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白领与精英(1) 格陵肖记牛肉面每天的营业时间是早上七点半至九点半,傍晚五点至七点半。名声在外,等位的永远比吃面的人多。 利永贞站在面摊前看手机,余光瞥见一人已经吃完离座,立刻伸出右腿钩来一把塑胶凳,添在旁边。 “有初,有位子了!” 肖记的欣欣向荣,带动了周边饮食业蓬勃发展。叫钟有初的小白领,正在隔壁摊位买无糖豆浆。 “来了。” 桌上有半份《鲜闻乐见》的娱乐版,利永贞折一折,垫在钟有初拎来的豆浆下面。 “快坐下。老板,来两份牛肉面!” 钟有初和利永贞并不是朋友关系。 她们怎么可能是朋友关系?钟有初是月薪四千的中级行政小白领,利永贞是年薪三十万的高级电力工程师。钟有初老家在距格陵两个小时车程的云泽卫星城,在格陵只能租住一套两居室,灯泡坏了要自己换,马桶堵了自己通。利永贞是格陵原住民,工作时住公司高级公寓,集中供暖;休息时回家,爸妈供暖。钟有初身高一米六五,穿中号衫、中号裤。利永贞是时尚“纸片人”,可以轻松穿下每一件衣服。钟有初旅游去青要山露营看星星,利永贞在大溪地买珍珠。 经济基础决定追求层次。钟有初为劳动节只放一天假郁郁寡欢,利永贞为去黄河科考站的唯一名额全力以赴。 利永贞一个月只放假三天,难得今天有空,约了钟有初吃牛肉面,还在膝头放手机翻看企划书。尽管忠言逆耳,钟有初仍出声提醒:“永贞,小心胃疼。” 利永贞一边往碗里加辣椒油,一边道:“我必须分秒必争。” 哦,对了!利永贞有宿敌——和她同为高工的封雅颂先生。钟有初没有见过这位封先生,利永贞直接用“一山不容二虎”来解释,简单明了。 人人皆可为难中级行政秘书,但谁会耗精力与她为敌?所以钟有初没有死对头。 吃完面走到街上,心满意足的利永贞伸出手来捏钟有初的肚腩:“哇,你这里的肉摸起来好软。” 利永贞常去变电站野外作业,有时也亲自爬上爬下,所以身形矫健;钟有初久坐办公室对着电脑,肉全堆在肚子上。 “哎,不要乱摸,我的懒筋正盘在这里。” 利永贞兴致勃勃:“这样吧,我们来制订一个运动计划——每天早上抽半个小时去晨跑。” “晨跑?不适合我。”钟有初道,“嗯,说到睡觉,我昨天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梦?”利永贞立刻无比羡慕,她总是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你总是有梦可做。” 钟有初一哂:“我梦见好多人在室内BBQ(烧烤大会)。我站在烧烤架边,看见解冻的鸡翅血水滴到炭火上。门口的高凳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一件左胸上有三道明黄色横纹的深红色衬衣,突然走过来向我求爱。” “这场梦哪部分让你害怕?” “那男人没有脸。”钟有初语气如常,听不出一点儿沧桑,“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无脸人,我梦见过他和我赛跑,梦见过他手持国旗站在大使馆前挥舞——每次梦见他都会有大事发生。” 钟有初是格陵千千万万小白领中的一员。她毕业于一所专科院校,后进入百家信公司工作,起起伏伏,迄今已有八年。 百家信是董氏贸易设立于格陵的子公司,专营各类高档保安系统,远销至全球各地。其办公地址位于格陵滨江区区标——鼎力大厦第十八层,近可瞰海伦路,远可观百丽湾,风水极好。 第一章 小白领与精英(2) 时近中午,何蓉在即时通上喊钟有初:“有初姐,快来文印室救命啊!” 咋咋呼呼的何蓉是钟有初的徒弟,两年前刚到公司时分配在她手下学习。不出三个月,就因显示出惊人酒量被调到了总经理蒙金超身边工作。 “来了。” 何蓉正手忙脚乱,见钟有初进来,立刻将门掩上,大倒苦水:“梁安妮勾搭上九楼的一位设计师,很不着调!十一点就去吃饭,两个小时还不回来;谈晓月看医生看了一早上。还有这影印机,又给我闹脾气,只能一张张地印。” 说着她便挥拳咚咚咚敲下去:“时英姐说拍两下就会好……” 总经理蒙金超身边围绕着四朵金花:负责涂指甲油的梁安妮;负责煲电话粥的谈晓月;负责拼酒的何蓉和负责一切大小事务的丁时英。 女人总相信一切电器坏了都只要拍两下就会好,就像她们相信一切负心事骂两句就会雨过天晴。梁安妮是总部派遣来的高级秘书,在百家信地位超然,年年都是她陪同蒙金超回美国总部汇报兼旅游。可怜丁时英跟了蒙金超十五年,没有离开过百家信半步,劳心劳力,还被蒙太当众掴过两巴掌。吃了这么多亏,还常常被蒙金超骂得狗血淋头。 钟有初立刻动手帮她整理文件:“我们分工,抓紧时间。” 何蓉不愁工作枯燥,只愁没人和她八卦:“有初姐,你知不知道——四月份有个澳洲农场主订走价值六十万澳元的报警器,用信用证交易。” 她刚到公司搞不清楚什么是信用证,钟有初只好言简意赅:“信用证就是大人用的支付宝。” 钟有初边复印边道:“四月份澳币跌得厉害。” “可不是,发货之后就一直跌跌跌,结算时利润少了百分之十六。公司今年流年不利,后来陆续有几笔出口生意都吃了亏。” 百家信实习员工在董氏上海分部洗脑,哦,不,培训时曾一再受到谆谆教诲——企业与个人的荣辱观、价值观、道德观要保持高度一致。 “人民币今年一直在升值。市道如此。” 何蓉恨骂道:“企宣部炒外汇的那几头白眼儿狼,一听说接了国外订单,即刻抛售手上的外币,还戏称蒙总是铁公鸡风向标。” “总部哪里管这些,劈头就骂蒙总。”她叉着腰,活灵活现地学大董先生在越洋电话里的语气,“不要解释,不要找理由!凡事找个借口就能解决?你,你,你不要做这个总经理了,你做梦去吧!” 大董先生一激动就有口吃的毛病,可见确实气极。 “更何况多张订单都是蒙总使尽浑身解数,不惜以本伤人,从求是科技手上抢来的。”何蓉提起“楚求是”这三个字简直咬牙切齿,“这年头,小赚即赔。楚求是明摆着是以退为进,设计蒙总。” 百家信自从前经理闻柏桢离职后,业绩一直未有起色。楚求是本为销售主管,闻柏桢的亲信,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闻柏桢离职,蒙金超上位,楚求是的地位变得十分尴尬,索性和蒙金超闹了一场,拉走不少骨干出来打江山。 “为表决心,蒙先生主动提出开源节流——哎呀,真该打,我说漏嘴。好吧,只告诉你一个,有初姐。” 何蓉是一员勇猛无双的八婆,她若说“我只告诉你一人”,那大可放心,不须惴惴,因为这事估计早已传开。 钟有初平静地说:“你说吧。” “听说总部聘了雷再晖过来做事。”何蓉神秘道,“你知道他吗?” 啊,是令所有职场白领都闻风丧胆的骨灰级企业运营顾问雷再晖! 第一章 小白领与精英(3) 谁没有听说过雷再晖的大名?他有名得到了去哪里做事,哪里的工作效率就会飙升的地步。 据说在有些公司,如果手下磨洋工,主管只要威胁说“再不好好工作,我便请雷再晖来”,效果立竿见影。 那雷再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有人说他正当壮年;有人说他垂垂老矣;有人说他出身于下岗工人家庭,面目可憎,仇恨社会;有人说他是多国混血,风度翩翩,十分绅士;有人说他精算牌、司法牌、建筑牌、潜水牌、电工牌,应有尽有;有人说他高中辍读,全靠自学;有人说他阴骘大伤,妻离子散;有人说他家庭美满,儿孙满堂。他出道十年,还在一团迷雾中。 当然,见过他的人都领了大信封。你总不能去问一个垂头丧气的人,请你吃炒鱿鱼的雷再晖,到底属哪类传说? 就好比你的牙医长得再帅,想必你也希望和他永不相见。 “哦,就是那个传说中——”钟有初故作正经,掰着手指一样样数,“可治小儿多动、挑食、夜啼、尿床的雷再晖?” 何蓉哈哈大笑,一边笑手上工作却有条不紊,显然是受过良好的文秘训练。这份功劳应当记在她的师父钟有初头上。 “可不就是他。他已经为总部制订了一套瘦身计划,甩除不少赘肉。前不久才出了秘一级MEMO(备忘录),我在梁安妮那里看了两眼——说是大董先生要退下去,小董先生仍在外放中。总部裁员百分之十七。营销和企宣两部合并,两个部长又都是元老级人物,眼看要闹起来,偏偏平稳过渡了。可见他确实有些本领。” 钟有初惊讶道:“不是吧?金融风暴已过去很久,怎么现在开始顶不住了?” “近两年在风投那一块儿蚀得厉害——梁安妮说的。去年回总部,她和小董先生出过海。” “雷再晖刚出道时就已经风传要请他来为公司瘦身,以前……”钟有初咳了一声,继续道,“年年都恐吓员工说寄资料给他,年年喊狼狼不来。管他来不来,做好自己的工作就万物升平。” 正说闲话,丁时英出外勤回来接手,赶她们两个去吃饭:“年轻人吃饭要定时定点,长命功夫长命做。” 丁时英今年三十六,打扮得却像四十六。 “时英姐,公司是不是真要请雷再晖来做事?” 丁时英不以为意道:“行啦!年年喊狼狼不来。管他来不来,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工作,万物升平。” “嚯!刚才有初姐也这样说。” 丁时英便抬头望了钟有初一眼,后者正低头去按影印键。 钟有初入职时是丁时英带她,至今八年了。八年里出了多少跌宕起伏的事?一件就已刻骨铭心。丁时英记不起自己八年前恨嫁的心情,而这妖女还是当初刚入公司的模样。 有一次,她在公司聚会上多喝了两杯,坐在昏暗的包厢里,用那有些斜视的左眼嘲弄地看着自己的师傅:“时英姐,人人都说你和蒙金超有一腿……依我看不见得。你的困境,只怕比做小三更惨。为什么说单身女人可怜,总觉得是被一个情字套牢的。真浅薄。” 她原来神清目明!那为何又非要做这低眉顺眼套中人的假象? “做好自己的工作——我总嫌这话老套,但打了这几年的工,愈发觉得受用无穷。”何蓉老气横秋道。 丁时英与钟有初双双一怔。“做好自己的工作”曾是闻柏桢的口头禅。 闻柏桢在百家信做老大时,常穿各色针织毛衫办公,墨绿、藏青、浅灰、砖红、杏黄,内衬万能白衬衫;现在蒙金超做老大,每天打红色领结,穿黑色双排扣西装,挺胸收腹。闻柏桢长了一张清秀窄脸,眼睛细长,猿臂蜂腰,就连拿文件从办公室走出来叫人影印的姿态也很认真;蒙金超眼泡总是肿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停上去都会跌跤。闻柏桢说话语速较慢,声调偏沉,发音特别,从来只说一遍,强大的压迫力令每个人必须听懂兼做到;蒙金超说到激动时声调会不自觉地升高,像一根尖锐的铁丝,串着两三个英文单词,例如“我办公室的view(风景)一定要很好看,要有fantastic(极好的)的sunset(日落)”——当然后来因西晒得厉害,又换了房间。闻柏桢笑时会先略低一低头,唇角微微一挑——批评也淡淡,鼓励也淡淡;蒙金超无论什么情况下笑起来都是一嘴的四环素牙争先恐后往外“龅”,显示热络。闻柏桢在时,百家信的产品曾远展至英国的世界博览会,受过特别行政长官表彰;蒙金超天天和销售部开会,业绩也没有上升迹象。业界都叫闻柏桢“闻狐”,叫蒙金超“懵懂”。闻柏桢过生日,全公司自发凑钱,由钟有初去买一件竖条纹彩虹色的名牌马海毛针织毛衫给他;蒙金超过生日,梁安妮直接扣全体员工当月工资的百分之五作派对用途。 一朝天子一朝臣。闻柏桢的高级秘书是钟有初,蒙金超的高级秘书是梁安妮。 钟有初和何蓉去茶水间热饭,看见桌上放着一碟吃剩下的肥肉。 何蓉使劲嗅两下:“席主管熏的腊肉,闻着就有食欲。” 钟有初将肥肉倒掉,整理台面:“真应该去开馆子,每年做四十斤腊肉,被我们免费吃掉一半。” 一会儿,技术部的李欢也来泡方便面。何蓉问:“李工,怎么这样晚?” “刚从客户那里回来。”李欢是个身板单薄的小白脸,长一脸青春痘,说话时眼神总是闪闪躲躲,站在那里拆调味包时腿不自觉地一直抖,一直抖。 何蓉好心道:“你可以在外面吃点好的,算工作餐,拿发票回来报就可以。” “吃泡面长生不老。”李欢这样回答,端着泡面走出了茶水间。 何蓉耸一耸肩:“怪人!有初姐,我们刚才说到哪里?有初姐?” 哎呀,钟有初暗叫不妙。她刚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屏幕上正播出雪龙号第五次远航北极的专题节目。此次科考汇聚各省各地选拔而来的精英人才共五十三位,整整九个月待在地球最北端进行大气、生态、物理等多方面科考工作。 “来自格陵特别行政区的封雅颂工程师将对中国北极黄河科考站的整体电力系统进行维护和升级,务求为科学家提供更好的研究环境。” 第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1) 封雅颂和利永贞吵了起来。封雅颂手下的一名女工程师兰宁在变电站工作时遇到失火事件,没汇报完调度居然撒丫子就跑。调度得不到具体失火间隔器编号,不得不整体拉闸,导致整个变电站全部停电近一个钟头。 在处理方案上,封雅颂和利永贞产生了巨大分歧,分管生产的总工程师屈思危不得不出面干预。他的助理小单跑到电力一课来的时候,两人正在互骂女权斗士和沙文猪。 “封工,利工,总工叫你们上去。” 到了屈思危面前,两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上演刀光剑影。 小单刚参加工作时就听说这两位高工吵架是家常便饭,但他们在此事上所持的立场让她大吃一惊。 封雅颂并没有护着手下:“师父,我记得你第一次带我们下电站,第一个指给我们看的就是灭火器的位置,第一个学的就是灭火器的使用方法。我认为连这都记不住,那就趁早滚蛋,不要连累大家。” 利永贞反而为兰宁说话:“师父,有人运气好,一次事故都没遇到过,说大话气都不喘。兰宁出事的变电站条件很差,迄今使用的还是干式TA。与其追究,不如反思。” “如果出了事只晓得跑,为什么要入这行?一旦整个变电站爆炸烧光,牢饭够她大吃一顿。” “兰宁已经交了检查,扣了奖金,勒令做心理辅导,何必百上加斤?” “我从没有要求组员野外作业要当烈士,但分内的事情总该做好。兰宁的性格优柔寡断,不适合这一行。” “你这是性别歧视。” “你可算说出心里话了。”屈思危就知道兰宁只是个幌子,“小利,派小封去北极,算不算性别歧视?” 封雅颂立刻盯住利永贞从不会说谎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很亮,聚精会神盯着你的时候便生出两个黑洞,好像要将你吸进去。 利永贞还以白眼。她一双眼睛黑多白少,翻起白眼来又毒又狠。 “小利,我承认,你的计划书写得确实比小封好,所以局里派你做远程支援。但是,上级之所以不派你去北极,主要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记得吗?” 封雅颂瞥了利永贞一眼,又转向别处。利永贞面挂冰霜:“我记得。” “你记得,就想办法改进。”屈思危和起稀泥,“小利,下次有去长城站的机会,我优先考虑你,再接再厉。” 利永贞已失一城,负隅顽抗:“那兰宁的事情怎么办?” “按章程来做,停职半年,复职后交给你来管——小封,你有没有意见?” “合情合理,有据有节。” “小利呢?” “我没问题。” 利永贞和封雅颂从总工办公室一齐退出来,一齐进电梯。 他们两个在中学地理课上就已经对极地心向往之,渴望和冰天雪地亲密接触,亲身体验极昼、极夜、极光,冰原、冰海、冰川。“利永贞,十年后去极地旅游一定不是梦想,我们一起去!”彼时封雅颂这样忽悠比他小的利永贞。 “说好了,别不算数!”彼时的利永贞还有婴儿肥,双颊粉红,好像一枚小桃子,“我要去看开在北极熊粪便上的小黄花!” 言犹在耳,今日,他们却成了一对针锋相对的冤家。 封雅颂抱起双臂:“利永贞,就你那小身板儿,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 利永贞剔起指甲:“别太嚣张,你不过是靠体型优势。” 其实封雅颂也不是五大三粗。他生得周正,做学生时皮肤白净,眼神纯真,手长脚长。工作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职位升高,身上的肌肉也一块块都练了出来。皮肤变黝黑,眼神变锐利,因为毛发旺盛,索性在唇上留了淡淡一层胡髭,鬓角也留长,变成雅痞一个。 第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2) 封雅颂曾为这层俏皮的胡髭非常得意,捎带着连桃花都旺了起来。只有利永贞不以为然,她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一个男人留胡髭好看,那就是克拉克·盖博,其他人统统是东施效颦。 他见她不受激,偏偏还要来挑衅:“嚣张?是谁嚣张到从我的计划书里偷概念?” “是我又怎么样?”利永贞冷冷道,“我向来敢做就敢认。” 好个敢做敢认!封雅颂怒从心生,想到她一贯如此,把他耍得团团转,一挑眉,正要说点儿什么,电梯门突然打开,露出小单的脸庞。 “总工叫我来按电梯。你们都到四楼,对吧?”小单利落地按了键,在电梯门再次关上前,她终于好奇地问,“电梯半天没动,你们都没发现?” 两人均不理她,电梯终于开始下降。 为了庆祝封雅颂即将代表格陵电力去北极作业,同事们准备给他办个派对。利永贞一口拒绝,理由是要陪亲戚。封雅颂没有强求,反而是其他与利永贞交好的同事劝了几句:“什么亲戚呀,少陪一晚上有什么要紧。” “大姨妈。”利永贞面无表情,转头就给自己的“大姨妈”发短信,“有初,你出来,我请你喝酒。” 钟有初下班后急忙赶到永生百合:“那么多酒吧,为什么约在这里?” 永生百合是只招待女宾的酒吧,在格陵夜店中数一数二,也有许多艳史流传坊间。闻名不如见面,一眼望过去,舞池中美女居多,也并非都做中性打扮,很多娇俏的小女人,质量比普通夜店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们为那个浑蛋庆祝,不知道去哪家,我不想和他们撞到一起。” 利永贞素来出手阔绰,给招待的小费都是百元大钞。那招待长长的茶色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妆容精致,胸前铭牌写着“昭佩”二字,用了徐娘半老的典故。 钟有初伸脖看他摇曳生姿的背影:“伪娘?” 利永贞点头:“这家店里所有招待都是男人。” 钟有初哇一声:“现在真是个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年代。” “我对伪娘非常有好感。Y染色体脆弱易变异,从进化角度来说,伪娘才是适应了生物圈优胜劣汰的高级生命体。”利永贞鲜少文绉绉地发牢骚,看来这一役封雅颂伤她极重。 “我能力哪里差过他?只因为他是男性,便得到更多机会。五十三名科考队员中,有二十三名女性,难道个个过百磅?竟拿这一条卡我。” 利永贞往沙发上一靠,跷起左腿。若论长相,她的五官分开来看都是精品。大眼,挺鼻,薄唇,桃心脸,组合起来像时尚杂志封面,花团锦簇,但没有女人味,便索性穿裤装,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实在不服!” 钟有初劝她:“继续努力,还有南极可去,至少你的计划书写得比他好。” 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突然摆在利永贞面前:“两点钟方向的绿眼女郎请你喝。” 利永贞正心情恶劣,顺手一推,没承想酒杯自己倒了,酒洒了一桌:“什么玩意儿——有初啊,我向你忏悔,我确实偷看了他的计划书。放假前一天,他急着去约会,将计划书草稿放在台面上,我用手机照了下来。” “你请我去格陵大吃牛肉面,还分秒必争的就是他的概念?”利永贞痛快承认,钟有初觉得可气又可笑:“我真想见见这个封雅颂,如何令你输不起。” 利永贞澄清:“不是封雅颂令我输不起,实在是这个机会太难得。说什么去南极优先考虑我,不过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我才不上当。算了,不说我,越说越没劲。你这两天怎么样?” 第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3) 舞池里的灯光不停旋转,投射到钟有初身上,光怪陆离:“还不就那样——有人办公室恋情曝光,有人闹分手,有人休产假,有人派喜帖。人力钩心斗角,企宣明哲保身,销售锦上添花,库管落井下石,营销挑拨离间,技术隔岸观火——总而言之,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来,就有人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自岿然不动。” “做得不开心就辞职嘛,外面有广阔天地。” 钟有初摇头。她一年四季都穿过膝裙子,再热的天气也要配上长袜,双腿并拢,小女人模样。 “董氏贸易毕竟是百年老字号,旱涝保收,应该有我容身之地。” 利永贞痛心疾首:“年纪轻轻,不思进取。你毕竟……” 钟有初赶紧扯开话题:“永贞,格陵有没有一条精卫街?” “你是说电视台前的经纬大道?”利永贞挑起眉毛,“我是格陵活地图,问我没有错。” “不,精卫填海。精卫街138号。” 利永贞在格陵土生土长二十八年,从未听说过一条精卫街:“怎么突然问这个?格陵绝没有一条精卫街。” 钟有初无奈公布这次的梦魇:“我又梦见无脸人,他说他住在精卫街138号。” 夜色已深,利永贞和钟有初两人走出酒吧,准备到马路对面去坐车。利永贞突然被人从背后大力推了一把,险些冲出街去,幸好钟有初拉住她。 “跩什么跩?竟然泼我的酒。”寻衅者戴着一副绿色隐形眼镜,身上传来浓重酒味,“请你喝酒是看得起你。” 利永贞冷冰冰地掸去身上灰尘,觉得翻她白眼都浪费。钟有初不欲纠缠,拉着利永贞就闪。绿眼女郎以为两人示弱,立刻扯住钟有初一缕栗色卷发:“不许走!你算什么东西,和我抢honey。” “喂,发什么神经!”利永贞大喝一声,将绿眼女郎的手扯开,“你再敢动手动脚,我就叫警察过来。” 绿眼女郎索性抱住利永贞的腿,往地上一坐,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那才好呢,大家来评评理,我哪一点儿不如这个小妖精?” 利永贞拔不出腿来,踉跄跳了几步,简直哭笑不得,只能感叹人一旦倒霉,呼吸都呛喉:“喂,小姐,请你行行好,我和你一无宿怨,二无新仇,纯粹误会。” 绿眼女郎也不动粗,光是涕泪交流,全部揩在利永贞裤子上:“哪有那么多误会!你们这些冤家,都爱找借口。” “有初,你先走,不要管我。”利永贞将钟有初往外直推,“我会处理。” 围观者认出这绿眼女郎是永生百合的常客:“哎呀,这不是那个动不动就请人喝酒的花痴吗?专门寻陌生人争风呷醋,被她缠上可不妙。” 恰巧封雅颂和一班同事正从“暂停”散摊儿出来。酒吧门口有人寻衅滋事很常见,他见主角竟是利永贞,已经大踏步过来意欲解围,谁知凭空里炸出一声娇喝。 “喂,你给我抬起头来!” 绿眼女郎泪汪汪地抬起头,看见那女人已经移到最近的路灯下,映出一张顶顶标准的鹅蛋脸,瓷胎似的皮肤,一对水汪汪的丹凤眼,两颗荔枝核似的瞳仁,眼角上掠,似娇似嗔。