条神武安排的,我只负责清……杀他们。”村中抓着谢无锋的衣角,“谢大哥,我真不知道那些火药在哪里,我不骗你。” 谢无锋明白村中没有撒谎,北条神武如果有脑子的话就不可能把所有环节都透露出去。 换句话说,关于火药的线索还是断了。 更让谢无锋厌烦的是,现在他该怎么处理村中,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这孩子做出的事情却无法被原谅,最少轮不到他来原谅。 谢无锋坐下,双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长长出了一口气。 “谢大哥。”村中挪到谢无锋身旁,“对不起。” 看着村中自责的样子,谢无锋很想告诉他“没关系”,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是苦笑一声。 “你练的是什么武功?”谢无锋道。 村中这么点小孩到底练了什么武功才会有这么深厚的内力,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 “十五夜龙一朗给我的,我就照着练,叫什么《三清诀》还是什么,我认识的中原字不多,不知道记错没有。” “中原字?你练的是中原的武功?” 村中点点头。 《三清诀》,三清,会以“三清”为武功命名的门派有哪些? 恒山、武当、华山、泰山,这些门派都有可能。 “你练了多久?”谢无锋又问。 村中细细回想,道:“七天时间吧。” “七天?你只练了七天!” “嗯,七天。” 村中并不知道他的内力有多强,所以也无法理解这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七天时间,内力修为达到了普通人十多年才能达到的境界,《三清诀》简直不是功法,是仙法! 同时,一件往事浮现在谢无锋脑海。 那是他以前在都城看过的一项卷宗,卷宗里记载着武当派曾经发生过的一件大事。 昔日的武当风头正盛,短短十年成为天底下势力最大的门派,但武当的武力却无法跟上它扩张的脚步,那时的武当没有天下第一剑,没有天下第一掌,只有一心经商同时发展民生的几位长老,以及尚且年青的武当七子等人。 甚至那时候还没有“武当七子”这么一说。 有钱有粮,但是武力不足的武当派很快被各大派盯上,四派联合欲灭武当。 联军步步紧逼,武当节节败退。 战争的转机发生在襄阳一战,武当在玉衡廉贞的布局下一举击败联军。 玉衡廉贞是怎么带着些老弱病残将兵强马壮的联军击溃的? 有两种猜测,一是玉衡廉贞精巧布局,挑拨离间,使联军内讧,军心不稳。 二是玉衡廉贞得仙人相助,他手底下的老弱病残突然变得神勇无比,各个以一当十。 谢无锋曾经倾向于第一种,因为玉衡廉贞的确用兵如神,但是现在他在认真考虑第二种可能性。 第二十三章 君子无言 火药、君子言、各派使者。 谢无锋如遭雷击,他有了一个疯狂的推论。 武当想利用君子言之死召集各派前来参加葬礼,再一网打尽。 君子言根本不是死于什么旧疾,极有可能是被自己人杀害! 该怎么证明这个推论? 其一,他要查看君子言的尸体。 其二,他要去葬礼的举办地点。 君子言的武功虽然不及君子钊,但也是天底下最顶尖的高手,杀他没有那么容易,想在杀他的同时半点线索都不留下更是不可能。 如果自己的推论没错,那么那一千斤火药肯定早已埋藏在葬礼的举办地,就等葬礼当日引爆。那是武当的地盘,是丹头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适合藏火药的地方。 武当与东瀛勾结。 这个疯狂的念头在谢无锋脑中徘徊,他知道这不可能,可是他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不论真假,他必须自己去看看。 “村中,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谢无锋道。 武当总舵,背靠青山,面朝大海,那是整个丹头环境最好的地方,他们自己挖掘淡水,种植果蔬,然后高价卖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当总舵掌握着整个丹头的命脉。 在山脚下,坐落着一座清幽的道观,正门上挂着一块无字匾额,匾额上有一道醒目的划痕,那划痕是君子钊的手笔。 整座道观分为五个院落,从正门进,右一为礼堂,礼堂是定规矩的地方,但是它定的不是武当的规矩,而是丹头的规矩。这么多年来,丹头还没有人敢对武当无礼。 与之对应的左边一个院落,称为义堂,义堂主要负责教授武当弟子道法以及武功,如果清晨从义堂外路过,总能听到里面整齐的诵经声。 右二为生死堂,生死堂所负责的事务是丹头城的物价,淡水、油粮,货物进出的税率,窑子里姑娘小伙的价码,这些繁琐的价格都需要生死堂定夺。为什么叫生死堂?或许是因为它决定着丹头百姓的死活。 与生死堂相对的左二为刑堂,刑堂主要是负责武当内部的赏罚,这里虽然是丹头,但丹头也有规矩,定规矩的是武当,武当当然不会自己去触犯这些规矩,更不允许弟子在丹头作威作福。作为武当弟子,在外喝酒一样要付酒钱,在外过夜也要付温柔钱,如果有商户举报,那就刑堂请。 这些年来,礼堂为了让丹头的人遵守规矩,做过不少杀伐之事,在外名声多为凶名。 而生死堂做的每个决定都会惹人不满,因为那意味着想在丹头活下去又要多花银子,多流汗。所以生死堂的名声皆为骂名。 义堂跟老百姓无关,所以没什么人在乎。 唯独刑堂,这么多年来的名声一直很好,只要有人举报,只要事后核实,那么刑堂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正因如此,刑堂堂主在百姓之中的威望很高,颇受爱戴,但是那个堂主现在却变成了一具尸体,正躺在武当的第五个院落中。 进门直行,路过两边的四大堂,最里边就是“正气殿”,正气殿是君子钊的居所,也是武当大小节气集合诵经的地方。 君子言的尸体就在正气殿中央,那里也是之后举行葬礼的地方。 原本平静的武当总舵这会儿却是喧闹不已,因为义堂存放经书的地方燃起了熊熊大火,武当众弟子正全力救火。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头顶上空有人经过,那道人影在夜色的掩护下只几个起落之间就到了最里面的正气殿。 谢无锋站在正气殿的房顶,看了眼远处熊熊燃烧的火光,以及混乱急促的人群,心想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他揭开一片瓦片,向正气殿内看去。 空旷的大殿里,数十根烛火围绕着正中间的一口白色棺材,棺材没有盖上,里面躺着的人像是在熟睡一般。 谢无锋攀着房檐,开窗进入,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殿内无人后便跳到地面。他缓缓靠近那口棺材,越近越觉得寒气逼人。 “冰棺。”待到走近他才发现,原来那口棺材是冰做成的。“怪不得觉得冷。” 冰棺内的君子言脸色苍白,但并无腐烂迹象,如果忽略结在他须发上的霜,他就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得罪了。”谢无锋对着君子言尸身抱拳道。 他抬起君子言的下巴,触感僵硬,颈部没有任何伤口。再看双手,手上除了常年练剑留下的茧之位也不见异常。 当他扒开君子言的衣服露出胸膛部分的时候,谢无锋突然一阵头皮发麻。 只见君子言胸膛上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切口,切口纵横交错,杂乱无章,每一道切口都不过一指长,深度不足以致命,但刚好会让人流血。 这说明君子言没有立刻毙命,而是在被无数细小伤痕蚕食折磨之后流血过多而死。 没有致命伤,但处处都是致命伤。 不管杀他的人是谁,对方的武功肯定比他要高出很多,不然不会用这种近乎戏耍的残忍方式来结果君子言。 谢无锋看着君子言,他能想象到这个可怜的老人生前是什么样的人,严厉但是又和蔼。身为刑堂堂主的他为丹头百姓做了很多,他不该是这个下场。 将君子言的衣服穿好,谢无锋跪地拜了一拜,然后从正气殿离开。 他原以为凭君子言的武功不可能轻易被杀害,凶手必定会留下线索,但事实上凶手连半点线索都没留下。 正气殿空无一物,也不像是能够埋藏火药的地方,就算火药真在正气殿,那么大的范围也会分散火药的威力。 难道自己想错了?火药压根儿就不是在葬礼上引爆? 谢无锋长长叹了口气,顺势躺在瓦片上望着自己头顶上的天,繁星被一块巨大的乌云遮了一块,看来明天会下雨。 猛的,谢无锋坐起身子向身后看去,正气殿在山脚下,而自己头顶上的那块乌云根本不是什么乌云,那是凸出来的一处山体,就像个天然的房檐一样,正气殿恰好就建在这“房檐”之下。 如果火药埋在山上,将那凸出的山体炸断,从天而降的庞大巨石就会将正气殿压的粉碎! 第二十四章 天权剑式 谢无锋足下轻点,身子随即乘风而起,他要上山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力竭之时,谢无锋刚好攀上岩壁,正气殿已在他下方三丈之余。手脚并用,再往上升一段,高度十丈。 贴在岩壁上的谢无锋向下方看去,整个武当总舵尽收眼底,义堂的火已经扑灭,向上望,凸出的部分山体离自己还有二十多丈,而且此时已经可以看到那山体的大小,恐怕比下面的正气殿还要巨大。 要毁掉这样一块跟大殿一样大的巨石对那些高手来说很容易,可是如果这巨石从三十丈的高度落下的话,那么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人能自保。 海风吹动他的头发,他知道时机已到。脚下用力点出,谢无锋踏着海风一路之上,很快就到了巨石下方。 他一只手攀着凸出的石块将自己吊在巨石之下,丹田内力未泄,悬空的双脚踩着海风稍稍借力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掏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往前看去,在岩壁和巨石的折角处,一个个磨盘大小的油纸包被绳索串在一起,由引线链接,油纸包嵌进岩缝中,数量不下一百。 “火药!”饶是谢无锋早有推论,见到眼前一幕也不由心惊。这么多的火药同时爆炸,肯定能将这块巨石炸断,然后巨石砸向下方的正气殿,在这种天灾级别的破坏面前,殿内参加葬礼的人恐怕是十死无生。 现在他手上连把匕首都没有,想弄断手臂粗细的绳索根本不可能,总不能用火折子烧吧?到时候不慎引爆火药自己就灰飞烟灭了,得找人来帮忙才是,谢无锋吹灭火折子,然后提气松手,整个人借着风力缓缓下落。 在他足尖刚接触到正气殿房顶上瓦片的一瞬间,只听下方一声大喝:“何方宵小!” 喝声落地,一道耀眼白光扑面而来。 剑气! 谢无锋慌忙侧身躲避,凌厉剑气擦着他的额头而过,将他头发割下了几根。避过剑气的同时谢无锋感到已有人到了自己身后。 “快走。”身后之人轻声道。 还没来得及细想说话的人是谁,谢无锋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将自己推向了半空,他提气凝神,脚踩微风,呼吸之间便窜出去两丈之远。 与此同时,身后又一股巨力袭来,谢无锋觉得自己被推着向前瞬间飞了十丈不止。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速度,城市快速在自己脚下掠过,耳旁的风声有些刺耳,衣衫被风吹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刻钟后,他飞跃了整座丹头城,来到了少林辖区。谢无锋觉得气短,心知自己内力不济,再不落地恐怕就只能摔下去了。 他缓缓散掉内力,落到一处无人的港口,然后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砰砰直跳的心脏像是在打鼓一般。 还没来得及松懈,身后响起的沉重脚步声又让谢无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我。” 是方才救自己的人?谢无锋回头,只见罗裳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谢无锋放下心来,抱拳道:“罗总舵。” “你轻功倒是不错。”罗裳道。 谢无锋看着同样飞跃了整个丹头城却面不改色的罗裳,不由苦笑,“总舵过奖,多谢总舵相助。” 罗裳摆摆手,“你本来就在帮我,我当然不会看着你死在君子钊手下。再说了,你死了之后小雪那孩子肯定也会生我气,于情于理我都该出手。” 说起汤逊雪,谢无锋不由心生疑惑,自己当时明明是让村中通知汤逊雪才是,怎么来的是罗裳? “敢问总舵是如何得知在下身在武当?”谢无锋问。 “不是你让那小子去求援吗?那会儿小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老汤也晕晕乎乎,我看那小子心焦的样子就问了一句,他就如实说了。我得知你在武当,心想你必有所发现,所以就拖着君子钊,谁知那臭道士说什么时候太晚,非要提早回去,我见实在拦不住他,就提议去武当先给君子言上一柱香,结果刚到正气殿就发现了你小子。” 罗裳瞥了一眼谢无锋,问:“你夜探武当是为什么?难不成凶手在那儿?” 说起凶手,谢无锋只觉得头大,罗裳还不知道凶手就是村中,但自己总要给她一个交代才行。 “罗总舵,武当没有凶手,却有比凶手更大的麻烦,先前那批火药就在武当。”他要转移罗裳的注意力,同时也的确需要罗裳了解武当的事情。 罗裳不屑一顾,“火药跟我无关,你只需要找到杀害我弟兄的凶手就行。” “但是那批火药跟罗总舵关系很大。” 谢无锋向罗裳全盘托出,从杀害包人韦的凶手开始,到他推测出凶手修炼过《三清诀》,再到怀疑武当,深入武当查看君子言尸身,最后亲眼目睹火药为止。虽然因为隐瞒了村中的存在,整个过程显得有些太过简单,但好在正气殿上方的火药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罗裳听完发出一声冷笑,“《三清诀》,道不明的手笔。” “天璇巨门?《三清诀》是他所创?”谢无锋虽然知道武当有《三清诀》这门内功心法,但他一直以为这心法是武当自古相传,现在得知这惊世骇俗的心法的创造者居然是个还活着的人,心中不由惊讶,更觉佩服。 “君子言的死因你也不用费心了,如果他身上的伤口真是如你所说那般,那他就是死在天权剑式之下。” 罗裳的话让谢无锋瞪大了双眼,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杀害君子言的人会是君子钊,他们可是亲兄弟! 罗裳好像知道谢无锋不会信,她解开衣衫,露出背部,谢无锋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瞳孔猛然收缩,只见罗裳背上密密麻麻布满细小切口,与君子言身上的伤如出一辙。 “这就是君子钊留下的。”罗裳穿好衣服,“天权剑式的第一式,彭琚式。” 接着她抚摸着从自己脸上一直延伸至胸口处的大块伤疤,“这是第二式,彭踬式。” 她的语气中并没有责怪君子钊的意思,但谢无锋总觉得那是她对君子钊恨之入骨的表现。 第二十五章 坎水新苗 罗裳身上的伤已经证明了她所说的是实话,君子言的的确确是被自己的亲大哥所杀。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让君子钊对自己的亲兄弟下杀手? 谢无锋虽然好奇,但是他知道这不是现在的重点,现在的重点是如何阻止君子钊下面的计划。 “罗总舵,葬礼定在何时开始?” 罗裳看了眼谢无锋,“你想阻止君子钊?” “那是自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诸多豪杰死在正气殿吗?” 谢无锋刚把话说完,立刻领会到罗裳的意思,罗裳并不想阻止事情的发生,她甚至想君子钊完成整个计划!只要君子钊成功,那么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将武当赶出丹头,到时候整个丹头就会完全掌握在崆峒手中。 “罗总舵当真要为了权势至武林同道生死于不顾?”谢无锋问。 罗裳轻笑一声,“你还真是聪明,既然你这么聪明,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崆峒不会参与此事,你想阻止君子钊就去吧。”顿了顿,罗裳接着道,“不过你想清楚,那可是天下第一剑,天底下能从他手中保下你的人可不多。” 谢无锋原本寄希望于罗裳的帮助,但此刻他的如意算盘却是落了空。 “在下明白。”谢无锋抱拳道。 看着罗裳离去的背影,谢无锋心乱如麻,他想阻止君子钊,他必须要阻止君子钊,可是他该怎么做?没了崆峒派的帮助他能做什么? 谢无锋长叹一声,抬头望天,空中挂着一轮弯月,周围繁星暗淡。耳边除了不时传来的醉鬼发出的无意义声响,就只有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 他想放弃,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太过危险,如同罗裳所说,那可是天下第一剑。同时他做这些事对自己也没有半点好处,说到底他只是想离开丹头而已,何必去管这些事呢? 撒手不管,送一份大礼给罗裳,然后让她帮自己离开丹头不就行了?那些人的死活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人的痛苦,多半源于自身能力与目标的不匹配。 谢无锋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自己无权无势。 他气运丹田,还是觉得真气有些不顺。看来内力还没有恢复过来,无奈,他只能步行回去。 每走一段,谢无锋便试着运气,但他内力恢复得速度实在太慢,走了半个时辰依然真气不顺。 当你习惯用轻功赶路,习惯赶路时感受风与速度,你就再也无法适应步行的感觉,那些高低错落的屋顶应该在你脚下,而不是在你头上。 谢无锋站定,闭眼,再次运起内力,周围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他屏息凝神,感受着真气在体内运行的轨迹,感受着空气的流动。 空气很乱,很急,起风了吗? 谢无锋猛然睁眼,同时身子向后窜出,他方才所站的地方立刻爆炸开来,坚硬的石板寸寸碎裂,四散而开,有的砸向旁边的房屋,发出“砰砰”声响,有的则飞进海中,溅起无数水花。还有的向谢无锋飞来,情急之下谢无锋慌忙躲避,但脸上仍被碎石划了一道口子。 如果谢无锋再晚一步,碎掉的就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尘埃之中,一名黑衣人缓缓出现,显然是方才发掌之人。 “阁下为何突然发难?”谢无锋稳住气息,同时强运真气准备伺机逃走。 那黑衣人不发一语,身形晃动之间,带着澎湃真气的手掌已经直向谢无锋面门而来。 谢无锋心惊之下立刻后仰躲避,与袭来的黑衣人擦身而过,谢无锋躲过一掌的同时立即起身欲逃,步子还没迈出去就感到身后一股沉重压力仿佛要将自己撕裂。 就在谢无锋避无可避之时,他突然觉得手臂发痛,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接着就是雷鸣一般的巨大声响携带着热浪扑面而来。 谢无锋捂着耳朵,方才巨响让他有些耳鸣头昏。 此刻,两名黑衣人站在谢无锋不远处对峙,因为他们方才双掌交接所产生的破坏,他们脚下的石板路上布满了蜘蛛网一般的密集裂痕。 他为什么救我? 谢无锋心生疑问的同时,两名黑衣人再次提掌冲向对方,二人掌上蕴含的内力让一旁的谢无锋不由心惊。 “兑泽生万物,坎水润新苗。” 就在两人双掌即将再次碰撞之时,一个轻飘飘的浑厚声音同时在三人耳旁响起,话落地,剑已至。 一柄锋利长剑带着耀眼夺目的寒光从天而降,直直插在两名黑衣人之间的地面,那两名黑衣人皆不敢触其锋芒立即收掌后退。 一名身着白衣的斯文老者好似仙下凡尘,缓缓落在那长剑旁边,对着三人抱拳,笑得和蔼亲切,“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坐下来谈呢?何苦非要分个生死?” 方才救了谢无锋一命的黑衣人看了眼身旁的谢无锋,又转头看一眼另外两人,一言不发纵身跃上旁边房顶,消失在黑夜之中。 另一名黑衣人见状,也随即离去。 “嗯?老夫一句话就解了他们的恩怨,真是大功德啊。”那老者见两人离去,抚着胡须一副得意的样子。 跟你的屁话没关系!是你的剑! 谢无锋在心中暗暗对那老头翻白眼。 老头从地上拔出长剑,谢无锋注意到那柄长剑通体银白,唯独剑脊部分是一道自剑尖到剑格的金色线条,那金线浑然天成,仿佛将剑身一分为二。剑柄雪白,布满鳞片状的纹路。 “在下谢无锋,多谢肖合前辈救命之恩。” 谢无锋走上前去,抱拳施礼。 老头“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老夫是肖合?” 谢无锋道,“这番非凡气度,加之宝剑龙渊,以及方才您所施展的《三易剑法》其中两式,您不是鼎鼎大名的肖合前辈又能是谁呢?” “真该让我大哥听听你这番话,特别是关于老夫气度的评价,非常准确,但老夫建议你再多几个形容词,不然会显得太单薄。” 老头没有反驳谢无锋的话,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恒山副掌门肖合。 谢无锋点点头,道:“前辈教训的是,改日晚辈必用毕生所学为前辈书写传记一本,供天下人传阅。只是现在,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肖合收剑入鞘,笑意盈盈,“什么事,你说。” 第二十六章 差之毫厘 在罗裳不会插手的前提下,谢无锋只能寻找另一个帮手,送上门来的肖合毫无疑问是个很好的选择。 在肖合住着的客栈里,谢无锋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并理清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您的传记里需要一项伟大的成就,现在就摆在您的眼前,阻止武当野心,拯救各派于危机之中。” 谢无锋做了个总结陈词。 肖合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半晌才道:“老夫凭什么相信你?” 这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君子言的尸体就在正气殿,您若不信可随晚辈前去,一看便知。” 肖合倚窗望外,此时已至黎明时分,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他并不关心他的传记,他对名声没有什么追求,他担心的是各派使者的安危,那些人里面很多都是他的多年好友。 “走吧,我们去看看。”肖合道。 一老一少钻入浓墨一般的黑夜中,往武当总舵方向而去。 正气殿内摆满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火光暗黄微弱,但是仍然能看清君子言身上的伤口。 肖合认识这伤口,的确是天权剑式造成的。 “前辈可还有疑虑?”谢无锋问。 “有,关于老夫的传记,你准备怎么写?” 谢无锋笑笑,“还没想好,但晚辈保证绝对精彩。” 话音落地,两人面前的烛火突然摇晃起来,谢无锋未及反应,自己已经被肖合提着窜上了房梁,紧接着被带着破窗而出。 “前辈!”谢无锋急道。 “正气殿有人,我们得离开。”肖合解释。 “不是,有人在后面!” 肖合回头看去,黑暗中有一模糊人影正快速逼近,此刻无风,空中无处借力加速,他心念把定,将谢无锋往前抛出,紧接着龙渊出鞘。 几乎同时,那道人影手中也闪出寒光,双锋交接一瞬,黑夜中炸出一束火光,如同烟火璀璨。 被抛出的谢无锋强行稳住身形,但仍然摔倒在地,接着便看见空中的火光,下一刻又见两道人影下落,其中一人正是肖合。 肖合紧握手中龙渊,心中对来人忌惮不已,嘴上倒是不饶人:“天权君的剑气,可远不如当年啊。” 天权君?那人是天权文曲君子钊? 谢无锋惊讶之余不免自责,不该这么急急忙忙跑过来的! 远处的人影缓缓走近,那人身着朴素青衫,黑须两寸有余,五官端正,一脸正气。 “肖副掌门夜闯武当,实在失礼。”君子钊开口,语气淡然。 肖合冷笑一声,“哼,任天权君鱼肉,乖乖去见阎罗王,才叫不失礼是吧?” “肖副掌门何出此言?” “没什么,当老夫胡言乱语吧,夜闯武当是老夫不对,在这里先给天权君赔个不是,日后再叫人备下厚礼,老夫登门奉茶谢罪。告辞!”肖合说罢便转身,“小孩儿,我们走。” “你以为你走的了?” “那你还废话那么多!” 肖合大吼,同时提剑暴冲向君子钊,一旁的谢无锋被肖合的速度与力度吓了一跳,心中隐隐觉得肖合不比君子钊差多少,但他的期望很快落空。 肖合出剑凌厉,招招致命,反观君子钊却不疾不徐,面对步步紧逼攻势或侧身躲避,或提剑格挡,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两人一攻一守,剑锋清脆的碰撞声越来越密集。 久攻不下,肖合早已气喘吁吁,君子钊却是面色不改,丝毫不见疲态。 直取君子钊面门的一剑被轻易弹开,肖合借力后退拉开距离,运起十分内力,“离火长野草!” 话音刚落,密集的剑气瞬间凝聚成道道银光直扑君子钊,君子钊抬眼轻笑,手中胜邪立于身前,硬接迎面剑招,精铁碰撞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肖合退至谢无锋身旁,捻起剑指,再运真气,“坤地养人骄,震雷闪光耀!” 招式名出,以肖合为中心,一个一人多高的圆形银色透明光球瞬间展开,将肖合以及谢无锋包裹其中,细细看去,那光球之上布满了快速移动的无数银色细线,每一道都显得那么锋利。 光球展开同时,前方剑势已尽,一道凌厉剑气猛然袭来,重重撞在光球之上,在谢无锋眼中,那道剑气在撞到光球的一瞬间就被光球上的细线缠上,然后寸寸断裂,直至消散。 “《三易剑法》,剑气覆盖八丈能伤人,六丈能碎木,三丈破铁甲,一丈断精钢。”君子钊缓缓走近,“范围越广,杀伤力越弱,攻防一体的破阵厮杀之剑。” “嗖!”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君子钊踢了过来,那石块在触碰到光球的同时便变成了粉末四散在空中。 “你大哥肖离的确是个奇才。”君子钊的语气依然淡然,“不过可惜他选择封剑,要是他能完成最后的乾字式,说不定真能跟老夫一较高下,不过你嘛,还不够格。” 谢无锋看着光球外的君子钊,心底生出的恐惧让他无法言语,施展剑法的肖合在他眼中简直就是神人,可在君子钊口中居然是“不够格”。 他看向肖合,此时肖合正屏息凝神,面对君子钊的嘲讽也没回呛半句,鬓角处流出细细的汗珠,显然他为了维持这护身的光球正用尽全力。 “凭你的内力应该也撑不了多久吧?”君子钊道,“不过老夫实在不愿等。”说罢,君子钊捻起剑指,胜邪剑闪烁的银色光芒越发耀眼,剑身上隐隐有闪电环绕。 “小孩儿。”肖合语气凝重,“老夫解开剑围的时候你马上离开!去找李前川,把事情告诉他!” “前辈!” “闭嘴!来了!” 肖合话音未落,君子钊面前的银光已经如朝阳一般耀眼,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静定清清无彭踬。” “巽风上云霄!” 两人同时出手,谢无锋见剑围散去,立刻纵身逃离。 身后两团强光相撞,剑气如同风卷枯叶,将周遭房屋地面尽数切开,变成一片狼藉。。 谢无锋一步气尽,刚欲再运真气,却突然发现君子钊已经挡在了自己面前。 他慌忙回头,肖合已然身亡,连尸体都被方才剑气卷入其中支离破碎,只剩一柄龙渊立在原地。 第二十七章 黎明之后 眼前索命阎王,是不讲道理的因果,是无法抵御的宿命。 谢无锋饱体内力,只要君子钊稍有动作,自己就全力闪避,打不过他是一回事,但是凭自己的身法躲过他一剑还是能办到的,但是第二剑怎么办?自己能躲过吗? 就在谢无锋揪心之时,离他明明还有着两丈之远的君子钊眨眼之间就到了他面前,两根手指轻轻抵在了他的胸口,指尖上点点银光,带着死亡的气息。 谢无锋心惊之下竟然没有移动半分,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面前的君子钊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反抗的,在他面前自己连“求生”都做不到!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要君子钊内劲一催,自己立刻就会被他的剑气洞穿。 怎么办?逃不了,打不过,自己该怎么办? 谢无锋看着君子钊,他就只是个长相出众的普通老头而已,脸上的皱纹很明显,双眼没有丝毫戾气,但是很有神,而且可以说得上是和蔼。 要是自己求饶,他应该会放过自己吧? 谢无锋在心里耻笑自己,求饶?这臭老头刚刚才让堂堂衡山副掌门尸骨无存,他凭什么饶了自己? “这次,看来不会有人来救你了。”君子开口,从容而冷漠。 这次? 谢无锋心念转动,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为什么说“这次”? 那个黑衣人!先前要杀自己的黑衣人就是他! 他之前没有杀掉自己的原因是什么?肯定不是肖合,肖合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威胁,他是忌惮另一名黑衣人! “是啊,他应该也没想到我会犯这种错,居然第二次被总舵抓住机会。”谢无锋心中万马奔腾,面上倒是装得从容淡定。 君子钊微微眯眼,“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有戏! 谢无锋内心激动万分,只要那名黑衣人在君子钊心里有些分量,那自己就有可能活下去。 “这个问题,总舵可以带着在下的人头去亲自问他。” 君子钊闻言,催动内力使指尖银光更加耀眼几分。 “或者。”谢无锋接着道,“总舵留一张牌在手中,日后跟他谈起,也能多一份底气。” 罕见的,君子钊笑了,“你有这个份量吗?” “在下生死,不过总舵一念之间,总舵自行斟酌便是。” 随着君子钊指尖银光消失,谢无锋暗暗松了口气,好像自己暂时活下来了。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谢无锋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是一股臭味钻进他的鼻孔,尿骚味、血腥味、臭汗味,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夹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面,让他胸闷,又让他想吐。 胸口疼的仿佛被人用力打了一拳,是君子钊之前的点穴手法留下的。他忍着疼痛缓缓起身,确定自己的手脚还在,这才放下心来,看来君子钊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并没有什么断人手脚的怪癖。 他在一间牢房里面,四周昏暗,只有一盏烛火在监牢外的桌上。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葬礼开始了吗?君子钊会不会已经得逞? 谢无锋捏了捏自己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自己最主要的目标是逃出去。 他环顾四周,这间监牢不大,就自己一个犯人,另外几间里面也关着些人,他们有的在喊冤,有的在无意义地自言自语,实在吵闹。 监牢外的桌边坐着一个青衣道士,体态肥胖,正在酣睡。谢无锋很佩服他,在那些犯人的吵闹声中居然还睡得着。 他确定自己在武当的地牢里,牢里其他人明显也是被武当抓来的,从那些人的状态来看,他们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也不知道武当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谢无锋盘起双腿,打坐运起内力调息,胸口的疼痛让他分心,他必须先将其平复。 “吱吖!”一声,刺耳的开门声让谢无锋不由皱眉,也让其他犯人“啊啊啊”的大声喊叫,一道阳光从照射进地牢,走进一个瘦道士。 “醒醒醒醒,换班了。”瘦道士在胖道士脸上拍拍。 胖道士睁开睡眼,“嘿嘿”一笑,“那我回去了。” “去吧去吧,你娘子等你一晚上了哦。”瘦道士调笑道。 换班、一晚上,谢无锋大概清楚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胖道士挠挠头,嘿嘿笑着离开了地牢,门又被“吱吖”一声关上,阳光再次消失,犯人们又开始了一轮嚎叫。 “死肥猪!”瘦道士看着门口,咒骂一声。 谢无锋不再理会,闭目凝神,继续调息。 君子钊内力之深远超谢无锋想象,这随手的点穴手法竟然让他从早上调息到了中午,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口的疼痛减少了很多。 瘦道士刚好送来午饭,一碗米饭、一块鱼肉、一杯水。 “多谢。”谢无锋道。 这声谢让瘦道士有些愕然,显然他从未见过谢无锋这样的犯人。 由于他的惊讶,使他在谢无锋面前多停留了一瞬,就那一瞬,谢无锋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全部信息。 瘦道士继续往里走去给其他犯人送饭,每到一间牢房便会听见他咒骂牢房内的犯人,因为那些犯人面对午饭时实在是过于兴奋。 谢无锋端坐在地上,端起饭碗,混合着鱼肉细嚼慢咽,末了饮尽杯里的水,然后将餐具整整齐齐放在牢门口,然后接着闭目打坐。 他其实没有完全闭上眼睛,牢里发生的一切他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他看见那个瘦道士收拾餐具的时候看了自己一眼,眼里充满好奇,还有讥讽。 他听见瘦道士不时大声呵斥其他犯人,因为那些犯人的吵闹声让瘦道士心烦。 在这些整日哀嚎的犯人中间,安静的谢无锋仿若入定,在这最不正常的环境里,唯一正常的人显得是个异类。 整整一天,谢无锋除了吃饭时动一下之外,其余时间都在打坐,一动不动。 他在等一个机会,而且他知道自己所等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晚饭过后没多久,随着又一声刺耳的开门声,白天的胖子前来换班。 谢无锋睁开双眼,机会来了! 第二十八章 锋芒毕露 “怎么这么晚才来?”瘦道士有些不满。 “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得给我娘子做饭吃。”胖道士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压低了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瘦道士用同样的低音回应着他。 谢无锋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在谈论这间地牢里唯一一个正常的人。 “行了行了,我也该走了,去找个香软的地方睡觉去。”瘦道士提高音量,语气中满是调笑。 胖道士依然憨厚的笑,送别了瘦道士。 牢内再次只剩犯人们的哀嚎,都一整天了,他们也不嫌累,谢无锋心想。 他继续打坐,等到犯人们的哀嚎消失,他微微抬眼,见那胖道士正聚精会神看着书。 没睡就好! 谢无锋伸个懒腰,发出一阵舒爽的声音,吓得那胖道士一惊,伸完懒腰的谢无锋看向胖道士,带着歉意微微颔首,“道长见笑了。” 胖道士脾气倒还不错,摇摇头道:“无妨,无妨。” 谢无锋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半眯着眼睛直直看着胖道士,那胖道士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你有什么事吗?” 谢无锋笑着摇头,道:“在下无事,只是看出道长有些心事。” 胖道士翻了一页书,“我能有什么心事?” 谢无锋闭上双眼揉揉太阳穴,“嗯,我看看,道长的心事,跟一女子有关,那女子貌似是,江西人。” 胖道士合上书本,“你……你还看出什么了?” “道长对那女子的感情甚是深厚,但是又在怀疑她对自己不忠。” “还有呢?”胖道士的语气有些焦急。 谢无锋闭口不言,仿若入定。 “还有呢?你说话啊!” 谢无锋摇摇头,“不可多言,不可多言。在下因为多嘴,所以被天权君关在此处,也该受到教训了。为了早日回到天权君手下,还是老实点好。” 胖道士想起先前的事情,眼前这人的确是天权君亲自送来,再听他话里的意思,此人跟天权君的关系恐怕不一般,估计是说了什么逆耳忠言才落得如此下场。 加上换班时候瘦子所说的话,这人在牢内打坐一整天,莫非是什么得道高人? “前辈。”胖道士开口,“您再说说吧,晚辈保证不说出去。” 谢无锋仿佛没听到一般,一动不动。 胖道士心急,打开牢门走了进去,坐到谢无锋面前,“前辈,那女子的事情您在多说说吧。” 谢无锋睁开眼,叹道:“你这是何苦呢?” “求前辈指点!”胖道士话刚说完,立刻愣在原地,他被谢无锋点了穴道。 