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关禁闭的第三天,程斯蔚平躺在床上,看着房顶摇晃的羽毛吊灯发呆,直到推门进来的保姆阿姨碰了碰他的肩,程斯蔚才很低地唔了一声。 “我妈还生气呢。”程斯蔚坐起来,许久没打理的头发又重新恢复天然卷度,他揉了两把头发,低头对着白色餐盘里的全麦吐司叹口气。 “也不看看你这次捅多大篓子。”陈姨把餐具摆好,站在一边叹气,“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次——。” “是啊。”程斯蔚认错的速度很快,他坐在床上看陈姨的背影。 程斯蔚从小在郊外的别墅长大,除了每年除夕能和程淑然吃上一顿饭,其他时间完全见不到他妈妈的人影,好在程淑然有钱,家里的人加上马场和球场的员工,倒也没把程斯蔚憋死。一直到十八岁那年,程淑然裹着浅米色的毯子,像个菩萨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施舍给他一个美满家庭:“跟我回去住吧。” 程斯蔚在这边走神,完全没注意到陈姨没接话,她把盘子端给程斯蔚,轻声说:“先吃饭。” 程斯蔚还在笑,一直到把吐司边完整地剥下来,才接着说:“但是我妈可是程淑然啊,整个源城谁能不给程淑然个面子,您说是不是。”女人自知多说无用,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看着被丢在盘子里的面包芯,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 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程斯蔚扑到床上,仰着脸用左眼皮去接那道微弱的阳光。日光热烈,眼皮很快被烧的像是要着火,再晒一会儿,皮肤可能就会开始蜕皮,长红斑。可惜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停了一会儿,外面那个人说:“斯蔚,太太让你下楼。” 程斯蔚睁开眼,死撑着和日光对视三秒后,声音清亮地应了一声好。 从床上跳下来,程斯蔚从墙上挂着的圆镜里看了看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弯着眼睛笑了一下,推开门走出去。和他房间的味道完全不同,客厅玄关弥漫着浓厚的檀香,插在香炉里的檀香烧了大半,炭色烟灰掉在桌面上。 走下楼梯,程淑然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上,长发用竹筷子挽在脑后。 “妈,对不起。”程斯蔚主动开口,不出意料,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车窗外是绵延不断的青山和盘旋的公路,笼罩像一道无法痊愈的难看疤痕。 源城靠山,交通不够方便,多年来发展一直处在停滞期,一直到政府出面干预开始挖山修路,才逐渐好转。修路这块大蛋糕谁都想分一口,而在许多年前,做生意的一向是谁狠谁说话,于是这块大蛋糕落到了程霆手里,程霆也确实够狠,这么大一块蛋糕硬是自己全都吞下去了。可能是吃撑了,项目进行到一半,人就没了,剩下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独生女接这个巨大的盘子。 源城的人大部分都在看程家笑话,还有些在等待时机,挑一个良辰吉日想要一口把程家吃掉。 办完老爷子葬礼的第二个月,源城叫得上名字的人都收到了一份婚礼请柬,红色封面上程淑然三个字极其显眼,男方的名字则是完全没人听过。与其等着别人来伸筷子,程淑然选了另一条路:她邀请了一个人来和她一起吃。婚礼场面很大,甚至还有地方台的实时转播,画面里的程淑然年轻漂亮,穿着香槟色的鱼尾礼服,跪在地上给面前程霆的牌位敬茶。 程斯蔚正在走神的时候,车窗被敲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从包里拿出外套和帽子穿好,外面的人拉开车门,闷热的风裹挟着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涌进鼻腔,像是被一块发霉腐烂的抹布捂在脸上。程斯蔚无法控制地反胃,弯着腰干呕几声之后,站在前面的程淑然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好臭啊。”程斯蔚毫不避讳地又呕了一声。 这次他的动静过分的大,于是在下一秒,四周突然响起一阵一阵的狗吠,响到要把耳膜震破,仿佛有几百只猎狗即将要扑到他身上。狗吠持续不到十秒,钢管敲击铁笼的声音瞬间覆盖动物噪音,稳准狠地响了三下,周围的狗吠停止,但程斯蔚还能听见铁笼子嗡嗡的回声,他转过身,看见不远处站在黑色围栏里的男人。 他背着光站,看起来个子很高。 程淑然带着程斯蔚往围栏那边走,潮湿的黑泥弄脏了程斯蔚的鞋和裤腿,但他没怎么在意。日光刺眼,宽大帽檐下的阴影给了程斯蔚直白视线一个躲藏地,他看着男人把钢管丢在地上,拿起旁边架子上装满生肉的铁盆,牵着体型巨大的黑色杜宾走过来。 头顶上的云突然变低,程斯蔚拥有的那片视野开始模糊,他把帽檐往上推了推,视线再一次落到围栏那边的人身上。 和包裹的十分严实的自己不一样,男人穿着黑色的宽松背心,肌肤大片暴露在阳光下,带着腥味的血水顺着盆沿往下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打量的时间过长,站在一边的杜宾开始摆出攻击姿势,前脚踩在泥里,露出雪白的獠牙。 男人紧了紧手里的绳子,偏头瞥了它一眼,杜宾发出一声很低的呜咽。 “这是我儿子。”程淑然开口,身体往一边侧了侧,于是程斯蔚第一次和那个人对视。男人的皮肤白,瞳孔显得更黑,哪怕程斯蔚在各种推杯换盏的场合见过不少明星艺人,在现在这个环境里,看见这张脸也能夸上一句英俊。 那个人走近了一点,程斯蔚出逃的思绪重新归位,在他准备笑起来打招呼时,他突然走近一点,视线穿过满是铁锈的栏杆,看向他的脸。 “你流鼻血了。” 温热的液体很快沾上嘴唇,旁边的人迅速递上纸巾,程斯蔚接过来在鼻子上压了一下,血迹很快在白色纸巾上开出花。没等他再开口,里面的人把牵狗绳换到左手,右手从围栏缝隙里伸出来,手指指节缠着白色绷带,程斯蔚看见从纱布里洇出的深红血迹。 但不知道是谁的血。 “你好,我是沈峭。” 程斯蔚完全不想在这个丢满塑料袋飘着腥臭味的狗场多待,他没有要跟沈峭握手的意思,余光扫了眼程淑然的脸色,程斯蔚露出很有礼貌的笑容,说:“你好。” “晚上你就过来吧,跟着熟悉一下家里。”程淑然依旧保持良好教养,她看着沈峭,停了停接着说:“斯蔚毛病不少,你可能得多担待。” 沈峭点点头,他移开和程淑然对着的目光,蹲下去之后,把装满生肉的铁盆放在黑色杜宾面前。 程淑然原本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手机已经震了好几次,她只能先到旁边接电话。程淑然这边走开,没了遮挡,晃瞎眼的日光落在程斯蔚的侧脸。程斯蔚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站在旁边的男人走上前,把遮阳伞撑开。 “我对紫外线过敏,所以夏天很难熬。”程斯蔚往前走了两步,学着沈峭的模样蹲下来,隔着铁栏瞟了一眼沈峭的脸,停了停笑着说:“以后估计得麻烦你伞不离身了,不过——” 长时间的停顿终于引起沈峭的注意,沈峭抬起头,跟他对上眼。 程斯蔚很满意地笑,伸手扯了两下帽子,说:“你来我家还要带着这只狗吗?我不喜欢狗,你能不能不带啊。” 狗应该真的有灵性,听见程斯蔚的话,一直埋头吃肉的黑狗突然抬起头,冲他呲了呲牙,喉咙里发出低吼。程斯蔚毫不在意,他往前凑了凑脑袋,学着它的样子张开嘴,露出左边有点尖的虎牙。 沈峭紧了紧手里的狗绳,杜宾摇了摇尾巴,继续低头吃起来。好像在确定他这些操作并没有影响狗的食欲,沈峭抬起眼,十分平静地回答他说:“不行。” 程斯蔚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垂眼看在低处的一人一狗:“好吧,没关系,我也不会跟只狗计较。” 站在不远处的程淑然结束通话,她的脸色不太好,上车的时候甚至没等司机来开车门,坐上车之后很用力地关上门。程斯蔚很会看他妈妈的脸色,他没再管蹲在地上的沈峭,迈开步子往回走,司机替他打开车门,程斯蔚一边往车里钻一边笑着说:“谁又惹程女士生气了。” 黑色商务车往外开,喷出热气的排气筒卷起大片灰尘,随意扔在旁边的黑色塑料袋被吹起来,最后打着圈落在离沈峭不远的地方。 沈峭从始至终没有抬头,垂着眼,直到铁盆里的肉见底。 车刚开下高架桥,始终闭眼沉默的程淑然突然开口要求停车,司机把车停到路边,程淑然看了眼坐在旁边的程斯蔚,说:“我公司有事,你叫个车回去。” “行。”程斯蔚戴好帽子之后打开车门跳下车,关门的时候他留了个缝,凑过去冲着程淑然笑眯眯地说:“那您记得吃饭。” 程淑然没回应,程斯蔚把门关上,看着轿车重新换挡往岔道开。 因为前几天学校出了学生跳楼自杀的事,上头的人来查,学校一连给学生放了一周的假。夏天太阳毒,程斯蔚白天哪儿也去不了,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电脑游戏上。戴上耳机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等程斯蔚被反射到窗户上的车前灯晃到眼的时候,他才发现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 “听说你妈给你安排的人晚上就过去了啊?”贺莱那头吵得要死,程斯蔚把耳机往脸边挪了挪。停在楼下院子里的车还没熄火,远光灯大喇喇地打在窗户上,程斯蔚扭头看了一眼,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句,收回视线:“已经在楼下了。” 贺莱哟了一声,笑着调侃:“看来他人挺不错的啊,你臭毛病那么多,居然还真能看中哪个人。” 程斯蔚站起来走到窗边,抬手把窗帘撩起来,视线往下,看见门口的身影,以及规规矩矩卧在在男人旁边的黑色大狗。 “是啊,人还不错。”程斯蔚放下窗帘,转过身重新回到电脑前,顿了几秒,才接着说,“我再充点儿钱,这个装备有点儿拉。” 贺莱在那边笑他:“是你太菜好不好。” 第2章 程斯蔚和贺莱打游戏打了个通宵,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下午,程斯蔚裹着睡衣推开卧室门,眼睛被过于亮的光线晃到,程斯蔚啧了一声。走廊没人,程斯蔚撑着栏杆往下看,偌大的会客厅里只站着一个人,穿着洗的发白的黑色短袖,耳后贴了一个创可贴。 “陈姨呢?” 一直站着的沈峭动了动,他抬头往上看,对上倚着栏杆衣冠不整的程斯蔚,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程斯蔚是在问他。 “出去了。” “哦。”程斯蔚点点头,转过身又准备进卧室,但他很快折返回来,垂着眼笑眯眯地看向沈峭。 “我在家的时候窗帘是不能拉开的,不好意思啊。”程斯蔚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高高在上。沈峭对此完全不在意,他走到落地窗前,哗啦一下把窗帘拉紧,客厅里的光线瞬间暗下来。只有阳光房还亮着,日光穿过玻璃,落在沈峭的脚边。 程斯蔚往卧室走,在关上门之前,沈峭听见男生愉悦的嗓音对他说:“谢了。” 洗漱完毕,程斯蔚没空吃陈姨做好的饭,凌晨关掉游戏之前,贺莱约了他下午去城东听讲座。虽然他俩对讲座内容完全不感兴趣,但贺莱家里这次是主办方,程斯蔚作为程家人,需要去给他捧个场。 穿上外套,程斯蔚下了楼,这次连沈峭都不见了。程斯蔚戴上帽子,推开阳光房门,原本正趴着休息的杜宾犬突然惊醒,前肢微曲,以一种进攻性的姿势对着他发出低吼。程斯蔚觉得好笑,他蹲下来,手肘搭在膝盖上。 “你声音那么大干嘛。”程斯蔚问它。 已经是尽力表达善意了,可惜他从小就不讨动物喜欢,黑狗还是不停地冲着他叫。程斯蔚瞥了一眼戴在它脖子上的皮圈和后面的铁锁,然后一点点伸出手,试图去碰杜宾犬的鼻尖,这基本上算是挑衅了。 黑色杜宾犬张着嘴往他身上扑,但身后的绳索却紧紧箍着它的脖子,不论它怎么往前跳,那一丁点儿距离还是弥补不了。程斯蔚弯着眼睛笑,哪怕狗的口水滴在鞋上也不在意,恶劣游戏一直到沈峭出现在阳台门口才停止。 程斯蔚转过头,看着站在门边的人,这次离得距离更近了点,程斯蔚看见沈峭身上的那件t恤不单单是洗脱了色,衣摆也有点儿卷边,一看就是穿了很久的。 “阿百挣脱过绳子,你不要这么逗它。” 视线从沈峭垂在身侧的微曲着的无名指移开,程斯蔚站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土:“那下次,你换个粗点的绳子好了。” 沈峭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被那双很黑的眼睛盯着程斯蔚也不觉得不适,他走过去,站在沈峭对面。 “我说的不对吗?” “对。”沈峭简短地回答他,随后把视线转移到阳光台的一盆绿植上。 好没意思的人,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程斯蔚很轻地叹气,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说:“你去开车吧,我要出趟门。”站在门边上的人嗯了一声,随即转过身,往楼下车库走。看着消失在另一边的背影,程斯蔚掏出手机,给贺莱发了条短信说:会馆地址你再发一遍给我。 那头贺莱正在会场无聊的扣手,收到程斯蔚的短信,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直接给程斯蔚打了通电话。 “地址我都给你发过了多少次了。” “忘记存了。”程斯蔚站在大门口的遮阳伞下等,听着那头贺莱吐槽请来开讲座的教授有多难伺候。夏季高温难以忍受,程斯蔚穿的又多,等了一分多钟,后背已经开始出汗,程斯蔚觉得沈峭是不是在车库里迷路了。 “我真是服了这群大爷,正山小种嫌味道重,水仙又觉得口淡,到底能不能——” “——我先挂了。”程斯蔚直接打断贺莱后半句,他拿着手机,视线落在从车库卷帘门里露出来的半个车头。直到车稳稳地停在他面前,程斯蔚走过去,透过车窗看搭着方向盘的沈峭。 “你在干嘛啊?” 沈峭的表情有些疑惑,隔了几秒钟,程斯蔚看见副驾驶位的车窗降下来了一点,沈峭微微俯下身,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这是我妈运家具的车。”程斯蔚说,“你开错了。” 沈峭怔了怔,想到刚刚停在车库里的几辆颜色惹眼的超跑,沈峭嗯了一声,停了停才说:“我是B证,没开过跑车。” “不都是四个轮子一个方向盘。”手机震了一下,程斯蔚低头看了一眼,贺莱已经把地址发过来了,而距离讲座开始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算了,程斯蔚拉开车门,撑着座位扶手爬上去。 车厢里的味道不算难闻,只有一点烟味,可以忽略。 “广升大道10号。”程斯蔚把安全带扣好,转头看了沈峭一眼,问他:“你认路吧?” 旁边人动作很轻地踩了一下离合器,绑着白色绷带的手指搭在变速杆上,挂到低位挡,程斯蔚明显地感觉到车往前冲了一下,在踩油门之前,程斯蔚听见旁边人简单地回答他说:知道。 一路上沈峭都没说话,程斯蔚觉得无聊,在碰到第三个红灯的时候,他把遮阳板拽下来,主动开口说:“这夏天真是热的没完没了。” 没动静,程斯蔚转过头,看着沈峭,有些好笑地问:“我妈是从哪儿把你挖出来的?” “快了。” 程斯蔚很明显没听懂,于是沈峭又补了一句:“还有两个月。” 原来是在回答他的上个问题,程斯蔚觉得有点好笑,他扯着安全带往沈峭那边靠了靠:“你一直是这么说话的吗,我都换话题了,你才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红灯转绿,沈峭重新挂了档,语气很平静地说:“走了,你坐好。” 他也不是自讨没趣的类型,知道沈峭没有跟他闲聊的意思,程斯蔚把帽檐往下压,靠着椅背闭眼休息。沈峭的车开得很稳,即使偶尔能听见他打转向的声音,转弯弧度也拿捏的刚好,不会让坐着的人的身体来回乱晃,也不会让晕车的人觉得不适。 开了有十几分钟,车重新停下,应该是到地方了,但程斯蔚故意没睁眼。开车的人也没叫醒他的意思,车厢很安静,程斯蔚能听见身旁人很轻的呼吸,以及车外正在大声吆喝着什么的人。 过了一会儿,程斯蔚终于听清了,外面人喊得是:车不能停到大门口。 开车的人应该也听见了,但沈峭没有动的意思,哪怕车外开始有人用力地敲车玻璃,沈峭也没出声。 “是不是到了啊。”程斯蔚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到了。”沈峭回答他,右手搭在膝盖上。 “那你走吧,晚上我跟朋友有约,你不用等我了。”程斯蔚下了车,在关车门之前,他看着沈峭有些冷淡的侧脸,笑着说:“你回去没事儿可以先开别的车练练。” 车里的人点点头,不管外面不断敲打车门的保安,换挡踩了一脚油门。停了半天的皮卡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开走了,保安憋红了脸,气冲冲地朝程斯蔚这边儿走,还没来得及开骂,主场少爷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揽着刚下车男人的肩。 “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贺莱笑的不行,“你家是要破产了吗,开皮卡出门?” “司机没开过其他车。” 贺莱脸上的笑容更大,他跟程斯蔚一边往会场里走一边开玩笑说:“你妈是从哪儿找到这么个宝贝。” 讲座比想象中还要无聊,程斯蔚和贺莱坐在第一排,目不斜视地盯着台上口沫横飞的男人,旁边扛着相机的人正在对着他们拍照,想到第二天程淑然可能会看报纸,程斯蔚把眼睛睁的更大了些。 讲座时间比预期计划的拖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到了提问时间,程斯蔚看了一眼手机上提前准备好的问题,面带笑容地举起手。斜前方的摄影机镜头对准他,程斯蔚站起来,语气轻松地提了个问题,在教授回答的过程中,时不时受教似的点点头。 表演结束,程斯蔚刚坐下来,身旁的贺莱用手肘碰碰他的手臂:“装好学这套还是你演的好。” “晚上吃饭我不去了。”程斯蔚小声说。 贺莱挑了挑眉,做了个为什么的口型。 “今天演的时间太长。”程斯蔚回答说,“困得不行了。” “不是我不放你,今天是真不行。”讲座终于结束,贺莱和程斯蔚站起来鼓掌,掌声太响,贺莱不得不贴着程斯蔚说:“今天朱家老七回国,你必须得跟着我一起去,保驾护航。” 听众散开,程斯蔚跟着贺莱往外面走,快到门口的时候重新把帽子戴上:“你高中抢人家女朋友这事儿还没了呢?” “那可不。”贺莱啧了一声,“朱老七,就是个棒槌。” 程斯蔚不在状态不是在说谎,不知道是不是那场讲座听得精疲力尽,在去饭店的路上就没了声音,贺莱跟他搭了几次话没声音,才发现程斯蔚是睡着了。这就导致在饭桌上的几次唇齿交锋都输的一败涂地,贺莱好几次说不过朱老七,都向程斯蔚投去求助的眼神,但程斯蔚只顾着吃桌上的海胆,完全没收到信号。 “你吃完这个就给我滚蛋吧!”朱老七出去打电话的空档,贺莱瞪了程斯蔚一眼,“你妈是不是在家虐待你,没钱吃海胆是吧?” 在冒着热气的海胆上淋点儿芥末酱油,程斯蔚拿着小勺挖起来,仰头全放进嘴里。芥末放多了,呛人的味道提神醒脑,程斯蔚的眼泪都要冒出来。他张嘴吐了两口气,擦了擦手站起来,跟贺莱说:“那我先走了。” 贺莱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朱老七刚好打完电话回来,贺莱只好偷摸地冲程斯蔚竖了根中指,接着迅速投入战局。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程斯蔚脱掉外套帽子,在路边拦了辆出租,报了地址之后就靠着椅背睡了过去。他是真的有点儿累,可能是昨天通宵打游戏的劲儿还没过,眼皮像是挂了霜一样重。就这么一路睡到大门口,计价表蹦到三位数,程斯蔚付了钱下了车。 夏天的晚风也闷热的不得了,黑色飞虫围着明亮的路灯乱转,拐了两个弯,程斯蔚终于回到家,在门锁上按了指纹,门咔哒打开了。 客厅没人,也暗,只亮了一盏落地灯。一切响动在昏暗的环境里都变得极其明显,所以二楼的响动迅速被程斯蔚捕捉,他抬起头,看见属于程淑然的那扇门从里面被推开,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是沈峭。 偌大的静谧空间里,很容易发现另一个人,站在二楼的沈峭偏过头,朝他看过来,眼睛和白天看起来一样冷淡。沈峭从楼梯上走下来,然后一步步站在程斯蔚面前,细长的影子投在他身上。 沈峭个子很高,靠近的时候,会让人不自觉产生压迫感。 所以程斯蔚先开口,问:“你在家练车了吗?” “练了。”沈峭回答,“再送你的时候,会开那辆蓝色的车。” 程斯蔚笑了出来,语气轻快:“这次回答的很快嘛。” 沈峭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往后撤了一步,像是准备离开的样子。 “沈峭。”这是程斯蔚第一次开口喊沈峭的名字,于是移开目光的沈峭朝他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妈是从哪儿找到你这么个宝贝的?” 窗帘缝隙里透出外面隐隐约约的光,沈峭用那双黑压压的眼睛看他,没有说话。 第3章 第二天程淑然没去公司,她起了个大早吃早餐,膝盖上摊着当天的报纸,一面看一面在吐司上涂果酱。程斯蔚夹了个煎蛋,咬了一小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叫沈峭一起吃吗。” “他跟陈姨在楼下吃。”程淑然说话的时候没抬头,眼睛依旧盯着报纸,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像昨天那种讲座,以后可以不去,没什么意思。” 程斯蔚手撑着脑袋,筷子把煎蛋戳出了个大洞,听见程淑然的话,他笑着把锅都丢给贺莱:“贺莱非让我过去。” “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下周学校重新开学,程斯蔚即将搬回到学校旁边的公寓,放假那天,他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打包带回家,货车来回跑了两趟。 “差不多了。”程斯蔚终于把煎蛋平均分成了两部分,盯着蛋白焦黄色的边缘,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问:“那沈峭呢,是不是也得搬过去跟我一起住啊。” 程淑然终于处理好手里的吐司面包,她放到嘴边,停了停说:“不用。” “行。”程斯蔚低头笑笑。 早饭结束的悄无声息,程淑然吃完燕窝就上了楼,半个小时后推门下来,衣服已经换好, 手里拿着一把墨绿色遮阳伞。程斯蔚盘子里的煎蛋被戳的乱七八糟,程淑然只是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一直到换完鞋,她才转过头跟他说:“下午闲的话就复习一下功课,快考试了。” 知道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程淑然已经消失在门口。 不再管餐盘里的鸡蛋,程斯蔚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程淑然坐着的白色轿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于是站在空旷草坪里的人就变得极其显眼。沈峭把手里的红色飞盘丢出去,阿百飞奔出去捡,沈峭半蹲在地上,抬手把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臂线条随着动作舒展开。 杜宾犬不愧是猎犬,他咬着飞盘跑回来,一下子扑到沈峭身上,用沾满口水的飞盘蹭沈峭的脸。沈峭不生气,反而垂着眼睛,嘴角露出很轻微的弧度。阳光,狗,男人,这三个词同时出现的时候,好像是能让人感慨生活美好。 直到三秒之后,坐在草地上的人突然转过头,视线准确无误地穿过窗帘缝隙,落在他脸上。 视线冷又狠,程斯蔚怔了怔,重新拉上窗帘。 贺莱因为昨天会场招待不周正在被老爷子训话,程斯蔚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拿着游戏手柄开了一局游戏。游戏背景音开得小,但贺莱还是听见了一点儿动静,他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警告他说:“程斯蔚,你要敢背着我破纪录,我明天就去你妈那儿把你那点儿破事都抖落出来。” “你先让她接你的电话再说。”程斯蔚挂掉电话,盘腿坐在地上按了手柄上的start。 手感不好,跑过十几次的赛道中途也撞了好几次隔离带,别说破纪录了,三圈下来好几次成绩都是垫底。模糊中,程斯蔚听见大门开锁的声音,然后是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语气淡淡的:阿百,你别在我身上蹭。 游戏画面里的跑车在地面上划出黑色的弧线,紧跟在后面的银色跑车随即超了过去,程斯蔚瞥了眼右上角1/1的排名,嘴角抿了抿。 两三岁的小狗好玩,飞盘丢来丢去就是不嫌累,沈峭看着大理石地砖上的黑色脚印,没怎么犹豫就蹲下去,用手去蹭地板上的黑泥。 “你不用管,家里会有人打扫。” 头顶传来声音,语气轻松,沈峭稍稍抬起头,和倚着栏杆的程斯蔚对上视线。 家里客厅的灯亮着,所以程斯蔚很清楚地看见沈峭额角上的薄汗,头发有些凌乱地捋在那脑后,t恤上满是黑色脚印。旁边的阿百应该是有点累,这会儿看见程斯蔚也不叫,只是安静地趴在沈峭脚边。 “要不要玩游戏?”程斯蔚抬起胳膊,晃了晃手里的灰色手柄,“我朋友有事儿来不了,我自己玩儿也没什么意思。” “不了。”沈峭转过头,用手背又抹了一下地砖上的泥渍。 被拒绝的干净利索,程斯蔚也不生气,他抓着手柄上的手绳,看着沈峭,说:“我妈没跟你说吗,我之前得过抑郁症,康复之后也很需要别人陪伴。” “我现在就很需要你来陪我玩游戏。” 蹲在客厅中央的人缓慢地站起来,一秒之后,程斯蔚听见他低声回答了一声:好。 程斯蔚笑眯眯地回到卧室等待,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新手柄,正在调整参数的时候,沈峭走了进来。他的头发湿着,衣服也换过了,看起来是刚刚临时冲了个凉。程斯蔚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问他:“赛车你玩过吧?” 沈峭走过来,但是没坐在他旁边,而是坐在床边没有铺地毯的位置。 “没有。” “不是吧?”程斯蔚扭头看他,眉毛轻微挑着,“居然有人没玩过单机赛车游戏?” 沈峭看着放在地毯上的红色手柄,然后看向电视里有些花哨的游戏画面,再一次回答他说:“没有。” “没玩过也没关系,你连货车都能开,赛车游戏估计很快就能上手。”程斯蔚挑了条难度中等的赛道,按下确认键,“你可以选车了。” 坐在斜后方的人伸出手去拿手柄,程斯蔚能闻到洗完澡后干净的沐浴露味道,他偏过头看了一眼,目光再一次落到沈峭的右手上。这一次沈峭的指关节上没有缠绷带,手指显得更加修长,除了略微有些怪异的无名指关节。 在程斯蔚走神的时间里,沈峭已经选好了车,是游戏设定的原始车辆,黑色丰田,各项指标都十分平庸。程斯蔚也没有多说,选好自己的车之后,按了start。 结局跟程斯蔚想的一样,有沈峭在,他不再是最后一名,有一把还发挥超常甩第二名大半圈,超了贺莱一周前创下的记录零点三七秒。程斯蔚笑着把手柄丢到一边,靠着床扭过头,看着沈峭,笑着说:“果然竞技比赛还是得跟人比才行啊。” 沈峭握着手柄的指尖动了动,接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喉咙里蹦出了一个音节。 “你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 “不说话。”程斯蔚看着他,想了想又修改了下自己的用词,“不爱说话。” 沈峭跟他对视了几秒,回答说:“没什么特别需要说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跟我没什么可说的了。”程斯蔚还在笑。 沈峭停了停,说:“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程斯蔚算得上胡搅蛮缠,像是贺莱,被他逼几个来回不是投降就是气得跳脚,但沈峭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不快不慢,就是很正常地回答他的每个问题。 “好吧。” 程斯蔚结束这轮对话,他坐在床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来回摆弄。他没说走,沈峭也就坐着没动,眼睛盯着电视,像是在发呆。直到耳边突然响起快门声,沈峭才转过头,皱着眉看拿着手机对准他的程斯蔚。 看着画面里沈峭的脸,程斯蔚又按了一下快门,然后歪了歪头,解释说:“我脸盲,下周开学的时候估计得麻烦你来接我,学校那么多人,我怕我认不出来。” 想再拍下一张的时候,拍摄画面已经黑了,下一秒,程斯蔚再一次闻到很清新的沐浴露味道,比上次更清晰。沈峭单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机,身体微微倾斜。 沈峭垂眼盯着他看,右手食指按下他手机的关机键,然后重新退回去,垂着眼俯视他,慢慢开口说:“不用拍,我能认出来你。” 手机屏幕沾上了一点沈峭的指纹,程斯蔚回过神,笑着回答:“那就好。” 擅自给别人拍照是很没有边界感的行为,沈峭很快连敷衍他都懒得敷衍,说了句“我下去了”之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视野里。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程斯蔚重新拿起手机,编了条短信发了出去。没多久,电话就响起来,程斯蔚按了接听,低低地嗯了一声。 “什么意思啊,你给我发的这谁?”贺莱应该是还在家,说话的声音很小。 “你找人帮我查查。”程斯蔚仰头靠着床,看挂在天花板上来回晃的羽毛吊灯,“是不是本地人,家里人都是干嘛的,之前在哪个学校上学——” “——叫什么啊?”贺莱打断他。 想起那双黑压压的眼,程斯蔚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沈峭,三点水的沈,陡峭的峭。” 贺莱有些做作地啧了一声,接着评价起来:“名字还挺酷,长得模样也帅啊……不是,我怎么觉得有点儿眼熟呢……” “你见过?”程斯蔚从床上坐起来。 “也说不好,就是觉得挺熟悉。”贺莱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的语气带着恍然大悟的意思,“哦,可能是我在照镜子的时候也见过这股帅气吧。” 程斯蔚没说话,重新躺下去。 “不过你查这人干什么?他得罪你了?” “没有啊。”想起那天晚上站在他面前的沈峭,程斯蔚唔了一声,接着笑着说:“不是你好奇这人从哪来的吗,我帮你解解惑。” 第4章 程斯蔚做了一个梦,梦是白色的,就连他自己都是一片雪白,只能看得清两只眼睛。白色尽头站着一个人,佝偻着背。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程斯蔚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于是他拼命喊,拼命叫。 但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耳边突然响起敲门声,程斯蔚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让他有几秒的怔愣,直到陈姨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程斯蔚才意识到那个梦结束了。陈姨的催促还在继续,程斯蔚坐起来,应了一声知道了。 十五分钟后,收拾完的程斯蔚拎着行李箱从楼上下来,客厅没有人,程淑然的拖鞋整齐地放在地毯上。 “快点儿吃吧,晚了太太又要说你。”陈姨把冒着热气的粥从厨房里端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又钻进厨房。 那个梦的影响力比想象中还要大,程斯蔚完全没有食欲,坐在这张长方形餐桌尽头甚至还有点儿想吐。厨房里有隐隐约约的微波炉加热声,程斯蔚站起来,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大门只推开了个缝,刺眼的光线打在他身上,程斯蔚下意识闭上了眼。他其实应该再花上十几秒钟去旁边拿把伞,但陈姨有可能会突然出现,再连逼带哄地让他喝掉半碗粥。 出去以后再戴帽子好了,程斯蔚这么想着,左手用力推开大门。 想象中烫人的阳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程斯蔚看着身侧握着黑色伞柄骨节修长的手,顺着手臂往上,对上沈峭的脸。他不知道沈峭是什么时候就等在这儿的,但应该是等了有一会儿了,因为沈峭的脸晒得有点儿红,额角也出了汗。 “快迟到了。”沈峭说完,又把伞面朝他那边斜了斜。 程斯蔚攥着行李拉杆的指尖紧了一下,他唔了一声,开始下楼梯。沈峭从始至终落他半步距离,伞撑得高,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看他上了车,沈峭迅速收伞,绕到车另一边开门上去。 熟练地点火挂挡,程斯蔚坐在后座,看沈峭的侧脸,笑着说:“看来是真的练车了。” 沈峭没说话,轻踩一脚油门,车平稳地滑出几米。 工作日早晨正是高峰期,从高架上下来车速明显减慢,程斯蔚倒是不在乎迟到这件事,但沈峭不是。他看着沈峭散散笼着变速杆的手来回晃动,方向盘在他手里快画出花来,打了转向来回变道,有好几次,程斯蔚觉得就要蹭上旁边的车了。 多贵的车这么开都会引起众怒,在红灯路口,程斯蔚看见停在隔壁的车摇下车窗,对着沈峭骂了几个脏字,接着竖起中指。 而沈峭目视前方,完全没放在心上。 用这种开车方法的结果是不但没迟到,距离第一节 课开始还剩了将近八分钟,沈峭把车停在学校对面,转过身把伞递给他:“我会把你的行李放到公寓,晚上需要我过来吗。” 晚上程斯蔚要跟贺莱去酒窖打牌,贺莱有车,用不着他。 “过来吧。” “好。” 最后程斯蔚是踩着上课铃进的教室,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贺莱冲他摆摆手,程斯蔚三两步跨上台阶,坐到角落的位置。 “我还以为你今天得迟到呢。”贺莱脚蹬着桌子下方的斜杠,把椅子腿翘起来,“都捏着嗓子练习半天了,准备帮你喊到呢。” “你怎么捏的?”程斯蔚瞥了他一眼,然后伸出手掐着贺莱的脖子,稍微用了用力,反问他说:“是这么捏吗。” “你他妈,程斯蔚你要杀人啊!”贺莱声音不算小,站在讲台正在开投影仪的老头儿看了他一眼,贺莱咧嘴笑,做出道歉的口型。 专业课一上就是三个小时,程斯蔚的本子和笔都放在行李箱里忘记拿了,最后是从贺莱的笔记本上撕了两页纸。贺莱本来就懒得记笔记,这会儿看程斯蔚要借他笔,索性把电脑推给他,让程斯蔚整理完再给他传一份。 程淑然的儿子,学习成绩总归不能差的太离谱,程斯蔚上课的时候还是挺认真的,常年维持中等偏上的名次,偶尔佛光普照到他的时候,会往前再冲个十几二十名。 下课铃响,虽然课件还剩两页没讲完,下面的学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程淑然偏着头,透过人群缝隙又看了一眼投影仪,在文档上打下最后一行字。 “差不多行了,我快饿死了。”贺莱抻了抻手臂,扫了眼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笔记,摇头感慨:“这么努力,怎么就考不了第一呢。” “是啊,不如你。”程斯蔚把电脑扣上,回过头说:“不努力就能考倒数。” 一转头到了中午,食堂的人很多,但贺莱拽着他跑到三楼,程斯蔚看见人群中的一张空桌子,站在边上的人冲他们抬手。 “怎么这么慢。”林峥看了眼手机上正在进行的游戏画面,埋怨说。 贺莱一边拿筷子一边说:“程斯蔚装学霸装上瘾了,下课都不走。” “那晚上打牌还去不去了?”林峥在打游戏中途抬了下头,看了程斯蔚一眼。 “去啊。”程斯蔚夹了一个藕片,咬了一口撇撇嘴又放到一边,接着说:“谁会跟钱过不去。” 下午的几节选修课上的还算轻松,最后的体育课程斯蔚不用上,撑了把伞坐在看台给正在跑100米的两个人加油助威。这个行为引起众怒,贺莱跑到两眼冒金星的时候,还得爬到看台上去抓程斯蔚的伞。 “他妈的,晒不死你。” 话这么说,但贺莱压根没碰到程斯蔚的伞,刚认识程斯蔚的时候也是夏天,他那个时候只觉得程斯蔚细皮嫩肉,大夏天打把伞矫情的不得了。后来也开过几次玩笑,假模假样的抢过几次他的伞,后来真的见过一次被太阳晒到满身红疹的程斯蔚,没把贺莱吓死。 “其实现在就可以走了。”林峥拧了瓶矿泉水,“反正成绩肯定达标。” “那走呗。”贺莱直接抢走林峥手里的水,仰头猛灌了半瓶。 程斯蔚看着前面扭打在一块的林峥和贺莱,他看了眼时间,距离他给沈峭来接说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他如果现在走不通知沈峭,按照沈峭的性格,估计能在门口等他一晚上。 穿过体育馆,贺莱已经跑出去好远,挑衅林峥无果,他甩着胳膊往门口扫了一眼,视线停顿几秒,贺莱仰头冲着程斯蔚喊:“你车怎么停门口了?” 程斯蔚脚步停顿,他往前跑了几步,视野里先是出现黑色的车前盖,然后是整个车身。贺莱比他动作快,等程斯蔚走过去的时候,贺莱已经转过身跟他说:“车里没人啊。” 傍晚的阳光没那么烫人,程斯蔚抬头看了眼天,把伞收起来。没了伞面阻挡,视线变得宽阔,程斯蔚左右看了看,最后捕捉到斑马线那头拿着一瓶矿泉水的沈峭。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生,正在仰着头跟他说话。 估计是身高差距的原因,沈峭没有听清,脸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紧接着,程斯蔚看见他微微倾下身去听女生说话,眼睛盯着斑马线,右手不紧不慢地拧着矿泉水瓶盖。 绿灯亮了,沈峭重新直起身,摇了摇头之后迈开腿往这边走,没有走出几步,程斯蔚就和沈峭对上视线。 “你来早了。”看着走过来的沈峭,程斯蔚主动开口。 沈峭轻微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你朋友?”林峥看了眼沈峭,转头问程斯蔚。 “不是,是我妈安排的人。” “哦,那要把他甩掉吗。”林峥的语气毫不客气,沈峭拉开车门上了车,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没事儿,让他跟着呗,又不影响我们玩。”程斯蔚绕到副驾驶位拉开车门,冲着林峥说:“别让你家来接了,坐我车去吧。” 林峥冲他摆摆手:“都快到了,不行你先过去。” 也行,程斯蔚坐到副驾驶位置,沈峭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程斯蔚系好安全带跟他说:“我坐这儿方便给你指路,那个地方还挺远。” 沈峭没接话,没给程斯蔚和贺莱林峥打招呼的时间,踩了一脚油门,车就飞了出去。酒窖地址远在市区之外的山脚,如果不堵车的话,差不多需要四十多分钟的车程。程斯蔚把座椅调低,整个人几乎平躺在副驾驶位上,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看见沈峭的后脑勺和一点儿侧脸。 后来程斯蔚也是这么做的,他侧过头,看着光线下沈峭轻微透明的耳廓,还有耳后没了创可贴遮盖下的蜿蜒伤疤。 “刚刚你是碰到熟人了吗?”程斯蔚开口问,沈峭没回答,只是朝他的位置看了一眼,程斯蔚又接着说:“在马路对面,我看见你跟一个女孩子说话。” “不认识。”沈峭打了左转灯,慢慢开口,“她问我是不是学校的学生。” “哦。”程斯蔚笑了笑,“那是搭讪。” 被年轻靓丽的女大学生搭讪还是挺有面子的事儿,但沈峭表现的还是很冷淡,程斯蔚甚至觉得沈峭压根儿不知道搭讪是什么意思。车厢里很安静,程斯蔚能听到自己和沈峭交错的呼吸声,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程斯蔚低头看了一眼,是贺莱的信息。 【那个沈峭,我真的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第5章 酒窖开在远离市区的郊外,穿过一条笔直的公路,很快就能看到源城最高的那座山。山峰高度骇人,是外地人看到会发出感叹的程度,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个土堆子。 程斯蔚到地方的时候林峥他们还没来,他先下了车,在外面站了几分钟就觉得热,程斯蔚俯下身,敲了敲车窗。深灰色的玻璃一点点摇下来,程斯蔚看着沈峭的眉骨,眼睛,鼻梁逐渐露出来。 “外面热,你窗户别关了,给我透点冷气出来。” 这话说的没有一点儿道理,但沈峭只是点点头,把车窗全部摇下去之后,还把空调风速调到最大。 又等了十几分钟,一辆白色商务车从高架上开下来,贺莱一下车就开始扶着树干呕,埋怨林峥不让他坐副驾驶,搞得他半路就开始晕车。 “走远点儿吐。”林峥说。 今天打牌的局主要邀请的是林峥,程斯蔚和贺莱就是跟着凑热闹,程斯蔚牌技不佳,带来的钱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贺莱跟他技术差不多,但是人菜瘾大,起劲儿的时候拽都拽不走。 “你就别跟着进了,车上等吧。”林峥看了一眼坐在车里没动的沈峭,语气冷淡。沈峭从始至终都没看他,更不要提回应了。林峥脾气火爆,趁他还没发作,程斯蔚插了句嘴,跟沈峭说:“我们仨去玩一会儿,如果我妈问起来,你知道怎么说吧?” 沈峭很轻地点点头,回答说:“知道。” 这边贺莱终于吐够了,擦了擦嘴就跟着他们往里进,林峥在进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接着问程斯蔚:“你们家找的人现在连培训都省了吗?” “又不是你的人,还指望他对你点头哈腰啊。”程斯蔚瞥了他一眼。 林峥也不生气,想了一会儿说了句也是。 进入大门,接待走在前面给他们打灯,连着下了两层楼梯,光线才亮了一些。林峥走在最前面,他扫了眼有些空荡的大厅,步子一顿,偏过头压低声音跟他们说:“感觉不对劲。” 来的人太少了,程斯蔚歪头看了一眼,大厅里的牌桌只有一张有人,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高脚凳上,看见他们下来,视线往他们这边扫。往包厢走的时候,贺莱小跑了两步跟程斯蔚他们并肩走,停了停问:“要不要撤啊。” “先看看情况。”林峥说。 包厢门推开,接待人员帮他们打开灯,面积很大的空间里放着一张圆形牌桌,五张丝绒单人沙发整齐地围在桌边。看见他们走进去,接待人员往后退了一步,说去给他们找一名荷官。 门刚关上,程斯蔚反手把门落锁:“在咱们之前就有人在这儿了。” “是。”林峥深吸了一口气,“有烟味。” 尽管檀木熏香味道很重,但对于不抽烟的人来说,还是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是谁叫你来玩的?”程斯蔚看着林峥。 “陈文楷。” “大哥,楷子在国外还没回来。”贺莱仰头叹气,“你没关注他社交软件吗?” 林峥拿手机的动作顿了顿,停了半晌,才说:“没有,上周卸载了。”林峥这边在手机上点了半天,随着时间过去,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再抬头的时候脱口而出骂了一句脏话:“手机没信号。” “没事儿没事儿,我还在这儿呢——我不行的话还有程斯蔚呢吗。”贺莱转头看着程斯蔚,“要是真有事儿,你就把你的身份亮出来。” “我怎么亮,拿身份证往人家脸上晃吗?”程斯蔚笑了笑。 “你还能笑得出来。”林峥走到门边,脸贴着门,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在确定还没有人过来之后,看了一眼屋里的两个人,说:“今天估计得对不起你们俩了。” 程斯蔚走到沙发上坐下,接着举起双手:“我妈说了,不让我惹事,跟我没关系。” 林峥前半句还没说出口,门突然从外面被叩响,接着是女人有些甜腻的声音:“先生您好,我是Amanda。” 屋里没人说话,贺莱大气不敢出,透过磨砂玻璃,他们能看见女人模糊的身影,林峥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口说:“不用了,我们三个想先聊会儿天。” “……那我送个果盘进去吧。” “不用。”林峥说,“不需要。” 门外的女人又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林峥松了口气,他回过头想了会儿,低声说:“等二十分钟,等外面人放松警惕我们就出去——贺莱,你家离这边近,找到有信号的地方就赶快叫人过来。” “程斯蔚——”林峥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程斯蔚,张了张嘴,最后交代他说:“你照顾好你自己就成。” 十分钟后,大厅走廊传来男人的交谈声,嘈杂之间能听见新客人正在往里进,听起来人还不少。趁着乱,林峥握着门把手,回头说:“现在走。” 门推开,刚开始坐在高脚凳上的几个男人正站在楼梯口,伸手揽着准备下来的客人。程斯蔚站在最后,眼睛扫了一圈,顺手抄起放在伞架上的长柄伞。外面的人忙着轰人,他们三个低着头往外走,刚走到中间,身后传来男人带着讥讽的笑声。 “林家长子啊,偷跑的时候居然也得夹着尾巴。” 被人认出来之后再低头伪装就毫无意义,程斯蔚转过身,看着站在人群最前面的男人。一头干枯的黄毛,眉毛也漂成了金黄色,嘴唇厚,右边鼻翼有一个银色的鼻环。不像是能和林峥打交道的人,果然,下一秒,程斯蔚听见林峥说:“我没见过你。” “是。”为首的人朝地毯上啐了一口,笑了笑说:“但我上头的人见过你。” 最先动手的是贺莱,几乎是黄毛说完话的下一秒,贺莱就拿起旁边的筹码盒砸了过去,林峥很快接上,顺手抄起酒桌上酒瓶朝身后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头上砸。跟刚才在包厢里计划的一样,他们两个人上,程斯蔚摸着口袋里的手机,自动退出战局。 人少的劣势很快显现,贺莱和林峥虽然年轻,但毕竟出身在那儿,挨了两下之后就开始泄气。贺莱在躲拳头的空档突然想到什么,转头朝程斯蔚喊:“你他妈不是带了个保镖吗!是聋的吗!这么大动静都不下来!” 身后的举着的钢管快要砸到贺莱的背,程斯蔚往前跑了一步,握着雨伞狠狠地敲上对方的脑袋。男人额头很快冒出血,看了一眼手背上的血,男人骂了一句脏话,想都不想就朝程斯蔚冲过来。 程斯蔚往后退了一步,抬腿把身前的小茶几往前踢,尖角正中男人的膝盖。男人捡起地上的酒瓶往他身上砸,程斯蔚斜着撤了一步,看着玻璃酒瓶在他眼前飞过去,接着狠狠砸在墙上。 酒瓶碎掉的动静很大,旁边正追林峥的人看到,转过身径直朝他走过来。程斯蔚舔了舔嘴唇,手摸到雨伞,把伞尖朝外攥在手里。他已经想好等这个人扑上来的时候要怎么做了,他要用伞尖去戳对方的眼睛,如果没戳到的话,就去踢那个人的裤裆。 但这套操作最终没能视线,在那个人离他还有半米远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楼梯上跑下来,接着揪着男人的头发,攥紧拳头狠狠地往他太阳穴砸了一下。原本凶神恶煞的男人现在软塌塌地倒在他脚边,程斯蔚抬起头,跟沈峭对上视线。 没有说话的时间,沈峭弯腰拿过他手里的伞,背过身,但却并没有投入战局,只在有眼瞎的人冲上来的时候,会被沈峭拦住,接着掐着对方的脖子,把那人的头往牌桌上砸。 “你他妈过来帮忙啊!草!”林峥抽空朝沈峭大喊,但沈峭像是没听见,拎着雨伞站在原地没动。 “你去帮一下吧。”程斯蔚看着沈峭的侧脸,“再晚我妈要打电话问了。” 沈峭把伞重新丢给他,拎着旁边的高脚凳往人群里走。 程斯蔚看着沈峭掐着对方的脖子把人拖到一边,接着毫不犹豫地用脚踩对方的小腹,林峥晃晃悠悠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也跟着在那人身上踩了两脚,原本人数造成的劣势在沈峭出现之后好像逐渐开始平衡。 和他们这群人不同,在沈峭连着撂倒两个人之后,程斯蔚就发现沈峭只在对方暴露弱点时才出手,拳头总是瞄准对方的太阳穴,小腹,还有动脉。在沈峭拽着其中一个人的头发往一边拖得时候,原本躺在地上的黄毛突然跳起来,想也不想地扑到沈峭身上,张嘴咬住沈峭的耳朵。 程斯蔚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冲动,拎起伞架,想都没想地冲过去往黄毛头上砸。沈峭一个翻身,把黄毛压在地上,用地上的伞架朝他的脑袋上掼过去。把晕过去的黄毛丢到一边,沈峭站起来,转身看着程斯蔚,缓慢开口:“你站到边上去。” 说话的功夫,贺莱撂倒最后一个人,然后躺在地上大口喘粗气。 “林峥,我真是他妈上辈子欠你的。” 三个人体体面面的进来,最后狼狈不堪的出去,贺莱捂着肋骨一脸痛苦的坐进车里,林峥瞄了一眼酒窖大门,走到旁边开始打电话。 “坐一下吧。”从酒窖出来就始终沉默的沈峭突然开口,程斯蔚愣了愣,也忘记自己洁癖这件事,顺势坐到旁边的石头上,从这个角度,他刚好能看见沈峭起伏的胸口。 “你怎么这么晚才下来。” “你让我坐在车上等。”沈峭回答他,接着低头在裤子口袋里找什么东西。 程斯蔚笑了出来,再抬头想要说话的时候,眼睛看见从沈峭耳后一直流到脖颈的红色。 “你流血了。”程斯蔚说,“耳朵。” “嗯。”沈峭应了一声,再面对他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创可贴。 被咬的伤口应该不小,用创可贴应该没什么用,程斯蔚刚想开口提醒,就看见沈峭拿着撕掉一半的创可贴看着他。 “抬头。”沈峭说。 程斯蔚没听懂,脸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沈峭往前走了一步,小腿碰到他的膝盖。因为两只手都沾了血不干净,沈峭只能微微抬了抬下巴,再一次示意程斯蔚抬头。这次程斯蔚很听话,他把头扬起来,然后看着沈峭一点点靠近,用掌侧撩开他的头发,把创可贴贴在他的额角。 “应该是玻璃碎片划到了,回去再处理一下。” 沈峭退回原来的位置,用手背抹了一下脖颈上的血渍,移开视线。 第6章 林峥这边刚跟家里打完电话,程斯蔚的手机就嗡嗡震了两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是程淑然的信息,点开之后,上面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现在回来。 与此同时,沈峭也在低头看手机,两个人收到的信息内容应该类似,沈峭侧过头的时候,刚好跟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该回去了。”沈峭说完,先转过身上了车。 程斯蔚跟林峥和贺莱打了招呼,林峥正在打第二个电话,冲他颔首应下来,准备走的时候,贺莱突然叫住他。 “你上次跟我说那个人。”贺莱看了一眼坐在驾驶位的沈峭,顿了顿才接着说:“是叫沈峭是吧?” “嗯。” “陡峭的峭?”贺莱问。 程斯蔚很少见过如此一本正经的贺莱,他没回答贺莱的问题,反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你不是让我找人帮忙查吗,我就再确认一下,不过——”贺莱靠近了一点,小声交代他:“你平时还是稍微注意点,就算是保镖,他下手……也有点儿太狠了。”程斯蔚没说话,只是往沈峭那边看了一眼。 其实不用贺莱提醒,见过沈峭在人群中揪着其他人的头发往地上拖的那一幕,就足够程斯蔚琢磨好久了。程淑然之前也给他找过保镖,那些人属于外包公司,经过系统培训,说话做事都有一套流程,擅长跟人打交道,就算出手也是点到为止。 不会像沈峭这样。 晚上的风干燥闷热,但一直吹空调也难受,程斯蔚把窗户摇下来一点,右手伸到外面。这个动作很快遭到安全监督者的注意,余光瞥见沈峭微微侧过来的脸,程斯蔚知道沈峭想要说什么。 眼看旁边的人又要解开安全带把脑袋探出去,沈峭终于开口:“这样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程斯蔚转过头看他,右手还放在窗外。 “考科一的时候学过,不能把手或者头伸出窗外。” 程斯蔚觉得好笑,他索性面对着沈峭坐,看了一眼他右耳已经凝血的狰狞伤口,笑着问他:“那考科一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教你,受了伤的司机也能开车?” 没人说话了,车厢内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蜿蜒的白色栏杆在视线里飞速倒退。论阴阳怪气和抬杠,基本上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更不要说寡言少语的沈峭。汽车拐进隧道,风突然变凉,明明暗暗的光落进车里。 “今天谢谢你。”程斯蔚开口说,“不过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下手别那么重,真把人打出个好歹,不好收场。” “嗯。” “你是专门学过吗?”程斯蔚把手收回来,关上车窗,车里再一次变得静。 沈峭没搭话,程斯蔚又问:“林峥家里也给他配过保镖,四五个穿着西装的彪形大汉,身材宽度嘛——”程斯蔚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峭,停了停说:“一个大概顶你俩。” 跳动的橙色光斑落在沈峭的眼皮,程斯蔚移开视线,脑袋靠着座椅。隧道出口越来越近,浓重夜色的隧道出口像是某个怪兽的巨口,出去了也就被吃掉,在车出去的前一秒,程斯蔚笑着开口:“但是他们都没你能打。” 