美中不足的是左眼的眼珠子有点儿斜,从那又浓又密的睫毛下,出神地望着你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正是这一点点缺陷美令她妖冶动人,现在又竖起眉毛,戳着手指开骂,声音里一股无比骄蛮的气势:“小姐,你哪一点儿比得上我?”方才窝囊无胆的钟有初不慌不忙,从手袋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慢慢整理被扯乱的发丝,又“啪”一声合上,“没泼到你脸上去,已经留了面子。” 短短两句话,她眼波流转数次,声调逐着眼波,眼波逐着发丝,抑扬顿挫,婉转风流,说不出的恶毒、不屑、讥讽和轻蔑。这摆出的架势已不是刚才生怕惹事的钟有初。她动作极自然,真正是名妖女,步步生春,款款上前,将利永贞的手一牵,又瞪一眼那绿眼女郎:“还不松手,想抱到天长地久不成?” 绿眼女郎见她这架势,一时僵住,泄了气。又有相熟的吧友从永生百合出来,将她连哄带骗地拖走了,走前还不忘礼貌地对利永贞和钟有初道歉:“她就欠人削一顿。多谢多谢!两位,不如交个朋友,有空一起出来玩儿。” 封雅颂退回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闹剧谢幕,心底仿佛有什么坍塌一般。有同事唧唧喳喳,激动万分:“原来利工喜欢女人。” “她这款确实受欢迎。” 封雅颂觉得刺耳,即刻喝止:“再乱讲,明天统统下电站!” 利永贞问钟有初:“你那样激她,不怕她跳起来打人?” “你看她先打我,又缠你,典型欺软怕硬。” “太冒险了,要是唬不住她……” “利永贞!”封雅颂见她们居然不错眼,唧唧喳喳说笑着走过自己身边,不由得出声喊住,“你的朋友?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 利永贞这才看见封雅颂及一大帮同事。他在黑夜里穿了一身黑皮衣,兼皮肤黝黑,轻易看不出来。看免费的热闹这么久,竟然也不出头:“哦?你们也在这里?这是钟小姐。这些都是我的同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等。” 钟有初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你是封雅颂工程师吧?久仰。” 封雅颂对她明显疏离,但仍持礼貌态度:“这个久仰,只怕不是什么好名声。” 利永贞低声道:“和他废什么话。” 钟有初对整班持暧昧眼神的观众解释道:“刚才只是想办法脱身而已,大家不要太入戏。想追利工的,不要胆小。” 她缩回壳中,变成那个平淡无奇的小白领,方才惊鸿一瞥的美艳全部烟消云散。但演得太逼真,封雅颂心中仍然持有怀疑,于是招呼利永贞:“喂,反正我们这边也结束了,正好一起拼车回去。”明天他们两个轮休,要回去承欢膝下、彩衣娱亲了。 利永贞看了看钱包,不得不答应。倒是钟有初好奇道:“你和他一起回去?你们住得很近?” 封雅颂觉得有趣,于是抢在利永贞之前回答:“钟小姐,难道利永贞没有告诉过你,她是我的芳邻?” 第三章 家有芳邻(1) 《神雕侠侣》里天竺神僧曾经说过,一物降一物,天生的冤家往往会做了邻居。例如情花和断肠草,例如封雅颂和利永贞。 利永贞和封雅颂均是格陵第三火电厂的双职工子弟。格陵第三火电厂在本市的发展历史上曾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热电、汽改、纺织,是二十年前格陵应届毕业生争破头的三大圣地,常有一个大家庭中到底谁去接父母的班而闹得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件。利家和封家的男主人利存义和封大疆都是外地转业军人,在电厂电网最郎情妾意的时候来到火电厂落地生根,捎带着也解决了军属问题——两家的女主人林芳菲和陈礼梅同时进入火电附小教语文。 但现如今汽改垮了,纺织转型,格陵慢慢发展起四家水电厂,两家风电厂,两家核电厂,还有一家生物电厂正在筹备。火电厂四面楚歌,又被煤企和电网卡住脖子喘息不得。小机组接二连三地因为能效问题关闭,而大机组一开就铁定亏损。虽然厂子败落,但封家和利家都还住在火电厂的家属区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已经近三十年。利永贞的父亲利存义参加过老山自卫反击战(虽然只是炊事兵),所以不太看得起一直在军校里工作的封大疆,觉得他白白起了这样一个好名字。两人价值观也不同——内退后,利存义自告奋勇担起了火电厂所在的彩虹区老年人活动中心的管理工作,而封大疆跑到山西一家民营煤企做技术支持去了,据说现在已经做到一个小股东的位置——他有多爱钱啊! 这两家人总是憋着气儿地互相竞争。往小了比做饭的手艺,往大了比孩子的出息。这天在饭桌上,林芳菲问女儿,那语气有点幸灾乐祸:“听说你们公司要派雅颂去北极?他还骗礼梅说自己去挪威公干九个月。” 其实封雅颂这也不算撒谎。黄河科考站确实在挪威,只不过在挪威最北边。陈礼梅只煲韩剧,轻易不看新闻,一看就逮个正着。平素里端庄慈爱的人民教师气得要吃速效救心丸。小孩子发发梦也就算了,真要去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开玩笑! 利存义立刻问女儿:“你怎么没有争取到这个机会?” “我体检没有达标。” 林芳菲立刻表明立场:“有机会也不要去!半年白天,半年黑夜,冰天雪地,人迹罕至。去那种地方待九个月人都会不正常了。” 利永贞有些恼:“现在不是没去嘛!” 火电厂的家属区还是三十年前的老房子,利家二室一厅一卫,浴室和厕所一体,热水管装在洗手池上方,布局紧凑。利永贞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见封雅颂很安静地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像雅痞。 “你来干吗!”今晚佐肴话题令她消化不良,于是有些不客气。况且他们两家鲜少融洽和谐地串门子,这封雅颂跑到她家来展示良好家教绝非善举。 “好极了,我上厕所。”封雅颂一跃而起,冲进一团热气里。 “贞贞,你说话怎么这样横。”林芳菲一边教育女儿,一边将热好的剩饭端出来,“小封呀,将就吃一点儿吧。” 她低声对女儿传达最新八卦:“喏,被你陈姨赶出来了,饭都没吃。” 封雅颂第一次坐国内飞机,第一次坐国际航班,还有去非洲那两年,哪次陈礼梅都吵得沸反盈天,把封雅颂赶到利家来吃剩饭,最后还不是拦不住? “利永贞,你现在就开始用防掉发香波了?”封雅颂从厕所出来,“没什么用啊,我看洗手池里都是头发,换一种吧。” 第三章 家有芳邻(2)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利永贞顿怒:“妈!” 但林芳菲只是打眼色叫她注意涵养:“贞贞,说过很多次了,洗完头要把水池清理干净。” 你可以说利永贞没有胸,但你不能说她没有头发,这是她的死穴,一扎就炸:“封雅颂!你要是能去得成北极,我跟你姓!” 她一甩门,蹬蹬蹬往楼上跑,楼道里还回响着她的咆哮:“我去不成你也别想去!大家一拍两散!” 陈礼梅正打电话对远在山西打工的老伴封大疆哭诉:“你快回来吧!这个儿子我管不住了!……请什么保姆!我不要保姆,我要儿子!” 铁门被拍得震天响,吓得她小心肝儿一阵猛跳。放下电话去开门,看见利永贞站在外面,头发还在往下滴水:“陈姨。” 陈礼梅紧了紧睡袍,让她进来,自己去厕所拿毛巾和电吹风:“怎么洗完澡不吹头发呢?小心感冒。” 利永贞典型的吃软不吃硬:“……陈姨,封雅颂在我家。我妈叫我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封家和利家户型一样,但封雅颂硬是能够在卫生间里隔出干湿分离。除此之外他还将非承重墙都拆掉,做成开放式环境,完全满足陈礼梅欧化要求。 在陈礼梅心里,儿子孝顺又有涵养,真是少见的优质孔雀男。可是孔雀去了北极,一定冻死。她之所以立定心肠不许儿子去北极,皆因看过一部伪纪录片,讲述一位科考队员在北极遇难,跌入无底洞中,尸体冰封几十年。况且现在北极气温上升,冰川融化,生态恶劣,估计孤独抱着浮冰求生的不是北极熊,而是她的儿子封雅颂。利永贞是气球脾气,一扎就炸,炸完就算,绝不会留下硝烟味。听到陈姨这样一番剖白,不由得解释起来:“陈姨,在科考站所有的门都是拉开的,不是推开的,您知道为什么吗?就是为了防止北极熊闯进去。熊没有人聪明,不能把门拉开。您看,这样的细节,科考站的设计者都考虑到了。” “那出门在外怎么办?” “陈姨,在北极外出都是集体活动。由经验丰富的老队员带队,路线事先勘察过,配发猎枪,警戒线外子弹上膛,警戒线内退出子弹,就算遇到北极熊也不用怕。” “那难道可以随便射杀呀?”陈礼梅插一句,“北极熊是保护动物吧?” “一般要求是鸣枪示警,也不能喂它吃东西,怕它们养成依赖性,失去极地生存能力。还有啊,北极虽然冰天雪地,没有植被,但还是有一种小黄花很努力地开在北极熊的粪便上呢。陈姨,有一部碟叫《北极传说》,明天我拿给您看看。北极真是很奇妙的地方。” 陈礼梅心灵手巧,课间常有学生排着队请陈老师编小辫儿。她手腕上总箍着十几根五颜六色的细皮筋,十指翻动,就能将一头长发编成各种花式。 现在梳着利永贞的头发,她又不由自主地编起小辫儿来。她动作轻柔,一边听利永贞句句出自肺腑,一边将重重心事都绾进头发里:“贞贞,委屈吗?你也想去北极吧,做了这么多资料搜集。” “极地没有空气污染,没有大塞车,没有一万三的房价,没有奢侈品,没有贫富差距,实行共产主义制度,多好呀,是人都想去。我和封雅颂公平竞争这个机会,输了,我不委屈。” “我就知道你是个既聪明又大方的好孩子。”陈礼梅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非洲两年,北极九个月,他和那个女朋友总是聚少离多,这样下去不行的呀。” 第三章 家有芳邻(3) 封雅颂吃完饭就帮忙收拾碗筷。虽然林芳菲一再阻止,他仍然站在她身边端盘递碟,陪着说话。利永贞嘴角噙着冷笑走进厨房。林芳菲瞥一眼她的头发——细碎的额发被松松编起,仔细地扎进斜斜的马尾里,掩盖了她头发少的事实,倒是十分俏皮。 利永贞叫芳邻进房间详谈,才走到客厅,封雅颂倒先忍不住问起来:“你那个朋友很面熟,你们……” “我几时说过她是我朋友?”利永贞嗤道,“她是我的电,我的光,我唯一的神话。”封雅颂的脸色都变了。利永贞又嗤道:“满脑子龌龊思想!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哪种关系?你在大溪地买的那对黑珍珠,正吊在她耳朵上呢,这你倒大方。”封雅颂知道她不说假话,可仍忍不住调侃,“你工作也有六年了,存折拿给我看看。” 月光族利永贞不干了:“人与人之间除了亲人、友人、仇人、爱人之外,就不能有点儿别的关系?狭隘!再说我乐意一掷千金博她笑,你管得着吗?” 两人一边互相攻击,一边钻进利永贞的卧室。林芳菲在阳台上洗衣服,正好可以听见两人在书桌边的对话。封雅颂和利永贞的声音时高时低,忽弱忽强,还夹杂有拍桌子的响动。 林芳菲一边听,一边将衣服一件件晾上——女儿还是这样,总急吼吼不等人说完就打断,太没有礼貌了。以前封雅颂来给她做数学补习,题才讲到一半,她就拍着桌子大叫:“我知道了!下一题。”封雅颂也大叫:“你知道什么啊,半吊子!” 一时间林芳菲有些恍惚,衣服上的水滴顺着手腕流下去,冰得她一弹。 密谋结束,封雅颂和两位长辈打了个招呼便走了。利永贞胃不好,临睡前喜欢吃点香甜的东西,林芳菲利落地煮好汤圆送进女儿房间:“又看老碟?” “嗯。”利永贞盯着电脑屏幕,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化妆恐怖的主角正在粗糙的背景布前互诉衷情,指天盟誓,“现在这座钢筋城市,水泥森林,遮天蔽地,日月无光,吸收不到天地精华,演员都没有灵气了。” “等会儿再看,把这一碗端给你爸爸。你没有得到去北极的机会,他有些不开心。” 利永贞不敢有违,奉汤圆去也:“爸爸,吃夜宵。” 利存义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剪报纸——糖衣炮弹对老党员没有用。 “爸爸,公司专门租用了一条卫星电话线,叫我做远程支援。这九个月我不用值班,不用保电,全力支持封雅颂在北极的工作。” 老军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儿:“组织交给你的任务,要好好地完成。” 利永贞马上跳起来,双脚并拢,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是!遵命!” 利存义和女儿促膝长谈:“贞贞,自从你升为高工之后,爸爸一直没有好好和你谈过话。对于你的晋升,爸爸妈妈是高兴的,但是爸爸一直想告诫你一句话,那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利永贞不干了:“爸爸,你说话真难听,什么叫鸡犬升天?我们都是推荐,考察,考试,面试,实地评估,一步步真枪实弹、腥风血雨走过来的。” “你不要生气,听爸爸分析。爸爸没有怀疑过你的实力,但是你自己想想,三十岁未到就成为高工,你和封雅颂算是头一份儿吧?为什么会破格?那就要从今年春天你们系统的一把手雷志恒书记住院开始讲起了。” 利永贞清清楚楚记得这件事。年初,百年罕见的酷寒侵袭格陵,整个供电系统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全体工程师为了保电,不眠不休。除夕夜,雷志恒书记到生产部门慰问时晕倒了,被送往医院。初步检查说是血压偏高,需要留院观察两个星期。 第三章 家有芳邻(4) 随后整个春节,涌去医院的访客那叫一个多,很多人根本没能进病房,在外面放下礼品就走了。后来才知道是罹患胰腺癌,很快就安排退居二线。 “这是关键啊,女儿。自从雷志恒退下来回家休养,格陵能源的高层就一直在调整。单说你们生产部门吧,原总工调走了,屈思危扶了正,为什么?因为以前那个总工是雷志恒的人,新书记他要培养自己的亲信呀。” 利永贞拱一拱手:“爸爸,我班都白上了。您真是运筹帷幄!” “你少给我耍花腔。你明白爸爸在讲什么了吗?” “明白,身体健康最重要,身体健康就门庭若市,垮了就门可罗雀;身体健康就鸡犬升天,垮了就树倒猢狲散。” “胡说!爸爸今天讲的是机遇!你永远不知道机遇什么时候来,所以要时刻准备好!你们的工作性质,需要真才实干,半点儿玩不得假。屈思危没有两把刷子,三个副总工,人家单单升他一个?你再看,小封这次被派去北极,很明显是屈思危在为升他做副手积累资本。远程支援神马的,都是浮云——不要笑!严肃点儿!” “爸爸,你很紧跟潮流呀。” “哼!你老爸我天天都在看新闻,看评论,与时俱进!为什么你没选上?就是因为你没准备好。” 利永贞赶紧绷紧面皮做反省状:“是,我知道了。” “当然,现在也不是没有办法补救。在远程支援这个位置上你千万不能马虎,要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事迹。要做到‘三多’——多思考,多交流,多汇报。让屈思危、小封还有全体同事都看到你的实力。” 利永贞连连点头。 “爸爸常对你说的那句话还记得吧?” “记得,不想当将军的炊事兵不是好炮手。” “你再给我开玩笑试试看!”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嗯,贞贞,我不知道组织上给你配备卫星电话有没有使用条例,但是在制度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让陈阿姨,或者小封的女朋友,偶尔地、有规律地通过卫星电话和他保持一定的联系。这样小封也会感念你对他的帮助,毕竟你们除了同事也还是朋友。” 朋友?利永贞心想,朋友?封雅颂不是朋友,是阶级敌人! 谈话结束,利存义将自己厚厚一本《万报拾萃》递给女儿:“今天的《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讲中国能源问题现状的社论,重点我已经勾了出来,你好好看看。” 临睡前,利存义对林芳菲说:“贞贞这九个月不用值班,叫她回来住。” 林芳菲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拟了一张计划表,要让贞贞从饮食和锻炼双管齐下,将身体养结实一点儿,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唉,贞贞说得对,身体健康最重要。” “行,计划表拿来,我照做。”林芳菲忙着和丈夫说另外一件事情,“你知不知道小封那个女朋友叫小佟的?小姑娘蛮厉害。” “你又去偷听他们说话。” “礼梅托贞贞回来说项,如果小封要去北极,得先去和佟樱彩把结婚证领了。” “这也没有什么不妥,如果感情好,迟早要结婚的嘛。” “哎呀,你不知道——小封已经求过婚,被拒绝了。贞贞问他戒指有没有带在身上。我估计很细粒呀,他一拿出来,贞贞说看都看不见,掉在地上,鸡都不啄的。” “不会吧?小封是节约,但不小气。我看他平时该花的钱还是很爽快的。” “哎呀,你不知道——小封买了一套房子,刚刚付完尾款,手头有点儿紧。结果女方说自己不孝,买不起房子给父母,要求小封把这套房子登记到老丈人名下,他们结婚后另买。” “钱本位的思想还是源于现状不能给予她安全感。” “哎呀,你不知道——她爸爸妈妈都是下岗工人,养老保险、医疗保险都是小封一直在帮忙缴。”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要讲给我听了嘛!人家小两口儿闹别扭,关你什么事。” 林芳菲叹气道:“我是心里不平衡呀——小封工作八年,买了一套房子。贞贞工作六年,一分钱积蓄都没有,全拿去花在旅游和逛街上了。我们给她存下的那点儿嫁妆恐怕不够。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连金子都跌价。”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看人家有房子就眼馋。” “你说,她偏偏叫贞贞来劝小封,是个什么意思?她难道看不出来,他们两个的关系从高三开始就没正常过?哪有正常的一对邻居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林芳菲终是觉得不平,又问丈夫,“年前不是有人给贞贞介绍了一个姓楚的?我看过他送贞贞回家,怎么就没了下文?” “我不知道这个人,可能他要求贞贞买房子。” “开玩笑!他送贞贞回家,开的是林荫大道呢!3.6的旗舰版。舍得买三四十万的车,难道没有房?我不信。” 利存义终于不高兴了:“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当初贞贞和小封两个谈朋友,我不知道多开心。你和陈礼梅偏要耍心眼儿把他们拆开,要不是他们心里有疙瘩,至于变成现在这个局面?” 林芳菲最见不得老公提起这件事情:“利存义,说话要讲良心!当时贞贞和小封是早恋!早恋懂不懂?” 她不愿意利永贞早恋的心情可以理解。现在到了结婚年龄,天上明明掉下个林荫大道男,又无疾而终。再见封雅颂折堕至此,竟被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姑娘玩弄于股掌中,林芳菲心里不能不纠结。 “早恋?现在晚恋都来不及了。”利存义气呼呼地蒙头就睡,“明明好好的一对儿,被你们搞得四不像!” 林芳菲实在放心不下,又去女儿房间看她。 利永贞倚着床头轻轻地打着鼾,《万报拾萃》已经滑到地上去了。 林芳菲关上台灯,利永贞嗯了一声,蠕动着往被窝深处钻去。 “哎呀,我睡着了?还没看完呢。妈,快帮我定个闹钟,六点半。” 林芳菲本来想和女儿谈谈消费观以及楚求是,但现在全部都咽了回去。 利永贞感到有一双手帮她轻轻拉好被子。 “女儿呀,你知道的,贵人不顶重发。” 嗯,她安心地睡着了,突然又呢喃了一句:“她是钟晴啊!笨蛋!” 番外一 《枪与玫瑰》 后来,钟晴还是没有拗过当地华侨的盛情邀请,在母亲的陪伴下去了迈阿密做商演。他也难得有一个星期时间喘息,待她回来,重新开始补课,他才知道这妖女做了什么。 “我文身了!”她歪着头,跷着腿坐在桌前,浑身上下白得毫无瑕疵,又有隐隐的粉色从皮肤下面透出来。真是青春无敌! 他无比震惊,虽然知道迈阿密文身业发达,但没有想到她竟然敢:“钟晴,你未成年!” “那又怎么样呢?”她仰着脸,眼神里全是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他们觉得东方人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统统长着未成年的脸蛋。” 他大脑一片混乱,白长了她十年的岁数,实在跟不上这小丫头的思维速度:“你怎么骗得过你妈?” “你不是说我最会撒谎了吗?”她哼了一声,显是对他大为不满。但毕竟是小孩子脾性,半节课未到,很快又高兴起来,“喂,想不想看?” “不看。”他毫无兴趣。 “不看也得看!”她蛮起来像头横冲直撞的小牛,右脚踩上椅面,将短裙掀至大腿根,外侧赫然多了一大片文身,清清楚楚是一支左轮手枪的图案,扳机处是一朵鲜红的玫瑰。这文身师傅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乍一看,好像绑着一支真枪。 他只觉触目惊心,心跳得极厉害,将视线移开:“钟晴,你没救了。” 她不以为然地笑着,好像要将这一生的快乐、好运、得意都透支掉。她做出拔枪的手势,朝着他扣动扳机:“小心我爱的子弹!砰!砰!砰!” 一击即中。 番外二 《誓言症候群》 他发誓春节过后再也不去帮钟晴补习。 为何说创业容易守业难?因为人总免不了有开疆拓土的欲望,已有的成绩满足不了野心,就会想要走得更远。不错,给钟晴补习的报酬比市价高三倍,而且补习环境舒适,学生聪明,家长体贴——但一手创办出格陵第一家高校联合家教中心的他来给钟晴补习本来就是权宜之计,现在还要长久做下去,完全不符合市场经济。 大年初三,叶月宾打电话来问新学期的补习安排。 “钟太太,我们见面再谈。” 春节前后,钟晴照例忙得要死,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接见他,还是在晶颐广场三楼的贵宾厅。叶月宾拿一封红包给他,不能免俗地祝他鸿运当头。钟晴一见到他,即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喂,快看,我长高了!” 他冷眼看着她献媚。她上身裹着一件纯白兔毛短褛,雪球一样鼓鼓囊囊,露出的脖颈和手腕都是晶莹剔透,如玉雕成。下身穿着一条仅到大腿根的短裙,羊皮长靴又一直护到膝弯,质地柔软,将她腿部曲线完全凸显出来。 中间一段大腿毫不知羞耻地裸露着。 