谢无锋边脱胖道士的道袍边道,“那女人和白天的竹竿有染,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一个时辰后穴道会自动解开,你要是不信到时候可以回去看看,我保证竹竿正躺在那女人怀里。” 穿好胖道士的道袍,谢无锋抱拳说了句“抱歉。”然后走出牢房,打开外面的门趁着夜色溜了出去。 从武当总舵离开,谢无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来风镖局。 一进门,便听见“噌噌噌”地拔刀声,十多名黑衣蒙面人举着刀剑对其怒目相视。 谢无锋心里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误闯狼窝,眼前这些好汉一看就不好惹,估计正在预谋什么打家劫舍的大事。 “谢大哥?!”自那群黑衣人中走出一人,正是还没来得及蒙面的汤逊雪。 “镖局干不下去,改当强盗了?”谢无锋揶揄道。 汤逊雪遣散众人,又出门叫回了白术和村中,四人重聚,围坐详谈。 汤逊雪酒醒之后没见着谢无锋,便开始满丹头寻找,村中也同样心急,两人前往崆峒询问罗裳,罗裳只道早已将谢无锋带离武当,其余不知。无奈之下,两人决定带人去武当找人。 谢无锋感动之余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回来的及时,不然这些人今晚就跟武当开战了。 “那些人你们从哪儿找来的?挺有本事啊。” 谢无锋疑惑道,方才那群人所表现出来的素养可不像是普通的江湖人,比先前那群杀手要强上不少。 “他们是崆峒的弟子,罗姨借我的。”汤逊雪道。 崆峒的弟子,大概率是原崆峒黑骑的人,崆峒黑骑不愧是抵御蛮夷的最强防线,这些脱离黑骑已久的士兵居然还能保持这种战力。谢无锋毫不怀疑,他们每一个都能宰了自己。 不过,罗裳她不是不插手吗?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大哥,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村中开口,语气中满是责怪与担忧。 谢无锋见村中为自己担心,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先不说这个,小妹,我想现在去崆峒见罗总舵,能见到吗?” “当然能见到。”汤逊雪说着,走到门边对外喊了一声,“陈大哥,进来一下。” 门打开,一个黑衣壮汉走进。 “陈大哥,这是谢大哥,原定今天晚上去救他的,没想到他自己跑回来了,现在他有事想请你帮个忙。”汤逊雪引荐道。 这壮汉谢无锋有印象,总是跟在罗裳身边的就是他,估计是罗裳的亲卫。保护天下第一拳,这事想想都没什么成就感。 “先前见过的,在下陈淼,以后还望谢兄弟多多关照。”壮汉抱拳道。 谢无锋回礼,“陈大哥说笑了,在下现在想去见罗总舵,不知方不方便?” “谢兄弟这是哪里话,将军既然让我们全力营救谢兄弟,这说明将军没把你当外人,见一见又有何妨?” 谢无锋让汤逊雪他们早些休息,自己则随陈淼去崆峒总舵。 临走前,村中又露出一副担心的模样,拉着谢无锋衣角,小声劝说他别去。 谢无锋笑着揉揉村中的脑袋让他不要担心,然后跟着陈淼离开了来风镖局。 他需要搞清楚罗裳插手的原因,不管这个原因是什么,罗裳既然入局,那就会是自己的帮手。 接下来他需要罗裳帮自己引见恒山掌门李前川。 之后,他要用罗裳和李前川的威望召集所有丹头的势力,共同对付君子钊。 第二十九章 无悲无喜 两人来到崆峒总舵,径直走向罗裳的居所。 陈淼让门口把守的弟子进去通报,那弟子面露难色,“陈统领,将军正忙着呢,要不您稍等一下?” 陈淼没说什么,带着谢无锋落座,命人上茶。 谢无锋觉得奇怪,子时已过,还能忙些什么呢? 他看着闭眼品茶的陈淼,“陈大哥,罗总舵要是忙的话,咱们就明日再来吧。” 陈淼将茶杯放下,道:“谢兄弟不用急,将军马上就忙完了。而且等她忙完之后再去找她是最好不过,人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都好谈。” 忙完了,心情还好起来了? 谢无锋大概明白罗裳在忙些什么,女人和男人都是动物,吃喝拉撒和房中之事都是大欲,就算是罗裳也不能免俗。所以他一直很佩服少林的高僧,他们的苦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逆天行事,当然,少林大部分人都是些花和尚。 约莫半个时辰后,罗裳房门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年轻俊俏的小伙子,从谢无锋身边经过时,那小伙子对他投以不屑的眼神,估计是把谢无锋当成了同行。 “谢兄弟见笑了。”陈淼道。 谢无锋摇摇头,“我要是有罗总舵的地位,从我房里走出来的绝对不止一个,没什么好见笑的。” “哈哈,谢兄弟请。” 两人进入罗裳房中,随意披了件衣服的罗裳正在主座上品茶,见陈淼带着谢无锋进来,语气慵懒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武当那群道士无能成这样了?” 陈淼知道罗裳误会谢无锋是自己等人刚救出来,对着罗裳解释了一通。 听完,罗裳打量了一下谢无锋,“你倒挺有本事,说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谢无锋抱拳道:“敢问罗总舵为何出手援助在下?” “开门见山,不错,我喜欢直接的男人。”罗裳抿了一口茶,“我之所以救你,是因为我跟你一个老朋友做了个交易。” “老朋友?”谢无锋心中疑惑,自己可没什么朋友在丹头,“罗总舵所说的朋友是?” “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哼,那老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神神秘秘的。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不好多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你那老朋友可是个大人物,你小子前途无量。”罗裳招招手,陈淼会意,上前为其捏肩。 老家伙?大人物? 谢无锋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有谁符合这两个条件,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罗总舵,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 谢无锋将那晚肖合被君子钊所杀的事情告知了罗裳,最后道:“请罗总舵为在下引见恒山掌门。” 为罗裳捏着肩的陈淼闻言突然停了下来,“谢兄弟,恒山掌门李前川,五个时辰前刚死。” 陈淼的话让谢无锋愣在当场,李前川死了,谢无锋虽然没见过这个人,但那是肖合临死的时候还记着的人,不难想象李前川肯定是个好人。 为什么好人会死得这么轻易? 罗裳见谢无锋呆立的样子轻笑一声,她以为谢无锋是担心没有了李前川的帮助就无法对付君子钊,“李前川的智慧比不上他妹妹李春慈,武功比不上他弟弟李前山,死就死了,说不定死了的李前川会比活着的李前川更有用。” 死人比活人有用,谢无锋知道这句话是正确的,但他无法认同其中的逻辑,因为人不是工具。 罗裳接着道:“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武当参加君子言的葬礼,到时候你想说什么对着大家说出来就是。” “明天?” 由于肖合的失踪以及李前川的死亡,整个丹头已经被笼罩在一股阴云之中,而武当却在这个时候决定立刻举行君子言的葬礼。 谢无锋很快明白君子钊的用意,他害怕夜长梦多,时间拖的越久,就越有可能被人查出什么。 “我说话,有人信吗?”谢无锋道。 “怎么,你不会在半点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指认君子钊吧?只要你有证据,就会有人信你,只要你有证据,我就能保你。” 谢无锋想起君子言尸体上的伤口以及正气殿上方的火药,这些就是最直接的证据。只要有这些证据加上罗裳的帮助,就能当着各派来使的面揭开君子钊的真面目,把他拉下马! 回去的路上,空中弯月被乌云遮盖的有些毛躁,不见繁星,低沉的气压让谢无锋觉得胸闷。看来明天会下雨,这是谢无锋来到丹头后见到的第一场雨。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什么,谢无锋步子很重,比他脚步更重的是压在他心头的阴霾。 只要过了明天就好了,明天过后,他就能离开丹头。 这本应是让人开心的事情,可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付出了太多人的性命,那些人虽然不是他所杀,也不是因他而死,但他却实实在在经历了他们的死亡。 毫无由来的,他觉得愧疚。 来风镖局里很安静,只有一盏昏暗的蜡烛还亮在大厅。 他缓步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在黑暗中脱去衣衫,躺在床上长长出了口气。 “谢大哥?”一个声音从房间一角传来,是村中。自从他在来风镖局安家,就一直跟谢无锋住在一个房间,角落里摆着他的床铺。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担心你。” 村中稚嫩的声音里有些委屈,他是真的担心自己。 “村中,明天我安排一条船,你回家吧。” 村中沉默,房间又陷入黑暗和寂静。半晌,村中的声音又传来,“我做了错事,能一走了之吗?” 谢无锋笑笑,“我问你,一个人拿刀杀了另一个人,是刀的错还是拿刀那个人的错?” “刀不会杀人,错的是拿刀的人。” “那就对了,你没错,错的是逼你杀人的人。” “不对!”村中的声音突然提高,“你只是安慰我而已!根本不是那样!” 谢无锋一愣,他没料到村中会看出自己话里的逻辑漏洞。 “村中,你回去吧,不用你犯的错。谢大哥虽然不能代替那些人原谅你,但是我能帮你善后,我能帮你原谅你自己。” 村中吸了吸鼻子,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谢无锋听见村中的声音不由心中一紧,他听过这个声音,这种啜泣声一直在他心底萦绕,曾经也有人在自己面前流泪,哀求自己救他们。 “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 第三十章 君子无言(2) 翌日清晨,太阳还藏在海面之下,天空还未现白,风仍然凉爽。 谢无锋蹲下将村中揽进怀里,“不要难过,乖。” 村中嗡声嗡气的声音传来,“谢大哥,我不想走。” “走吧,以后还会再见的。” 谢无锋放开村中,捏捏他的脸蛋,“去吧。” 不停抹眼泪的村中被翁成牵着走上船,谢无锋没有不舍,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如果村中继续待在丹头,迟早会被崆峒的人盯上,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第一缕阳光划破天际,金色的弧线将海面和天空分割开来,船只渐行渐远。谢无锋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乌云正在聚集,看来眼下是今天唯一能看见太阳的时刻。 回到来风镖局,汤大宝和汤逊雪已经在大厅里坐着了,他们今天也会去武当参加葬礼。 汤大宝又穿上了那套很贵的衣服,那衣服真的完全不适合他的气质,他穿着那身衣服一举一动都非常引人注意,因为太过不协调。 汤逊雪则跟往常一样,穿着简单的淡色裙子,这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喝粥,一只脚不停抖,另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活脱脱一个混混模样。 “谢大哥?你出门干嘛去了?”汤逊雪见谢无锋走进,问。 “出去走走。”谢无锋道,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汤逊雪说村中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汤逊雪对那孩子有着很深的感情。 “吃了吗?”汤大宝问,他杂乱的胡须上粘着些白色的米汤。汤逊雪一脸嫌弃,手上倒是温柔,拿着手帕帮他擦了擦,末了翻着白眼说了句“吃没吃相。” “吃过了。”谢无锋道,“我上去躺会儿。” 谢无锋上楼,他没告诉汤逊雪他今天也会去武当,汤逊雪不需要知道,虽然她很快就会知道。 半晌,楼下响起关门声,谢无锋知道汤大宝两人出了门,随即也起身离开,前往崆峒总舵。 崆峒总舵门口停着三辆马车,正有弟子往上搬运货物,陈淼在旁督促。谢无锋与陈淼打过招呼,径直往里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就是崆峒总舵内部的温度太低让谢无锋不由打冷颤,如果是往常的话这种温度只会让人觉得凉爽,可是今天外面没什么太阳,进到里面之后只让人觉得寒冷。 在罗裳居所门前无人把守,可大门紧闭,外面的桌边早已有人在静坐等候。谢无锋走过去坐下,那人侧过头看谢无锋一眼,然后为其斟了杯热茶。 谢无锋道谢,那人未作反应。 喝下一口热茶,谢无锋觉得身子缓和了一点,要是在丹头这种地方染上风寒,那传出去可真是笑话。 他眼角余光扫过旁边的人,发现其正闭目养神,估计也是冻得不行。 生面孔,脸庞消瘦,鼻梁高挺,胡须不长,修得很精致,观其模样大概四十几岁。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崆峒派服饰,藏青色的粗布面料,很朴素,但同样干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他安安静静端坐,双手放在腿上。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从来没做过粗活的手。 他会武功吗?谢无锋屏息凝神,发现这么安静的地方居然听不见他呼吸之间的间隔,这说明他内功深厚,可是他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练过武的痕迹,莫非是练腿功的? 谢无锋对自己的眼睛很自信,或者说世人身上的破绽太多,只要他想,他就能在短时间内从一个人身上得到他想要的关键信息。 这并不是什么玄学,一个人的衣着、行为、气度、谈吐、习惯,甚至是衣服不小心沾上的泥点,这些都能反映出很多东西。只要细心观察,再加以提炼,就能轻易看穿一个人。 谢无锋总是说“尽人事,听天命。” 其实那是谦虚的说法,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走过眼,这可不是天命。 眼前这个人很奇怪,谢无锋在他身上没有得出半点有用的信息,更无从推论。 但是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眼前这个人认识自己,谢无锋想,自己虽然不认识他,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认识自己,最少听说过。 他早就做好了面对自己的准备,让自己浑身上下毫无破绽,这说明他是从一个很熟悉自己的人那里认识的自己。 会是谁呢? 联想到罗裳先前所说的“大人物”,谢无锋开始回忆,直到罗裳的房门打开,谢无锋也没想出来。 “换上。”罗裳将一套衣服丢给谢无锋。 谢无锋露过相,她担心武当有人认出他来。 “在这儿?” 罗裳叹气摇头,好像对谢无锋这婆婆妈妈的性格颇为不满,指了指自己房门,“进去换吧,别乱翻东西。” 等谢无锋换好衣服出来,发现门外只有罗裳一人,先前那人不见了踪影。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那人或许是罗裳的朋友。 街道上,每家每户都挂起了白色灯笼,门前摆着火盆,火盆内燃烧的纸钱发出滚滚浓烟,香火与纸钱的刺鼻气味盖过了腥臭味。 街上的行人大部分都系着一根白丝带在头上,那是在表达他们的哀思。 “君子言在丹头的威望倒是很高,百姓们都记着他。”马车内,谢无锋对面前的罗裳道。 罗裳望着窗外的人们面露不屑,“头上绑一根一文钱五条的布带子,再挂两个灯笼烧点纸钱,这就叫记着他?那君子言的威望也太不值钱了。” “重要的不是花了多少银子,是他们愿意为君子言做这些事情。” “那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么简单的事情来做?”罗裳翘起二郎腿。 “我不懂罗总舵的意思。”谢无锋对罗裳的态度有些不满。 罗裳道:“哼,君子言无故身亡,傻子都看得出有问题,他们当然也看得出来。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去调查君子言的死因,甚至没有一个人去武当门口请愿,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事情去做,企图用这些廉价的方式告诉旁人自己记得君子言,同时也让自己心安理得继续过日子。这些没卵蛋的蠢货怂货,我都替君子言不值。” 罗裳的话如同炸雷响在谢无锋脑海,他知道罗裳没说错,这些人不管在用什么方式悼念君子言,其实都只是在求自己心安理得。 你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为君子言悲痛,还是在为以后没有君子言这样的人保护自己而悲痛。 第三十一章 君子无言(3) 武当总舵门口停着的马车排起了长龙,这些马车要么是各派使者在上,要么装着他们带来的礼品。 门口的老道每迎进去一波人,便会大声报出来人的门派、职务、姓名,以及他们给出的礼单,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比较这些礼单上礼品的好坏一样。 不过今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派,他们不仅不怕跟人比较,他们甚至就等着跟人比较。拿出去的礼越重,证明自己门派越昌盛,以后走路带风,跟人见面腰杆也是笔直。 这个葬礼无形之中变成了各派较量财力的舞台,发展的比较好的门派巴不得江湖上多死几个大人物,好让自己多炫耀几次。 财要是不外露,那要财何用? 