回到家已经是接近晚上十一点,推开大门,客厅没开灯,从书房虚掩着的门内透出的亮光成为唯一光源。程斯蔚在门口换鞋,沈峭站在门外,脊背挺得很直。 “沈峭,你进来。“书房传来有些疲惫的女声,程斯蔚听见身后人应了一声,然后依旧站着不动,直到程斯蔚换完鞋往里走,他才走进来,弯腰换鞋。程斯蔚故意拖慢脚步往二楼走,余光瞥着换完鞋的沈峭走进书房,然后关上门。 这就是一点儿墙角都听不见了,程斯蔚打开门,钻进浴室。 打架这事儿很耗费体力,两个小时下来,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样,虽然程斯蔚总共没挥出去几个拳头,但洗头的时候还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白色泡沫滑到脸上,程斯蔚用手抹了一把,指腹碰到额头的创可贴,程斯蔚怔了一秒,然后避开那个位置开始冲水。 洗完澡出来,还没来得及吹头发,外面就有人敲门。 拉开门,站在外面的人是沈峭,他还穿着回来时候的那身衣服,黑色上衣上有各种脚印,头发乱着,脖子上的血已经干掉,变成发黑的红色。 “对不起,今天是我的失误。”沈峭朝他看过来,语气诚恳,“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程斯蔚还没来得及开口,沈峭就把拎着的药箱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碘伏和棉签。 “处理一下伤口。”沈峭站起来,看了程斯蔚一眼,然后向他摊开手,“我洗过手了,很干净。” 程斯蔚点点头,他本来想要让沈峭进来,但这话没说出口他就有了结论,沈峭不会进他的房间的。所以他和沈峭就那么站在门口,他踩着地毯,沈峭站在冰凉的地砖上,伸手撩开他的头发,然后动作很轻地撕掉创可贴。 距离缩短,程斯蔚能闻到沈峭身上很淡的血腥味,但很快就被自己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冲散。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沈峭的下巴,程斯蔚本来还想看点儿别的,但头刚刚往上抬了一点,就被一股力道压下去了。 “别动。”沈峭低声说。 程斯蔚哦了一声,又看十几秒沈峭的下巴,直到沈峭收回手,重新蹲下去收拾药箱。程斯蔚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里的自己,顿了顿说:“不用包的这么夸张吧。” “避免留疤。”沈峭拎起药箱,冲他点了点头就转身下了楼。 快要凌晨,但却没一个人能睡得着,程斯蔚看着聊天群里贺莱连番轰炸的表情包,以及林峥时不时蹦出来的几个字,找到插话空隙,程斯蔚打了几个字:所以到底怎么说。 林峥:能怎么说,你看不出来?林传西是对我下狠手。 贺莱:就你家屁事儿多,你家那弟弟就是个傻的,搞这一套以为自己是什么,古惑仔啊。 贺莱:要我说,你就直接让你爸把公司股份给你,省的他天天惦记。 林峥半天没说话,程斯蔚在手机这头笑,打了几个字:看不出来?林峥他爸是故意的。 【明天来我家吧,请你俩吃饭,今天这事儿总归是我的错。】 林挣道歉千载难逢,贺莱早就不记得今天是怎么挨打的,开始在群里疯狂输出,程斯蔚懒得再看,开了静音之后把手机扔到一边。 干躺着怎么都睡不着,程斯蔚翻了个身,看着阳台上被风吹鼓的窗纱,从床上爬了起来。阳台门一拉开,热风瞬间就涌入房间,程斯蔚怕热,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就开始出汗,按照平时,他早就皱着眉头钻进空调房了。 但今天没有,程斯蔚倚着栏杆,看坐在阳光房的男人背影。 他应该是刚冲完澡没多久,头发还半湿,耳朵上的伤口十分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穿在身上的白色t恤松松垮垮,下摆开了线,半长的白线随着风来回飘。阿百在他身上来回蹭,喉咙里发出低低地呜咽,男人嘘了一声,手在它头上摸了摸,压着声说:“声音小点儿。” 哄狗比跟他说话温柔多了。 “你脏不脏。”沈峭嘴上埋怨,但身体并没有往后撤,任由阿百用脑袋疯狂地蹭他的胸口。不知道是不是舍不得身上刚换的干净衣服,程斯蔚好像听见沈峭很轻地叹气,然后右手捏着衣服下摆,把上衣脱掉了。 窗外的灯光落在沈峭身上,背部肌肉随着动作舒张,肩胛骨微微隆起,是很干净利落的线条。完全想不到,拥有一副这样漂亮身体的人,是会掐着别人的脖子拎起来,把人往桌上撞。 如果忽略皮肤上一道道交错的白色疤痕的话,确实是想不到。 在外面站得太久,身上又开始出汗,程斯蔚觉得自己需要回房间了,要不然估计得再冲一次澡。 第7章 那个晚上程斯蔚睡得很好,好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显示有七八个未接来电,程斯蔚还没来得及点开看,第九个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林峥说,“你再不过来,贺莱就把那一盘生蚝全吃完了。” 程斯蔚开了免提,拿着手机往洗手台走:“他没见识,让他多吃点也没什么。” “你他妈说谁没见识!不是你前几天吃海胆的时候了是吧!”程斯蔚听见贺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吐字含混不清。 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满杯水,程斯蔚漱了漱口,冲着手机说:“别嚎了,我现在就过去。” 刷完牙随便用水洗了把脸,程斯蔚穿好外套,找了顶帽子戴上就准备出门。等他走到客厅,等了几分钟之后,才发现沈峭迟迟没有出现。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冒出这个念头的,好像经过这几次之后,他就觉得只要他在一个地方等上几分钟,沈峭就会自动出现在他面前。 陈姨在给鲜花换水,程斯蔚叫了她一声:“沈峭呢?” “一大早就出门了呀,不知道去哪儿了。”陈姨捧着花瓶,转过头问他:“要出门吗?要不要我叫老年送你?” “不用,年叔不是在休养吗,我也不急。”程斯蔚坐到沙发上,“等他一会儿。” 说是“一会儿”,实际上当车库的感应门发出响声的时候,程斯蔚已经等了快半个小时了。听见动静,程斯蔚直接站起来往门外走,等他出去的时候,卷帘门正在往下降,程斯蔚提腿跑过去,在门快降到底的时候,硬是把脚从缝隙里伸了进去。 感应门停了下来,红色感应灯闪了两下之后,又以匀速重新往上升,然后程斯蔚看到不那么明亮的车库,还有一双球鞋。 沈峭站在黑色的SUV旁边,跟他一样戴了棒球帽,眉眼藏在阴影里,尽管如此,程斯蔚还是捕捉到沈峭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你可真难等。“程斯蔚走过去,跟沈峭面对面站着,距离拉近,他才注意到沈峭黑色t恤上的灰尘,以及一股很淡,但是又有些刺鼻的气味。 “要出门吗?“沈峭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 “嗯。“程斯蔚走到副驾驶位,拉开车门,“已经晚了,你估计得开快点儿。” 沈峭没拒绝也没说要换衣服,他重新坐到车上,发动车之后盯着油表看了一眼,问他:“远不远。” 听见沈峭的话,程斯蔚没回答,只是身体往沈峭那边儿靠了靠,在他们两个人的肩膀快要碰到的时候,沈峭不着痕迹地缩了一下手臂。程斯蔚瞥了一眼油表,然后重新坐好:“够跑过去了,出发吧。” 沈峭不作声,轻踩了一下油门。 车内空间密闭,开了十几分钟之后,程斯蔚终于琢磨清楚沈峭身上是什么气味了,是硫磺味儿。每到过年,程淑然的公司都会在郊外办烟火大会,不光是公司员工,大半个源城的人都会过来看。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看烟花,只有程斯蔚自己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捂着鼻子皱眉头。 “陈姨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去干嘛了啊。” 没人回答,跟沈峭相处没几天,程斯蔚已经习惯这种有去无回的对话方式,他转过头,看着沈峭的侧脸。沈峭应该是很多女性会喜欢的类型,有利落棱角的脸,五官深,黑压压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会让人莫名其妙想到雪崩。 虽然程斯蔚从来没看过雪崩。 “我不管你的私事,但是我妈既然让你过来,你是不是得以我的事儿为主啊。”程斯蔚坐起来一点,身体靠着车门,“我等了你那么久,要是事情办砸了,你得怎么弥补。” “而且。”程斯蔚顿了顿,抬手指了一下沈峭的耳朵,“你的伤口在渗血,要是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我们程家虐待员工。” 他一次性说了那么多话,沈峭回答的只有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不知道是让他等没关系,还是事情办砸了没关系,又或者说是伤口渗血也没关系。程斯蔚没问,他知道沈峭也不会回答。 车载导航从下了高架桥之后话就变得极其多,嘟嘟囔囔的说个没完,过个红绿灯要说,停在路口也要说,有限速拍照也要说。程斯蔚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女声开始说减速慢行的时候,程斯蔚直接伸手把导航关掉了。 他的动作都带着气,但沈峭看都没看他,只是说:“我不认路。” “那你开开。”程斯蔚被气的想笑,他架着手臂背过身,冷笑说:“我现在就开始当聋子——也挺好的,车上一个哑巴一个聋子,残疾大本营。”这话已经算是直接指着他的脸说他是哑巴了,但沈峭没出声,安静地打了转向排队等待红灯。 等到林峥家里已经是下午两点,程斯蔚不能晒太阳,跟门口的警卫交涉过后,沈峭直接把车开进院子,在开出两百米之后,程斯蔚听见男人有些撕心裂肺的惨叫。 “程斯蔚!你他妈把车开到我我妈种的花圃上了!” 程斯蔚坐着没动,于是沈峭摇下车窗,斜着把头探出去,说:“抱歉。” 林峥狰狞的脸僵在那儿,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反驳,憋了半天,咬着后槽牙回了一句:“看在你上次帮了我的份上。” 见到林峥吃瘪,贺莱咬着吸管笑着鼓了鼓掌,还顺便吹了声口哨。程斯蔚打着伞下车,一边走一边说:“你是想看我突然变异是吗,还在外面吃饭?” “你这话说错了,我是专门来给你们俩道歉的。”林峥坐在躺椅上,他看了一眼还在喝冰沙的贺莱,“贺莱,今天算是把源城的生蚝都吃完了,我俩两清。” “你没吃上,虽然是因为你迟到,但我也不跟你计较——”林峥挑了挑眉,手掌在膝盖上搓了两下,“你跟我妹的事儿,我同意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女生清爽的笑声,程斯蔚转过头,看见拖着白色行李箱的冲他招手,接着大步朝他跑过来。 “好久不见啊,想我了没?”林娅迎双手抱着程斯蔚的脖子,眼睛弯着,蜜桃色唇彩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你腻不腻啊。”林峥简直没眼看,把头撇到一边。 程斯蔚很轻地搂着林娅迎的腰,听林娅迎说在国外比赛拿了金奖,有一个舞团有意向让她去做首席。程斯蔚笑着听,眼睛却不听话,直直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沈峭,阳光那么烫,沈峭也没有寻找树荫的意思,就那么站着。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垂着头的沈峭突然朝他看过来,如果视线也能具象化的话,那大概就是夏日里的一场雪崩。 “晒死了,哥,你怎么能让斯蔚大夏天待在外面啊。”林娅迎瞪了林峥一眼,然后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看了一圈,最后冲站在一边的沈峭喊了一声。 “你好,帮我把行李拿进去。”林娅迎说完,重新转过头,开始问程斯蔚在她不在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更漂亮的女孩。 “没有。”程斯蔚笑着回答,林娅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踮起脚凑上来,在程斯蔚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滚轮声越来越近,程斯蔚看见沈峭拖着行李箱走过来,走到他们旁边的时候,林娅迎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别这么拖,石头路上这么拖,轮子要磨损的。”沈峭脸上出了汗,鬓角的头发被打湿,听见林娅迎的话,沈峭单手拎起有些重量的箱子,径直往别墅门口走。 午饭程斯蔚没吃上,最后他们把阵地转移到室内,林峥让厨房又做了几道菜,没过多久,餐桌上就摆上四菜一汤。在动筷子之前,程斯蔚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沈峭,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没吃饭?” 在沈峭开口之前,林峥抬起头,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房间:“没吃的话去里屋吧,应该还有几份工作餐。” 没有人说话,沈峭只是淡淡地朝他们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转身往走廊尽头走。室内的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但不知道为什么,程斯蔚的手心还是一直冒汗。这种不适一直持续到他把盘子里的汤勺碰掉,林娅迎很贴心地又给他拿了一个新的,勺柄冰凉,好像被空调冷风浸了几百年。 “有点儿没胃口。”程斯蔚把筷子放下。 “是不是刚才在外面热的了?”林娅迎有些担忧地看他,然后转过头问林峥:“我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你不知道斯蔚紫外线过敏啊?” “跟那没关系,估计是睡觉睡得。”程斯蔚站起来,看了林娅迎一眼,笑着说:“睡太多,有点儿头晕。” “那你去楼上休息——” “——不用。”程斯蔚打断她,语气柔和,“我妈说下午公司有事儿,还得让我过去一趟,我改天来陪你。” 林娅迎虽然不乐意,但也只是叹口气,拖着下巴回了句好吧。程斯蔚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沈峭,说走了。 没人应,也是,走廊那边离主厅这么远,明明是在一个屋檐下,但的确是清晰明了的分出了界限。程斯蔚往走廊那边走,没走出去两步,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程斯蔚只是摆了摆手。 站在门前,程斯蔚推开门,先映入眼里的是一张黑色的方形餐桌,旁边放了三把椅子,椅子上都坐了人,看见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都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沈峭也看过来,他靠着墙站,左手端着白色塑料饭盒,筷子上还夹着半块土豆。 程斯蔚只是站着不出声,沈峭端着饭盒走过去,垂眼问他:“有事?” “没有。”程斯蔚干巴巴的说了两个字,然后侧过身,说:“准备走了。” “好。”沈峭说完,又低头扒拉了两口米饭,才把餐盒放下。 很突然的,程斯蔚的心情不大好,他心里有气,临走的时候也没给林娅迎说什么好听话,林娅迎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但程斯蔚没心情哄。 从上了车开始,程斯蔚就闭着眼不说话,回去的路上,沈峭倒是没再开导航,中途程斯蔚睁眼看了看窗外,的确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哑巴还挺会记路,程斯蔚这么想,就又偏头看了沈峭一眼。 在他开口之前,车内突然响起一阵有些古老的手机铃声,紧接着,沈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之后按了接听。哪怕是打电话,沈峭大多时间也只是听,是不是会点点头,然后低低地应一声。 电话持续时间不长,挂掉电话之后,程斯蔚发现车速加快了。 “你有事儿?”程斯蔚看了一眼放在中控台上的老式手机,问他。 “是。”沈峭看了眼后视镜,迅速打了一把方向,改变车道。 “那你先办事吧。” 沈峭看了他一眼,程斯蔚耸耸肩,接着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你要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着你一起。” 本以为沈峭会拒绝,但好像没有,在下一个路口,沈峭打了左转向,把车掉头往老城区的方向开。 第8章 车窗外的景色在穿过山路时变得熟悉,程斯蔚很快认出来,目的地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峭的那个狗场。汽车轮胎轧过一个水坑,大片脏水溅上车窗,程斯蔚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沈峭偏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等到了地方,沈峭解开安全带,开车门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跟他说:“你不用下来。” 估计是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他弯腰干呕的场面了,程斯蔚皱了皱鼻子,从后座拿了把伞开门下了车。刚一下去,那股酸臭又涌出来,程斯蔚憋着气,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站着。四周的垃圾袋和废铁桶堆成山,偶尔能看见露骨的黑色腐肉,一切还是和第一次来一样让人恶心,但好像还是有一点儿不同。 沈峭低着头站在铁门外打电话,过了没一会儿,有人从程斯蔚身后跑过来,喘着粗气喊:“小沈!”程斯蔚转过头,看见一个满脸沟壑的男人,皮肤晒得黝黑,八字眉,眼皮微微往下耷拉。 “怎么回事?”沈峭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堆王八犊子,我前几天做饭的时候突然来了几个人,说要查我们这儿的资格证,我就跑去拿,等拿回来的时候,那几个人就没影儿了,当时我也没多想,把饭弄出来喂喂狗,到下午的时候,就死了十几只……” 男人抬眼打量沈峭的脸,停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开口道:“老大老二都没了……” 程斯蔚突然反应过来,他感觉到的那点儿不同是什么:没有狗吠声了,铁门那头空荡荡的,像一个无人照看的垃圾场。 沈峭只是站着听,两只手垂在身侧,时间好像突然变得很慢,程斯蔚甚至能看清沈峭轻微颤动的睫毛。就这样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沈峭垂着的手指动了动,他抬起眼,开口问:“吃剩的饭还有吗。” 男人怔了怔,随即捣蒜似的点头:“有有,我这就去拿。” 太阳很大,穿着长袖外套的程斯蔚已经开始出汗,他站了一会儿,走到沈峭旁边,瞥了一眼他耳朵包着的伤口,说:“很严重吗?” “还行。”沈峭说,“你可以去车里坐一会儿。” 又是逐客令,程斯蔚起了逆反心理,宁愿站在又臭又晒的地方晒到浑身起疹子,他也不要上车。跑回去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折返回来,他手里端着一个铁盆,递给沈峭。因为天气热,中午剩下来的饭此刻已经干掉看不出形状,各种颜色的动物器官凝固在一起,看起来让人反胃。 沈峭把铁盆接过来,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应该是闻不出味道,停了一秒,程斯蔚看见沈峭用中指沾了一下盆里的东西,然后毫不在意地舔了一下。程斯蔚制止的手已经伸了出去,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旁边的男人见状,开口提醒说:“这是锅里剩的,狗没吃过。” “不是说下药了吗!”程斯蔚语气有些烦躁。 沈峭的舌尖顶着脸颊,垂着眼睛,像是在发呆。男人很低地喊沈峭的名字,沈峭抬起头,冲着男人笑笑,说了句没事之后,径直走到铁门旁高高堆着的垃圾山,从里面挑了根将近一米长的钢管,拎在手里。 谁都知道沈峭要做什么,但男人只是皱着眉站着,什么都没说。程斯蔚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沈峭面前,伞面落下的阴影遮住沈峭的手臂。 “你去干嘛?”程斯蔚问。 沈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从程斯蔚面前绕过去,留下一句已经说了好几遍的话:“你去车上坐会儿。” “沈峭。”程斯蔚喊他的名字,但沈峭像是听不见,依旧往前走。 程斯蔚跑过去,伸手拽着沈峭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对着他的人突然转过头,用那双平静的像死海一样的眼睛看他,声音很低。 “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们的命是命。” 明明是问句,但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却是狠狠砸在地上,程斯蔚愣在那儿,他有一肚子阴阳怪气的话准备着,但这会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沈峭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转过头不再看他,颠了颠手里的钢管,继续往前走。 握着伞柄的手传来刺痛感,可能是要过敏,但程斯蔚却顾不上。他只觉得胸腔闷的像火山,喘不上来气,快要爆炸。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峭已经走远了。站在旁边的男人走过来,随着一起来的还有一股长时间没有洗澡的汗臭味,但这次程斯蔚没躲,刚刚沈峭那句质问一样的话好像还在耳边无限回响。 “小沈能应付得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谁担心了?”程斯蔚冷笑一声,“关我屁事。” 碰了个硬钉子,男人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程斯蔚听见打火机点火的声音。 “这狗场虽然平时用来斗狗的,但起码没弄死过狗,本来也就是流浪狗,也算给它们个家,平时吃的也不错,都是炖猪肝猪肺的。”男人抽了口烟,白雾在头顶散开,“狗养得好,客人自然就多,平时小沈在这儿看着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儿,现在他一走就……唉。” “也赚不了几个钱吧。”程斯蔚的火气还没消,他四顾扫了一圈。 “是。”男人点点头,紧接着就是一阵有些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程斯蔚扭头看了他一眼,男人忙往旁边退了退。 “但是老爹留下来的东西,孩子总是想守一守啊。” 程斯蔚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说话。 他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一分钟,程斯蔚拿手机叫了个车,这地方偏,他多加了一百块小费才有人接单,等车到了,程斯蔚跟男人说了一声就上车离开。出租车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混合着烟味和汗臭,经过减速带的时候车子一颠,程斯蔚就觉得自己好像要吐了。 就这么一路颠簸到家,程斯蔚头昏脑涨,脱掉鞋光着脚往楼上走。陈姨从厨房里出来看到,一边喊他一边去给他拿拖鞋。 “不用了,我上去睡会儿。”关门之前,程斯蔚又补了句:“晚饭不用叫我。” 躺在床上,整个人像是掉进柔软陷阱,被褥散发着令人平和的干净香气。程斯蔚闭上眼,面前是一片黑,如此安静的时刻,本该是享受美好睡眠的,但程斯蔚却不得不再次把眼睛睁开。 只要闭上眼,沈峭那双黑压压的眼睛就会出现,明明一双眼睛那么冷淡,但程斯蔚还是从里面看出了别的情绪,类似讥讽,不屑还有鄙夷。 这是什么,是仇富吗? 不像,或者说是不应该。 搁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但程斯蔚没管,他继续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三分钟后,手机铃声像是催命一样响。 “贺莱,你没病吧。”程斯蔚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烦躁,“我现在没空打游戏,要睡了。” “谁要打游戏了?你没看我给你发的短信?” “没有。” “我给你说个名字啊,肖山,听着耳熟不?” “不熟。”程斯蔚倒在床上,“没事儿我挂了。” “别啊!”贺莱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更加清晰,程斯蔚听见贺莱一个一个字往外蹦:“肖山,沈峭……怎么样,这下熟了吧?” 第9章 “你现在有事儿吗?没事儿我过去找你。”程斯蔚从床上坐起来。 电话那头的贺莱嗓音带笑,揶揄他说:“刚刚是谁说自己没工夫,没精力,困得不行了要睡觉的?”本来想听程斯蔚说点儿软话,但等了半晌也没动静,贺莱叹口气:“大哥,你说点儿好听话是会硌牙吗?” “会闪着舌头。”程斯蔚说。 “行吧,但是我现在真有点儿事,组里作业催得紧,我那几页报告真得赶紧写了……你要是来找我的话,明天吧,明天晚上路西法见。” 程斯蔚点点头,说了声好之后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程斯蔚突然觉得房间有点儿暗,他侧过头看了眼紧闭着的遮光窗帘,突然想起沈峭刚来的那天。沈峭站在会客厅,跟四周的装潢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窗帘没合上,暖黄色都落在他身上,连发梢都带光。 人好像都是要晒太阳的,除了他。 程斯蔚下了床,走到阳台边,手抓着质地厚重的遮光布,两秒之后,他一把把窗帘拉开。窗外光线刺眼的很,程斯蔚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落在皮肤上的确很温暖。医生也说过,紫外线过敏的人偶尔晒几分钟太阳没关系,只是程淑然对此很不认同。 他的房间位置朝南,从阳台往外看,能看见笔直的东南大桥把整座城市劈成两半,左边高楼林立,右边是红瓦矮房,沈峭的狗场就在右边。一想到沈峭就开始烦躁,程斯蔚收回视线,准备进房间的时候,余光瞥见楼下的黑色影子,他往前走了两步,靠着栏杆往下看。 总是冲他乱叫的阿百正仰着头看他,垂在地上的尾巴慢慢地摇。 “看什么看?”程斯蔚冷着脸,顿了顿又说,“看我干什么?你主人去管别的狗了,不要你了。”阿百应该是没听懂,尾巴摇的更欢,程斯蔚笑了出来,小声骂它:傻狗。 拿着外套和帽子,程斯蔚推开门往楼下走,陈姨看见他,有些疑惑:“不是去睡了吗?” “嗯,又不困了。”程斯蔚站在客厅,看趴在阳光房的阿百又蹦又跳,黑色皮毛在阳光下油亮亮的。 把绳子从墙上解开,程斯蔚垂眼看着乱转圈的阿百,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你是我溜得第一条狗,命不错啊阿百。” 傻狗也不知道听懂没,程斯蔚看着阿百走在前面,明明牵着绳子,还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像是在确认他还在不在。看着手里的皮绳,程斯蔚久违的觉得心情不错,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阿百好像也跟他心有灵犀,四条腿倒腾的频率逐渐增加。 他跑起来了,在刚刚撒完水的草坪上,裤腿很快被水汽打湿,但阿百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程斯蔚也没有。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像有人在他耳边跟着吹哨子,程斯蔚看身边越跳越高的阿百,然后松开手里的绳子,赏赐给这只猎犬短暂的自由。 阿百跑在程斯蔚前面,速度越来越快,黑色的身体在视野里一点点缩小,等程斯蔚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摔在地上,帽子被风掀翻,掉在不远处。阳光大喇喇地照在脸上,程斯蔚闭上眼,张大嘴喘气,喉咙干的像是要开裂。 那只傻狗不会跑丢吧,如果跑丢了,按照沈峭对狗的宝贝程度,应该会直接掐死他。这么想着,程斯蔚睁开眼,想象总刺目的光线并没有出现,掉进他眼里的是一片黑,是男人逆着光的轮廓。 程斯蔚眨了眨眼,看着半蹲在他脑袋前方的沈峭,开口说:“你回来了啊。” 声音好难听,哑的不像话。 但沈峭没在意,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伸出手臂,捡起掉在不远处的帽子,然后重新垂眼看他,问:“要起来吗。” “不要。”程斯蔚说, “跑的累死了。” 沈峭点点头,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斯蔚逐渐反应过来,沈峭是在帮他挡光。原本安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一百米冲刺,沈峭的眉眼都藏在阴影里,他什么都看不清。 “我出来遛阿百,但是它好像跑丢了。”程斯蔚出了好多汗,风也全部消失了,外套黏在皮肤上。 沈峭终于偏过头,往右边的灌木丛看了一眼,这给了程斯蔚空隙,明亮的光线落在沈峭的侧脸,利落漂亮的线条一直从眉骨持续到喉结,哪怕颧骨上有一片乌青,也并不影响这张脸。 “没事。”沈峭说完,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圈,放在嘴边,接着在空旷的草坪上响起一阵哨音,声音很亮,尾音微微上扬,像某种动物的叫声。 五秒之后,安静地灌木丛发出细碎的响声,黑色杜宾犬从里面跳出来,然后一阵狂奔跑到他身边,动作太快,到沈峭身边也差点儿没刹住。阿百疯狂地用脑袋蹭沈峭的手臂,沈峭抬手安抚了它两下,嘴角微微上扬。 “事情处理完了?”程斯蔚主动开口。 不出所料,回答他的又是一个简单的嗯,程斯蔚想要爬起来,但腿还是像灌了铅一样沉。 算了—— “怎么处理的?”不等沈峭回答,程斯蔚抢在他前面说:“我要听细节。” 一阵沉默过后,程斯蔚听见头顶响起又轻又低的男声:“打了四个人,把那盆饭塞进领头人的嘴里了。” “……全部?” “嗯。” 程斯蔚怔了几秒:“……不会把人弄死吧?” “不会。”这次沈峭回答的很快,因为程斯蔚说要听细节,于是沈峭停了一下,接着补充道:“我捶了他的肚子,让他把饭吐出来了,所以不会死。” 躺不住了,程斯蔚翻身从草坪上坐起来,身上沾着草屑,但他没空管。因为等到坐起来,程斯蔚才看清沈峭的脸,除了颧骨上的淤青,他的右眼眼角高高的肿着,一道很淡的红色一直从人中延伸到嘴角。 这么一看,第一次在狗场见到的沈峭,已经是最完整干净的了。 “狗你准备怎么处理。”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沈峭平静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疑惑,程斯蔚的心情变好了一些,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个地方,可以给狗办葬礼。” 一个有些长的停顿之后,沈峭沉声说:“不用——” “那你准备怎么弄?在狗场随便抛个坑埋十几只狗?你还嫌那个地儿不够臭……”程斯蔚噤了声,他知道这话不合适,但也不想再解释,只是偏过头,语速很快地说:“又不用你掏钱,我找人找地方,你不用管。” 没人说话,因为他坐了起来,没了沈峭的遮挡,灼热再一次落在他的脸上,脸颊已经开始发烫,估计明天就要起疹子了。 “谢谢。” 程斯蔚转过头,对上沈峭的眼,这一次,两个人谁也没躲。沈峭掸了掸帽子上的土,然后把帽子递给他。 第10章 其实是胡诌的,他压根儿不认识什么给狗办葬礼的人,但是他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个话,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把其它物种的生命也看得很重吗?程斯蔚踩在柔软的草坪上,微微偏头,偷偷打量跟在他斜后方鼻青脸肿的沈峭。沈峭跟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不管是说话做事,还是总是挂彩的脸,都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到了家,程斯蔚什么都没说,回到卧室。 今天晒太阳的时间有点儿太长,程斯蔚冲完澡,在脸和脖子上都涂了药,裹着浴袍倒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一片大亮,程斯蔚怔了怔,捡起掉在地毯上的手机看了眼:1:1。 程斯蔚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他躺在床上,挑了一部时长超过三小时的纪录片,看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垂眼看了好几次表。中途接了林娅迎的电话,电话那头林娅迎的声音娇娇软软,问他晚上要不要去看舞剧。 “今天不行。”程斯蔚开了免提,“晚上有点儿事。” “什么事儿啊,比我还重要?”林娅迎埋怨说:“不是说好了我一回来就陪我的吗,昨天饭都没吃完就走了,今天晚上就又有事。” “别生气啊,是真有急事儿,我妈那人你也知道。” 源城谁不知道程淑然是个什么性格,林娅迎哦了一声:“好吧,那晚上你忙完,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好。” 终于熬到天黑,程斯蔚穿好衣服下了楼,准备开门的时候,刚好碰见从地下室上来的沈峭。经过一天时间,他颧骨上的淤青颜色更深,眼角的肿消了一点,结痂的伤口露出来。伤口距离眼球大概也就一两厘米,也就是说,只要下手的人角度偏一点,沈峭很可能就会瞎掉一只眼。 沈峭看见他,走上台阶,问:“要出门吗?” “嗯。”程斯蔚站着说,“今天你不用送我,不方便。” 有些场合的确不适合他跟着,沈峭对程斯蔚的目的地一点都不好奇,他平静地说了句好,然后接着往前走,最后彻底消失在客厅。 多他妈称职的保镖啊,一个多余的字都蹦不出来,程斯蔚憋着火推开门,一股气走到小区大门口,伸手拦了辆车。市中心的夜晚繁华,各个酒吧夜店都亮起灯,红红绿绿的LED灯牌重新打亮天空。 到路西法门口,程斯蔚推开门,倚着柜台聊天的两个酒保抬头瞥了一眼,然后迅速笑着迎上来:“今天来的这么早啊?乐队还在调设备,您得等会儿。” “贺莱还没来?”程斯蔚往二楼走,回头问了一句。 “没有。”酒保笑笑,“他什么时候也没来过这么早啊,这才八点半。” 在二楼包厢入座,程斯蔚点了个果盘,然后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没等太久,对面人接起来。 “不是晚上路西法吗?你人呢。” “……大哥,现在八点半啊。” “八点半不是晚上?新闻联播都结束一个小时了你不知道?”程斯蔚心里一阵烦躁,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柔和,“你快点儿吧,我在二楼等你。” 在等待贺莱到来的期间,程斯蔚吃完了果盘里的所有西瓜,乐队到齐,酒保专门跑上来问他要不要点歌,程斯蔚往门口看了一眼,说:“随便吧,唱个不那么吵得就行。”于是接下来的三首歌都是节奏缓慢的爵士,酒吧里的光线昏暗,暧昧的紫色光斑落在女主唱的身上,摇晃的腰肢显得更软。 很突兀的,程斯蔚想到那晚上坐在阳光房的沈峭,赤着上身,白色纱布包着耳朵。 “看女人看的这么认真?”带笑的男声打断他不知道要飞到哪儿的思绪,程斯蔚转过头,对上贺莱笑嘻嘻的脸,贺莱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顺着刚才程斯蔚的视线往楼下看,嘴里啧了一声:“还是熟女好。” “差不多得了。”程斯蔚坐直了一些,“说正事。” 贺莱拿了一瓣橙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嘟囔:“什么正事儿。” “肖山。”程斯蔚低声说,“是沈峭吗?” 音乐到了结尾,女主唱清了清嗓子,进入下一首歌。贺莱吐掉嘴里的橙子皮,扬了扬眉毛:“就这事儿?电话里说不行,还得专门跑出来说?” 这个问题把程斯蔚问的一愣,他一时间也说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专门把贺莱叫出来说,他跟贺莱大眼瞪小眼,最后程斯蔚把头扭到一边,硬邦邦地回答:“是,就这事儿。” 贺莱虽然不知道程斯蔚那别扭劲儿是什么意思,但人坐在酒吧,总不能光吃橙子,他叫了酒保把存在店里的酒拿上来,把搁在桌上的两个玻璃杯倒满:“应该是一个人,不过我当时也只是瞟了一眼,看见沈峭就觉得眼熟,后来是觉得这俩名字起的太巧了。” 澄黄色液体漫过冰块,在桌面投出模糊的阴影,贺莱仰头一口闷下去,嘴里发出有些做作地声音。 “你知道我小叔吧?自己独立出去开金融公司的那个?”贺莱一边倒酒一边说,“说是金融公司,但主要盈利的还是靠下面——那几个真正能办事儿的分部。” 贺莱看了程斯蔚一眼,解释说:“就是帮人上门讨债的。” “当时暑假,我爸让我去小叔那儿磨磨性子,我去的时候刚好遇上他们部门主管训话,闲的没事儿就站那儿听了一会儿。” “没说什么,就说下半年要积极拓展业务,什么狗屁业务,不就是一边放高利贷一边再收钱上门讨债吗?”贺莱冷笑一声,接着说:“里面大概站了十几个穿黑短袖的男人吧,都是光头或者圆寸,露出来的膀子上不是青龙就是白虎,就有一个,胳膊上干干净净。” “所以我当时就多瞄了一眼。”贺莱晃了晃手里的酒,看着程斯蔚,“那个侧脸,跟你那个保镖,基本上一模一样。” 听到这儿,程斯蔚突然觉得口渴,他抿了一小口酒,辛辣顺着口腔滑到喉咙。 “也有可能是长得像。”程斯蔚说。 贺莱点点头:“也有可能,但是当时他们训话,只给一个人发了奖金,就是那个叫肖山的。” “后来见到我小叔,我就提了一句那个叫肖山的——你知道我小叔是怎么评价他的吗?” 程斯蔚抬起眼,视线跟贺莱撞在一起。 “他说肖山,做事儿利索,下手狠,话也少。” “而且缺钱。” 说到这儿,贺莱顿了顿,程斯蔚知道他是想起来那天在酒窖,面无表情掐着别人脖子往桌子上砸的沈峭。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程斯蔚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又倒满。 看着程斯蔚,贺莱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你妈,是怎么从那个地方把沈峭挑出来的?” 这个问题程斯蔚也回答不了,贺莱看见程斯蔚一个劲儿的喝酒,嘻嘻哈哈地把话题翻过去,转头开始聊楼下那个漂亮的女主唱。三个半小时过去,他们俩已经把存的半瓶威士忌喝到底,程斯蔚一天都没吃东西,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最后直接趴在桌上,微张着嘴喘气。 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路西法的,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汽车后座,旁边的贺莱也已经睡了过去。车速缓慢,程斯蔚摇下车窗,正打算把手伸出去的时候,心脏突然一顿。 “您醒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然后提醒道:“旁边有矿泉水,您难受的话我可以把车停到路边。” 这才是培训有素的员工,程斯蔚想到沈峭那张平静的脸,摇了摇头:“没事儿,继续开吧。” 车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贺莱也没醒,程斯蔚也没叫他,跟司机道了谢之后就下车往家里走。这几天程淑然去外地看项目,也没工夫管他,这么想着,程斯蔚扯了扯领口,让风往里灌。 走过喷泉池,程斯蔚往家里看,二楼卧室的灯亮着,是程淑然的卧室。程斯蔚叹口气,知道回去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少不了一顿骂,脚步就又放的慢了点。可惜走得再慢也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程斯蔚打开家门,看见搁在地毯上的黑色高跟鞋,还有整齐放在旁边的便宜球鞋。 酒劲儿又冲到头顶,程斯蔚就那么站在门口盯着那两双鞋发呆,直到二楼的门发出轻微响声,程斯蔚抬起头,看见沈峭从卧室里出来,一起走出来的,还有穿着真丝睡袍的程淑然。 “肖山,做事儿利索,下手狠,话也少。”、“你妈,是怎么从那个地方把沈峭挑出来的?” “而且,他缺钱。” 贺莱的声音像老旧磁带一样在耳边循环播放,磁带太老了,时不时还会卡顿一下,滋滋啦啦的。 直到清亮的女声在客厅里响起来,磁带被按下暂停键。 “回去睡吧,很晚了。”程淑然对他说。 “好。”程斯蔚听见自己说,“妈,你也早点儿休息。” 第11章 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他像遭遇车祸被截肢的病人,无法支配刚刚安上的假肢。那天晚上他最后看到的是什么?好像是沈峭,是站在程淑然旁边,一脸平静的沈峭。明明脑袋里装了很多上不了台面的想法,但那晚上他睡得很好,好到一夜无梦,一觉睡到窗外天光大亮。 推开门,程淑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听见响动,她抬起头,然后跟他说:“稍微快点,要迟到了。” 程斯蔚走过去,拿起牛奶,玻璃杯还是温热的,很淡的奶腥味窜出来。程斯蔚仰头全部喝掉,视线落在紧闭着的地下室门上。 “今天小杨送你去学校。”程淑然抿了一口咖啡,“沈峭请假了。” 昨天晚上程淑然和沈峭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程斯蔚把杯子放下,看着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程淑然常年健身,小腿和手臂都有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 就算是这样,她也跟沈峭差了有0岁吧,或者更多。 “不去学校了吗?”察觉到他的视线,程淑然的眼睛从报纸后露出来,她扬了扬眉,说:“小杨在门口等你有二十分钟了。” 程斯蔚点点头,他走到门口,坐在椅子上穿鞋。 “过几天考完试没课,我想去看看爸。” 程淑然没说话,她的视线依旧落在报纸上,片刻之后,她完后翻了一页,才说:“桌上的三明治带走,路上吃。” 鞋穿好,程斯蔚跟母亲道了别,打开门,看见停在门口的黑色SUV。今天天气很阴,深灰色雨云笼罩着整个源城,站在车边的小杨见到他出来,忙撑起伞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笑。 “今天好像没太阳啊。”程斯蔚笑笑。 “紫外线还是有的。”小杨脸上的笑容更大,一边迎着他往车边走,一边说:“多注意点总是没坏处,您说呢?”话说完,他替程斯蔚打开车门,伞面微微朝车顶倾斜,确保程斯蔚完全站在阴影里。 “还是小杨贴心,怪不得我妈就愿意让你跟着。” “那也是我运气好,能入得了程总的眼。” 对话是很熟悉的一来一回,他这边说一句,对面人会很快接上,语气轻松,贬低一下自己顺便再捧一下老板。车子发动,小杨很轻地踩了一脚油门,车速从始至终维持六十码,不紧不慢。 到学校门口,贺莱倚着柱子等他,见到车开过来,伸手冲他打了个招呼。程斯蔚解开安全带,下车的时候说:“晚上不用来接,我去公寓住。” “我还是来吧。”小杨跑下去给他开车门,手里拿着伞,“程总说最近乱,让您回家住呢。” 程斯蔚垂着眼,看跟他靠的很近的那双鞋,小杨穿了一双尖头皮鞋,鞋头擦得锃亮,比沈峭那双不知道洗了多少次的黑球鞋要体面得多。 “我说话是不是很难懂?”程斯蔚抬起眼,笑了笑,说:“我刚刚说,晚上不用你来接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贺莱看着程斯蔚走过来,偏头又瞥了眼车边的男人,问他:“你说什么了?小杨变脸变得那叫一个快。” “没什么。” “不过今天怎么是小杨送你?你妈给你安排的那位大哥哪儿去了?”贺莱从兜里掏出包花生米,撕开一个小口仰头往嘴里倒。 “你对我家这么好奇?他去哪儿跟我有屁关系。”程斯蔚加快脚步,往教学楼走,贺莱啧了一声,抬腿跟过去,抱怨说:“你吃炸药了啊,我不就问问……不过我真有可能知道沈肖山大哥会去哪儿。” 程斯蔚放慢脚步,余光瞥了眼慢吞吞嚼花生米的贺莱,三分钟过去,程斯蔚在教室门口停下来,转过头看他,说:“你到底说不说?” “……你想知道倒是开口问啊?” 到了年中,公司基本都要开始做季度报表,各种坏账烂账应收账款都到了结清的时候,借钱容易要钱难啊。 “你知道我小叔这几天在路西法花了多少钱吗?”贺莱转了两下手里的笔,冲程斯蔚竖起三根手指,说:“这个数。” 程斯蔚没说话,贺莱瞥了眼讲台上口沫横飞的教授,接着说:“就他那破公司,平时哪能赚得了这么多?肯定是下面的那些伙计,又出去帮他砍人了呗。”贺莱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坐在他们旁边的男生一直支着耳朵偷听,在听到“砍人”两个字的时候,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刚好跟程斯蔚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讲故事呢。”程斯蔚弯着眼睛,“同学你好好听课吧。” 停了几秒,贺莱搬着凳子往程斯蔚那边儿挪了挪,咽了口唾沫:“我跟他们下面一个主管关系挺好,之前一块儿打过球,昨天打游戏的时候听见他说今天早上要个活,挺难缠,要一直蹲点到晚上……” 说到这儿,贺莱有一个十分做作地停顿,程斯蔚看了他一眼,贺莱笑着问他:“怎么样?要不要过去看看?” “看什么?”程斯蔚转过头,盯着黑板上教授快要飞起来的板书,开始明知故问。 “你说看什么?”贺莱把胳膊搭在程斯蔚肩上,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去看看你爹我到底有没有认错人。” 程斯蔚没说话,手支着下巴,在笔记本上胡乱抄了一行字,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重点,反正就那么抄上去了。贺莱还在旁边等他的回答,程斯蔚刻意忽略贺莱的视线,抄完最后一行板书的时候,在行尾用力地点了一个句号。 “要去你自己去。”程斯蔚说。 “别啊!你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他妈无聊……我爹这几天跟疯了一样,每天公司也不去就坐在家看着我,我游戏不敢打妞不敢泡,我都他妈快入定了。”这么一大串话说完,程斯蔚还不理他,贺莱直接把程斯蔚手里的笔抢走,说:“下午的课不上了,我找人给咱俩签到。” 程斯蔚偏过头,看着窗外停在枝头的麻雀,说:“随便。” 下午四点,天空阴的像是随时会引发一场暴雨,程斯蔚跟着贺莱往校门口走,快到门卫室的时候,程斯蔚突然停下来,贺莱回过头有些纳闷地看他,程斯蔚扬了扬下巴:“我家车在那儿停着呢。” “你妈什么时候管你管这么严了?” “可能是她又给谁下绊子了吧。”程斯蔚无所谓地说,“害怕别人弄死我。” 贺莱没对程斯蔚这句话做出任何评价,他跟程斯蔚折返到学校侧门,跟门卫大叔好说歹说才被放出去。往前走了几百米他们两个才打上车,贺莱坐上车,看着手机报了个地址。 “我还挺紧张。”贺莱在他旁边搓了搓手。 程斯蔚看着有些发黑的靠背,把身体挺得很直:“紧张什么。”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这种场面,我以前听我爸讲过,前几年管得不太严的时候……”贺莱说到这儿,斜着眼看了眼司机,凑到程斯蔚耳边压低声音说:“胳膊腿儿乱飞的都有。” 想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程斯蔚笑了一声:“别他妈乱扯了你。” “谁跟你扯了?你天天被你妈宝贝的跟个文物一样,外面的事儿你当然不知道。”贺莱叹口气,“少爷,外面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太平啊。” 程斯蔚看着窗外,语气轻松地骂了贺莱一句:“你知道个屁。” 车子开到城郊停下来,贺莱下了车,走到马路对面的轿车旁,弯腰跟司机说了两句话,司机就开门下来,把车钥匙递给他。 “你别这么看我。”贺莱解释说,“出租车压根儿别想开进去,直接就给你堵外头了。” 车子停在桥头,程斯蔚看着贺莱坐在驾驶位上捣鼓,一会儿打开了远光灯,一会儿又不小心启动雨刷器。雨刷器在干燥的车玻璃上有规律地来回划动,发出有些刺耳的响声,贺莱低声说了句脏话,埋头在那儿找开关。 “我不想去了。”程斯蔚说。 贺莱这边还在找雨刷器开关,他找着一个按钮,按了一下之后,雨刷器停下来了,贺莱笑着扭头看他,问:“你刚刚说啥?” “我说,我不想去了。” 好像从他遇见沈峭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像是饮酒过度,整个人昏昏沉沉,做出的事也毫无逻辑。程斯蔚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旷课,跨越大半个城区去看人家讨债? 并且,有可能肖山根本不是沈峭——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光是沈峭两次出现在程淑然的卧室里,就足够他鄙视唾弃沈峭一万次。 “大哥,都到这儿了。”贺莱打开车门,一条腿跨出来,劝他说:“走吧,快点儿。” 程斯蔚不说话,贺莱就又说:“过去看一眼,就确定一下那人到底是不是——确定完马上走,行吧?” “烦死了。”程斯蔚哑声说完,开门上了车。 从小到大都难缠的程斯蔚被贺莱两句话劝动了,贺莱靠着车门笑了出来。 “你笑个屁啊。” “回去我就给林峥讲。”贺莱扬扬眉,“我现在的谈判技巧已经高到能把程斯蔚忽悠上车的地步了。” 第12章 狭窄的楼道里站满了人,也包括电梯口,偶尔有到达十一楼的路人在电梯门打开时都会被眼前的场景吓一跳。 “肖山,接着啊!”沈峭刚转过头,一瓶矿泉水迎着他的脸飞过来,沈峭迅速抬起手接住,坐在地上的男人冲他咧了咧嘴:“动作还挺快。”沈峭把水放到一边,低头就着一点辣椒酱又扒拉了两口米饭。 “真他妈累啊。”男人把腿伸直,整个人躺在地上,他敲了敲身后上了锁的玻璃门,小声跟沈峭说:“你说头儿是不是傻了?从早上到现在,真就在这儿干等着人家自投罗网呢?” 夹生的凉米饭有些难以下咽,沈峭拧开矿泉水,仰头咕咚咕咚往里灌,等把凉米饭完全咽下去,沈峭才低声说:“没什么,让咱们等着就等着。” “就你能忍。”男人踢了一下沈峭刚放下的饭盒,冷笑一声,“真是不把咱们当人啊,就算是让狗干活,是不是也得给狗吃肉,给咱们吃的这是什么?泔水吗?” 沈峭沉默了一会儿,男人在地上啐了一口准备再说儿什么,楼道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本一脸不服气的男人飞快爬起来,在沈峭旁边站的笔直,见到人走过来,他笑着哈了哈腰,喊了声:“董哥您来了。” “有人说好像看见那老东西的小儿子了。”老董咬着根牙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一秒过后,沈峭攥在手里的手机嗡嗡震起来。 “照片我发群里了。”老董收起手机,看了沈峭一眼,“你带几个人去外边仓库找找,找到了直接带上来。” 分配完任务,走廊里的人哗啦走了一大半,老董伸了个懒腰,他今天中午酒喝的有点儿多,天热就开始犯困。正打算去隔壁房间躺一会儿,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老董转过身,才发现那人还站在原地。 “有事儿?” 沈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前,低声说:“看起来也就五六岁。” “所以?” “是不是没必要。”沈峭说,“大人的事儿,感觉没必要扯上小孩儿。” 说完最后一个字,面前的男人噗嗤笑了出来,笑声很夸张,手捂着肚子,脸都憋成猪肝色。 “肖山啊,你平时踩着人脑袋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活菩萨?”老董把牙签拿下来,手搭着沈峭的肩头,用沾了口水的牙签戳沈峭的肩膀:“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就别管别人死活了吧?” 沈峭站着没动,老董低头笑笑,把牙签扔到地上,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沈峭的左脸。 “把人找出来,这次的奖金给你翻倍,这可以了吧,肖山菩萨?” 沈峭垂眼盯着鞋尖,低声说:“好,谢谢。” 世纪大厦面临重建,原本空旷的广场上堆满了绿色铁皮箱,几个人绕着矮矮的砖墙走,手里夹着烟。沈峭从电梯里出来,往外看的时候只觉得夕阳余晖也刺眼,黑色地砖上都是金光,沈峭看着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几个人,转身往后面走。 找个五六岁的小孩,没几个人会上心,沈峭在仓库外的楼梯上坐下,伸手搓了搓脸,动作太大,手指不小心碰到眼角的伤口,钻心的疼顺着眼角飞到太阳穴,沈峭倒吸一口凉气。 按照以前,这点儿伤早就改好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的原因,几厘米的伤口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红,隐隐约约有种要化脓的感觉。沈峭坐了一会儿,伸手把耳朵上的纱布扯下来,揉成一团直接按在眼角。 眼皮火辣辣的疼,沈峭闭上眼,微张着嘴,大口喘气。 直到耳畔响起很轻的脚步声,沈峭闭了气,感受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垂在身侧的左手攥成拳。 “叔叔……你知道电梯在哪儿坐吗?” 是一个小孩儿,穿着深色背带裤,膝盖上沾了土,露出来的手臂也挺脏,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哭过,这会儿还在吸鼻子。沈峭坐着没动,他看着小男孩从栏杆缝隙硬挤过来,站到他面前。 似乎是没想到会看见一张如此狼狈的脸,男孩脸上有很明显的怔愣,他擦了擦鼻涕,一边盯着沈峭看一遍小声问:“你也摔倒了吗?” 沈峭没说话。 男孩伸手指了指后面一个土坑,哑着嗓子,像是告状:“那后面有一个坑,我过来的时候都没看到直接……直接掉到里面了,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我的衣服和手都好脏……” “你爸是叫陈世伟吗。” 小男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看着沈峭,点点头:“我想我爸爸了,但是我妈不让我来,所以我自己偷跑出来的……但是我突然忘了去哪儿坐电梯。” 沈峭站起来,下了一节台阶,跟小男孩站在一起。沈峭本来个子就高,原先只是轻微抬眼的小孩现在只能仰着脑袋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他看着沈峭,停了停才又问:“叔叔,你知道电梯在哪儿坐吗?” “嗯。”沈峭看了他一会儿,确定这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小孩之后,移开视线往下走,“我带你去。” “谢谢叔叔!”小男孩扶着栏杆下台阶,小小的身体颤颤巍巍,“我爸爸的办公室在十一楼,里面有好多好吃的,我到时候给你拿点。” “前面还有个大坑,要小心哇。” “叔叔,你的眼睛好像在流血。” 沈峭转过身,差点儿把跟在他身后的小孩儿吓的摔到,微风穿过围墙落在身上,沈峭看着一脸天真的小孩儿,开口说:“别找你爸了,他欠钱跑了,办公室里也没有零食。” “啊?”小男孩的表情还是愣着的。 “回去告诉你妈,这几天快点儿让陈世伟还钱,再不还,公司就带人找到家里去了。”沈峭的声音有点儿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依旧一脸呆的小孩,顿了顿问:“记住没?”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峭捋了一把头发,他往后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过来之后,在小男孩面前蹲下来,伸手在那小孩身上摸了摸。 “叔叔你——” “——你没手机吗?”沈峭手搭在膝盖上问。 “有手表。”男孩晃了晃左手手腕,是一块深蓝色的电子表,点一下显示屏,就瞬间亮起来。 沈峭愣了两三秒,随即让小孩把录音功能调出来,然后凑过去说:“叫陈世伟快点还钱,要不然小孩跟房子都别想保了。”话说完,沈峭站起来,看见小孩正瞪大眼看他。 路那头传来男人嬉笑的声音,沈峭单手揪着小孩儿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用气声说:“还想见你爸妈的话就别出声。”还好陈世伟的儿子不算笨,听他说完,嘴巴紧紧抿着。 踢开虚掩着的仓库门,沈峭扫了一眼,把小孩儿放下,正准备关门的时候,衣摆突然被攥住。 “我害怕。” 脚步声越来越近,沈峭反应过来,把口袋里揉成一团的纱布塞给他,压低声音说:“擦擦身上的土。” “肖山?你在这儿干嘛呢?” 沈峭偏头看了一眼,右手搭在裤腰,低声回了句说:“撒尿。” “哦。”男人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歪着头问:“小孩儿你找着没啊?” “没有。” “唉,真他妈操蛋,先是蹲老子然后找小子,连个人影都没见。”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沈峭系上裤子拉链,余光瞥见男人站在他旁边,大方地脱掉裤子,“我都不知道老董想啥呢,公司都贴封条了,傻子才会跑回来,要我说,直接去他家把老婆孩子一带走,全解决了。” 沈峭背过身,看着不远处仓库虚掩着的门,好几秒才说:“违法的。” “什么?” “绑架。”沈峭说,“犯法。” 男人冷笑一声,他抖了抖手里的玩意儿,一边穿裤子一边往后面走。 “咱们几个,有哪个算是干净的?”男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扭头,指了指沈峭的眼角,“估计要发炎,别省钱了,找个医院看看吧。” 的确是,看着男人消失在仓库区,沈峭就感觉眼角湿哒哒的,可能是要化脓。沈峭的手不干净,他不敢随便摸,只能用低头用手背在眼角附近轻轻蹭一下。再抬头的时候,虚掩着的仓库门已经合上了。 沈峭走过去,抓着铁门边缘把门打开,不太明亮的光从他背后照进仓库,灰尘颗粒都变得有迹可循。小孩儿伸手跟他打招呼,但沈峭没应,扒着门框的手指逐渐收紧。 程斯蔚从昏暗阴影里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之前他给小孩儿的纱布。 “你流血了。”程斯蔚看着沈峭的眼角说。 沈峭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口,垂着眼看他。 程斯蔚低头翻着看手里的纱布,从满是棕色药渍的纱布上找出一片还算干净的白色,程斯蔚又走近一点,抬手把纱布压在沈峭的眼梢。沈峭没躲,但程斯蔚能感受到他的拘谨僵硬,程斯蔚冲着他笑,顺便把满是汗的左手藏在身后。 他很紧张,毫无道理地紧张。 空气里布满灰尘味,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味道,程斯蔚想了一会儿,觉得那是沈峭身上的味道。不难闻,像是被猛烈日光晒过的被子,虽然他对紫外线过敏,从没有感受过强烈阳光落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 “你很缺钱吗?” 沈峭低着头,没出声。 “是因为缺钱,你才跟我妈搞到一起的吗?” 终于,沈峭抬起眼看他,黑色瞳孔里印着他的脸,好像再向程斯蔚确认,确认他是这场雪崩里的唯一的遇难者。程斯蔚站在沈峭投下的那片阴影里,他们靠的很近,程斯蔚甚至能看清沈峭起伏的胸口,以及他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正在一点点张开。 “滚。”沈峭对他说。 第13章 “生气了?”程斯蔚笑着问。 沈峭没出声,他往后撤了一步然后有些厌恶地别过头,程斯蔚按在他眼尾的纱布掉在地上。 “你过来。”沈峭对站在后面发愣的小孩儿抬抬手,小孩走过去,沈峭扯着他的衣服后领,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仓库里终于又只剩下程斯蔚自己,空气里湿哒哒的,给人一种随时都会下雨的感觉。 听见脚步声的瞬间程斯蔚下意识随便挑了个仓库钻进去,然后他看见沈峭出现在视线里,独自坐在生锈的楼梯上,手肘搭在膝盖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沈峭出现的时候程斯蔚一点都不觉得吃惊,他知道肖山就是沈峭。 然后他看着沈峭把要抓的小孩藏进仓库,跟其他人撒很没有水准的谎,扯掉包在伤口上的纱布让小孩擦手,最后再面无表情地让他滚。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半天,程斯蔚接通之后,贺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声音压得很低:“你他妈去哪儿了?你是驴吗,出去喘口气要这么久?” “你别瞎放狗屁。”程斯蔚看着丢在地上的纱布,抬脚踩过去,往大楼门口走。 上了电梯,按下11层按钮,红色数字逐渐上升,然后在十一层停下。电梯门打开,程斯蔚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沈峭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柱子后的贺莱挤眉弄眼地给他打信号,程斯蔚笑笑,刚往前迈了一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在狭窄的走廊里响起。 沈峭的头被打到偏过来,右边脸颊迅速肿起来,唇色惨白,但沈峭没出声,只是重新转过头,眼睛盯着面前站着的男人。 “骨头硬是吧?”男人揉了揉鼻子,伸出手向后勾了勾,说:“钢管给我。” “……董哥,有话咱好好说,估计是误会。” “你他妈听不见我说话是不是!钢管给我!” 程斯蔚刚走过去,贺莱忙伸手把程斯蔚拉到旁边,眼前的气氛紧张,程斯蔚抿了抿嘴用气声问贺莱说:“什么情况?”贺莱看看他,又扫了眼前面站着的几个人,最后抬起手搁在下巴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后面的人拿着钢管但犹豫着没动,为首的人一把抢过来,在手里拎了两下,另一只手指着沈峭的脸,留的很长的食指指甲几乎戳到沈峭的鼻尖:“有本事你这次还别躲,我倒是要看看,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抗揍。” 没人说话也没人上去拦,空气里很安静,感觉所有人好像都在等,等着看肖山挨了一棍子之后是不是还能站得住。看着男人扬起攥着钢管的手,程斯蔚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程斯蔚扭头看着贺莱抓着他手腕的手。 还没来得及说话,耳畔传来男人轻蔑的笑声,程斯蔚回过头,看着男人摇头笑笑,钢管尾部拖在地板上。 “把你打死了,谁给老子赚钱。”老董在地上啐了一口,把钢管扔在地上,看着沈峭,“小孩儿怎么给我放走的怎么给我弄回来。” 沈峭没说话,直到那群人散开,他才转过身,视线在程斯蔚身上停留不到一秒,就迅速移开。看着沈峭离开的背影,贺莱摇头感慨,手肘碰了碰程斯蔚的手臂:“可真能演啊,见到咱俩就跟空气似的,真就看都不看一眼。” “是没看你。”程斯蔚笑了一下,“看我了。” 贺莱扭头看着程斯蔚,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像是,是看你了。” “但我怎么觉得,他看你那一眼不是下属跟老板打招呼的意思?” “嗯。”程斯蔚点头,说:“因为我问他是不是因为缺钱所以跟我妈睡了。” 这话的震慑力太强,贺莱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跟他说:“这话你可不能瞎说……” “咱俩就别讲场面话了吧,我妈什么人你不知道?” 程斯蔚直接把贺莱噎的说不出话,程斯蔚笑了笑,往电梯口走,贺莱清了清嗓子,很快跟上去。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搬东西,电梯在八楼停了好久,程斯蔚看着映在电梯门上被拉宽的倒影,开口道:“有什么话直接说。” “我觉得你有点儿误会。” 电梯动了,上行箭头像是在经历无限循环,从上方消失的箭头很快又从下面钻出来。 “沈峭……我是说,他应该跟你妈妈没有那种关系。”贺莱往前走了一小步,站在程斯蔚旁边,“他是gay啊。” 在得知某个消息的时候,接收人很少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表情,但程斯蔚足够幸运,所以在贺莱说完之后,他从电梯门里看见了自己的脸,还有垂在身侧突然颤动的手指。 电梯门打开了,里面零零星星站了几个人。 贺莱准备往里走的时候,程斯蔚突然叫住他,脸上带着有些僵硬的笑。 “你刚刚说什么?” 电梯里的人还在等,站在按键旁的男人已经表露出不耐烦,贺莱不太好意思,转头跟程斯蔚说:“下去再说。” 程斯蔚没有动的意思,电梯里的男人问他们还上不上了,贺莱有些抱歉地笑笑,男人啧了一声,然后电梯门重新合起来。 “我刚刚说,沈峭,是gay。” 看着程斯蔚有些怔愣的脸,贺莱觉得有点好笑:“哥,你六级怎么考的?gay不知道啥意思吗?” “你怎么知道的。”程斯蔚问。 “就那么知道的呗。”贺莱耸耸肩,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我问老董肖山的事儿,他跟我说的,就我给你说的那些,缺钱,下手狠,话少——” 程斯蔚突然打断他:“你没说这个。” “……是没说啊。”贺莱看着程斯蔚,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这个重要吗?他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吧。” 这下轮到程斯蔚接不上话,他跟贺莱对视了几秒,移开视线,几秒之后,程斯蔚重新伸手按了一下电梯,点点头说:“是没什么关系。” 跟贺莱在楼下商圈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设施老旧,店铺陈列也乱,扶手电梯甚至会发出吱吱啦啦的响声。在便利店买了一份关东煮,贺莱吹了吹汤面上的热气,拿了一串鱼丸,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转头问程斯蔚:“你家是不是克扣保镖的薪水了?” “也有可能是不够花。”程斯蔚说,“谁知道他是不是沾上什么了。” 贺莱眨了眨眼:“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他黄赌毒啊?” “你问我干什么?那个老董不是跟沈峭很熟吗,你问他去。” 贺莱看了他一眼,撇撇嘴:“我不去,又不是我家保镖。” “不过,程斯蔚说真的啊。”贺莱把竹签放进纸筒,语气罕见地认真,“你还是找个时间跟你妈谈谈,换个人吧,沈峭……不太靠谱。” 程斯蔚笑笑:“现在连你都能评价别人靠不靠谱了?” “当然不是我这种不靠谱。” “反正我觉得,沈峭这人,有点儿阴。”贺莱低头想了一会儿,时间拖得很长,他们已经从扶手梯下来,已经落下的太阳在天空留下一道很长的红云。本来以为这段对话已经结束,直到他们看见车,程斯蔚走到副驾驶车门旁,贺莱突然叫住他。 程斯蔚抬起头,隔着车,他看着表情有些犹豫的贺莱,很轻地扬扬眉。 “上次,咱们跟林峥在酒窖那次,沈峭应该早就听见里面在打架了吧。”贺莱的手肘架在车上,问程斯蔚:“你说,他为什么拖那么久才进来?” 第14章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程斯蔚推开大门,头顶的伞面把他笼罩在一片阴影里,转过头,是一脸平静的沈峭,他脸颊的淤青已经消退,右眼眼角贴了一个很小的白色创可贴。 “可以出发了吗。”沈峭垂着眼问他。 态度柔和,完全没办法和昨天那个冷眼看他让他滚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程斯蔚抬眼看了他一会儿,回答说:“不可以。” 沈峭没有说话,在他旁边站的笔直,握着伞的手连晃都没有晃一下,于是他们两个就这么在门口站着。程斯蔚刻意不去看沈峭的脸,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被风吹得晃动的树上,看风把树枝吹起来然后又落下。 还是没办法控制不停游离的视线,程斯蔚用余光瞥了一眼,发现沈峭正在盯着他看。不像他偷偷摸摸,沈峭是光明正大的看他,视线穿过明亮光线毫不掩饰的落在他脸上。程斯蔚没有心理准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僵硬,大脑里嗡的一声响。 沈峭还在看他,几秒之后,程斯蔚看到沈峭的嘴唇在动。 等思绪重新归位,程斯蔚才意识到,沈峭是在问他:“你在生气吗。” “生什么气?”程斯蔚回答他。 “昨天说让你滚,如果让你生气了的话,我道歉。”沈峭的话说的平铺直叙,程斯蔚没听出一点儿抱歉的意思。 “你想多了。”程斯蔚抬眼看他,“我不会把你这种人说的话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很重,他从来不会这么说话。所以刚说完,程斯蔚的手心就开始冒汗,他看着沈峭那张有些冷漠的脸,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沈峭小幅度地点点头,日光在他脸上投下漂亮的光影。 “那就好。”沈峭往下走了一节台阶,但伞还打在程斯蔚头顶,程斯蔚看着沈峭回过头,跟他说:“我们可以出发了。” 坐上车,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和电线杆,程斯蔚觉得眼晕。视线转回来,他看着坐在斜前方驾驶位上的沈峭,他开车很认真,隔着薄薄的布料,能看到背部微微凸起的肌肉线条,顺着一直往下,是收窄的侧腰。 “我妈不知道你在外面接活。” 不是问句,也不需要问,程淑然找的人虽然以前不见得干净,但到了程家,就一定要确保让人挑不出毛病。在讨债公司做打手,还用假名,是程淑然绝对不会允许的。 沈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跟沈峭相处的这一段时间下来,程斯蔚已经发现了,沈峭不会说谎。解开安全带,程斯蔚撑着前面的椅背坐起来,身体往前倾,直到沈峭的侧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怎么了?”沈峭盯着前面的红灯问。 “不怎么。”程斯蔚微微歪头,“想看看你是不是很紧张。” 没得到回答,程斯蔚索性趴在椅背上,伸手扣着沈峭的手臂,说:“你扭过来,让我看看。” 沈峭没动,程斯蔚就又凑近了一点:“别怕啊,让我看一眼,平时你都没什么表情,我看看提我妈管不管用——” 挑衅的话说了一半,沈峭忽然转过头,前方亮着的红色刹车灯在沈峭的脸上留下极其不衬的深粉色,始终向前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程斯蔚愣了一会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按在沈峭小臂上的手不知道要不要收回来。 不等他反应,沈峭朝他伸出手,食指往上抬了一下他的帽檐,刺眼光线让他不自觉闭了一下眼。 “看完了吗?”沈峭声音很低地问他。 停在他们前面的车开走了,现在应该是绿灯,因为后面的车一直在按喇叭。但沈峭没有要发动车的意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 程斯蔚撇开沈峭的手,把帽檐往下压,坐了回去。 “看完了。”这话说的毫无气势,于是他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看的。” 沈峭没接话,踩了一脚油门继续往前开。 踩着点到了学校门口,程斯蔚推开门,下车之前回头说:“等我下课,带你去宠物陵园看看。” 沈峭回答他:“好。” 没问他几点下课,也没问在哪儿等,就是干巴巴的一个字:好。 “好你妈。”程斯蔚用力摔车门,丢下一句脏话。 等程斯蔚晃到教室已经迟了将近十五分钟,他从后门走进去,贺莱躲在电脑后面冲他招招手。程斯蔚拉开他旁边的凳子坐下,身体靠着椅背,胸口剧烈起伏。 “怎么了?”贺莱的脸贴着键盘,上下扫了他一眼,说:“你脸好红,不是要过敏了吧。” 程斯蔚抬手胡乱抹了把脸,说没事。 临近大三,许多学生陆续开始准备实习丰富简历,哪怕坐在教室里也都是一脸神游,贺莱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然后抬起头啊了一声,程斯蔚扭头看他,贺莱扬扬眉说:“林峥说晚上要去马场,林娅迎也去,所以我就直接帮你应下来了。” 程斯蔚和林娅迎,像青春偶像剧的男女主角,在操场上看了对方一眼就演变成干柴烈火,可惜碍着林峥,没办法正大光明的约会。但现在林峥也点头了,林娅迎又刚从国外回来,总是要腻在一起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去不了。”程斯蔚在本子上记下论文要查的文献,回答说。 “你最近怎么这么忙?”贺莱看他,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去吧,我都跟林家兄妹俩说过了。” “要去陵园。” 去掉宠物两个字之后,陵园的震慑力就变得巨大,贺莱露出有些抱歉地表情,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没事儿,还是你家里人重要。” 手上的力气一送,黑色水笔啪嗒掉在地上,程斯蔚转过头看着贺莱,贺莱一头雾水,举着双手嘟囔:“我可没碰你啊,你别瞪我。” 下课之后,程斯蔚拎着包往外走,贺莱跑上来,走在他旁边:“你要事儿结束的早就还过来,我们今天就住山庄。” “再说吧。”程斯蔚跑快两步,把贺莱甩在身后。 经济学院的主楼和校门有些距离,按照程斯蔚平时的速度,从主楼走到门口需要将近七分钟。但这次他走的比平常快,直接从喷泉池绕过去,草坪刚刚浇过水,泥土松软,程斯蔚一脚踩上去,沾了一鞋底的泥。 原本是一肚子气的,但当程斯蔚走到校门口,看见站在深蓝色高墙边仰头往上看的沈峭时,那种烦躁消失了。光线落在沈峭的脸上,因为阳光刺眼,沈峭微微眯眼,原本锋利的五官都变得柔和。 程斯蔚不知道沈峭在看什么,他好奇心重,但这次他好像并不在意沈峭在看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程斯蔚侧过头,是一张熟悉的脸,然后那个人笑笑,开口问他傻站着干嘛。 “准备出去。”程斯蔚笑着回答,打完招呼之后,男生往门口走,等程斯蔚再往刚刚沈峭的方向看时,站在光下的人已经不见了,程斯蔚愣了愣,四处扫了一圈都没看到人。 程斯蔚走出去,在沈峭刚刚站着的地方停下,停了两秒,程斯蔚仰头朝上看。他比沈峭低一点,抬头看的时候一小半视野被蓝色高墙遮挡,但就算这样,程斯蔚也确定这个地方没什么可看的。 只有大片寂静天空,一棵孤零零的榕树,还有挂在钟楼上的大学校徽。 收回目光,程斯蔚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出乎意外地直直撞上身后人的胸膛。程斯蔚一边转身一边说抱歉,话说了一半,剩下半句在对上那双有些冷淡的眼睛时被卡在喉咙。 身边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有点吵,但程斯蔚还是能听见沈峭的呼吸声。咔哒一声,黑色伞面打开,沈峭把伞撑在他头顶。亮光减弱,程斯蔚抬眼看面前的沈峭,他整个人还站在光里,垂着睫毛,神色平静。 “你刚刚在看什么?”程斯蔚问他。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程斯蔚看见沈峭慢慢地眨了眨眼,然后反问他说:“什么时候去宠物陵园。” 是很粗糙地转移话题的方式,他提出的问题,沈峭大部分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是他不想回答的,要么是沉默要么是转移话题,但神情无一例外都很冷淡。 所以程斯蔚也学沈峭的样子,用很平淡地语气问他:“你是同性恋吗?” 周围乱糟糟的,但程斯蔚把音量控制的很好,确保不会引起周围人注意,也能让沈峭听见。其实程斯蔚不需要答案,他只是想看,想看沈峭平静地像死海一样的表情中出现龙卷风,可以紧张,气急败坏,或者干脆再让他滚。 程斯蔚牢牢盯着沈峭,导致沈峭脸部的任何变化都像放慢的电影镜头。 沈峭只是很平静地看他,几秒钟之后,他很轻地点了点头。 “是。” 第15章 宠物陵园没能去得成,车开到一半的时候,程斯蔚接了个电话,电话里男人说陵园那边有人来临时检查,要忙着招待。挂掉电话,程斯蔚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峭,沈峭没接话,只是看了眼车载导航。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耍你?”程斯蔚把遮阳板扒下来,转头看着沈峭,“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电话再打过去,让你听。” “没有。”沈峭打了转向,拐进超车道,“到下一个出口还有一百多公里,再拐回去你上课应该会迟到。” “无所谓,一节课而已。” 沈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程斯蔚还是能感觉到车速变快,他坐直了一点,歪头看了眼仪表盘指针,快开到10了。程斯蔚撇撇嘴,整个人重新瘫在座椅上,把帽檐压低闭上眼。他其实没想到沈峭承认的那么干脆,连帮人当打手这事都要用假名遮掩,到了真正难以被大多数人接受的问题时,沈峭倒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手机响了一声,程斯蔚睁开眼,点开信息,说:“不用拐回去了,下个服务区直接下去,去桐山。” “好。” 沈峭开车开得快,很快到了服务区,车拐下去,路过收费站,沈峭问他:“去哪儿?” “就停旁边吧。”程斯蔚解开安全带,指了指斜前方打着双闪的黑色跑车,“就那儿。” 沈峭把车停在黑色轿跑后面,刚刚熄火,前车上下来两个人,女生笑着跑过来敲了敲车窗,栗色马尾在脑后晃来晃去。程斯蔚拉开车门,女生迅速揽着他的手臂,佯装埋怨说:“你怎么这么忙啊,叫来骑个马都这么费劲。” “这不是过来了吗。”程斯蔚笑着说。 “这可不算。”林娅迎也跟着笑,“一会儿你帮我牵马,省的我哥天天说我一厢情愿。” “林峥的实验做完了?” “林少爷的实验那不是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嘛。”贺莱的声音从前车传过来,林娅迎一边把程斯蔚往前推一边回头关门,在车门完全关上之前,她压低身子,隔着车窗跟沈峭说:“你先走吧,今天程斯蔚不回去了。” 沈峭应该还是那副死人脸,程斯蔚扭过头,看向驾驶位。 果然,沈峭没看他,打火重新发动车,很轻地踩了一脚油门,本以为是要直接开出去的,但车只是稍稍往前滑了一些,然后停在他旁边。车窗降下来,程斯蔚愣了一下,然后歪着头往里看。 黑色遮阳伞横在副驾驶位上,沈峭把身体压低,看着他提醒道:“伞。” 程斯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林娅迎的笑声:“用不着啦,马场有人跟着打伞的。”不等程斯蔚说话,林娅迎已经拽着他的手臂往前车走,拉开车门,副驾驶位上的林峥回头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约你现在怎么这么困难?” 关上的车门隔绝程斯蔚的回答,发动机一阵高调的轰鸣,然后排气筒冒出灰烟,前方的轿跑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沈峭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直到车窗被人敲响,他转过头,外面站了一个穿着荧光色背心的交警,做口型说:这里不能停车。沈峭点点头,踩了油门继续往前开。程斯蔚不在车上,沈峭的车开的更快,一个走神就错过距离最近的高速出口,于是他只能继续往前开,直到仪表盘的红灯亮起,提醒他油量不足。 最近的加油站还有六十多公里,沈峭把车停在应急车道,把前后车窗全部打开之后按了双闪。掺杂着很淡汽油味的闷热空气迅速涌进车厢,空调也关掉了,沈峭坐了一会儿鼻尖就开始冒汗,座椅椅背调的很直,几乎是九十度的直角,但沈峭没去调。 从他记事起,就知道这个世界被均匀地分成两块,倒也不是一个天一个地,只是在他所处的这块里,没有马场,没有让他焦头烂额的作业,没有冒着白色热气的晚餐,也没有调整座椅角度的权利。 原本只是想休息一会儿,但再睁开眼的时候,天窗外的天空已经变成深色的蓝。沈峭看了眼表,时间跑得很快,他拿手机叫了加油车,然后下车等待。 等车重新加满油已经是下午五点,太阳从西边落下,留下微弱余光,沈峭原路返回,把车停到车库之后,回到半地下室。其实刚来的时候,他住在刘姨对面的房间,但住了没多久,他主动申请想要搬到半地下室。 “有窗户,房间也大,夏天不用开空调也不热。”沈峭列举了好几个有点,刘姨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毕竟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住在对面,她多少也觉得不太方便。 地下室的面积不小,沈峭把床和桌子都从狗场搬过来,当时刘姨站在门口看他装桌子,皱着眉好像要说什么。沈峭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站起来:“已经拿酒精消过毒了,不脏。” 刘姨看了眼有些生锈床腿,纠结了一会儿跟他交代:“那你平时出去记得关门,别让太太看见了,让她不高兴我还得跟着你一起遭殃。” “好的。” 这一次沈峭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户,黑色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沈峭拉开抽屉,把叠成方块的抹布拿出来,把桌子从头到尾擦了一遍,准备擦第二遍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沈峭转过头。 刘姨站在门口,脸色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变得不太自然,沈峭站起来,走到门口。 “有事吗。” “哦……没事,就是太太叫你上去一趟。”刘姨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回想起刚刚沈峭扫过来的冷硬视线,心里冒出一丝惧意。 “好。”沈峭把抹布放在桌上,再转身的时候发现刘姨还站在门口,沈峭缓慢地眨了眨眼,刘姨反应过来,笑了笑说:“这次忘记敲门了,下次一定记着。” 她不是忘记了,而是从心里觉得不需要,她在这里呆的时间久,照顾太太和程斯蔚的饮食起居,地位自然要比沈峭高出不少。她想进沈峭的房间,完全没有敲门的必要,这儿不是她的家,也不是沈峭的。 “没关系。”沈峭说。 沈峭跟着女人走到客厅,属于半地下室的那种潮湿味道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很淡的木质熏香。站在楼梯口,刘姨突然叫住他,然后指了指铺在台阶上的地毯:“你忘换鞋了吧?” “不好意思。”沈峭看了眼穿在脚上的棉布拖鞋,抬脚脱掉,才踩上台阶。 越往上走,那股木质香气越淡,因为程淑然并不喜欢任何味道,客厅里点香是为了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客人做准备。站在门口,沈峭抬手敲门,女人的声音很快在门内响起,平静又透露着疲惫。 沈峭推门进去,看见坐在巨大书桌后的程淑然,穿着白色衬衣,头顶的光源落在她身上,丝质布料闪着昂贵光泽。听见开门声,程淑然也没有抬头,眼睛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叠纸,开口说:“先坐吧。” 沈峭点点头,但并没有坐,他站在门口,背挺得很直。房间很安静,只能听见钟表秒针的声音,偶尔程淑然会翻一翻手里的文件。沈峭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地毯上漂亮的花纹,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在听见程淑然低低的叹息时抬起头。 桌上的文件还摊在那儿,程淑然却看着他,表情很温柔。 “听刘姨说你搬到地下室去住了。”程淑然把钢笔合上,问:“是住的不习惯?” 他搬去地下室已经两周前的事了,但程淑然很忙,能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已经做得足够贴心了。沈峭摇摇头,回答她说:“很习惯。” 程淑然没有继续追问为什么习惯还要搬下去,这些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程淑然看着面前站着的沈峭,停了一会儿才问他:“斯蔚这段时间没有捅娄子吧。” “没有。”沈峭顿了顿,又补充说:“他很好。” “你不用替他说话。”程淑然靠着椅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什么样我最清楚。” 沈峭没再说话了,太太评价自己的儿子,他没有资格插嘴,于是空气又安静下来。程淑然好像也没有什么问的,她开始玩手里的钢笔,笔盖打开又盖上,就这么反反复复好多次之后,程淑然再一次开口。 “钱够用吗?” 沈峭点点头,说:“吃住都不用花钱,很好了。” 不知道这个答案程淑然是不是满意,沈峭看见程淑然把钢笔放下,然后声音很轻地跟他说:“那就好,如果需要什么的话你告诉我,我来解决。” 这句话是恩赐,但沈峭没有马上道谢,他知道还有后半句。程淑然站起来,朝他走过来,然后站在他面前。细细地打量他之后,程淑然很轻地叹了口气,右手搭上他的肩膀,涂着裸杏色甲油的食指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用很温柔的语气对他说:“但是,你不要带坏我的儿子。” 第16章 程斯蔚跟他们在马场玩了一个下午,贺莱人菜瘾大,连着跑了几圈,下马之后甚至没办法直立行走,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往别墅走。林峥忙着嘲笑贺莱,两个人很快打在一起。 林娅迎看了眼笑着的程斯蔚,手环着程斯蔚的手臂,停了停说:“我下个月可能要再出一趟国。” “不是刚回来吗。”程斯蔚踢开挡在林娅迎脚前的一块小石子。 “要进大舞团总得多拿点奖才行啊,跳舞这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青春饭,能不能坐稳首席就看这几年。”程斯蔚点点头,他知道林娅迎为了跳舞吃了多少苦,作为林家的女儿,她拥有特权,这些苦如果她自己不愿意,只要向爸爸撒个娇就可以避免。 “你要不要陪我一起?”林娅迎转身站在程斯蔚面前,眼睛弯着,“如果顺利的话,三个月差不多就能回来。” 程斯蔚看着她,说:“我还有期末考试。” “你考不考不是都行吗?你要是不方便跟你妈说,我去说。”林娅迎扬扬眉,以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说:“她肯定会同意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考不考都行?林峥不也得考试。” 林娅迎挽着他的手,说:“你跟我哥又不一样,他要跟——跟外面那个竞争的,你可是独生子。”虽然跟他们认识那么久,平时大家都和平共处,但偶尔喝大思绪跑偏的时候,林峥也总是会瘫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嘟囔:“程斯蔚,你命是真好。” 程家独子,就意味着不管他是个怎样的废物,程家的家产最终都会落在他手里,然后找个经理人打理生意,所以他不需要努力。 “再说吧。”程斯蔚说。 “那就算你答应了啊。”林娅迎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过几天我就去你家找阿姨商量。” 前面林峥跟贺莱还在斗嘴,林娅迎听了两句,脸上的笑容更大,她碰碰程斯蔚的肩,问他:“贺莱上高中的时候也这么幼稚的吗?” “谁知道。”程斯蔚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才认识他。” 其实也不完全是,程斯蔚跟贺莱和林峥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入学前,那天程淑然办了派对,邀请了很多人参加。由于宾客太多,客厅的窗帘全都拉开,程斯蔚不方便戴帽子,只好坐在角落,看程淑然端着高脚杯穿梭在人群里,笑的漂亮。 贺莱和林峥是程淑然带过来给他认识的,当时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人,程淑然要他们在学校里互相照顾,其他人笑着点应下来,一边碰杯一边自我介绍。程斯蔚兴致缺缺,围在他身边的人三三两两的聚在其他地方,只有贺莱拿着酸奶站在他旁边,然后小声问他:“你裤子是哪个牌子的啊?” 林峥白了他一眼,告诉程斯蔚:“别搭理他,他脑子有问题。” 晚上他们四个打了会儿牌,过程中林峥出去接了个电话,再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今天得先散了,家里有点儿事。”林峥走到门口拿包,回过头看着林娅迎,“你也得回去。” 四个人的摊子很快散了,贺莱把手里的牌扔在桌上,叹口气:“林家的屁事真是够多的,玩个牌都不安生。”程斯蔚没说话,坐在地毯上拿遥控器看电视节目单,连着换了几个台,最后画面停在某相亲节目上。 “别吧?”贺莱表情复杂地看着程斯蔚,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一把抢走遥控器,关掉电视。 程斯蔚抬头看他,贺莱一口闷掉杯子里的酒,说:“走,哥带你去花花世界看蝴蝶。” 贺莱借了林峥的车,带着程斯蔚开到市区,晚上六七点,大街上的人和车都很多。真正到达贺莱的花花世界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二十,贺莱一边倒车一边埋怨看车的大爷只顾着收钱不管事。 把车停好,程斯蔚跟着贺莱又走了两条街,最后站在黑色的铁门前,外面堆了几个泔水桶,程斯蔚捂着鼻子。贺莱的表情也有点尴尬,他笑了笑,推门进去。门里的状况并不比外面好太多,地板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又黏又滑。 “你的花花世界好特别。”程斯蔚看贺莱一眼。 贺莱笑着揽上他的肩,推搡着他往前走:“哎呀,真挺有意思的。” 很快,一个穿着黑色马甲的服务生走过来,贺莱掏出一张红票子塞过去,男人很快露出笑容,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光线很暗,程斯蔚上台阶的时候两次差点踩空,他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没什么空座位,男人居多,各个年龄段都有,唯一的相同点,大概是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蓝色的票根。 上完最后一阶台阶,程斯蔚问贺莱:“赌马吗?” 贺莱扭过头,程斯蔚看见他脸上露出笑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的灯突然打开,上百个射灯晃得程斯蔚被迫闭上眼。几乎同一时间发生的,是周围人的欢呼和掌声,程斯蔚眯着眼,看见贺莱朝他靠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喊:“角斗场!斗狗的!” 程斯蔚愣了一下,侧头往下面看,才意识到服务生带他们上的二楼有多高。包厢座位几乎跟地面是垂直的,让程斯蔚想到跳楼机升到最顶端的时候,座位扶手旁闪着猩红色光点,代表这把椅子的主人已经下注。 沉到底的是四四方方的铁丝笼,工作人员正在清理地面,面无表情地用加长的水管冲洗水泥地上的血水。 贺莱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笼内,伸手拽了拽程斯蔚的袖子:“你站着干嘛,坐啊。” 第一场比赛马上开场,服务生走过来,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个本子,笑眯眯地问他们要买哪只。程斯蔚看了一眼本子上的照片,左边是一只深棕色的藏獒,毛发油亮,右边的一身黄毛,眼圈发白,看不出品种。 “买左边的吧,虽然赔率低,但是稳赢。”服务生用笔点了点右边的相片,“老狗了,下去估计就要装袋。” 贺莱这边正在买藏獒,就听见程斯蔚说:“那我买这只老东西吧。” “你有钱没地方花了是吧?”贺莱看他。 “支持一下老选手。”程斯蔚拉开易拉罐,眼睛盯着下方入口处堆着的黑色编织袋,“万一赢了呢。” 结局没有反转,开赛十几秒,藏獒就扑上去狠狠咬住另一只的脖子,不论它怎么挣扎都没有松口。周围响起刺耳的口哨声,直到土黄色大狗趴着不动,穿着防护服的裁判员才走上去,用手里的钢管敲打藏獒的背部,强迫它松嘴。 “干嘛啊这是。”贺莱过了半晌才嘟囔出声,看着被拖走的黄狗,贺莱皱着眉,“该不会真咬死了吧……” 程斯蔚没说话,视线跟着被拖下去的狗到场外,扔在男人脚下。可能是狗的主人,离得太远,程斯蔚只看见男人有些佝偻的背影,几秒之后,原本傻站着的男人突然揪住裁判员的衣领,周围人很快涌上去,把男人踢开了。 光线旋转,落在男人脸上,程斯蔚很快认出来,是那天在狗场跟在沈峭旁边的那个人。 “你干嘛去?”贺莱看着突然站起来往下走的程斯蔚。 “下去看看。” 楼梯很陡,程斯蔚扶着栏杆往下跑,一楼的人很多,程斯蔚一边说抱歉一边侧身往外走,在男人准备关门的时候,程斯蔚喘着粗气伸手挡住。 男人抬起头,原本沮丧的表情在看到他之后变得有些迷茫。程斯蔚低头看了眼男人手里还没拉紧的袋子,原本还算顺滑的毛发跟血水黏在一起,跟赛场的嘈杂相比,后门里安静的吓人。 “死了吗?” 男人攥着袋子的手紧了紧,停了几秒,回答说:“快了吧。” “沈峭知道吗?” “他要是知道,又要找人家打架了。”男人摇头苦笑,“没办法,狗被毒死一大半,不过来又要交一大笔赔偿金,原本说好不会弄死的,谁知道……” “附近有宠物医院吗?”程斯蔚伸手扶着袋子,抬起眼,“没断气就去,我付钱。” 程斯蔚跟着男人坐上商务车跑到最近的宠物医院,把袋子放在诊断室的桌子上,医生拉开拉链,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我们只能尽力,但是别抱太大希望。” 程斯蔚点点头,说麻烦了。 看着医生跟两个护士一起把袋子抬进手术室,程斯蔚坐在沙发上,贺莱找不到他人,连着打了四五个电话。很快又打来第六个,准备接通的时候,男人站在他面前,双手有些焦虑地来回搓。 “您别跟沈峭说,他不让老年狗比赛,但我真是没办法。” “不用我说他应该也会知道吧。”程斯蔚收起手机,“那么大一只狗没了,他又不瞎。” “本来就年龄大了,还有病,本来就……” 后面半句男人没说,但程斯蔚知道他什么意思,沈峭要是发现,就说老死了或者病死了。这场比赛很明显,对方是一定要赢,既然要赢,他们出一只老弱病残,也是把损失降到最低。 程斯蔚没说话,男人也开始沉默,他站在手术门口来回转。在等待的时间里,程斯蔚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有血,应该是刚刚拿袋子的时候沾到的,血发黑,在掌纹里凝固。 手术门从里面推开,医生有些抱歉地摇头:“气管被咬断了,没办法。” 程斯蔚抬起头,透过半开的门,看见地上的黑色袋子,这么看,的确看不出袋子上沾了血。很突兀的,程斯蔚想起那天,沈峭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们的命才是命 第17章 “挺不好意思的,还让您花了那么多钱。”站在医院门口,男人有些拘谨地冲程斯蔚笑笑,手下意识伸进裤子口袋里摸烟,顿了一下又拿出来。 程斯蔚笑了一下,说:“没事。” 消失时间太久,贺莱已经开始在轰炸的短信里发疯,程斯蔚给贺莱回了条信息,再抬头的时候发现男人正在盯着他看,在对上视线之后,男人微微弓背,问他:“太晚了,我开车给您送回去吧?” “有点饿了。”程斯蔚把手机放回去,“您也没吃饭呢吧?” “没……那您想吃点什么?” 程斯蔚走到车旁,拉开车门:“都行,您定吧。” 深夜里的高架上没什么车,男人把车开得很慢,偶尔会用余光瞄程斯蔚两眼。在拐进市中心之后,程斯蔚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还没问您怎么称呼。” “陆丰。”男人的脊背挺直了一些。 “直接喊名字不太好,平时沈峭怎么叫你?” “老陆,以前小的时候闯祸了也会叫一声丰哥,不过现在大了,用不着我,他自己都能摆得平。”提起沈峭,陆丰脸上露出笑容,脸上的沟壑舒展开。陆丰开车在市中心兜兜转转,最后挑了一个在他能力范围里最体面的饭店,他瞥了眼身旁男人的侧脸,小声问:“烧烤能吃得惯吗?” “可以。”程斯蔚点点头。 餐馆面积不大,但是很干净,他们两个在角落的位置坐下,陆丰非要让程斯蔚点菜,程斯蔚也没怎么推,点了一份麻辣烤鱼和鱼豆腐。 “就这么一点吃不饱吧?”陆丰问他。 “还好。”程斯蔚把外套脱掉,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沈峭平时也来这家店吃吗?” “不来,其实我平时也不怎么来,这家店菜量小,我们几个男人花大几百可能都吃不饱。”陆丰抽了两张纸,把程斯蔚那边的桌面擦干净之后,揉成一团放到手边,停了停又说,“但是味道还不错,您一会儿尝尝。” 陆丰很客气,程斯蔚只是低头笑笑,烤鱼很快端上来,但是味道太辣,程斯蔚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陆丰看出程斯蔚吃不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我去隔壁买点肠粉给你?” “没有,就是有点困了。”程斯蔚站起来,走到一边买了单,转身对上陆丰的视线。 “我朋友还在等我,你先吃吧,今天麻烦您来回送我。” 陆丰扔下筷子,眼看就要站起来,程斯蔚赶在他前面按住陆丰的肩:“下次我跟沈峭一起去狗场玩。” 说完,程斯蔚往门口走,余光瞥见坐着的陆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很明显是有什么想要说的。但程斯蔚没主动去问,他站在门口等车,陆丰站在他身侧,放在身前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来回搓。 亮着绿色灯牌的出租车拐过来,程斯蔚招了招手,在车停到面前时,程斯蔚转过头,笑着看陆丰:“您再不说话,我可真要走了。” 陆丰愣了两秒,有些尴尬地摇头,走过去替程斯蔚拉开车门:“我没什么事儿,您上车吧。” 上车之后,程斯蔚报了地址,准备关门的时候发现陆丰还扶着车门,停了几秒,陆丰走近了一点,弯腰跟他说:“小沈脾气不太好,还得麻烦您平时多担待。”路灯昏黄,周围很安静,程斯蔚能闻到陆丰身上混合着各种味道的气味。 “我比沈峭脾气还差,他应该担待的比我多。”程斯蔚轻笑了一声,关车门之前,抬头跟陆丰说:“您吃完东西早点回去吧。” 车开出去,拐进巷子里以后,司机从后视镜里往后排看了一眼,接着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程斯蔚看向窗外,越靠近市中心,外面的灯光越繁华,红的蓝的交织在一起,的确是会让人忽略在几十公里外的腐臭味。 很快到了家门口,程斯蔚跟门卫打了招呼,出租车一直往前开,最后停在家门口。付完钱程斯蔚下了车,客厅的窗帘没拉紧,里面是一片黑暗。程斯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门后响起细碎的声音,接着门从里面被推开。 陈姨站在门后,睡眼在看清来人之后睁大了一些,她把门开的大一些,压着声音问:“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程斯蔚点点头,换完鞋,很随意地问:“都睡了吧。” “太太今天回来喝了不少酒,早就睡了。”陈姨把鞋摆好,忍不住唠叨几句:“你啊,明知道太太不喜欢你瞎跑,她在家的时候你就早点回来嘛……” “其他人呢?”程斯蔚打断她的话,陈姨转过头看他,表情有些疑惑,对视几秒之后,她哦了一声,“你说小沈啊?他不在家,太太好像要他出去办点事。” “这样。”程斯蔚点点头,转身往阳光房走,趁着陈姨问之前,他主动开口:“我透透气,马上就睡。” 阳光房是整栋房子唯一有光亮的地方,雪白的月光从玻璃顶落下来,在茂盛绿植下投出大面积的阴影。听见声音,阿百抬起头,朝他打了个哈欠。程斯蔚蹲下来,碗里的狗粮是满的,水也很干净。 “你的主人呢?”安静了好一会儿,程斯蔚声音很轻地开口,阿百没搭理他,头别过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程斯蔚都没见到沈峭。在有一天吃早餐的时候,他语气随意地提了一句,正在喝粥的程淑然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轻声告诉他:“不该你管的事情少问。” “就随便问问嘛。”程斯蔚夹了一个鸡蛋放进面前的碟子,笑着说:“没别的意思。” 学校即将迎来一次大测,贺莱父亲下了最后通牒,这次如果再有挂科的情况出现,将会停掉他的副卡。贺莱整天唉声叹气,拉着林峥和程斯蔚一起泡图书馆,刚开始林峥也陪着去,到后来彻底消失,说是去处理家事。 “干嘛去?”贺莱抬起头,看着正在关电脑的程斯蔚,叹了口气,“你该不会也要抛弃我了吧?” 程斯蔚把包里还没打开的运动饮料拿出来,放到贺莱手边,拎起包说:“有点儿事,你没事了多喝点提提劲。” 贺莱拿着饮料瓶,有些纳闷地看他:“不是,你这几天怎么一到这个点就出去啊?我告诉你,林娅迎已经问了好几次了啊。” “你先确保出成绩以后能活下去吧。”程斯蔚转身往外走。 今天程斯蔚没有戴帽子,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都是阴天,哪怕空气闷到让人窒息,但这依然是程斯蔚最喜欢的天气类型。走出校门打上车,半个多小时之后,程斯蔚看见堆着各种重型器械的狗场。 车刚停下,陆丰从门口跑过来,一边拉车门一边笑着说:“我看天气不太好,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程斯蔚笑了下。 从那天之后,程斯蔚每天都会来狗场,第一次去的时候,陆丰脸上的惊讶几乎掩饰不住,表情局促地邀请程斯蔚进屋坐。其实也不算坐,因为程斯蔚没找到坐的地方,地上堆满了速食产品的盒子,双人沙发上摊着衣服,陆丰把衣服抱走的时候,程斯蔚看见沙发上有一个不小的洞,劣质的黄色海绵大喇喇地露在外面。 程斯蔚只是笑,后来陆丰带他在狗场里转了一圈,偶尔会给他介绍品种狗。 第二次去的时候,程斯蔚带去了一个二手沙发,陆丰起初不肯收,直到程斯蔚说是沈峭让拿过来的,陆丰才勉强收下。就这么连着去了五六次,陆丰终于放松了许多,说话的时候偶尔会蹦出几个脏字。 “我拿了瓶酒,也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程斯蔚把酒放在桌上,陆丰的眼在瞧见包装之后亮了一下,“这酒可不便宜啊,让我喝不好吧?” “谁说就你喝了?”程斯蔚坐下来,笑了笑说:“我也喝。” 陆丰眯着眼笑,转身去柜子里拿杯子。 程斯蔚不爱喝酒,偶尔跟贺莱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喝一点,但酒量还不错,几杯白酒下肚,程斯蔚脸开始变红,但神志依旧清明。陆丰把面前的杯子满上,嘴里叼了支烟,含糊不清地说:“平时这地儿也就我自己一个人,也没个说话的人,这越不说话人就越唠叨。” “可以跟沈峭说啊。”程斯蔚端起杯子,但是没喝。 陆丰摇摇头,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他不行。” “也是。”程斯蔚看着桌上的烟灰,补充说:“他是哑巴。” 门外传来几声狗吠,声音大,陆丰站起来走到门边伸头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事之后把门上。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暗,陆丰手里燃着的烟成为焦点,程斯蔚看着他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力地闭了一下眼。 “他以前也不这样。”陆丰的声音很低,就像某个经久失修的留声机重新启动。程斯蔚收起原本搁在桌上的手,他抬起眼,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笑着反问:“是吗?” 第18章 陆丰喝得有点大了,但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像他这种人,这辈子还不知道能喝几次这种价格为四位数的酒,陆丰一滴都舍不得浪费。 屋里光线暗,陆丰撑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拉灯绳。陆丰用力拽了一下,头顶灯泡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明亮持续不到三秒,又断掉。 “他妈的,又烧了。”