他想起某知名电台主持人在节目中大肆抨击现在的着衣怪状:“……城中掀起亮大腿的高潮,不分春夏秋冬。” “你穿成这样,将来老了会得关节炎的,走都走不动。” 她弯起一边嘴角来笑:“你咒我不要紧,罚你将来老了帮我推轮椅。” 他气得一股火冲上脑门,真是小儿无赖!但和她一般计较,自己岂不是也变成孩子?只好铁青着脸生硬回应:“这种事,不要拿来开玩笑。” 她哼一声,兴致不减,找些见闻来充话题。对一个小姑娘来讲,在现场看晶颐广场放起三层楼高的烟火不知有多新鲜。她思想跳脱,又绕回到她“长高了”这件事情上来。 “其实这双鞋里面垫了五公分。哎呀,这种内增高将来一定大受欢迎!有些男孩子那么矮!尤其海缇,就没长高过……” 魔音灌脑,他不想回应。 “爸爸一米八三,妈妈一米六八。我怎么样也能长到一米七……” 他冷漠地预测:她眼皮底下总有黑眼圈。睡眠不够,经期紊乱,大脑不能分泌足够的生长激素,恐怕很难再长高。他懒得提醒她。善意的提醒对她来讲,统统是恶毒的诅咒,会反弹。全世界宠着她,看她诠释何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讲累了,拿起冰柠檬水来喝:“喂,你假期都在做什么呀?” 他说:“钟晴,我教不动你了。今年中心会给你另外配一名全职私人家教。” 终于讲出这句话,心里无比畅快!走出晶颐广场之前还特意买了块表犒赏自己。忍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摆脱魔爪,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业,又和一个柔软的舞蹈系女孩儿渐入佳境,这人生多么得意。 还不到两个月,叶月宾一个电话追过来,投诉新家教猥亵女儿,被她抓个正着,上警察局前知会他一声。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飞奔至她家,一把拎起小妖女,怒喝:“钟晴,你这次太过分了!” 本来哭得鼻涕乱流的钟晴,用手背擦了擦,不在乎地剥了颗糖丢进嘴里:“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他愈发觉得她野性难驯,一不如意就要天翻地覆:“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句谎言,都在透支你的信用!” “那你把我抓起来呀?”她像条蛇似的吐着舌头,咝咝地喷着毒汁,“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你换谁来都一样,我不要别人帮我补习!要是找女老师——想想蔡娓娓的下场。” 他终于还是签下了那丧权辱国的条约。其实替钟晴补习很轻松,她是炙手可热的少女明星,工作已经安排至十八岁,每个星期也就那么两三个钟头可以用来补习。见面的时候记住不要去回应她拿他解闷逗趣儿,其实好过得很。 但这份工作,真是做得他万念俱灰。 “你又找了个女朋友是不是?”一日,钟晴突然竖起眉毛诘问他,“我看你最近很得意!你对着我从来不笑,现在天天笑容满面!那个女人很美吗?” 其实他和柔软的舞蹈家分手了。之所以得意,是因为中心实现了全电脑化操作,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之余,也增加了他和买家谈判的筹码。 但他就是不让她如愿:“是。” 她立刻赏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货真价实。 他震惊。从小到大受的教育是不可打女人,没人告诉他被女人赏了巴掌要怎么反应,或者应该不反应。那怎么甘心! “我第一次就说过我喜欢你!还有,我第一次就说过,你可以叫我的真名钟有初,为什么一直叫我的艺名?”她的理直气壮,源于深度的人格缺失,“你是我的男朋友,我还没有说结束就不准结束!什么时候结束,怎么样结束,也要我说了算!” 后来他一直很感谢这一巴掌。他慧眼独具,赤手空拳打一片江山下来,难免锋芒尽露。周遭人都非议他脾气暴躁,眼高于顶,他反而觉得这些人不是愚蠢,就是嚣张,或者既愚蠢又嚣张,实在难以忍受。但今天之后一切都不同,他竟也有被一个小姑娘一巴掌甩到脸上的时候。若这能忍,还有什么忍不得? 于是他客客气气地说:“钟小姐,今天的课什么时候结束?怎样结束?是我拿一张试卷给你做,还是将你上次写的作文拿出来点评,或者带你读一篇英文呢?” 下次上课之前叶月宾打电话来商量补习计划,他也很客气:“随便。” 叶月宾终于说了句公道话:“闻柏桢先生,我知道有初很任性,一定很不听话。她要是对你不尊敬,你告诉我,我教训她。” 他心里直冷笑:“不必!她思维新奇,也教会我很多。” “还要请你多多体谅我做家长的心情——只有你教,她还肯学一点儿,别人来教,她就群魔乱舞,玩出许多花样。闻先生,我并不打算让她长久做这行,她将来总是要考大学的,找一份工作,嫁一个好人家。她的未来,能不能拜托给你?” 她诱他做一个保证,但闻柏桢已经学乖了,不再保证任何事:“我尽力。” 他后来再不发誓,也不保证。他发誓一旦将中心卖出去就离开她远远的。 一名成年男子,要脆弱到什么地步,才需要用发誓来坚定自己的心智?他尝过那滋味。 第四章 狼来也·第一日(1) 自从雷再晖要来的小道消息传开,百家信的茶水间就关闭了,贴上了封条,写明是发生了微波事故。除了蒙金超的办公室里有烧水壶外,大家都要自备饮水。李欢想去泡面,被拦回,气不忿,与梁安妮大吵一架。 梁安妮是程咬金,遇事只有三板斧——“我不清楚”、“不是我负责”、“我不能做主”。 “为什么不让用茶水间?” “我不清楚。” “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是我负责。” “你让我进去看看。我是工科毕业,修修小电器没有问题。” “我不能做主。” 李欢也不顾梁安妮是女性,即刻就要动手揍她,被人拦下。现如今都是丁时英亲自下楼去给蒙金超买咖啡。做了十五年文秘,连老板的口味也不知道,经常被蒙金超嫌弃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茶水间方圆三米,寸草不生。大家没有地方吃饭也就算了,连八卦的地方也失去,最重要的是雷再晖始终没有来,怎能不怨声载道? “听说是‘懵懂’用微波炉热鸡蛋,结果爆炸。” 大家被迫聚集在安全通道处互通消息。以前他们非常反感销售部在这里吞云吐雾,现在因为空前团结而容忍度大幅上升。 “那也不至于关这么久。” “言论要小心,这是‘懵懂’在挑战我们的极限。受不了的就请辞职走路,连钱也不必赔。” “一直说雷再晖要来。我已经无偿加班了两个星期,连周末也没有休息,真是作孽。” “谁叫你要相信呢?他会来才有鬼。我分析过,他从不接格陵的案子。” “给一刀干脆的吧!”才入公司的毛头小伙子狠狠掐灭了烟蒂,“还不如自己辞职!” “那可划不来。”他的同龄人笑嘻嘻,“我还想领赔偿金呢。况且真要开源节流,开我们几个,不如发狠开一个主管。” “关系户怎么办?他雷再晖也敢动?”大家都知道谈晓月是蒙金超的小姨子的小姑子的好姐妹。 “谈晓月怀孕了,你们不知道?”何蓉忍不住插嘴,“快两个月了。” “有免死金牌呀。” 钟有初只是听,不发表意见。她知道自己很危险,就好像《摩登时代》里的查理·卓别林,一辈子在流水线上拧着螺丝钉,最后还要被送进精神病院。 在高科技的背景下,个人的存在感被无限分割,撕裂。 “哎呀,别说得好像要动真格。” “就是。听说雷再晖按小时收费——”有人挤眉弄眼,显然是想到了某类特殊行业者,“贵得很,‘懵懂’舍得大出血?” “还是闻先生和求是兄在的时候好呀,年终奖金多,做事也卖力。” “每年一次公费旅游。唉,现在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当初闻柏桢和楚求是走的时候冷冷清清,都恨不得和他们撇清关系,现在又想起他们的好处来。 “董氏任人唯亲,一年不如一年。” “楚兄那家求是科技不知道请不请人。” 说到底还是怕雷再晖这把剑随时劈下来。 抽完一支烟,众人烟雾一样散开,毕竟工作还是要尽力去完成。一直没说话的怪人李欢突然拦住钟有初。 “钟有初,你不会被解雇。我宁可他们炒了我,也不让他们碰你。” 说完他就涨红着脸跑掉了,仿佛后面有鬼追一样。 “他说这话还挺感人。”何蓉惆怅道,“销售部有压力,蒙金超收到好几封匿名电邮。平时称兄道弟,现在互相揭短,回扣、贿赂的事情都摆到台面上来说。非常时期,谁肯为谁打掩护?” 第四章 狼来也·第一日(2) 无脸人一直纠缠着钟有初:“为何你还不来?” 从室内BBQ到精卫街138号,来势汹汹。这天她又做了一晚噩梦,险些要迟到,拼命挤上三号电梯。 这是要命的时间,见血封喉。电梯好像女人的胸垫,大家都想着能多塞一点儿是一点儿。已经挤到肺里的空气都不够呼吸了,突然有人从后面大力拍她肩膀。 “喂,钟有初,百家信的钟有初。” 在一名青年男子的肩膀后头,勉力探出一张中年妇女的陌生脸孔。 男人安之若素,动也不动,像面铁墙拦在她俩中间。中年妇女不得不一直将头歪着,便有些恼:“我叫你呢!” 钟有初努力转过脖颈,视线所及是青年男人铁灰色西装中黑色领带上的暗纹。 “您是?” 电梯里很嘈杂,那女人几乎在嘶喊:“我是二十三楼永泰会计事务所的回会计,我们见过。” 钟有初想起来,消防演习的时候在安全通道见过她:“回会计,你好。” 回会计单刀直入:“钟有初啊,我把你的照片给我侄子看过啦,他觉得你长得很像那个钟晴!他好喜欢钟晴,所以想和你见个面,吃顿饭!” 她那口气,仿佛钟有初不知沾了钟晴多大的光,她侄子肯垂青钟有初,就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十年前的过气小明星。 钟有初只好赔笑:“以前上中学,总有人叫错我的名字。好意我心领,吃饭还是算了吧。” 她眼波似湖光,投射出满满的歉意。回会计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嘶喊道:“我知道你不会是钟晴啦,吃顿饭有什么要紧?” “我……” 回会计根本不给钟有初拒绝的余地,已经擅自约起时间:“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要不是今天在电梯碰到你,又要忘记。我侄子平时很忙的,约周末吧,地点我再通知你。” 太吵了。青年男子摸了一下耳朵,低头的瞬间清晰捕捉到这个叫“钟有初”的女孩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即刻消失,又换上了甜美笑容:“回会计,我没有给过您照片吧?” 回会计理直气壮道:“我找你们公司前台要了一张登记照。钟小姐,我侄子条件很好的,今年才四十二岁!女儿判给他前妻了,他自己开公司,生意做很大的!” 看钟有初仍然淡淡的,她抛出一个无数待嫁女心心念念的绣球:“他有好几套豪宅!” 做了一晚上的噩梦,现在快要迟到,又被无谓人在电梯里纠缠,钟有初已经极度不爽,口气便有些不太友善,但眼里还是盈满温柔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有多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吗?” 正好电梯打开,她也不管是几楼,随人潮挤了出去。回会计一回过神来便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还吊起来卖了!现在你们这些老姑娘哪!有个外号——剩斗士,图好听啊?” 这句狠话无疑让整部电梯里所有的适龄未婚女青年和钟有初结成了统一战线。“反正你侄子当不成雅典娜。”不知哪个角落里的一个女声驳了一句,便有一波波的窃笑在电梯里荡漾开来。 “什么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想当华夏之母啊!” “你侄子是国父人家也不要。”又不知谁顶了一句,顿时引燃笑点,笑声几近爆棚。 鼎力的OL(白领丽人)这样多,大龄未婚女更是不在少数。回会计这才发现整部电梯近一大半的人都在针对她,面子挂不住,于是拍拍身边的男人寻求异性同盟军:“有毛病!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种态度真是要不得!注定一辈子嫁不出去!” 第四章 狼来也·第一日(3) 原本夹在回会计和钟有初之间的男人,待人口密度有所下降后已经移到了相对舒服的空间里。由于刚刚坐了十三个小时的夜机到达格陵,他的一双眼睛在睫毛的掩映下一直半开半阖,以调整到最佳状态。 和其他等着看笑话的男性不同,他虽身处交火中心,却是不折不扣的绝缘体,这里的小风波与他毫无干系。谁知回会计又施展大力金刚掌来骚扰,他就转头看了她一眼。 回会计猛然和他的眼神对个正着,顿时张口结舌,良久才迸出一句:“哎呀你这人——你这人眼睛怎么长这样啊!” 饶是见多识广的人也要吓一跳。这男人左瞳深棕,右瞳湛蓝,是极其诡异的双色瞳。 大多数的双色瞳两种色调相近,像他这样差异极大的实在罕见。说他是安娜斯塔西娅的后代吧,面容轮廓并未欧化,头发睫毛皆是浓密的黑。说他是瓦登伯革氏症患者吧,又没有少白头、眼距宽等奇特外貌,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他只是长了一对双色瞳而已,却成功地让回会计闭了嘴。到了十八楼,电梯打开,他径直走向百家信的前台。两名文员眼光毒辣,见是穿手工西装的美男子,争先恐后起身招待:“您好,百家信公司,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要见蒙金超先生。” “请问您贵姓?可有预约?” 双色瞳十分谦逊:“免贵姓雷,雷再晖。我与蒙金超先生一个月前已经预约做公司营运咨询。” 原本眼角含春的两名文员即刻花容失色。雷再晖看了看表,补充了一句:“我现在需要贵公司花名册及考勤表。” 气喘吁吁从消防楼梯爬上来的钟有初,一手提着高跟鞋,一手捏着员工证,冲向前台:“谢天谢地,还有半分钟。亲爱的,帮帮忙打卡。” 一个埋头整理花名册和考勤表,一个埋怨道:“钟有初,你怎么总是掐点儿到?我们做前台的也很忙好不好?时时刻刻会有紧急事件发生。你也掐点儿到,他也掐点儿到,岂不是要挤成一团?想拿全勤奖就起早一点,不要叫我们难做。” 雷再晖冷眼看她现在变成糯米汤圆一枚,任人搓圆捏扁。 “好的。蒙总常说,大家不难做,生意才好做!美女,现在可以打卡了吗?” 她接过钟有初的员工证在考勤机上一刷,立刻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今天迟到了,下次请注意。” 钟有初接过卡:“辛苦。” 文员瞄一眼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的雷再晖,好像讲笑话似的开始声讨:“公司要裁人,第一个就应该是你呀,钟有初。反正你在档案室,上班除了发呆什么也不用做。不做了多好,免得要赶打卡,赶得半条命都没有了。” 这话便过于赤裸裸了。钟有初惊觉身边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铁灰色西服配黑色领带——瞬间醍醐灌顶。骨灰级人力资源顾问雷再晖气场真是强大,从电梯一直带衰她到现在。 她在电梯里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现在才发现他是鸳鸯眼,传说中一眼望人间,一眼望地狱的恶魔。高跟鞋还在手里提着,钟有初走到墙边靠住,施施然穿鞋。反正已经迟到了,说不定还要被这鸳鸯眼丢到地狱去。 当你一无所有时,还是要善待这双脚,只有它陪你跋山涉水,冲锋陷阵。 她们也不理钟有初,一个抱着花名册和考勤表殷勤地迎出来:“很抱歉,雷先生,让您久等!我们每天早上负责全体138名员工的打卡监督,工作虽然烦琐但是很重要。请您在会客单上签名,我立刻带您去见蒙总。”另一个抛身出来帮忙拎住公事包,亦步亦趋地跟在雷再晖身后:“这边请。” 第四章 狼来也·第一日(4) 百家信的办公格局还是闻柏桢在时设计的,后来他走了,蒙金超全盘接手来用。每个部门都好似一面大蜂脾,蜂脾内用磨砂玻璃墙隔开一格格蜂穴,每只工蜂都在辛勤劳作。蜂脾外有四通八达的蜂路,条条通向大蜂后蒙金超的老巢。 一天之计在于晨,大家都忙得跌跤。雷再晖一路走过去,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没有人想到,这回狼真的来了! 钟有初的办公桌在东南角,负责档案建立与管理,主要工作内容一是将各部门的通知、报表、合同等文件建档归类,以便日后查阅;二是积极配合各部门的人事运作。 打开电脑不到十分钟,何蓉就在即时通上喊钟有初:“狼来了!!!!!” 一连五个感叹号,可见何蓉内心多么澎湃。 钟有初立刻回应她:“此人气场强大,小心!慎重!” 停了五分钟,何蓉又发一条信息过来:“刚才没看见你的提醒——蒙总叫我去倒茶给雷先生,现在脚扭了,悲摧!” “严不严重?要不要上医院?” “不严重。对了,我把茶倒他身上时发现他只戴了一边隐形。” “那是天生的。” 停了四分钟,何蓉又发信息过来:“果然天生异禀!现在播报最新战况:梁安妮把小外套脱了,她也不怕得肺炎;谈晓月拼命挺胸收腹缩下巴;前台一对姐妹花争奇斗艳,十分好看。” 有同事来找钟有初查资料,她便没有再理何蓉。那两名同事拿了资料并不急着走,伫在桌旁窃窃私语:“一大早就有人来找‘懵懂’,派头儿还不小。” “看见什么样子没有?” “谁会注意到啊——有两批货都是今天上船,海关手续还没有办妥。销售那边将战火燃到技术部了,大家都在观战。” “仓储归销售管,又关技术什么事?” “出了事当然要找人垫背,反正两边互相埋怨,我们别火上浇油就行。” 钟有初不知蒙金超打算何时公布公司将有大动作。先已经玩过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把戏,总该让各位都有个心理准备,该整理的整理,该接手的接手。闻柏桢在的时候,大家好聚好散。上次减薪,蒙金超群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值此金融风暴之际,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共度时艰。这次裁人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半个小时,何蓉一拐一拐走了过来,敲敲她的桌子:“我来拿这四年百家信的业绩评估材料。” 钟有初看她垂头丧气,问道:“怎么萎成这样?不怕不怕,你有实力。” “有初姐,我问你一个问题。假如现在有两件事情,一件很重要,一件很紧急,你会先做哪一件?” “先做重要的那一件。” 何蓉皱眉道:“为什么?那紧急的事情怎么办?有时间限制呀!” “紧急的事情不重要。” “我不明白。” “你怎么能让一件重要的事情变得很紧急呢?” 何蓉领悟力极强:“如果我先去做紧急的事情,也许可以把它完成得很好,但后果就是那件重要的事情也变得很紧急。” 钟有初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所以应该先去做重要的事情。”何蓉握拳道,“原来这才是正确答案。” 钟有初疑道:“谁问你这个问题了?” 何蓉道:“刚才雷先生问前台那对姐妹花这个问题来着,她们的回答是先做紧急的事情。” “然后呢?鸳鸯眼怎么说?” “鸳鸯眼?哈哈,这个外号真逗。鸳鸯眼说,你们的岗位稳如磐石,可以做一百年,那对姐妹花笑得花枝乱颤。” 第四章 狼来也·第一日(5) 钟有初一惊,心想这鸳鸯眼果然恶毒。凭一个回答就断定人家一辈子只配做前台:“那蒙总呢?蒙总怎么说?” “蒙总笑得直打哈哈,说重要的事情交给丁时英做,紧急的事情交给我去做。”何蓉道,“鸳鸯眼夸蒙总有领导风范。” 真是夸奖吗?钟有初心想。整理好资料,帮何蓉拿过去。会议室房门紧闭,各部门大主管已经来齐,正在里面和蒙总还有雷先生开会,丁时英做记录。气氛极度紧张,梁安妮正愁找不到颐指气使的对象:“资料交给我。何蓉,你现在赶快拿雷先生的西服去干洗店,洗加急号。” “何蓉脚扭了。”钟有初忍不住提醒。何蓉也驳道:“刚才雷先生已经说过,叫我们不要动他的外套,他自己拿回饭店洗,我看他不像是假客气。” 梁安妮伶牙俐齿:“何蓉,入行时谁是你师父?最基本的商务礼仪懂不懂?你弄脏雷先生的衣服道个歉就算数?别叫人笑话我们百家信连干洗钱都出不起。” “我去。”钟有初接过装着西服的袋子,“海伦路上有一家干洗店,很快就回来。” 九点半散会,各部门主管陆续从会议室出来。 “我们这一百来号人的小公司……杀鸡焉用牛刀?”这是行政主管在赞叹,“他接的都是几千人的大公司的案子。” “董氏出钱,蒙总出人……通知金也要准备好,再一个个谈话……劝退的劝退,直接炒的直接炒,该升的升,该降的降。”这是人事主管在质疑,“叫个外人唱红脸,当真能做到面子里子都好看?” “暂时经济上没有问题,只怕感觉不太好。” “他只管让百家信脱胎换骨,小人物的感受哪里顾得上。” “裁人只是第一步。”这是企宣主管在叹息,“他还算留了口德,说百家信从前台到后勤均处于亚健康状态。” “他哪里留了口德——他说本市有两家做保安系统的老字号,天勤与亨安。百家信是董氏进驻格陵的马前卒,切入点已经错了。” “对症下药。我看他开出来的处方,百家信能做到四成已经谢天谢地。单单与求是科技合作……”销售主管摇摇头。 “蒙总和楚兄积怨已深呀。” “难怪他只有顾问的名衔响当当,过于理想化的营运构架很难施行。” “你信不信他只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工作?怎么可能比我们更了解百家信?开玩笑。” 就连丁时英万年不变的悲情脸也起了波澜:“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百家信能做到那四成,足以和天勤、亨安争一争三个月后的格陵能源招标案。” 丁时英虽然常被蒙金超诟病,但那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在场没有谁比她年资长,故而无人反驳。 雷再晖最后走出会议室:“丁秘书,茶水间在哪里?” 蒙金超脸色变了一变。丁时英立刻道:“雷先生要喝什么、吃什么我去买。我们的茶水间出了点事故,已经封了一个月。” 怕他不信,以为是故意不给他吃喝,丁时英把雷再晖引到茶水间门口。没承想雷再晖一把将封条撕下,开门进去,果然没有任何被破坏的迹象:“不要玩这样的小动作。” 蒙金超欲言又止,苦笑道:“雷先生坐了一晚上的飞机,一来就开会,想必现在精神不太好。梁安妮,你去准备咖啡和三明治。” “我不喝咖啡。” 雷再晖在茶水间里巡视,将抽屉和吊柜一一打开。为体现企业人文精神,茶水间里常年备有各种点心茶包,供员工取食。饼干、泡面、坚果、牛肉粒、话梅、鱿鱼丝、薯片,种类繁多。