谢无锋所乘坐的马车在队伍里缓缓前行,离武当正门越来越近,门口老道报礼单的声音也听得越来越清楚,光是“黄金百两”、“绸缎十匹”这两项他就听见不下三次,心中不由感叹这些门派的财力之雄厚。 谢无锋乘坐的马车很快停在门口,他跟随罗裳下车,门口那老道面对罗裳的时候热情非常,两人寒暄了好一阵。 自大门走进,谢无锋发现身后的老道只是大声吆喝了罗裳的到来,并未说出崆峒带了什么东西。 他有些疑惑,“罗总舵,那老头是不是忘了把你的礼单念出来?” 罗裳在前,目不斜视,“本将军来这儿一趟他们是蓬荜生辉,还想收礼?” 谢无锋笑笑,觉得罗裳说的有道理。当名声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的确会比金银有用。 “自己去正气殿,跟着我太显眼。”罗裳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快步向前,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又是一阵寒暄。 此刻的武当总舵大院内,四处都是服饰各异的不同门派的人,有丹头本地的,有外地的,这些人今天来武当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交际,多认识几个朋友,至于君子言的葬礼他们并不怎么关心。 罗裳身为崆峒三尊之一,想不引人注意都难,虽然她本人很讨厌这种场合,但面上的功夫她也得做做。 谢无锋尽量不惹人目光,低调但快速的往前走,一队身着黑色道袍的人正向他走来,那些人头上全部绑着白色布带,这让他心里不由打鼓,前来吊唁的各门派使者可没有邦布带的,这些莫非是武当的道士?可武当的道袍是青色才对。 为首那人二十来岁,气宇不凡,俊秀斯文,但表情肃穆异常,一副家中有丧的模样,十有八九是武当的。 谢无锋刚准备转头,只见几名和尚朝那队人迎了上去,为首的老和尚对着年轻人双手合十,“李公子,见过天玑君了吗?” 年轻人还礼,“见过了,但存义不便多留,要离开了。” “李公子节哀。” “多谢大师。” 李公子?李存义?谢无锋猛然想起恒山掌门李前山的事情,看来这人是李前山的儿子,怪不得头戴白布眼角含泪,原来真是家中有丧。 恒山掌门死在丹头,这做儿子的居然能不失礼数忍住悲痛前来武当吊唁,这让谢无锋心中对李前山这个人好感更甚,能教出这种儿子的人不管是怎么样的人,反正绝对不该死,最少不该死在君子钊手上。 他看向正气殿的方向,对君子钊的怨恨要更深几分。 李存义带领的恒山弟子与谢无锋擦肩而过,这个比谢无锋还要小一岁的年轻人此刻显得苍老而疲惫。 谢无锋继续往前走,穿过正在谈笑的一堆堆人,他很快到了正气殿门前。 葬礼还未开始,正气殿门口无人,他正考虑是进殿内等候还是留在外面时,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 谢无锋惊出一身冷汗,虽然此刻并不安静,但自己怎么会完全没听见来人的动静?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肩膀上那只手像是铁箍一样。 “老夫没想到你居然还敢现身。”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谢无锋的心凉了半截,是君子钊。他知道,只要君子钊内力一催,自己最少得断条胳膊。 “在下一为向天权君请罪,二为向天玑君告别。”谢无锋平稳住情绪,他要拖住君子钊,拖到罗裳前来。或者任何其他门派的人都可以,君子钊没可能在其他人面前对自己下杀手。 “哦?”君子钊放开捏住谢无锋肩膀的手,谢无锋只觉得浑身一阵松弛。 “请吧。”君子钊道。 谢无锋回头,只见君子钊面上带着浅笑。现在只能听他的,凭他的武功自己绝对逃不出一丈。 谢无锋推开正气殿紧闭的大门走了进去,一阵刺鼻的香火味钻入他的鼻腔。正气殿内摆满了燃烧着的蜡烛、香纸。 突然,谢无锋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那本该摆放着君子言尸体的冰棺不见了,只剩一个三尺见方的红漆木盒。 “你不是要向舍弟告别吗?请吧,他就在那儿。” 谢无锋看着那个木盒,心里不断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把事情想的这么简单?为什么没考虑到君子钊的应对?自己犯得错误实在太低级了! “你把他火化了?”谢无锋问出了一个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君子钊笑道:“那是自然,舍弟虽然在丹头多年,但毕竟是内陆人,内陆的习俗就是火化,他生前最看重这些习俗。” 谢无锋讥讽道:“在他死后还不忘顺他心意,是怕他变成厉鬼找你吗?” “衡山派到!!” 外面传来的通报声让谢无锋松了口气,只要有人来这里自己就能再多活一会儿。 正气殿大门打开,进来的衡山派众人见到君子钊与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在内纷纷愣了一下。 “见过天权君。”为首的老者对着君子钊抱拳。 “陈长老,怎么来这么早?”君子钊回礼,问。 “副掌门失踪,本派只能提前为天玑君送行,之后要全力寻找副掌门。” 你们的副掌门已经死了!就是面前这家伙下的手!谢无锋在心里接过话。 君子钊道:“关于肖兄之事,老夫已有线索。” “您说什么!” 君子钊走到谢无锋身旁拍拍他的肩,“经多方查探,老夫确信,肖兄失踪一事,与此人关系甚大。” 第三十二章 掌曰太极掌,人唤道不明 他想嫁祸于人! 一个武当七君之一,一个流放至丹头的犯人,这二者之间很明显前者的话要更为可信。 只要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嫌疑,那就势必会被囚禁调查,到时候君子钊有无数机会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的变成尸体。 几乎瞬间,谢无锋已经搞清了君子钊的如意算盘,可自己此刻却是毫无反驳的机会,也没有反驳的必要,君子钊的地位注定了他说出来的话要比自己的辩解有份量。 没有君子言的尸体,就没有证据,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上方的火药也早已被清除,怎么办?自己还有什么证据? “你撒谎!”就在谢无锋苦思冥想之际,门外传来一稚嫩的声音。 本该早已离开丹头的村中出现在门口,小脸通红喘着粗气,手指指着君子钊,“肖掌门不是失踪,而是死了!就是你杀的!” 突然闯入的陌生孩童所说的话,让衡山派诸人皆觉震惊,副掌门死了? 君子钊对村中的指认毫不在意,他看向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谢无锋,道:“你指望这黄口小儿帮你脱罪?” “谢大哥没罪!”村中急切道,同时拔出旁人手中长剑举过头顶,对着君子钊便凌空劈下,一道凌厉剑气猛冲向君子钊。 君子钊面色沉了下去,他疑惑、愤怒,同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村中发出的剑气被君子钊轻易打散,但是衡山派众人却惊讶不已。 这孩童至多十几岁,怎么可能有这种功力。 村中将剑狠狠扔在地上,谢无锋回过神来,立刻察觉到他要说什么,但仍未来得及阻止。 “我练的《三清诀》就是他给的,他让我杀人,让我帮他完成他的计划,杀死你们掌门的就是他!” 村中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谢无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丹头在无人能保住他的性命。 “天权君!老夫希望你能给个解释!”陈长老沉重声音,显然他知道《三清诀》意味着什么。 君子钊的脸上渐渐含怒,自己的计划竟然有这种漏洞! “村中快逃!”谢无锋大喊,但仍然玩了一步。 君子钊身形闪烁,眨眼便到了村中身前,剑指上的银光是死亡的气息。 “老夫今日,便教你何为谨言慎行!” 村中虽然有些内力,但本就无法熟练运用,更别说他面对的攻势来自天下第一剑。 在其额头就要被剑指洞穿之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挡在了他面前,那无坚不摧的剑指就这样被轻易挡了下来。 一身着青衣,面容消瘦的中年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人就是先前谢无锋在崆峒总舵见到的人,他是谁? 君子钊回答了谢无锋心中的疑问。 “道不明,你也来了?”君子钊的语气中带着怨恨。 他就是天璇巨门? 谢无锋顾不上震惊,足尖发力瞬间,人已经到了门口,抱着村中就退到殿外。衡山派众人也反应过来,为首的陈长老看着对峙的君子钊和道不明,心里已经对肖合失踪一事已经有了答案,自家副掌门恐怕真已经殒命。 “许久不见,师兄可还安好?”道不明仿佛没听见君子钊语气中的敌意,声音清冷却彬彬有礼回复道。 君子钊后跃一丈,“老夫就先擒下你,用你逼出玉衡廉贞!”,话音落地,君子钊周身剑气如同开闸泄涛,席卷着整个正气殿。 面对运起了十分真气的君子钊,道不明竟不疾不徐站立在原地,左手负于身后,右手轻飘飘探出一掌,“东起苍天。” “快退!”一旁的陈长老见状,立刻带着众弟子退出殿外,他可不想卷进两个天下第一之间的打斗。 就在他们推出殿外的同时,整个正气殿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开始晃动起来,四面的窗户也尽数炸成了碎木,恢弘的正气殿在两人一招之下顷刻间成了危楼。 两道人影穿破房顶窜上高空,指掌交接瞬间,四散的真气如雨落下,所到之处皆遭破坏,一时间整个正气殿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尘土碎石四起。 谢无锋抱着村中逃到走廊躲避,他想斥责村中的心情也在看见村中自责的表情时消失殆尽。 一道银光自正气殿左侧的房屋中窜出,谢无锋认出那是君子钊的佩剑胜邪。 拿到佩剑的君子钊刚欲发动天权剑式,突觉上方一股沉重压力如山降下。 “西坠九地。” 君子钊脚点微风,身子向着道不明冲去。 西坠九地,道不明掌法的第二式,此招的威力会随着距离的变化而变强,想要破解就必须尽可能接近道不明,此刻两人相聚五丈,如果等着掌力跑完五丈距离,就算是自己也无法轻易抵挡。 眨眼间,君子钊已到了道不明身前,与其发出的掌力擦身而过,那道无形掌力随着距离的变化不论是威力还是范围都越发强大,在掌力触碰到正气殿的时候,整座大殿轰然倒塌。 不远处的谢无锋觉得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接着一股强风袭来,吹得自己身形有些不稳,随之而来的还有刺耳的巨响。 “欲散平平断彭蹻!” 君子钊长剑出鞘瞬间,也是他出招的时刻。道不明侧身躲避,泛着寒光的剑锋在他眼前划过,释放出的剑气砍向后方的石壁,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十多丈长的剑痕。 道不明没去在意,提手挡在额头上方,几乎同时君子钊已经一脚踢了过来,这一脚毫不意外踢散了道不明的气,使他不得不自空中下落。 落在地面的道不明面不改色,负手看着站在空中的君子钊。 君子钊一声冷笑,再运天权剑式,真气开始环绕剑身,整柄长剑开始剧烈抖动发出剑鸣,隐隐间还有电流汇聚。 “静定清清无彭踬!” 道不明不敢怠慢,这一剑可不是方才那情急之中发出的剑招。他伸出右手,纳气归流,澎湃真气在他体内急速涌动,以他右手为中心竟然形成了一个气旋。 “南散尤人。” 两人口中话落,凌厉剑气与霸道掌力同时发出,两股力量相接之时,竟出现了雷鸣电闪的景象。 下方的谢无锋只觉得耳朵都快震出血了,村中同样捂着耳朵直往他怀里缩。 那如同天灾一般的景象消失之时,两人竟然还有余力,同时再运真气,准备下一招的对决。 道不明聚气之时耳动静听,道:“罗将军,你来晚了。” 豪爽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无妨,能宰了君子钊就行!” 第三十三章 埋剑丹头 赶来的罗裳脱去了长袍,只留一身灰色短打,厚重的黑色裙甲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精铁碰撞的声响。 “罗总舵,上次一战老夫绝了你的后,今日是特来寻仇吗?”空中的君子钊见罗裳加入战局,不仅毫不慌乱,还主动出言挑衅。 罗裳双拳紧握,手腕转动,“本将军本来也没想有后,被你重伤之后倒还省了麻烦,该谢谢你才是,谈不上寻仇。今天是受玉衡廉贞所托,来取你性命!” 各路人马姗姗来迟,见眼前倒塌的正气殿和对峙的三人皆有不解,但无一人敢上前问话。 愣头青很快到场,那是带领着武当弟子气势汹汹赶来的礼堂堂主。 孙堂主看见成了废墟的正气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搀扶他那把老骨头。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孙堂主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正气殿遗址,“罗总舵!你今日必须给老夫,给武当一个解释!” 罗裳瞥了一眼孙堂主,对着身旁的道不明笑道:“你给他解释解释。” 道不明环顾四周,面对着围观的各派同道不疾不徐开口,“诸位,这是我们武当的事,请勿插手。” “见怪!见怪什么!老夫认得你,别以为你是七君之一就能来丹头撒野!给我拿下!”孙堂主大手一挥,在场武当弟子竟然立刻动作将道不明以及罗裳包围。 道不明看看对着自己拔剑的武当弟子,又看一眼怡然自得站在空中的君子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切都如玉衡廉贞所说,丹头总舵已经脱离了武当的掌控。 “杀无赦。” 这是玉衡廉贞的命令,但是对这些无辜的年轻面孔出手实在困难,道不明虽然性子冷漠,但他并不像玉衡廉贞那样冷血。 “要是我们被挡住一步,君子钊就很有可能逃脱。”罗裳道。 道不明深吸一口气,他此刻是如此厌烦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的玉衡廉贞。 旁边的孙堂主刚欲下令,突然被一股巨力吸到了道不明身前,道不明那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扼住孙堂主的喉咙。 “天璇巨门,在此革去你的职务。”话落,颈断。 随着没了生气的孙堂主一滩烂泥一样摔倒在地,在场的武当弟子纷纷受到惊吓而后退了一步。 “你们是武当弟子,不需要为这个人卖命。”道不明看向空中的君子钊,“也不再需要为他卖命。”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君子钊面色渐渐含怒,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师弟的性格,道不明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藏在背后的玉衡廉贞下了命令。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君子钊眼前,如果说道不明对玉衡廉贞是厌烦,那君子钊就是恨不得将玉衡廉贞碎尸万段。 没有人敢阻挡的道不明与罗裳同时施展轻功向君子钊袭去,面对天下拳掌魁首,君子钊全然不见惧色,挥舞手中胜邪独自迎战二人。 “谢大哥!”正在下方观战的谢无锋闻声回望,只见汤逊雪踏着轻快的步子快速赶来,“谢大哥,村中,你俩怎么在这儿?” “等下跟你解释,小妹赶紧找条船去!” “谢大哥我不走!” 谢无锋捏着村中的肩膀剧烈晃着,“你不走?你想死在这儿吗?你知不知道没有人救得了你!” 汤逊雪头一次看见谢无锋这副模样,心里大概清楚事情很急,二话不说就带着两人往外走。 没走几步,陈淼带着崆峒弟子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汤姑娘留步。”陈淼抱拳行礼,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你敢拦我!”汤逊雪长剑出鞘直指陈淼。 陈淼身后弟子见状也纷纷拔出兵器。 “这是将军的命令,还请汤姑娘不要让在下为难。” 罗裳的命令,她已经知道了?谢无锋看向空中激战正酣的三人,心沉到最深处,罗裳怎么会知道村中的事情?自己根本就没有泄露出去才对。 “哼,我趁乱宰了你们,你们就不会为难了。”汤逊雪话音落地,提剑便要杀出去,她年纪虽小但武功高强,包括陈淼在内的所有弟子都不是她的对手。 “小梅住手!” 是汤大宝的声音,谢无锋从没想过汤大宝那张憨厚的黑脸居然能露出此刻的表情,愤怒、急躁,因为喘气太过剧烈而导致胸部有明显起伏,让人忍不住担心他身上那件华服被撑破。 谢无锋按下汤逊雪,“小妹,算了。” 他不希望汤逊雪跟崆峒交恶,并且他认为自己还有办法,只要罗裳赢下这一战,那么武当的势力就会被迫离开丹头,在这么大的胜利之下,罗裳应该会对村中网开一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罗裳与道不明能胜过君子钊。 剑气纵横天地间,拳掌席卷十方圆。 空中三人的战斗越发激烈,转眼间已过了二十多招,君子钊面对两人围攻初现疲态,手中胜邪依旧锋利,但人却是渐渐不支。 再次极招相对,君子钊终于失去了他的从容,他接着冲击力后退,整个人攀在岩壁上,紧握胜邪严阵以待。他必须节省每一份内力,现在他已经没空再镇定自若的站在空中了。 与之相对的是罗裳与道不明,他们脚下的微风支撑着他们,凌空站立的他们如同神明。 “罗将军,没事吧?”道不明开口道。 罗裳擦了下脸上的血迹,眼中满是火热,“无妨。” 与道不明的太极掌不同,罗裳的七伤拳需要近身搏斗,君子钊除了内力强横之外剑招也是精妙,两人搏斗之中数次伤倒罗裳,当然他自己也被击中数拳,护身内力虽然能抵挡拳头,但每一拳都会让他的负担增加一分,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被压制的原因。 “送他上路吧!”罗裳道。 道不明闻言,左掌运南,右掌运北,磅礴的内力开始在他双掌汇聚。 “南散尤人、北聚十玄。” 混沌猛烈的内力同样在罗裳拳头上缠绕,好似一道道细小的闪电一般,“聚式!龙翔九州!” 拳劲掌风其其袭来,君子钊运起十二分内力护住周身,道不明的掌法是大范围的压迫之招,自己不是没可能强行挡住。