陆丰跪在地上,弯腰在抽屉里找蜡烛。 三根长短不一的白蜡烛点燃,映着光,陆丰又把酒杯倒满,盯着摇曳的烛火笑了一下:“我刚见他的时候,虽然也不是多爱说话,但起码会主动开口。” “会打招呼,不愿意做什么的时候会说不愿意,看见好笑的东西也能笑半天——”陆丰顿了顿,然后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用手搓了搓脸,“哪像现在这样。” 程斯蔚没接话,门外刮起风,应该还不小,不太结实的铁门被风吹得发出怪异的响动。陆丰看着程斯蔚,扬了扬眉,低头抿了一小口酒之后,问他:“是不是很难相信?” 程斯蔚笑拿起酒杯跟陆丰碰了一下,笑笑说:“还是喝酒吧。” 陆丰也跟着他一块笑,手肘不小心碰到蜡烛,蜡油滴在他手背,陆丰倒吸了一口气。正想说脏话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张纸巾,程斯蔚脸上还是笑容,很有礼貌地对他说:“擦一下吧。” “稀罕了。”陆丰接过纸,盖在手背上,“在我们这烂地方,居然也能出现随身带纸的人,不对,之前也有过——” “——沈峭他爸。”陆丰说。 上了年纪的男人在摄入过多酒精之后就变得唠叨,接下来的时间,程斯蔚听到了沈峭父亲还算辉煌的一生。早年靠倒卖粉煤灰发家,后期投资失败,最终宣告破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破产,手头里还剩下不少钱。 “不过后来管得严,斗狗赌博都摆不到牌面上,赚的钱没罚得多。”陆丰拿了根烟,对着蜡烛点燃,“后来钱凤生肾衰竭死了,我搞不定上面那些人,也不想让沈峭小小年纪就弄的一身骚,就算了。” 陆丰吐出一口烟,五官变得模糊:“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是吧?” 程斯蔚点点头,食指在杯沿上划了几圈,抬起眼:“沈峭怎么没跟他爸爸姓。” 听他说完,陆丰把手里的烟移开,眼睛睁得很大:“沈峭是领养的啊,他没跟你说过?” 他和沈峭的关系好像没有好到沈峭会告诉他身世的地步,但程斯蔚没说,给陆丰把酒倒上之后才回答:“你觉得沈峭会说吗。” 的确,陆丰摇摇头,说了句也是。 共享秘密使人的距离迅速拉近,陆丰开始讲他第一次看见沈峭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当时只知道钱凤生要去领养一个小孩,但没想到是个子比他还高上一头的小孩。 “大冬天的他就穿个黑色连帽衫,手冻得都发紫了,我给他拿个棉袄他也不穿。”陆丰似乎想到几年前的沈峭,脸上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程斯蔚坐在那儿很认真的听,陆丰讲的沈峭跟现在的好像没有太大不同,如果硬要说的话,现在的这个好像还要更柔和一些。 什么事都照办,不会拒绝,像死海。 “钱凤生也没让他改姓,毕竟也不是几岁小孩,纯当搭个伴,他也没指望沈峭给他养老。”一只蜡烛快要烧完,陆丰瞥了一眼,掸掸烟灰,沉声说:“不过沈峭也有良心,这么多年了,到处打工赚钱,想着能把他爸的骨灰盒从火葬场拿出来。” “没有买墓地的钱,人死了多少年,骨灰还一直放在火葬场。” 门外响起大片白噪音,程斯蔚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紧,想到那天他跟沈峭说要把狗埋在宠物陵园时,沈峭那段有些怪异的沉默是从哪儿来的了。他或许是出自好心,希望能帮沈峭妥善安置他一直养的狗,但真正需要安置的人,哪怕沈峭已经那么努力,还是没办法落地。 但沈峭还是跟他说谢谢。 程斯蔚把好久没动的酒喝掉,呛人的辣顺着喉咙直接冲到胃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阵毫无由来的酸,程斯蔚低头咳了几声,陆丰在他对面笑。一瓶酒很快见底,陆丰跟程斯蔚聊了很多,包括沈峭最喜欢的阿百,为了一瓶汽水跟父亲吵架的沈峭,还有二十岁被迫去相亲,当场黑脸的沈峭。 程斯蔚后来几乎笑瘫在桌上,他听得上头,陆丰讲的也上头,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陆丰朝他靠近一点,昏暗的烛光照亮他右脸上微微凸起的疤痕。 “我给你说个你更不会相信的。”陆丰冲着程斯蔚挤眉弄眼地笑笑,问:“你知道沈峭十九岁生日许的什么愿望吗?” 斯蔚扒着酒杯摇头笑,说:“不知道。” 想了一会儿,程斯蔚又补充说:“不过他这人,适合开个夜店,或者当个赌场老板。” “上大学。”陆丰吐出三个字,程斯蔚愣了一下,陆丰对程斯蔚这种呆滞的表情很满意,他低头点了支烟,吸了一大口,伴随着吐出的白色雾气,程斯蔚听见陆丰说:“沈峭十九岁的生日愿望是,想要上个大学。” 真的喝大了,程斯蔚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他完全不记得昨天是怎么回来的。记忆的最后一秒,是他倒在阳光房里,阿百用磨出茧的爪子推他的脸。 拉开窗帘,大片刺眼的阳光投射进来,程斯蔚闭眼别过头,顿了几秒把窗帘重新拉上。简单洗漱了一下,程斯蔚推开门下楼,楼梯走到一半,他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程淑然,穿着香槟色睡袍,头上包着一个毛巾。 “醒了。”程淑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早饭陈姨收走了,等着吃午饭吧。” “嗯。”程斯蔚走下来,坐在程淑然对面,笑笑说:“反正我现在也不怎么饿。” 程淑然把手机放下,捋了一下落在脸颊上的湿发,声音很轻地说:“昨天下午林娅迎来家里找你了,我说你在学校,但她说你上完课就走了。”客厅的冷气开得小,程斯蔚穿着长袖上衣,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出汗。 他没接话,因为程淑然并不需要答案。 “快要考试了,那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先放一放。”程淑然的手机亮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站起来往书房走,准备关门的时候,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跟他说:“林娅迎说要你陪她去国外比赛,我拒绝了。” “哦对,买的新药忘在车上了,你自己拿。” 程斯蔚还没来得及回答,程淑然转过身,消失在书房前。 喉咙有点干,程斯蔚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苏打水,仰头猛灌了小半瓶,拧上盖子放回去。从他被诊断出有紫外线过敏症之后,程淑然带他去找了好几个医生,但出的治疗方案都大同小异。 其实好不了,不过除了见不得光之外,并没有对他造成困扰。 程斯蔚往地下室走,下了十阶台阶,面前是深蓝色的推拉门,对面的门紧闭着,是沈峭的房间。程斯蔚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转身打开车库门,带着淡淡潮湿霉味的空气涌出来。走了两步,程斯蔚才发现他忘记问程淑然她开得哪辆车,而且他也没拿车钥匙。 他不想去敲书房的门,于是只能一辆一辆车找,脸贴着副驾驶车窗往里看。 没有、没有、没有…… 绕过皮卡,程斯蔚弯腰往那辆蓝色的跑车里看,车窗贴了防窥膜,再怎么看也是一片黑。正打算放弃,程斯蔚突然听见细细碎碎的动静,他愣了愣,往后撤了一步。 四五秒之后,一个人从车底下滑出来,穿着黑色背心和工装裤,手里拎着一个扳手。程斯蔚垂着眼,看着躺在板车上的沈峭,他的指节又绑上了白色绷带,脸颊上沾了灰,创可贴歪歪斜斜地贴在眉骨上。 沈峭收起扳手坐起来,手搭在膝盖上,跟程斯蔚对视几秒之后,跟他说:“你没戴帽子。” 第19章 “最近都没见你人。” 沈峭点点头,他站起来,把扳手丢进墙角的黑色旅行袋里,停了停说:“太太要我出去办点事。” “每次见你你都挂彩。”程斯蔚说完,沈峭转过头,眉毛轻微上扬,表情透露着疑惑。程斯蔚指了指他的眉骨,说:“上一次是耳朵。” 沈峭没说话,弯腰重新整理起旅行袋,宽松的上衣随着动作往上掀,露出一小节窄瘦的后腰,腰窝若隐若现。程斯蔚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后说:“下午有课,你送我。” “好。” 对话结束,沈峭还在整理工具袋,程斯蔚站在他身后,看见他的手肘上蹭了一小片黑色汽油。几秒钟之后,沈峭拉上袋子拉链,在即将转身的那一刻,程斯蔚迅速转身,打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程斯蔚刚走到客厅,就意识到他完全忘记拿药这回事,但这会儿实在不想再拐回去。程斯蔚对自己有点恼火,回到卧室,程斯蔚瞥了眼床上亮起的手机,是贺莱。 “你妈没说你吧?”贺莱那边有点乱,信号也不太好,程斯蔚把听筒从耳边移开了一点,低声唔了一句算回答。 贺莱松口气:“昨天林娅迎来找你,我说你有事儿回家了,后来听林峥说她直接跑你家去了……不过你妈没说你就行。” 卧室里的窗帘还拉着,遮光效果很好,房间里一片昏暗。程斯蔚坐在床上,听电话那头贺莱讲昨天在图书馆遇到的漂亮女孩,一头栗色卷发,深灰色美瞳,鼻梁上有一个小痣。程斯蔚这边听着,低着头,用脚把床边歪掉的地毯一点点摆正。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踢歪的,明明下面有防滑垫,视线上移,程斯蔚看着床头柜边缘。这个床头柜在别墅存在的时间应该比他还要久,从他搬进来的时候,这个床头柜就在了。边角很尖,他起床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割到手臂,当时他想要换,但是被程淑然拒绝了。 “下次小心一点。”程淑然是这么跟他说的,这个告诫蛮有用,只要足够小心,确实就不会受伤。 但现在,很明显有人没有那么小心。 程斯蔚拿着手机,打开手电筒,对准床头柜的角,上面有一道已经凝固的深红色血迹。 “喂喂喂,程斯蔚你在没在听啊。”贺莱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程斯蔚嗯了一声,左手不受控制地摸了一下那片血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贺莱说:“听着呢。” 中午陈姨做了一桌菜,程斯蔚下楼的时候,陈姨笑着招呼他下来吃饭。书房门还关着,程斯蔚走到沙发边,有些抱歉地说:“贺莱约我去图书馆复习,我估计没办法在家里吃了。” “多少吃一点啊,早上就没吃。”陈姨说,“我专门做了鲍鱼红烧肉。” “贺莱已经等我好一会儿了,要不留点给我,我晚上回来吃。”程斯蔚去拿书包,再转身的时候发现陈姨正用围裙擦手,说:“那我去帮你叫小沈。” “我去吧。”程斯蔚拎着包快跑几步挡在陈姨前面,笑了笑,“我自己去就行。” 陈姨点点头,又回到餐厅。 推开门,程斯蔚往下走,到沈峭房间门口,他发现门没关,虚掩着露出一道缝。程斯蔚收回准备敲门的手,在门口站了几秒,程斯蔚俯下身,手撑着门框,眼睛一点点贴上去。缝隙太窄,光占据大部分视野,其余的什么都看不清。 程斯蔚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沈峭站在门内,垂着头看他。 “我要提前去学校。”程斯蔚站直身体,视线停留在沈峭的眉骨上,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你去开车吧。” 如果是别人,应该会问一句‘你趴在我门口干嘛’,但那是沈峭,只会点点头,然后走到车库去开车。程斯蔚看着沈峭消失在走廊,又站了一会儿,抬脚往车库走。等程斯蔚走过去的时候,沈峭正在倒车,透过车窗,程斯蔚能看到男人英俊的侧脸。 车开到面前,程斯蔚拉开车门,发现座椅上放了一包药。 因为程斯蔚发呆的时间太久,沈峭主动开口:“上面写抗过敏,应该是你的。” 车厢顶灯亮着,沈峭被橘色光线笼罩,他换了平时总穿的t恤,黑发向后拢,有几根碎发掉在额前,遮住眉骨上的伤口。按着车门边沿的手指紧了一下,跟沈峭对视了几秒,程斯蔚说:“昨天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沈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没说话。 “地毯上有鞋印。”程斯蔚抬起眼,说:“是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十几秒之后,沈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动了动。 “你躺在阿百的窝里,所以我把你背上去,到房间之后你开始耍酒疯,我只能把你按在床上。”沈峭的声音沉又毫无起伏,他只是单纯地在叙述故事经过,一个毫不重要的故事。 “然后你撞到我的床头柜上了。” 沈峭点点头。 得到答案,程斯蔚上了车,沈峭一直等他系好安全带才松离合器,车子一点点往门口滑。黑色卷帘门缓缓上升,灼眼光线投进车厢,程斯蔚戴上帽子,说:“骗你的。” 沈峭转过头,目光仿佛有温度,伴随着空调冷气笼罩他。斯蔚直视前方,抬手把帽檐压得更低,“地毯上没有鞋印,我骗你的。” 其实程斯蔚只是随口一说,在看见床头柜上的血迹之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地毯上有鞋印,大概率是某种恶趣味,以及他这个人是真的撒谎成性。 正常人可能会感觉被戏弄,但沈峭只是平静地挂挡踩油门,一阵发动机轰鸣声过后,沈峭打了转向灯,一边转弯一边跟他说:“那地毯不用洗了。” 拐进林荫道,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学校,在半个小时的车程里,程斯蔚没有再说话,宽大的帽檐遮住他的眉眼,呼吸很轻,看起来像是睡着了。沈峭羡慕睡眠质量很好的人,自从他搬进别墅,很少能睡出一个完整的八小时。 不像程斯蔚,脑袋伸进阿百的木头房子里也能睡得很沉。起初他并不想管,这是程斯蔚的家,他想睡在哪里都可以。但阿百看起来实在可怜,圆眼睛往下耷拉着,爪子一边够他的裤腿,一边哼哼唧唧。 喝醉酒的人很难处理,走到楼梯口,沈峭侧头看了眼紧贴着他身体的程斯蔚,揽着他的腰,蹲下身,直接把他抗在肩上。但还没走几步,沈峭就听见肩上的人好像在干呕,他只能又把人放下来。 程斯蔚靠着栏杆,上本身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来回乱晃,沈峭按着他的肩膀,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但是没用,昏暗光线里,程斯蔚的脑袋往后仰,眼皮很红,往常很蓬松的头发这会儿也乱七八糟的。 手扣在程斯蔚腰上,隔着上衣,高温触及指腹,沈峭俯下身,另一只手环着程斯蔚的腿,稍微用力把人抱起来。这个动作好像更舒适,程斯蔚咂了一下嘴,脑袋靠着他的胸口。走到卧室,推开门,沈峭把程斯蔚丢到床上,刚转过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又倒在地上,脑袋朝下,一条腿挂在床沿。沈峭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走到程斯蔚面前,半蹲下去,垂眼看着他,确实很像程淑然,眉眼和鼻子都很像。沈峭站起来,一条腿跨过程斯蔚的身体,弯腰拉着他的手臂,试图把人拽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程斯蔚突然皱起眉,在下一秒,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沈峭愣了一下,手下意识脱力,眼看程斯蔚的脑袋往下栽,沈峭伸手捞着他的头,程斯蔚拽着他的衣领,两个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毯上。 程斯蔚的嘴唇碰到了他的下巴,沈峭撑着地板坐起来,程斯蔚表情有点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好疼。”沈峭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斯蔚突然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眉骨,然后含糊不清地嘟囔:“是不是?” 是问句,沈峭攥着程斯蔚的手腕把他的手拿下来,迎着不太清明的光线,沈峭看见程斯蔚指腹上红色的血迹。 不知道是撞到哪儿了,沈峭没管,伸手揽着程斯蔚的腰把他弄上床。看着程斯蔚又要起来,沈峭用力按着他的肩膀,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程斯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能不能睡?”沈峭问。 程斯蔚没说话,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左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摆,几秒钟之后,程斯蔚慢慢闭上眼,呼吸再次变得平静绵长。 绿灯亮起,沈峭迅速回神,踩了油门,穿过路口,把车停在学校对面。程斯蔚也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沈峭把后座的书包拿过来递给他,程斯蔚接下,但是并没有下车。 不该问的不要问,沈峭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只是坐在那儿安静地等。 “下午有一节经济公开课,教授还蛮有名。”程斯蔚解开安全带,说:“你感兴趣的话就一起去吧。” 沈峭转头看他,程斯蔚跟他对视,视线不受控制地扫过沈峭的嘴唇和喉结。 第20章 “听不懂。” 程斯蔚愣了一秒,问:“什么?” 他们的车停的不是地方,周围站了很多人,但车厢内很安静,程斯蔚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沈峭没回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声音很平静地说:“我听不懂。” “不会很难。”程斯蔚说,“因为各个年级的学生都可以去听。” 沈峭又不说话了,空气仿佛凝固,程斯蔚发现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毕业舞会径直走去邀请整个舞会里最耀眼的那个女生。他已经伸出手,而对方只是盯着他,迟迟没有动作。 “听不懂的话怎么办。”沈峭侧过身,伸手把后座的药袋子拿起来,放在他腿上,淡淡地问:“你会给我讲吗?” 程斯蔚感觉自己的大脑短路了,他只听见自己说:“当然会。” 前往阶梯教室的路程斯蔚已经走过无数遍,先要走过一大片胡杨树,春天的时候绒毛会到处飘,然后穿过天桥,从消防通道进去,可以直接到阶梯教室后门。程斯蔚偷看余光里沈峭的侧脸,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他的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很柔和。 “那边是食堂。”程斯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沈峭偏过头,程斯蔚指了指不远处的拱形建筑,“味道很一般,所有菜都一个味,像是没洗过锅一样。” 沈峭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听见他说的话,平直地嘴角一点点扬起来。 他从来没见过沈峭笑,程斯蔚的四肢开始变得僵硬,他放下手,手指不太自然地攥着,走了几步之后又补充说:“二楼的餐还不错,我们一般都在二楼吃。” 沈峭没接话,但程斯蔚知道他在听,于是后面每路过一栋楼,他就给沈峭讲那里是干嘛的。他说话的时候,沈峭偶尔会转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很认真。走去听公开课的路程被拉的很长,等到阶梯教室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了十五分钟。 程斯蔚推开后门,往里面走了几步,才发现人没跟上来。程斯蔚手撑着门,转过头冲着沈峭扬了扬眉,沈峭站在走廊里,嘴角抿着。 “来啊?”程斯蔚朝沈峭做了个口型。 沈峭站着没动,从他的角度,他能看见教室里很明亮的光线,讲台上站着一个男人,身形偏胖,穿着浅蓝色的衬衣。台下的学生不多,几乎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右手边的小桌板上。 很像电影院,虽然沈峭没去过几次,但那块巨大的投影屏幕让他想起以前短暂的快乐时光。在程斯蔚准备放弃的时候,沈峭突然动了,他走进来,站在程斯蔚旁边。前排的位置都是空的,程斯蔚正打算过去的时候,手腕一热。 转过头,是沈峭那双很黑的眼睛,程斯蔚看着沈峭朝他微微靠过来,直而垂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不要去前面。”沈峭说。 程斯蔚点点头,下一秒,手腕上的温度消失了,沈峭坐在后门旁边的位置,他低头看着座椅扶手,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藏在里面的小桌板抽出来,小桌板出现的时间很短,沈峭又把它放回去。 讲座很没意思,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无聊,来听讲座的大多数是经济学院的学生,他们有的需要写论文,有的需要在结束后跟教授套磁。程斯蔚对经济学没有兴趣,所以他大部分的时间是在看沈峭。 沈峭比坐在这里的任何人都要认真,视线始终追随着投影上的文字,眨眼的速度变得很慢。 “那个。”沈峭的肩膀突然靠过来,带着温度的呼吸吹上耳廓,程斯蔚迅速回神,看着ppt上的英文单词。 “微观经济的意思。”程斯蔚说。 沈峭点点头,他们的肩膀还贴在一起,程斯蔚看着沈峭的下巴和喉结,耳边再次响起沈峭的声音。 “看不懂。” “那以后你多来听。”程斯蔚笑了一下,说,“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拿经济学教材给你。”沈峭看了他一眼,程斯蔚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但沈峭只是坐直了一点,抵在一起的肩膀分开,沈峭重新看向投影大屏。 公开课结束,前面的人陆陆续续收拾东西离开,沈峭也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程斯蔚走在后面,小跑两步跟过去,有些好笑地问:“你跑什么快干嘛?” 沈峭没接话,但是脚步慢下来,程斯蔚抬头看,视线里是沈峭清晰的下颌线。 离开的时候程斯蔚特地没有走原路,阶梯教室在建筑学院,算得上是整个大学最有艺术气息的地方。纯木结构的旋转楼梯,水晶吊灯,还有画在整片方形天花板上的普罗米修斯。 走到整个楼梯视野最好的位置时,程斯蔚拍了一下沈峭的肩,沈峭站在他下面的那节台阶回过头。 “往上看。” 沈峭真的很听话,他抬起头,眼睛对上光源时微微眯起来,但程斯蔚还是顺利捕捉到沈峭瞳孔里亮起的那一点光。 程斯蔚靠着栏杆,笑着说:“这应该是学校里唯一有点看头的东西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峭才点点头,视线重新落在他脸上,平静地说:“很好看。” 程斯蔚盯着沈峭的脸,在他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之前,沈峭突然别过脸,停了几秒,说:“你在楼下等我。” 可能是意识到这句话意味不明,沈峭又补了一句:“出太阳了,我去拿伞。” 到楼下大厅,程斯蔚站在门内,看着沈峭往外走,沈峭步子迈得很大,黑发在阳光下一颤一颤的,很快在视野内缩成一个小点。快要捕捉不到了,程斯蔚眯起眼,试图让那个小点再次聚焦。 “你怎么在这儿?”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背,程斯蔚转过头,是林峥。 程斯蔚哦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后颈:“有个公开课,过来听听。” “贺莱呢?”林峥四处扫了一圈,“他不是说跟你在图书馆。” “他又不是在学习。” 林峥一边笑一边往前走,走了好几步,发现程斯蔚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林峥回过头,表情有些疑惑:“你还站在那儿干嘛?还有公开课?” “嗯,还有一节,还挺感兴趣的,想留下来听一听。” “那成吧。”林峥继续往前走,走出几米远,又想到什么再次拐回来。 “林娅迎这几天有点不高兴,我知道她让你陪她去国外是胡闹,但她从小就被宠着长大的,你多让着她点,哄哄就好了。” 林峥明明站在他旁边说话,但声音好像越来越远,可能是因为感兴趣的那个小点又出现在视野里的原因。程斯蔚看着拿着伞的沈峭朝他跑过来,额前的黑发被吹到后面,露出极具攻击力的眉眼。 “嗯,知道了。”程斯蔚强迫自己看了一眼林峥,然后伸手推了一下他的手臂,好心提醒他说:“你上课快迟到了。” 林峥丝毫不怀疑,他看了眼手机,低声骂了句脏话,背着包往走廊另一头跑。 等程斯蔚再次看向沈峭的时候,沈峭已经离他很近了。 “车停的远。”沈峭在程斯蔚面前站定,有些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抬手抹了一下鼻尖上的汗。 程斯蔚发现,沈峭说话的逻辑很怪,他的意思明明是担心自己等久了,但说出来的话往往只有前半句,没有歉意,也没有丝毫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更奇怪的是,程斯蔚感觉自己对沈峭这套很受用。 “你已经来的很快了。”程斯蔚笑了笑,抬头看着沈峭,说:“走吧。” 沈峭点点头,转身站在门口,把伞撑开,然后回头看他。 第21章 在学校里有一个男的给另一个男的撑伞还挺显眼。 程斯蔚走到一半停下来,沈峭站在他旁边,还撑着那把伞,见他停下来,沈峭看了他一眼。 “伞给我吧。”又有一个人在偷瞄他们,程斯蔚口干舌燥,他舔了一下嘴唇,抬手握上伞柄。指尖不小心擦过沈峭的手背,沈峭点点头,把手松开,然后十分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把凉阴都还给程斯蔚。 沈峭应该也不是真的没一点眼色,或许是察觉到他的僵硬,沈峭始终跟他错出半步距离,落在身前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其实太阳也没有很大,程斯蔚把伞移开一点,抬眼往天上看,不打伞应该也可以。 在程斯蔚还在想措辞的时候,迎面突然走过来两个人,程斯蔚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一直跟在身后的人突然往前迈出一步,把他拦在身后。伞面碰到沈峭的脑袋,但沈峭好像完全没注意到,程斯蔚愣了几秒,把伞往后缩了缩。 林峥瞪着眼看突然挡在程斯蔚面前的男人,停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干嘛呢?” 沈峭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要退回去的意思,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张嘴反问他:“你干嘛。” 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林峥被气笑了,他单手插着口袋:“我要干嘛还轮不着你问吧?” 沈峭只是盯着他看,最后还是林娅迎先开口,说:“我们之前见过的啊?你不记得了吗,在别墅。” 因为男人走过来时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友好,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之前,沈峭只能先把程斯蔚拦在后面。听见女生的话,沈峭微微偏过脸,看着藏在他背后始终沉默的程斯蔚,停了停,问他:“是你朋友吗?” 程斯蔚啊了一声,他把头从沈峭身后探出来,看了一眼之后,说了句对。沈峭点点头,他往后让了一步,走到一边背过身等待。 林峥简直看呆了,他一时间也忘掉自己来找程斯蔚是干嘛的,伸手指着沈峭问他:“这是个什么人?” 顺着林峥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沈峭站在杨树旁边,个子很高,明明穿衣打扮跟周围的学生没有什么区别,但他看起来就是不属于这里。 程斯蔚收回目光,点点头说:“是有点内向。” “你管这叫内向?”林峥嗓音提高,“见过两次了吧?也每隔多长时间,再见就完全不记得了?还有,你看他刚刚什么态度——不是,你为什么在这儿?你不是说你去听公开课吗?” 林峥短暂逃跑的记忆重新归位,他刚刚碰到林娅迎,才知道今天只有一节公开课,所以程斯蔚在骗他。他带着林娅迎过来,就是想看看程斯蔚还在不在建筑楼,谁知道在路那头,就看见撑着伞的程斯蔚。 程斯蔚不想解释,随口敷衍说:“记错时间了,那节课是下周的。” 林峥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林娅迎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林峥瞥了他们两个一眼,甩手走到旁边。 “你真的不陪我去?”林娅迎往前走了一步,抬眼问。 “真的要考试。”程斯蔚把伞往林娅迎那边偏了偏,笑了一下,说:“你也体谅体谅我啊。” 林娅迎盯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儿,声音很轻地说:“你变了。” “去年,我哥还不知道咱们两个谈恋爱的时候,我在国外比赛,就算是坐红眼航班你也会飞过去的。”那个时候,她和程斯蔚还没确认关系,那是她第一次出国比赛,下午跟程斯蔚发了一条短信,凌晨三点五十,程斯蔚出现在她的休息室门口,没带任何行李,手里拎着一个栗子蛋糕。 程斯蔚没有接话,林娅迎觉得恼火,她伸手拂开遮在头顶上的伞,力气很大。 “所以回家之后,我妈一周没跟我说话,而且也禁止我去看我爸。” “你爸有什么可看的?他让你进过家门吗——” 林娅迎突然噤声,听见这边的争吵,站在不远处的林峥回头看了一眼。树上的蝉不停地叫,过往的学生也开始看热闹,林娅迎沉默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错话了。”林娅迎看了程斯蔚一眼,抿着嘴,说:“对不起。” “没事儿。”程斯蔚露出笑容,他很轻地拍了一下林娅迎的肩,“那提前祝你比赛顺利。”话说完,程斯蔚绕过面前的人,径直往前走,林峥没过来拦,皱着眉站在原地。 从来没觉得这条林荫道有这么长,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到头,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快但稳,程斯蔚知道是谁,他没有回头。直到黑色伞柄出现另外一只手,把伞柄扶正,停了几秒,程斯蔚听见男人很沉的声音:“给我吧。” 程斯蔚松开手,沈峭接过伞,走在落后他半步的位置,程斯蔚的视线里,只剩下完全将他笼罩的阴影,还有握着黑色伞柄的那只手。 刚刚的对话沈峭应该都听到了,但他什么都没问,两个人沉默着走到停车场,沈峭替他拉开车门,程斯蔚坐上去之后,沈峭把伞合上,走到驾驶位。车厢里很闷,闷得人喘不过气,程斯蔚把窗户打开,手伸在外面。 沈峭发动车,但是并没有踩油门,他微微靠过去,把程斯蔚座位前的遮光板放下来之后,又重新坐回去。 停车场对面是足球场,有十几个穿着荧光色背心的小孩在踢球,有一个摔倒了,但他很快笑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屁股后面沾满了绿色的草。 程斯蔚把车窗升起来,移开视线:“我恨夏天。” 沈峭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空调打开,温度设置在度。 “所有跟夏天有关的活动,都跟我没关系。”程斯蔚仰头靠着椅背,“室内运动也不行,因为我缺钙,骨头也比别人脆弱,有肢体接触的运动都可能会让我骨折。” “说出来可能会让我挨打。”程斯蔚笑了一下,转头看着沈峭的侧脸,说:“我现在有的,就是钱。”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又补充说:“不过也不是我的,是我妈的。” 车厢内很快变得凉爽,那种被热气蒸出的真皮味道一点点消失,程斯蔚垂眼看着沈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虎口处有一道很浅的白色疤痕,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完全看不出来。程斯蔚开始后悔刚刚说的那些话,沈峭应该会觉得他无病呻吟,矫情又让人讨厌。 “走吧。”程斯蔚说。 沈峭踩了脚刹,在踩油门之前,开口提醒他:“安全带。” 还没到高峰期,回去的路不怎么堵,车行驶在高架上,快要从下个出口拐下去的时候,程斯蔚说:“往前开吧,我想去看我爸。”车子突然小幅度地晃了一下,程斯蔚扭头沈峭,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今天不是周末,这个时间不在他和程淑然当初约定的时间表里,但程斯蔚心里清楚,沈峭不会告诉程淑然的,虽然心里有了答案,但他还是问:“你不会给我妈说的吧?” 沈峭正准备超车,他打了转向,偏头看向外面的倒车镜,停了停,回答说:“不会。” 真的好听话啊,程斯蔚靠着车窗笑。 第22章 驶进老城区之后,车速变得缓慢,这里多得是不守规则,到处横穿马路的摩托车和随意变道的小轿车。轮胎轧过一个土坑,程斯蔚被颠了一下,脑袋差点撞上车窗。 沈峭看了他一眼,嘴角抿着,给了一个十分苍白的解释:“有个坑。” “我知道。”程斯蔚觉得有点好笑,他扯着安全带,说:“我又不傻。” 虽然话这么说,但程斯蔚感觉沈峭把车速降得过分慢了,甚至有骑着三轮车的老汉正在一点点超过他们。 “是不是开得太慢了?” “开得快可能会撞到人。”沈峭顿了顿,又说,“也会蹭到车。” 沈峭说的很有道理,程斯蔚点点头安静坐着,车子很快转进一条小巷,车载导航的机械女声正在不断提示:已偏离既定路线。这一次,赶在程斯蔚提问之前,沈峭主动解释说:“走这边更快。” 其实不用沈峭说,程斯蔚也发现了,沈峭对老城区的路很熟悉,甚至到了可以提前预判红灯秒数的地步,在黄灯还没亮起的时候,沈峭就已经在松刹车了。 “你对这边好像很熟。”程斯蔚看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听见沈峭嗯了一声。 “你在这边长大?” “是。” 原本程斯蔚还有几个问题,但他突然看见马路对面的矮房,门很小,透过黑色栅栏,能看见一个黄色的滑梯和秋千。门外旁边竖了一块牌子,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相承育幼院。 程斯蔚有一瞬间的怔愣,他扭过头,看着沈峭的侧脸。前方轿车后灯亮起的红色光线投在他的眼皮上,让他的眼圈看起来也红红的,程斯蔚抿着嘴没有再说话。 等到达目的地,天光已经变暗许多,天空变成颜色很浅的灰,车在小区门口停下。程斯蔚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去,但并没有马上关。他扶着车门俯下身,看着驾驶位上的沈峭,说:“你就在车上等我吧。” “好。” “不会很久的。”程斯蔚弯着眼睛笑,语气很放松,“按照以前的记录来看,最多十分钟。” 不是夸张手法,程斯蔚是真的计算过,从敲他爸爸的家门开始算,再到把他往外撵,算上他死皮赖脸不愿意离开的时间,最长是九分四十七秒。而今天,甚至不在原本的时间表上,魏方宇可能连门都不会给他开。 走进小区,程斯蔚闻到一股饭香,味道是从旁边半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的,跟着一起出现的,还有正在工作,可以用噪音来形容的抽油烟机。 魏方宇住在一楼,外面有一个小院子,用篱笆墙围起来。程斯蔚低头看沿着墙边摆着的花盆。有一株蝴蝶兰,干枯的花枝上系了一个蓝色蝴蝶结,上面落了一层灰,蝴蝶兰已经死掉了,从他送过来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 程斯蔚叩了叩门,几十秒之后,不远处玻璃门内出现一个身影,然后门从里面推开。 “爸。”程斯蔚站在门口,看着魏方宇的脸色在看见他的下一秒阴下去。 “你来干什么。”魏方宇手里拎着一个水壶,应该很满,水正从壶嘴处往下滴。 程斯蔚扒着院门,笑了笑:“来看看我的蝴蝶兰。”程斯蔚一边说一边垂眼往墙边看,语气毫不在意地感慨,“已经死掉了。” 魏方宇没说话,转身关上门。 周围的邻居都是老住户,魏方宇是前几年搬过来的,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个长相清秀的中年男人,搬着两个行李箱过来,没有伴侣,每天也不怎么出门,偶尔会看见他在院子里静坐着喝茶。 住的有些日子之后,有上了年纪的阿姨想要给他介绍对象,魏方宇也只是笑着婉拒。后来,大家才知道,魏方宇结过婚了,还有一个儿子。每个月会上门一两次,有时候会带花,有时候会买水果,但最后无一例外地都被丢出门外。 “过来了啊。“二楼的窗户推开,满头白发的奶奶给程斯蔚打招呼。 “对啊。”程斯蔚仰着头,眯了眯眼,“您又烫头发了,这次的卷比上次的好看。” 奶奶捂着嘴笑:“就你嘴甜。” 大家都搞不清楚,明明儿子那么好,为什么就是不讨魏方宇这个当爹的喜欢。这个问题很复杂,就连程斯蔚自己也没有找出答案,一切发生的太快。就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他提着蛋糕回到家,生日祝福说到一半,就被突然站起来的魏方宇扇了个巴掌。 那天搞得一团糟,蛋糕砸在地上,奶油飞的满地都是,他的父亲在发狂,他的母亲待在书房反锁着门。 门突然咔哒响了一声,程斯蔚抬起眼,魏方宇又出现在门口。 “我上次说的不清楚吗?你别再来了。” “爸——” “我不是你爸。”魏方宇看了他一眼,“以后不用来了。” 门再次关上,程斯蔚抿嘴笑了一下,抬头对上站在阳台表情尴尬的老人,程斯蔚抬手给她打招呼:“那我先走了,您注意身体。” 原路返回,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程斯蔚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不到六分钟。果然,程斯蔚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看到站在车旁的沈峭,他正在低头看手机,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买什么了?”程斯蔚走过去,低头看沈峭手里的袋子。沈峭把手机关上,放回口袋,扯开袋子给程斯蔚看 “甘蔗汁。”沈峭说。 里面只有一杯,绿色封膜上画了一个菠萝头小人,隐隐约约,程斯蔚能看见软塑料杯上的水汽。程斯蔚接过来,插上吸管,喝了一小口。带着凉意的清甜顺着口腔往下流,令人厌烦的暑气好像瞬间消失了,程斯蔚一连喝了好几口,甘蔗汁很快见底。 “你为什么只买一杯。”程斯蔚问,见到沈峭没有回答的意思,程斯蔚得出结论,“这是你买给自己喝的吧?” 他猜对了,沈峭垂眼看他,很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你要喝。” 抢了别人的东西,程斯蔚也不觉得尴尬,他一口气把甘蔗汁喝完,说:“在哪里买的?我再买一杯赔给你。” “不用。”沈峭拒绝地干脆利索,他绕到车那边,正在拉车门的时候,程斯蔚突然开口喊他他的名字,沈峭抬起眼朝程斯蔚看过去。 “我爸压根没让我进门。”隔着一个车的距离,沈峭看见程斯蔚在笑。 “其实我本来有点儿难过,但是抢了你的甘蔗汁以后,我好多了。” 沈峭好像正在考虑措辞,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那就好。”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程斯蔚走近一点,手搭着后视镜。 在等待沈峭再次开口的时候,路边的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充满整条街,就连沈峭,也变成了橘黄色。他忽然发现,沈峭是第一个等待他的人,这个等待,是真正意义上的等待。不是以前那些人,在等他的时候会在手机上打几盘斗地主,又或者点支烟满大街晃悠,在他快要出来的时候,掐着点回到车上。 “该回去了。”沈峭终于开口,声音很低,说出口的下一秒就消失在风里。 程斯蔚点点头,要拉车门的时候,忽然听见车那边,有人问:“还喝甘蔗汁吗。” 手指好像突然被车把手烫到,程斯蔚缩回手,看还站在车那边的沈峭。是很蹩脚的安慰话术,但又很适合沈峭,或许也是他安慰人的极限了。程斯蔚捏紧手里的空塑料杯,冲沈峭笑了一下,说:“喝饱了。” 第23章 中午吃饭的时候,贺莱端着餐盘坐在程斯蔚对面,程斯蔚正在看手机,贺莱一边用筷子扒拉碗里的米饭一边偷瞄他。几分钟后,贺莱还是憋不住,开口问他:“你跟林娅迎吵架了啊?” “没有。” “还说没有。”见程斯蔚始终低着头,贺莱索性坐到他旁边,把餐盘移到面前,接着说:“林峥都给我说了……这次是她过分了。” 程斯蔚轻笑了一声:“还好吧,她说的也没错啊。” 这个话题没办法再继续,贺莱喝了口汤,凑到程斯蔚旁边看他的手机:“看什么呢?”屏幕上是一张源城地图,远在郊外的一个地址被标了红色小点,贺莱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轻声念出来:爱宠纪念馆。 “你什么时候养宠物了?” 程斯蔚没说话,他把具体地址发给陆丰,然后手机倒扣在桌上:“朋友的。” 时间已经耽搁了太久,现在天气热,尸体容易腐烂,虽然这事儿沈峭没再提过,但程斯蔚一向说到做到。陆丰很快回了消息,说下午就会开车过去,手机紧接着又震了一下,程斯蔚低头看了眼,是沈峭的信息,问他是不是会准时下课。 沈峭只会等,从来不主动问。 程斯蔚拿起手机走到过道,找了个还算清净的地方,给沈峭打了个电话,提示音只响了一下,对面人接起来,声音低低的。 “喂。” “你是有事吗?”程斯蔚直接问。 沈峭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接着开口:“如果你按时下课的话,就来得及。” 旁边的百叶窗不知道被谁拉开,菱形光影落在程斯蔚的手背上,他往后撤了一小步,问:“是去狗场还是去帮人要债?” 电话那头出现女人的声音,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小伙子这儿不能停车啊”,听筒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细细碎碎,顿了顿,程斯蔚把手机放得离耳朵更近。过了好一会儿,沈峭的声音才再次出现,还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有点事要办。” 程斯蔚无声地笑了下:“那就是帮人要债了。” 电话那头很静,算是默认,程斯蔚抬头,看了眼正在偷吃他碗里排骨的贺莱,语气轻松地说:“那你好好办事,多要点钱出来。” 话说完的下一秒,程斯蔚听见那头轰油门的声音,然后沈峭很老实的回答他,说:“好的。” 回到餐桌旁的时候,贺莱正在加快咀嚼速度,瞥一眼程斯蔚似笑非笑的脸,贺莱讪笑两声,低头把嘴里的骨头吐出来,感慨说:“今天这排骨还挺好吃的。” “是不错。”程斯蔚坐下,抽了张纸巾,垫着捏起桌上的骨头,丢进贺莱的餐盘,“你多吃点,补钙。” “程斯蔚!你恶心不恶心!” 下午上课,贺莱在后排打游戏,被教授点名提了两个专业问题,贺莱一边仰头假装思考,底下的手猛扒拉程斯蔚的袖子。全班人都在扭头看他们,程斯蔚把双手摊在桌上,抬头跟贺莱说:“你别戳我了,我也不会。”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前排女生听见,捂着嘴转过身笑。贺莱对这种喜剧效果很满意,字正腔圆的告诉教授他不会,最后结果是多给他布置了一篇调研报告。 快要下课的时候,程斯蔚和贺莱的手机屏幕同时亮起,贺莱点开的速度比他快,看见四人群聊里发来的信息撇撇嘴:“林峥的倒霉弟弟回来了。” 程斯蔚也拿起来看了一眼,瞧见蹦出来的新信息,说:“陈文楷也回来了。” “我还以为他会带着那个金发碧眼的美女一起呢。”贺莱放下手机,对上程斯蔚的目光,反应了几秒,很轻地点点头,叹口气:“也是,他想跟谁结婚也由不了他。” “哦,不对。”贺莱背着包站起来,手搭在程斯蔚的肩上,冲他耸耸肩,“是我们。” 应该是某种心照不宣,校园恋爱几乎跟他们几个人没有什么关系,就连贺莱,平时开开玩笑可以,真要是到了陷入爱河边缘的时候,他应该是第一个套上救生圈往外爬的。 “其实你应该跟林娅迎谈谈,她就是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能碰到一个合适的也挺不容易,虽然林家外面还有个小的,但大概率将来会是林峥接班。”贺莱看了程斯蔚一眼,想了一会儿,说:“你妈那关应该也能过。” 下节课在另一栋楼里上,时间不多了,程斯蔚走快几步,说:“再不走快点,你一会儿就只能坐前三排了。” 贺莱骂了句脏话,背着包往楼梯口跑。 第二节 课程斯蔚一直在跑神,源头可能是贺莱那些话。贺莱其实说的没错,他跟林娅迎认识的早,再加上林峥这层关系,如果是选择伴侣的话,林娅迎确实是最合适的。林娅迎很漂亮,也聪明,性格大方,程淑然对林娅迎的评价也多是正面的。 但程斯蔚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太清。 “想什么呢?”贺莱碰了碰程斯蔚的手臂,程斯蔚缓过神,转头看他。 贺莱指指前面的ppt:“小组讨论啊。” “哦,对。”程斯蔚把笔记本摊开,“讨论吧。” 定好期末演讲的内容,贺莱低头开始打上节课被迫中断的游戏副本,程斯蔚碰了一下手机屏幕,距离他给沈峭打电话已经过去将近三小时。按照沈峭办事的速度,足够他开车在源城市区跑一个来回了。 教室里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教授也在十分钟之后宣布提前下课,贺莱坐着没动,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跟程斯蔚说:“你先等我一会儿啊,马上结束。” 按照以前,程斯蔚一定会在旁边催,但这次没有。打完最后boss,贺莱美滋滋地收起手机,笑着问他:“今天这么有耐心啊。” “是啊。”程斯蔚站起来,看他一眼,“是不是想磕头感谢我?” 贺莱笑着骂他,为了配合程斯蔚,他们两个绕了远路从地下通道往门口走,推开门,贺莱先走出去,四处扫了一眼,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跟程斯蔚说:“好奇怪,今天你家车居然没停在那儿等。” 距离正常下课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沈峭不知道他会提前下课。 “要不坐我车走吧?” 程斯蔚摇摇头:“不用,他刚刚跟我说马上就到了。” “行。” 地下通道没有空调,程斯蔚等了没几分钟就开始出汗,他看了眼手机,沈峭还没有发来信息。应该是有事耽误了,他也不是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孩,程斯蔚戴上帽子,一边推开门一边给沈峭发短信:我自己回去了,你办完事直接开车回家就行。 在校门口拦了辆车,程斯蔚坐在后排中间,报了地址之后,侧头看向窗外。出租车司机开车很猛,轧过减速带的时候也是全速冲过去,程斯蔚猛地颠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对上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 “不好意思啊。”男人笑笑,“想赶个绿灯。” “没关系。”程斯蔚说。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穿着制服的门卫走出来,程斯蔚摇下车窗,门卫冲他点点头,遥控档杆让车开了进去。绕着喷泉池拐进去,隔着一些距离,程斯蔚听见一阵阵狗吠,他愣了一下,把头探出车窗。 不远处的黑色杜宾好像认出他,拖着狗绳朝他飞奔过来。 程斯蔚把车叫停,付钱之后下了车,阿百一直在蹭他的腿,甚至跳起来用前爪抓他的大腿。程斯蔚本来在哄它,但很快便觉得不对劲,阿百的状态不像是兴奋。程斯蔚低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阿百脖子上的狗绳是湿的,它从车库门口跑出来,绳子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长条深深浅浅的水渍。 程斯蔚走过去,阿百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发出一声可怜的呜咽。 黑色卷帘门半开着,程斯蔚弯腰钻进去,车库没开灯,在昏暗光线里,程斯蔚听见水流的声音。没走几步,程斯蔚意识到自己的裤腿湿了,湿亮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脚踝。程斯蔚眯着眼,确认水是从虚掩着的侧门流出来的。 是修理间,那儿接了一根水管,年叔没生病的时候,偶尔会在那里冲车。踩着地面上的积水走过去,流水声还没停,程斯蔚抬起手,轻轻推开门。 修理间只亮了一盏灯,男人背对着他站着,左手撑着水槽,没穿上衣,隐约能看见水珠从后背微微隆起的薄肌淌下来,水管被扔在地上,水还在往外冒。在这个时候,程斯蔚才闻到空气里那股血腥味,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 正打算朝里走的时候,男人忽然抬脚踩住水管,然后转过头,很黑的眼睛里毫无感情。两个人对视了好久,沈峭好像才认出他,紧绷着的身体放松下来。程斯蔚站在门口没动,沈峭剃了圆寸,脸颊上还沾着黑色碎发,握在手里的推子没来得及关,在空气里发出小幅度的震动声。 “你提前回来了。”沈峭开口,声音出奇的哑,他自己应该也发现了,所以及时闭了嘴。 程斯蔚点点头,踩着水走过去,站在沈峭面前,程斯蔚才意识到沈峭全身都是湿的。水槽里是还没来得及冲掉的碎发。程斯蔚抬起眼,看着水珠从沈峭的发间滚落下来,掉在肩上。程斯蔚盯着看了一会儿,不是他眼花,水珠确实是很淡的粉色。 “你把头发剃了。” 沈峭转过身,把水管关掉,才回答他说:“是。” 程斯蔚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在沈峭后脑勺的位置,有一个伤口,这会儿正在往下滴血。伤口藏在头发里,要把头发剪短才能处理,这点程斯蔚知道,但是他就是不理解。 “为什么不去医院?” 他的话题转移的很快,沈峭露出有些迟钝的表情,他抓过墙上挂着的毛巾,胡乱压在脑后:“我自己能处理。” “怎么处理?”程斯蔚笑着反问,手指着不再出水的水管,“自己把头发剃了,然后用水冲一冲就是处理了吗?” 沈峭原本觉得没有什么,这种伤口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严重,但不知道是不是程斯蔚问题太多的缘故,伤口的痛感变得越来越明显。沈峭抬眼看他,程斯蔚的脸很红,像是真的被气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沈峭提出了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个问题。 “你在气什么。” 第24章 四周只有一盏壁灯亮着,微弱光线落在沈峭的侧脸,沈峭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发梢砸在地上,程斯蔚好像能听到声音。 “我想生气就生气,用你管啊?”程斯蔚别过脸,强迫自己不要再看沈峭。 这个答案甚至不能叫做答案,但沈峭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拧开水龙头,拎着水管冲水槽里的头发。有些激烈的水流形成漩涡,卷起碎发往地漏里冲,过了好一会儿,程斯蔚听到身旁传来细细碎碎的响动,等他回过头的时候,沈峭已经穿上了衣服。 他的身体没擦干,侧腰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印出深色的水渍。 “你如果害怕我妈发现的话,今天你可以住我学校旁边的公寓。”程斯蔚停了停,说:“就给她说今天我要跟贺莱通宵做ppt,你在那儿帮忙。” 沈峭如果想要处理伤口的话,完全可以在浴室里处理,他躲在车库的唯一理由,是担心程淑然发现。如果被程淑然发现自家保镖还在外面接私活,沈峭大概率会被辞退,沈峭很缺钱,程斯蔚知道。 “我帮不上什么忙。”沈峭说。 程斯蔚有点恼火,他已经把话说的那么清楚了,连解决方案也出了,怎么沈峭就是听不明白。 “我说帮忙就是帮忙。”程淑然看沈峭一眼,眉头皱着,“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沈峭静静看着程斯蔚,终于不再开口,他走到车库门口,看着正躺在地上玩水的阿百,蹲下身摸了一下它的脑袋,低声说:“你脏不脏。”阿百很给面子的叫了两声,沈峭站起来,手放在开关按钮上,回头看着程斯蔚。 “你的帽子,戴上。” 程斯蔚盯着他看,沈峭只好解释说:“我要开车库门,把水晒干,太阳会照到你。” 