抱着挑剔的态度,每种小食雷再晖都尝了一小块。除了半盒绿豆糕,他厌恶地推到一边去了。当他检阅到一小盒“甜蜜补给”的棒棒糖面前时,抿了抿嘴唇,偷偷藏起一根在裤袋里,转身来问:“我的外套呢?” 第四章 狼来也·第一日(6) “已经送去干洗了。”梁安妮立刻回答,“洗加急号,一个小时后就拿来给您。” 他不领情:“梁秘书当我的话是耳边风?” 梁安妮从未被人重话加身,慌张道:“您不必客气,是我们接待上出了问题,应该负责。” “我从不说客套话,请你立刻把衣服拿回来。” 眼看气氛要僵掉,何蓉赶紧打电话给钟有初:“快回来,发飙了……好的。” 她收了线对雷再晖道:“雷先生,我们同事正在赶回来,衣服还没有洗。” “雷先生,我们也是一番好意。”丁时英打圆场,“梁安妮做事一向很周全。” 雷再晖并不走下给他准备的台阶:“在这共事的三天内,请记住,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蒙金超忌惮他是总公司重金礼聘的钦差大臣,有上方宝剑在手,只好隐忍不发:“那当然。” 钟有初接到电话赶紧赶回百家信,对着一堆大人物抱歉:“干洗店今天推迟开门,没洗成。” 梁安妮一把抢回衣服:“真的很抱歉,雷先生,她们总是自作主张。” 雷再晖接过衣服,看了钟有初一眼。外面下雨了,她的头发和衣服淋得半湿,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待雷再晖回到会议室,梁安妮立刻对何蓉开火:“何蓉!你休息够了吧?这里有一套问卷,午休前按不同部门、不同岗位发下去,保证人手一份,下班前交齐。” 她真是嚣张到连谈晓月都看不下去:“我来!钟有初,你来帮我。” 谈晓月对钟有初谈不上有好感,也谈不上有恶感。她比何蓉早到百家信,那时钟有初已经不是闻柏桢的第一助理。 “你发销售和技术,我发行政和营销。” 两人分卷子的时候,谈晓月忍不住道:“我要是你,闻先生走了我绝不会留下,白白让人践踏。” 钟有初正在翻看问卷——除了几道有关职业定位的问题相似之外,全部根据个人岗位不同而有所侧重。这样一堆花心思带有个人印记的问卷,绝不仅仅是为了裁人那么简单——便随口答道:“到哪里不都是打份工嘛,和气生财。” “我曾经怀疑你是楚求是安插在百家信的商业间谍。”谈晓月淡淡道,“后来想想,你管理档案而已,没有密码,怎么打得开机密文件?” 钟有初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早已在蒙总电脑里种了木马,他的一举一动,我全部知道,否则你以为楚求是怎么能将他的脉摸得那么准?” 谈晓月听她语气冷冽,观她眼神凌厉,心里一惊,心想果然是小看了她。谁知钟有初突然又对她眨一眨眼,莞尔道:“骗你的,我连系统都不会装。” 谈晓月不由得失笑:“你呀!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 钟有初施施然分出卷子来:“哎,不要动了胎气。” 发问卷时,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有人突然情绪失控,将卷子撕得粉碎,跳到办公桌上做天女散花状:“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 他被保安带出去,不出十分钟八卦已经传开:他三年前已经被雷再晖在上海某公司炒过一次,至今还有心理阴影。 “作孽呀……也不怕伤阴骘……” 蜂脾里的悠悠叹息并没有传到正在会议室里闭目养神的雷再晖耳朵里去。半阖的眼皮,掩住了他那与生俱来的双色瞳。他将右手伸进外套暗袋,拿出一张折起来的包装纸。 他一下飞机,先去机场的小吃店觅食,隔了十五年,再次吃到“甜蜜补给”的盐味棒糖。 不愧是格陵的甜品老字号。十五年,他的味蕾在多少酸甜苦辣里淬炼过,它的味道始终如一,忠贞不渝。以咸引出更深沉的甜,多有趣。 包装纸打开,上面是他随手写下的一个电话。他曾经痛下决心,既然父母不喜欢,就再也不踏上格陵这片土地,但家中的座机号码,已刻入骨与髓。 他霍然起身,伸长手臂,将包装纸对准灯光——上面有小小一块儿尚未干透的水迹。 这雨渍令他想起刚才那个叫钟有初的女孩子,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肩头。那有些斜视的左眼,在看到赫赫有名的企业营运顾问居然藏起了一张糖纸的时候,是不是也含着一点儿令人玩味的嘲弄? 番外三 《No-face Man》(无脸 “比电视上瘦,真人没有上镜好看,很聪明,人精来着。”蔡娓娓对男朋友闻柏桢如是说,“补习完送一套签了名的沙龙照给我。好笑了,我送给谁去呢?我又没有朋友迷她,不如拿到跳蚤市场卖掉。” 蔡娓娓是格陵大学国际金融专业的大三学生,加入七校联合家教中心已有两年时间。这两年时间内,她利用业余时间赚了不少外快,还收获了一个男朋友——闻柏桢。 “留好,折现是最不划算的主意。” 闻柏桢是蔡娓娓的师兄,比她大好几届。他的求学经历不可谓不曲折——由心理系转入国际金融,才一年,又去攻读当时最流行的计算机。四年内修满三个专业的学分,紧接着在格陵大学内租借了一栋废弃已久的教学楼做办公室,一手创办起格陵七校联合家教中心。他自己是从学生过来的,深谙学生心理,短短三年时间,家教中心通过不断更新辅导内容、不断调整辅导理念、树立状元学生广告效应、建立三方问责制等一系列手段,将市场上一些不入流的中介一一击垮。 能将一个家教中心做到寡头地位,可见他的心理学、金融学是如何学以致用、融会贯通的。发展到今天,包括兼职学生在内,家教中心共有在册教师一万三千多人,全格陵有过八成的高考生在这里进行考前补习。这一成功案例已被写入格陵大学MBA(工商管理硕士)教程。 当然,一个能不断接受新观念的男人,换女友的速度一般也不会慢。蔡娓娓过五关斩六将,使尽浑身解数才得到闻柏桢垂青。 “那就留着吧。也是好笑!是不是快到九九年人类毁灭,脑电波疯狂,全城都爱上了一个斗鸡眼儿?” 他们两个谈恋爱已有半年,相处得不错,有许多相同的兴趣爱好,包括对人刻薄这一项。闻柏桢对少女明星钟晴也不怎么感冒,所以当钟晴的母亲叶月宾将电话打到他私人号码上来,要求为她女儿做一个最高级别的私人家教服务时,闻柏桢也不过是当成普通的贵宾看待,尽量满足各种苛刻要求,并且选送了记录最好的家教老师蔡娓娓过去。 那时“甜蜜补给”最新一辑的平面广告正铺满大街小巷。少女明星钟晴穿着家居睡衣,踮着脚踩在一块体重秤上,手里拉着一根绕在腰间的软尺,扭头望着身后满满一桌“甜蜜补给”的产品——正中央喷薄的巧克力喷泉下,围绕着各色各样的甜食和水果,色彩缤纷,令人垂涎欲滴。 作为代言人,她的表情很丰富,眉毛是皱着的,眼神是喜悦的,嘴角含着为难,动作带着羞怯,完全将一个少女想吃又不敢吃的纠结和迟疑演活了。 过了一个星期,第二辑广告出街。体重秤不见了,软尺扔掉了,钟晴穿着一件式泳衣站在泳池边,正要投进去。泳池里没有水,装满了拿破仑、芝士、黑森林、草莓夹心、糖霜甜棒……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破釜沉舟、勇往直前的气势,再配上言简意赅的广告词——一见钟情,避无可避! 连闻柏桢也不得不赞一句:“小小年纪能做到炙手可热,天生吃这碗饭。她的沙龙照能在影迷市场当货币流通也未可知啊。” 果不其然。蔡娓娓三次错过了一位老名捕的课堂点名,对方放出话来绝对要她好看。蔡娓娓急得没办法,转弯抹角打听出老名捕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钟晴,家里放着全套少女明星出演的影碟。她战战兢兢拿了沙龙照去求情,姑且死马当做活马医。老名捕龙颜大悦,但还是不松口。钟晴的母亲叶月宾知道了,就对愁眉苦脸的蔡老师道:“先不要急,你有教授的电话吗?钟晴可以帮你说些好话。” 番外三 《No-face Man》(无脸 钟晴很听话,当着蔡娓娓的面打了个电话过去。 很奇怪,很多年后,蔡娓娓已经忘记钟晴是如何编织这完美谎言的。她只记得打电话的时候,钟晴的嘴唇是粉红色的,手指缠绕着粉红色的电话线,顺时针一圈又一圈,逆时针一圈又一圈,弯弯绕绕,绕绕弯弯,那老古板就相信了蔡娓娓真是这样巧,每次逃课都是在给可爱的、乖巧的、好学的钟晴补习,答应不再追究。 “不用谢。”叶月宾说,“钟晴最近学习进步了很多,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补习。” 当然,很多年后回过头来看,挂科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钟晴娴熟的谎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当时的蔡娓娓,是在一种几近崇拜的心情下,看着钟晴是如何因为叶月宾的鼓励和纵容,将撒谎当做一门艺术来研修的。 然后每一个谎言都被巨细无遗地复述给闻柏桢。在蔡娓娓看来,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存技能。比如延迟四个小时开始的见面会,与其说自己睡过头伤碎影迷的心,不如宣布一场小车祸;又比如说在竞争某个角色时,抢先说自己会骑马射箭,开机后再慢慢学也不迟。为了得到角色,得到机会,得到爱戴,得到荣誉,她在叶月宾的教导下,可以编织出无数完美的谎言。 撒谎是一种老练的人性,这让闻柏桢对少女钟晴非常排斥:“她嚣张到在自己的家庭教师面前也撒谎?” “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的所作所为正在扭曲你的人生观,娓娓。”闻柏桢正告女友,“你一开始并不喜欢她,不是吗?你现在对她改观,就是因为她善于通过撒谎来改善处境?这样很不好。” 蔡娓娓很难想象钟晴从十二岁开始就没有吃饱过,便私下对她说:“你喜欢甜蜜补给对不对?你喜欢吃他家的哪种点心?我下次买来带给你。” 钟晴笑嘻嘻的:“蔡老师,你好狡猾。你知道我不能说代言产品坏话的!传出去,人家要和我解约的。” 她真是个藏不住秘密的性格,隔一会儿又偷偷对蔡娓娓说:“其实我不会游泳,我也不能吃甜食,骑马颠得我屁股痛。嘘——你不要讲出去哦。” 蔡娓娓觉得她真是太可爱了,可爱得令人自惭形秽。有一天,她布置钟晴写一篇描写梦境的英语作文,于是认识了少女明星的宿敌——no-faceman。 “你总梦见无脸人?”蔡娓娓拿着她的作文纸问她。 “是啊。”钟晴不以为意地说,手里剥着一根“甜蜜补给”的盐味棒糖,“这个新产品还不错。” 于是蔡娓娓又去问学过一年心理学的闻柏桢:“如果梦见无脸人追着自己下楼梯,是种什么样的暗示?” 闻柏桢想了一下,问女友:“是没有五官,还是醒来不记得?” “没有五官。” “你不像是对现状不满的人啊,”闻柏桢笑着摇摇头,“不过也很难说。” 蔡娓娓一怔,没有回答。她转着钢笔,一圈又一圈,掉在桌上“啪嗒”一声,墨水溅脏了半张纸。 “柏桢,你有没有空?下次给钟晴上课,我们一起去吧。” 闻柏桢略想了一想,便点了点头——终其余生,他都在深深悔恨这个决定,不该对钟晴动了好奇之心。 第五章 狼来也·第二日(1) 狼来了的第二天上午,雷再晖和销售主管视察货柜去了。百家信同仁趁机好好八卦了一顿。 看来大家昨天下班后都突击研究了《劳动合同法》,许多术语在齿间翻动,想要找到雷再晖的破绽。讨论来讨论去,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你听说过有人和雷再晖打官司吗?省点儿力气吧,他裁掉的人凑一凑也够开个五百强了。” “这种人,没人性,没体温。” “下班路上伏击他,拿麻袋一装,敲个脑袋开花,沉到月轮湖里,反正他在格陵无亲无故。” “听保安说他昨天十点半才离开公司,你等不等?” “……算了。” 又聚在一起对答案。离了考场多年,个个大叹宝刀已老。 何蓉问:“有初姐,‘产品定位所存在的不足’这题你怎么答的?” 钟有初昨天晚上又是噩梦连连,梦到无脸人锲而不舍,举一块儿巨大提词板,上书一个电话号码:“给我打电话。” 那个号码她在雷再晖收藏的糖纸上见过。因为送干洗,照例要将口袋掏空,就这么掏啊掏的,掏出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糖纸来。那种冷酷精英男怎么有吃棒棒糖还收集糖纸这种癖好呢?事出无常必有妖。更何况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是人生大忌。她把糖纸放回原处,装着干洗店没开门。可惜背剧本时曾练就一身过目不忘的绝学尚未生疏,区号加八位数字肯定是座机号码,清清楚楚,醒过来还能背得出。 钟有初说:“我的卷子上没有这道题。” 这话立刻引起共鸣:“就是!不一样的题目,想借鉴都难。一样的题目,答案偏偏又该是五花八门。” “技术部的卷子全英文,啧啧啧……” “席老大的卷子上还有一题问他土家菜系的特点。你们该去看看他的脸色,哭笑不得。” “席老大是土家人?只知道他做菜有一手。” “原来是土家特色。” 谁不想考个好分数?可惜这帮白领的大脑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程序化生活中枯竭了。 “最最恶毒的是,试卷最后还要求每人写出所在部门最该被裁掉人员名单及原因。” “我啐他个鸳鸯眼!”何蓉大发牢骚,“当然是年资最短、人缘最差的成炮灰了。” “销售手上没有项目的肯定惨了。” “企宣这题统一留白。” “好齐心!哼,小心抱着一起死。” 若有所思的钟有初突然道:“蒙总和技术主管也开了一上午的会。” “是吗?” “知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懵懂’的电脑又中毒了吧。” 但事实并非如此。蒙金超和技术部主管开完会后,即刻叫了大厦保安上来,将李欢押走。大家陷入更大的恐慌中。李欢能犯什么事?他平时虽然寡言少语,但工作兢兢业业,是技术部骨干,还拿过优秀员工奖。 “不知道。主管脸色很差,在办公室大发脾气。” 爱恨情仇,商业竞争,各种猜测层出不穷。在何蓉锲而不舍的调查下,终于叫她挖到这个秘密:李欢的同事兼租友将他晚晚在家对着蒙金超照片练飞刀的事情捅到问卷上了——蒙金超怎么可能将这种极度危险的人物留在公司?甚至等不及雷再晖挥刀。 下午刚上班,梁安妮就一个个蜂脾通知过来:“全部人上即时通!” 她喊得吃力,脸色便很不好看。刚到百家信的时候,梁安妮闹过一个笑话。一些员工是没有开即时通习惯的,一次她要通知所有人做一个紧急的户籍调查,就在即时通上群发一个“全部人上即时通查看填表须知”的消息。 第五章 狼来也·第二日(2) 结果可想而知。梁安妮还恼火得很:“我不是在即时通上喊过了,所有人上即时通吗?” 谈晓月讥讽道:“等于没来的人请举手!典型的靓女无大脑。” 钟有初上了即时通,立刻看到蒙金超的信件:“致百家信各位同仁:金融风暴来袭时,你我曾携手共度时艰,蒙某铭感五内。现因董氏有全盘崭新发展计划,为免耽误诸位的人生抱负,请收到单独会晤消息的员工前往会议室。蒙某永远记得与你共事的每一天。祝君有远大前程。” 这冠冕堂皇的通知冻结了所有人的感官。惶惶人心,此刻反而安定下来,只盼最后一刻快点儿来临。 钟有初也很久没有这感觉了,仿佛高考前夕,还在拼命啃书,恨不得六感全开,能记多少是多少。早上到了考点,领到准考证那一刹那,六感全闭,头脑一片苍茫。 何蓉发消息抱怨:“梁安妮太坏了,手里拿着名单,不给我看,还翻我白眼。” “她现在还对你坏是好事。” “为什么?” “说明你不可怜,名单上肯定没有你。” 钟有初坐的地方离会议室较远,听不见熙熙攘攘。和何蓉聊了大概十五分钟,突然即时通上有个头像暗了下去,好像被吹熄的蜡烛。 开始了。快刀斩乱麻,雷再晖将解雇这事集中放到一个下午来做,就是要让百家信的员工看看,一架高速运转的企业机器上,撬掉几颗多余螺丝钉,根本不影响齿轮转动。 一个接一个头像熄灭。对于走掉的人,时间过得很快;对于还在等待命运的员工,又很慢。相对论从未如此大张旗鼓地展示它的残忍,一记记闷棍挥到所有人头上,晕头转向。这一切都是因为会议室里坐着一个说不来,却最终还是来了的雷再晖。 有人领了大信封出来,心情愉悦:“反正想考研,正好给我三个月时间静心准备。山水有相逢,回见了各位!……喂,出来吃饭,我请客!” 有人领了大信封出来,埋头痛哭:“一年换了四份工作……份份做不长,不是211高校出来就这样难吗?问卷只拿了三十分。哪个王八蛋多嘴,说我的四级证是买来的?” 有人领了大信封出来,十分郁闷:“烦死,到哪里再找一家近海伦路,下班就可以shopping的公司呀?怪不得星座说我最近运气差。不行了,去不丹旅游转转运吧。” 这些小年轻,炒掉了不过是帮百家信抓抓痒,还有年资长、工资高、本事差的;在外面接私活、炒外汇的;自己搞生意,假公济私的;业绩稀烂,尸位素餐的,不管隐藏得多好,也被火眼金睛的雷再晖痛下杀手。这人间惨剧中,有中年男人失魂落魄地飘到钟有初旁边:“如果闻总还在,就不会搞成这样。” 钟有初认得他是仓储部的副部长。五十多岁的男人,下岗再就业,拒绝学电脑操作,用纸簿记录,仓储部至今未开展电子化。 这年纪再失业,不仅仅是被这公司淘汰,简直是被世界淘汰,多么令人绝望! 还有拿三十万年薪、每年有二十天带薪年假的主管级别人物被裁掉,在办公室大骂雷再晖是吸血鬼,扬言要从楼顶跳下去。 蒙金超不露面,全由丁时英操持。 “想要脚踏实地,最好是坐电梯下去,跳楼虽然快,但是不安全。” 连悲情脸丁时英也变得毒辣起来,她望向雷再晖的眼里有熊熊杀机。 屠宰场外的何蓉发消息给钟有初:“靠!百家信有奸细!刚才求是科技给我发邮件,各种甜言蜜语引我共鸣,想挖我过去。这人真不要脸!我把信转给你看。” 第五章 狼来也·第二日(3) 钟有初看了信,回复何蓉:“楚求是做老板很好。” “对员工好,还是对生意好?这两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民主的成本太高,他是独裁者。独裁对前期资本积累来说,是最可靠最稳定的领导方式。” 何蓉在网上找到楚求是的照片,把头圈起来,给钟有初发过去。 “小白脸独裁者!我看他五官端正,比我还漂亮。” 一群格陵中小企业主与投资银行家在科技园园标前的合影,楚求是的脸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何蓉用红笔圈起来,身形颀长,鹤立鸡群。 “人不可貌相。” 何蓉誓死效忠百家信:“让我酝酿最恶毒的回复,激死他!”她四肢百骸都已经被灌满九流信仰,这种信仰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企业文化。 “何蓉,你还是考虑考虑。楚求是开出来的条件很好,而且他酒量不错,不会叫女孩子挡酒。” “你和他很熟?” “算熟吧,毕竟同事四年。我还为他做过媒,没成功,很可惜。” “那你为什么没有想过跳槽到求是科技?”何蓉坦白道,“蒙总很憎恨你,有初姐,而且我也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过了好半天,钟有初才慢悠悠回一句过来。 “你当我五行缺虐吧。” 四点二十九分,钟有初接到梁安妮的通知:“钟有初,请到会议室。” 她起身,将座椅推回原位,挂上员工证,理好头发和衣服。每个人都照例对下一个上祭坛的牺牲者行注目礼。这傻女人,居然还还以微笑。 何蓉眼睁睁看着钟有初走进会议室,眼眶泛红。梁安妮嘲笑道:“哎呀,你流的是眼泪,还是酒精?”何蓉不理她,对丁时英道:“这下好了,蒙总那么讨厌有初姐,这次终于逮到机会了。” 丁时英道:“在公司里,和领导处不好关系还能继续留下,一定处于一个不可取代的地位。但一旦一个人对一个企业来讲不可取代时,这盘生意就很危险。” 何蓉没有听懂。丁时英只好换了个说法:“钟有初是闻柏桢先生一手带出来的,很有能力,但不肯为蒙总所用。两人相看相厌,不如早死早超生。” 梁安妮偏要插嘴:“我在总部的时候就听过钟有初是闻柏桢的左右手——也是,和‘闻狐’玩过,怎么看得上‘懵懂’呢?唉,曾经沧海难为水。” 丁时英皱眉道:“梁安妮你乱说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被你说得这样龌龊。” “丁姐,何蓉不知道,你也装傻?”梁安妮冷笑,“你比我来得还早呢!闻狐当年可是有机会入董事局,结果钟有初一到百家信,怎么样?不舍得走了!” “行了,别说啦。”丁时英不耐烦道,“做秘书最忌多嘴,你又忘形。” 何蓉啐道:“我反正不会信你,有初姐绝不是那种人。” 梁安妮最恨别人顶嘴:“话不要说得那么满!你有没有见过钟有初的大腿?我可是在洗手间见过的——良家妇女,会在腿侧文把枪?” “梁安妮,你说够了吧?”丁时英勃然大怒,“有你这样的吗?落井下石!” “我怎么落井下石了?这裁员名单上根本没她的名字。”梁安妮将键盘一推,“雷先生临时叫她进去,谁知道是不是她媚功了得,勾搭上这一个了呢?” 钟有初走进会议室时,雷再晖正站在窗边,对着远处的百丽湾发呆,似是累了,又像是想起什么往事。听见钟有初进来的声音,他转身,礼貌地示意她坐下。 第五章 狼来也·第二日(4) 雨后初霁,他的完美侧脸正被阳光亲吻。这样一张温润的脸庞,偏偏生了一对令人望而生畏的鸳鸯眼。 “谢谢。”她端正坐下。雷再晖突然觉得有点目眩燥热,于是解开了西服扣子:“钟小姐不介意?” 当众除下外套,他要征求女士同意,可见传闻说他风度翩翩不是假话。 “请便。” 雷再晖脱下西服。他今天穿一件深红色衬衫——何其相似!无脸人也是一模一样的装束!就连左胸上的三道明黄色条纹,好像老虎额上的王者标记,也是原封不动从噩梦中复制而来。等他将西服挂上衣帽钩,转过身来,就看见钟有初将右手伸到脸颊上,拧了一下,又拧了一下。脸颊渐渐红起来,她却在梦游,眼神似利箭,嗖嗖射出各种不安、惊惧和恐慌,仿佛与他有宿世的仇怨。 对于雷再晖,每个被他宣判人生失败的弱者都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别无其他可能。而对于钟有初,这一生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无脸人从噩梦中走了出来,活生生坐在她的面前。 雷再晖翻开花名册——钟有初,毕业于格陵第二专科学院电子商务专业,入职八年。名册第一页用树状图展示出每个部门的员工分布和职位,每个人都贴上一张登记照,除了钟有初。她的姓名和职位上,只有一个大力撕下照片时留下的小洞。 他将失踪的照片和昨天电梯里的相亲小插曲联系起来。就连前台文员都能不经她允许将照片拿去送人情,还对她冷嘲热讽,她继续留在百家信有什么意义? 谈话正式开始:“钟小姐,你好,敝姓雷,是贵公司聘请的营运顾问。为保障双方权益,我们的谈话会录音,如非牵扯到法律事宜,录音内容不会有第三者知道,可以吗?” 钟有初如坐针毡,望着桌面,尽量不去看无脸人的脸。真虚伪,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却要用谦卑的词语来粉饰太平。 “请便。” 