麻烦的是罗裳的七伤拳聚式,七伤拳内力本就强横,再汇聚一点发出,可谓无坚不摧。 话虽如此,自己也不是毫无办法。 君子钊剑立身前,刚欲出招,只听头顶一声雷鸣般的巨响,比正气殿还要巨大的山石瞬间破裂,巨石带着可怕的风压快速落下,直直砸向下方的君子钊。 山上的炸药,不是早就处理了吗!? 第三十四章 恩消义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下方围观的人群立刻四散,谢无锋抱着村中往前急奔十丈之远,接着便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随之而来的是让他小腿都不住发抖的剧烈震动。 正气殿现在连废墟都没剩下,只剩一堆巨石覆盖在上面。 火药居然还在? 谢无锋望向缺了一块的山峰,心中疑惑万千,君子钊没有处理掉山上的火药吗?这不可能,他怎么会留下这种证据。 “呸!下次要干这种事能不能先通通气?”稳稳落到地面的罗裳吐了口带着土的唾沫对道不明喝道。 道不明不发一语,右手轻挥,漫天沙尘被尽数吹散,他缓步走到比他还要高的石堆旁左右扫视,再运掌力将一处石堆拂开,露出了掩埋其中早已失去意识的君子钊。 随着一道人影快速自山顶坠落,“咚!”一声巨响在道不明身后响起,扬起的沙尘之中大步走出一孔武有力的黑面壮汉,这人比道不明要高出一头不止,身上的道袍紧绷,不难想象道袍下是怎样一副如石如铁的身躯。 “公孙黄泉,刚刚那事儿是你干的?”罗裳对着来人不满道。 公孙黄泉,武当七君之一,位列开阳武曲。因其行事风格太过张扬,江湖上的人更喜欢叫他“武当土匪”,与瑶光破军梅传雨的“武当君子”相对。 公孙黄泉对着罗裳抱拳,笑道:“罗将军受惊了,我也没想到动静会这么大。” 罗裳“切”了一声,对着公孙黄泉翻了个白眼。 “天权师兄怎么样了?”公孙黄泉走到道不明身旁,问。 道不明用下巴指了指躺在石堆里的君子钊,“没死。” “行,我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扛着君子钊的公孙黄泉先行离开,罗裳与道不明在后并排前行。 “多谢罗将军。”道不明道。 罗裳摆摆手,“不用说谢,告诉玉衡廉贞,他欠我一个人情。” “说起人情,玉衡师兄说他先前承诺的事情已经完成了,杀害罗将军弟兄的人此刻就在武当总舵。” 两人很快到了战圈外围,各门各派的人都看着他们,虽然没有人开口,但大家都知道君子钊败了,而随着君子钊的倒台,丹头,不,是整个天下的局势都会随之改变。 道不明应付着围观的人群,对着他们解释、赔罪,很快就将所有人都打发离开了。唯一还留在原地的,就只剩崆峒以及谢无锋等人。 罗裳瞥了一眼谢无锋身旁被牵着的村中,后者正怯生生望着自己。 谢无锋察觉到罗裳的目光,强行稳住自己的情绪,刚欲开口,突然感到一股巨力拉扯,手中牵着的小手随即脱手。 被吸到空中的村中还没来得及呼喊,谢无锋已经抢上,双手捏着村中的肩膀奋力向后一抛,村中整个人被抛向了汤逊雪所在的方向。 接着谢无锋便觉得脖颈生疼,自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就是耳边传来“砰!”地一声,剧痛从他后脑勺和背部开始扩散。 “谢大哥!” “罗姨!” 是村中和汤逊雪的声音。 谢无锋忍着疼痛睁开眼,罗裳冷厉的眼神正盯着自己,他想稍微动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连喉咙都动不了。 无法抵御,无法反抗。 罗裳单膝跪地,一只手将谢无锋整个人按在地面,“本将军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本将军的?知情不报就算了,还想从本将军手上抢救凶手。那你先去死吧,本将军马上把那个东瀛杂种送去陪你!” 谢无锋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微小的空气进出都伴随着喉咙剧烈的疼痛。 “罗姨!你放了他!”汤逊雪的声音再次传来,又怒又急的她已经拔出了长剑。 罗裳抬头,狠戾的眼神让汤逊雪不由心惊,“你敢对我拔剑?为了这么个杂种对我拔剑!” 一股强横的内力以罗裳为中心散发开来,包括汤逊雪在内所有练过七伤拳的人全都觉得体内真气在翻涌,那是同宗同源的内力之间才有的绝对压制。 “罗总舵!您还欠我一个人情!”一旁的汤大宝见状急忙大喊。 闻言,罗裳散去内力,松开谢无锋。缓步走到汤大宝面前,“你也要这样?” 汤大宝郑重点头,“还望罗总舵手下留情,此后你我二人再去亏欠。” 罗裳看一眼不住发抖的村中,又看一眼蜷缩在地不断喘粗气的谢无锋,“我保他们在丹头不死。”说着,她看向汤大宝,“老汤,人情用一点就少一点,希望你不会后悔。” “了然。”汤大宝抱拳道。 “走!”罗裳大手一挥,带着崆峒弟子离去。 “谢大哥,你怎么样了?”汤逊雪和村中急忙跑到谢无锋身边,关切道。 谢无锋摇摇头,他看着汤逊雪焦急的眼神以及村中眼角渗出的泪水,心里觉得很暖。 “别哭。”谢无锋伸手拭去村中流下的泪,“我没事,走吧。” 在汤逊雪的搀扶下谢无锋缓缓起身,正对上汤大宝那张沉着的脸。 “多谢汤总镖头。”谢无锋道。 汤大宝“哼”了一声,“不用谢我,我是怕小梅做傻事,跟你无关。走吧走吧,回去了!” 汤大宝所说的或许是实情,但无论如何他的确救了自己,谢无锋在心里记下了这份恩情。 “且慢。” 就在几人准备离开时,站在一旁许久未发一言的道不明突然开口。 汤逊雪长剑立马出鞘,直指道不明,村中也下意识张开双手护在谢无锋身前。 “怎么又拔剑!快收起来!”汤大宝在旁跳脚呼喊,他虽然不认识道不明,但从方才的情形他也能看出来这个人身份不简单,要是得罪了他,自己可没有人情卖。 “你想干什么?”汤逊雪对汤大宝的喊叫充耳不闻,冷着脸问。 道不明仿佛没看见汤逊雪一般,眼光落在她身后的谢无锋身上,“有人想见你。” 谢无锋让汤逊雪收剑入鞘,又轻轻将村中推开,他心里有底,虽然只是推论,但他知道道不明并无恶意。 谢无锋走上前抱拳道:“敢问前辈,何人想见在下?” “我师兄,玉衡廉贞。” 第三十五章 崆峒补天玉,何处惹尘埃 宽大舒适的马车内,面对武当七君之二,谢无锋并没有半点不自在,因为他心中的疑问让他顾不上这些。 江湖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叫“北有补天玉,南有玉衡君。” 这句话指的是崆峒掌门谢辞水,以及武当副掌门玉衡廉贞。这两人一南一北,震慑着整个天下。 谢辞水其人的七伤拳造诣颇深,只在罗裳之下。而玉衡廉贞则是手无缚鸡之力,有人说,如果玉衡廉贞稍微会一点武功的话,那么武当掌门的位置肯定就是他的。如今的玉衡廉贞虽然不是武当掌门,但他离“掌门”这一称谓,也仅仅只是差一个称谓而已。 玉衡廉贞,天底下最具权势的人,他为什么要见自己? 跟谢无锋有同样疑问的还有公孙黄泉,他翘着二郎腿,捻着自己的胡须,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谢无锋,时而咂嘴,时而叹气。 “啧,哎你说,师兄到底看上这小子什么啊?模样俊俏是不假,但怎么看怎么不聪明。”公孙黄泉好像当谢无锋是聋子,开口道。 端端正正坐着的道不明正在闭目养神,眼皮都没抬,声音清冷仿佛不想理人,“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你这孩子!他要能告诉我我还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公孙黄泉翻个白眼,随即伸个懒腰嘴上抱怨,“这破地方是人待的吗?热得要死。” 谢无锋对公孙黄泉的冒犯没起半点情绪波动,当然,起了情绪波动也无济于事。他从公孙黄泉的话里得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玉衡廉贞见过自己,甚至对自己有着一些了解,他心里对那个从没见过面的人越来越感兴趣。 马车在向鄂楼停下,三人下车,一步步走到最顶楼的一间客房门前。 “直接跳上来多好,干嘛非得爬楼梯?”公孙黄泉揉着自己的腿,语气颇为不满。 道不明没理他,伸手推开房门对谢无锋道:“他就在里面,请。” 谢无锋点点头,对着道不明抱拳道谢,然后走进了房内。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一阵凉爽的海风从大开着的窗外吹来,带动窗边的白纱,翻动桌上的书本。 一道拔俗人影负手站在窗边向外眺望,青色的道袍随着海风肆意舞动,他就是玉衡廉贞。 谢无锋缓步上前,“前辈,您见晚辈,所为何事?” 玉衡廉贞转过身来,苍老但白净的面庞带着一丝慈祥的笑,头顶的白玉龙冠闪着晶莹的光。 谢无锋双眼睁大,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钱叔?” 钱三,不,玉衡廉贞嘴角笑意更浓,“我一直在想该怎么重新面对你,小友。” “你……你不是死了吗?不……不是,你怎么会是玉衡廉贞?你是钱叔吧?”谢无锋脑子有些混乱,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他没想到玉衡廉贞居然会是早已死在自己面前的钱三。 玉衡廉贞眼中充满慈爱,“我不叫钱三,我叫何处惹尘,哈,这个名字跟钱三一样奇怪,对吧?” “何……何处惹尘……是啊,跟钱三一样奇怪。”谢无锋觉得眼睛有些湿润,面前这个人不论叫什么,反正都是跟自己共患难的那个小老头,看着他死而复生,自己觉得很不真实,但又觉得很开心。 玉衡廉贞让谢无锋入座,为他斟上一杯茶,道:“我先回答你心里的第一个问题,是开阳在那场爆炸中护住了我。” 开阳武曲,他的确有能力在那种爆炸中护人性命。 “我再回答你心里的第二个问题,那场爆炸是我设计的,我需要将自己隐藏在台面之下,如果继续跟你在一起,迟早会被天权发现。” 玉衡廉贞用他慈祥的声音说着残忍的故事,谢无锋心里的情绪快速转换,“你设计的?你……你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他想起那天港口的惨状,残肢、血浆、火焰、哀嚎,那么多无辜的工人死去,居然只是因为面前的人要隐藏自己的行踪。 “对。”玉衡廉贞轻轻吐出一个字。 谢无锋深吸一口气,吐出的时候有些颤抖。 “在你问其他问题之前,先稳住自己的情绪,随意暴露情绪是个坏习惯,得改。”说着,玉衡廉贞端起茶杯品了起来,好像在等谢无锋平复心情。 谢无锋咽了口唾沫,他终究没有发作,但是语气已经明显疏远了些,“你为什么要见我?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你还活着吧?” “我想收你为徒。” “收我为徒?” 玉衡廉贞将自己的茶杯再次斟满,“我累了,想找个徒弟接替我,你是个很不错的人选,虽然不如我前几个徒弟。” “呵。”谢无锋冷笑,“那何副掌门完全可以从他们当中选,干嘛要找我呢?” “他们死了。”玉衡廉贞轻描淡写道,“哦不对,死了三个,一个重伤。”他转头看向谢无锋,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惊,“我那六个徒弟当真是人中龙凤,可是他们野心太大,当我发现之后,便决定阻止他们。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没有什么野心,所以我很放心你。你跟我也不一样,你有底线,所以我觉得你会做得比我更好。” “你还知道自己没有底线?”谢无锋讥讽道,“如果我没猜错,君子钊之所以会执行如此漏洞百出的计划,也跟你有关吧?甚至完全是你逼的,对吗?” 玉衡廉贞点点头,“对,君子钊一直是我的心腹大患,我觉得我不能把这么一个难题留给你,所以我利用君子言使君子钊失去了理智,让他执行了这么一个拙劣的计划。但我保证,我没料到他会对君子言下手,那可是他的亲弟弟。” “这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君子钊是为了什么才会对自己亲弟弟下手?” 玉衡廉贞叹口气,道:“一桩本门的秘史,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曾经有四大门派围攻武当吧?” 谢无锋点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 “当时的武当没有天下第一剑,没有天下第一掌,只有一心求财的师父师叔,以及还未成才的诸位师弟。守卫武当的重担落在了我身上,真是很重的担子。在那场战争中我做了很多的决定,牺牲了很多的人。 襄阳一战,我决定牺牲我的师兄,也就是现在的武当掌门,天枢贪狼张世安,我让他绕后截粮草,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事实上也是这样。他带去的一千多名师兄弟最终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而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师弟天权文曲违抗军令前去营救。 他们的关系从小就很好,经过那次之后更是好到一种不正常的程度,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那段时间经历了什么,直到之后的某一年,天玑禄存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不被俗世接受的关系。” 说到这里,谢无锋已经猜到了结局,但他仍然很惊讶,他没想到君子钊和张世安之间居然还有这么一层隐秘。 “所以之后天权文曲被派往丹头?” “是的,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没忘掉。” 谢无锋叹了口气,“难为他了,两个男人同生共死,出发点是兄弟情的话就是一段佳话,可如果出发点是爱情,就会被人不耻,这种事实在没什么道理。” 第三十六章 悲从中来 玉衡廉贞道,“可悲的是,世俗没有沉重到让他们忘记爱情。” 谢无锋道,“更可悲的是,爱情也没有伟大到让他们不顾世俗。” 玉衡廉贞看向谢无锋,“如果天底下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恐怕他俩会是一段佳话。” 谢无锋笑笑,继续问,“那我呢?你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来丹头的路上?还是来丹头之后?” 玉衡廉贞站起身,在房中缓缓踱步,“都不是,我留意到你的时间比我决定对付君子钊的时间还要早,我听说过你,最年轻的刑部捕头。” 谢无锋突然觉得浑身冒出一阵冷汗。 “你在都城办的几件案子让我印象深刻,我很想收下你,但是还需要一个仔细观察你的机会,于是我利用君子钊创造了这么一个机会,同时将你带来丹头。我想看看你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会怎么处理,结果还不错,虽然粗糙了些,但我很满意。” 谢无锋觉得自己的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紧紧握着的拳头也生疼,他语气中的怒火几乎要压抑不住,“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会入狱也是因为你?” “对。” “我杀了你!” 谢无锋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怒火,他起身挥拳,直接砸向玉衡廉贞面门,就在快要打中的时候,身后一股巨力瞬间将他拉扯回去,他整个人被重新按在凳子上,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可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法挣脱。 “你还是不是人!玉衡廉贞!你还是不是人!”谢无锋坐在椅子上挣扎着大声呼喊,“我可以救他们!我本来可以救他们!”他的声音出现哭腔,眼眶布满泪水,“那些孩子本来不用死!他们本来不用死!你个混蛋!他们最小的才八岁你知不知道!你个畜生!你害死了他们!为了你的狗屁计划害死了他们!” 他的愤怒并不是因为玉衡廉贞害得自己被流放,而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一百多个被当成牲畜圈养的孩子,他可以救他们,他甚至已经救到了他们,只差最后一步,他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什么会失败。 现在他全都明白了,他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因为这个人需要自己来到丹头,所以他扰乱了自己的计划害自己入狱,同时也害死了那些孩子。 玉衡廉贞面不改色看着不断哭喊挣扎的谢无锋,随即对按着他的道不明使个眼色,道不明会意,松开了按在谢无锋肩上的手。 突然没有阻挡的谢无锋身体失衡摔倒在地,他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哭泣、抽搐。悔意与怒意一股股从他胸中涌上来,无力与恐惧一遍遍冲击着他的内心。 他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从来没有这么哭过。 那些孩子浑浊且充满恐惧的眼睛在盯着他。 那些孩子苦涩且满是脏污的笑脸在拨弄着他。 那些孩子坚定且仍然稚嫩的声音在呼唤着他。 最后,那些孩子死前绝望的哭喊在鞭打着他。 他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已经下起了雨,这是他来丹头之后遇见的第一场雨。 谢无锋支撑着力竭的身体颤颤巍巍站起身,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玉衡廉贞,他的声音沙哑,“你不是钱叔,钱叔已经死了。” 说完,他缓缓转身向门口走去,他不想待在这里,他不想看见玉衡廉贞。 “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你就能轻易救下他们。” 身后,玉衡廉贞的声音传来。 谢无锋没有回应,打开门走了出去。 “你觉得怎么样?”道不明问。 “好苗子,但还需打磨。”玉衡廉贞看向谢无锋拖着步子的背影,缓缓道。 公孙黄泉自门外走进,“那孩子怎么了?