程斯蔚不说话,沈峭就站在那儿等,他们中间隔了不到五米的距离,阿百横着躺在他们之前,地面上的积水跟着阿百来回晃的尾巴泛出很轻的波纹。程斯蔚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他的胸口,先是呼吸困难,然后是长而不散,难以康复的钝痛。 “去医院吧。”程斯蔚踩着水走过去,站在阿百旁边。 沈峭嘴角平直,没说话。 “我说我要去医院,你送我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峭才开口说:“好。” 在去医院的路上,程斯蔚给程淑然发了条短信,说今天要和同学熬夜做幻灯片,估计要住在公寓,沈峭跟着帮他们跑跑腿。过了五分钟,程淑然把电话打过来,程斯蔚看了眼正在专心开车的沈峭,按下接通。 “需要陈姨做好饭送过去吗。”程淑然那边有点吵。 “不用。”程斯蔚笑着说,“贺莱会点外卖的。” “我今天晚上飞国外,大概要一星期才回来,你不要惹事。”电话那头,程斯蔚听见机械女声正在念航班号,程斯蔚在这边说好,程淑然很快挂断电话。 车厢里再次恢复寂静,程斯蔚不知道沈峭刚才有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顿了顿,他主动开口说:“我妈同意了,说我们在公寓多住几天也没事。” 沈峭正打算超车,听见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打了转向之后大幅度地踩了脚油门。因为后坐力,程斯蔚的身体紧贴着椅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沈峭回答他说好。 等到医院门口,程斯蔚带着沈峭直奔急诊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生,正在大声呵斥来回乱跑的几个小孩。隔着老远,程斯蔚开口叫了她一声,女生皱着眉转过头,在看见程斯蔚之后,拉下口罩跑过来。 “你怎么过来了?”冉清远开口问他,不等程斯蔚回答,她一眼看见跟在程斯蔚身后的沈峭。绕到沈峭背后,冉清远垫脚扒着他的领子看了看,探出头跟程斯蔚说:“他脑袋后面好大一个洞。” 程斯蔚走过去,站在冉清远旁边,问她:“严重吗?” “你说呢?”冉清远瞥了程斯蔚一眼,“有点化脓了,估计要发炎。” 两个人对着后脑勺打量,沈峭有点不舒服,他转过头,低声说:“没事。” “没事?你是医生我是医生啊?”冉清远把口罩戴上,拉着沈峭往帘子里走,转头跟程斯蔚交代:“血腥场面你看不了,外面等着吧。” 看着白色帘子拉紧,程斯蔚在原地站了几秒,抬脚走过去。站在帘子外,程斯蔚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冉清远没说错,他确实见不了血腥场面。大一他跟林峥和贺莱第一次看R级片,第一个镜头就是男人用斧头砍掉别人的脑袋,血和脑浆溅了一屏幕,程斯蔚胃里一阵翻滚,没等贺莱开口问,他已经跑到卫生间开始抱着马桶干呕。 “不好意思,让一让。” 程斯蔚转过头,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手里端着手术盘看他,程斯蔚往旁边让了一步,男人侧身用肩膀顶着帘子钻进去。程斯蔚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缝隙,准确无误地落在垂着头的沈峭身上。 沈峭坐在凳子上,手肘撑着膝盖,看见有人进来,沈峭抬了一下眼,视线冷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斯蔚觉得沈峭剃了圆寸之后好像变得更加难接触,目光在和程斯蔚对上时也没有变化。但沈峭也没有移开眼,他就这么盯着他看,不是在打量他,只是目光碰巧在他脸上停下,仅此而已。 帘子落下去,程斯蔚舔了舔下唇,重新转过身。 冉清远在十分钟之后掀开帘子走出来,她冲程斯蔚撇撇嘴:“你这朋友很适合当病号,太配合了,缝针都不带动的。” 说着话,沈峭走过来,很平静地说了声谢谢。还有很多病人在等,冉清远摆摆手,夹着病历单往接诊台跑。 从医院出来,沈峭开车原路返回,脑袋上的麻药劲儿过的差不多,伤口痛感逐渐清晰,在等红灯的时候,沈峭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脖子。 “疼吗?”程斯蔚突然开口问。 余光能看到程斯蔚正在盯着他看,沈峭放下手,说:“不疼。” 其实到这里,对话应该结束了才对,但在红灯倒数的时候,沈峭听见程斯蔚很轻的声音。 “你爸的墓地我掏钱买,你别干这个了。” 绿灯亮起来,沈峭迟钝了几秒才松刹车,车速完全没加起来,后面已经有人在按喇叭,沈峭完全没在意。方向盘一偏,车在路边停下来,沈峭按了双闪。虽然沈峭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车厢里的氛围确实在发生改变,是仿佛不断压缩空气的压迫感。 “我找过陆丰几次,他喝多了跟我说的,你也别怪他,他是真的关心你。” 沈峭还没说话。 程斯蔚搭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全曲,他靠着椅背,笑了一下:“算借的吧,也不用急着还,等我什么时候犯错被我妈扫地出门,你再给我——” 耳边响起沈峭的声音,很沉,冷冷的,程斯蔚不太自然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不需要。” “好。”程斯蔚愣了两秒,然后转过头,盯着前方逐渐变窄的公路,说:“知道了。” 第25章 一路上都没人在说话,车停在公寓楼下,程斯蔚手机响了一声。 “冉清远让你后天去医院换药。”不等沈峭开口,程斯蔚抬起眼,看着沈峭的侧脸,“还是说换药你也不需要?” 沈峭拉了手刹,脸上没什么表情,让程斯蔚这句阴阳怪气的话显得很多余。把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程斯蔚跟沈峭一起坐电梯上去。公寓在顶层,一梯两户,电梯停了七八次,有人上有人下,中间人最多的时候,程斯蔚几乎能闻到前面男人的头油味。 电梯上行,程斯蔚被挤得动弹不了,他盯着电梯门上的倒影,他的脸映在两扇门的中缝,五官被拉的很宽。沈峭站在角落,他个子高,没有被其他人遮挡,所以程斯蔚看清了整个过程:沈峭垂着头,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穿过人群缝隙,握上他的小臂,低低地说了句抱歉之后,把他拽到身边。 令人犯恶心的头油味消失了,电梯门上自己的倒影也消失了,程斯蔚站在沈峭身后,被挡的严严实实。程斯蔚的后背抵着墙,很凉,因为太凉了,程斯蔚朝沈峭那边靠了靠,手背擦过沈峭的指尖,沈峭垂眼看了他一眼。 因为电梯里的人太多,沈峭没办法躲开。 一直到层,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沈峭去按关门键,然后站到程斯蔚对面。就这么一直到0层,门打开了,程斯蔚走出去,顺着走廊尽头往里面走,沈峭很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公寓已经有专人打扫过,东西都归到原位,程斯蔚换完鞋,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沈峭:“只有一间卧室。” “我睡沙发。”沈峭说。 “好。”程斯蔚不再看他,转身走进卧室,关上门。 贺莱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催促他上游戏,程斯蔚戴上耳机,贺莱那边很吵,程斯蔚皱着眉把音量调低。 “今天我叫了几个打职业的一起,说什么也得打上巅峰。”贺莱在那头摩拳擦掌,隔了好久也没听见程斯蔚的声音,他对着麦喂了几声。 “别叫唤。”程斯蔚说,“快点开。” “行行行,今天程少爷很暴躁啊。”贺莱话里的笑意很明显,程斯蔚没搭话,换完游戏装备之后点了准备。 职业选手果然不一样,贺莱跟程斯蔚几乎没怎么操作就获得胜利,除了有几次,程斯蔚丢手榴弹的时候把队友炸死一大片以外,一切都很顺利。连着打了十几把,程斯蔚听见贺莱那边有人说话,屏幕上贺莱头像上的话筒消失了,停了几秒,贺莱重新上线:“打完这把不打了,我爸要回来了。” “嗯。”程斯蔚把游戏切出去,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十一点半了。 打了将近五个小时的游戏,沈峭没进来过一次,也没有说要吃饭。程斯蔚有点烦躁,敲键盘的声音也变得更响。最后一把结束,贺莱迅速下线,程斯蔚关掉游戏,摘掉耳机,呼吸放得很轻,试图听到一点客厅的动静。 没有声响。 该不会走了吧,程斯蔚站起来,走得很快,推开卧室门。客厅没有开灯,黑压压的一片,程斯蔚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走到玄关。窗户开着,外面的风很大,厚重的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即将脱手飞走的气球。 程斯蔚终于适应黑暗,往前走了几步,在昏暗光线下,看到原本应该睡在沙发上的沈峭,现在倒在地毯上。程斯蔚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喉咙发紧,舔了舔下唇,程斯蔚终于勉强开口。 “沈峭?” 没人应,沈峭还躺在那儿,程斯蔚踩着地毯走过去,蹲下身。沈峭还闭着眼,下巴掩在领口,从窗外漏进来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好像液体,顺着鼻梁流到锁骨。以沈峭的警惕性来说,自己在旁边看他这么久,早该发现了。 程斯蔚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沈峭的肩膀,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有些异常的温度。手刚触碰到沈峭的额头,一直闭着眼的人忽然抬手抓住程斯蔚的手腕,力气很大,热度烫的程斯蔚缩了缩手。 沈峭睁开眼,黑色瞳孔藏在阴影里,手腕还被沈峭攥着,程斯蔚看着他,停了停说:“你发烧了。” 听到程斯蔚的话,沈峭的表情有些呆滞,他松开手,撑着地板坐起来,很轻地咳嗽了一声。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程斯蔚端着杯子回到客厅,垂眼看着沈峭,说:“我多管闲事给你倒了杯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不需要。” 沈峭看起来有点懵,他抬起头,看了程斯蔚一会儿,小幅度地摇摇头。 程斯蔚的无名火无声无息地消了大半,他把水杯递给沈峭,同一时间,沈峭正准备站起来。两个撞到一起,程斯蔚拿杯子的手不稳,手腕一斜,杯子掉下去,满杯的水洒了他们两个一身。 客厅没开空调,程斯蔚身上已经开始出汗,他看了眼掉在脚边的玻璃杯,又看了眼傻坐着没动的沈峭。洒在沈峭身上的水更多,t恤沾着大片水渍,脸颊上也有,显得人很狼狈。程斯蔚去卧室找了件新衣服,买了没穿过,吊牌还没剪。回到客厅,沈峭已经坐在沙发上,听见动静,动作缓慢地朝他看过来。 程斯蔚走到沈峭面前,小腿挨着沈峭的膝盖,在这几秒里,他们共享体温。 “衣服脱了。” 沈峭反应了一会儿,抬手捏着衣服下摆,把上衣脱掉。男生之间看对方的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程斯蔚的视线扫过沈峭的腰,直接把新衣服套在沈峭头上。动作不仔细,领口刮到沈峭脑袋上的伤口,沈峭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程斯蔚收回手,捡起地上的杯子,冲了一下之后又倒了一杯水。转身走出来的时候,沈峭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衣服就那么套在头上,看起来有点傻。 “你能不能好好喝水。”程斯蔚拿着水杯,低头问。 沈峭很轻地点头,几秒之后,他忽然抬起手,拇指不轻不重地擦了一下程斯蔚的下巴。隔着窗外的亮光,程斯蔚瞥见沈峭指尖的水渍。 “把你弄湿了。”沈峭说。 应该就是在那么几秒里,程斯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发麻,顺着某条血管一直往上,最后到达不该停留的某个部位。 沈峭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程斯蔚突然很想知道。 第二天早上五点,贺莱被电话吵醒,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叹口气接起来:“大哥,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你联系一下那个董哥。” “哪个?” “金融公司的那个。”程斯蔚把手里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我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你帮我约他出来,我了解一下他们公司的业务流程。” 贺莱还没完全醒,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临挂电话的时候,贺莱听见程斯蔚那边传来稀稀拉拉的水声。 “大早上就洗澡啊。”贺莱小声念叨,程斯蔚没理他,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 第26章 程斯蔚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的主角没有露出脸,只有一只手,手指修长,指节缠着白色绷带,红色从里面渗出来。那只手先是碰他的脚踝,然后顺着往上,到到小腿,胯骨,最后停在胸口。 梦真的很短,因为程斯蔚很快意识到短裤被弄湿了。 给贺莱打完电话,程斯蔚去浴室冲凉,把水开到最大,水珠砸在身上都有点疼。冲完凉出来,程斯蔚来不及擦手,拿手机定了一家日料的包厢,然后把地址发给贺莱。拎着手机回到床边,正打算躺下去的时候,程斯蔚瞥见床单上的一小片深色,已经干掉了。 程斯蔚觉得自己的后背很湿,可能是水没完全擦干,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程斯蔚没来得及想,用力一把把床单抽走,卷在一起之后扔在墙角。程斯蔚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把手机揣进口袋,转身推开门。 听见动静,沈峭转过头。 沈峭身上穿的是昨天被弄湿的黑色t恤,程斯蔚套在他脑袋上的那件,被放在沙发上,叠的整整齐齐。 “还没到时间。”沈峭抬眼了一下确认挂在墙上的钟表,然后放下手里的毯子,问:“现在要出门吗?”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曲,程斯蔚抿了一下嘴,别过头:“跟朋友约了吃饭。”沈峭站直一些,伸手去拿桌上的车钥匙,在沈峭要走过来之前,程斯蔚抢先说:“你不用跟着,吃完饭还要去别的地方。” 沈峭又抬头看他,目光好像比夏天还要热,程斯蔚觉得自己有点儿站不住了,他加快脚步往门口走,手按着扶手,停了几秒,程斯蔚说:“你记得今天去换药。” 隔着玄关,沈峭对他说好。 几乎是逃出去的,程斯蔚站在电梯口喘气,看着电梯一层层上来,程斯蔚抬起满是汗的手,对着吹了几口气。电梯到达层的时候,背后传来开门声,一秒之后,有人朝他走过来。刚刚吹干的手心又开始出汗,程斯蔚甚至没有回头去看,直到什么东西扣在他头上。 “帽子。”沈峭站在他身后提醒,应该是觉得帽檐会挡住视线,沈峭伸出手,绕到程斯蔚前面,用手背往上抬了一下他的帽檐。 空气里很安静,电梯已经到层,沈峭原路返回,走进房间关上门。 一直高高悬着的心脏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终于落地,电梯间里没有人,程斯蔚站在那儿没动,直到电梯门又要关上,他才重新反应过来,伸手挡了一下。 程斯蔚在咖啡馆一直坐到十点半,等到日料店开门,程斯蔚才过去。手里冰美式的颜色因为化成水的冰变得很淡,程斯蔚坐在包厢里,脑袋靠着墙,长舒了一口气。 十一点四十,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推拉门打开,贺莱走进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说:“你现在的生物钟到底行不行啊?” “果然是程家的少爷啊。”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跟着走进来,脸上堆满笑容,挂在脖子上的粗金链子来回晃,“找的地方就是雅致。” 程斯蔚坐直一点,拿酒把面前的酒杯倒满,推给老董,笑着说:“还是麻烦您了,大白天的还得跑过来。” “您太客气了,像干我们这行的,能跟您吃顿饭才是长脸不是。”老董双手接过酒,喝了一小口,看着程斯蔚:“听说您也有笔钱收不回来?是哪家的债啊。” “先吃饭吧。”程斯蔚用指尖划了一下杯沿,“咱们慢慢聊。” 菜早就点好,很快上了桌,老董也不客气,用筷子夹了几片牛舌塞进嘴里。贺莱还在打哈欠,手撑着脑袋,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程斯蔚端着汤,低头喝了几口,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问:“听贺莱说,您下面有好几个组?” “是,五六个吧,加起来也有几十号人。” “这样。”程斯蔚夹了一片三文鱼,沾了点酱油,放在盘子里,“因为我那笔钱放的时间比较久,过程可能会比较复杂,我也没打算要利息,本金拿回来就行。” 老董抬眼看他,程斯蔚把三文鱼放进嘴里,呛人的芥末味让他挑了挑眉。 “主要是面子问题。”程斯蔚说,“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我妈不太高兴。” “我懂我懂。”老董端起酒杯,跟程斯蔚碰了一下。 程斯蔚仰头把酒喝掉,停了停才说:“佣金不是问题,贺莱认识的人,肯定是靠谱的,我希望您能给我几个派点懂事的人。” 源城程家要上门讨债,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毕竟传出去不好听。老董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久,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他放下酒杯,拍了拍胸脯:“我办事您放心,我干这行时间也不短了,手底下的人办事绝对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那您具体是要叫哪些人呢。”程斯蔚双手拢着,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说:“多少我也得了解一下底细,说句不好听的,到时候真出点什么事,我也得知道去哪儿找人兜底不是?” 老董仰着头笑,夸程斯蔚办事仔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老董讲了手下四个人的背景,说得很细,祖坟位置都恨不得给程斯蔚在地图上标出来。程斯蔚笑着听,时不时点点头,给老董倒上酒。 “哦对。”老董扶了一下杯子,“还有一个,叫肖山的。” 程斯蔚手腕抖了一下,酒洒出来,程斯蔚抽了张纸,盖在酒渍上。 “能力强,话也少,办事靠谱,我们这儿很多事都是他带着做的。” “那挺好的。”程斯蔚坐下,很平静地问:“个人情况呢。” “保准干净,家里有个老爹,几年前就死了,所以说下手狠点或者让他背个锅也没事儿,毕竟无牵无挂的。” “这种人应该最适合做你们这行了吧。”程斯蔚看向老董,笑了一下,“你可得小心点,省的被对家挖走。” 老董点了根烟,青白色雾气很快飘起来,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他走不了。”程斯蔚没接话,只是露出一副有些好奇的模样。老董抽了口烟,手臂架起来,低声说:“前几年,他跟我们这儿另外一个男的,有点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听下面人说,肖山对他还挺好,累活脏活都舍不得让他干。” 说到这儿,老董咧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不过这也没啥,只要不耽误干活,我就管不着。”老董掸了掸烟灰,嘴角撇下去,“但是有次出去干活,肖山带着过去的,人家钱还了,但是没到我手上。” “肖山那个姘头,把他耍了,人家卷钱跑路咯。” “我找不着那个人,这事儿就得肖山兜底,好几百万呢,我当时恨不得把他搞死……但是吧,我后来一想,把他弄死钱也回不来,就让他待在这儿慢慢还债。” “就弄断了他一根手指,这事儿也就算拉倒了。” 一支烟燃到一半,白雾飘到程斯蔚眼前,老董还在笑,语气里的炫耀很明显。程斯蔚低下头,扯了扯嘴角,再抬头的时候小幅度地皱了一下眉。 “把烟掐了吧。”程斯蔚说,“我闻不惯。” 第27章 人喝了酒话就会变得很多,几瓶清酒下肚,程斯蔚又点了瓶威士忌,老董一边摆手说喝不了一边又给自己满上。老董讲了很多,逻辑不顺,吐字也不清楚,程斯蔚从中断断续续地拼出一些信息。 肖山的前男友叫小时,没有姓,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出任务的时候,肖山总是护着他。就连小时带着钱从后门跑走的时候,肖山也不知道,拎着包在大门口等了几十分钟。这个故事话题度很足,就连一直打瞌睡的贺莱也清醒了不少,支着耳朵在旁边听,偶尔还提问题说:“男朋友跑路,他不知道啊?” “不知道。”老董抹了抹嘴边的油,脸色嘲讽:“你是没看见我给肖山说小时跑了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 “什么表情?”原本一直沉默的程斯蔚突然开口问。 老董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怎么说呢,还挺可怜的。” “不说这个了,哦对了,您还没跟我说到底是哪家的账呢?”老董说,“您给我点资料,我好提前做准备。” 程斯蔚拿起毛巾擦了两下手,然后说:“陈家,陈文楷。”话音刚落,对面正在仰头喝水的贺莱被呛到,水喷了一裤子,他一边用纸巾擦脸一边抬头瞪他。 饭局结束,把老董送上车,贺莱转头看程斯蔚,双手抱在胸前:“为了套点话,把哥们都给卖了,这不合适吧?” 程斯蔚把帽子戴上,右脚脚尖抵着下面的台阶:“他还没这么蠢,为了几十万佣金去撞陈文楷家的南墙。” “也是,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查你家保镖的底细了?”贺莱凑近一点,低声问:“是不是他做什么事儿被你抓着了?” “宏观经济给你加的那篇论文写完了吗?”程斯蔚反问他。 贺莱啧了一声,不太乐意地瞥他一眼:“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就在这儿停吧。”车在路边停下来,程斯蔚付钱下了车,顺着大学路上的林荫道往前走。下午的日头正是最烈的时候,隔着衣服,皮肤也被阳光晒得发烫。路口是红灯,程斯蔚在斑马线后停下,斜前方站着一对情侣,女生手里拿着一个甜筒,浅粉色的冰激凌被晒得有点化了,男生凑过去一口舔掉,女孩子一边骂他一边笑。 沈峭很适合夏天这个季节,不知道他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跟男朋友一起过夏天。应该会喝甘蔗汁吧,上次沈峭等他的时候买过一杯,他后来查了价格,四块五一杯,很便宜。还会干什么呢,像沈峭那种人,估计不会去游乐园水族馆之类的。 绿灯亮了,但是程斯蔚没走,他找了片树荫,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提示音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 “喂。”隔了几秒,沈峭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很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你去医院了吗?” “去了。”沈峭说,“刚出来。” 刚刚那对情侣已经走出很远,程斯蔚只能看到背影,还有高温下两个人牵着的手。收回目光,程斯蔚垂眼,看着地面上自己又短又宽的影子,停了停,小声说:“那你来接我吧,我在学校门口。” 没问原因,沈峭在电话那头说好,很快,程斯蔚听见一阵风声。 “你没开车吗。” “没有。”沈峭的声音有点抖,“我现在回去开车。” 有车在楼下停都不会去开,好蠢,程斯蔚这么想,然后对沈峭说:“好。” 没等太久,二十多分钟之后,一辆黑色轿车在程斯蔚面前停下,副驾驶车窗一点点降下来,沈峭微俯下身,身体贴着方向盘,歪头看他。 “不好意思。”沈峭看着坐上来的程斯蔚,顿了顿,说:“让你等久了。” 其实不久,中心医院离公寓有些距离,如果打车的话,就算路上不赌,也得用将近二十分钟。视线扫过沈峭,他出了不少汗,后背被浸湿,喘气的幅度也比平时要剧烈很多。目光划过沈峭搭在腿上的手,是很漂亮的手,所以当时他才会一眼就注意到,沈峭骨节微微突出的无名指。 “是有点久。”程斯蔚开始胡搅蛮缠,沈峭没接话,车厢里的空调温度低,黏在风口的熏香丝带被吹得飘起来。系好安全带,程斯蔚靠着椅背,说:“我想过夏天。” 余光察觉到沈峭投来的视线,程斯蔚吸了下鼻子,也转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晒得发晕,程斯蔚觉得自己的胆子大了很多,从小到大,不讲道理的事他做的也不少,不差这一件。 “你以前是怎么过夏天的,现在就带我怎么过。”程斯蔚的语气很坦然,坦然到沈峭有几秒钟的恍惚。记忆把他生拉硬拽到几年前,他拎着行李袋站在别墅后门,透过门缝,看见从大门口走进来的漂亮男孩,逆着光站着,头上戴着棒球帽,双手空空,身后仆人正在大包小包地往里搬箱子。 “我想住楼上那间。”男生抬眼看楼上打开的那扇门,问旁边的管家,“可以吗?” 想要什么就直接了当的说出来,沈峭学了那么多年也没学会。 “不走吗?” 沈峭回过神,视线从程斯蔚的脸上离开,慢慢松开刹车。 “我玩的那些,你应该适应不了。” “怎么适应不了?”程斯蔚还在看他,然后笑着说:“你别看不起人。” 对老板的要求,沈峭一向有求必应,周围没车,他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迅速蹿出去,程斯蔚紧拉着头顶的扶手,脸上的笑容更大。 第28章 程斯蔚对夏天没有什么印象。 每个夏天都是一样的,十七岁之前,他在郊外的别墅长大,到夏天的时候,管家会在玻璃房里给他撑一把巨大的沙滩阳伞,他坐在躺椅上,一边吹空调冷风,一边看房间外被风吹出波纹的泳池。 没有高温,没有被汗浸湿的上衣,没有暴露在阳光下晒到发烫的皮肤。贺莱对此总是很羡慕,因为程斯蔚成为学校里,在夏天里唯一一个可以一直逃掉体育课的人。 “真是富贵命富贵病啊。”贺莱刚刚跑完三千米,蹲在程斯蔚旁边大口喘气,仰头猛灌半瓶冰镇矿泉水。 “这富贵命给你你要不要?”程斯蔚瞥贺莱一眼,贺莱眨眼考虑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算了,太麻烦,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确实挺麻烦,因为他,每次放暑假出去玩的时候,几个人白天都只能窝在房间里打扑克。 一晃十几分钟过去,程斯蔚看向窗外有些熟悉的景色,停了一会儿,扭头问沈峭:“这是回家的路。” “是。 程斯蔚彻底把身体侧过去,看着沈峭的平静的侧脸:“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沈峭看了眼倒车镜,打方向盘变道之后,“你说要过夏天。” 经过减速带,车颠了一下,程斯蔚突然忘记自己原本要说的话,正在回忆的时候,沈峭突然开口说:“回去带上阿百。” 程斯蔚愣了一下,沈峭小幅度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以前夏天的时候,出去玩都会带上阿百。” “除了阿百,你还会带谁?”程斯蔚问。 沈峭没说话,车厢里的冷气很足,沈峭却伸出手,有些莫名其妙地把温度调的更低。其实那个问题问出口的下一秒,程斯蔚就感到后悔,太煞风景了,而且没有脑子。沈峭不回答,他心里不舒服,沈峭要是真给他一个答案…… 程斯蔚看向窗外,搁在腿上的手指蜷曲,要是沈峭真说出个什么人名,他应该会觉得更不舒服。 车很快开到住宅区大门口,沈峭把车停到旁边,自己开门下车往里面走。今天外面的风很大,沈峭的上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个因为无人购买而被放生的黑色气球。沈峭走了还没几分钟,程斯蔚就开始觉得无聊,坐在车里,开始玩座椅的调整手柄。 手柄往后掰,程斯蔚一点点躺下去,几乎完全躺平,程斯蔚看着黑色的绒布车顶,掰着手柄又坐起来。第二次,程斯蔚躺下去,等他座椅再起来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沈峭的半个脑袋。 座椅靠背缓慢上移,沈峭像是被拆掉包装的礼物,完整的出现在程斯蔚的眼里。他这个样子应该蛮好笑的,因为阿百的两条前腿突然离地,吐着舌头,一副要往前扑的模样。后门被打开,阿百跳上座位,很快被沈峭制止。 “你的脚脏不脏。”沈峭声音很低地说,“下来。” 阿百有些不情愿地哼唧了一声,脑袋凑到程斯蔚旁边,蹭了蹭他的肩膀。狗比主人有眼色,程斯蔚往后看了一眼:“反正要洗车了,它想在上面就在上面吧。”沈峭点点头,没跟他争。掉转车头,沈峭踩了脚油门,后坐力让阿百跌在沙发上,但它很高兴,仰头叫了几声,把脑袋贴在车窗上。 程斯蔚不知道沈峭要去哪儿,只觉得车开了好久,高楼离他们越来越远,后车窗打开一半,阿百把脑袋伸出去,大风把它的立耳都吹歪。 沈峭的夏天才刚刚开始,程斯蔚就已经开始觉得开心了。 车子驶进环山公路,盘旋下行,程斯蔚往窗外看,隐约看见山下的一汪水,不怎么蓝,但是水很清,浅金色的光缓缓流动。跟他在别墅泳池看见的那种光不一样,沈峭带他看的这种,跳动频率更快也更自由。 还没欣赏完,视线逐渐被淹过来的草遮挡,沈峭把车停下,程斯蔚转头看他:“是这儿吗?”周围某种程斯蔚叫不出名的植物长得有一米多高,程斯蔚觉得要是他现在开门下车,不出十步,一定会踩到狗屎。 “嗯。”沈峭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去牵后座的阿百。 见沈峭下车,程斯蔚紧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一把推开车门,脚踩在地上。出乎意料,没有踩到屎,空气的味道也很好闻,掺着被暴晒过的青草味。阿百已经跑出好远,只能隐约在草地里来回蹦的半个脑袋,程斯蔚笑出来:“它是在发疯吗。” “是吧。”沈峭站在他身侧,撑起伞。 走出那片带给人压迫感的草地,视线里出现刚刚看到过的那片水,岸边站着几个人,一副当地人打扮,头顶戴着宽沿草帽,手里拎着一个竹篓。沈峭把伞递给他,然后径直往前走,看了眼正在水里蹦跶的阿百,微微弯腰,跟蹲在地上的阿婆说话。 阿婆冲他笑了笑,接着从竹篓里拿出一个小瓜,沈峭也蹲下去,就着被溪水冲过的石头,用一把小刀把瓜劈开。 “吃吗?”沈峭转过头看他,眼睛眯着,“溪水冰过的。” 程淑然在饮食方面可以算得上奢侈,她在郊外包了一片地,定期会有专人把挑好的蔬果送上门。吃的水果,都是要陈姨切完摆好盘,放上小叉子送到程斯蔚手边的。程斯蔚撑着伞走过去,垂眼看着石头上的瓜,浅黄色的汁水往下淌,沾了沈峭一手。 “可甜了,都是我们自己种的。”阿婆看着程斯蔚,用沾着黑泥的手拉他的手臂,“来尝尝嘛。” 不吃有点下不来台,程斯蔚笑着说好,然后蹲在沈峭旁边,伞架在肩上,拿了一块瓜。沈峭显然是没伺候过人的,每一块瓜都切得很大,程斯蔚看了半天,愣是不知道从哪儿下嘴。 “你们是城里来的吧?”阿婆说,“城里人就是洋气,出门还打把伞。”程斯蔚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见耳边响起沈峭的声音。 “他对阳光过敏。”沈峭说。 阿婆眼睛睁的很大,随即皱着眉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毛病,程斯蔚跟着点头,接着张大嘴咬了一口手里的瓜。的确很甜,还冰冰的,一口下去,汁水沾的程斯蔚脸上都是。沈峭拿过伞,也低头吃起来。 一块瓜吃的程斯蔚很狼狈,抬头看了眼卷着裤脚下河的阿婆,程斯蔚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水:“你总来这儿吗?” “没有。”沈峭说,“好久没来了。” 程斯蔚没再多问,吃完手里的瓜,他站起来去河边洗手,河水比想象中要凉得多,指尖触到水面时,程斯蔚下意识缩了一下手。 “这个时间可以抓河虾。”沈峭站在他旁边,看着流动的河面,“运气好的话,去旁边农家乐可以卖到十七块一斤。” “好抓吗?”程斯蔚问。 沈峭正准备回答,话还没说出口,余光瞥见旁边人已经开始坐在地上脱鞋。几千块钱的球鞋歪七扭八的丢在地上,程斯蔚把裤腿卷起来,一只脚已经进了水,哆嗦两下,程斯蔚又抬头看他:“不是问你呢吗,好抓吗?” 程斯蔚应该是忘了洗脸,脸颊上的果汁干掉,泛着淡淡的黄。 “很难抓。”沈峭回答他。 卷裤脚的手顿了顿,看着已经走到河道中央的阿婆,程斯蔚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正在犹豫要不要把鞋穿上的时候,一直站着的沈峭忽然坐下来,低头解开鞋带,说:“我帮你。” 下午的阳光很大,程斯蔚站在河里,水没过膝盖,裤腿已经被打湿。沈峭没说谎,虾很小游的又快,好几次明明他已经看到了,手伸进去,拿出来的时候却只抓到一把滑溜溜的水草。这么反复几次,程斯蔚逐渐变得烦躁,脑门和后背都是汗,这次下手,连水草都没抓到,程斯蔚一把把伞甩到水面上,水花溅了他一脸。 走到河水深处的沈峭完全没注意到程斯蔚那边的动静,他弓着腰,贴在身上的衣服暴露出腰背有力的线条,手很轻地拨动着水面,反射出的光线投在脸上,把沈峭的眉眼都照得很亮。 下一秒,程斯蔚看见沈峭朝着水里的某一点迅速伸出手,上半身几乎压进水里,起身的时候水珠顺着衣摆和手肘往下滴。应该是抓到了,沈峭脸上露出很淡的笑容,他抬手抹掉眼皮上的水,然后转过身,一步步朝程斯蔚走过来。 跟着沈峭一起出现的,还有夏日的高温,被汗浸湿的上衣,还有暴露在阳光下晒得发烫的皮肤。 手摊开,是一只细长的河虾,青白色的,身体透明,两对触角来回晃。不等程斯蔚伸手去碰,河虾猛地一弹,噗通一声掉进水里。似乎没想到好不容易抓到的虾这么几秒就逃掉了,沈峭很慢地眨眨眼,抬手捞起要飘远的伞,递给他然后说:“我再抓一只。” 伞柄很湿,看着沈峭再次走远,程斯蔚心里的焦躁和烦闷突然不见了,是跟着逃跑的那只小虾一起消失的。 程斯蔚拎着伞回到岸边,挑了个最合适的角度坐下看沈峭,没用多久,沈峭又抓到了一只,在沈峭转身冲程斯蔚抬起手的时候,安静的河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沈峭? 我还以为看错了,真是你啊。” 程斯蔚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男人,皮肤黝黑,身材偏胖,推着一辆自行车。跟他对上视线,沈峭松开了攥着的手,小虾掉进水里。沈峭上了岸,男人走过去,笑着说:“咱俩多久没见?从你被领养到现在……得有小十年了吧?” 沈峭没说话,男人也不介意,上下打量了沈峭几圈,问:“过得怎么样?算了,我这话不是白问吗,你被那么有钱的人家领走,肯定过得很好。” 俯身捡起地上的鞋,沈峭垂眼掸了两下鞋面上的土,才说:“还可以。” 第29章 程斯蔚第一次见到沈峭就知道他话少,但还不知道能少成这样。 “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我们看见你被领走,有多羡慕。”见沈峭不说话,男人撇撇嘴,转脸看着程斯蔚,抬手给他比划:“那么大的一辆黑色轿车,下来好几个人,都穿着西装和皮鞋,连我们院长都出去接了。” 程斯蔚笑了一下,那人接着说:“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唉,还是看脸的,沈峭那时候个子高,长得又漂亮,一眼就被看中了,我……” “我们还有事。”沈峭忽然开口打断,往前走了一步挡住程斯蔚的半个身子,“改天再聊吧。”程斯蔚看不见沈峭的表情,只觉得他声音冷漠。 “别改天啊,好不容易碰见。”男人停了停,再开口的时候脸色有些为难,“这么多年你也没回相承看看,院长都有点不高兴了,说句不好听的,人啊,就算攀上高枝了偶尔也得回老窝看看不是?” “为什么啊。”程斯蔚看着面前的男人,脸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就算是攀上高枝了,跟你们院长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 应该是没想到程斯蔚会突然说这种话,男人愣在那儿,程斯蔚扭头看沈峭,碰了碰他的手臂,问他:“还是说当初你被领养,是你们院长极力推荐你的?” 沈峭转过头看着程斯蔚,过了半晌,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那就跟院长更没关系了呀,是你自己的福气。”程斯蔚笑了出来,后半句“自己”两个字音咬的很重,他歪着头,隔着沈峭看站在对面的男人,笑着说:“你说对吧?” 河流水速变得急,在河里捞鱼捞虾的本地人开始上岸,互相询问对方都抓了多少东西,岸边有些吵。沈峭就那么站着,耳边只有程斯蔚的声音,语速很慢,每个字都讲的很清楚。应该是不愿意自找没趣,男人很快推着自行车走了,看人走远,程斯蔚吸了吸鼻子,蹲在地上擦粘在脚踝上的沙子。 余光察觉到沈峭转过身,程斯蔚抬头看了他一会儿,才问:“脚这么脏怎么穿鞋啊。” 这个问题好像真的把沈峭难住,沈峭站着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他面前,转过身蹲下来。看着沈峭的肩膀,程斯蔚愣了愣,他凑近一点,问沈峭什么意思。但可能距离太近,程斯蔚清晰地看见沈峭歪了一下脖子。 “去河里冲一冲脚。”沈峭说,“我背你。” 程斯蔚觉得沈峭好笨,最佳方案明明是让他自己拿着鞋走过去,冲完脚之后再把鞋穿上。或者是让他自己过去,冲完之后沈峭再把他背回去,完全不需要这样被折腾两个来回。 抬手搭上沈峭的肩,程斯蔚整个人趴在沈峭身上,有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小声说:“好吧。” 沈峭的两只手紧托着程斯蔚的腿,确定他不会掉下来之后,十分轻松地站起来往河边走。沈峭的背很宽,骨头有点硌人,程斯蔚的两只手在沈峭的胸前晃来晃去,下巴抵着沈峭的肩窝。 走到河边,见沈峭马上要把他放下来,程斯蔚收紧正在晃的手,捏着沈峭的肩:“就这么冲一下就行了,下去再下来太麻烦。” “好。”沈峭扶着他的腰,蹲下来,看着流动的河水把程斯蔚的脚踝和脚都冲干净,才站起来往回走。把程斯蔚放下,沈峭折回去洗手,看着阳光下沈峭的侧脸,程斯蔚声音很轻地说:“其实刚才我可以自己拎着鞋过去洗脚。” 话说完,沈峭洗手的动作一顿,又过了几秒,沈峭把手洗干净,朝他走过来,捡起扔在地上的球鞋,用手把沾在鞋面上的泥巴抹掉之后,才说:“好像是。” 下午五点,太阳被山挡住,程斯蔚收起伞,两只手撑在身侧,坐在石头上等小腿上的水干掉。沈峭早就收拾好,站在他身后安静的等。没了阳光,面前河水的颜色变深,像他公寓客厅的遮光窗帘。 “听陆丰说,你爸爸是个挺好的人,但不知道居然以前这么有钱。”程斯蔚笑了一下,身后人没有回答,这在程斯蔚的预料之中,所以停了两秒,他接着说:“送去斗狗场的应该都是名贵品种,饲养要花不少钱,比赛之后治疗应该也是一笔很大的费用。” 说到这儿,程斯蔚终于回过头去看身后人的脸,出乎意料的,对上沈峭那双很黑的眼睛。他们谁都没有移开视线,是很漫长的十几秒,程斯蔚笑了出来,感慨说:“看来你爸爸赚的佣金很多啊。” 跟着程淑然过了这么几年,程斯蔚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赌场他没少去,看了太多有内情的赌场后台。程斯蔚心里清楚,输赢不是台上的人说的算的,更不要说动物了。说起来很残忍,但有些人和动物一样,从出生开始,自己的一生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峭不能,程斯蔚也不能。 沈峭避开程斯蔚的视线,毫无焦点地落在河对面某棵树的鸟窝上,沉默的时间很久,久到程斯蔚以为沈峭永远都不会开口说话了。正当程斯蔚要站起来的时候,沈峭突然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 “他没有钱。” 程斯蔚再次看向他,停顿了一下,说:“我知道。” 起风了,程斯蔚还没干透的裤腿贴在皮肤上,有点凉,也许不是有点凉,因为程斯蔚感觉自己的手指正在轻微的发抖,在听到沈峭说“我被领养过两次”之后。当事人显然比他要平静的多,沈峭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没有一点表情,只是单纯地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虽然知道不该问,但程斯蔚还是没忍住,问沈峭:“为什么?” 沈峭朝程斯蔚看过去,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声音没什么起伏地回答他:“不知道。” 跑疯了的阿百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湿漉漉的狗绳上满是泥,还挂了几根草,一边吐舌头一边去蹭沈峭的腿。沈峭弯下腰,在它脑袋上揉了两下之后,抬眼看着程斯蔚,轻声问:“可以走了吗。” 回去的路上,车厢内比往常更加安静,程斯蔚头靠着椅背,看向窗外明明暗暗的路灯。其实在听到沈峭被有钱人领养之后,程斯蔚就知道事情不对,起码不是陆丰告诉他的那样:沈峭在十几岁的年龄被钱凤生带回去,性格很差,不爱说话。 程斯蔚无法控制地转头看了沈峭一眼,这一眼很明显,明显到迅速被沈峭发现。车窗外斑驳的光影投在沈峭身上,让程斯蔚想到被关在巨大玻璃水箱里的鲸鱼。 “你的手指怎么弄的。”程斯蔚问。 搭在方向盘上的无名指动了一下,沈峭看了一眼,说:“被砸断过。” 和老董给出的答案一致,程斯蔚没再多问,扭过头重新看向窗外。他宁愿沈峭对他说谎,随便编个答案给他也行,不要这么诚实地给出一个让人听着心堵的回答。 一个半小时后,车停在公寓楼下,沈峭没有下车,打开车锁后才说:“我把阿百送回去。”程斯蔚点点头,手搭着车把手,但是没开。 “你还回来吗?”程斯蔚问。 车厢里的光线很暗,程斯蔚只能依靠从玻璃外投射进的光线看沈峭的脸,黑暗中的时间过得很慢,几秒都让人难熬。 沈峭的嘴唇张开了一点,接着,程斯蔚听见沈峭说:“还有四天才到一个星期。” 当时程斯蔚说,程淑然给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沈峭这么说,应该是会回来的意思。程斯蔚下了车,快要把车门关上的时候,又突然拉开。程斯蔚把脑袋探进去,对着后座的阿百说了句再见,才关上门。 看着程斯蔚消失在单元楼门口,沈峭踩了油门,方向盘打到底。 今天阿百玩的尽兴,在车上也没劲蹦跶,安静地躺在后座。油表红灯亮起来,快要没油了,沈峭看了一眼,抬手把空调关掉,打开车窗。燥热的风迅速占满车厢,后脑勺的伤口隐隐作痛,沈峭把纱布撕掉拿到眼前看了眼上面凝固的红色血迹,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很快开进别墅区,隔着密密麻麻的树杈,沈峭看见客厅亮着的灯。把车停进车库,沈峭牵着阿百下车,看着脏兮兮的阿百,沈峭打算给它临时冲个凉。水管刚刚拧开,连接着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陈姨站在门口。 “太太回来了,让你过去一下。” 0 第30章 站在书房门口,沈峭抬手叩了两下门,十几秒后门内响起程淑然的声音,推门进去,书房里所有的灯都开着,程淑然穿着浅灰色的亚麻西服坐在办公桌后打电话,听见沈峭走进来,也没有抬头。 “三个多月了。”程淑然放下手里的钢笔,两根手指按着太阳穴,低声问:“这事儿很难办吗?”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程淑然稍稍偏了一下头:“价格谈不拢的话就换个方式谈吧,先把物业的人撤掉。”程淑然停顿一下,手随意碰了碰鼠标,亮起的电脑屏幕在她脸上投出一小片白色亮光,片刻过后,她唔了一声,接着说:“下周挺热的,先把电停了吧。” “出事了再说。”程淑然把掉在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先这样。” 电话挂断了,程淑然放下手机,向后靠着椅背,抬眼看着站在书房正中间的沈峭:“程斯蔚旷了两节课,他去干嘛了?” 沈峭没说话,沉默地站在那儿。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程淑然喝了口水,把键盘推到一边,手肘架在桌面,笑着看他。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程斯蔚翘课是跟一个姓贺的朋友约好去吃饭,具体吃了多久,吃了什么,他不知道。书桌对面的人还在等他的答案,沈峭盯着脚下复杂的地毯花纹,停了半晌,低声说:“不知道。” 程淑然很轻地点头,没再追问,低头翻了两页手里的报告,像是刚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头发剪了?” “嗯。” “怎么突然想到要剪头发了。”程淑然拿起水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他。 沈峭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后颈,想起来纱布已经撕掉,才放下手回答:“夏天,头发短比较方便。”几秒之后,偌大的书房响起女人的笑声,程淑然微笑着看他,手扶着额头:“你应该知道吧,我不是只派你盯着我儿子。” 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一下,沈峭点点头。 “沈峭。”程淑然喊他的名字,嗓音很温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不会说谎,别连这个优点都丢了。” “对不起。”沈峭说。 程淑然摇摇头,重新低头看手里的文件:“以后就不要让程斯蔚带着你乱跑了,也不用什么都听他的。” “好了,没事了,你出去吧。” 关上书房的门,木质熏香的味道消失了,沈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刚迈出一步,拎着围裙的陈姨从厨房里跑出来,有些不太高兴地念他:“哎呀你这是跑哪儿去了,鞋底这么脏,你看地上都是你的脚印。” 之前沈峭一直在跑神,这会儿才注意到客厅灯光下,木地板上的黑色鞋印。正要开口的时候,陈姨走过来,拽着他的袖口往地下室走:“别从大门出了,走下面吧,以后搞得这么脏就别从正门走啊,太太看见要生气的。” 地下室没开灯,越往下走越黑,陈姨折回去拖地,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灯光,沈峭看见乖巧坐在水槽的阿百,歪着脑袋看他。沈峭什么都没说,他走过去,拧开水管,拎着给阿百冲凉。 还顺带着,用凉水冲了一下自己沾了泥的裤腿和球鞋。 沈峭没回来。 程斯蔚站在客厅看了一会儿,打开大门,站在门口等了几秒才关上。昨天晚上,程斯蔚连着看了三部漫威电影,害怕听不到敲门声,电影声音调的很小。一直看到凌晨,也没人来敲门。 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程斯蔚很累,眼皮开始打架。躺在沙发上,程斯蔚给沈峭发了条短信,在等待的时间里,抱着手机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早上,程斯蔚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声音开得大,程斯蔚被吓得一抖,手机差点飞出去。 来电显示上是贺莱两个字,程斯蔚仰头看着天花板,手机还在响,程斯蔚按下接通,开了免提把手机丢到一边。 “起这么早啊。”贺莱在电话那头问。 程斯蔚晚上没睡好,这会儿没心情跟贺莱胡搅蛮缠,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好久没人说话,程斯蔚歪头看了眼,通话时间还在继续往上加。 “那个,跟你说件事啊。” “说。” “……其实我也纠结要不要给你说,害怕你听见了心里不好受。” 程斯蔚闭上眼:“那你别说了。” “让我憋着我心里难受啊!”贺莱啧了一声,“算了还是告诉你吧,林娅迎不是要走了吗,昨天跟林峥给她办了个派对,来了不少人……然后,林娅迎跟其中一个男的,接吻了。” 好久没人说话,贺莱有些紧张,忙开口打圆场:“哎呀,其实也没什么,当时都喝多了,你也知道,人一喝多就容易发疯嘛。” 见程斯蔚半天没出声,贺莱喂了好几声,问他:“程斯蔚,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程斯蔚说。 他和林娅迎三年前认识,当时林娅迎正准备上大学,程斯蔚跟贺莱去林家做客,林妈妈非要放林娅迎申请学校时的表演视频,林娅迎怎么拦都没拦住,看着自己在屏幕上放大无数倍的脸,林娅迎脖子都憋红了。 “傻死了。”林娅迎坐在沙发上,别过头嘟囔。 “还好啊。”程斯蔚说。 听见别人夸奖自己的女儿,母亲总是高兴的,林妈妈抬着下巴冲林娅迎笑:“听见没,斯蔚都说挺好的。” “妈。”林峥插话说,“程斯蔚说的是还好。” 林娅迎脸憋得更红,她偷偷看了眼笑着的程斯蔚,顺手拿起个抱枕砸在林峥脸上,咬着牙说:“你闭嘴吧你。” 后来林娅迎跟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关系变得近,虽然没有确认关系,但好像周围人都默认他们是情侣,时间久了,就连程斯蔚自己都相信了。贺莱总是说,他们两个很配,不管是从长相还是家世。 根本不需要程斯蔚去挑选,在他面前的就是最佳选项。按道理来说,贺莱告诉他林娅迎跟别人接吻的时候,他应该是难过,愤怒的。但都没有,程斯蔚垂着头,盯着手机屏幕。 “那……那她中午的航班,你还来不来?” “去。”程斯蔚说。 在出发去机场前,程斯蔚又给沈峭发了条短信,告诉他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面,如果他回来,可以自己开门进去。从打到车开始,程斯蔚就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一直等到了机场,也没收到沈峭的回复。 站在路边,程斯蔚按亮手机屏幕,十几秒后看它重新暗下去,然后放进口袋往候机大厅走。 工作日中午,候机大厅的人不多,程斯蔚从玻璃门进去,一眼看见站在前面的贺莱林峥,还有柜台前正在取票的林娅迎。林峥最先发现他,怔了两秒,表情尴尬地冲他摆了摆手。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林峥看他一眼。 “不是说这次要走一两个月吗。”程斯蔚看了眼林峥手里的行李箱,“就带一个箱子?” 林峥笑了笑:“里面就点化妆品和洗漱的,衣服她要过去买新的,她就这样,没办法。” 他们正在说话,林娅迎取票回来,目光在程斯蔚脸上停留了一秒又移开,她看着贺莱,问:“离登机还有一会儿,我去买杯咖啡,你们谁喝?”贺莱跟林峥报出饮品名字,林娅迎正打算说自己拿不了,就听见程斯蔚说:“我跟你一起。” 走到吧台,林娅迎点了单,程斯蔚站在旁边把卡递过去,付钱之后,他们两个坐在沙发上等。咖啡师正在做手冲,开了包新豆子,往咖啡机里倒。 “你知道了?”林娅迎顺着程斯蔚的视线看,轻声开口。 “嗯。”程斯蔚说,“贺莱告诉我的。” “贺莱这个大嘴巴。”把架在头上的墨镜扶正,停了一会儿,林娅迎接着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呢。” “没有。”程斯蔚笑了笑,说:“我过来主要是想跟你道歉。” 林娅迎转头看着程斯蔚,没说话。 “咱们两个在一起,我很多地方都做的不到位,今天早上贺莱给我说的时候,我心里第一反应不是难过,我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咖啡机的声音忽然变大,等豆子磨完,程斯蔚才接着说:“大家都说我们两个很配,所以我们两个在一起,但有多少喜欢,我自己也说不清。” “应该是没有多少吧。”林娅迎说,“你听见我和别人接吻,都不难过的。” 程斯蔚没有反驳,只是说:“浪费你这么长时间,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而且也没多长时间。”林娅迎低头扳着指头数,“从真的确认关系到昨天我给你戴绿帽子,也就一两个月——不过讲真的,昨天跟别人接吻的时候,我还挺兴奋。” 程斯蔚笑了出来,咖啡做好了,林娅迎站起来去拿,把两杯热的递给程斯蔚,转身往前走。没走多久,就看见低头打游戏的林峥和贺莱,他们两个应该出现了争执,贺莱正在不停地用手肘撞林峥的手臂。 “不过。”林娅迎突然停下来,然后扭过头,笑着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啊?” 手里的咖啡有点烫,程斯蔚抬了一下无名指,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 “不过你还是不要随便喜欢别人,省的到时候过不了你妈那关,会很痛苦。”