雷再晖觉得她的畏畏缩缩也属正常反应:“钟小姐平时负责什么工作?” 钟有初魂魄匆匆归位:“档案室中级秘书,负责文件归档、处理等事务。每年年终协助行政部做资料汇总和准备评估……” 雷再晖看完138份问卷,心中已经有一份人物谱。钟有初这种橡皮白领他见过很多,专业分数很高,但对企业毫无归属感,这种隔阂往往来自于职位与诉求间的差距,现实和理想间的落差。如非必要,他不会对橡皮白领下手,但钟有初不一样:“你曾担任前任总经理闻柏桢的第一助理,成绩斐然。” 他这份工作的精髓在于看人。她脸上一掠而过的痛苦也许可以理解为职场上的挫折,而雷再晖所敏锐捕捉到的,则是痛苦中的那一丝似有还无的暧昧。痛苦掺杂着暧昧,那就绝不仅仅局限于上司与下属之间的关系。昨日的嘲弄,今日的痛苦,都不该是她这种年纪的女性应有的沧桑神情。她人生所有的阅历、挫折和成长,仅仅来自于这五百平方米的百家信吗? 钟有初听见自己回答:“以前年纪轻,工作也拼搏,承蒙闻先生看得起,教会我不少东西。” “他离职,你调到档案室,薪水少了三成。” “世道不好,我文凭低,现在满街都是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我知足。” 纯属胡扯。雷再晖看过她的档案,认为这种心态很不好。她既然没有勇气离开百家信,即使强颜欢笑也该奉承新人,而不是对旧人念念不舍。 “让我们回到昨天的调查问卷上,你是否觉得在人际交往上存在一定的困难?”虽然隐晦,但钟有初很快领会,是在说调查问卷的最后一题,每人选一个淘汰者,大多数行政人员选了她。 第五章 狼来也·第二日(5) “不至于太严重吧?”她讪笑,“每一项工作我都尽力完成,也避免和任何人交恶。” “这并不能证明你人际关系良好。四年来百家信员工每次出游,从未见你在合照中出现过,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许多。” 庞大的会议桌两端,分坐着高高在上的骨灰级企业营运顾问和蝼蚁一般存在的橡皮白领。面对步步紧逼,她已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雷先生,哪个公司没有边缘人士?企业不存在完美体系。”回忆闻柏桢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令她心如刀绞,语气飘忽:“哦,除了传销机构。” 雷再晖手边放着一支银色的录音笔,拿起来,又放下:“体系完美也好,不完美也罢,失败者无论藏身何处都还是失败者。而一个成功的企业,不需要失败者。” 虽然知道他话不饶人是职业特征,钟有初还是感到了深深的羞辱。其实我们不是死敌,你不过是受雇来做企业体检,我恨你怕你,因为你是梦里那个纠缠我半世的无脸人——即使如此,我也一直好言相向。大家好聚好散岂不痛快?你羞辱我实在毫无道理! 蛰伏在她体内的野性正在慢慢苏醒。钟有初攥紧了拳头,感觉自己全身每一块的骨骼都在积聚力量,这种久违了的感觉真好,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真实,无限接近自我。她发怒,他镇定,看了看腕表:“钟小姐可以慢慢思索我所提出的重点。接下来聊聊你的职业规划吧,钟小姐可有梦想?我相信你是怀揣梦想来到格陵的。” “有,我曾有梦想。”钟有初反而冷静下来,干脆地回答,“我从小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接过金葵影后的奖座。怎样呢?不知雷先生听说了我这个梦想后,会如何激励我实现价值,还是觉得我在发白日梦方面一点儿也不失败?” 她果然是伶牙俐齿,而且浸满毒汁。不过这是被冒犯后的正常反应,雷再晖知道她并不是无药可救,她天生不该泯然众人:“既然你将成为金葵奖影后作为奋斗目标,那现有职位岂不是已经限制了你的发展?” 啊,这招接得妙!钟有初心想。 “你觉得以我的岁数,还能卷土重来?”她冷冷地看向窗外的风景,“我现在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了。我们这些乡巴佬儿在寸土寸金的格陵一穷二白,要吃饭,要生活,没有梦想,活得反而踏实些。本地人和有钱人不会明白,因为你们在轻易实现自己梦想的同时,又随心所欲地去破坏我们的梦想。” 她不愿看雷再晖的脸,看多了今晚的无脸人就会有五官。 “钟小姐,请你正视我。”雷再晖轻轻敲桌,“我接下来的话会很残酷,但是事实——我的工作是让企业高效运转,在此前提下,个人的感受必须被牺牲。” 他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么无情的话?钟有初仍然低着头,接着有种轻微的嗤嗤声突然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响起,慢慢地,那声音由小变大。雷再晖才辨出是面前这女孩子在笑。 “什么这样可笑?” “没什么,您请继续。” “钟小姐,你是否愿意和公司重新签订工作合同?适当的压力对你对公司都有好处。” 详细解释来听,就是要和她签临时工作合约,从此降成临时工待遇。 “当然,钟小姐若是从此离开,会有更好的发展。”雷再晖另有提议,“以钟小姐的才智,不需要在百家信画地为牢。” 虽然是橡皮个性,钟有初也不由地想,士可杀,不可辱。她站起来,主动结束这次谈话:“我明白了,我会辞职,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雷先生。” 第五章 狼来也·第二日(6) 钟有初不知雷再晖已经给了她多少例外。他一向认为越对称的脸越美,钟有初例外;他从不接受个案的垂询,钟有初例外。于是在这样一种说不清楚的微妙感觉里,雷再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长着标准鹅蛋脸的钟美女便用她那微微斜视的眼睛贯注地看了他几秒,突然亲切地问道:“你几时知道自己是孤儿?” 他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孤儿身份,但也没有人这样单刀直入地问他,钟有初例外。穿着深红色衬衣的双色瞳男人很平静地,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这个例外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 按照格陵劳工法例,钟有初即刻离职,赔了八个月工资。因为人事部也动荡不安,最后的交接都在丁时英监督下完成。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薪水按天结。”丁时英竖起大拇指,“他一小时工资,抵我们一个月。我没有见过蒙总签支票这样痛快过。” 果然不出意料,由怀孕初期的谈晓月接替钟有初的工作。 “蒙总不需要四个秘书。”丁时英道,“钟有初,我知道闻柏桢先生曾指导你写过一个后台程序用于档案管理,一直运行得很好,而且这个程序是根据百家信特有规范编写,你带走也没有用。” 钟有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对不起,我已经彻底删除。” 丁时英大惊:“这……为什么?” “不为什么。”钟有初道,“既是我和……闻先生合写的,我们都不在,就不会留给百家信。” 原本她要立刻离开,但却从匆匆跑来的何蓉处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整个企宣和营销部都被精简掉,将来广告和宣传将全部外包给专业人士来做,成本减少百分之六十。 “雷再晖只和两位主管谈,再由主管传达会议精神。”何蓉道,“大家心知肚明,企宣和营销两部只是照搬总部的部门规划而设,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子公司里,很容易成为冗余部门。但是……唉!大家都在讨论席主管何去何从。” 席主管的儿子在得州读经济,每个月刷两三千美元的生活费,附属信用卡单寄到公司来,触目惊心,这还不算每年的学费和才买的跑车,花钱太厉害。席主管这一失业,整个家庭都要垮。 无论怎样说雷再晖没人性也于事无补。当你觉得自己好惨的时候,总有人比你更惨,这究竟是个人的福音,还是社会的不幸? 难怪没有人能清楚描绘双色瞳男人。他给每个人带来的深刻震撼,是唯一的记忆。 钟有初惧怕他是无脸人不是没有道理。她只记得无脸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而想不起雷再晖的模样,也许现实真的已经和梦境交错?是雷再晖在梦里纠缠她多年,抑或是无脸人炒了她鱿鱼? 有企宣和营销做挡箭牌,钟有初并没有收到何蓉多少同情的眼光。五点半她抱着纸皮箱离开时,雷再晖还在会议室里奋力发大信封。她谈了十五分钟,已经觉得身心俱损,连轴转的雷再晖真是超人,超人拿超人的工资,超人打败普通人,理所当然。 何蓉依依不舍地将钟有初送至电梯口:“有初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先休息一段时间。”何蓉的脚扭得很厉害,钟有初见她脚背已经肿得不像话,还强撑着不请假,“你最好去看看医生。” “过两天就好了,不理它好得快!” 像何蓉这样用直线的思维来解决每一件事情,那该多好。 钟有初进了电梯,下到底层,在大门口被保安拦住:“百家信?” “是。” 保安指指门禁:“刷卡,然后把员工卡交出来。刚才你们公司一个叫李欢的,一点儿规矩也不懂,大吵大闹,真是烦人。” 钟有初将员工卡上的一寸照片揭下来,刷卡,交卡。来来往往的白领们窃窃私语:“百家信是不是不行了?一天之内裁了好多人,我手里还有董氏的股票呢。” “你知道什么,人家请了雷再晖来做事。百家信要朝国际企业靠近了。” “雷再晖?哇,那个鼎鼎有名的雷再晖呀!听说他是个驼背的老头,养了十几个男孩子……” 现在距离六点半的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出租车松动得很,竟然有一辆主动停到她面前:“小姐,去哪里?” 钟有初上车。去哪里?十二岁和母亲离开云泽时,好多街坊都说,云泽人一旦离开家乡,就是过河的卒子,永远也不能回头。 她这枚小卒子被車撞、被象踩、被马踢都没有回头,最后还是被帅将死。 司机又问了一句:“小姐,去哪里?” 钟有初脱口而出:“精卫街138号。” 第六章 精卫街·老饕门(1) “小姐说的是格陵电视台前的经纬大道?” “不是,就是精卫街,精卫填海的精卫街。” 司机喉咙里发出各种为难的咯咯声,连脑汁都快绞尽:“不是啊,小姐,我开出租车三四年了,没有听说过一条精卫街哩!” “……我说错了,不是精卫街,去永生百合,我约了人。” 司机发动引擎,从后视镜里看了钟有初和她手里的纸皮箱一眼:“今天天气真差劲,一会儿雨一会儿晴!” 钟有初没有回答他。司机拿起车载对讲机道:“喂喂喂,有谁知道从鼎力大厦去精卫街怎么走?” “师傅,我不去那个地方。”钟有初急忙道。司机笑着拐了个弯:“我知道。我是不服气,我开出租车好几年了,格陵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一阵电子干扰声之后,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懒懒的年轻的声音:“从鼎力过去?好生意。” 钟有初一怔。司机赶紧追问:“喂,你知道啊?” “很稀奇吗?”那个懒懒的声音回答,“明日港通往市区的二号线以南有一条分岔,官名是螃蟹里,但当地居民都叫它精卫街。” 钟有初不由得出声:“有这样的事情?” “当地居民戏称那条路是由精卫填海时掉下来的土渣石块儿形成,非常难行,所以叫它精卫街。三十三年前著名台风“樱桃”来袭,精卫街百来栋房子全部都被卷走了,破坏得非常严重。精卫填海,本来就是悲情人物,当然风水不好啦,重建后就改叫风后路了。” 司机大喜道:“风后路我知道!那精卫街138号还在不在?”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一阵漫长的电子信号过后,懒懒的声音回复道,“风后路重建后,采用了新的门牌编号方式,138号就是现在的A72号。” “真有你的!”司机转过头来问钟有初,“小姐,那我们去永生百合还是风后路A72号?” “去永生百合啊。” “好不容易问到了,不去呀?多可惜!”司机顿觉无趣,感叹道,“我载过好多客人,绝大多数一上车就会说去哪里,但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钟有初突然道:“您也是下岗职工?” “小姐你眼光很准啊。我以前在客车厂工作,厂倒闭啦,领导安排我去养殖场开车,我不愿意,我想载人,不想载鸡鸭鹅,就拿买断工龄的钱买了辆出租车自己跑生意。你看,跑出租车还有个人能聊聊天,要是去了养殖场,每天就只能听见咯咯咯呱呱呱……” 钟有初被他逗笑了:“您心态真好。” “我觉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是不是?已经不如意了八九,那一二还不准自己拿个主意?” 钟有初开心地笑,果然是大隐隐于市。那司机偶一从后视镜里瞥见她的笑颜,总觉得十分熟悉,应当是存在于泛黄的菲林中一张古典而端庄的俏脸。 “师傅,去永生百合。”钟有初道,“接一个人,然后一起去精卫街。” “好嘞!” 七点半,大裁员结束。丁时英看着雷再晖收拾东西,他的英挺身形令她稍稍有些动心:“雷先生,今天很顺利。” “还没有结束。”雷再晖穿上外套,“明天上午,我第一个要见李欢。” 丁时英叫梁安妮记下,梁安妮道:“李欢?他上午已经被蒙总开除了。” 不待雷再晖发火,丁时英抢先怒道:“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通知雷先生?” “丁姐你上午不在,蒙总说这种小事就不劳雷先生大驾了,他可以处理。”何蓉看着雷再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不由得惶然,“李欢怎么了?” 第六章 精卫街·老饕门(2) 雷再晖旋紧手中签字笔的笔帽:“李欢被开除的原因是什么?” 一众金花连连摇头:“蒙总和技术主管开会后就将李欢请走了。” 雷再晖继续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物品:“替我联系他。” 梁安妮和何蓉面面相觑:“是联系蒙总还是技术主管?” 丁时英叹道:“当然是蒙总!技术主管能做主吗?” 老饕门的门面有些可怖,整个门口雕刻出一个兽头,上下两排利牙,用餐,就是葬身饕餮的欲望里去。 蒙金超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专心地享受一条清蒸石斑和一份时蔬。 “蒙先生胃口很好。” 待蒙金超看清来人是谁时,立刻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雷先生请坐!” 雷再晖在他对面坐下。 蒙金超擦了擦嘴,拿一盅乌龙来漱口:“这个年龄必须吃得清淡些,否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今天下午还顺利吧。” “很顺利。”雷再晖冷冷道。 蒙金超哈哈笑道:“真是了不起啊!我知道很多大公司都愿意给你稳定职位,你从来没有答应过,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他的眼睛深深地埋在肿胀的眼皮之间,让雷再晖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但雷再晖也不需要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你知道我的薪水价位,如果我接受你给的职位,我就是下一个应该被炒掉的人。” “我喜欢和痛快人说痛快话。”蒙金超如释重负地将手轻轻地拍在桌面上,“要知道,在我这个位置上,虽说所有人都要看我脸色行事,但很多时候我反而不太明白下面人在想些什么,这让我很烦恼。” “我从不认为任何人能做到这个位置是侥幸。” “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李欢的事情吧。”蒙金超正色道,“在我放出风说你要来做事之后,我的私人信箱里收到了四次恐吓邮件。我一直私下调查这件事情,但对方反黑客能力很强。” “李欢干的?” 蒙金超点头:“我当然不可能将这种人留在身边,所以一查出来,我立刻将他开除,永不能再入鼎力大厦。况且,你的突发事件收费很高啊,雷先生。” 这个解释很完美。雷再晖也不免颔首:“你说得很有道理。” 蒙金超没想到雷再晖这样容易说话,心也放了下来:“所以现在我们没有问题了吧?雷先生,格陵的夜生活很迷人,我带你去研究研究。” 雷再晖慢条斯理地打开公事包,他的手指很长很白,衬在棕牛皮上,不知为何让蒙金超想起了蜘蛛。 他从公事包中拿出与百家信签订的合同,一撕两半:“蒙总,你的做法已经违背了我们所签订的合同内容。现在开始,合同无效。” 蒙金超遽然变色:“雷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不会再去百家信,另外请你在三天内将违约金汇到我的户头里。” “雷先生,你我的合同是在总部签订,现在你说终止合同,董氏那边你恐怕没办法交代吧?” “反问句起不到任何威胁作用,蒙先生。”雷再晖合上了公事包,起身,“我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任何事。我的游戏规则,不理解的人就不要玩。” 蒙金超咬牙道:“你这是要将我甩在半道上!你让我怎么向总部交代?” “我相信蒙先生有大把道理可讲。” “如果真出了事,雷先生也很难独善其身吧?虽然你现在声名显赫,但阴沟里翻船的事情也多得很。”蒙金超威胁,“为什么在李欢的事情上你这样坚持?他不过是个小人物!” 雷再晖冷冷地站在他面前:“我一早就讲得很清楚——在这三天里,我说一不二。李欢不仅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而且暴力倾向很强。我已向格陵总工会报备,他应该进行系统的心理干预。现在你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去解决一个具有偏执人格的员工,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们都不能预测。你既然不信任我,要越俎代庖,那我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 “雷先生!” “我本来认为蒙先生深谙驭人之术,看来是我错了。”雷再晖已经推开座椅,“事到如今,我免费送你四个字——安全第一。” 他走得潇洒,蒙金超在他身后狂吼:“我早就该坐这个位子,他闻柏桢一句要留下来,霸住不放,我能怎么办?我忍!我忍足四年,忍到他走,他的小姘头还非要留在百家信碍眼,我能怎么办?我还忍!忍来忍去,我得到了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怎么叫我?现在好,连个李欢都敢骑到我头上来!竟然发邮件威胁我,胆敢开除钟有初就在茶水间投毒!钟有初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闻柏桢留下来的小姘头!” 雷再晖猛地停下了脚步——怎么又与她有关? 蒙金超已经喊到声嘶力竭:“你以为我关闭茶水间是为了什么,好玩?耍小伎俩?不是!我告诉你,没有人能指挥我!没有人!” 第七章 Berjhen Win(1) 他推开了镌有“InvestmentBankingDivision(投资银行部)”字样的橡木大门。 虽然公司在市场的占有率在上升,但办公环境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拥挤的办公桌之间形成了一条条狭长而复杂的甬道,从日光灯的位置望下去,好像一张庞大的蛛网,裹住所有人的金钱欲望。刚到上班时间,各桌上的电话已经响个不停。 “Hi,Berjhen.” 当他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一路上有不少下属与他打招呼。在这样的一间欧洲员工占75%以上的大公司里,一位东方人能够获得尊重实难可贵。 他淡淡地点一点头。大家都知道这位东方人素来沉默而内敛,于是又用脖子夹着电话筒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从他办公室的玻璃窗一眼望出去,整个部门全是歪脖子,景象奇怪。虽说是主管办公室,面积亦很逼仄,只有九平方米,一张四尺长的橡木桌上没有电脑,只有满满当当地放着所有今天要批阅的文件和合同。烫金的铭牌,亦是橡木质地,手工制作。铭牌上第一排是头衔:SeniorDirector,第二排是姓名:BerjhenWin。 女秘书是一位英裔的美国人,发音饱满圆润,有一种贵族气质:“Berjhen,line2.” BerjhenWin接起电话:“Hello.” “闻先生,是我,楚求是。” 电话里楚求是的声音非常清晰,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是越洋电话。他的声线一向是充满活力而快活的,这次也不例外。 “是你。”闻柏桢看了一眼时间,“在看这边的大盘?” “听你的建议,昨天已经估清。”楚求是笑道,“这不,一开市就来感恩了!” “求是科技的融资计划我已经看过,写得很不错。”闻柏桢道,“不过我这边不预备再做一百万以下的项目,所以我会帮你写一封推荐信到另一家公司,他们做中小型企业融资,金融链非常成熟。” 他说了一个名字,楚求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谢谢你,闻先生。我对自己的计划书非常有信心,不过也还是要感谢你是我命中的贵人。” “和我不用客气,谢来谢去浪费时间。”闻柏桢略顿一顿,问道,“格陵那边一切可好?” “好也不好。” “怎么讲?” “百家信今天裁掉了六十多名员工,老臣子,新鲜人,五花八门。”顿了一顿,楚求是道,“我想请她到我这边来做事,发了好几封信,她都没有回复。我想采取迂回战术,先将她的徒弟何蓉挖过来,哈,那臭丫头反倒把我骂了一顿。” 他怕说到钟有初闻柏桢会不喜欢,因为共事那四年,他也实在看不出他们两个的关系。岂料电话那头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她确实是一员猛将,蒙金超降不住。” 又寒暄了几句,两人便结束了对话。