你们谁欺负他了?” “没事,你进来做什么?”玉衡廉贞问。 “哦,弟子来报,说天权师兄醒了,想要见你。” **** 许久未见的雨将丹头的燥热冲刷了个干净,也不知是气温的下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谢无锋觉得有些冷,他在大雨中机械似得缓步前行,他身旁不断有急着避雨的行人跑过,被他挡了路的人对他大声咒骂,被他吸引住目光的人对他投去异样的眼神。 不知走了多久,他走到了来风镖局门口,他觉得有些陌生,因为雨水将时常罩着灰尘的气屋子给冲刷的太过干净。 推开门,汤逊雪、白术、村中、汤大宝,这些熟悉的面孔纷纷看向他。 “谢大哥!你怎么了?”村中率先跑到谢无锋身前,担忧的看着失了魂一样的谢无锋。 “娘的!肯定是那臭道士搞得鬼!我找他去!”汤逊雪提剑就要往外走,却被一旁的汤大宝拉住,“小姑奶奶你消停点儿行不行!” “那就看着谢大哥被欺负吗?” “人不是回来了吗!再说了你又打不过人家!” “白术!给我备点毒药!最毒的那种!” “好嘞!” “臭小子你敢!” …… 吵闹声中,谢无锋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他猛然跪在村中面前,看着村中不明所以又心疼的眼神,终于流下了泪。 “谢谢你。”谢无锋将村中揽在怀里,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骨子里一样,“谢谢你!”他哭着,“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还活着!” **** 武当地牢,纵然身陷牢狱,锁铐加身,君子钊仍然不改宗师风范,他盘腿而坐,目光如炬。 “为什么一直看我?我又不是天枢师兄。”玉衡廉贞道。 君子钊一声冷笑,“挑衅一个身在牢中无法动武的人,这就是你的本事?” “曾经天高海阔,任你动武,你不依然落得如此下场?” 君子钊笑着摇了摇头,“你啊你啊,我以前就一直讨厌你这一点,明明半点武功没有,却什么都要争个输赢。” “我半点武功没有是真,可天权剑式、太极掌、太极拳、纯阳罡气,这些最顶尖的武功都能为我所用也是真。” “哼,我不想跟你争这些。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你是怎么看穿我的计谋的?” 玉衡廉贞用手扇了扇吵闹的蚊子,“计谋?你那拙劣的盘算也能称得上是计谋?” “哈哈哈哈哈!”君子钊大笑,“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拙劣盘算还入不了你的眼,何以安、张梦阳、游问归、王守之、许幕临、苏笑儒,这些人才是你认可的,可惜啊可惜,这些人都没有好下场,你对付你这些宝贝徒弟是因为什么?因为害怕他们超过你吗?” “你连挑衅都这么拙劣吗?” “没有,只是最后跟你探讨一下而已。” “最后?” 玉衡廉贞话音落地,门外突然闯入一名匆忙急躁的武当弟子,“玉衡君!启禀玉衡君!丹头海面上出现敌船!天璇君已经跟敌人交战了!” “敌船?” 第三十七章 君子东去 “轰!”一声巨响,地牢几十斤重的大门被一股外力崩碎,巨大厚重的门板直直砸向玉衡廉贞,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玉衡廉贞身后的墙壁炸出一个大洞,一道人影冲出,将已经飞到玉衡廉贞眼前的门板撞了个粉碎。 公孙黄泉一手将那名吓呆了的武当弟子扔出去,另一只手提起玉衡廉贞就往外跑。 “有人要救他。”玉衡廉贞看向公孙黄泉,见他面色苍白,胸膛剧烈起伏,“你受伤了?” “小伤,明儿正在码头跟敌船交战。师兄,我们要回防武当总舵吗?” 小伤,开阳武曲武功虽然不如道不明,但天底下有几人能伤他?道不明此刻被牵制,就算自己等人回防也无济于事,与其分散战力去阻止一件根本无法阻止的事情,还不如集中一点守株待兔。 “不用,我们也去码头。” 公孙黄泉闻言也不再多问,带着玉衡廉贞便向码头奔去。 码头上此刻杀声四起,火光冲天,一群群黑衣人正在与丹头当地的门派交战。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三艘巨大的战舰,其中一艘断裂成两截,像是被人生生撕扯开的一样,那很明显是道不明的手笔。 一名身着红甲的精壮中年男子稳稳站在海面上,嘴上带着一抹挑衅的浅笑,与之相对的正是面无表情的道不明。 “没人告诉我中原有你这样的高手。”中年男子语气中满是狂热,方才与道不明交手三招,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危机感,那种生死相搏的快感他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你是北条神武?”道不明开口,语气依然清冷淡漠。 “北条神武是我大哥,我叫北条君也,好好记住这个名字!” 语毕,北条君也踏着海面狂奔,周身磅礴的内力带起巨浪袭向道不明。 道不明负手而立,右掌轻轻探出,“东起苍天。” 掌力发出瞬间,同时卷起滔天巨浪,较之北条君也所带起的大浪要更为庞大。两股巨浪轰然相撞,平地起了惊雷一般的巨响响起,顿时水花冲天,自空中下落的海水如同天降成灾暴雨。 北条君也稳住身形,左右环视竟不见道不明身影,就在他稍稍放松之际,突感身后传来强烈的气流涌动。 “西坠九地。” “好快!”北条君也心下大惊,同时回身抵挡,拳掌相接瞬间,北条君也只觉得身上重压千钧,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像巨石一样极速往海底坠落。 将北条君也打入海底的道不明猛然转身,几乎同时一道银光在他身前闪过,他脚下的海水竟然如同固体一般被切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一名白衣刀客在海面狂奔,正对着道不明而来。 “哪里逃!”空中一声怒吼,连绵不绝的拳劲在那刀客身后的海面轰出密集的爆炸。 刀客见已经提北条君也解围,决定不再恋战,反身朝空中一刀劈出,璀璨夺目的刀气冲天而起,直逼罗裳面门。 罗裳一声冷哼,双臂交叉胸前,竟然徒手将那刀气挡住,“破!” 一声破,夺命刀气被罗裳生生掰断,化作点点银雾消散在空中。 “怪物女人。”刀客暗自心惊,散去内力潜入海中。等他再次出现在海面的时候,身边便多了个满身泥污不断咳水的北条君也。 道不明与罗裳对视一眼,各自运功欲拿下眼前强敌。 深厚无相的武当内功以及磅薄混乱的崆峒内功齐齐归流,以他们两人为中心,平静的海面出现一波波涟漪。 “北聚十玄。” “散式,军指八方!” 两股内力交融,携带惊人巨浪惊天动地而来。 北条君也手忙脚乱运起十二分功力,身旁刀客也紧握长刀,两人心中虽然没底,但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 “三尸尽灭九虫消。” 随着两人头顶响起的轻吟声,一柄散发着夺目光华的长剑从天而降,嘶吼咆哮的骇人巨浪在接触到那柄长剑之时如同拍打在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之上,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仙降凡尘一般的君子钊缓缓落到海面,北条君也与那刀客见状微微颔首,恭敬道:“见过轩辕圣。” 君子钊摆摆手,“不必多礼,辛苦你们了。”他的目光越过道不明与罗裳,落在远处岸边观战的玉衡廉贞身上,“此后,世间再无天权文曲,老夫号为,轩辕圣。” 距离虽然遥远,但君子钊用内力传声,他的声音清晰的落在玉衡廉贞耳中。 “轩辕…”玉衡廉贞呢喃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君子钊!你以为你逃得了吗?”罗裳向前一步,双拳上缠绕的真气噼里啪啦响着。 “罗将军,算了。”道不明接话。 “算了?你起了私心?” 道不明看着已经登上战舰的君子钊,缓缓摇头,“师兄没下令,我们不用追了。” 罗裳回头看了眼岸上的玉衡廉贞,见他的确没有半点动作,低声骂了句“混蛋。”也不再说什么。 至此,武当七君之一,天权文曲君子钊,叛逃至东瀛。 之后的担忧重新归于平静,崆峒派成为了新的丹头之主,这对罗裳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她有更多机会赚取银两用来赡养死去弟兄的家人。 对武当来说,他们则失去了最大的财政收入,“天下第一派”的名号,在不久之后便将易主。 这天,早已从悲痛中走出来的谢无锋正为村中收拾着行李,他要将这个孩子送回东瀛,村中也想回去,之前不走是因为担心谢无锋,现在尘埃落定,他也没有继续留在丹头的必要。 来风镖局门口突然一阵吵嚷,谢无锋望去,只见一群道士正在往屋内搬着什么。那群道士之中,站着一个他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人,正对自己和蔼地笑。 “我要离开了。”玉衡廉贞走进,“这些东西送给你。” 谢无锋看着摆满整个大厅的木箱,不解道,“什么东西?” “书。”玉衡廉贞笑笑,“天文地理、兵法武功,什么都有。肖合跟李前山死在丹头,我得亲自去他们的门派解释清楚,所以不能留下教你,你自己看看书吧,有什么不懂的就记下,以后见面我再给你讲。” 谢无锋看着面前和蔼可亲的老人,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还是想让我做你徒弟?想把武当交给我?” 玉衡廉贞摇摇头,“我要交给你的,是整个天下。” 第三十八章 怎得逍遥 玉衡廉贞狂妄吗?狂妄。 但他错了吗?恐怕并没有。 他的的确确有资格说这种话,这天下属于朝堂,可这天下是否太平却是各大门派说了算,他们就是天下本身。 而作为天下第一大派的武当派毫无疑问是秩序的维护者,掌握着武当派的玉衡廉贞当然有资格说天下是他的。 谢无锋对此心知肚明,如果自己真的成为玉衡廉贞的传人,那日后自己就能掌握极大的权力,可是…… “很诱人,但代价呢?”谢无锋问。 玉衡廉贞赞许道,“你很聪明,很清醒。”他像是没听出谢无锋话里的嘲讽,“代价很沉重,非常沉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无锋觉得说起这个话题的玉衡廉贞显得更为苍老了些。 “我第一次牺牲掉的人是我的一个师弟,他的名字和长相我已经忘了,可当时那种感觉我还记得,不安、自责,我觉得就算天底下最残忍的大刑用在我身上都不够我赎罪。 第二次牺牲掉的人是我师叔,那一次我心里的自责要少了很多。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随着我牺牲掉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心开始变得麻木,人命变成了一个个数字,变成了完成计划的工具,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是人。” “恐怕不算。”谢无锋接过话头,他没有嘲讽的意思,这是他心底真实的想法。 “我很羡慕谢辞水,他不用做出这些选择,他活得简单,潇洒。” “谢辞水的难处你不一定知道。” 玉衡廉贞依然笑得温和,“他的难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肯定没有那么多难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突厥人并不会入侵,所以他可以一直活得轻松自在,甘肃的景色真的很美。” “那如果突厥入侵了呢?” “突厥入侵,那谢辞水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不过那是他的问题,跟你我无关。” “呵。”谢无锋一声冷笑,“覆巢之下无完卵,怎么跟你我无关?” “你是在教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 “没有,天底下谁有教玉衡君?” 玉衡廉贞哈哈一笑,“我在一些不那么聪明的人身上学到过很多,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当然有资格教我,不过这次你却错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本身没错,错得是有些人会用这句话来要求自己。” 谢无锋仰脖灌下一杯茶,“怎么说?” “你不给我倒一杯吗?你知道掌控别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就是给他们一个承诺。这个承诺最好不要是可以达成的利益,因为在事成之后你需要付出实际的代价。而且利益这种东西很不稳定,你可以承诺利益,其他人也可以。 最好的承诺,是一个远大的目标,一个让人心潮澎湃,让人狂热的目标。这个目标越高远,人们就会越愿意为之付出,最后他们甚至会自己说服自己,这个目标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准则。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在一开始也只是一个目标,最后却变成了人人都自觉遵守的原则,变成了人们心底的责任。” “一派胡言!”谢无锋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杯倒水散。 “你觉得我错了?”玉衡廉贞眼疾手快端起了自己的那杯茶,笑着问。 谢无锋之所以发火并不是因为他觉得玉衡廉贞错了,相反,他觉得玉衡廉贞说得有道理,可是在那道理之中还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隐约感觉到了,但又具体说不出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既然不论兴亡百姓皆苦,那他们又何必把天下兴亡当成自己的责任? 这便是玉衡廉贞的道理,至于他道理当中错误的地方,还需要谢无锋在以后的日子里去慢慢寻找。 “我很喜欢你这一点。”玉衡廉贞接着道,“你有底线,这条底线会让你以后的道路充满荆棘,但我希望你不要丢掉它。” “我还没答应做你徒弟。”谢无锋道。 “我听明儿说你为了保护那个东瀛的孩子对罗裳动手了?” 说起这件事谢无锋心里再度涌上一股怒火,玉衡廉贞为了让罗裳出手将村中交了出去,险些害村中身亡,就如玉衡廉贞所说,人命只是他完成自己计划的工具。 “你有什么评价吗?”谢无锋道。 玉衡廉贞摇摇头,“没有什么评价,我只是想告诉你,罗裳有着她自己的底线,除了我之外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敢随意触碰。如果是我的话,她决计不敢贸然出手。” “哼,罗总舵不对你出手不是害怕你,是因为不想崆峒和武当开战,她忌惮的是你背后的武当派。” “她忌惮的到底是某个具体的人,还是一个武力与财富的集合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强如罗裳也有忌惮的事物。” 玉衡廉贞递给谢无锋一封信,转身离开,“我该走了,小友日后再会。” 谢无锋看着玉衡廉贞挺拔坚定从容不迫的背影,万千思绪开始在他脑中交织。 在这险恶的江湖,那个半点武功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永远淡定从容?凭什么永远胜券在握? 因为权力,也因为头脑。 “谢大哥。”村中拉拉谢无锋衣角让他回过神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谢无锋问,方才自己跟玉衡廉贞谈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村中。 “我一直躲在楼上呢,本来想下来保护你,但是那个老爷爷好像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所以就在楼上躲着没打扰你们。” “哈哈,臭小子!”谢无锋揉揉村中的脑袋,在心里接着说,那个老爷爷是天下最危险的人。 村中很快被玉衡廉贞带来的十多只箱子吸引了注意力,他兴奋地翻看其中的书本,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 谢无锋将玉衡廉贞给自己的信打开,泛黄的信纸上写着短短两句话,笔迹杂乱,但又有迹可循,笔锋凌厉,但又钢中带柔。 他扫了一眼那两句话,心底涌起的暖意让他露出一个微笑。 那是他初到丹头为了挣钱吃饭和钱叔演戏装算命先生的时候随意念的诗句,玉衡廉贞把那两句诗改了一下。 “窃国遮天九州喧嚣,山人怎得逍遥;纵横逆道兴衰难料,一眼便可明昭。” 第三十九章 鬼谷纵横篇.血染残阳(1) 丹头的海岸线离谢无锋越来越远,这是他第一次隔那么远看这座城市,夕阳给整座城市镀上了金边,看起来是那么祥和,事实上也是祥和的。 武当之事已经过去了三天,这座由犯人建成的城市在没有了阴谋诡计的笼罩之后竟然能给人带来一些平静,这是谢无锋万万没想到的。 “好看吗?”谢无锋揉揉趴在窗边看着丹头的村中,“会舍不得吗?” 村中眨巴着大眼睛,很认真地点头,“舍不得雪姐姐,还有白大哥。” “舍得谢大哥啊?”谢无锋嘟着嘴逗他。 “你在我身边呀!”村中无可奈何抱着谢无锋晃。 和村中在船上打打闹闹,这让时间过得飞快,入夜,谢无锋看一眼躺在自己身边熟睡的村中,轻手轻脚起身走出房门,独自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所感受到的海风要比在丹头感受到的更凉爽,孤舟在月下缓缓向前,耳边不时传来清脆的海浪声,还有那让谢无锋这个内陆人觉得有些心惊胆颤的龙骨的声音,那“吱吱呀呀”的声音让谢无锋忍不住担心船会不会突然散掉。 据船老大所说,在水里泡的越久龙骨的韧性就越好,龙骨的声音越大,越证明船的情况很好,要是什么时候在行驶的过程中龙骨突然没了声响,那才是最危险的。 “臭小子不睡觉,跑上面来干嘛?” 谢无锋回头,见汤大宝提着壶酒正盯着自己。 汤逊雪不忍离别,白术晕船,所以送村中回东瀛的任务就落在了谢无锋肩上,汤逊雪怕谢无锋去到东瀛后人生地不熟,便要汤大宝跟随。 “汤总镖头不也上来了?还带了酒。” 汤大宝瞧一眼自己手上的酒壶,“臭小子你别打什么鬼主意,这酒是为我自己一个人准备的!” “哈哈哈,不打主意,汤总镖头喝着,我看着就行。” 两人搬来椅子坐在船头,在月光的晕染下,远处的海水发出点点银光。 “多谢汤总镖头陪我走这一遭。”谢无锋道。 汤大宝自斟自饮,“不用谢我,都是那臭丫头逼我来的。”汤大宝喝完一杯,砸砸嘴,哈出长长一口气,旁人看着都觉得痛快,“我说,你不要老是总镖头总镖头的叫,多见外,而且总镖头这名号听着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无锋笑笑,“行,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叫老汤呗,都这么叫。”汤大宝理所当然道。 “老汤……”谢无锋念叨了一声,觉得还挺顺口,“老汤!” “哎!” “咱俩都这么亲近了,这酒你是不是得分我一杯啊?” “你还是叫我总镖头吧!” 汤大宝从怀里掏出一只酒杯递给谢无锋,小心翼翼给他倒满,生怕漏了一滴。 谢无锋抿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好烈的酒!” 汤大宝哈哈笑道,“瞧你那样儿!不过不怪你,这是我老家的酒,你们南方人消受不起。”说着,又往自己喉咙里灌了一杯。 “我也不算南方人吧,我生在湖北,长在河南,可从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你老家哪儿的?阎罗殿?” 汤大宝一巴掌拍在谢无锋头上,“瞎说!我老家沈阳的。” “怪不得。”谢无锋揉揉脑袋,想起村中经常被自己拍了脑袋之后也会这样,“那你是犯了什么事儿?” 谢无锋以前考虑过这个问题,偶尔还会和白术谈起。 谢无锋认为,以汤大宝这副高大的身材来说,他应该是不慎被捕的绿林好汉,要么就是摘瓜的,这里的摘瓜是北方的一种黑话,意为“摘脑瓜”,就是杀手的意思。 但是白术则说,以汤大宝憨厚和善的长相来看,他应该不会杀人,最多是摘出墙红杏的时候被人发现,失手把人打死。 反正不管怎么样,汤大宝这样的人才肯定不会是因为偷鸡摸狗被流放至丹头的。 “宰了几个人。”汤大宝又灌下一杯,轻描淡写道。 “我就知道!”谢无锋在心里大喊,汤大宝没有让他失望,手上果然有人命,而且还不止一条。“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喝多了,也或许是想说了,汤大宝的黑脸上少见的出现一抹愁绪,“为了个姑娘。” 还真是被人相公发现了?!谢无锋心中惊讶不已,汤大宝接着道,“家里穷,人姑娘家里边儿看不上我,看不上就看不上呗,多挣点儿银子就能看得上了。我那时候啥活儿都干,攒了好几年才攒了二十多两,结果那姑娘被她家里人嫁了出去。” 汤大宝猛灌一口酒,“去他娘的!什么嫁了出去,分明就是卖了出去!有一天那姑娘来找我,你是没看见她那一身,全是伤!被她那混账丈夫打的。” “所以你就,杀了她丈夫?” “那哪能啊。”汤大宝继续道,“我带着那姑娘回她娘家,让她爹妈仔细瞧瞧她身上的伤,结果人家给我打出来了,回头又把她送了回去,送回去了还能有好?天天挨打。我心疼啊,又恨自己没本事,她让我带她逃,我不敢,我他娘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时候这么怂包! 后边儿她动不动就来找我,在我们村的一棵梅花树底下,她真漂亮啊,比树上的梅花还漂亮。有一天她没来,她丈夫带着人来了,把我一顿打。几天后,她家里就办了丧事。 那畜牲把她活活打死了,因为我,但我跟她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做,她就只是来找我说说话,说几句话能有什么?你打了人家,人家委屈,找个人说说话都不行吗?” 故事说到这儿,谢无锋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注意到汤大宝抹了一下眼泪,又想起汤大宝给汤逊雪取的那个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名字。 他心底还想着她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谢无锋端起酒杯仰脖饮尽,好烈的酒,但是真痛快,就像大仇得报,就像热血喷洒。 “再来一杯吧。”谢无锋道。 第四十章 血染残阳(2) 第二天早上,谢无锋被村中叫醒的时候觉得头有些痛,也不知是因为昨夜的酒还是因为摇晃的船。 “怎么了?”谢无锋揉揉模糊的双眼,看见村中一脸兴奋的样子,“到了?” “没有没有,船老大他们在打鱼,好热闹!我们一起去看吧!” “打鱼?”谢无锋有些疑惑,这是艘客船才对,怎么会干打鱼的活? 谢无锋有所不知,长距离航行的客船由于成本问题并不能带很多食材,通常情况下只带足量的淡水,瓜果蔬菜这些时鲜仅带少部分,大多供应给船上花钱最多的那批客人。除此之外的大部分食物都需要临时捕捞,这也是船老大会带着人打鱼的原因。 走上甲板,明亮温暖的阳光让谢无锋眼睛有些疼,清爽舒适的海风让他昏沉的脑袋舒服了一些。 等他恢复视力才看清眼前的风景,淡蓝色的天空中飘着大片大片洁白的云朵,看上去软乎乎的,下方波光粼粼的海面平静而无垠,仿佛是另外一片天空。 十多名船工站在甲板外围,他们大声谈笑,渔网在他们强有力的手中被抛洒,被捞起。捕捞上来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海鱼在他们身后的木盆里活蹦乱跳,不时有那么一两尾蹦到甲板上,尾巴有力的拍打木甲板,发出“啪啪”地声响。 村中蹲在装鱼的木盆边,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去抓里面的鱼,他的手实在太小,双手都握不住那条蟒纹黑鱼,黑鱼在他双手间激烈扭动,连带着他的手臂都在晃动。 “谢大哥你快看!”村中抓着鱼奋力举起,鱼尾拍出的水花让他不由眯起了双眼。 谢无锋刚想开口,只见黑鱼猛的扭动几下,从村中手里脱出,“咚!”一声掉进木盆,水花溅了村中一身。 “臭鱼!等下就吃你!”村中嘟着嘴愤愤道。 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看着村中孩子气的模样,谢无锋想。 他走到村中身旁,拉着他湿漉漉的小手走到栏杆边,从下方船只溅起的浪来看,此刻船的速度很慢。 “村中,你想学轻功吗?”谢无锋问。 “轻功?是什么呀?”村中挠挠头,不解道。 谢无锋不禁笑了出来,他突然想起来在这小屁孩心里还没有轻功这一概念,他直观的把轻功称为“飞”。 “就是在天上飞。”谢无锋解释道。 村中的双眼立刻亮了起来,“想学想学!我可想学了!”说完,他的眼里的光又消失了,“我能学会吗?看起来很难啊。” “不难。”谢无锋摸摸村中的脑袋,“你有内力,学起来会很简单。” “真的吗!” “真的,跟我做。”谢无锋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吐出,吐到一半时又突然停下。“这样做,有没有觉得下丹田有些胀?” “下丹田?” “就是肚脐下面一点。” 村中学着谢无锋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接着猛然吐出,然后突然停下。 “嗯!有一点。” “嗯,这就叫沉气。不管是飞也好,还是控制下落的速度也好,都需要沉气。气散了,人就会往下掉。” 村中似懂非懂,“嗯……然后呢,下一步做什么?” 谢无锋抬起右脚,像是踩在一阶无形的阶梯上,“跟我做。” 村中跟着他学,稍稍有些站不稳,一只手拉着谢无锋才没倒下去。 谢无锋脚下缓慢轻点,“去感受脚下的风,现在海风不小,你能感觉到的。” 村中小脚动着,一会儿脸上就出现了惊喜的神色,“真的有风!” “对,气沉丹田,脚下借力,这就是轻功。” “借力?风又不存在,怎么借力啊?” 谢无锋动动脚掌,“谁说风不存在,你刚刚不是感觉到了吗?当然,一开始你不需要踩风借力,慢慢来。” 这基础的教学一直持续到中午,也不知是谢无锋教导有方还是村中天赋异禀,到午饭时村中已经可以轻易越过谢无锋头顶,只是下落的速度还是很快,这说明他对气的运用还不够熟练。 看着村中满头大汗上蹿下跳的样子,谢无锋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就立志成为一名为百姓谋利益的捕快,他不想当所谓“大侠”,他不认为那些大侠能救得了穷苦,能平得了不公。 他很快当上了捕快,在街坊之中可谓有口皆碑。因为自身能力的突出,他的官途一片坦荡,他成为了刑部最年轻的捕头。身居高位的他也见到了越来越多的黑暗和污秽,讽刺的是,如果他选择扫除黑暗,那他就会失去地位。如果他失去地位,他就再也无法扫除黑暗。 他整天活在挣扎与自我分裂当中,慢慢的,他忘了自己当初的志向,他享受着坠入黑暗的快感。 如果不是那些可怜的孩子,他恐怕永远无法醒悟过来。 他感谢那些孩子,他愧对那些孩子,或许在他心里早已将村中当成了自己的依靠与救赎。 两天后,船只终于在东瀛靠岸。 谢无锋在船舱内提村中收拾着行李,啰啰嗦嗦事无巨细的嘱咐,突然,一双小而有力的手从背后环住了他,村中的啜泣声随之传来。 谢无锋轻轻拍着村中抱着自己的小手,“不要哭,谢大哥会来看你的。” “什么时候?”村中的声音嘶哑,还有些闷。 “很快!到时候我带着雪姐姐一起来看你。” 谢无锋腰上的小手松了下去,他回过头,见村中眼睛通红。“不要哭了,回家了应该高兴。” 村中抽泣着点点头,任由谢无锋牵着往外走。 异国他乡的夕阳下,码头边劳作的人们所穿的服饰谢无锋从没见过,他们口中说出的话语自己也从没听过。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身边的小孩儿在这里出生、成长,他就觉得这一切并没有那么陌生。 离别的阴郁很快被回家的喜悦冲刷,村中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欢快起来,谢无锋心里有些纠结,自己明明不希望他难过,可当他真的开心起来的时候自己又有点不是滋味。 “谢大哥,谢谢你。”站在港口前,村中诚挚地说。 谢无锋点点头,故作轻松道:“快走吧,臭小子。” “嗯!谢大哥你一定要来看我!我也会去看你的!” “好,一定!” 看着村中背着大包小包离去的背影,谢无锋笑着转身,在他身后,血肉撕裂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一声痛苦地哀鸣,比夕阳还要鲜艳的血液挥洒而出,浸红了谢无锋脚下的沙滩。 第四十一章 武当来客 谢无锋抱着带血的行李看着窗外的夜景,其实没什么景色,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已,所幸他也没看,只是视线刚好落在窗外而已。 “咚咚咚!” 响起的敲门声让他回过神来,“进来。” 船舱门被拉开,进来的人让谢无锋心底颤了一下。 陈淼坐在谢无锋对面,从怀里掏出两只酒杯,满上之后自己饮下一杯,谢无锋端起另一杯仰脖喝下。 “谢兄弟,你要恨我也无所谓。”陈淼边倒酒边说,“但老哥得劝劝你,别做傻事。” “比如跟崆峒派为敌?”谢无锋道。 陈淼不置可否,“那孩子杀了崆峒派的人,将军不会放过他,我们也一样。” “罗总舵不是说保他不死吗?为什么又……” “将军说的是,保他在丹头不死。” 陈淼的话让谢无锋噎住了,罗裳当时的原话的确是这样,谢无锋苦笑,“他还是个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愿意跟着将军吗?”陈淼再饮一杯,“因为将军拿我们当自己人,她心里有我们。‘他是个孩子’、‘军人就该服从!’,这些都是屁话,说得好像我们就该死一样,甚至我们死了之后想要个公道还是我们不对。 将军是第一个帮死去的弟兄讨公道的人,她老是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公道对死人没有意义,但是公道对活着的人有很大的意义,她帮死去的人讨公道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我们就算死也可以死得了无牵挂,因为之后一切有她。” 谢无锋听过一些关于罗裳的传闻,只是没想到她在军中有这样的威信。 “谢兄弟,你要报仇的话尽管来找我,你也有资格要一个公道。”说完,陈淼起身离开。 随着舱门关闭的声音响起,谢无锋突然觉得心中涌上一股阴云,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 公道,哪有那么多公道? 回程的几天时间,谢无锋在没与旁人交流,吃完饭就会房待着,一待待一整天,汤大宝好几次想找他搭话,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回到丹头,回到来风镖局,面对汤逊雪的询问,谢无锋只说村中已经安全到家,之后的几天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昼伏夜出,沉默寡言。 这一切皆在那天被打破。 谢无锋听见房门被人推开,他以为是汤逊雪或者白术,也不在意,继续蒙着头闭眼躺着。 诡异的安静持续了半晌,谢无锋突然感觉到不对,他扯下被子,只见一个陌生老头正站在自己床边,谦逊地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 “您是?” 老头微微欠身,“初次见面,贫道梅传雨,你该称贫道一声师叔。” 梅传雨? 谢无锋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见他身着武当道袍,又说自己该叫他师叔,顿时明白过来。 “您是武当七君之一?” 梅传雨走到桌边拉出一把椅子,“贫道能坐下吗?” “您请。” 梅传雨入座,坐姿端正而得体,“承蒙同门抬爱,贫道得以位列瑶光破军,实在惭愧。” 瑶光破军,武当君子。 看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老人,谢无锋觉得这名号挺适合他。 “贫道听开阳和明儿说起过你的事情,有些好奇,所以特地来看看,不打扰吧?”梅传雨问。 谢无锋摇摇头,“不打扰。” “不得不说,你跟贫道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玉衡师兄看上的人应该更……” “更干净是吧?”谢无锋笑着接过话问,他的房间的确脏乱,因为这些天他一直没收拾。 梅传雨笑得豁达,“对,更干净。” 谢无锋坐起身,揉了揉自己躺得酸痛的肩膀,“开阳君和天璇君恐怕还有些事没告诉您,我没答应做玉衡廉贞的徒弟。” 梅传雨点点头,“玉衡师兄的确是个不太讨喜的人,你要是答应了他才奇怪。” “所以不管您有什么要求,我都没有义务帮您。”谢无锋再次接过话,“您要是想押镖的话,去找老汤就行。” 梅传雨眼中带着疑惑,“贫道能有什么要求呢?” 谢无锋看着梅传雨,道,“丹头最近一直没下雨,但您身上却有泥点,所以那些泥点绝不是在丹头附近沾上的,您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总不能是为了游山玩水吧?凭您的作风居然没换上干净衣物,而是直接来找我,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顺路打个招呼那么简单。” 梅传雨脸上的笑意带着赞许,微微点头,“玉衡师兄的眼光果真没错,贫道真是嫉妒他,总能收你这样的聪明人为徒。” 谢无锋无奈,“我不是他徒弟,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梅传雨道:“好好好,不是他徒弟。你没说错,贫道的确有求于你。” “武当的事吗?” 梅传雨点点头,“跟玉衡师兄有关,他失踪了,到今天已有半月。” “失踪?” 武当副掌门失踪半月?谢无锋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谁敢动他? “是的,离开丹头后玉衡师兄没有回武当,而是改道独自去往湖南,之后便了无音讯。” 湖南,谢无锋想起玉衡廉贞临走前跟自己说过的话,他应该是准备去衡山派。 “他去了衡山派?一个没有半点武功的瘦老头,你们也真放心让他一个人去。” “是我们的疏忽,历来都有开阳跟在他身边保护,但这次他却将开阳和明儿全部支开独自一人前往。既然你知道他去的地方是衡山派,那你应该也知道他去那里的目的,他这次去的确不好带着人,不管是土匪一般的开阳,或是习惯冷眼看人的明儿。” 谢无锋对玉衡廉贞没有好印象,但是他放心不下钱三,虽然这两个人是同一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谢无锋问。 “贫道希望你能找到玉衡师兄,不论生死。” 不论生死,听梅传雨的语气武当派应该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尽快。” 谢无锋看一眼梅传雨,“因为武当已经乱了,对吧?” “不仅仅是乱。”梅传雨道,“开阳已经发出召集令,至多一个月武当便会和衡山派开战。衡山势弱,偏偏肖掌门从不会示弱,加上他刚刚承受手足丧生之痛,恐怕他会选择与武当死战。” 衡山与武当开战,并不仅仅是两个门派之间的打斗,而是会波及到无数百姓的战争。 “我有多长时间?” “扣除掉大军奔袭的时间,你最多有二十天。”梅传雨站起身,对着谢无锋弯腰作揖,“师侄,瑶光破军代湘地百姓,拜托你了。” 第四十二章 道阻且长 夜,月明星稀。宽阔的官道两旁是大片大片半人多高的野草,它们在动,因为风在吹,也因马蹄急。 三匹骏马在官道上狂奔,马蹄声急促而富有节奏。头顶有月,毋需火把,只需一路向前。 谢无锋向后看去,那道隔绝丹头与外界的山脉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月下的山脉像是一张漆黑的幕布,幕布两边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想要跨过那块幕布,对于流亡犯来说很困难,但是对于一个跟崆峒和武当都有关系的流亡犯来说却很容易,这是谢无锋第一次享受到权力带来的特权。 谢无锋转头看向前方,汤逊雪正骑着马疾驰在他不远处,她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外袍,此刻她正戴着兜帽专心致志驾驭她的马匹,虽然看不见汤逊雪的表情,但谢无锋猜测她肯定没什么好脸色,因为自己的缘故,她对武当派的人有很大成见。 说老实话,谢无锋很庆幸她会跟来,如果没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在自己身边,自己这次实在没什么底气。 