林娅迎看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毕竟连我都没能过关。” 1 第31章 “晚上有事没?没事的话去林峥家打牌吧。”贺莱把电脑装进包里,转头看着程斯蔚,见他半天不说话,凑过去把声音分贝提高不少:“喂喂喂,程斯蔚你还在吗。” 程斯蔚皱着眉,合上笔记本,笑着骂他:“你少狗叫。” “那到底怎么说啊,你去不去?” “不去了。”程斯蔚收拾完东西,站起来,“一会儿要回家一趟。”看着程斯蔚往教室门口走,贺莱拎着包跟过去,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你不会是躲着林峥吧?你和林娅迎掰了就掰了,林峥说了他不在意。” 走廊两边的窗户都开着,光线明亮,能看清漂浮在空气里的灰尘颗粒,程斯蔚把帽子戴好,帽檐往下压:“我是真的有事。” 昨天从机场出来,林峥开车把他送回公寓,从小区一直到单元楼,程斯蔚一路几乎是用跑的。坐上电梯,心跳随着LED数字持续上升,门打开,程斯蔚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蹲下去把地毯掀起来。 泛着淡淡银色光泽的钥匙还躺在原处。 对着钥匙发了会儿呆,程斯蔚又把地毯盖上,用自己那把钥匙打开门。中午没吃饭,程斯蔚点了外卖,电视打开,随便调到一个正在放综艺节目的地方卫视,坐在沙发上等。 分不清是等外卖还是等沈峭,但外卖送到之后,程斯蔚看着茶几上的外卖盒,逐渐意识到他应该是在等沈峭。订的鲍鱼红烧肉简单吃了两口,程斯蔚放下筷子,开始思考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峭是说到做到的类型,既然说了要住一个星期,那就一个小时都不会少。手机是通的,但是没人接,信息也不回。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程斯蔚觉得口干,拿起地上的矿泉水,仰头猛灌了半瓶。 ——应该是程淑然回来了。 在沙发坐了一会儿,程斯蔚拿着手机站起来,走到阳台,拨了个电话,提示音响了两下电话就被接通。 “陈姨啊,是我。”程斯蔚的声音很轻,手指搭着窗台,“是这样,我不是跟同学在做一个作业吗,突然想起来,之前打印的一份资料好像落到书房了,您帮我去找找吧。” “不好吧?太太的书房我不好进去翻东西的呀。” 程斯蔚笑了笑:“没事,我又不告诉我妈,您就进去找找。” 陈姨:“太太从昨天到现在就没出过书房呢,要不我替你去问问她?” “这样啊,那算了,我明天回去自己找吧。” 跟他想的一样,挂掉电话,回到客厅,程斯蔚拿起筷子,继续吃已经有些冷掉的饭。从小到大,程斯蔚撒的任何谎都会十分轻易地被程淑然拆穿,事发后,陈姨总是笑他:你这些都是太太玩剩下的。 程淑然的确很厉害,虽然小时候不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但偶尔也能在当地新闻里听到程淑然的名字,新闻有好有坏,前天可能是被报道为慈善企业家,下个月就有可能被监管局点名。 程霆死后,不少人等着看程家没落,但程淑然确实把接手的盘子越做越大,到现在,她的手甚至伸到了省外。 “小哥,到地方了啊。” 司机的话把程斯蔚拉回现实,付了车钱,程斯蔚打开车门下了车,往种满玉兰花的别墅区走。穿过喷泉池,没走多久,程斯蔚在门前停下。男人背对着他站在草坪上,腰间别着把大剪刀,脊背微微有些佝偻。 “年叔回来了啊。”程斯蔚喊他。 男人转过头,脸上满是笑容,抬手抹掉脸上的汗,年叔笑着说:“是啊,这么久没回来,小花园里栽的树都长高不少咯。” 程斯蔚也跟着笑,手放在门把上:“那我先进去了。” 推开门,明亮的客厅让程斯蔚觉得晃眼,换完鞋,他走进去,跟坐在沙发上的程淑然打了声招呼。放在边几上的茶壶冒出热气,里面的粉色液体不知道沸腾过多少遍,碎掉的花茶堆在水面。 “作业完成的怎么样?”程淑然划了一下手里的平板,没抬头。 “还可以。”程斯蔚坐在对面,说:“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写完。” 程淑然小幅度地点点头,把平板放到一边,端起茶壶把放在桌上的两个杯子都倒满,才说:“那就好好做,没事不要乱跑。” “知道了。”程斯蔚笑了一下,然后把倒满花茶的杯子拿起来,低头抿了一小口,随意地问:“我记得上次你说要出差一周。” “是。” 话说到一半,程淑然抬头喊陈姨,叫她把冰箱里的燕窝拿出来蒸掉,然后继续说:“项目出了点问题,在那呆着也是浪费时间。” 对于公司的项目内容,程斯蔚一概不知,他也没有问,只是沉默地端着杯子喝茶。热茶喝得慢,几分钟过去,程斯蔚杯子里的茶还有大半。瞥见程淑然放下的空杯子,程斯蔚站起来,端着茶壶替她把水倒满。 “哦对了,我有个报告不见了,可能是落到你书房里了。” 程淑然抬头看他一眼,嗯了一声:“陈姨说了,我书房里没有你的东西,再找找吧。” “那估计是被贺莱拿走了吧。”程斯蔚笑了一下,转头往窗外看了眼,说:“那我先回学校做报告了,今天晚上得写完才行。” “陈姨。”程斯蔚走到厨房,倚着门,“你帮我叫下沈峭,让他送我回学校一趟。” “让年叔送你吧。”程淑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程斯蔚转过头,程淑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平板拿起来,屏幕在她脸上反射出一小片白。 程斯蔚哦了一声,重新走到客厅,手撑着沙发,用很随意的语气问:“沈峭呢,去哪儿了。” “有个项目要盯,想找个年轻人过去,我看沈峭挺闲的,就让他过去了。”程淑然抬起头,指尖在平板屏幕上很轻地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年叔开车挺稳的,平时接送你去学校没什么问题。” 话说到这儿,程淑然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微笑着问:“还是你平时有别的事要做?” “没有啊。”程斯蔚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那我先走了。” 程淑然点点头,程斯蔚转过身,打开大门,停了几秒,他笑着喊还在修剪草坪的年叔:“年叔,送我回学校一趟吧。” 男人忙放下手里的剪刀,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一边往地下室走一边跟他说:“没问题,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换个衣服。” “没事儿,您慢慢来,我不急。”程斯蔚脸上依旧挂着笑,直到年叔的身影消失在车库门口,把垂在身侧的手藏进口袋。 第32章 十字路口的绿灯正在倒数,还剩两秒的时候,年叔开始踩刹车,黄灯亮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车稳稳地停在线内,跟在后面的车按了两下喇叭。 “年龄大了,开车没有年轻人那么快咯。”年叔说着话,朝程斯蔚转过头,“你不赶时间吧?” “没事,您慢慢开。”程斯蔚笑了一下,太阳有点大,他没戴帽子,抬手把遮阳板扒下来。过了一会儿,年叔主动开口搭话:“我记得以前我开车送你的时候,你都坐后排,害怕晒着。”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落在手臂上,程斯蔚往里缩了缩手,才说:“现在习惯坐前面了。” 绿灯亮起来,年叔笑笑,踩了油门。 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年叔因为上了年纪,空调温度调的高,冷风也开得小,车程超过0分钟的话,年叔就会打开收音机,听当地的交通广播。沈峭不这样,沈峭开的车和他本人一样安静,车随主人,像个哑巴。 二十多分钟后,车停到学校侧门,程斯蔚解开安全带,准备开车门的时候,听见年叔呀了一声。程斯蔚转过头,年叔有些抱歉地冲他低了低头:“忘记带伞了。” “太阳不太大。”程斯蔚伸手从后座拿过帽子戴好,推开车门,“晚上您不用来接我,我这几天都住公寓。” 种在学校两侧的梧桐树枝叶茂盛,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掉在地上,像被撕碎的地图。越往里走越热闹,路两边的阴凉地站满了人,最近刚考完试,各个社团都开始招第二波新人。走下台阶,程斯蔚看见贺莱的背影,手撑着桌子,跟站在对面的女孩说话。 本来想要绕路走的,但贺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程斯蔚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贺莱叫住。 “程斯蔚,这儿!” 程斯蔚走过去,贺莱抬手揽着他的肩,笑眯眯地对面前的女孩说:“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我是不是可以报名了?” “报什么名?”程斯蔚斜眼看他。 贺莱指了指桌上的海报:“芭蕾舞社。” 打掉搭在肩上的手,程斯蔚看贺莱一眼,说:“你有病就去看看吧。” 贺莱抬着下巴,正打算跟他吵架,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贺莱眯着眼凑近程斯蔚,看着脖颈上的红斑,抬头问他:“你是不是过敏了?” 不说还不觉得,被贺莱这么一提醒,程斯蔚忽然觉得脖子有点痒,用手背碰了碰,是像针扎一样的细密刺痛感。程斯蔚觉得烦躁,连带着脸也臭,他最近好像很倒霉。 “我去趟医务室,你自己跳芭蕾吧。”程斯蔚冲贺莱摆摆手,往医务室走。 去医务室必须要穿过操场,看着足球场草坪上泛出热浪的空气,程斯蔚索性破罐破摔,把帽檐压低,闷着头往前走。足球场很大,草地有点扎人,程斯蔚走得快,后背很快开始出汗。刺痛感逐渐扩大,顺着毛孔,从脖颈开始,一点点蔓延到整个后背。 后面程斯蔚几乎是用跑的,热风四面八方朝他涌过来,直到跑进楼道,背紧贴着墙上冰凉的瓷砖,程斯蔚觉得自己暂时得救。已经没什么力气往医务室走了,程斯蔚的身体顺着墙往下滑,最后坐在地上,低着头大口喘气。 后续反应来的很快,几分钟之后,程斯蔚开始觉得恶心,头痛,程斯蔚用手心抵着墙试图用来降温,但效果不太好。几乎是下意识,程斯蔚躺在地上,摘掉帽子,侧脸紧贴着地板。 紫外线过敏带来的另一个反应是全身发烫,身下那几块地砖很快被他暖热了,程斯蔚想要换个地方继续躺,但他起不来。办公楼的走廊空旷,程斯蔚恍惚之间能听见从胸腔内响起的心跳声,但很快,他意识到那不是心跳声。 是脚步声,来源于挡住头顶射灯的身影,还有出现在他视线里,有点脏的白色球鞋。 有人蹲下来,好像是看了他几秒,然后用手背碰他的额头。那双手很凉,比瓷砖还要凉,程斯蔚闭上眼,想要享受难得的凉爽。但很快,那个人把手收回去了,程斯蔚开始皱眉,他想要跟着那只手一起走,但脑袋晕沉沉的,没有力气。 程斯蔚只能张开嘴,很小声地念:“沈峭。” 没人回答,过了几秒,有声音出现在走廊另一边,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那个人放下什么东西,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 “同学,你没事儿吧!”有人晃程斯蔚的肩,动作很大,晃得他想吐。 贺莱刚走进医务室,看见躺在床上的程斯蔚笑出了声,他走过去,拖了把椅子坐到旁边,笑着说:“你可把校医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你心脏病发作要死了。” 程斯蔚没接话,贺莱凑过去,看了看涂在程斯蔚手臂上的药膏,嘟囔:“这次好像挺严重的。” “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沈峭?”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贺莱有些疑惑地挑挑眉,靠着椅背说:“没有啊……怎么会看见他,这一周学校戒严,不可能放外人进来。” “而且。”贺莱顿了顿,露出一个有些欠打的微笑,“你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我要是沈峭,见着你这个样子,就先叫救护车把你拉去隔离。” 程斯蔚皱起眉,伸手去够桌上的手机:“我什么样?” 不用贺莱给答案,手机相机前置已经给了他答案,在屏幕里,程斯蔚看见自己布满红斑的脖颈,星星点点的,甚至已经蔓延到下巴,看起来很吓人。迅速把相机关掉,程斯蔚把手机扔到床尾,闭着眼想往被子里缩。 这个动作很快被正在分装药片的校医看到,她哎呀一声,然后冲过来拽着程斯蔚的手臂:“涂着药呢,往被子里钻什么啊,药都沾到被子上了,是你过敏还是被子过敏?” “被子过敏。”贺莱接了句话,惹得校医一个白眼。 以照顾程斯蔚为由,贺莱顺利翘了两节经济博弈论的课,躺在隔壁病床上打游戏。听着旁边激烈的游戏背景音,程斯蔚的视线从天花板移到被自己丢到床尾的手机,看了几秒,爬过去把手机攥在手里。 点开信息,滑到第二页,找到沈峭的名字点开,最近的一条短信还是他前天发的。程斯蔚盯着看了一会儿,调出键盘,在上面打了一行字:我是过敏,不是传染病,会好的。 点击发送,虽然知道不会收到回复,但程斯蔚还是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贺莱在隔壁床上跳起来,程斯蔚才按灭手机。贺莱的游戏应该又输了,他嘴里骂骂咧咧的,重新坐到椅子上,非要拉着程斯蔚陪他打一把。 程斯蔚拗不过,打开游戏,在等待加载的过程中,漫不经心地问:“林峥那个弟弟,是不是这周也要过来参加联合运动会?” “应该是吧。”贺莱正在选英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这次七校联合,能出风头的机会,林传西肯定不会错过。”说到这儿,贺莱抬头看了眼程斯蔚,“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问问。”游戏加载完,程斯蔚向贺莱发出邀请,说:“开吧。” 第33章 周一早上七点,礼花在主席台炸开,红色玻璃纸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后掉在地上,程斯蔚抬手拿掉肩膀上的红纸。台上七位校长开始轮番发言,贺莱转过身,叹了口气:“七个校长都要讲话,真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程斯蔚抬起头,盯着前排无数个脑袋,没接话。 “还是搞不懂你为什么非要来。”贺莱看了眼程斯蔚还没完全褪红的脖子,“想赚学分也不用真把命送给学校吧?” “来看看嘛,毕竟七校联合运动会,这么大阵仗。”早晨的太阳还不大,程斯蔚提前吃了药,能多苟延残喘一阵子。 第一位校长讲完话,两秒后,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程斯蔚两只手合拢,没什么节奏地鼓起掌,视线落在斜前方穿着蓝白运动服的方阵。七个学校的大学生来参加运动会,虽然没有全部都来,但也占满了整个田径场和足球场。 等第二位校长调整话筒高度的时候,程斯蔚问贺莱:“林峥哪儿去了。” “谁知道,估计在跟狙击手找位置呢吧。”贺莱笑笑,“准备一枪直接崩掉林传西的脑袋。” 程斯蔚也跟着笑,把帽檐往上抬了抬,转过身向站在队伍最末的辅导员举了举手,说有点体力不支,想先去休息。程斯蔚这个毛病大家都知道,辅导员点点头,很体贴地说可以让他先去医务室休息,如果觉得热的话可以把空调打开。 “好,谢谢老师。”程斯蔚往操场边上走,余光瞥到贺莱对他悄悄竖起的中指。 第二位校长正在念演讲稿,普通话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一番开幕式演说激情澎湃。讲到百年育人的时候,程斯蔚推开医务室的门,掺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冷空气扑到脸上。里面的空调是开着的,程斯蔚抬头看了眼,二十四度,风速最小。 医务室的病床很少有人躺,程斯蔚这几天来的次数多,床头柜上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带走。程斯蔚坐在床上,看着放在柜子上的黑色遮阳伞,停了几秒,拿起来攥在手里。校长致辞将近两个小时才结束,最后的掌声尤其热烈,程斯蔚在医务室都听得一清二楚。 掌声还没停,程斯蔚的手机亮起来,是贺莱发的信息:终于他妈的结束了!!! 程斯蔚没有马上回复,调到学校公众号,找到运动会赛程安排,第一场是女子跳高和男子00米跑。草草看完,程斯蔚给贺莱打了个电话,提示音刚响一下,电话就被接起来。 “我现在去医务室找你啊,热死了。”停了停,贺莱又问他:“你喝水不喝?我在自助售卖机这儿。” “不喝了。”程斯蔚从床上起来,“我去看看男子四百米的预赛。”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贺莱声音分贝提高不少,冲他喊:“……你脑袋没毛病吧。” 看着窗外逐渐变得毒辣的阳光,程斯蔚也觉得自己挺有毛病的,走出医务室,准备关上门的时候,程斯蔚从门缝里又看了眼柜子上的黑色遮阳伞,没怎么犹豫关上门,才对着手机说:“医务室空调开着呢,你可以自己待着。” 贺莱在对面鬼叫,程斯蔚没理他,把电话挂掉了。 只是过去两个小时,户外的温度骤然升高,程斯蔚尽量往阴凉地走,但高温还是躲不过去。额头开始出汗,程斯蔚只能拐到卫生间,捧起凉水洗了把脸,又把手臂在水下冲的冰凉才走出去。 四百米预赛马上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少穿着运动服的男生在遮阳伞下排队,程斯蔚看了一会儿,走下楼梯过去,挑了个看起来脸生的男生,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男生转过头,跟程斯蔚对上视线后,表情变得疑惑。 程斯蔚收回手,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啊,认错人了。” “没事儿。” 前面的人正在登记,程斯蔚四处扫了一眼:“怎么没见林传西?” “他是第二组,应该在后面热身吧。”话说完,男生转过身去签到。 操场后临时搭了几个帐篷,用来给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休息和热身,看见城大的校徽,程斯蔚掀开帘子。帐篷里没有几个人,程斯蔚一眼就看见懒散瘫在黑色椅子上的林传西,两条腿蹬着桌子。 程斯蔚站在帐篷门口,直到林传西旁边的人注意到,上下打量了程斯蔚一边,拍了一下林传西的肩,凑过去低声说:“是不是找你的?” 林传西转过头,在认出程斯蔚之后,愣了两秒,把脚从桌上拿下来,皱着眉:“你来干嘛?”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是谁了。”程斯蔚把帽子摘掉,胡乱拨了两下。 “你不是天天跟林家那两个混在一起吗?哦不对,现在是一个了。”林传西咧着嘴,手撑着椅子,“林娅迎把你蹬了,是吧?” 程斯蔚脸上没有半分被羞辱的反应,他点点头,十分认同地回答:“确实。” 像是用尽全力一拳砸在棉花上,林传西觉得浑身不舒服,别过头,语气变得不耐烦:“没事儿就赶快走,这不是你们学校的帐篷。” “我跟你谈点事。”对上林传西的视线,程斯蔚补充说:“跟林峥没关系。” “你跟我有什么可谈的?程斯蔚,我不是傻子,你少给我下套。”这话好像戳到了程斯蔚的笑点,他低头笑了好一会儿,林传西看着他站在那笑,脸瞬间憋得通红。林传西站起来,一脚踢倒椅子,两只手揣在口袋,朝程斯蔚走近:“有什么可笑的?” “没什么,刚刚突然想到个笑话。”程斯蔚抬眼,手拎着帽子,表情十分陈恳地看着林传西,“我跟林峥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好,他妹妹把我蹬了这件事连你都知道了,我现在才懒得跟他说那么多。” 林传西冷静了一点,或许是程斯蔚太会骗人,又或者是被女人绿了这件事对林传西来说太重要,停了停,他才接着说:“那你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不太方便。”程斯蔚扫了眼在后面看戏的人,“去足球场后面吧……你要不放心我,可以带几个人,我无所谓。”不等林传西回答,程斯蔚把鸭舌帽重新戴好,掀开帘子走出去。林传西在屋里愣了会儿,低声骂了句脏话,转过头跟身后的两个人说:“你们跟我出去一趟。” 理智告诉林传西他不该跟过去,但他太想压林峥一头了,好不容易看着程斯蔚跟林峥之间有了嫌隙,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顺着窄长的通道过去,林传西看见靠着栏杆等他的程斯蔚,让身后两个人原地等,林传西走过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 程斯蔚没看他,手指来回摩挲栏杆上的一小块锈迹:“我刚才不是给你说我想到了个笑话吗,我讲给你听吧?” 林传西听得一头雾水,他又走近一点,有些恼火地说:“你什么意思?” “你刚刚说,你不是傻子。”程斯蔚转头看他,眼睛弯下来,露出笑容,“太逗了,我实在没忍住,就笑出来了。” “你耍我?”林传西咬着后槽牙,脸色瞬间冷下来。 程斯蔚摇摇头,下一秒,抬起腿对准林传西的小腹猛地踹过去。站在后面的人全都愣住了,他们看着倒在地上的林传西,直到林传西捂着肚子叫痛,才反应过来,冲过去问林传西有没有事。 “你们他妈的都是瞎子是吧!”林传西甩开旁边人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低头看了眼胸前沾上鞋印的号牌,抬手指着程斯蔚,“这是你自找的。” 话说完,林传西朝他冲过来,程斯蔚没完全躲过,拳头擦过左脸,脸好像麻了一下,紧接着痛感开始扩散。眼看下一拳又要挥过来,程斯蔚往后撤了一步,但有人比他更快。 程斯蔚完全没看清那个人是从哪儿出现的,等他暴露在程斯蔚视野里的时候,他的手臂已经牢牢地锁住林传西的脖子,接着迅速转身,弓起背,把被架起来的林传西狠狠摔在地上。 地面的尘土荡起来,程斯蔚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男人用膝盖压着林传西的小腹,手紧紧掐着他的脖子,林传西的手开始到处乱抓。后面两个人见状忙跑过去,有些惊恐地让他快点放手,要不然真的要死人了。男人没动,程斯蔚抬手碰了一下左脸,低声说:“算了。” 前方响起比赛哨声,紧接着,是铺天盖地卷起的尖叫和欢呼,男人松开手,然后站起来。两个人连忙把林传西扶起来往外面走,林传西捂着脸猛咳嗽,脚还不依不饶地往前踢,掀起大片尘土。 他们走之后,后场变得安静,程斯蔚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下手那么狠干嘛,他还要跑四百米。” 没人说话,等了半晌,在程斯蔚又要开口的时候,他听见面前人说:“没碰他的腿,还能跑,只不过慢一点。” 程斯蔚下意识想笑,嘴角刚翘起来一点,就又被痛感压下去。绕到男人面前,程斯蔚看着沈峭的脸,这次真的笑不出来了。几天不见,沈峭好像又瘦了,五官显得更加凌厉,眉骨在眼窝投出一片阴影。 额头上添了新伤,看起来没有处理过,血在伤口上凝成深黑色的痂。 “你怎么进来的?”程斯蔚问。 “看台。”停了停,沈峭又说,“连着外面的墙,翻进来的。”程斯蔚说不出话,他知道那个墙有多高,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墙头还用混凝土装了尖头的防护栏。 两个人都在沉默,前场的比赛应该有了结果,有几个女生正在欢呼。沈峭抬起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个东西,程斯蔚跟着看过去,是一个白色的瓶子,瓶身没有写名字。 “跌打损伤的药膏。”沈峭把瓶子递过去,这会儿程斯蔚才发现,沈峭手上也有伤,从三根手指的指节开始,横着一道红色伤口。 像是握住刀刃造成的。 “我妈让你去干什么了?” 沈峭没什么反应,他抬起眼,看着程斯蔚开始泛青的脸颊,拿着药瓶的手依旧横在两个人中间,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回答他:“帮忙看一个工厂。” 还是那个沈峭,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一来一回的。但程斯蔚却开始觉得难受,跟过敏和被打到的脸颊无关,他找不到来源,自然也找不到解决方法。 看了沈峭几秒,程斯蔚靠近一点,盯着黑色瞳孔里自己的影子,问他:“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难回答,沈峭每沉默一秒,程斯蔚就觉得自己再被什么东西往下拉一米,没有尽头,没有终点。 “太阳很大。” 程斯蔚抬起眼,对上沈峭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前场第二组要上场了,哨声吹响,跟着加油声一起传到程斯蔚耳朵里的,还有沈峭很低的声音。 “为什么不拿伞。” 第34章 程斯蔚没说话,风大,荡起来的尘土吹得他满脸都是,倚着栏杆,程斯蔚看见越过看台朝他们飘过来的红色玻璃纸,颠倒,打转,然后在沈峭的右肩降落。他刚想伸手替沈峭把玻璃纸弄掉,沈峭先一步抬手,掸了掸右肩。 于是程斯蔚接着沉默,垂着眼,看他们两个投在台阶上的影子,两道黑影压缩之后折叠在一起,像两块完全不匹配却又硬要合在一起的积木。太阳被云遮住,影子消失了,程斯蔚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就听见出口处传来有些急迫的脚步声。 程斯蔚伸出手拽着沈峭的手腕,往另一边跑了几步,转身踢开一道满是红锈的铁门,他拉着沈峭躲进去,反身把门关上。常年不不见光的器材室空气潮湿,掺着淡淡霉味,程斯蔚转过头,眼睛暂时无法适应黑暗,他只能靠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光看沈峭有些模糊的轮廓。 “他带人过来了,在学校还是不要惹事。” “而且。”程斯蔚看沈峭一眼,理直气壮地说谎:“我带着外人进校被抓到,会被扣学分的。” 沈峭很好骗,他走近一点,站在程斯蔚旁边,随手拎了一把椅子卡住门把,低头看他,解释说:“这样更结实。” 不出意外,那阵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最后在离器材室不远的位置停下,没找到人,程斯蔚听见林传西正在骂人。其实他刚刚都在扯谎,他根本不怕林传西,也不怕在学校里惹事。 但沈峭应该是当真了,在黑暗里,程斯蔚明目张胆地抬眼看沈峭的侧脸。沈峭很专心地听门外的动静,下颌绷得紧,右手搭在门把手上,隐隐用力,好像正在随时准备战斗。 很快,脚步声消失了,林传西带着人从反方向离开,程斯蔚在心里暗骂林传西这个大蠢货,就不能动动脑子认真多找一会儿吗。 “他们走了。”沈峭说,手从门把上移开了一点。 “嗯。”程斯蔚透过门缝往外看,“但可能前面有人在守着,林传西做事还是比较谨慎的。” “我可以先出去,等处理完之后你再走。” 沈峭给出了一个更加完美的方案,程斯蔚跟他对视了几秒,摇摇头,移开视线很轻地说:“不要了吧,在学校打架不太好。”这话说的有点没皮没脸,毕竟刚刚跟林传西起冲突,最先抬腿踹人的是自己。 但沈峭只是点点头,侧过身,用肩膀抵住门。 几分钟过去,程斯蔚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沈峭在他的眼里变得很清晰,甚至能看清沈峭呼吸时胸口的起伏。人在黑暗中的时候,胆子也会变大,程斯蔚喊沈峭的名字,沈峭没应,但是朝他看过来。 “你头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程斯蔚的例行询问沈峭早就习惯,这是一个很爱提问的人。 “工厂的人闹事,被扳手砸了一下。” “手呢?” 沈峭的表情变得有些迟钝,他低下头,迎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停顿了一会儿,很陈恳地回答他:“不知道。” “我妈不是让你去工厂吗。”程斯蔚转过身,学着沈峭的模样倚着门,“你为什么在学校?” “我这个月签的合同是保护你,这个月还没结束。”沈峭很平静地说,“所以暂时需要两边跑。” 程斯蔚笑了出来,声音很轻,像刚开始下的雨。 “那你保护的还挺好,我过敏在哪儿你知道,我挨打你也知道。” 沈峭被噎了一下,半天没说话,看着程斯蔚从帽子侧边钻出来的一小撮头发,沈峭点点头:“碰巧。” “骗人。”程斯蔚看他一眼。 沈峭没反驳,往外看了一眼,用十分拙劣的技巧开始转移话题:“他们应该走了。”一边说,沈峭伸手去拿椅子,刚刚移开一点,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又把椅子重新压回去,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凉凉的。 程斯蔚靠近一点,身体挡住从门缝透进来的光,隔着椅子,压低身体去看沈峭的脸。 “沈峭。”程斯蔚低声叫他,停了半秒,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个话说出来的下一秒,程斯蔚就抿起嘴,太草率了,就算要问,也不该是在这种环境里。程斯蔚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快到要随时从喉咙里跳出来逃跑,在这一秒,程斯蔚突然庆幸沈峭的沉默,给了他足够思考如何打圆场的时间。 但很快,程斯蔚就意识到自己这些混乱的心思毫无必要。 沈峭看着他,手从椅子上移开,淡淡地说:“不喜欢。” 是很干脆利落的回答,程斯蔚觉得自己并不难过,但原本要逃跑的心脏确实重新归位,它不跑了,是残次品被退货,原原本本地退回寄件人这里。 “为什么?” 沈峭愣了一下,程斯蔚正咧着嘴笑,向上的嘴角扯得挨过打的半边脸生疼,程斯蔚不介意,他摘掉帽子,双手撑着椅子,手指跟他的手腕贴在一起。 “是我脾气不好?” 沈峭没说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还是我长得不好看?”程斯蔚靠的很近,眼睛亮亮的,看他不说话,接着问他:“哪里不好看?眼睛不够大还是鼻子不够高,或者是你觉得我个子矮?我应该还会长的,现在才二十一。” 随着程斯蔚越凑越近,原本被他挡住的光重新洒进来,迫使沈峭再一次看清程斯蔚的脸。头发因为长时间戴帽子被压得有点扁,左边脸颊微微肿起来一点,嘴角泛青,鼻尖和眼皮上都沾了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蹭到的。 沈峭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顶着身后的铁架子,看着两个人把距离拉开,才低声说:“就是单纯不喜欢。” “你离我这么近,我也不喜欢。” 沈峭把椅子撤掉,推开门,刺眼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打在程斯蔚脸上,程斯蔚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沈峭站在外面,金色光线布满全身。 “人已经都走了。”沈峭跟他说。 把帽子戴上,帽檐压到最低,直到视线里只剩下沈峭那双白色球鞋。 “嗯。”程斯蔚说,“你也可以走了。” “好。” 一秒之后,视线里那双球鞋也消失了,程斯蔚动了动发麻的指尖,推门出去,往反方向走。 第35章 林峥和贺莱推开医务室门的时候,程斯蔚斜靠在病床上玩手机,帽子扔在床边。贺莱走过去,弯腰把帽子捡起来,顺便看了眼程斯蔚肿起来的左脸:“你别告诉我你是脸朝下摔台阶上了。” 程斯蔚没说话,眼睛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小人。 “刚刚四百米,林传西没参加,听他们同学说是被打了,现在正在到处发疯。”林峥靠着身后的药架,看他一会儿,语气带着怀疑:“你打的?” 屏幕暗下去,刚刚一挑四没打过,程斯蔚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抬起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怎么了,你是不是要给你弟弟报仇?” “你少恶心人。”林峥走过去,满脸嫌弃,“只不过他手臂骨折了,觉得你应该没那个能耐。” “没哪个能耐?要说给你家清理门户的能耐,那我确实没有。” 林峥张张嘴,看他一眼没说话,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贺莱坐在床上,推了一下程斯蔚的膝盖:“你吃炸药了啊,脾气这么大。” 游戏角色已经复活,程斯蔚把手机拿起来,靠着床头,声音很闷地说:“没有。” 他们几个在一起玩这么多年,虽然程斯蔚喜欢阴阳怪气,但很少发脾气,正常情况下,拌嘴吵架的都是林峥和贺莱,程斯蔚是坐在旁边笑着观看的那个。谁都能看出来程斯蔚心情不佳,贺莱跟林峥大眼瞪小眼,停了停,贺莱抻了抻手臂站起来,转过头说:“算了,你也别躺着了,去路西法喝两杯。” 程斯蔚盯着手机没动,贺莱给林峥使了个眼色,林峥叹口气:“差不多得了啊,不就挨个打吗,林传西都骨折了,还有力气在操场无能狂怒呢。” 听林峥说完,贺莱一把抽走程斯蔚的手机,按灭屏幕,忽略程斯蔚面无表情的脸,冲他笑笑:“走了走了。” 操场依旧热闹,田径赛场上人挤人,裁判站在椅子上,对着喇叭喊号签到。顺着长廊走到侧门,林峥推开门卫室的门,跟躺在椅子上刷手机的门卫说:“老师让我们出去买几箱水。” 男人眼都没抬一下,看着手机问他:“出门条呢?” “很快就回来了,就没给。” “行。”男人腾出手,按了一下遥控器按钮,又交代说:“早点回啊。” 自动门打开,贺莱走出没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啧了一声:“上大学的人,出门还要条子,真够搞笑的。” “七个学校的学生都在,要是出点儿什么事,谁能负的了责。”林峥从兜里拿出车钥匙,停在前面的黑色轿车前灯闪了两下。 贺莱走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点点头说:“也是。” 两个人都坐进去,林峥把车打着火,往后瞥了眼,发现后座没人。副驾驶车窗降下来,贺莱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冲着站在树下的程斯蔚喊:“走了,站那儿干嘛呢?” 程斯蔚又盯着高墙看了几秒,才收回视线,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 工作日中午,街上没有什么人,贺莱用手机连上车载蓝牙,连着放了几首节奏强烈的歌,放到第六首的时候,林峥伸手把音响调成静音。贺莱随着节奏摇摆的身体被生生卡住,他看林峥一眼,问:“你干嘛。” 林峥没搭理他,侧过头跟坐在后面的程斯蔚说:“不过你今天打林传西一顿,估计能让他老实一阵子,起码能少给我找点儿事。” “是给上次咱们被堵那事儿报仇吧?”贺莱拽着安全带把身子扭过来,冲程斯蔚点点头,夸他:“真是好兄弟。” 程斯蔚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帽檐几乎遮住他整张脸,看不见表情。 到路西法门口,林峥把车停好,站在门口的小哥跑下来给他们开门,下车之后,林峥跟他说:“弄点吃的送到楼上,再拎一提啤酒。” “没问题。”小哥把停车卡别在雨刷器上,又迅速跑到门口把玻璃门推开,侧身让他们进去。 路西法是少有白天和晚上都营业的酒吧,晚上跟其他酒吧差不多,喝酒摇色子,偶尔会有驻唱歌手来热场子。在二楼他们常坐的位置坐下,林峥拿起桌上的菜单看了眼又丢下,看着拿酒走过来的小哥,问:“菜单换了?” “是的啊。”开了三瓶酒,小哥冲林峥笑笑,“上次您不是说菜太咸吗,我们就换了位厨师。” “没必要换吧。” “我们后来也尝了尝菜,确实咸了点,您放心,现在这位做的味道更好。” 林峥点点头,靠着椅背,有些烦躁地说:“那随便做几个吧。” 等菜上的时间里,贺莱把酒倒上,刚把杯子拿起来准备跟对面俩人碰,看见林峥仰头一口把酒喝光,程斯蔚没摘帽子,偏过头,看着楼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俩有没有意思啊?”贺莱把杯子重重放下,几滴酒溅出来。林峥看他一眼,停了一会儿,抬手把酒又倒满,拎着杯子跟贺莱碰了一下。程斯蔚还保持着刚坐下来的动作,贺莱正打算开口说话,就看见程斯蔚很慢地转过头,视线越过他,落在背后那张桌上。 “你看什么呢?”程斯蔚忽然开口,语气没什么起伏。 贺莱愣了愣,转过身,顺着程斯蔚的视线看过去,跟后桌男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男人被几个人盯也不尴尬,捏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摇头晃脑地冲程斯蔚说:“看你两眼怎么了?” 从程斯蔚坐下开始,对面那个人就一直在盯着他看,一开始程斯蔚没怎么在意,毕竟楼上只坐了他们两桌,但后来,程斯蔚被盯的浑身不舒服,后背发麻。见程斯蔚不说话,男人拎着酒过来,手撑着桌子,微微弯腰,试图看清程斯蔚掩在帽檐阴影下的脸:“在屋里还戴帽子干嘛?你这桌我请了,帽子摘了让我看看。” 程斯蔚笑出来,眼皮垂着,很长的睫毛轻颤,光线很亮,在看见程斯蔚握住桌上的酒瓶时,贺莱先站起来,把男人推开。 “别在这儿犯贱啊。”贺莱皱着眉,“什么东西。” 他们这边动静大,正准备出菜的服务生忙跑上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先是弯腰给贺莱道歉,然后转身对着那人说:“先生您喝多了吧,要不去楼下坐?也凉快一些。” “我没喝多,谁说我喝多了?” “差不多了,给你个台阶就赶快下。”林峥看他,“一会儿台阶撤走了,你他妈就别下了。” 贺莱总算看出来,今天程斯蔚跟林峥的心情都不怎么样,他这边好不容易打完圆场,喉咙干的不行。看着男人被带下楼,贺莱坐下喘了口气,眼睛扫了对面两人一圈,才说:“刚刚我要不拦着,你们又忍不住了是吧?” 林峥嗤笑一声,程斯蔚闭眼按了两下太阳穴,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陆丰的电话,程斯蔚盯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把电话挂断。 没隔几分钟,第二个电话又打进来,程斯蔚拿着手机,站起来走到窗边接起来。 “那个,小程啊,你现在能联系到沈峭吗?”陆丰那边有点吵,信号也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 “不能。”程斯蔚说。 “那行,如果你见到沈峭的话,跟他说一声让他快点来狗场这儿。” 明明不该问的,但嘴比脑袋转得更快,等程斯蔚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问出口:“出什么事儿了?” “规划局那边……”陆丰停了一下,背景音变得更乱,除了狗吠好像还有人在吵架。 “规划局那边有人带了文件来,说今天就要把狗场拆了,狗带不走就要全处理掉——我打不通沈峭电话,你要是见到他让他快点过来,我拦不住……” 沉默了没有几秒钟,程斯蔚折回餐桌,拿走林峥手边的车钥匙,移开手机,跟他说:“开一下你的车。”然后又对着话筒说:“我现在过去。” 第36章 贺莱的视线一直跟着程斯蔚下楼,在程斯蔚彻底消失在大门外时,贺莱缓慢地扭过头,看着林峥,表情愣愣地:“程斯蔚居然会开车?” “他十八岁就拿驾照了。”林峥把杯子里的酒倒满。 “那他还每天让人接送!”贺莱想到什么,手拍了下桌子,“有一次早上六点我还在睡觉,他非要我去接他!” 林峥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那你去了没?” “……去了。” “活该。” 等红灯的时候,程斯蔚想了好久,还是给沈峭打了个电话,提示音响了四五声没人接,程斯蔚把电话挂断,手机顺势扔在副驾驶上。可以算的上是多管闲事了,几个小时前表白失败,现在又贱兮兮地上赶着去给人家帮忙。 而且,他还把帽子落下了。 绿灯亮起来,程斯蔚轰了脚油门,向左打方向盘,径直超过前车。 拐进没什么车的大路,还没到狗场,程斯蔚就看见停在路边的黑色面包车,当地车,黑色牌照。顺着路往里开,轧过一个土坑,轮胎卷起尘土,程斯蔚直直地把车停在人群后面。 刚下车,陆丰就朝他迎过来,额头满是汗。 “来了。”陆丰把还没抽完的烟扔在地上碾灭,回头看了眼堵在门口的几个人,表情凝重,“估计是守不住了,我看过他们带来的文件,手续都是全的。” 程斯蔚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照的人睁不开眼,程斯蔚正在回忆今天有没有吃过敏的药,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人走过来,视线扫过他的脸,在停在旁边的跑车上停留了几秒,才转过头看他。 “这儿你能说的算吗?” 程斯蔚笑了一下:“得看是什么事儿了。” 男人没接话,停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牛皮纸袋递给他:“手续都在里面,包括市里出的批文,哦对,还有,我查了一下这个狗场的相关信息,发现你们的营业执照去年就过期了一直没有续,今年的强制险好像也没交。” 陆丰浑身是汗,咽了口唾沫,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听见程斯蔚说:“这儿也不是什么后院饲养场,不买卖宠物犬的,最多也就是收留一下流浪动物。”把文件放回去,程斯蔚抬眼看他,声音带笑:“收留流浪动物也是对市容建设有促进作用的吧,市里对这些机构应该都是有扶持政策的。” “保险我们下午就可以补,这确实是我们的不对,不应该想着这周围没有什么居民就忘记保险这事儿。”程斯蔚转过头,看着陆丰,“丰哥,下午去补一下保险吧,该交的罚款也交上,一码归一码。” 对上程斯蔚带笑的脸,陆丰怔了几秒,微微张嘴然后又闭上,点了点头。 “不用去交了。”男人叹口气,再看程斯蔚时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先生,我看你也是懂道理的人,就给你交个实底——这个狗场,是一定要拆的,政府要改老城扩新城,您说这儿弄一堆狗合适吗?” “我没听到相关的新闻。”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逐渐出现刺痛感,程斯蔚抬手抹掉眼皮上的汗,“而且改老城,也改不到这儿吧。” “批文都下了,刚才不是已经给您看过了吗?” 程斯蔚没说话,手续他刚刚看过,合法合规,章和签字都有,再争下去就算是胡搅蛮缠了。但是没办法,他没办法甩手走人,沈峭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少了。 “您等一下吧,我给我妈打个电话,估计她也会对这块地感兴趣。”程斯蔚拿出手机,调到通话界面之后,又抬起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母亲是程淑然。” 两秒之后,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得放松,他摇头笑笑,往前走了两步,朝程斯蔚伸出手:“原来您是程总的公子啊?那这事儿就更好说了。” “这块地就是程总要的。” 程斯蔚站着没动,只觉得太阳很大,他好像快要被晒化掉了,视线也变得模糊。程斯蔚露出笑容,不轻不重地握上对面人的手,不到一秒就松开。亮明身份之后的争执显得毫无必要,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过后,男人带着其他同事离开,留下陆丰和程斯蔚站在原地。 陆丰原本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嘴却化成一声重重的叹息,他拿了支烟点上,走到铁门前,隔着栏杆看坐在院子里的狗。 一支烟抽到一半,陆丰听见身后人叫他,转过头,对上程斯蔚有些苍白的脸。 “您开车送我回家一趟吧,我回去再确认一下。” “嗯。”陆丰把烟掐灭,“行。” 车厢里的冷气还没完全散掉,坐进车里的一瞬间,程斯蔚觉得自己像是逃到了防空洞。报了地址之后,程斯蔚靠着椅背,望窗外看。 其实没有可确认的,在程淑然把沈峭弄去看工厂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得奇怪了,只是那个时候,程斯蔚单纯的认为是程淑然母爱迸发,担心沈峭看不住她的儿子。现在就能说通了,沈峭的背景程淑然一定是调查过的,自然知道沈峭在城郊有一个狗场,她要收这块地,所以沈峭走的越远越好。 陆丰走的不是他过来时的路,车子穿过桥洞,桥上正在过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压在头顶,仿佛世界末日。 半个小时之后,车停在小区门口,程斯蔚下了车,在走之前,跟陆丰说:“把车停在旁边就行,您打个车回去吧,路费我转给你。” 陆丰没看他,只是摇头。 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程斯蔚关上车门往小区里走,值班的门卫看到他过来,忙迎过去,问他需不需要伞。 “不用。”程斯蔚说,“谢谢。” 程斯蔚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开始过敏,但症状并不严重,起码还没开始起红疹。尽力把思绪理清,在往别墅走的时候,程斯蔚提前想了好几种跟程淑然谈判的方案,说出来挺可怜,面对程淑然的时候,他手里没有一张底牌。 门口草坪中央的自动喷水器是打开的,水雾向四周扩散,在太阳下显出几道浅粉色的光。输进指纹,绿色指示灯亮起来,程斯蔚推开门,余光瞥见地毯上的男士皮鞋。在门口站了几秒,程斯蔚走进去,正准备换鞋的时候,听见书房里传来男人愤怒的声音。 没花太多时间分辨,程斯蔚听出来,是魏方宇,他的父亲。 魏方宇和程淑然分居已经有好几年了,偶尔偷听到陈姨他们八卦,说他的父亲离开别墅的时候撂下狠话,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里一步。 程斯蔚没有偷听墙角的习惯,他准备先回卧室,刚迈出一步,书房砰的一声巨响。 “这么热的天,你让人把电给停了,你知不知道多少老人在家快要中暑!” “我准备了安置房,他们可以过去住。” “没有人愿意搬!老人在那儿住了几十年,现在就因为你想要开新楼盘,就要强迫别人搬走是吗?” 是好几秒的沉默,然后是女人很轻地笑声:“我强迫谁了?” “你强迫谁了?” “你是不是真把我当傻子?我问你,你又把沈峭找回来了对吧?” “当初把他领养了,没几年你自己生了儿子又把他丢掉,现在居然还让他回来给你儿子当佣人……程淑然,你还有没有点儿人性?” 客厅的窗帘都拉着,遮光效果很好,程斯蔚站在客厅,看着书房的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书房里很亮,地板上的碎玻璃在光下泛出漂亮的光泽,魏方宇站在门口,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没有人再说话,这个时候,程斯蔚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但手指突然变得很僵,缓了好一会儿,程斯蔚才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 是沈峭打过来的。 一秒之后,电话断掉,屏幕里只剩一个未接电话的记录,不等屏幕熄灭,第二个电话又打进来,还是沈峭。 程斯蔚按下接通,把手机放到耳边。 “刚刚在忙。”沈峭的声音很低,程斯蔚不自觉把手机攥得更紧,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面人也开始沉默,但很快,程斯蔚听见沈峭问他:“你出什么事了吗?” 第37章 魏方宇站在门口没动,过了几秒,书房内坐在巨大书桌后面的程淑然终于抬起眼,视线穿过大开的门,落在程斯蔚身上。程斯蔚拿着手机站在客厅,他好久没说话,但电话没有被挂断,他能听见电话那头沈峭很轻的呼吸声。 “你是打算来找我吗。”视线扫过对面的两个人,程斯蔚笑了一下,手指微微用力,手机贴着耳朵,“如果我出什么事的话。” 听筒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某种金属撞击的声音,片刻后,沈峭问:“需要吗?” 不是什么推拉,就是十分单纯的一个问题,如果程斯蔚告诉他需要,沈峭大概会从某个远在其他城市的破烂工厂跑回来,理由是保护他的合同还没到期,保护抛弃过自己的女人的儿子,这个合同还没到期。 “开玩笑的。”程斯蔚说,“我不需要。” 电话挂断,房子里重新变得安静,手机放回口袋,程斯蔚看向站在书房门口的魏方宇,犹豫好久,那声爸也没能叫得出口。移开跟程斯蔚对上的视线,魏方宇回头看了眼坐着没动的程淑然,扯了扯嘴角,头也不回地离开别墅。魏方宇摔门的动静很大,震的吊灯上的水晶都在颤,程淑然对此没有太大反应,抬手把熄灭的平板电脑屏幕按亮。 程斯蔚走进书房,避开地板上的玻璃碴,站在书桌前。在程斯蔚的记忆里,他没来过几次程淑然的书房,那扇门通常是紧闭着的,程淑然不去公司的时候,有时候会在里面待上一天,熬个通宵也是常事。 在某种程度上,他佩服程淑然,不管别人说她做事不择手段也好,没有人情味也好。 “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 “老城区的那个狗场。”程斯蔚顿了一下,笑着说:“能不能不拆?” 程淑然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程淑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手肘撑着桌面,声音很平静:“为什么?” “那个位置很偏,不管是做住宅区还是商业街,引流都会很困难。”停了停,程斯蔚接着说:“不太值。” 这些话很幼稚,但程淑然好像很感兴趣,她很轻地点点头,两只手抵着下巴,反问他:“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如果在那儿放个狗场,我好像没办法做任何开发项目。” “狗场留在那儿,可以做成社区配套设施,比如宠物托管所之类。”程斯蔚跟程淑然对视,“现在市里做相应宠物设施的很少,如果是高端住宅区,宠物托管应该也算是个噱头——” “——但是不赚钱。”程淑然靠着椅背,脸上的笑容不变,“往长期看,就不是亏大几十的事了。” 程淑然的语速不快不慢,在程斯蔚思考怎么回答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声,陈姨站在门口,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程淑然冲她摆摆手,轻声说:“打扫一下吧。” 陈姨拎着扫帚和抹布进来,程斯蔚看着陈姨把玻璃碴扫走,然后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有些费劲地捡地上的碎玻璃。但程淑然似乎不在意,她重新看着程斯蔚,说:“我不做不赚钱的生意,这点你应该知道。” 还有一小块玻璃,掉在程淑然的脚边,陈姨似乎看不到,还趴在地上看。 “也只是那一小块地不赚钱。”程斯蔚抬起头,看着程淑然的脸,“如果别人知道我是私生子的话,可能会有更多项目受影响。” 屋子里没人说话了,程斯蔚能从余光里感受到陈姨逐渐变得僵硬的肩膀,她趴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所以程斯蔚出手解救。 “那儿还有一块玻璃。”程斯蔚弯下腰,指了指桌子下面。 “哦……哦看到了,谢谢。”陈姨把最后一片玻璃捡起来,垂着头走出书房,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看着陈姨走出去,程淑然的目光再次落在程斯蔚身上,没有被激怒的气急败坏,她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弯起一点嘴角,说:“你威胁我。”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能听清墙上钟表秒针的响动,程斯蔚看着自己的母亲,然后点点头:“算是吧。” 程淑然脸上的笑容放大,她用手掩着下巴,一边笑一边说:“本来以为,你听见魏方宇那些话要哭哭啼啼地质问我……不错,还是有点长进。” 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关上门的那瞬间,程斯蔚低头看了眼自己手心的汗,几秒之后,他把手揣进裤子口袋,往大门口走。快要放暑假,假期之前还有两个大的作业没有写完,现在应该约上林峥和贺莱,熬上几个大夜。 外面的阳光还是很大,带着不依不饶的意思,路过喷泉池,程斯蔚停下来,伸手去抓从白色天鹅嘴里涌出来的水花,但没能抓住。程斯蔚擅长放弃,顺着回来的路往外走,在一片梧桐树的绿荫下,他看到林峥那辆车的黑色车位,然后是车身,还有站在车旁,穿着黑色t恤的沈峭。 那件黑色t恤程斯蔚见过好多次了,隔着狗场栅栏他第一次见沈峭,在金融公司的走廊,还有站在学校旋转楼梯时看天花板上的壁画。颜色洗的发白了,尤其是衣摆那片,泛着白蒙蒙的灰。 程斯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脚走过去,离得越近,心跳越快,像是某种有迹可循的科学实验。 “你怎么来了。”程斯蔚问。 “我给陆丰打了电话,他说你在这儿。” “他没说狗场的事儿吗?” “说了。” “那你怎么不先去狗场?” 沈峭不说话了,眼睛盯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其实这个问题问出来,程斯蔚就没打算听到沈峭的回答,因为没有意义。