放下电话,闻柏桢走到了壁钟前面。房间里常年是二十摄氏度,他穿着一件竖条纹彩虹色的马海毛针织衫,时间似乎格外地眷顾他,依然是清秀窄脸,眼睛细长,猿臂蜂腰的模样。 他望着壁钟,现在的格陵是晚上十点三十二分。 时间回到八年前,闻柏桢和蒙金超交接之际。新千年伊始,解除了千年虫魔咒的各位IT人士,工作劲头儿格外足。在顺利过渡中起到绝对带头作用的闻柏桢,顺理成章得到了董家的青睐,决定将他发展入董事局,不日将前往纽约总部任职。 “恭喜恭喜!”在闻柏桢的办公室里,蒙金超笑得比闻柏桢还开心。他虽然年纪大,但是入行晚,严格来讲算是闻柏桢的徒弟。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情况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出现,相反闻柏桢一直很提携蒙金超。 第七章 Berjhen Win(2) “谢谢。”“闻狐”外号绝非浪得虚名。蒙金超一开始还相当谨慎,觉得闻柏桢的倾囊相授是陷阱,但随着归期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来越安,只等着师父一走,自己便要扛起大旗:“我羡慕你有这个机会入董事局呀,不是董家人能入董事局,这可是头一遭。” 闻柏桢笑笑,刚拿起手机,丁时英敲门进来:“闻总,这是今年新进员工的名单。所有新人现在都在会议室,请您训示。” 每年招新的计划由各子公司拟定,上报总部批准后再自行招人,所有新进人员照例先去上海分部培训三个月,然后分流入各子公司。今年的招新事务已经交给蒙金超,但每次丁时英还是会象征性地征求闻柏桢的意见。闻柏桢不看那名单,对蒙金超道:“训示就不必了,带他们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其他的事情你拿主意。” 他拿起外套:“我先走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可以在百丽湾找到我。” 蒙金超将他一直送到大门口,两人又在门口絮絮地聊了几句。闻柏桢走之前想将一艘小游艇卖掉,因为船上的设备才都更新过,全是最新货色,所以开价较高。蒙金超想买,杀价又太狠,闻柏桢不觉得应该要卖这个人情给他。两人正在交谈时,丁时英已经带着那群新进员工走了过来:“先来认识一下老板。这位是我们百家信的总经理,闻柏桢先生。这位是副总经理,蒙金超先生。” “闻总好,蒙总好。”十来个挂着员工证的男女员工齐声喊道。他们脸孔稚嫩,女员工都互相挽着,好像九连环;男员工则恭恭敬敬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但仔细一看,又都是将手交叉护在小腹前,还带着缩肩,好像足球场上罚任意球时筑起人墙的姿态。不知哪个不长脑袋的喊的却是“蒙副总好”,丁时英原是微笑着望向闻柏桢,听见了,便去看那声音的来源,实在是找不到,便来看蒙金超的脸色。 闻柏桢只是淡淡地点了个头,蒙金超笑得很开心:“很好!很好!这些都是百家信的新鲜血液呀!丁秘书,带他们到处参观参观,熟悉熟悉工作环境。训示嘛,就不用了!” 他只是将闻柏桢的主意变了个花样,自己还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但是闻柏桢突然改变了主意:“每个人做个半分钟自我介绍,中文即可。” 他们十分熟悉这个面试流程,于是便很快地按照工号自我介绍起来,一直到那个垂着头的女孩子:“我叫钟有初,云泽人……” 闻柏桢看着她的头顶:“声音大一点儿。” 那鹅蛋脸的小姑娘留着栗色的卷发,斜斜的刘海,眼睛平视前面,失去聚焦,愈发斜得厉害,听到领导发话,稍稍提高了声音:“我叫钟有初,云泽人。毕业于格陵第二专科学院电子商务专业。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请大家多多指教。” 丁时英觉得钟有初的外形在这一批新进员工中并不起眼,不过是胜在年轻。但大家不都很年轻吗?剪裁合体的墨绿色职业套装包裹着她青春的身躯,穿着高跟鞋大概有一百七十公分。新人中她唯一的优点是做事勤快,领悟力强,让丁时英很是省心。 只是不太合群。 所以当闻柏桢突然又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百家信,并且参与了新进员工的每周评议时,即使是心细如发的丁时英,也只是将目光锁定在最漂亮的那位女员工身上。很快,那位漂亮但没有大脑,在第一次见面时贸贸然喊了“蒙副总好”的女员工,没有挨过两个星期就被炒掉了。即使如此,闻柏桢依然频频出现在百家信。 第七章 Berjhen Win(3) 午休时,他看见钟有初在茶水间里,靠着桌子,一边吃绿豆糕一边轻轻捶腰。她每到生理期,后腰都会有点儿酸,这个毛病倒是一直没有好:“钟有初。” 她赶紧站直:“闻总,中午好。” 闻柏桢又不看她了,拔腿就走:“给我冲一杯咖啡送进办公室。” 丁时英实在猜不懂闻柏桢的心思。归期越来越近,他却无动于衷。有人要买他的小游艇,他竟然也不卖了。蒙金超心乱如麻,让丁时英去探口风。 “这批有个女孩子,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像是拍过电视片。”闻柏桢好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丁时英恍然大悟,笑着说:“闻总是指那个钟有初吧?她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说她长得像钟晴!她自己也说上学时常被认错,亏得又是一个祖宗。” 闻柏桢点点头:“确实。仔细看,又不是很像。” 丁时英试探地问道:“闻总,我们预备办一个派对,您看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要赶我走了吗?”闻柏桢似笑非笑地反问,“蒙金超忍不住了,推你出来。” 全公司都知道丁时英是蒙金超的人,但全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有才有貌的丁时英竟然是蒙金超的人。丁时英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苦涩,苦得她一张脸都僵掉了:“闻总,钟有初是可造之材,我会亲自带她。或者……您会带她走?” 闻柏桢将一支笔丢在桌上:“这个周末吧,把场地订好,叫新来的那些孩子们也参加。” 政府重修后的风后路是清一色的独栋建筑风格,多为两层或三层的简朴小楼,沿着碎石铺就的街道一直蜿蜒到海边。 “环境不错。”利永贞从车窗里往外面看,“这里靠海,房价竟然只有长寿山的十分之一!” “风水不吉利呗。”出租车司机道,“我载乘客上长寿山,那房子盖的,啧啧啧!” 出租车停在了A72号前面。这是一栋没有什么特别的两层小楼,没有灯光,没有人烟,门窗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纸。 钟有初先下车:“……和我老家的房子有点儿像。”她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无脸人打开门迎向她,便稍稍放下心来。 “这房子也有些岁数了……”利永贞靠前去念门上贴着的告示:“此屋整体出租或转让,有意者请联系张先生,电话……十位数的手机号!坑爹啊!”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很是畅快。出租车司机探头出来:“这里好像没人住呢!” “没人住,有鬼住呀!”利永贞大声道,终于引得邻居开了门出来:“阿弥陀佛!小姑娘乱说什么!” 利永贞吐了吐舌头,拍了两下手:“好了!没有无脸人!世界和平!鼓掌鼓掌。” “还有一个电话号码。”钟有初说。利永贞探头看了看她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座机号码:“这是格陵能源集团转型前的内部电话,前四位数都是一样的,现在早就废掉了。” 果然是空号,钟有初舒了一口气。出租车开走了,两个人慢慢走到路口去等公交车。 “有初,我们这边要招行政人员,你想不想来?” “你们单位不是那么容易进得去的吧?” “很多职工家属都霸着行政位,屁事儿也不会做!”利永贞将胸脯拍得震天响,“何况还有我罩着你!” 钟有初把对何蓉说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见四周无人,利永贞突然停下脚步:“有初,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不?高一暑假那次,我妈说,考到全年级第一就带我去见你。当时我都不知道她这样神通广大,以前的学生居然做了你的家庭教师,就是蔡娓娓呀,你记得不?她后来居然学吉卜赛人跑去流浪了,真奇怪。” 第七章 Berjhen Win(4) 钟有初也停下了脚步:“……记得。” “其实我知道我妈存的什么心。以为我近距离接触到你,就会发现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所有在我心中的美好角色就会像肥皂泡似的噗噗都破掉,然后我就会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开玩笑,我利永贞才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我的喜欢呀,是一辈子!”她张开双臂,比出一个心形,大声道,“一直到今天,你在我心里还是superstar!” 作为行政大秘书,丁时英组织过不少派对,迎来送往,纸醉金迷,而她对八年前那场欢送派对的全部印象只剩兴奋异常的蒙金超和冠冕堂皇的祝词——所有这一切和后来的天翻地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每每想起都痛彻心骨。 她还记得钟有初在被灌了三杯红酒后说的那句话:“时英姐,人人都说你和蒙金超有一腿……依我看,不见得呢。你的困境,只怕比做小三更惨。为什么说到单身女人可怜,总觉得是被一个情字套牢的?浅薄。” 钟有初自觉失言,就去了外面透气,直到有人在她背后问她:“最近梦见无脸人了吗?钟晴小姐。” 钟有初当然是装傻:“闻总。” 闻柏桢冷笑:“除了你,没人能将黑说成白,真说成假。打定主意要装作不认识我?得了吧,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 “闻总,我很难才找到这份工作。现在的公司,一听说你是大专生,没有工作经验,看都不看你。”她躲闪着他的目光,难堪到了极点,“况且我真不知道你在这里。” 看着她由以前的趾高气扬变成了唯唯诺诺,闻柏桢竟然感到了一种撕裂般的快意,继续追问:“你没做以前那份工作了?” “脸变大了,上镜不好看。”她这样解释,而这解释在光怪陆离的演艺圈倒算得上是颇有道理。他也逼迫得她够了,于是放缓了语气:“你父母身体还好吗?” 他问中她的痛处。她踌躇了很久,终是不可撒谎,怕遭天谴:“父亲身体很好,母亲去世了。” 闻柏桢惊得半分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钟有初无法承受他所表现出来的惊愕和怜悯,毅然决然地走掉。 叶月宾怎么会去世?她是端庄、不老的中年美妇。 闻柏桢坐在游艇上,很快地喝掉了一瓶红酒。 他想起第一次与钟晴,啊不,是钟有初见面的情景。红里透白的苹果脸,小小的身体好像一只鹌鹑。她的目光直接穿透了蔡娓娓,钉在他身上。这只唇红齿白的小鹌鹑送着秋波问他:“闻柏桢老师,一见钟情英语怎么讲?是不是loveatthefirstsight?我不玩暗恋,暗恋有鬼用!” “你可以叫我钟有初。”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闻柏桢的迷恋,“钟晴这个名字是给不相干的人叫的。” 后来发生过太多可怕而难缠的场景,他们之间真的一点儿美好的回忆都没有吗?从她的作业本下抽出一张写满闻柏桢的草稿纸,她当着蔡娓娓的面直截了当地说,闻柏桢和我才是最完美的一对,你不配做他的女朋友。连蔡娓娓都被洗脑:“闻柏桢,我要去流浪了,我厌倦了一直一直配合你。做你的女朋友可以满足我所有的虚荣心,但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自由——钟晴说的,我要的是自由。” 所有这些,决定了他不能轻易被一个斜眼的、谎话连篇的少女给虏获。 茶几上放着他去美国的机票。 叶月宾是自杀,从格陵国际俱乐部顶楼跳下,当场毙命。这件事情被包氏严密封锁消息,未见报端,但他总还查得出来。 他决不叫她钟有初,决不爱上她。其实他觉得钟有初比钟晴好听,可是现在整个百家信都叫她钟有初。她再也不是那个特别的钟有初,他的有初。 他将机票撕碎,扔进大海。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1) “雷先生今天不来了吗?”何蓉问梁安妮,“一个小时后新班底和总部有远程视频会议呢。” “蒙总没说啊。”梁安妮一边玩蜘蛛纸牌一边答道,“你再打去丁时英家里问问,她怎么还不来上班!真当自己和雷再晖是一国的啊,攀了那根高枝儿就忘了本。” “我要布置会场。”何蓉驳道,“不然我们换换?” 梁安妮翻了个白眼,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懒洋洋地拨起号码。何蓉拖着受伤的脚,一瘸一拐地走进第一会议室,关上门:“唉!一个秘书挑水喝,两个秘书抬水喝,三个秘书没水喝……丁姐啊丁姐,你向来风雨无阻,怎么偏偏今天不出现了呢?” 她连接上总部的网络,视频正常,开始测试麦克风。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测试,噪声就是无法降低,咿咿呜呜听不清楚。 “怎么回事?”何蓉将地上的总闸关上,准备重启试试,但那噪声仍在她耳边萦绕。突然会议室的门被重重地推开,梁安妮一头撞了进来:“救命呀!” 和她一起撞进来的还有突然增强的尖叫声、桌椅倒地声、纷乱的脚步声——那些被何蓉误会的噪声,全部来自于会议室外突然爆发的一片混乱。 “怎么了?”何蓉话音未落,就被梁安妮推倒在地。而制造这一片混乱的人也趁机闯进了会议室,踢上门,手中两尺来长的单刀直指刚才对他出言不逊的女人:“梁安妮,你说谁是神经病?” 梁安妮紧紧贴着墙角,吓得两腿直打战:“李欢,李欢,你不要生气,开除你又不是我做的决定,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蒙总呀!” “我问你,你说谁是神经病?刚才你说谁是神经病?” 梁安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你不是神经病!你也知道我这张嘴就是臭……” “我不过好好地问你钟有初在哪里,你凭什么说我是神经病!”李欢手中的刀就悬在何蓉的头顶,随着他激愤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何蓉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平时的李欢只是古怪,但并没有攻击性呀!眼前的持刀人穿着一件黑色竖领风衣,戴着黑色皮质手套,右手持一把两尺长的单刀,左手指间夹着三把四寸来长的飞镖。看来他室友说他晚晚练飞镖并不是假话,多半还闻鸡起舞,苦练刀法呢。何蓉顾不得脚踝还在钻心疼,拼命靠手肘的力量一点点地向门口挪动。 “李欢,我是神经病!我是!”梁安妮一边自己打脸一边连声求饶,“再说,我真的不知道有初姐在哪里!昨天雷再晖把她开除了!对了,何蓉和钟有初关系最好,你问她!她肯定知道!” 她直指匍匐在地板上的何蓉。李欢余光瞥见何蓉正企图离开,一把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拽起来:“别跑。” 下一秒刀刃就贴住了她的脖子。何蓉从未觉得自己的颈大动脉奔流得如此欢快过。她拼命伸直了脖子,生怕李欢一使劲,血就要喷流到天花板上去了。 虽然视线受限,她仍能瞥见梁安妮像只受了惊的老鼠一样,哧溜一声就到了门口。门打开,许多双手伸进来,将梁安妮扯了出去。紧接着一名销售部的员工气势汹汹地往里面走了两步,指着李欢:“你给我把刀放下……” 李欢一挥左手,三枚飞镖就射了出去。两枚钉在墙上,一枚射中那名英雄员工的左颊。英雄员工惨叫一声,捂着鲜血直流的脸,朝门外跌去。 “你们都曾是我的同事,我不想伤你们!这是给你们一个教训。谁不想要眼珠子,就只管过来!”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2) 无人敢接话。门外似乎有人在喊:“戴眼镜的快到前面来呀!” 李欢大吼一声:“关门!”会议室的门立刻被关上。 “李欢,冷静一点。我平日也不是对你很差吧?”被李欢推搡着坐在椅上,刀刃也换了个比较没有威胁性的角度,何蓉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尽量保持平静,“况且这刀太锋利了,也会伤到你。” “我很冷静。你知道我吃过很多泡面,死不了的。”李欢一掀风衣,手中又多了三枚飞镖。何蓉眼角瞥见一片银光闪闪——一枚枚飞镖挂满了他的腰间,心中便只想骂娘。 一旦走出这个门,她一定要把鼎力的保安,还有梁安妮揍一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跑回来,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今天时英姐不在,我可以当半个家。不如你放下刀,我们沟通一下,想办法将这事情解决。还有,你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可以不进来,但是他们一定已经报警了。要我说,闹到警察局就难看了,对不对?” 李欢叫她省点力气:“钟有初教出来的果然不同。闭嘴吧!” 他环顾了会议室一圈,看见会议桌上摆着八台笔记本以及配套的麦克风和摄像头:“怎么,要开视频会议?” “是,十点整和总部有远程会议。” “开什么玩笑,现在纽约是晚上。” “雷先生一早就安排好了。” “蒙金超和雷再晖都不在。” “他们半个小时后应该会出现。” “我不要应该,我要肯定。” “我肯定蒙总会出现,和总部开会他不会迟到的。”何蓉道,“雷先生我不敢保证,时英姐今天也没有出现。哎,我说,其实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咱们谈谈嘛。” 李欢一脚将地上的总闸踩下:“把离你最近的那台电脑和麦克风移过来。” 何蓉一边要顾着脖子上的刀,一边要挪动麦克风,短短十几秒,已经冷汗直流:“请用。” 李欢将飞镖放在桌上,开始单手操作。何蓉想起他是技术部的,不由得心往下一沉。 围绕在会议室外的人正在唧唧喳喳讨论:“快报警吧,还等什么!” “不用报警!”又有一个人叫道,“我们的保安系统是最新的百家信产品,一旦遭到恶意闯入,电脑程序会直接通知大厦保安和最近的分局。” “那警察怎么现在还没来?” “不要说警察,保安也没来啊!李欢交了员工证,怎么进入鼎力的?” “说这些还有用吗?快去通知保安!” “不要慌!不要慌!出什么事了?”蒙金超终于出现,额头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奋力分开人群,走到了梁安妮面前。 “李欢不知道怎么闯进来的,现在在会议室里,挟持了何蓉。”梁安妮脱离了险境,已经不是刚才脓包的模样,“他拿了一把刀,这么长,这么宽!还有无数的飞镖……刚才已经有人受伤了!” 有人将负伤的员工推到蒙金超面前。他左颊上贴了一张创可贴,把射中自己的飞镖拿给蒙金超看。 “这是什么刀?格陵有刀具管制,他李欢敢藏刀?” “好像是铅笔刀改制的。” “锋利吗?”蒙金超的手指不小心在刀锋上划了一下,立刻破皮,“哎呀,不好,我晕血,快拿创可贴来!” “蒙总,这是要出人命的呀!快报警吧!” 蒙金超自信道:“不用!我们的保安系统是最新的百家信产品,一旦遭到恶意闯入,电脑程序会直接通知大厦保安和最近的分局……” “李欢已经闯进来十多分钟啦!别说警察,我们连保安的毛都没看见!”有人喊道,“他还挟持了何蓉!”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3) “快报警吧!” “不要报警!”蒙金超大叫,“让我想想!” “蒙总,不能再想了呀!” 蒙金超怒道:“你们知道个屁!如果让人得知百家信这样轻易就被破门,以后我们还怎么混?我们做保安系统的,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 一班人立刻哑口无言。 “我看他准头不行,你们去引他投飞刀,弹尽粮绝,再一举擒下。”蒙金超的话没有得到任何人回应。不让报警,又不能和会议室联系上,局面僵持着。 “他不是恶意闯入。” 人群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大家回头望去,看见雷再晖坐在何蓉的位置上,冷静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要和技术天才玩花样。”他将何蓉的电脑屏幕转向大家,“今天和总部有视频会议,所以关闭了内部防火墙。李欢已经从会议室里打开了何蓉的电脑,你们刚才说的话,全部都被他听见了。” 何蓉的电脑屏幕上方的摄像头一直不停地闪烁着红光,电脑里传来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雷先生,谢谢你,我现在觉得视野开阔了许多。各位前同事,我不是神经病,你们不必慌。尤其是你梁安妮,我们俩还没完呢。” 梁安妮嗯哼一声,立刻昏了过去。 “李先生,你看,我已经展现了我的诚意。”雷再晖从座位上起来,“你呢?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现在正是大好机会。” “你能做主?”雷再晖看了一眼蒙金超,道:“今天这里还是我做主,但在你提要求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那边似乎不相信他雷再晖竟敢以逸待劳:“开什么玩笑,雷先生,我有什么义务回答你的问题?现在我有人质在手里。” “谁知道?反正我看不见。” 