三人日夜兼程,仍然花了整整三天才赶到江西,而后在萍乡分别,梅传雨赶去武当尽力稳住开阳武曲,谢无锋与汤逊雪则往衡山方向前进。 据梅传雨所说,当时玉衡廉贞便是在萍乡与武当众人分别,从萍乡到衡山大概四百多里路程,在这四百多里之间,必定有线索! “小妹,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谢无锋驱马与汤逊雪并行,她虽然武功高强,但毕竟是个小姑娘,长时间的奔波已经让她出现疲累。 “不是说时间很紧吗?”汤逊雪将兜帽取下,头上的发丝已经有些杂乱,眼眶深陷的同时也有很明显的一圈乌黑。 “不急这一时,走吧。” 二人随意找了家客栈,要了些酒菜,江西的菜色不比丹头,厨师好像不放辣椒就不会做菜一般,每道菜都透着鲜艳的红色,散发出呛鼻的香味。 谢无锋还好,只是苦了汤逊雪,一顿饭吃下来吃的自己满脸通红,浑身冒汗。出完一身汗之后积压了几天的倦意也随之而来,窗外晚霞红艳,蝉鸣不止,汤逊雪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谢无锋提着酒壶依靠窗边,方才那顿饭也让他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此刻经凉风吹拂,他竟觉得有几分寒意。 死在丹头的除了肖合之外还有一个李前山,他们两个人代表着不同的势力。换句话说,江湖上最少有两股势力想要玉衡廉贞的命。 这是好的情况,坏的情况是还有其他势力躲在背后想浑水摸鱼,天知道玉衡廉贞这么多年得罪了多少人。 最坏的情况是,那背后的其他势力不仅仅是想浑水摸鱼。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因为玉衡廉贞的失踪,天下间的两个大门派之间已经剑拔弩张,最危险的部分在于,如果有人继续拿玉衡廉贞做文章,那最后牵扯其中的就不止两个门派这么简单。 谢无锋越想越觉得头痛,一壶酒饮尽还是觉得不够,他转身想去找小二再取一壶,刚一回头就看见呈大字躺在床上的汤逊雪。 她酣睡着,微张的嘴唇因为辣椒的关系有些红,一些发丝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均匀的呼吸带动着她的腹部不断起伏。 “这丫头。”谢无锋苦笑摇头,走过去将汤逊雪的鞋子脱下,又用凉水浸过的湿毛巾帮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汤逊雪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清眼前的人,随即闭眼翻个身侧着继续睡。 谢无锋走到楼下取了酒,因为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点,所以整个一楼都坐满了吃饭的食客,他们交杯换盏,大声吵嚷,没有人在意台上画着浓妆唱着小曲的女伶。 女伶的年纪应该不小了,落座在台上的她身段依然优雅,但脸上的皱纹妆容无法覆盖,失去的朝气脂粉无法弥补,最关键的是她的声音也不再清澈明亮。 台下没有人注意她,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名角出现,谁会注意人老珠黄的她? 谢无锋靠在柱子边仰脖喝下一口苦酒,从周围的吵嚷中静静分辨着女伶的声音,连绵而幽怨,虽然算不上好,但也有几分韵味。 一曲毕,谢无锋走到台边往钱箱里投了几个铜板。离开时女伶和他四目相对,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翌日,躺在几张椅子拼成的“床铺”上的谢无锋被汤逊雪叫醒,两人洗漱完毕之后再次启程。 他们骑马在萍乡到衡山的官道上一路疾驰,在渡过湘江之后停在了一处叫“月牙坡”的地方。 月牙坡四面环山,前后二十里无村无镇,如果让自己来选一个下手的地方,也一定会选在这里。 谢无锋自马上跳下,然后将马交给汤逊雪,自己则在道旁的树木间跳跃前行。 “显得你会轻功是吧?”汤逊雪取下水袋灌了一口,骑着马慢悠悠走着。 “我在找线索。”谢无锋蹲在枝桠上往下张望,确定没有发现之后又往前蹦到另一棵树上。 “谢大哥,你真把其他人都当傻子啊?人家敢去抓那臭道士,那肯定不是一般小毛贼,高手谁会留下痕迹?” 谢无锋闻言停住身形,他觉得汤逊雪说的有道理,排除掉玉衡廉贞被不长眼的土匪抓走的可能,那么出手的人势必是知道玉衡廉贞的身份的,敢对玉衡廉贞出手,怎么可能是一般毛贼? 谢无锋从树上跳到马背,对着道旁的树林张望,如果下手的人没留下线索的话,那么就只能寄希望于玉衡廉贞了。 玉衡廉贞应该不至于连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来吧? “谢大哥。”汤逊雪叫了一声,然后用下巴指了指一棵树。 谢无锋望去,只见那棵树上有一道一指长的划痕。 他驱马往前走了几里地,发现每隔几十步就会出现这样一道划痕。 “这算不算线索?”赶上来的汤逊雪问。 “算。”谢无锋点点头,“甚至可以说算是证据。” “什么证据?” 谢无锋望向衡山的方向,“证明玉衡廉贞的失踪确实跟衡山派无关的证据。” 第四十三章 道阻且长(2) “你说反了吧?”汤逊雪道,“这痕迹出现在这儿,不是应该证明那臭道士就是衡山派抓的吗?这里离衡山才多远?” “往前再走走。”说完,谢无锋拍马前行。 二人往前又走了几十里路,发现了同样的痕迹。 月已当头,谢无锋终于停下。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记号会一直到衡山派才消失。”火堆旁,谢无锋解释道,“小妹,你说这些记号有什么共同点?” 汤逊雪咬着下唇苦思片刻,“都是剑砍出来的!” 谢无锋摇摇头,“不是剑,是匕首,而且每一道记号的深浅都差不多。” “所以呢?”汤逊雪问。 “玉衡廉贞不会武功,他根本不可能让每道记号的深浅都差不多,开始几道或许可以,但随着所做的记号越来越多,他必定会下意识使用最省力的方法。” 汤逊雪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 谢无锋笑笑,“你武功这么高,当然理解不了普通人的能力。” “反正你的意思就是说,这些记号是有人故意留下来误导别人的对吧?” “嗯,小妹真聪明。” 汤逊雪用木棍拨弄着火堆,“那咋办,这是咱们现在唯一的发现。” 谢无锋叹口气,“确实比较难办。” “要我说咱就别办了呗,反正武当的道士没一个好东西。” 谢无锋知道汤逊雪因为自己的原因对武当派有成见,但没想到居然这么深,“好了,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坏,而且这次也不是为了他们。” “什么叫我想的那么坏,我亲眼看见的好吧?你是不知道,衡山派离开丹头的时候还差点跟武当打起来。” 汤逊雪的话让谢无锋一惊,“哪个衡山派?” “就是咱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啊。” “为什么会差点打起来?” 汤逊雪回忆道,“衡山的那个副掌门不是死了吗,然后衡山派离开的时候就想让武当把他们副掌门的剑还给他们,结果武当不还,两边就差点打起来了,那群臭道士,剑又不是他们的凭什么不还!” 谢无锋确实不知道这件事,那几天他因为玉衡廉贞的关系就像丢了魂一样,没怎么关注外面的事情。 汤逊雪所说的剑应该就是肖合的佩剑龙渊,这柄剑跟其大哥肖离的龙泉是一对,龙渊不论是对衡山派还是对肖离都有着重要的意义,武当为什么不还?或者说,玉衡廉贞为什么不还? 火光映射在谢无锋眼中,在不断跳跃的火苗里,他逆推出了玉衡廉贞的计谋,玉衡廉贞智计之深远,让他在夏日,在火旁,仍然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自己想的是对的吗?万一是自己多心怎么办?万一这一切真的只是个意外怎么办? 但是除了自己所想的解释之外,玉衡廉贞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留下龙渊。 他此刻心里涌起的感受很多人都曾有过,那就是对玉衡廉贞极致的厌恶,就算是跟玉衡廉贞关系最好的开阳武曲也曾有过这种感受。 这是最后一次,谢无锋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之后自己一定要跟玉衡廉贞划清界线!继续跟他纠缠不清下去迟早被他玩死,而且死的时候估计还会对他感恩戴德! 第二天清晨,在山里住了一晚的两人再次启程,这次他们是往回赶。 山间鸟鸣,露水清凉,汤逊雪在马背上连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她自小在丹头长大,从不知有山有水的地方早间是怎样的清爽。 “舒服吧?”谢无锋问。 汤逊雪闭眼吸气,缓缓吐出,一副享受的模样,“舒服,空气里一点鱼腥味和咸味都没有,而且特别凉快,吸一口进去就连鼻孔都觉得通畅了不少。” 谢无锋看着汤逊雪的样子觉得好笑,同样的事物,对有的人来说稀松平常,对有的人来说却难得几回。 两人在正午之前回到萍乡,按谢无锋推测,龙渊现在就在这座小城里。 扫荡完城内的当铺以及兵器铺后,天色又暗了下来,简单吃过晚饭,谢无锋带着汤逊雪去了当地的黑市。 “黑市”并不是一个市集,而是一个中间人。买卖双方通过这个中间人进行谈价、交易,双方通常连面都不用见,当然,他们买卖的东西通常是不合法的。中间人一般由当地关系通天的人担任,只要交易达成,他就能拿到一笔不少的佣金。 这个中间人除了牵线之外,也会买下商品然后抛出,等着感兴趣的人上门来买,卖东西给中间人就是人们常说的“销赃”,用南方黑话来说则是“化霜”,在中间人手上买东西又被称为“采光”。 江西最大的黑市跟谢无锋有着不小的过节,因为谢无锋把他们的前任家主给送进了大牢,在他们准备打通各种关系捞人的时候,那人惨死狱中,据说是仇家干的。 不过谢无锋并不害怕,因为他不觉得有人能认出自己。 一间酒楼,虽然算不上气派,但是肯定回本无望,因为酒楼所处的位置实在太偏僻,偏僻到晚饭时间都没满座。 店小二熟练地上菜倒酒,刚道了句“慢用”准备离去。 谢无锋道:“有雪莲吗?” 店小二笑得殷勤,“客官说笑了,小店哪可能有这么名贵的食材。” “没有雪莲,杨柳也行。” 店小二笑容褪去,“客官稍等。” 汤逊雪喝下一杯酒,看着店小二离去的背影,“谢大哥哪条道上的?” 谢无锋笑笑,“正道上的。” 没多久,一白净圆润的中年男子带着笑走进来,“佛前莲花开三朵。” 谢无锋道:“春来杨柳摘几支。” 两人对过暗语,那中年人坐下和谢无锋一阵寒暄,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中年人名叫赵元,而谢无锋则报了个假名。 “不知张兄是化霜还是采光?”张元问。 “采光。” 听见谢无锋的回答,张元眼底闪过一丝欣喜,“不满张兄所说,你这话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要是化霜的话,还真不太好办。” “怎么?风声很紧?”谢无锋不经意问。 “风声不紧,主要是世道不太平,不太出得起价格。” 第四十四章 道阻且长(3) 谢无锋心里一惊,试探着问:“此话怎讲?” 张元道:“武当和衡山之间有些矛盾,怕是要起战祸了。” 虽然表面镇定,但谢无锋心里已经风起云涌。一共才过去五天时间,可战乱将起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出去,这说明自己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二十天! 战争的前期动员通常都是在绝密的条件下进行,不管是武当还是衡山都不可能走漏风声,因为那会让民心不稳,老百姓会捂紧自己的钱袋子以求自保。 普通人得知这种消息一般都是在战争准备就绪之后的时间段,那时候门派早已通过各种理由从老百姓口袋里掏出了军费,他们的态度已经无所谓。 张元这种人或许会比普通人更早得知消息,但是绝对快不了多少,而且他还清楚的知道交战双方是谁,这说明武当和衡山之间的战争已经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触即发。 谢无锋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那些大人物的大事跟我无关,我这个小人物只想挣点小钱,掌柜的方便的话,让我看看有些什么货吧。” 张元微笑着点点头,“兄台快人快语,那在下也不再多言,请随我来。” ****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赏月?” 一须发花白的老者仿佛没听见话语一般,自顾自泡着茶,此人正是衡山派陈长老。在陈长老身旁,一道拔俗身影如松站定,锐利无比的双眼中没有情绪,不知正看着远处天空的明月,还是看着山下的户户灯火。 不论他在看什么,他肯定看得很清楚,没有一双明目,如何做得了天下第一弓? “只是想让掌门再看一眼这景色,很快就看不到了。”陈长老泡好茶水,坐在石凳上叹了口气。 “大战在即,陈长老为何要长他人威风?”肖离道。 “老夫长这威风,武当不会强一分,老夫不长这威风,武当也不会弱一分。”陈长老端起一杯茶用嘴吹凉,然后起身递给肖离。 肖离接过,放在鼻下闻了闻,“蒙洱,红还是绿?” “掌门可以自己看。” 肖离道:“天色这么晚,谁看得清杯中茶水色泽?” 陈长老道:“有些东西不需要仔细看就能看清。” 肖离抿了一口,“绿茶,我喜欢喝红的,陈长老回家帮我取一些来吧。” 陈长老转头往山顶望去,灯火通明的衡山派此刻在他眼里显得极为渺小,他揉了揉自己的老腰,“老夫实在不想往上爬,掌门将就一下吧。” “我不是让你回上面取,是让你回家取。”肖离转身看着陈长老,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暖。 陈长老略一沉吟,悟出了肖离话中的意思,他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的茶水纷飞,“掌门是说我贪生怕死吗!” 面对暴怒的陈长老,肖离仍然没有半点表情,“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衡山不能就此覆灭,希望陈长老能为衡山留下一丝火种。” “你既然知道衡山不能就此覆灭,为什么还要跟武当开战!武当没了君子钊还有道不明,还有公孙黄泉,还有梅传雨,还有张世安,衡山派只有你!”陈长老的唾沫溅在他那随着嘴唇翻飞而颤抖的胡须上,显得很是滑稽,人越老越会在乎体面,能让老人不顾体面的事情很少。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在乎小盒子!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不在乎他吗!”陈长老嘴上依然不停,老眼含着泪光,“但是除了他我还在乎很多其他东西,衡山几百年的基业,弟子还有百姓的性命,这些我也在乎!肖掌门!你在乎吗?” 肖离点点头,“我在乎,所以我需要陈长老好好活着,带着弟子们去吧,武当不是不讲道理,他们不会赶尽杀绝。” “你!你想……”陈长老声音颤抖着,“你想一个人去送死?” “我能理解公孙黄泉的愤怒。”肖离淡淡道,“因为我跟他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也正因为兄弟的死而怒不可遏。” 掌门在求死! 陈长老心中惊惧,他没想到总是面无表情的肖离会因为肖合的死而万念俱灰,甚至一心求死。 在他的印象中,肖离一直是个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肖离也有着常人的情感,并且要比常人更为炙热,炙热到会蒙蔽他的理智,让他朝着毁灭一往无前。 “掌门…”陈长老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道理他已经讲过,肖离不听,现在扯出肖合恐怕会适得其反。终于,一切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陈长老还保管着龙泉吧?”肖离道。 陈长老看向肖离,眼神渐渐沉下,他知道肖离问他这个问题代表着什么。 十年前,在剿灭衡山匪患之时,肖离误伤义士,从此不再用剑,十年来从未破例。此时他询问自己关于龙泉的事情,这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十年前,龙泉的剑锋将衡山派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十年之后,龙泉再现锋芒却预示着衡山的消殒。 **** 谢无锋与汤逊雪跟着张元上到顶楼的陈列室,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首先入眼,张元让下人准备好参茶,然后面带得意的开始介绍。 谢无锋慢慢悠悠跟在张元身后,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点头,或者回个“嗯”。 一圈介绍下来,参茶也沏好端上。 “姑娘吃不惯辣吧?来来来,喝点参茶清清火。”张元给汤逊雪敬上一杯,然后再给谢无锋一杯。 “掌柜的眼力真好,一眼就看出我这小妹吃不惯辛辣。”谢无锋抿了一口参茶,道。 张元道:“兄台过奖了,在下不过是看见这位姑娘白净的脸上有些新痘,所以找些茶水给她清清火。” 汤逊雪将参茶一口喝光,道:“谢大哥你好好跟人学着点!” 谢无锋哑然,“掌柜的有这般眼力,我想眼前的珍宝必不可能存在假物,不过嘛……” “不过什么?兄台但说无妨。” “不过我想买的并不是这些,我想买掌柜的不想卖的东西。” 张元哈哈大笑,“兄台哪里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买卖的东西,就看兄台出不出得起价。”说着,张元自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递给谢无锋。 谢无锋接过那本册子仔细翻看,没翻两页,赫然便看见“龙渊”二字登记在列。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谢无锋猛然回头,汤逊雪已然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茶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