在别墅里,他住二楼,有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双人浴缸,以及除了美丽一无是处的羽毛顶灯。这一切,在他出现之前,沈峭可能也拥有过,直到他出现,沈峭住进了地下室。 程斯蔚低头笑笑,声音很轻地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几秒的沉默之后,沈峭回答说:“坏的。” “先听好的吧。”程斯蔚抬起头,和沈峭对视,“狗场保住了,但是需要按照规定做一些整改。” 沈峭的表情有些愣愣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幅度地点点头。 “坏消息是——”程斯蔚垂着眼,盯着脚边砖缝里的一小块绿色,笑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会喜欢我了。” 沈峭没问为什么,也对,沈峭只是老实,又不是傻的,当然不会喜欢他,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程淑然摧毁沈峭人生的帮凶。当沈峭伸出手把他推进那片梧桐树树荫下的时候,程斯蔚的大脑一片空白,再抬起眼的时候,视野里只有沈峭那张落上斑驳树影的脸。 一小块菱形掉在沈峭的眼皮上,当沈峭眨眼的时候,那块阴影会暂时消失。 “这几天都是晴天。“沈峭说。 第38章 的确都是大晴天,自从发现程斯蔚有紫外线过敏这个毛病,在城郊住的时候,玄关处专门安了一个电视屏幕,用来播报每周的天气预报。但高温和太阳并不影响程斯蔚出去玩的心情,夏天穿长袖外套很热,他曾经趁着阿姨不在的时候,偷偷脱掉外套跳进泳池玩水,后果就是三天持续不断的高热以及骇人的红疹。 算了,这个狗屁夏天不过也罢,当时程斯蔚是这么想的,之后的许多年他也是这么做的。在大学之前,最热的两个月,他靠沉浸在游戏时间里度日,厚重的遮光窗帘拉紧,唯一光源是电脑屏幕里反射出的亮光。上大学之后,拗不过林峥跟贺莱,偶尔也会跟着一起去海岛度假,看他们裸着上身泡在海水里,自己全副武装,窝在遮阳伞里玩沙子。 真正意义上的夏天,他是跟沈峭一起过的,就在不久之前。 “你上次买的那个甘蔗汁。”程斯蔚笑了一下,“再买一杯给我吧。” 沈峭没说话,垂着眼睛把陆丰刚刚交给他的车钥匙拿出来,绕到驾驶位拉开车门,发现程斯蔚傻站着没动,抬头朝他看过来。沈峭不说话,程斯蔚就在那儿站着,程斯蔚觉得逗沈峭很有意思,只要他愿意,他们两个就可以做一场海难中沉入海底的石像。 “走吧。”程斯蔚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半个多小时,热气比外面更重,沈峭打开空调,又把后座的车窗降下来一些。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穿过吊桥,隧道,然后在靠近老城区的位置开始经历堵车。 路口有剐蹭事故,车过得慢,程斯蔚偏过头往窗外看,停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问:“你是几岁被领养的?” 前车的尾灯变红,大面积的红光落在沈峭搭在方向盘的手指上,听见程斯蔚的话,沈峭的指尖颤了一下,语气很平静地说:“不记得了。” “也是。”程斯蔚笑着说,“我妈应该不会领养一个已经能够记事的小孩,省的以后报复她。” 前车终于动了,沈峭没急着踩油门,他很轻地松开刹车,车一点点往前滑。沈峭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当时院长带着他去见程淑然的时候,拍着他的脑袋,装模作样的惋惜:“这孩子要是去上学的话,应该成绩也不错的。” 程淑然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眼看他,脸上有很淡的笑容,再抬起头的时候,跟站在旁边的助理说:“去办手续吧。” 手续不复杂,程淑然出具了自己丈夫不育的证明,两个小时之后,沈峭拎着一个书包站在汽车旁边,犹豫要不要上去。身后有小孩在起哄,扒着大门冲他喊:快上去啊!坐大车咯! 程淑然从楼梯上下来,走出大门,站在他旁边,对他说:“放轻松,你会做得很好的。” 那天,沈峭有了一个家,第一个家。 拐进老城区之后,路况变得很差,不少无视红灯的摩托车横穿马路,出租车一个急刹,头探出车窗涨红了脸骂了一串脏话。沈峭开车过去,在路过那辆车的时候,沉默地把后车窗摇上。 应该是怕唾沫星子跑进车里,程斯蔚觉得好笑,索性也不憋着,转过身看着沈峭的侧脸笑个不停。几个回合下来,就算是哑巴也要开口说话了,在路口转弯的时候,沈峭终于侧头看他一眼,问:“在看什么?” “看你啊。”程斯蔚扯着安全带,摆一个舒服的姿势,盯着沈峭,无所谓地笑笑,“看一眼少一眼。” 沈峭没说话,只是脑袋有些不自然地往另一边偏,脖颈上的青筋变得明显。还蛮罕见的,可能是程斯蔚之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认真地看过一个男人,不知道原来男人偏过头的时候脖子是这样的。程斯蔚学着沈峭的样子把头偏到一边,发梢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沈峭的肩膀,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脖子。 原来同类物种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车在一个小摊前面停下,沈峭开门下车,站在小摊前,微微弯腰,跟遮阳伞下的阿婆说话。在嘈杂的老城区,沈峭变得更显眼,个子高,肩宽腰窄,身形挺拔。这种条件当个卧底警察应该不行,会被人一眼就揪出来。 阿婆榨甘蔗汁的时候,沈峭站在旁边安静的等,先做好的一杯用红绿相间的塑料膜封好,沈峭接过来,上下晃了晃,确定没有漏之后拿了根吸管,走到车前。 车窗降下来,程斯蔚下巴抵着车窗,把甘蔗汁接过来,但没去拿吸管。沈峭拿着吸管站了一会儿,确定程斯蔚不会再动弹之后,垂眼把吸管包装拆开,避开入口处,捏着吸管戳进封膜里。 程斯蔚张嘴含着吸管,喝了一大口之后,笑着跟沈峭说谢谢。 沈峭好没礼貌,连没关系都不说,很冷漠地转身去拿第二杯甘蔗汁。等沈峭拿上甘蔗汁转过身,才发现程斯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了车,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眯着眼仰头看树,喉结上下滚动,手里的甘蔗汁已经下去大半。 在太阳底下站了没几分钟后背就开始出汗,程斯蔚一口气喝掉一整杯甘蔗汁,这会儿终于腾出工夫喘一口气。他回过头,发现沈峭站在身后,手里拿着杯子,眼睛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是看不远处的蓝色跑车。 “你没拿吸管。”程斯蔚主动提醒。 “给你的。”沈峭垂头看了一眼,说:“我不喝。” 程斯蔚吸了吸鼻子,把自己那杯喝完,看着沈峭抽出吸管替他戳开,才说:“你对你之前那个男朋友是不是也这么好?” 沈峭没回答,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负面情绪,程斯蔚心里清楚,只要他多问几次,沈峭就会说了,但程斯蔚突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想听沈峭和前男友的爱情故事。 程斯蔚低头笑笑,拿过沈峭手里的甘蔗汁顺着树荫往前走,沈峭看着他的背影,停了几秒,转头把车锁了,抬腿跟上去。 老城区有一条河,水很浅,隐约能看清水底长满绿色青苔的石面,周围有各种撑伞售卖小零食的推车。程斯蔚走在前面,看到什么都要买,买了又不吃,转头全塞给沈峭。 走到河道中心的时候,程斯蔚停下来,他回头看了眼拎着各种颜色塑料袋的沈峭,抿嘴笑了笑。从红色袋子里拿出一盒蛋卷,程斯蔚趴在栏杆上吃,咬一口,蛋卷屑掉了一地。 沈峭还在旁边站着,程斯蔚看他一眼,伸手把他手里的袋子抢过来几个,从里面拿了个蛋卷塞给沈峭,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吃,别客气。”沈峭没说话,盯着手里的蛋卷看了几秒,没拒绝,但也没吃,就那么拿着。 “如果没有我的话,你现在应该也到要进公司帮我妈做事的年龄了。”程斯蔚一边说,一边把吃了一半的蛋卷套在手指上,“我爸……不是,是魏方宇,好像也挺喜欢你的。” 沈峭抬起眼,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程斯蔚的侧脸,河面的波光映在他的睫毛和脸颊上。 “我不知道我妈给你道过歉没有,但我还是想说,确实挺对不起你的。” 程斯蔚的语气很认真,眨眼的速度变慢,说话的时候右手一点点垂下去,蛋卷顺着掉在地上。程斯蔚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可惜。 “我去不了公司帮忙。”沈峭说,“我不够聪明。” 沈峭开口的毫无征兆,程斯蔚怔了几秒。 “你也没有对不起我,这些跟你没关系。” 程斯蔚突然转过头看他,脸颊有点红,对上视线的那一秒,沈峭垂下眼,低头看手里的那根缺了一个尖角的蛋卷。 “蛋卷是拿来吃的。”旁边有人说话,紧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抽走他手里的蛋卷塞进嘴里。在沈峭思考怎么接话的时候,一道阴影突然盖上他的眼皮,很快,程斯蔚顺着他和栏杆的缝隙钻进来,被晒得有些烫的黑发擦过他的手臂,然后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距离太近了,沈峭甚至能看清程斯蔚鼻尖上的汗,耳边的噪音突然变大,沈峭正准备往后撤一步,程斯蔚在这个时候伸手拉住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我那儿挺晒的,在你这躲躲,不介意吧?” 程斯蔚倚着栏杆,仰头看着沈峭,露出笑容。 阳光刺眼,没人在树荫下乘凉,程斯蔚站在沈峭的影子里,感觉天空好亮。 第39章 接下来的一周,程斯蔚重新住回学校附近的公寓,程淑然对此并没有发表太多意见,毕竟上次撞破的事情太过尴尬,就算是亲母子也需要时间来缓和。而距离上次见沈峭,也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时间有点久,久到程斯蔚想起来都开始恍惚。 ppt还剩了一大半没做,程斯蔚看了眼手机,他给沈峭发的信息沈峭一条都没回,一切仿佛重新回到原点,明明那天他还站在沈峭的影子里躲太阳。 “怎么还不放假,怎么还不放假!”贺莱盘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仰头鬼叫。 房间里很安静,贺莱有点奇怪,他把电脑屏幕按下去一点,看着对面的程斯蔚,微微皱着眉,死盯着手机。 “你最近看手机次数太多了吧。”贺莱站起来,搬着电脑坐到程斯蔚旁边,伸长脖子去看程斯蔚的手机屏幕,问他:“谈恋爱了啊?” 程斯蔚把手机扣在桌上,抬眼看他:“你ppt上能不能写几个字?”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写?” “云文档。”程斯蔚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个introduction删了又打,你写点东西吧行不行。” 贺莱哼着歌,搬着电脑重新回到沙发上,假装无事发生。 说完贺莱,程斯蔚强迫自己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文档上,但只打了几个字,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往手机上瞟。几分钟之后,贺莱听见一声响,他抬起头,看见程斯蔚把电脑合上,拿起外套就往外面走。 “你去哪儿啊?” 程斯蔚扶着鞋柜换鞋:“下楼买点喝的。” “冰箱里不是有饮料吗?” “不想喝饮料。” 贺莱刚准备说也有矿泉水,但他话说只说了一半,程斯蔚已经开门出去了,关门的声音很响。 晚上风大,程斯蔚顶着风往大门口走,风灌进上衣,程斯蔚在门口拦了一辆车,报了狗场地址之后,司机转头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那儿是郊区。” “我知道。”程斯蔚身体靠着椅背,“你开吧。” 路上没什么车,司机开得很快,黄灯数秒时会猛地踩上一脚油门,程斯蔚开始有点反胃。将近四十分钟的车程被司机缩短成半小时,等车停在狗场门口的时候,程斯蔚看向窗外亮着一盏灯的狗场,有点恍惚。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 “小伙子,到地方了。”司机点了根烟,从后视镜看他,嘴里吐出白烟,说:“六十八。” 程斯蔚回过神,付完钱之后下了车。 出租车司机似乎急于离开这个地方,转弯的时候轰了一脚油门,轮胎擦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下一秒,狗场里传出狗叫,先是一声,然后变得无法收场。大晚上听狗叫有点吓人,程斯蔚正在犹豫要不要叫个车来接他的时候,狗场里的砖房突然亮起灯,有人举着手电走出来,白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脸上。 程斯蔚被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抬手挡住脸,往前走了几步,开口说:“不好意思啊丰哥,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手电筒被关上,程斯蔚睁开眼,视野里短暂地出现一片模糊的白,紧接着他听见沈峭有点哑的声音。 “他不在。” 遭到强光照射的失明结束,隔着铁门,沈峭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程斯蔚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走过去,离得近一些,他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酒味。 手按着门,程斯蔚看着沈峭的眼睛,小声问:“你喝酒了?” 沈峭很慢地点点头,像是有延迟一样,又补了一句:“一点点。” “你不让我进去吗?” “陆丰不在。”沈峭说。 确实是只喝了一点点,思路还是那么清晰,程斯蔚心里升起了一点挫败感,他拿出手机,叫了一辆车,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有人接单。 祈祷失灵是常态,但这次程斯蔚确实被老天爷眷顾,订单在七秒后被人接了,距离.km,等待时间二十五分钟。 “那让我进去等吧。”程斯蔚把手机让沈峭看,“要等半个小时才有车。” 沈峭好像看不太清,程斯蔚看着他低下头,眼睛半眯着,白光照在他脸上,程斯蔚看见沈峭眼底的乌青。沈峭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程斯蔚真的叫了车,他重新站直,把门上的铁链解开。 在进屋之前,程斯蔚还以为是自己撞大运,就突然袭击这么一次,就刚好碰到沈峭在狗场。直到沈峭推开屋门,程斯蔚看到墙角折叠床上沈峭的衣服,才意识到沈峭是住在这里。 沈峭从门后拿了一把椅子,拿纸擦干净之后,放在程斯蔚身边。房间比上次程斯蔚来的时候变得更小,因为上次这里还没有摆床,程斯蔚抬头看了一眼,那张床沈峭应该睡起来很勉强,是翻身都会担心掉下去的程度。 “你不是在看工厂吗。” “项目结束了。”沈峭很轻地咳了一声,转身坐到床上,脚不小心踢翻了旁边的酒瓶,冒着白色泡沫的液体洒了一地。沈峭愣了一下,准备拿拖把去擦的时候,程斯蔚已经蹲了下去,手里拿着抽纸盒,连着抽了三四张纸盖在地上。 纸巾很快被酒浸透,沈峭盯着发了会儿呆。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程斯蔚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他重新坐回去,停了一会儿,问他:“那明天,哦不对,是后天,你送我去学校吧。” 沈峭没说话,只是弯下腰把酒瓶扶起来,程斯蔚很轻地出了口气,尽量用轻松地语气说:“还是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忙。” “没有。”沈峭抬起眼,跟程斯蔚对视,“合同都结束了。” 指尖不自觉颤了一下,程斯蔚顿了顿,反驳道:“还有半个小时。” 这个话虽然有点没道理,但确是事实,还有半个小时才能迎接新的一天。沈峭安静地坐在那儿,头靠着墙,似乎正在等待时间流逝。 程斯蔚不做没有意义的等待,他想了一会儿,主动开口喊他的名字。 “沈峭……” “小时候——”沈峭开口打断他,声音哑的吓人。 “——你妈妈给我请了家庭教师,教数学和物理,都是用英语教的。”这还是程斯蔚第一次听到沈峭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的语速很慢,像是讲一个很老的故事。 “我很认真的学,每天学到很晚,但第一次测试,我只考了四十分。” “她没有怪我,只是让我继续努力,又学了一段时间,我能考到六十分了,但是还不够。” “看错人了。”沈峭说,“她是这么说的。” 周围太安静,沈峭讲的每个字都被放大无数倍,程斯蔚开始没由来的感到心慌。 “你跟她一样,都看错人了。” 0 第40章 沈峭说这些话的时候应该是伤心的,所以程斯蔚努力辨认,试图从沈峭脸上找到负面情绪的蛛丝马迹好让他趁虚而入,可惜都没有,沈峭表情很认真,说出的话也陈恳,陈恳到足够让所有人相信,沈峭把困苦的人生浓缩成几句简短的话,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因为我不够聪明,所以被丢掉也是应该的。 程斯蔚看着沈峭的脸,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出不去下不来。 沈峭撑着床站起来,动作大,生了锈的床头跟着一起晃,沈峭走到门口,啤酒瓶从右手换到左手,把门打开然后回头看他:“走吧。” 被人赶走的难堪程斯蔚是一点都没有,他转了个身,坐在椅子上仰脸冲沈峭笑:“你赶我走?” 沈峭摇摇头:“你手机在震,应该是车到了。” 被沈峭提醒,程斯蔚才注意到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他甚至没把手机拿出来,坐在椅子上说:“那就让他等一会儿。” 于是沈峭就站在门口跟他一起等,门还开着,大股温热的风涌进来,原本转速缓慢的风扇也被吹得晃,吱吱扭扭的响。程斯蔚不依不饶地盯着沈峭看,在这种视线下,沈峭终于抬眼朝他看过来,就那么一眼,程斯蔚就知道他在这儿待着也没用。 “算了。”程斯蔚站起来往外面走,快要出去的时候,顺走了沈峭手里还没开始喝的啤酒。五块五一瓶的本地啤酒,酒瓶也是温热的,白色沫子正在不断上浮。 狗场门口果然有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那儿,闪着大灯,连狗场边角的垃圾箱都被照亮。程斯蔚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沈峭靠着门站了一会儿,回到房子把门关上。看着摆在正中间的折叠椅,沈峭突然觉得有点儿累,他蹲在地上往床底下找,意识到刚刚被程斯蔚顺走的那瓶酒是最后一瓶。 沈峭低头笑出来,最后索性坐在地上,脑袋靠着床沿,盯着天花板上少有的一小片白。外面的风打起来,偶尔能听见铁链来回碰撞的声音。这几天,他一直在工厂帮忙,说是帮忙,但厂里的事明显高于帮忙的难度。 监工是厂长的侄子,手里带的几个工人也是自己亲戚,四五个人基本霸占工厂所有的公用设施,包括食堂和澡堂。沈峭在里面算是年轻的,几个人把他当成摆设,没人放在眼里。 他说话没分量,也没关系,说话没用就动手,打一次不听,打上四五次自然就能打改。打架在工厂里是常事,沈峭第一次动手的时候还有人装模作样地来拉架,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叔跑过来劝他,说这些人不好惹,要他息事宁人。 “那你们怎么吃饭。”沈峭问他。 大伯摇摇头,说大不了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吃,话音没落,沈峭往前迈了一大步,替大伯挡了一棍子。那一棍子抡足了劲,直愣愣地落在肩膀,沈峭没说话,垂眼在地上扫了一圈,最后捡了个扳手拿在手里。 闹得动静太大,最后甚至惊动了社区的警察,沈峭跟着去录笔录,出来的时候才看见手机里的几个未接来电,前面几个是陆丰,最后两个是程斯蔚。警察局旁边有个药店,沈峭一边回电话一边往药店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问药店老板有没有红花油。 “有。”老板蹲下给他拿药,顺便多问了一句,“摔得重不重啊,重的话就给你拿个大瓶的?” 电话没人接,沈峭没怎么犹豫就打了第二个,听见老板的话,抬手卷起袖子看了眼手臂上的淤青。许久听不见回答,老板抬头看了一眼,目光在沈峭从小臂一直延伸到肩膀的淤青上停留了一会儿,眉头皱起来:“……你这个光用红花油可不行,我再给你拿点化瘀的。” 第二个电话通了,沈峭摇摇头,拿着手机走远了一点。 电话里,程斯蔚的话罕见的少,但大概是没什么事,沈峭把电话挂断,折回去付红花油的钱。从药店出来,陆丰的电话刚好进来,沈峭刚接通,就听见陆丰在电话那头嚷嚷:“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刚刚还是正在通话中,你给谁打啊?” “工作上的事。” “我给你说,今天规划局的人过来,我弄不住,也找不到你人,就给你那个朋……程斯蔚打了个电话——” “——你们现在在哪儿。”沈峭冷不丁开口打断他。 陆丰怔了一会儿,说:在他家门口。 手里的现金没剩多少,打车过去不知道够不够,沈峭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药店,把刚买的红花油和小票放在药柜上,跟柜子后的老板对视了几秒,说:“能退吗。” 后来打车的钱还是不够,在计价表上的数字超出承受范围之前,沈峭提前叫停。剩下一小段路他用跑的,穿过人挤人的马路,胸腔里灌满了风。 还没到门口,站在车边上的陆丰一眼就看见他,踮着脚朝他挥手。沈峭走到陆丰面前,手扶着膝盖弯下腰,喘了几口气。 “怎么这么急?”对上沈峭有些发白的嘴唇,陆丰啧了一声,“看你出的这一头汗。” “他出来了吗。” “还没。”陆丰往小区里看了一眼,“估计要谈一会儿,虽然不知道真假,但感觉程斯蔚挺想保住狗场的。” 沈峭没接话,他直起身,眼睛盯着脚下的一小片阴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先走吧,我在这儿看着。” 陆丰点点头,把车钥匙给沈峭,走出去几步又回头,交代说:“你自己注意点。” 天光亮的晃眼,疲倦后知后觉地出现,两条腿很沉,沈峭想要倚着车靠一会儿。但车应该是刚洗过,太干净了,沈峭盯着看了几秒,移开视线。几分钟之后,金色光晕里出现一道人影,没看清脸,沈峭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除了程斯蔚,没有人会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就开始盯着他发呆。 就像现在,门从外面被人推开,风卷起堆在墙角的塑料袋,成为程斯蔚身后廉价布景的点缀。程斯蔚站在门口,朝他看过来,手里还拎着那个啤酒瓶,指节微微发白。 “我跟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们俩混在一起说。” “而且,我看没看错人是我自己说的算,我长这么大,也不近视,想要找帅哥学校里也不是没有,你也别觉得我是可怜你,我要真这么善良,早几百年前就遁入佛门去布道了……” “刚刚跟出租车司机吵了一架,他不拉我直接走了,你看看怎么办。”程斯蔚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他,“是今天我和你在这儿挤一挤,还是咱俩出去开房,我都可以。” 1 第41章 屋里很静,偶尔能听见远处铁皮火车轧过轧过轨道的声音,一阵风吹过来,原本虚掩着的门砰地一声关紧,程斯蔚被吓得一哆嗦,冲进屋时的气势消下去一半。视线从沾着红色铁锈的门上移开,沈峭还靠着床坐着,程斯蔚站起来走过去,垂眼看他一会儿,才说:“刚想起来没带身份证,看来今天咱俩就只能凑合一下了。” 程斯蔚坐在床上,指腹碰到有些粗糙的床单,偏头问:“你平时习惯睡哪边?” 沈峭微微抬头看他,比起对视更像是对峙,几秒钟过去,沈峭撑着床沿站起来,眼看沈峭的手握住门把手,程斯蔚有些着急:“你至不至于,我就在你这儿凑合你晚上,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沈峭转过身,迎上程斯蔚的视线,声音很低地说:“我去仓库再找张床。” 手不自觉攥紧床单,程斯蔚觉得脸热,他点头哦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走过去:“那我跟你一起去。” “这儿晚上除了狗以外什么都没有。”沈峭跟他说。 刚开始程斯蔚还没怎么听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仰脸看着沈峭,笑了一声:“你看不起谁啊,我跟你去是帮你忙,又不是害怕。” 沈峭沉默了几秒,说:“你可以在这儿等。” “不用。”程斯蔚很快回答,“我去帮你。” 沈峭没再拒绝,推开门往外走,程斯蔚跟在后面。仓库在狗场最里面,那段路不算短,四周没灯,沈峭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他一眼,就像他随时都会掉坑里一样。离得有些距离,程斯蔚看见了沈峭说的“仓库”。 最多就只能算是个铁皮箱子,正面凹下去一大块,旁边堆满了各种颜色的编织袋。沈峭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打开之后叼在嘴里。前几天下过雨,原本就老旧的锁锈的更厉害,沈峭皱着眉研究了一会儿,把手电筒拿下来:“锁眼生锈了。” 程斯蔚点点头,沈峭又说:“你往后站点。” 程斯蔚往后退了几步,在一个轻微凹陷的土坑里站定,然后看着沈峭抬腿,用力踹向铁门的凹陷,门缝变大,沈峭用肩抵着门,用手电筒手柄敲了两下门上的锁别,锁别掉在地上,门开了。 “你帮我打灯。”沈峭把手电筒递给程斯蔚,自己走进去。程斯蔚站在门口,尽心尽力完成作为一个光源的任务。仓库里只有一个架子,其他东西都堆在地上,程斯蔚扫了一眼,是十斤装的狗粮。 “不要只照我。”蹲在地上的沈峭忽然开口,手扒在架子上,“你这样我什么都看不见。” 程斯蔚走过去一点,把手电筒举过头顶,问:“这样呢?” 沈峭微微侧过身,手伸到架子最里面,手臂上的青筋略微突起,他微微侧过头,说:“可以。” 折叠床放在架子最里面,又被很多袋狗粮压着,沈峭一时半会弄不出来,程斯蔚看着沈峭额头上的汗,蹲下去朝架子里看了看:“要不我把上面的东西搬下来吧。” “不用。”沈峭回答的很快,他收回手,把袖子捋上去,几乎整个人都埋进柜子里,再开口时声音像是被水泡过,“你不用动。” 于是程斯蔚就蹲在旁边等,看着沈峭扶着上面的袋子,把折叠床一点点抽出来。周围荡的都是灰,程斯蔚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沈峭抹掉鼻尖上的汗,抬头看他一眼:“你出去等吧,里面脏。” “已经得尘肺了。”程斯蔚用手扇了两下风,余光感受到视线,程斯蔚偏过头,发现沈峭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我开玩笑的。”程斯蔚说,“我没有尘肺。” 沈峭没接话,重新低下头去擦折叠床上的灰,程斯蔚给他打灯,看见折叠床上的图案,问他:“这是军用折叠床啊?” “嗯。”沈峭把钢架展开,手搭在上面,用力按了几下,确定支撑力没问题之后,接着说:“钱凤生的。” “他还当过兵?” “捡的。”沈峭扛着折叠床站起来,程斯蔚侧开身子,看着沈峭走出去,程斯蔚跟在后面抬手抹了一下后颈上的汗。 “晚上能冲个澡吗。”程斯蔚跑快两步,走在沈峭旁边,捏着衣领闻了闻,眉毛皱在一起,“我觉得我好臭。” 沈峭偏头看他一眼,把折叠床从右肩换到左肩,快到门口的时候才说:“我去给你烧热水。” “这儿没有热水器吗?” “没有。”沈峭把折叠床摆好,蹲在地上把床底的纸箱拽出来,翻了一会儿,转过身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条被子。把被角的价签用力拽断,沈峭抬头,“新的,没人用过。” 其实本来程斯蔚想说他不介意用你用过的,但还没来得及说,沈峭很快又出门烧水。程斯蔚突然有点后悔留下来,如果不是他死皮赖脸地非要待在这儿,这个点沈峭就已经可以休息了。 沈峭看起来很累,程斯蔚倚着门框,看向在空地上架炉子的沈峭。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程斯蔚大概不会相信在隔着几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居然有人用热水还要现烧。要架炉子,点火,用最老式的烧水壶。 这一套流程沈峭做的很熟练,火烧的很旺,沈峭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掀起衣摆擦脸上的汗,腹部线条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察觉到程斯蔚的视线,沈峭抬头,顿了顿说:“快好了。” 那个澡程斯蔚洗的很狼狈,他站在露天的隔间里,沈峭站在凳子上,隔着一道塑料帘举着水桶给他浇水。程斯蔚一边洗头一边笑,动静不小,停了一会儿,头顶传来很低的声音。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程斯蔚抹掉流到脸上的泡沫,笑意拖得很长,“就是突然觉得我好像一棵树。” 沈峭没说话,桶里的热水不多了,估计还要再烧第二壶。正在犹豫要不要去烧水的时候,帘子突然晃了一下,一秒钟之后,从帘子里钻出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 “你看我冲干净了吗?”程斯蔚闭着眼问他。 程斯蔚的头发很黑,被水打湿之后看起来更软,水珠从睫毛上掉下来,顺着锁骨往下淌。没人说话,程斯蔚总觉得眼皮上还有泡沫,他不敢睁眼,只能又把脑袋往外伸了一点,用来展示。 “还有一点。” “哪儿啊?”程斯蔚抬手抹了一下额头,“是这儿吗?” 沈峭摇摇头,摇完以后才意识到程斯蔚看不到,后背上都是汗,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被蛰的有点疼,还有点痒。沈峭从椅子上下来,伸出手,很轻地擦了一下程斯蔚的额角,泡沫蓬松,湿湿的。 “擦掉了。”沈峭收回手。 “谢了。”程斯蔚扬着唇角笑,重新缩回小小的露天淋浴间。 沈峭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稀稀拉拉的水流声响起,小声回答:“不客气。” 第42章 程斯蔚洗完澡掀开帘子出来的时候,沈峭不在外面,旁边的椅子上放了一身衣服,灰色上衣黑色短裤。虽然旧,但是一看就是刚洗过,棉质布料被晒的很硬,程斯蔚把衣服套上,裤子尽量往上提,抽绳系到最紧。 踩着球鞋往屋里走,头发还在不停往下滴水,看沈峭从屋里出来,程斯蔚喊他:“有吹风机吗?” “没有。”沈峭手里拿着换洗衣服,顿了顿,又说:“有风扇。” “算了。”程斯蔚把头发往后捋,走进屋里把小板凳搬出来,坐在门口,弓着背来回甩脑袋,“那就自然干吧。” 看着程斯蔚,沈峭突然想到阿百,有一次下暴雨,阿百跑到草坪上发疯,在泥坑里来了几个三百六十度转体之后,也是这么甩脑袋的。移开视线,沈峭往淋浴间走,很快,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你不拿浴巾吗?刚刚那个浴巾被我用的很湿。” “没事。” 沈峭继续往前走,在淋浴间前停下,背对着程斯蔚,抬手拽着衣服下摆,光线太暗,程斯蔚只看见了一小截后腰,然后沈峭消失在帘子后。水声响起来,程斯蔚靠着门板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搬着凳子往前挪。等沈峭冲凉出来的时候,被坐在对面的程斯蔚吓了一跳。 “这儿凉快。”程斯蔚笑着跟他说。 沈峭还没来得及穿上衣,上半身和脸都湿着,沈峭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把衣服套上,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水渍。看着沈峭站着不动,程斯蔚索性托着下巴看他,另一只手指着旁边的空地:“给你留着地方呢。” 沈峭不动,程斯蔚也不动,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沈峭慢慢走过去,站在程斯蔚刚刚指过的地方。仰头看着沈峭的脸,程斯蔚手肘撑着膝盖,笑着说:“你一直都这样吗,别人要你干嘛你就干嘛。” “收了钱就要听老板的。”沈峭说。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老板了。”程斯蔚把手机屏幕打开,举着给沈峭看,“过期了。” 沈峭没接话。 程斯蔚收回手机,又坐了一会儿,视线扫过搁在门口的保温瓶,想起上次来的时候陆丰在里面泡过大麦茶。他走过去,把瓶子拿起来晃了晃,确定里面有水之后又拐进屋里拿了找了两个杯子。 沈峭看着程斯蔚把大小不一的杯子放在地上,倒上橙黄色的大麦茶,把大的那杯递给他。 “你现在还欠多少钱?”程斯蔚喝了一小口水,侧头问沈峭。 “大几十。”沈峭坐在地上,两条腿微曲,手指虚虚拢着杯沿,热气蒸上手心,“具体多少记不太清了。” “这怎么能行。”程斯蔚垂着眼,盯着脚边陷进泥里的青苔,“改天让我看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合同,还有给金融公司写的欠条,就算是前男友,欠的账你总不能扛一辈子吧。” 没人说话,哪怕程斯蔚不抬头,他也知道沈峭一定在看他。心里默数五秒,五秒钟之后,程斯蔚转过头,对上沈峭很安静的视线。 程斯蔚抿嘴笑笑:“你这么看我干嘛,在我身边待着的人,我调查一下背景不过分吧?” 应该是没料到程斯蔚这么胡搅蛮缠,沈峭看他几秒,然后小幅度地弯了一下嘴角,两只手微微合拢抵着指尖,问他:“都查到什么了?” 这下轮到程斯蔚发愣,他眨了眨眼,回过头,盯着远处挂在砖墙上的塑料袋,小声说:“也没什么,就是很基本的一些,钱凤生是你养父,平时在金融公司帮忙,有个狗场,偶尔会带狗去比赛,还有一个卷钱跑路的男朋友。” 沈峭认认真真地听完,然后点点头,说:“很全。” 不到五十个字就能概括的人生轨迹,每个字都简简单单,串起来之后却上不了台面。有的人到了他这个年龄,有名牌大学的毕业证,漂亮的实习经历,各种各样的专业证书,热烈又蓬勃。 人的确不分三六九等,但人生会分。 程斯蔚突然觉得杯子烫手,他把杯子放下,站起来把板凳推到一边,跟沈峭一样坐在地上。热风裹着泥土的味道吹过来,程斯蔚的头发已经干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屋里亮着的那盏灯照亮沈峭的侧脸,程斯蔚不着痕迹地往沈峭那边挪,闻见沈峭身上跟他一样的香皂味,程斯蔚低声说:“也不是很全。” 沈峭很慢地转过头,朝他望过来,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的人心慌,停了半晌,程斯蔚觉得自己的心脏才安静下来。 “你要不要讲讲那个男朋友,哦不对。”程斯蔚说,“是前男友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沈峭说。 “想听你讲。”程斯蔚沉默几秒,接着说:“你可别觉得我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癖好,我只是单纯好奇。” 好奇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晚上的城郊蚊子很多,坐这儿没多久,程斯蔚的脚踝就被咬了一串包,但能跟沈峭这么安安静静坐一会儿的机会实在难得,程斯蔚只能趁着沈峭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抓两下。 沈峭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径直往屋里走,看着沈峭的背影,程斯蔚很轻地叹口气,脑门抵着膝盖,指尖来来回回在蚊子包上印十字。直到大片阴影和他的影子折叠,程斯蔚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沈峭,手里拿着一小瓶花露水。 看着沈峭递过来的手,程斯蔚听见沈峭有些哑的声音,问他:“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是在董哥那儿干活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才知道,他以前也在相承育幼院待过,比我年龄小,很瘦,所以平时会多照顾他一点。”沈峭没有什么讲故事的天赋,话讲了一半,就开始用卷成纸筒的旧杂志赶蚊子。 手指上都是花露水的味道,程斯蔚直直地盯着沈峭,顿了顿,才说:“但是他后来带着钱跑了。” “嗯。”沈峭的声音很轻,“他找到亲生母亲了,但她得了很严重的病,需要钱。” “所以他就把烂摊子丢给你。” “还好。”沈峭垂着眼,睫毛很轻地颤动,“他能找到亲生母亲,我替他高兴,当初我答应他会帮他筹钱,但他没等我。” 程斯蔚咬着牙,骂了一句:“什么狗屁人。” 沈峭朝他看过来,程斯蔚完全不介意背着人家说坏话,语速很快地说:“妈是他的妈,锅让你背,他这辈子是算盘珠子转世是吧。” 越想越气,程斯蔚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扯着衣领擦汗,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沈峭还在看他。屋里亮着的灯泡闪了一下,在暗下去的那瞬间,程斯蔚看着沈峭的眼睛,口干舌燥。 灯重新亮起来,沈峭移开视线,盯着摆在屋里的折叠床,语速很慢地问:“那你上辈子是什么转世。”程斯蔚不知道答案,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佛,要做的事情当下就要做,省的后悔。 他现在就想亲沈峭一下,他也这么做了,即便周遭的环境实在说不上浪漫。空气燥热,风掺着泥土和花露水的味道,他全身都是汗,脑门上好像又被叮了一个蚊子包,又痒又疼。 沈峭的脸是凉的。 嘴唇离开沈峭的脸颊,程斯蔚始终垂着眼,不敢看沈峭的表情。心跳声好沉,程斯蔚觉得沈峭一定听到了。 “亲你一下,不介意吧。” 第43章 盘旋在头顶的蚊子嗡嗡打转,像是在经历一场永不消退的耳鸣,沈峭偏过头,很轻地叹口气。从没见过有人被亲之后是这种反应,程斯蔚很慢地眨眨眼,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抢占民女的地主恶霸。 “我去睡了。”程斯蔚罕见地感到难堪,并且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沈峭点点头,很平静地说:“好。” 走进屋里,程斯蔚背对着门,躺在那张擦得很干净的折叠床上。说实话,他根本睡不着,屋子里又闷又热,桌上的小风扇一边转一边响,后背几乎湿透了,从他凑过去亲沈峭开始,汗就不停地往外冒。 被子叠着垫在身下,垂在床边的手摸到一小片尼龙布料,程斯蔚挪了挪身子,看见白色的尼龙标签上写着两个大字:赠品。程斯蔚看了眼摆在对面的那张床,深蓝色的被子洗的发白,边角的线头垂在床边,风一吹就跟着晃。就那么一眼,程斯蔚感觉自己身上的热一点点降下来,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 哪怕是赠品,也是沈峭能力范围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程斯蔚抓着被角,慢慢闭上眼。 第二天早上醒来,对面床上没有人,叠成方块状的被子摆在床尾。程斯蔚坐起来,感受到拂过脸颊的风,程斯蔚转过头,发现原本搁在桌上的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到他的床头,风扇来回摆动,划出的圆弧确保每个角度的风都在他这边停留。 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程斯蔚从床上下来,踩着球鞋推开门。外面阳光明亮,金黄色光线洒进屋里,原本窄小逼仄的房间被衬的体面了一些。那天从家里出来的太急,程斯蔚没拿帽子,正在犹豫要不要出去的时候,余光瞥见放在整理箱上的伞。 是一把红色的伞,程斯蔚把伞撑开,从里衬看见伞面上“昌通旅行社”五个大字,把伞合上,程斯蔚对着放在旁边的一袋牛奶出神。在这个屋子里,不应该出现牛奶这种东西,应该是现买的,程斯蔚拿起来,冰凉触感贴上指腹。 这是什么意思,以物换物吗,一个吻能从沈峭这儿换一袋三块五的牛奶。程斯蔚把牛奶装进口袋,撑开伞走出门,在旁边的的水槽洗了一把脸。狗场里没有人,只有三四只狗趴在空地上敞着肚皮晒暖。 程斯蔚走过去,那只大黄狗连眼皮都懒得掀,直到意识到程斯蔚是奔着他的饭碗去的,黄狗翻身站起来,摆出进攻姿势冲他呲牙。 “你比我还强点。”程斯蔚看了眼盛着满满狗粮的铝盆,吸了吸鼻子,“你这满满一盆碳水,我就一袋奶。”跟狗攀比实在有点没面子,程斯蔚拉开铁门走出去,没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把铁链锁上。 城郊不好打车,程斯蔚也没叫车,打着一把红色雨伞顺着树荫往外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线里终于出现了第一个红绿灯,程斯蔚蹲在路边,十几分钟之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贺莱好几天都找不到程斯蔚的人,上一次回他短信还是两天前,给他发了一份演讲稿的pdf,在作业截止日期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交了上去。所以当贺莱视线扫过人群中打着红色雨伞的程斯蔚时,他压根没认出来。 还是旁边的同学碰碰他的肩,小声问:“那个是程斯蔚吧?” “怎么可能,我——草,还真是。”贺莱收起手机,小跑过去,盯着程斯蔚那一头胡乱翘着的卷毛,顿了顿才问:“你这是去野营了吗?” 程斯蔚没说话,贺莱伸手扒着伞,小声嘟囔上面的字:“昌通旅行社……你去旅游了啊?” “去犯贱了。”程斯蔚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伞沿刮到贺莱的脸,贺莱一边捂着脸尖叫一边跑过来,跟程斯蔚一起站在伞下的阴影里,“你怎么天天火气都这么大?说真的啊,暑假你打算怎么过?我跟陈文楷林峥他们说好了,打算去山上待半个月,你也一起呗。” 程斯蔚闷着头往前走不接话,贺莱啧了一声,伸手拍了下程斯蔚的腰,手心的触感怪异,贺莱挑挑眉,从程斯蔚的口袋里掏出一袋牛奶。 “正好,我渴死了。”贺莱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牛奶就被抢走,程斯蔚拎着那袋奶,斜他一眼,“你少说两句话就渴不死了。” 红色雨伞在校园里十分显眼,周围人的视线或多或少都会在程斯蔚身上停留几秒,程斯蔚觉得不出一个小时,大半个学校的人都会知道源城有个昌通旅行社了。跟在旁边的贺莱也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眼头顶的红伞,叹口气:“你这破伞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靠他牺牲色相死皮赖脸从一个木头那儿顺来的。 两个人走进教学楼,程斯蔚终于把伞收起来,贺莱松口气,走到自助售卖机前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灌进半瓶,贺莱嘟囔一句爽,偏头瞥程斯蔚一眼,话题又拐到最开始:“怎么说啊,暑假你跟不跟我们一起?” “不去了。”程斯蔚手里还攥着那袋牛奶,“得去我妈那儿帮忙。” “这么早?不是说大四再去吗。” “反正早晚都得去。” 贺莱点点头,想到什么似的,又抬头问他:“三个月都得待在公司?” “两个月。” “那月初跟我们一起去呗,少你一个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 程斯蔚靠着墙,垂眼看着手里红的扎眼的雨伞,摇摇头:“月初有事儿。” “……很重要的事?” “嗯。”程斯蔚说,“很重要。” 跟程淑然谈判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是母子,程淑然也不愿意做亏本买卖,愿意把狗场让出来,已经是母爱发挥出的最大作用。程斯蔚答应程淑然,暑假的两个月去外地一个刚刚运行不久的分公司帮忙,反正早晚都要去的,程斯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在走之前,他希望把改造狗场的方案做完,提出问题的同时要解决问题,这是程淑然给他上的第一课。这样也好,又有了一个新的借口可以跟沈峭多待一会儿。 但是沈峭好像在躲他。 在第三次去狗场,但却只看见陆丰的时候,程斯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陆丰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他放下手里的活,冲着程斯蔚笑笑:“沈峭他,他有点儿事,这几天过不来。” “什么事?”程斯蔚语速很快地反问,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是看这些狗看的比命还重要吗?” 陆丰张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门口的几个工人聚在一起抽烟,关在笼子里的狗冲他们叫,男人有些烦躁地朝笼子踢了一脚,动静很大。程斯蔚转头看过去,白雾缭绕,蓝色保温瓶倒在他们脚边,沈峭用过的杯子扔在地上,里面塞满了烟头。 “麻烦烟停一会儿吧,呛人。” 几个人转过身,对上男生带笑的脸。 “我们干重活儿的有几个不抽烟?”个头最大的男人吐出一口烟,瞥了眼程斯蔚撑着的伞,嗤笑一声。 程斯蔚只是看他,晃了晃手里的伞柄:“您也看见了,我大夏天还得打伞,怕晒着出点什么问题,我小毛病多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出点毛病就要归西。” “我要是出点什么事,到时候没人给你们结工钱,对大家都不好,对不对?” 中午日头烈,几个人对视一会儿,摇摇头把烟掐了,正准备回去干活,程斯蔚挡在面前:“把杯子也洗干净,从哪儿拿的放到哪儿去,麻烦了。” 两个人对视几秒,男人伸手接过杯子,冷笑一声往里走。 富家少爷干活就是来装装样子的,陆丰听好几个工人这么说,六月初,正是最热的时候。狗场露天,没有遮挡,在太阳下面站几分钟就热的喘不上气,更何况穿着长袖长裤的少爷。 男人回头看一眼在水槽前洗脸的程斯蔚,嘴角撇着:“你看吧,他装不了几天。” 但程斯蔚确实是每天都来,顶着大太阳看他们干活,偶尔还会待到半夜,工人都收拾东西走了,程斯蔚还坐在门口,眼睛盯着远处窄长的路,大家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只有陆丰清楚,但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装傻。 有监工每天蹲点,工程做的快,原定二十多天的狗场改造提前完工。结束那天,除了工钱,程斯蔚还从面包车里搬下来十几箱酒,每个人送了一箱,狗场里少有地响起一阵欢呼。趁着工人在开纸箱的时候,程斯蔚走到角落,朝领头的人递了一个包裹,用报纸包着,男人愣了愣,接过来撕开报纸,露出内里的名牌烟包装。 “跟你手底下人分着抽吧,这些天辛苦了。”程斯蔚冲他笑。 “不辛苦。”男人把报纸重新卷好,抬眼看他,停了几秒,也露出笑容,“少爷是体面人。” 程斯蔚没接话,他不觉得自己体面,他的私心比谁都重,而且还被老天爷看出来了,偏偏不遂他愿。 有多久没见到沈峭了? 程斯蔚有点记不清了。 第44章 狗场改造的很好,露出墙皮的砖墙全部粉刷了一遍,地上的坑坑洼洼全部填平,铁笼子全都扔掉改成白色的防护栏,程斯蔚专门跑去挑了几棵玉兰树苗种在门口,如果照顾的好,可能明年这时候就会开花。 小屋也推了重盖,面积往外扩了不少,摆些简单的家具不成问题。陆丰拿着水杯在屋里看了好几圈,尽管这期间他一直帮着干活,但在站在屋里的时候还是觉得没有实感。 “真好。”陆丰坐在小沙发上,手掌来回摩挲皮面,忍不住又感叹了一遍,“真不错,比我家还好呢。” 程斯蔚倚着门框垂眼笑,没说话。 他的确是花了很多心思,不光是为了向程淑然证明自己能够完成任务,也是为了给沈峭一个家,旁边没有垃圾堆,不会漏风漏水,睡觉时可以来回翻身也不会掉下床的,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沈峭的家。 临近夜晚的时候陆丰打了招呼先离开,他的小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要照顾。程斯蔚把他送到门口,临走之前又给他塞了个红包,陆丰推了几次,程斯蔚就塞回去几次。 “你女儿的满月酒我肯定去不了,这就算我提前补给你的。” 陆丰抬头问:“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是天天都围着沈峭转的。”程斯蔚笑笑,又说,“也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的啊。”听见他的话,陆丰脸上出现很明显的怔愣,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冲程斯蔚笑笑,转移话题聊起自己还在吃奶的女儿,程斯蔚顺着他往下说,直到陆丰开车离开,才转过身,仰头看落在房顶的橘红色霞光。 程淑然的秘书在晚上打电话来,通知他明天航班的具体时间,挂掉电话没多久,程斯蔚秘书转来的短信,特地给他选了靠过道的位置。程斯蔚没回复,手机蹦出一条提醒,是贺莱发的一张照片。 他们三个人在打扑克,照片里贺莱只有半张脸,陈文楷瘫在沙发上,林峥一手拿牌另一只手朝贺莱竖了根中指。程斯蔚没心情回复,索性关掉手机,身子后仰直接栽在床上。房顶没有完全封上,中间空出一小块方形,用加厚玻璃开了一个天窗,这样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能看见一小片深色的天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抬头望明月。 可惜程斯蔚的运气差,除了一小片水泥色之外,什么都没有。盯着那一小片天空,程斯蔚慢慢闭上眼,最后抱着枕头睡过去。 没做梦,程斯蔚再睁开眼的时候,屋里光线昏暗,撑着床坐起来,程斯蔚抬手摸了摸后颈的汗。夏季夜晚的高温依然散不开,程斯蔚喉咙干的像是要着火,摸黑下床,在边柜二层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苏打水。拧开仰头猛灌几大口,迎着天窗透进来的光,程斯蔚靠着桌沿,望向投在门口台阶上形状有些怪异的阴影。 拿瓶子的手抖了一下,水从瓶口溢出来,顺着下巴滴在领口。程斯蔚抬手擦掉,站直身体,往门口走。甚至没有走出去,站在门内,程斯蔚看见蹲在墙边的人,黑色上衣黑色裤子,一双磨得看不清logo的球鞋。 应该真的是很久不见了,黑色发茬也长长一些,柔软地贴在后颈。 “沈峭。” 名字喊出来,程斯蔚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男人埋在膝盖中间的脑袋动了动,然后很慢地抬起头,朝他看过来。沈峭的一双眼睛很黑,几乎要融化在夜里,但程斯蔚看着他,只觉得好像一头栽进了眼花缭乱的万花筒。 “你睡醒了。”沈峭语速很慢,最后一个字尾音向下落,是肯定句。 空气潮湿,衣服黏着皮肤,看着沈峭没什么表情的脸,程斯蔚有点想笑。 “嗯,是,睡醒了,还睡的是你的床。”程斯蔚笑了笑,“是嫌我占着你的地方了吧?没事儿,我现在马上就走,你运气挺好,接下来的两个月你大概率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程斯蔚长篇大论地讲,沈峭还是没反应,表情愣愣的,眨眼的速度很慢。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就这么跟沈峭面对面站着,程斯蔚还是觉得心满意足。 程斯蔚为自己有这种念头感到丢脸,他现在有点明白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好不容易狠下心准备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细碎的响声,程斯蔚的脚步僵在原地。 天色昏暗,深灰色的积云压在房顶,是即将下雨的信号,身后的脚步声比雷声更早响起。脚步越来越近,沈峭绕过他,最后停在他面前,面对面地静静站着。 “我重新签了合同。” 沈峭从口袋里掏出被叠成方块的A纸,犹豫了几秒,伸手递到程斯蔚面前。程斯蔚没接,只是抬眼看他,沈峭跟程斯蔚对视了一会热,接着说:“上次,你说要看我签的合同。” “我跟程淑然签了新的合同。” “保护你,照顾你,一直到你毕业。”