电脑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何蓉惨白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但只是一秒,摄像头就被移走了:“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那你还要提问?” “李先生,你是一个很强劲的对手,我提问是对你的尊重。” 这话说得李欢非常受用:“请问。” “我相信以你的技术,可以轻易出入鼎力,但百家信……” “我早对主管提出过这套最新电子保安程序有致命后门,但蒙金超坚持要推出市场。为了赚钱,他坚持每半年要推出新产品,保证市场更新率和占有率,但是给自己的公司也装上,我不知道他是自信心爆棚还是傻。” 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地望向蒙金超。蒙金超正要开口解释,雷再晖一抬手制止了他:“李先生,多谢你的解答,现在你可以提要求了。” “你开除了钟有初。” “是。”李欢正要发狠,雷再晖抢先道,“其实你没必要威胁蒙先生投毒,要知道这事只归我管。” 李欢心情很愉快:“可他吓得立刻把茶水间关闭啦。哎,蒙金超,你晚上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有没有尿裤子?” 蒙金超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雷再晖轻轻敲着桌面:“李先生,我们赶快把这事儿解决了吧。如果不能及时和总部取得联系,他们一定会打电话来询问,然后事态就不是我们两个能控制的了。” 会议室里的李欢竟然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何蓉满心欢喜——李欢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带入了雷再晖的节奏中,局势被控制住了。她从未觉得屏幕上的雷再晖竟这样英俊,他的眼睛真是迷人,具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我要求蒙金超立刻发函至各大媒体,承认百家信最新保安程序有问题……”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4) “这不行。”雷再晖断然拒绝,“李先生,你知道我们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报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不希望影响到百家信的形象。” 李欢恶狠狠道:“那我替你们报警!”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又觉得不对劲。报警的话,百家信不就完了吗?大家的饭碗不就都砸了吗? “何必呢?”雷再晖道,“报警等于昭告天下百家信有问题,如果有不法分子趁机进行违法活动——这可不是对客户负责任的做法。” 李欢又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雷再晖继续道:“不如我们折中——百家信发函给所有客户,承认最近一次系统升级出现纰漏,然后在最短时间内为客户打补丁,你看怎么样?” 李欢喘着粗气不置可否。 “当然,我完全尊重李先生的意见。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好吧好吧!我接受!但必须由蒙金超亲自道歉!” 大家几乎要欢呼起来。蒙金超突然道:“雷先生!多谢你!幸亏有你能制得住他!” 屏幕上雷再晖一直镇定的脸色刹那间变色,但立刻又恢复平静:“蒙先生,您太抬举了。” 李欢已经炸了:“雷再晖!你他妈的是不是在给我下套子?凭什么我就要听你的?告诉你,我现在不同意了!百家信必须向媒体公布所有肮脏的内幕!” 和躁郁症患者谈条件就像抱着定时炸弹跳舞,随时会粉身碎骨。蒙金超不合时宜的发言在百家信员工中激起了极大的反响。你要做领导可以,但你也要展示出相应的智力来呀,而不是在这里拖后腿。 虽然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愤怒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蒙金超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人群最后面,眼中的阴沉一闪而过。他绝不会承认是因为联想到了闻柏桢,所以才反感雷再晖,而这种反感已经嚣张到了宁可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也要雷再晖失败的地步。 “好,可以,只要我们目标一致,万事好商量。”雷再晖依然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你看,何小姐的脚不方便,我们应该尊重女性,不如由我进去换她出来。” “想得美!”李欢厉声道,“不用想也知道你有诡计!” “我不带任何东西。”雷再晖从电脑前站起来,开始脱外套,摘手表,掏空裤子口袋,脱鞋,最后将手机放在桌面上,“我会举着手,倒退着走进会议室。你也知道,钟有初和何蓉关系很好,多想想她。” 当雷再晖提到钟有初的名字时,何蓉明显感到李欢的手腕一松,施加在她脖颈上的压力减轻了少许。 “少啰唆,待会儿有你逞英雄的时候。我还有一个要求,我要见钟有初。” 挟持案件里面总牵扯着桃色纠纷。雷再晖若有所思,钟有初——那个斜视的小白领,不管李欢和她是什么关系,他并不希望事件复杂化:“李先生,你这样的一厢情愿让我很为难,钟小姐已经不是百家信的员工了。” 李欢的脸上显出了激动和忸怩交织的神情。何蓉顾不得声音沙哑,忍不住开口道:“李欢,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有初姐?有初姐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就算在背地里她也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甚至看到你还会客气地打声招呼……” 原本扑朔迷离的关系越说越敞亮。何蓉突然想起似乎有过这样一段记忆——她曾经看到在茶水间里,李欢拿起一盒吃剩的绿豆糕放在鼻下嗅了嗅。 那是钟有初最爱吃的甜食。当时她以为李欢是闻过期了没有,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身鸡皮疙瘩!想到现在挟持自己的人曾经和有初姐间接接吻,何蓉差点儿吐出来:“有初姐只把你当做同事啊!”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5) “你才来几天?你懂什么?我和有初的感情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早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别激动。”听见李欢的声调越来越高,雷再晖暂时妥协,“激动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好处。你现在说要见钟有初,下一个呢?难道你要见市长我也得去帮你找来?李先生,我们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让问题越堆越多。” “市长算什么!我只要见有初!” “是不是把钟有初找来你就肯算数?”有人大声问道,“叫她来还不容易吗?快打电话让那女人回公司!” 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何蓉看见屏幕上雷再晖的表情显然是无奈的。他沉默着,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马上给钟有初打电话!”李欢吼道,“我要她回到百家信来!不看到她我决不罢休!其他人不准插嘴!我要雷再晖亲自打!快点儿!拿起你的手机!” 高度亢奋让李欢持刀的手不小心抽搐了一下,在何蓉的脖颈上划出浅浅一道血痕。雷再晖虽然看不见,但何蓉吃痛的呻吟声却清清楚楚地从电脑中传了出来。 “何小姐,你还好吗?” “受了点儿轻伤,不过没关系,我还坚持得住。” 雷再晖从桌上拿起手机:“好,为了再次表示我的诚意,照你说的做。” 这晚钟有初破天荒没有梦见无脸人,睡得一如坠入黑洞。九点时她被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给惊醒。 “喂?”她闭着眼睛摸起电话,慵懒地问道,“谁啊?” “有初!”电话那头传来尖利的女声,几乎要将她的耳膜穿破,“还在睡?” 短短三个字,感情充沛得好像能拧出惊讶、失望和指责的水来。 钟有初立刻睡意退散,从床上直弹起来:“小姨,有什么事吗?” 打电话来的是叶月宾的妹妹叶嫦娥。自从叶月宾去世后,叶嫦娥在某种程度上代任了钟有初的母亲一职,负责起外甥女的衣食住行。不得不说叶嫦娥是个称职的监护人,但过分的责任心有时候让钟有初觉得很吃力。 “九点还在睡,看来他们说的不假——你下岗了。”叶嫦娥的声音如同穿破雾乡的船笛般尖锐,“有初,就算丢饭碗也不能赖床!养成良好的作息习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破坏它就很容易!” 钟有初下意识地将肚子上的赘肉吸了吸:“我正要起床呢,今天……” “别费劲撒谎了。钟家湾老福头家的二侄子还记得吗?退伍了之后在鼎力大厦当保安的那个,昨天晚上他亲眼看见你交出了员工卡,灰溜溜地走人。” 钟有初满头大汗:“小姨,现在没有下岗这个概念了。” 叶嫦娥毫不客气:“说得再好听,也是失业!我早说过,女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进事业单位,捧铁饭碗,工作轻松,有时间相夫教子。我们黄梅剧团就很好,三险一金,旱涝保收,你偏偏不去!算了,你先回云泽休养一段时间。过年后我就没见过你,女人在你这个年龄老得最快。”叶嫦娥忧心忡忡,“坐办公室容易发胖,长期对着电脑对皮肤也不好。面膜每天在做吗?每天的一勺芝麻两片柠檬三颗红枣四样水果五种蔬菜六成饱七分暖八杯开水九点瑜伽十点睡觉坚持了吗?别以为我不在身边你就可以敷衍了事。”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钟有初冷汗直流:“小姨,我已经不是演员了,不需要把容貌体态看得太重,自己活得惬意不就行了嘛。” “女人在把自己嫁出去之前都是演员!”叶嫦娥痛心疾首,“如果你嫁得不好——我连想都不敢这样想!你自己可以考虑一下将来到地底下怎么面对她!反正我是没有面目去见你妈!”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6) 她叽里呱啦将不识时务的钟有初训至满心惭愧才意犹未尽地结词:“总之你赶快回云泽。钟汝意!要和你女儿说两句吗?” 背景里传来钟汝意弱弱的声音:“我浇花。” 叶嫦娥挂了电话,钟有初叹了一口气。格陵的云泽同乡会有一张非常微妙而坚固的关系网,它盘根错节于都市的底层,沾满了各种灰扑扑的小道消息。她昨天才失业就被传回老家,可想今天不会有安生日子了。 果不其然,她紧接着又接到几个老乡从工作单位打来的电话,有慰问的,也有提供就业信息的,她的电话霎时成了热线,最后打进来的是缪盛夏。缪盛夏和钟有初曾是同学,但成年后两人联系甚少,最多在同学会上打个照面。缪盛夏人如其名,名如其声,接起电话来一股热浪直冲钟有初耳膜。 “有初!谁敢炒你,我替你出头!”缪盛夏突然狂笑起来,隔着电话钟有初都能想象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我想到了,我要把你们公司买下来,做成个大厕所,叫你老板去守门,怎么样,有初,解不解气?三千万够不够买你们公司?” “留着钱做慈善吧!拜!”钟有初干净利落地挂了电话。须臾电话又拼命地响了起来,还是缪盛夏:“说正经的,我一直想在格陵投资……” “投资厕所?”钟有初不客气地又挂断了电话。不依不饶地,缪盛夏又打过来,这次他也火了:“钟有初,你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啊!从来没有人敢挂我电话……” 钟有初再次挂给他看。把电话甩到一边,她正换睡衣,电话又发疯似的响了。 “有完没完了!”她对准话筒大吼一声,“还要我再飙你一次吗?” “钟小姐。”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而清晰的男声,绝不是缪盛夏。钟有初一愣:“哪位?” “雷再晖。你的电话真难打。”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钟有初穿了鞋下床:“您好,有什么事吗?喂?” 在李欢的授意下,何蓉实时键入一行行文字信息传送给电脑前面的雷再晖。沉默持续了大概半分钟,就在钟有初以为他只是打错的时候,雷再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经过考虑,我觉得开除你是个错误,请你立刻回公司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将这个错误改正。” “昨天我就说过了,我对临时工作合同没兴趣。”挂断电话,她走进卫生间去洗漱。洗漱完毕出来时,手机仍然顽强地响个不停。 “雷先生,我不打算回百家信,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道理小女子还是知道的。”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大约半分钟:“那么按照你入职时签订的员工条例,百家信还应当赔偿你一笔退职金,请你来公司领取支票。” 钟有初正在梳头的手停了下来。镜子里映出一个红扑扑的、经过充足睡眠滋润的脸蛋,有点斜视的左眼疑惑地眯着。 “怎么回事?”李欢紧张地问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雷再晖,“怎么没有回应?” 雷再晖也等着钟有初回应。 “退职金吗?我还以为公司会赖掉呢,已经不抱希望了。”钟有初的声音欢快起来。 何蓉的手放在键盘上,李欢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雷再晖见李欢迟迟没有下一步的指示,于是说道:“昨天我们的工作有些小失误,现在支票已经开好。” “哦,麻烦您了,其实由何蓉把支票带给我就可以。” “主要是为了表示公司的诚意,所以由我亲自跟进,也请钟小姐务必亲自来拿。”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7) “这么坚持?那冒昧地问一句,有多少钱呢?我想知道值不值得。” 李欢并没有考虑到这些细节,完全无法招架钟有初的问题。何蓉灵机一动:“按年资来算,大概是这个数字。” 她在键盘上敲出了一个五位数。 “六万三千七百八十二元整。” “我明白了。”钟有初慢悠悠道,“真是一笔意外之财,我马上过来——你们不会反悔吧?支票是可以兑现的吧?” “钟小姐可以放心。”雷再晖按照李欢的指示一字不差地说完了最后一句台词,“请务必尽快赶来。” “好的。”轻巧地说了一句,钟有初挂了电话。众人寂然无声,良久有人窃窃私语:“直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不行吗?” “开玩笑,真知道了谁愿意来啊!” “她不会起疑心吧?” “怎么会!退职金的金额听起来很真实呢。” 雷再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只能等了。” 李欢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过了令人窒息的半小时后,雷再晖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我的员工卡已经交了,请雷先生亲自来鼎力门口接我吧。不需要别人,雷先生务必亲自来。”钟有初冷冷道,“为了表示公司的诚意嘛。” 李欢疑惑地看着雷再晖,犹豫不决。雷再晖捂住话筒,对李欢道:“我绝不会因为她是你的女人就对她俯首称臣。请找别人去接,我个人绝不接受这种居高临下。” 李欢立刻上当:“她要你去,你就去!快去!别耍花样!把她带上来!” 钟有初在鼎力门口等了三分钟,无数个念头在胸中翻滚。她还记得八年前第一次作为新员工来到鼎力。工业区的严重泄漏事故使得格陵当天的污染指数达到了史上最高,但一想到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就连灰红色的天空在她眼里也变得可爱起来。她曾无数次在夜空下眺望矗立在滨江入海口的鼎力,灯火辉煌,是一切权力和荣耀的象征。可真到了它脚下,它也只不过和其他大厦一样,给人随时会坍塌的感觉。 鼎力大厦有二十三级台阶,钟有初拾阶而上。是何时开始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在最安稳的时候总不可避免地想起最深处的悲伤?也许是当她进入百家信,却重遇故人的时候便明白,命运不会停止对她的戏弄,或阴险,或残忍,永不厌倦。 雷再晖出现时,看见的是钟有初转身走下台阶的背影,他急步跟上:“钟小姐!” 钟有初并没有停下:“本来想当面使你难堪,现在觉得那样也太孩子气了。再见!” “除了解雇你,我们并没有其他过节,这种无端的指责恕我不能接受。”这种反复而任性的回答并没有让雷再晖不屑。正常人的表现应该就是和百家信的那帮员工一样,互相推诿,诸多借口,临阵退缩。 “不过,你也确实没有来的必要,再见。” “雷先生。”反而是踌躇的钟有初在台阶下喊住了他。两人一高一低,中间隔着十三级台阶。她仰头望着他,右手紧紧抓着拎包的肩带,脸上挤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他不知此时的自己在钟有初眼中,也和鼎力一样,不过是随时会坍塌的庄严,而她大发慈悲,愿意扶他一把:“何蓉出了什么事?” 老派电影中美女出场都是翩翩走下宽阔的大楼梯,昂首挺胸,线条流畅,从扶手上的玉指到优美交错的双腿,裙裾粼粼如湖水。而现在雷再晖看着钟有初一步步走上来——最糟糕的俯角,决定了放大的上半身和缩短的下半身很滑稽。可她偏偏能够只运用脚踝的力量,带动着全身的关节都产生节律感,在滑稽里稳稳地走出一份优雅与从容。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8) 这不由得让雷再晖生出了一份怀疑。进一步联想她走路、入座、起身、收拾杂物,每一个动作确实都是不寻常的姿态。她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比平常人传递出更多的情感。 “钟小姐不怕我是有恶意的那个人?” “雷先生怎么会屑于对我们这些小人物展示恶意呢?在我们这种小人物面前,您连眉毛也懒得抬一抬。”两人并肩朝电梯走去,钟有初道,“我想是有人威胁到了百家信的利益,使您也受到了牵连。” “作为顾问,不得不站好最后一班岗。”好像十分无可奈何,但雷再晖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很抱歉将你牵扯进来。” 退职金这种说辞根本没有说服力。首先,“懵懂”一定会想尽办法赖掉退职金;其次,万一赖不掉,他一定会主动出面做好人;最后,很难有人会注意到退职金的数额是何蓉手机号码中间的五位数吧。她顿了一下,不知为何想起被雷再晖写在糖纸上那个有些年头的电话号码。当他拨打那个永远不会通的电话时,也是这样没有表情吗? “李欢挟持了何蓉在会议室,他要求公司收回缺陷产品,还要求见你。” “他做出这种事情你还不报警?”大骇的钟有初拿出手机,雷再晖制止了她:“报警暂时不在考虑范围内。” “我已经不是百家信的员工,没必要顾及公司的名誉。” “我和你一样,也对百家信的名誉没兴趣。”雷再晖一棕一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钟有初,“可惜我和董氏贸易尚有合同在身,必须以董氏的最大利益为依归。更重要的是,你如果同意协助我,我会提供给你绝佳的工作机会。” 面对这样的诱惑,钟有初有些动摇,但仍然没有表态。 “再拖延,李欢会起疑心的。”雷再晖抓着她的手腕冲进刚刚打开的电梯,还有人打算进来,他挡回去,“紧急事件,请坐下一部。” 他语气不善,已经踏进来的几只脚慢慢地缩了回去,电梯缓缓关上。钟有初甩开了雷再晖:“怎么协助你?” “李欢曾威胁蒙先生不得开除你,在你离职后他采取了激烈的方式来报复,这不是恶作剧——你好像并不吃惊。”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者你根本已和他串通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得不认栽。但钟有初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后半句话,而是自嘲地笑了起来:“比这更古怪的我也见过。哦,或者说我疯狂起来,能比李欢更可怕。” 雷再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眼神传递出若有若无的信息:“随便鄙视吧,原来她早就知道李欢对她有不正常迷恋情绪啊。” 钟有初眯起眼睛嘲讽地望向雷再晖:“你不是正在这样想吗?” “我没兴趣评判谁是谁非。” 钟有初讥讽道:“那是因为今天这种局面是我们共同造成的,如果你不开除我,就不会引发连锁反应。” “钟小姐,如果你继续用这种语气我们就没法儿谈,我只感谢你也曾不正常地迷恋过某人,有经验就好,不难进入李欢的角色当中,引起共鸣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法。” 钟有初悻悻地闭上嘴,两个人赌着气沉默也不是办法,尴尬的气氛越来越浓。良久,雷再晖才道:“是你自己说漏了嘴。” “还有什么吩咐?” 雷再晖打量着钟有初,她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米色衬衣,衣领敞到锁骨处,看起来只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小白领。他伸手,按在她的衣扣上。钟有初眼底的诧异一闪而过,难忍地皱了皱眉:“雷先生打算用最低级的色诱?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9) 虽然在过往的工作中也遇到过各种突发状况,用过各种非常手段,但这一次,雷再晖隐隐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可耻:“我尊重你的意愿。” 短暂的抵触过后,钟有初默然地将衣领拉开,隐隐露出内衣的花边;把束好的马尾拆散抓松,又伸手去拉裙腰。对她来说只有这种程度的牺牲而已,无所谓了。雷再晖已经觉得有些刺眼,只好别过头去。电梯门打开了,钟有初一步踏出去,雷再晖抓紧时间与她沟通:“李欢一定比你知道的更了解你。” “我有心理准备。” “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雷先生,我没几件衣服可脱。” “让他接受我之前开出的条件。” “知道。” “小心。”在最后的几步路里,他终于流露出一点儿人性,“我不希望任何人受伤。” 没想到这么快又回到这里,并受到夹道欢迎:“钟有初,你可算来啦。” “谢天谢地,赶快把这事儿解决了吧。” “就是,你快叫李欢放了何蓉,万事好商量。” “私人恩怨不要影响到工作嘛。” 在有些人眼里她是救星,在有些人眼里她是祸水,这种毁誉参半的眼神钟有初很熟悉。 雷再晖回到何蓉的位置上:“李先生,钟小姐来了。” “有初姐……”何蓉的呼喊被粗暴地打断,取而代之的是李欢兴奋而急促的声音:“快让有初进来!你,雷再晖,你坐在电脑前面,让我看得到你,别玩小动作。” 钟有初正要拧动门柄,从人群最后面冲出来的蒙金超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钟有初,你一定要让他打消毁掉公司的念头。” “我试试。” “雷再晖的话不能听,你听我的。” “梁安妮。”雷再晖从桌上拿起李欢最先掷出的三柄飞刀,“带蒙先生去茶水间休息。” “钟有初!你不想看到闻柏桢的心血都毁于一旦吧?” “李欢,我进来了。”会议室的门随着钟有初放在门柄上的手微微用力,轻轻地打开了。从半掩的门缝里只能看见咖啡色会议桌的一角和紧紧拉着的深蓝色窗帘,营造出一种幽暗的气氛。 门又被轻轻带上。会议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何蓉的电脑是唯一连接内外的纽带。大家屏息静气,一开始只能听见李欢急促的呼吸声:“对不起有初,我不应该骗你,我……我只是怕你不肯来。你坐,你坐呀,坐在我的对面。” “为什么我会不愿意来呢?”钟有初的语调相对平稳很多,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很清晰,“对!如果在你手上的是梁安妮,我可能真的不会来。” 何蓉哇哇地哭了起来:“有初姐……你和我说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可是我真的好怕……我尽力了……” “何蓉,别哭,你做得很好。至少当着我的面,李欢不会伤害你,对不对?”钟有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看,我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有初,你今天真漂亮!知道吗?你是我心目中的莉亚公主。”他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心中的激动,“我有一张你穿金色舞娘服的海报……是我合成的。” “那,是我真人比较美,还是海报上比较美?你的眼睛为什么还在看别的地方?看着我,只要看着我!是我真人比较美,还是海报上比较美?” 含糊的元音和轻柔的辅音形成了强大的磁场,全程监听的雷再晖不得不承认钟有初此时的声音有种魔性,她想必是投入了许多的精力,千锤百炼,才练成了今天的语调和姿态。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必修课。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10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事态恐怕会出乎他的一切预料。他迅速拿起小刀把桌上一副耳机的电线割断。 “是你比较美……”李欢急促的语调间还夹杂着何蓉的呜咽声,“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女人味……我不是说你之前不美……有初,去把门反锁上。” “我不要,我不要把门反锁上。”钟有初慢慢地说着,“你不了解我吗?我从来不会把门反锁上,想想看,是不是这样?” “……好吧。”音响里传来重重的推搡声音,何蓉的抽噎声变大,“快把音频关掉!我不希望外面的人听见我们的对话。” “李欢,别这样粗暴,何蓉是我的朋友。” “什么朋友,你被炒她有帮你说过一句话吗?只有我是你的依靠。” “那你让何蓉出去好吗?”钟有初轻言细语,“我和你单独谈。” “嗒”的一声,电脑陷入一片死寂。须臾,有人献计:“有软件可以强制打开对方音频。”有人反对:“在李欢面前玩弄这种把戏,不是班门弄斧吗?” 会议室里隐隐约约传来何蓉的尖叫声,接着是钟有初的怒喝声,但谁也没有听清楚她激烈地表达了什么。雷再晖腾地站了起来,奔至会议室门口,只要稍微一使劲,他就能打开门,但门先从里面打开了,捂着脑袋的何蓉被钟有初推了出来,雷再晖接了个正着。他伸手想把钟有初也拉出来,但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门随即被关上。 “……李欢要割我的耳朵!”何蓉扑在雷再晖怀里抖个不停,“我的耳朵还在不在?好痛!我的耳朵没有了!” “何小姐,你并没有受伤。带她去休息一会儿,她的脚腕需要冰敷。” “那有初姐怎么办?”何蓉哭叫起来,“怎么可以把她和那个变态关在一起?那个变态会伤害她的!” “不会。” “你保证?” “因为他不会伤害同类。” “你看,我不会走的。”钟有初重新坐在了李欢对面,“不和你谈好条件,我不会走。” 迎着钟有初诚恳的目光,李欢放下了手中的单刀。幽暗的空间里,刀身像一潭黑灰色的死水,映着他扭曲的面容。 “我何德何能,可以和你面对面地坐着?”他激动地唤她的艺名,“钟晴!” 这是一团焦躁的火。他喃喃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突然攥紧了拳头:“不!钟晴属于所有人,钟有初才独一无二,不可分享!” “接受雷先生开出的条件吧。”坐在阴影里,钟有初开口了,“也许违背了你的良知,但这无疑是将伤害降低到最小的方法。” 李欢快速地眨着眼睛,使劲抓了抓头发,愤愤地嚷着:“别谈公事!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别谈公事!我一直想要和你谈谈!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这些话都烂在我的心里了!今天是你八年前入职的日子,除了我,还会有谁记得?谁会记得你当时穿着墨绿色的套装,米白色袜子,深咖啡色带装饰花的皮鞋?你的裙子里永远都会有白衬裙。八号发工资你会买一盒绿豆糕放到茶水间,十六号你会吃一颗芬必得——不,这都不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不是!” 他捶着桌面,震得刀片嗡嗡作响。钟有初隐隐知道他要提到谁,不由得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李欢,别把其他人扯进来。” “有一次你的药吃完了,我马上跑出去给你买,但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吃过阿司匹林,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伤心?只有‘闻狐’常备着阿司匹林,因为他有偏头疼的毛病。”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11 “这种小事我不记得了。” “‘闻狐’是强者,我一直崇拜他,所以伤心归伤心,失望倒也谈不上,要知道我浏览过所有关于你的信息,公开的,秘密的——” 钟有初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你凭什么——是啊,高科技黑客,随便吧!” “我知道他做过你的家庭教师,那其中还有我打探不到的隐秘吧?但他还不是不止一次地遗弃你?你看,只有我一直在你身边,关注你!守护你!你应该爱我,我们是天生一对!” 钟有初看着李欢,仿佛看着一面镜子,映出过去的自己:“爱没有应不应该。” 这个回答扰乱了李欢的逻辑,他疑惑地望着面带怒色的钟有初,脑海中飞快地掠过她电脑里暗含蛛丝马迹的电邮,一封又一封:“你不是也对‘闻狐’死心了吗?楚求是发了很多信请你去求是科技,说‘闻狐’请他多多关照你,你不去,反而推荐了何蓉。如果你爱他,就不会拒绝他的好意。” 钟有初只能回答:“我不爱你。” “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不爱‘闻狐’,爱的就是我!” 终于还是辜负了雷再晖的信任。她无法说服李欢,就像无法说服过去的自己:“爱没有道理可言。” 也许李欢在高科技方面是天才,但在感情方面却是连白痴也不如:“不是!凡事都有道理,你不可能没有道理就不爱我!爱有是非曲直,爱也有前因后果,爱和源码一样,不是0就是1!” “总之我不爱你。” 李欢大发雷霆,使劲拍打着桌面。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可怕而扭曲的逻辑,思想困在逻辑迷宫里,走不出来:“不可能!你不爱我,就一定爱着什么人!一定是这样!是谁?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堪与你相称?” 钟有初将双手放在桌面上:“好,那我告诉你,我没有道理地爱着一个人——虽然他不相信这种爱。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爱上了他,爱得发狂,爱到和你一样,关心他的所有细节,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什么荒诞的事情都肯做。这种感情好比做梦,丑陋不堪,但我永远也得不到他,和你一样。” 李欢目瞪口呆:“谁?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你的资料上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是过去的闻柏桢。是钟有初的迫害,让以前那个意气风发、充满魅力的闻柏桢永远消失了。她做少女明星,逼迫他关闭了家教中心;她做小白领,逼迫他离开百家信。他原本不止今天这样的成就,却因为她不得不东躲西藏,流离失所。 “李欢,人太偏执就会被惩罚,我已经被教训过。” “那个人是谁?告诉我!” “你不明白。” “其实根本没有那个人吧,你骗我!”李欢一砸桌子,站了起来,“休想让我相信这种荒谬的……” “那个人是我。” 会议室的门被踹开了。 这种雷霆万钧的气势,连钟有初也一时恍惚,以为是闻柏桢从天而降。她想过无数次,闻柏桢会不会再次突然出现,提醒她所有狼狈和尴尬都是自找? 但破门而入的是雷再晖:“够了!有初,到我这里来。” 他虽然是个不容拒绝的人,但这种霸道的口气,判若两人。无论谁,在这么危急的时刻,听到了具有权威性的命令,都会乖乖照做吧。钟有初站了起来,但并没有往他那边移动,她隐隐理解了雷再晖的想法,于是觉得这也太离奇了。 “你干什么?”李欢拔出飞刀掷向雷再晖。明明是飞向腹部的轨迹却在快靠近的时候迅速贴上雷再晖抵挡的小臂,诡异发生在一秒内,钟有初张大了嘴:“别——”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12 “在女孩子面前,你太粗鲁了。”雷再晖掸去飞刀,走到钟有初的身边,将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你没有陪他发疯的义务,我们走。” 突如其来的夺爱让李欢发了狂,他握着单刀冲向雷再晖:“我不相信你们有感情!你们昨天才见面!” 雷再晖没有可能在狭小的空间里躲闪李欢的攻击,锋利的刀尖几乎要割开他的喉咙。映着刀光,一道灵犀突然击中了钟有初。 “我们不是昨天才见面。”她急于将这个荒诞的计划抛出来拯救两人,声音变了调,“李欢,你查阅了我所有的信息,公开的,秘密的,但你不能钻进我的脑袋里去,看到我做的每一个梦。”如何将谎言编造完美?最好的方法就是加一些实话来点缀。 “梦?”李欢迷茫地看看钟有初,又看看离刀尖不足一公分的雷再晖,“我没有看过你的梦?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的梦全都是你,我们每天都在梦里约会!” “不是!你不能连我的梦也绑架了。我经常梦见的那个人就在这个房间里。”听到钟有初抛出这句话时,雷再晖脸颊一阵抽动,看来是有些吃不消。 “从我十二岁起,一直有一个人陪伴在我的梦里,我也渐渐地爱上了他。在我被辞退前几天,我又再次梦见他。”钟有初看了一眼雷再晖,但他今天穿的不是深红色衬衫,她只好改编,“我梦见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衣,白色的纽扣。” 李欢从上到下把雷再晖打量了一遍,和钟有初的描述一模一样:“明明是你现编的!” “你不相信?”钟有初笑了起来,轻轻地搔着额头,“你也觉得我撒过太多谎,已经没有信用了?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谎话连篇的小丑啊。” “有初,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看你的……” 钟有初打断了他的辩解:“李欢,你有没有见过像我这样完美的脸?一道疤痕一颗痣都没有的脸?那些缺陷在我十五岁之前全部处理掉了——但心上的那颗永远也点不掉,掩饰也无用,它永远都在那里。” 咏叹调的表演,矫揉造作的台词和动作,普通人听来一定会觉得蹊跷,但李欢本身高亢的情绪正好合上这种节拍:“不是,有初,你在撒谎!” “如果一个人连做过什么梦都要造假,那也未免太可悲了。”雷再晖把抵在喉咙上的刀尖拨开,“李欢,接受现实吧!你不是崇拜强者吗?我有在这社会上呼风唤雨的能力,有初想要什么,我就能给她什么。她想成为金葵奖影后,我就给她买一个。我可以让她永世做她的梦,不必醒来。试问你和我,谁才有能力和魄力为她营造最好的生活?我做有初的恋人,不会令你失望。” 李欢脸色灰败,但仍然紧紧地咬着腮帮子不肯认输:“为什么?这明明是假的!” “你还保存着它吗?”钟有初低声问雷再晖,声音温柔得像一片云。 “你说呢?”雷再晖低声反问她,一时拿不准戏码走向,只得丢回给她。 “你一定会保存着它的。我还记得在梦里,你剥开一根盐味棒糖给我。”钟有初将手伸进雷再晖的口袋,“我想你会一直保存着那张糖纸吧。” 她用两根手指将糖纸夹出来。李欢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用尽最后的力气挽回:“有初!” 雷再晖一掌打飞单刀,将李欢抵到墙上:“不要叫她有初!不要再骚扰她!她是我的女人!” 当你翻过过山车的最高点,就会飞一般下落,这种降落,安心中又带着亢奋,有一种失重的快感。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13 丁时英特意选了午休时间过来,意外发现百家信还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前台的一对姐妹花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竟没有意识到丁大秘书出现。 “一见钟情?” “不是!是一开始就商量好的,演场戏给李欢看。” “真没有想到,她就是钟晴!” 丁时英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生了什么事?” “丁姐——哇!你变得好时尚!” 她不仅破天荒地把头发给放了下来,做成大波浪,还染成了栗色;身上也不是平时一成不变的黑色套装,而是一套价格不菲的名牌潮衣。这样的造型给丁时英平添了几分女人味,但也许是太久没有打扮,姿态还是很僵硬。 “丁姐,你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今天真的发生了大事!” 姐妹花立刻添油加醋地把上午发生的挟持事件复述了一遍,大肆渲染李欢的变态、雷再晖的英勇和钟有初的狡猾。若是在往常,丁时英早已按捺不住要发表意见,但今天她一反常态,不耐烦之余却是缄口不言。 等姐妹花绘声绘色讲完,丁时英立刻问道:“蒙总在哪里?” “办公室。刚和工会代表谈完,雷先生又进去了。” 走进工作间的时候,有人和丁时英打招呼,但她没有回应,于是大家只是当她照例出现,重又全身投入八卦大潮。审视着自己的办公桌,丁时英的心情从未如此愉快过。她的私人摆设过去都选了些黑白色的便宜货,现在留给公司好像也不是很心甘情愿,于是她还是一样样都放进随身带着的环保袋里,包括一小盆仙人掌。 “丁姐,你这是?”终于有人觉察到了异样,过来询问,但丁时英并没有回答,只是一样样地查看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她看电视里那些小朋友,个个都是眼睛生在头顶上,一句“今天不是你炒我,是我炒你”就潇洒走掉,那留在公司的私人物品怎么办?不要?宣言之后再收拾?搞笑!做人不能这么没计划。哦,还有一个水杯,落在茶水间。 钟有初和何蓉正窝在茶水间里聊天压惊。 “有初姐,你怕不怕?刚才你们走出来,李欢还一直在偷偷瞄你!要不是他已经被控制住了,我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直到他被工会带走,我才放下心来。” “我们在会议室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是呀!李欢一点儿也不懂行政秘书的工作。为了保证会议顺畅,我们和总部一直有一条专线联系,从纽约传回来的声音很清楚!” 那么总部也旁观了这场好戏?这比李欢掌握的真相更具有威胁。难怪后来雷再晖并不在意自己拿不拿得到李欢的保证,因为董事局会作出大快人心的决定。 “其实那时候蒙总已经完全放弃了,说别演猴儿戏了,还是报警吧!反正也瞒不住了——太过分了,竟置你的安危于不顾!幸好雷先生二话不说,一抬脚就踹门进去了,厉害!幸好今天的事情只是八卦,没有演变成时事新闻!”何蓉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待会儿要去把网络签名全部改成‘快来问我挟持八卦’!哎呀,我的脚一点儿也不疼了!” “一说到八卦,你眼睛就发光。” “有初姐,你和雷先生都很强!真的,刚才在会议室里都是演戏吗?没有一点点真心吗?雷先生说的每句话,我听了都好感动!” “你总不会以为那都是真的吧?”钟有初笑得手中的水都微微荡了起来,“当然是假的。” “演得真好,真不愧是钟晴!讲讲吧,有初姐!讲讲你以前的故事!” 第八章 爱丽丝漫游牡丹亭(14 一直避免让其他人了解的过去,一直不愿意再和自己产生任何联系的名字,钟有初憎恨这个名字,因为它包含了大量的谎言、背叛、悔恨和秘密。 “其实你不是格陵人,怎么会知道钟晴?她只是个本地的小明星而已。” “因为内陆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少女偶像,真是我们那一代每个小姑娘的噩梦啊!据说很多都是坐公交车被星探发现,然后就红了。有初姐,你呢?你也是被星探挖掘出来的吗?” “你不会是要从那么久远的事情开始问起吧?” “回答一个吧!有初姐,就回答一个!”何蓉眼巴巴地看着钟有初,“我从来没有和明星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告诉我吧!” “电视台拍建市周年庆的纪录片,要选一对双胞胎当主角,我被选中了,后来就走上了这条路。” “哦,原来你还有个孪生姐妹。” “没有,我只是穿了不同的衣服,扮成有一对双胞胎存在的样子去甄选而已。现在想想,胆子还挺大。” “啊?他们信了?” “一开始确实信了。”钟有初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扮成姐姐的时候就把左眼斜着。姐姐有缺陷,所以害羞,别扭,不自信,爱做小动作。” “天哪!他们总会发现你们两个不能同时出现吧?” “何蓉,二十年前的人很淳朴。等他们发现了之后也没有生气,而是觉得很有意思,采用了电脑编辑的方法把两个角色放在一个画面中。” “所以你一个人打败了所有货真价实的双胞胎?” “拍摄结束后,我的眼珠受到了损伤。”钟有初指着自己斜视的左眼,“这就是代价。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不会这样做。无论谎话还是真话,伤害到自己的时候就应该停止了。” 何蓉一怔,扁起嘴:“有初姐,我真后悔呀!” “后悔什么?” “如果像你建议的那样,装作不会喝酒就好了!我真讨厌现在这样!不是陪这个客户喝,就是陪那个代表喝!虽然很纠结,但我一度也真觉得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好员工——好!被挟持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帮我,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百家信的宣传口号是‘信任我,守护你’,真相却是强行推出有缺陷的产品!” 丁时英推开茶水间的门:“我无意打断你们,只是拿个杯子。” “丁姐?”何蓉有点儿忸怩,“今天一直没有看到你呢。” 丁时英笑道:“何蓉,你知道公司里酒量最好的是谁吗?闻先生在的时候,都是蒙金超挡酒呢。” 看何蓉脸色灰败地走出去,钟有初对丁时英叹道:“何必粗暴地破坏她的信仰呢?” “那你呢?”丁时英拿了杯子并不走,“你的信仰呢?是闻先生吗?” 钟有初不做声。 “你要知道,你留在这里,闻先生也不会回来。”丁时英继续道,“你要等他,哪里不行?何必在这里受苦,好在雷先生歪打正着。有初,别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