沈峭的声音一顿,他抿了抿嘴,把纸又往前送了送,低声问他:“你要看吗。” 程斯蔚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把叠成方块的纸接过来,然后打开。只粗略地扫了几眼,程斯蔚就确定这是一份可以称为丧权辱国的合同,几乎全是对他的约束,甲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按时发放工资。 “重新签吧。”程斯蔚按照折痕把合同重新复原,还给沈峭,“不合理。” 沈峭没说话,也没有要把合同拿回去的意思,只是微微往后撤了一小步,然后说:“没有不合理的。” “哪里都不合理。”程斯蔚有点恼火,他不知道沈峭签过的合同是不是都是这种要把他压榨到死的类型,他往前跟了一步,把合同硬塞进沈峭手里,“你是不认字吗?条款全是约束你的,你自己再看一遍,看看有多离谱!” 沈峭呆站了几秒,低头看着被重新塞回来的合同,顿了顿,有些迟钝的小声说:“照顾你,没什么离谱不离谱的。”天灰蒙蒙的,一道闪电横穿积云,沈峭的脸被照亮,紧接着又迅速暗下去。 “要下雨了。”沈峭抬起手,好像想要碰一下程斯蔚的肩,但手指找不到降落点,沈峭有些无所适从,犹豫几秒又收回手。 “要下雨了。”沈峭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程斯蔚看着沈峭,伸手把合同又拿了回来,沈峭拿那张纸拿的并不紧,甚至可以说是很松,就像那张合同随时都会起火一样。 “进屋等等吧。“程斯蔚说完就转过身,没看见沈峭小幅度地点头,看见程斯蔚往屋里走,沈峭很轻地出了口气,还没走两步,扶着门框的程斯蔚忽然转过身,抬头定定地看他。 沈峭迅速停下来,站在离程斯蔚一步之外。 “沈峭,你是不是喝酒了?” 程斯蔚真的很聪明,这样也能看出来。 “嗯。”沈峭点点头,又说,“一点点。” 第45章 雨没下。 程斯蔚跟沈峭坐在屋里等了半个多小时,除了偶尔响起的几声惊雷掀起狗场里几分钟的狗吠以外,什么都没有。程斯蔚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偏头看向站在床尾的沈峭。从进来开始,沈峭就像是罚站似的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屋里没开灯,大面积阴影盖在沈峭身上,从头到尾,沈峭就一直盯着门外看,好像很期待下雨。 “应该不会下了。”程斯蔚说。 沈峭身子动了一下,停了几秒,才回答说:“再等等。” “你是什么快要旱死的花吗。”程斯蔚笑出来,拽了个枕头抱在怀里,“这么想要下雨。”沈峭站着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转过头看他,天完全黑了,屋子里很静,偶尔能听见空调外机的声音。 因为不知道沈峭要在这里住多久,程斯蔚喊了电工,在屋外拉了一条很长的电线连接电箱,买了冰箱热水器和空调。都说科技改变生活,但沈峭除外,他很自觉地被隔绝在这些生活外,并且毫无怨言。 尽量忽略手心里的汗,程斯蔚和沈峭对视,然后问他:“你是不是想要我留下来?” 沈峭看了他几秒,说:“你不能留下来。” 这是他从别墅离开时程淑然交代的话,她说的很清楚,他的角色是保护程斯蔚,而不是和程斯蔚交朋友,在任何意义里,他和程斯蔚都无法平起平坐。 “我没问能不能。”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 沈峭怔了一下,接着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悄悄移开了,程斯蔚从床上下来,站在沈峭面前,在沈峭想要后退的时候,先开口问:“说一个想还是不想有这么难吗?” 的确很难,从有记忆开始,他住在相承,每天三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没人问他想要吃什么。后来再大一点,他被程淑然领回家,要上很多课做很多作业,也没人问他想不想要休息一会儿。而这些时间沈峭都不觉得难熬,可能是他鲜少有欲望,别人给什么,他就要什么。 程斯蔚不一样,他的问题总是很多,比如你要不要遛狗,你要不要吃东西,要不要喝甘蔗汁,要不要跟我去上课。 沈峭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对上程斯蔚的脸。 “想。”沈峭声音很沉,停了停,问他,“你会留下来吗。” 是很平静的语气,程斯蔚知道,如果这会儿他回答不会,沈峭也只会点头,顺便走到门口替他开门。 程斯蔚没回答,只是转身重新回到床上,顺便把鞋脱掉,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垫里,程斯蔚看着傻站着不动的沈峭,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冰箱,说:“拿瓶啤酒给我。”顺着程斯蔚指着的方向走过去,打开冰箱,凉气扑在脸上,驱散大半酒意。 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找不到一点空隙,上层是一些蔬菜,全都用打包盒和保鲜膜封好,中间应该是水果,沈峭看到了一把香蕉。看着侧边摆着的啤酒,各种牌子的都有,沈峭回头看了眼,程斯蔚正在玩手机,微弱的光线照在他脸上,嘴角微弱的笑意也被放大。 听见脚步声,程斯蔚抬起头,看向站在床尾的沈峭。 “……你怎么拿这么多。” 沈峭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几个酒瓶,解释说:“不知道你想喝哪个牌子。” 屋子里灰蒙蒙的,程斯蔚把床头灯打开,然后拍拍身旁空着的大半张床。沈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程斯蔚往旁边挪了挪,床垫小幅度地弹了一下,很快,他听见程斯蔚带笑的声音:“那就都喝。” 沈峭还没来得及回答,程斯蔚忽然握住他的手臂,把亮着的手机屏幕挪到他眼前,问他:“你看这个好不好笑。” 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羊摔倒的视频,只有七秒钟,但是程斯蔚笑的喘不上气,很软的头发贴着他的手臂,从这个角度,沈峭能看到程斯蔚露出的一小片胸口。 “不好笑吗?”程斯蔚抹掉眼尾的眼泪,小声嘟囔说,“你笑点好高啊……那你看这个好不好笑。” 程斯蔚看起来兴致很高,沈峭没办法拒绝,只好在床边坐下来,把啤酒瓶盖打开之后递给程斯蔚,然后跟着一起看了半个小时的各种小动物摔倒的片段。大熊猫从树上掉下来的视频结束,程斯蔚靠着枕头笑,拿在手里的酒瓶一点点歪下去,沈峭看了几秒,用手背抬了一下瓶底,把酒瓶重新摆正。 “你怎么都不笑啊。”程斯蔚坐直,靠着床头问沈峭,“不可爱吗?” 沈峭看着程斯蔚泛红的脸颊,顿了顿,小幅度地点点头,说:“可爱。” 程斯蔚没继续纠结沈峭为什么不笑这件事,放下手机,仰头看天花板上的一小片天空。沈峭拿过来的七瓶啤酒全部见底,程斯蔚眼皮开始变得沉,但心脏好像并不受影响,正在身体里发疯。 “我明天要去外地,一大早就要赶飞机。”程斯蔚的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滑,直到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才停下来,接着说:“要去两个月。” 沈峭点点头,视线停在程斯蔚盖在腰间的被子上,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换了新的,只有被子没换,还是那条颜色很旧,缝着赠品标签的被子。 “不过你不需要跟着我一起,在那边会有几个叔叔照顾我,不会有什么事。”程斯蔚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狗场这边弄的差不多了,这几天可能会有规划局的人过来,到时候你直接把抽屉里的文件给他们看就行了。” 沈峭把视线移回程斯蔚的脸上,然后说:“好。” 外面开始刮风,虚掩着的门被吹开,混着湿意的热风涌进来,程斯蔚闭着眼,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很轻地皱了一下。沈峭从床上下来,把门关上落了锁,转身看着被程斯蔚布置地很好,不足十平方的房间。 陆丰几乎每天都给他发信息,有的时候也会加几张照片,报告狗场的改造进度。 【今天把大门换了,自动门,结实的很。】 下面是一张照片,里面自动门只装了一半,几个赤膊的工人正蹲在地上拆包装,可能是因为他的手机屏幕分辨率不高,所以沈峭一眼就看到照片边缘的一小块红,不用放大,沈峭知道那是一把红伞,写着昌通旅行社的那把。 富家公子撑一把旅行社送的伞实在不搭,就算沈峭再傻,也知道理由。 沈峭很慢地走到床边,看着已经睡熟的程斯蔚,半张脸陷在枕头里,胸口微微起伏。他没打算再上床,不管动作放的多轻,肯定会打扰程斯蔚的睡眠。在床边站了几秒,沈峭蹲下去,扶着床沿的手指发白。 把程斯蔚留下,已经是很出格的行为了,如果程斯蔚没有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的话,沈峭应该会在靠着床坐一晚上。 程斯蔚的眼型偏圆,眼尾的睫毛很长,和沈峭不一样,程斯蔚看起来毫无攻击力,所以当程斯蔚很慢地眨眼时,会让人不自觉心软。床头灯还亮着,橘黄色光线落在沈峭的脸上,原本锋利的五官在这一秒变得柔和很多。 似乎没料到程斯蔚会突然睁开眼,沈峭的表情又变得很呆,但这一次,沈峭没有往后撤,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沈峭不说话,程斯蔚就一直盯着他看,眼睛半睁,眨眼的时候视野里的所有事物好像都在掉帧,而沈峭除外。 就算是酒精发酵,沈峭整个人也无比清晰,所以程斯蔚迅速捕捉到沈峭微微张开的嘴,但等了几秒,却什么都没说。 撑着床坐起来,程斯蔚往前凑了一点,看着始终沉默的沈峭,小声说:“不用问,可以。” 沈峭没说话,只是视线逐渐下移,在程斯蔚的嘴唇上停了一会儿,伸手揽过程斯蔚的肩,手掌压着他的后颈,很轻地含着程斯蔚的下唇。 第46章 接吻的时候,程斯蔚很想看一看沈峭的脸,但他不敢睁眼,只能伸手环着沈峭的脖子,让身体贴的更紧。沈峭的呼吸很克制,在程斯蔚靠近的时候,指尖抵着程斯蔚的胸口,停了几秒,把他推开。 程斯蔚的嘴唇被弄的很红,眼睛半睁,好像随时都会流眼泪。 “很晚了。”沈峭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程斯蔚的脸,手指碰到的一瞬间又迅速收回手,停了停,才接着说:“睡吧。” 程斯蔚觉得自己浑身湿透了,脖子和胸口上都是汗,脑袋也晕,拉着沈峭的手,程斯蔚仰头问他:“没了吗?” “嗯。”沈峭手腕一翻,掌心包着程斯蔚的手,“睡吧。” 程斯蔚自认为不是欲求不满的类型,但现在才意识到他的自我认知实在不清晰,他抬手去勾沈峭的脖子,但他的动作太慢,手还没碰到,就被沈峭握着手腕反剪压到头顶。 沈峭垂眼看了程斯蔚几秒,小心翼翼地拨开程斯蔚额头上有些湿的头发,哑着嗓子说:“明天我叫你。” 挣扎无果,而且还耗费了不少体力,五分钟之后,疲倦涌上来,程斯蔚彻底闭上眼睛。沈峭看着程斯蔚抓着他衣摆的手,因为担心把程斯蔚弄醒,只能保持半靠着床头侧躺的姿势不变。关掉床头灯,屋子里的光线变得昏暗,眼睛一时之间适应不了,沈峭就安静地等,等程斯蔚的脸再次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早晨,程斯蔚被狗叫吵醒,空调开了一晚上,屋子里很凉,程斯蔚裹着被子坐起来,看着房间另一头沈峭高大的背影。沈峭的衣服换过了,短发带着水汽,应该是刚刚冲完澡,半湿的衣摆贴着腰。 还没看够,但沈峭已经转过身,视线撞在一起的时候,沈峭的眼睛微微弯下去一点。 “它们有点吵。”沈峭端着冒出热气的碗走到桌旁,紧接着又折回柜子里拿牛奶,“平时都是按时喂饭,晚一会儿就叫个不停……你想吃什么。” 平时这个点,沈峭都是要去喂狗的,但因为现在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所以要先喂他。程斯蔚看着摆满桌子的早餐,笑着揉了两把头发:“怎么这么多啊?” 天光落在沈峭身上,沈峭拿了一把长短不一筷子,试图从里面挑出一对最新的,“不知道你吃什么,就都弄了点。” “那我应该也吃不完。” “没事。”沈峭把筷子摆好,没抬头,“你不吃的我吃。” 程斯蔚觉得脸烫,从床上下来,胡乱披了件外套就往外面走,听见沈峭在后面喊他,程斯蔚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我去洗漱。” 沈峭没跟上来,外面太阳大,程斯蔚闷头走到隔壁,推开门才意识到没有牙刷,正在想要不要回去问沈峭,余光瞥见搁在架子上的包装袋。程斯蔚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洗漱用具,新的牙刷,毛巾,甚至还有一小瓶洗面奶。 程斯蔚拿着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在洗漱间里耽误了不少时间,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发现桌上的食物一样都没动。沈峭看他一眼,弯腰把凳子抽出来,问他:“你吃什么?” “面吧。”程斯蔚坐下,“你不是做了面吗。” “有点凉了。”沈峭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他,“我在给你下一碗。” 程斯蔚手扒着碗,摇摇头:“不用,这么热的天吃烫的也吃不进去,就这样。”沈峭点点头,拿起旁边的三明治,拆开包装咬了一小口。 真正开始吃那碗面的时候,程斯蔚才发现面底下有三个煎鸡蛋,边缘焦黄,像积木一样垒在一起。拿筷子的手顿了顿,程斯蔚抬起头,对上沈峭投来的目光。 “是不是不够。”沈峭一边说一边又要往厨房走,程斯蔚按着他的手腕,连着点了好几次头,小声说:“够了够了。” 这大概是程斯蔚吃的最饱的一顿早餐,三个煎蛋半个番茄加一碗面条,全部吃完之后,沈峭又站起来问他要不要喝牛奶。 “不要了。”程斯蔚摸了一下肚子,“再吃坐飞机应该会吐出来。” 沈峭垂着眼看他,停了几秒,说:“我去药店给你买消食片。” “开玩笑的。”程斯蔚扶着额头笑,头发很轻地颤,“逗你玩的,这都听不出来。” 沈峭没接话,只是别过头,低声说:“那我送你去机场。” 程斯蔚来的时候没有开车,狗场的位置偏,叫车也需要一些时间,收起手机,程斯蔚坐在床上,安静了一会儿,跟他说:“你别送我了,回来还要再付一次车钱。”原本在收拾桌子的沈峭立刻停下,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 搞清沈峭的喜好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沈峭从来不说,关于他想不想,要不要,不论是什么结果,沈峭全盘接受。 “你到时候来接我吧。”程斯蔚站起来,手撑着桌子,笑着看对面一脸平静的沈峭,“我给你发航班信息,你来接我。”攥着抹布的手稍微松了点,沈峭低下头说好,然后继续擦桌子。 车在七分钟之后停在狗场门口,程斯蔚的手机震了几声,他低头看了眼,但是没接。沈峭也听见了,他偏头看他一眼,然后站起来,说:“我送你出去。” 两个人慢慢走近大门,沈峭始终站在右边,隔绝掉大部分强烈日光,确保程斯蔚不会被晒到。拉开车门,程斯蔚停下来,转身看站在门口的沈峭,心跳忽然重了起来。 “沈峭。”程斯蔚喊他的名字,“你到时候记得来接我啊。” “好。” “我会给你带礼物。” “好。” 抛出问题能得到回应,已经足够让人心满意足,程斯蔚坐上车关上车门,和司机确认目的地之后,车重新启动,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饱满的圆弧,朝另一个方向开。平时坐车的时候,程斯蔚从来不坐靠窗的位置,但这次除外。 摇下车窗,程斯蔚把脑袋探出去,看着还站在门口的沈峭,朝他挥了挥手。下一秒,变得越来越小的沈峭也抬起手,很小幅度地冲他晃了晃。 这就够了,程斯蔚重新坐好,头靠着椅背傻笑。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程斯蔚推着行李箱出来,看见站在候机大厅冲他微笑的杨建华时,程斯蔚没忍住叹了口气。在临市的两个月不算轻松,分公司的一把手知道下来的是程家人,账面做的干干净净,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 晚上程斯蔚给程淑然打电话,提示音响了四声才接通,程淑然应该是喝了点酒,说话的语速很慢。听他讲完这边的情况,程淑然很轻地笑,然后说:“急什么,还有两个月呢。” 确实不用急,在公司里待了一个星期,程斯蔚就发现杨建华想要把他架空。不管他去哪儿,身后总是有个助理跟着,美名曰是照顾他,实际就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别说档案室,就连公司内部账号程斯蔚都没有。 既然什么都用不着他管,程斯蔚索性什么都不做,换了办公室的主机,买了新的头戴式耳机每天按时上线跟贺莱他们打游戏。 这边程斯蔚藏在集装箱后狙死一个人,在等待换子弹的空隙,贺莱问他:“办公室打游戏,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了?” “这有什么,程斯蔚只要想,去总经理办公室打真人cs也没事。”陈文楷这边正在笑,突然被人打了一枪,画面一红,陈文楷连着骂了一串脏话。 “肯定是有问题,要不然也不至于看他看的这么紧。” “好歹也露几个小错给我看看,让我回去交差啊。”子弹重新上膛,程斯蔚晃了一下鼠标,匍匐着往前爬,十字准星瞄准山上的人,在按下鼠标的之前,程斯蔚笑着说:“蠢货。” 这边正在缩圈,程斯蔚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他瞟了一眼,愣了几秒,把耳机往后挪了一点,露出一只耳朵。 “刚刚在干活。”沈峭的声音很低,简单五个字,程斯蔚反复听了好几遍,直到第二条语音发过来,程斯蔚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点开。 “忙吗。” 耳机摘掉丢在桌上,顾不上语音里贺莱的尖叫,程斯蔚走到落地窗边,直接拨了个语音过去,在对面人接通的下一秒,语速很快地说:“我不忙。” 第47章 两个月比想象中还要难熬的多,程斯蔚从刚进入八月就开始倒计时,甚至在小摊上买了一本纸质日历,每过一天就撕掉一页,让等待和耗费时间这件事变得更有仪式感。 待了一个多月,杨建华对待他依旧像供佛一样,早晨八点半叫客房服务把早餐送进房间,晚上会给他预约私人温泉泡汤,甚至还送了他一副崭新的高尔夫球杆。 “应该是定制的。”程斯蔚趴在床上,抬头看了眼搁在墙角的深蓝色皮面球包,“球杆上没有logo。” 程淑然在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开口,过了半晌,程斯蔚听见很轻的关门声,紧接着,程淑然说:“知道了。” “没什么事儿就回来吧。”程淑然抿了一小口红酒,“你也应该玩够了。” 程斯蔚从床上坐起来,说:“那我过几天订票。” “用我找人接你吗。” “不用。”程斯蔚回答地很快,顿了几秒,笑着说:“贺莱他们会来接我。” 挂断电话没有一分钟,程斯蔚光脚跳下床,搬着笔电坐在地毯上,打开航班表,买了第二天晚上的航班。短信发过来,程斯蔚复制粘贴,把航班信息发给沈峭。等了将近十分钟,手机亮起来,程斯蔚拿着手机跳上床,点开信息。 【怎么这么晚。】 程斯蔚不自觉露出笑容,胡诌了个答案回复说:这个航空公司的飞机餐好吃。 【好。】 【那你多吃点。】 也只有沈峭会信他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程斯蔚抱着手机在床上滚了几圈,就连头埋进枕头,翘着的嘴角也沉不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程斯蔚收拾好行李,吃完早餐去前台退房,这边刚把房卡还过去,还没走出大门,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就连着震了好几下。程斯蔚拿出来看了一眼,很轻地挑了挑眉,手肘撑着行李箱拉杆,接通了电话。 “杨总也起的这么早啊。” “小程总不也是。”杨建华笑了几声,语气十分随意地问,“是住不惯吗?酒店刚刚告诉我您退房了?” “怎么会,我在这儿住的都快不想回家了,我有个朋友碰巧在这边玩,叫我过去陪他住几天,您不用担心我,我玩几天也就准备回去了。” “这样啊……那您什么时候的航班?我过去送您。” “太麻烦了,我朋友会跟我一起走,就不搞这么大排场了。”程斯蔚扭头看了眼挂在大堂的表,决定终止这场虚情假意的对话,“那杨总先忙,我朋友又在催了,说是三缺一。”杨建华的语气松下来,说完祝他玩得愉快之后便迅速挂了电话。 距离去机场还有不到七个小时,程斯蔚戴上帽子,拎着行李走出酒店大门。花坛外有许多等客的出租车,程斯蔚拉着行李箱走到车队最末,弯下腰敲了敲副驾驶车窗。 “师傅,包一天车的活儿您接吗?” 司机把墨镜推到额头,眼睛迅速上下打量他,几秒之后,拉开车门跑到程斯蔚身边,扛起他的行李箱,笑着说:“接啊。” 上车报了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他,程斯蔚看他一眼,男人马上说:“自己一个人逛街啊?”程斯蔚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过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市中心的车流量比想象中还要大,光是一个路口就赌了将近二十分钟,五六个绿灯都没能过去。程斯蔚看着马路对面的商场,转头问:“能在这儿下车吗?” “可以是可以……” “那我就在这儿下,行李先放在车上,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出来以后联系你。”行李压在这儿,男人不好再提要押金的事儿,扭头给程斯蔚报了一串手机号。 下车之后,程斯蔚沿着主路绕过去,穿过停在原地无法动弹的车流缝隙,一路跑到商场入口。来的时候他提前做过功课,商场总共有十六层,顶楼是皮具手工定制,一楼是奢侈品柜台。 径直略过两边发传单的售货员,程斯蔚坐上直梯,工作日上午商场的人不多,电梯中途只停了一次。看着头顶不断增加的红色数字,到十六的时候,电梯门打开,裹着皮革味的空气涌进来。 程斯蔚走近一个最大的玻璃展台,红色绒布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皮具用品,在射灯下晃着柔软的光泽。 “您好,需要点什么?” “能定做宠物项圈吗?”程斯蔚抬头,看向站在柜台内的女人。 在和程斯蔚对上视线的瞬间,女人愣了两秒,但很快露出温和的笑容,点点说:“当然可以。” “要多久能取货?”程斯蔚说,“我比较赶时间。” 女人点了一下手机屏幕,想了一会儿,回答说:“现在师傅都闲着,大概下午一点左右就能取。” “那我就要这块黑色的皮子。” “可以的,您有尺寸吗?” 程斯蔚怔了怔,低头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抬手比了一个圈:“大概就这么大吧。” 女人脸上的笑容更大,她一边弯腰拿尺子一边说:“那您保持住,我量一下。” 定好给阿百的项圈,程斯蔚转身乘步梯往下走,事实上他不知道要给沈峭买什么礼物。便宜点的他觉得配不上沈峭,太贵的沈峭一定不舍得用,说不定连包装都不会拆开。 就这么一层一层往下走,等程斯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又回到了一层。一楼的灯光更亮,金色灯光打在地砖上,使得每个店面看起来都露出生人勿进的模样。转了一圈,程斯蔚在一家手表店停下,他站了没多久,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走出来,声音很轻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程斯蔚转头看他,停了几秒,才问:“有没有没有品牌logo的款式?” “有的。”男人笑笑,抬手把程斯蔚迎进去,“有一些客人比较内敛,不喜欢夸张的款式,我们的经典款就没有很明显的标志。” 男人戴上白色手套,打开玻璃门,拿出展台靠近边缘的一块手表,墨蓝色表盘,指针上镶着一排很小的蓝宝石,黑色牛皮表带,纹理细腻。 程斯蔚上大学的前一天,程淑然送了他一块表,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上学的时候父母都会送手表,但第二天早上在学校碰见贺莱,他的左手手腕也戴了一块。 “就这个吧。”程斯蔚把表递回去,又补了一句,“给我用商场的袋子装就好,不要品牌的包装。” 刷卡付钱,程斯蔚在商场里闲逛了几圈,快到一点的时候上楼取项圈。成品比他想象的还要漂亮,皮子边缘打磨的很干净,摸起来很软,扣子是黑银色,不惹眼,方便取带。 拎着两个大小相似的袋子离开,在上电梯之前,程斯蔚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约定好上车地点,程斯蔚上了电梯。 往机场去的时候,程斯蔚没忍住,又给沈峭发了一条信息,内容和之前发的几乎一模一样,让沈峭别忘了接他。这次沈峭回的很快,程斯蔚点开回复,是一张照片:空荡荡的蓝色单人椅。 手机又震了一下,沈峭补了一句:已经到了。 程斯蔚盯着手机上的几个字,心里一空,很罕见地不知道怎么回复,即使知道自己无法控制飞行时间,但程斯蔚还是回复说:我马上就回去。 第48章 橘红色火云被舷窗分成无数个方格,从飞机滑翔那秒,程斯蔚就开始期待降落。头顶的照明灯亮起来,空姐走过来,半蹲在座椅旁边,把今晚的菜单递给他。 “今天的川菜比较多,主菜是小炒黄牛肉和清炒百合,您看主食是想要米饭还是小馄饨呢?” “不用了。”程斯蔚把菜单还回去,手背碰了碰见底的杯子,“麻烦再给我倒一杯果汁。”空姐点点头说好的,站起来走到旁边,继续询问下一位乘客。 程斯蔚从来不吃飞机餐,也闻不了飞机餐的味道,甚至到了放餐时要带口罩的地步,每次长途飞行,家里的阿姨都会提前做好卤味,封好之后装袋替他放进随身包里。贺莱每跟他坐一次飞机,都会调侃他做作,顺便吃掉袋子里唯一的鸡腿。 这次没有人给他提前打包好食物,但程斯蔚一点都不觉得饿,这种饱腹感源于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有从未有过的迫切感,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两个半小时后,飞机顺利落地,颠簸之后,程斯蔚打开手机,给沈峭发了条信息:我到了。震动比想象中还要快,点开信息,沈峭只回了一个字:好。 飞机舱门打开的时候程斯蔚几乎是用跑的,行李箱的轮子跟着他一起转,轧过凹凸不平的减速区,进入通道。赶时间下飞机的人很多,有的是准备转机,有的是急着参加一场饭局,只有程斯蔚是等着一头栽进爱河,争取在三秒之内把自己溺死。 因为人太多,程斯蔚挤不上直梯,看着逐渐合上的电梯门,拎着行李箱转头往vip通道走。向门口的工作人员出示了机票,程斯蔚往里走,vip通道几乎没有人,一条道直通露天停车场。三两步跨上步梯,程斯蔚穿过安全通道,上到二楼,推开候机大厅的侧门。 出口处有不少来接机的人,但程斯蔚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人群中的沈峭,沈峭站在靠边的位置,站在他前面的人很多,沈峭的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抬着,偶尔会歪头往出口处看。 两个月没见,沈峭好像瘦了点,头发也长长了不少,因为没时间打理,软塌塌地垂在额前。穿过人群,程斯蔚站到沈峭背后,站了将近三分钟沈峭也没发现,依旧很认真地盯着出口。停了一会儿,程斯蔚看着沈峭拿出手机,点开信息,在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然后又删除,这么反复几次,程斯蔚看着笑了出来。 “跟我发信息原来还得打草稿。” 话音落下,沈峭拿着手机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很慢地转过头,视线落在他身上。 “帅哥,要接人啊?”程斯蔚伸手拍了拍沈峭的肩,脸上的笑容收不住。 “嗯。”沈峭把手机放回去,拿过行李箱,回答说:“接你。” 程斯蔚上下打量他:“接人也不带花?” 沈峭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怎么回答,这是个难题,想了好一会儿,沈峭才说:“一会儿去买。” 程斯蔚低着头笑,搭在沈峭肩上的手顺着手臂下滑,一点一点,最后顺利降落在沈峭的手心,手指交叉在一起,程斯蔚看他一眼,弯着眼睛说:“逗你的。”周围的人很多,没人注意到牵着手的两个人,沈峭垂眼露出笑容,指腹很轻地按了一下程斯蔚的手背。 一直走到电梯前,两个人才松开手,沈峭站在靠前一点的位置,电梯门开的时候,沈峭伸手挡着电梯门,回头看程斯蔚让他先进。对于程斯蔚来说,一切都像做梦,电梯里很多人,但程斯蔚站的地方可以称得上宽敞,沈峭的半个身子挡在他前面,隔绝所有与其他人不必要的接触。 从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掺着汽油味的空气扑到脸上,沈峭领着他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确认没有跟丢。没走多久,沈峭拿出车钥匙,停在不远处的黑色轿车前灯亮起来。 “借的陆丰的车。”沈峭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之后,抬头的时候又补了一句:“车洗的很干净。”程斯蔚没接话 ,沈峭绕到副驾驶位,拉开车门。 程斯蔚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不动,好像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沈峭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于是手搭着车门,跟他一起等。周围的车陆陆续续启动,尾气味变得更刺鼻,程斯蔚走过去,手抵着车门,把门关上了。 转身把后座的门打开,程斯蔚钻进去,透过半边车窗,能看见傻站着不动的沈峭。等了几秒,程斯蔚一手撑着车座,另一只手伸到外面,垂着的手指小幅度地勾了勾。停车场的光线暗,最近的光源来自车内前排的顶灯,橘黄色光线,把程斯蔚的手指也染成琥珀。 往前走了两步,沈峭很轻地握住程斯蔚的手指,坐进车里。 车门关上,唯一光源也消失不见,按着沈峭的胸口,程斯蔚翻身跨坐在沈峭腿上。沈峭没拒绝,顿了几秒,抬手扶着程斯蔚的腰。 “买新衣服了。”程斯蔚声音很小。 沈峭点点头,随即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看。”程斯蔚凑过去,亲了一下沈峭的嘴角,往后退了一点,又重复一遍说:“好看。” 沈峭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热度来自交缠的呼吸和薄薄布料下程斯蔚的皮肤,他对是什么东西好不好看没太多概念,毕竟从小到大,他周围的所有人和事物,都跟好看沾不上边。第一次对一个人能评价一句好看,是离开别墅那天回头看的那一眼,看见站在客厅正中央,脸上映着明亮灯光,仰头微笑的程斯蔚。 不知道怎么回答,沈峭看着程斯蔚的脸,手指插进他的黑发,偏头亲了一下程斯蔚的眉心,鼻梁还有嘴唇。 “回狗场吧。”程斯蔚的手抵着沈峭的胸口,问他。 “好。”沈峭用手背擦了一下程斯蔚的唇角,说,“我去开车。” 沈峭从另一边开门下车,然后坐在驾驶位上,发动引擎,挂挡,踩油门,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回去的路上,程斯蔚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连带着所有行为都开始越轨,在沈峭开车的时候,程斯蔚坐在他后面,头靠着前椅,伸手去玩沈峭的头发。 沈峭很认真地开车,只在红灯时,偏头去抓他的手,但是没把他推开,在绿灯亮起的时候,又把他的手重新放回后颈。 就这么玩了一路,车拐进狗场附近的窄路时,程斯蔚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贺莱。电话接通,程斯蔚还没说话,就听见对面贺莱很大声地问他:“你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啊,问我是不是去接你了。”没听见回答,贺莱接着说,“你也没给我提前打招呼,我不知道你妈是不是在诈我,就说是去接你了。” 似乎听见对话声,沈峭转头看了他一眼,程斯蔚冲他笑笑,把话筒贴的更紧:“然后呢?” “没了啊。”贺莱说,“你搞什么呢?不是说下周才回吗?” “没事。”停了停,程斯蔚又说,“我妈要是再问你,就说我在你家住下了,别的都别说。”不等贺莱再问,程斯蔚挂掉电话。 车开进狗场,在下车之前,沈峭解开安全带,转身问:“你要去哪儿吗。” “就跟你待在一起。”程斯蔚笑了笑,说,“哪儿都不去。”沈峭垂着眼,很罕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 话虽然这么说,但程淑然已经知道他回来了,就随时要做好被叫走的准备。程斯蔚也是真的很了解他的母亲,在刚进到屋里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是程淑然的信息,要他回家签一份文件。 程斯蔚很轻地出了一口气,沈峭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冰镇过的甘蔗汁。 “我要回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程斯蔚微微抬起头,看着沈峭,说:“还得麻烦你在等我一会儿。” 沈峭没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只是摇头说:“不麻烦。” 几个小时前沈峭就已经在机场等了,所以走的时候,程斯蔚没要他送。拎着行李箱走出门,程斯蔚把包里的礼物拿出来,递给沈峭。 沈峭没接,不等沈峭先开口,程斯蔚把东西直接塞给他,顺便拿走他手里的甘蔗汁。 “也不贵,一个小礼物。”程斯蔚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等我走了再拆啊。” 沈峭点点头。 因为沈峭很听话,所以程斯蔚知道,沈峭一定是等他走了才去拆礼物的,拖着行李箱往大路上走的时候,程斯蔚在想沈峭看见手表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一边想一边笑,直到余光瞥见半敞着拉链的背包里的另一个购物袋。 程斯蔚跑的很快,连行李箱倒在狗场大门口都来不及去扶,终于回到小屋,程斯蔚推开门,一眼就看见放在桌上,已经被拆开的蓝色袋子。屋里的床头灯亮着,昏黄光线照亮一小片地板,沈峭站在阴影里,听见动静,转身朝他看过来,脖颈上戴着还没扣好的黑色项圈。 第49章 光线不够亮,但程斯蔚看沈峭还是看的很清楚,副作用就是身体不停地冒汗,程斯蔚的后背几乎湿透了,在沈峭朝他走过来的时候,程斯蔚的心脏很重地跳了两下。房间里没有其他声响,沈峭垂着眼看他,停了几秒,声音很低地问:“没找到车吗。” 程斯蔚呼吸困难,他没抬头,盯着沈峭腰间翻起来的一小片衣摆,小声说:“你怎么拆开了。” “你说等你走了再拆。”沈峭说,“我看着你走的。” 也对,沈峭一向很听话,他是最守规矩的人,只要是合同上写的内容,哪怕是再过分,沈峭都会无条件遵守。尽管程斯蔚很不想承认,但他心里清楚,这种听话是拜程淑然所赐。 程斯蔚伸手去够沈峭脖子上的项圈,指尖穿进项圈,指腹贴着沈峭的皮肤还有喉结。程斯蔚想要把项圈取下来,但刚刚做好的锁扣很紧,加上手指一直不停地抖,几分钟过去,他还是没取下来。 在这个过程里,沈峭始终垂着眼看他一言不发,直到程斯蔚的眉头揪在一起,沈峭才抬起手,中指压着扣子,无名指从锁扣下方很轻地一顶,打开了。程斯蔚愣愣地看着沈峭把项圈摘下来,叠好放在他手里。 “拿走吧。” 程斯蔚终于反应过来,沈峭认为他后悔了,所以专程又跑回来,为了把礼物要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斯蔚抬起头,对上沈峭的视线,沈峭没说话,表情也很平静,白皙的脖颈上有一道很浅的压痕。不知道怎么解释,停了一会儿,程斯蔚抿了一下嘴,说:“怕你不喜欢,想给你换个别的……” “是你送的。”沈峭忽然开口,顿了顿,又说:“没有什么不喜欢。” “好。”程斯蔚觉得自己的喉咙很紧,他把项圈重新塞给沈峭,“那就还给你。”沈峭接过来,项圈搭在手指上,在昏黄光线里小幅度地左右晃。 “你现在走吗。”沈峭问他,程斯蔚这边还没完全缓过来,下一秒,他听见沈峭用很沉的嗓音说:“这样应该走不了。” “什么?”程斯蔚抬起头。 沈峭没有马上接话,他看了程斯蔚一会儿,手上的项圈不轻不重地擦过程斯蔚的小腹,触感怪异,程斯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收回手,映着光线,沈峭语速很慢地对他说:“怎么办。” 程斯蔚低头看了一眼,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程斯蔚迅速用手挡着,别过头哑着声辩解:“裤子太紧了。” 沈峭点点头,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手指抹掉程斯蔚额头上的汗,两个人靠的很近,沈峭身上的压迫感让人无法忽视,程斯蔚几乎喘不过气,被沈峭碰过的那片皮肤一阵一阵发麻。没有得到答案,沈峭微微俯下身,左手撑着腿,从下往上看着程斯蔚不断轻颤的睫毛。 可能因为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所以程斯蔚没有太多欲望,也不需要通过电子屏幕去看雪白的肌肤和交织的唾液。所以他也从没想过,只是看着一个项圈和一片掀起来的衣摆,就可以让他心神不宁,脑袋空空。屋子里很静,程斯蔚能听见自己很重的呼吸声,几分钟之后,程斯蔚毫无意识地点点头。 沈峭的手揽着程斯蔚的腰,双脚离地,程斯蔚被沈峭抱到小冰箱上,空调温度调的低,皮肤突然暴露在冷气里,程斯蔚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从始至终,程斯蔚都不敢抬头,视线死死盯着地板上两个交缠在一起的影子。 直到有什么东西箍着脖子,程斯蔚伸手碰了一下,发现沈峭手里的项圈不知道什么扣在他的脖子上。沈峭很慢地眨眼,手掌从腰间滑下去。沈峭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眼神,停了一会儿,沈峭抬手按着程斯蔚覆着一层薄汗的后颈。 “你送我的,先在你这儿放一会。”沈峭低头含着程斯蔚的耳垂,吐字含糊不清,“还得还给我。” 程斯蔚没办法说话,双手紧抓着沈峭的衣摆,脑袋抵着沈峭的肩,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中途沈峭跟他接吻,比第一次要用力的多,程斯蔚闭着眼,沈峭很软的睫毛扫过他的眼尾,紧接着就是嘴角无法忽略的刺痛,程斯蔚嘶了一声。 “咬到你了吗。”沈峭移开一点,光线暗,他看不太清,只能用拇指去揉程斯蔚有些红肿的嘴角,没有出血,但沈峭还是说了对不起,然后不带丝毫歉疚地俯下身,继续跟他接吻。 事情结束的比程斯蔚想象中还要狼狈,他整个人几乎半瘫在冰箱上,头靠着墙,看着沈峭转身去桌上拿纸巾。 “我……我自己来吧。”程斯蔚按着沈峭的手腕,把纸抽出来攥在手心,顿了几秒,伸手去擦沈峭被他弄脏的衣服。 沈峭没说话,看着程斯蔚的耳朵变得越来越红,沈峭没收程斯蔚手里的纸巾,抬手丢进垃圾桶,然后把上衣脱掉。弯腰把程斯蔚从冰箱上抱起来,一边往床尾走一边安慰他说:“没事。”程斯蔚的脸颊贴着沈峭的胸口,心跳又重起来,幸好沈峭在他变得更狼狈之前把他放下去,避免他变成一个欲求不满的变态。 把程斯蔚放下,沈峭转身从冰箱里拿了瓶水,停在货架前,挑了几袋程斯蔚可能会喜欢吃的零食才走到程斯蔚旁边,把吃的喝的都堆在程斯蔚旁边,沈峭才推门出去洗澡。盯着把他围在中间的零食,程斯蔚笑着撕开一袋,但是没吃。 明明从头到尾出力的都是沈峭,他只不过是瘫在沈峭身上而已,唯一做的可能是他在沈峭背上留下的抓痕。 压在裤子下的手机忽然亮起来,程斯蔚光脚跳下床,把手机拿起来,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最早的是在二十分钟之前,也就是他刚被沈峭抱上冰箱的时候,但是他们两个没一个人听到。 程斯蔚把电话回过去,没等太久,对面人接起来,不咸不淡地喂了一声。 “我叫的车路上出了点故障,我现在回去。” “不用了。”程淑然顿了顿,说,“最近几天,你先不要回家,如果魏方宇给你打电话也不用接。” 程斯蔚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程淑然说,“他在发疯而已。” 程斯蔚无声地笑,没说话,电话很快挂断,程斯蔚收回手机,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见从淋浴间出来的沈峭。他没穿上衣,毛巾搭在肩上,头发湿着,水珠顺着发梢滴在胸口,腹部漂亮的线条若隐若现。 这个时间上应该真的有心有灵犀这件事,要不然不会这么巧,一直低着头的沈峭忽然抬起眼,视线穿过半开着的门缝,落在他脸上。 沈峭走进来,然后半蹲在程斯蔚面前,问他:“需要我送你吗。” 程斯蔚拿着手机笑:“就这么想要我走啊?” 沈峭的视线从程斯蔚脸上移开,在脖颈上的黑色项圈停了一会儿,语速很慢地说:“不想。” “那我就不走了。” 程斯蔚很喜欢跟他开玩笑,但这次,沈峭很罕见地真正感觉到开心。他看着程斯蔚,微弱的灯光笼罩着他的半边脸,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就算是从没有得到过什么的沈峭,在此刻居然也会无可救药地生出想要到永远的念头。 第50章 第二天下午林峥打来电话,说林娅迎已经回国,晚上他们要给林娅迎开一个派对,问程斯蔚要不要来。 “你要有事就去忙,不来也没关系,反正以后在学校也是要见的。”估计是认为程斯蔚会拒绝,林峥已经提前替他把台阶铺好了。 接电话的时候程斯蔚坐在外面,今天没有什么太阳,但沈峭大概把他当成了某种娇生惯养的品种犬,给他搭了棚子,地上铺着厚垫子,上面还盖了一层程斯蔚从没有见过的草席。听着林峥的话,盯着沈峭看的程斯蔚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 沈峭正在喂狗,手里端着一个铝制大盆,低着头蹲在栅栏前,时不时伸手揉两下狗狗的大耳朵。 “喂?”半天没等到人说话,林峥声音提高了一点,“人呢?” “听着呢。”程斯蔚说,“你等一下,我问问。” 手机放下来,程斯蔚捂着话筒,喊了一声沈峭的名字。蹲在不远处的人回过头,看他一眼之后把盆放在地上,朝他走过来。低头钻进棚子,沈峭用干毛巾擦了擦手,瞥了眼桌板上没动的西瓜,问他:“是不是不甜。” “等你忙完一起吃。”程斯蔚笑了笑,“林峥说晚上有个饭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沈峭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犹豫几秒,说:“我去不合适。” 程斯蔚哦了一声,然后重新把手机举到耳边,对着话筒说:“我不过去了。”拒绝的话被程斯蔚说的云淡风轻,他还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顺便从切好的西瓜里挑出最红的一块放在沈峭面前。 沈峭不想做程斯蔚生活的拖累,所以他又改口说:“我可以送你过去。” 咬了一大口瓜,红色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程斯蔚顾不上擦,抬头看他一眼:“然后顺便跟我一起吃饭。” 很难说不,沈峭抬手用拇指擦掉沾在程斯蔚下巴上的果汁,点了点头,程斯蔚笑了出来,含糊不清地跟林峥说:“我又决定去了。” 对于程斯蔚的反复无常林峥并不觉得意外,林峥好奇的只有一点,他也确实问了出来:“你跟谁在一起?” 认识这几年,程斯蔚的朋友圈极小,平时能叫出来的朋友最多也就能凑齐一桌麻将。而现在,贺莱待在家补觉,陈文楷忙着跟很久没见的女朋友缠绵,林峥想不出来程斯蔚还能跟谁在一起,并且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十分放松。 “哦对,晚上我这边两个人,订桌的话多加一个位置。”程斯蔚没接话,林峥想了想,问他:“到底谁啊?” 把嘴里的西瓜全都咽进去,程斯蔚抿了抿嘴,字正腔圆地说了个名字:“沈峭。” 林峥的脑海里迅速闪过那天在酒窖把人脑袋往桌上撞的男人,他哦了一声,接着补充道:“你那个保镖是吧。” “不是。”程斯蔚否认,又重复了一遍,“是沈峭。” 这种重复在林峥耳朵里毫无意义,他对沈峭的印象很深,毕竟那天跟林传西的人打架,这个沈峭就在门口傻站着不动,直到程斯蔚开口要他帮忙。他见过听话的保镖,但没见过那么没眼力价的。但林峥没再跟程斯蔚抬杠,毕竟他已经很明显地听出程斯蔚的语气冷下去不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没必要再去触程斯蔚的霉头。 挂掉电话,程斯蔚开始认真地吃西瓜,瓜用冷水冰镇过,但在室外放的时间长,凉意消失大半。西瓜不是什么稀罕水果,平时在家陈姨都会把瓜瓤切成很小的方块,然后盛在玻璃碗里,送过去让他用叉子叉着吃。 但沈峭切得每一块都很大,咬到中间的时候,两边弯起来的瓜皮会蹭着脸,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流,最后在手肘凝成很大的一滴。沈峭大概是在程斯蔚把下半张脸都埋进西瓜里的时候才意识到,他盯着桌上没吃完的几块瓜,站起来想要再端走二次加工,但程斯蔚很快制止了。 “就这么吃呗。”程斯蔚抬眼看他,然后抬起手肘,把流到手臂内侧的红色汁水全部舔掉,接着说,“一会儿洗洗手就好了。” 沈峭没说话,在程斯蔚对面坐下,一起分享这种狼狈。 吃完西瓜,程斯蔚跟着沈峭一起收拾残局,掂着垃圾桶,把丢在地上的瓜皮捡干净,再一起走到水槽洗手。就是这种普通时刻,程斯蔚的心也像吹饱气的气球一样满足,因为他发现沈峭偷看他了好几次。 晚上六点半,程斯蔚和沈峭坐上前往市区的车,驶下高架桥的时候,程斯蔚才突然想到什么事。 “沈峭。” “嗯。” “今天晚上这顿饭,主要是请林娅迎的。” 沈峭垂眼看着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指,点点头。程斯蔚觉得沈峭没理解,于是跟沈峭坐的更近,无名指勾着沈峭的掌心,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我跟林娅迎有过一段……但是现在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 “你介意吗?”程斯蔚抿了抿嘴,认认真真地说:“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们就不去了。” 沈峭终于抬头看他,很黑的眼睛被路两边准时打开的路灯点亮,对视不到一秒,程斯蔚就感到一阵心悸。没等沈峭开口,程斯蔚捂着胸口坐回去,仰头小声感慨:“早晚得去医院做个心电图。” 他话刚说完,沈峭突然靠过来,那双眼睛又出现在程斯蔚的视野里,沈峭的表情很严肃,眉头微微皱着,问他:“哪里不舒服?” 程斯蔚弯着眼睛笑,沈峭很快反应过来,但并没有坐回去。 “又在逗我。”沈峭说。 程斯蔚觉得心里的气球满的快要爆掉,看着沈峭颤动的睫毛,反问他:“是不是不好笑?” “你觉得呢。”盯着他看了几秒,沈峭坐回去,干巴巴地说,“不好笑。” 沈峭刚坐回去,程斯蔚又迅速挪过去一点,膝盖抵着沈峭的腿,笑着哄他:“那我以后不逗你了,好吧?” 一直等红灯的司机终于憋不住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两个人都被框在长方形的镜子里,一个使劲儿傻笑,一个抿着嘴沉默。没见过被晾着的人还笑的那么开心,司机又多看了一会儿,直到绿灯亮起,他才收回视线。 在踩下油门的时候,后座的故事情节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你想逗就逗,我没关系。” 第51章 车在十几分钟后停在饭店对面,程斯蔚歪头看了眼马路对面的高楼,很轻地啧了一声。沈峭闻声朝他看过来,程斯蔚一边付车钱一边解释说:“又是这家又贵又烂的西餐,上次来吃过一次生蚝,半生不熟的,回去就吐了。” 林峥定这家餐厅的时候征求过程斯蔚的意见,虽然是征求,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林娅迎从国外带回来了一个男人,人家是外国胃,我们或许是不是得尽些地主之谊。 主角不是程斯蔚,他那些小毛病也可以适当收一收,所以程斯蔚给林峥回了个信息:我都可以。 两个人下车往人行道走,没走几步,程斯蔚忽然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甜腻腻的。转过头,程斯蔚看见在路灯下推着竹篓车的阿婆,车把上挂了一块手写的牌子,用红色的油漆笔写着:自制蒸糕。 “好香啊。”程斯蔚回过头,用手肘碰了一下沈峭的身体,有些做作地吸了吸鼻子,笑着问他:“你闻到了没?” 沈峭没说话,视线越过程斯蔚的头顶往路灯处扫了一眼,小幅度地点点头。走过斑马线,掺着甜蜜味道的空气越来越远,在踩上地毯走进明亮的酒店大堂时,那个味道彻底被木质熏香淹没。向迎宾报了包厢号码,女人点点头,微笑着迎他们进去,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沈峭的脚步顿住。 “怎么了?”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程斯蔚回头看他。 沈峭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很平静,跟程斯蔚说:“我出去一趟。” 没说要去哪儿去干嘛,但今时不同往日,程斯蔚不再担心沈峭会一言不发地人间消失,所以他点点头,说:“那你一会儿直接去100找我。”沈峭说好,然后转身往外走,脚步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甚至被垂下来的风铃碰到头。 “先生,电梯到了。” 程斯蔚被女人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看着挡在电梯门前的手臂,程斯蔚说了句谢谢。这栋楼的横向面积大,但十楼只有五间包厢,墙壁内里包了吸音棉,私密性极强。到了100门口,迎宾抬手敲门,停了几秒之后才把门推开。 包厢空间极大,陈文楷半瘫在沙发上,歪头朝门口看了一眼,紧接着转头跟另一边的贺莱说:“是程斯蔚,你输了啊,回去摩托车借我开几天。” 贺莱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脸无奈地看着程斯蔚:“你平时不是都恨不得迟到半个小时吗?”程斯蔚走进去,斜了陈文楷一眼,陈文楷撇撇嘴,把手里的烟丢进盛水的烟灰缸。 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烟,程斯蔚问:“林娅迎还没来?” “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化妆,化完还要去酒店接她那个朋友。”林峥低头看菜单,各种等级的食材看得他头疼,索性把菜单扔给陈文楷,“你点吧。” 陈文楷一眼都没看,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仰头说:“这有什么难,全都点最贵的不就得了。”一句话说的轻飘飘,每个字都代表几打钞票,沈峭一定想不到,自己靠卖命赚到的钱,或许还不够付餐盘上的一道主菜,程斯蔚站在装潢奢华的包厢里,第一次产生了无法忽略的不适感。 按照陈文楷的意思,林峥把菜点好,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程斯蔚:“你那天不是说两个人来吃吗?” “嗯,他下楼办点事——” “——来了。”靠着大门站着的陈文楷朝走廊那头吹了声口哨,紧接着是林娅迎带笑的声音,娇软地骂他:“陈文楷,别在这儿跟我演臭流氓啊。” 主人公姗姗来迟,贺莱他们笑着走出去,程斯蔚站在最后,看着从靛蓝色地毯上走来的人。穿着白色吊带长裙的林娅迎走在前面,旁边是穿着衬衣的同行男子,看见这个场面,贺莱笑着打趣林峥:“咱新妹夫还挺帅啊。” 林峥没搭理他,于是贺莱又歪头去看程斯蔚,问他:“是挺帅,对吧?” 程斯蔚没回答,不是他不愿意评价,而是他从始至终就没看跟在林娅迎身边的那个人,视线越过男人整齐的油头,落到两人后面的沈峭身上。走廊两边的花形壁灯亮着,把面带笑意的俊男美女衬的极其般配,所有人的注意力理所应当地放在他们身上。 所以没人在意肩上扛着行李箱的沈峭,也没人在意他另一只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和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浅黄色蒸糕。 林娅迎走到他们面前,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啊。” 林峥扫一眼旁边的男人,调侃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程斯蔚突然问:“你拿的谁的箱子。”程斯蔚的语气很平静,但氛围却骤然冷下去,所有人的视线投向朝站在后面的沈峭。 弯腰把箱子放下去,沈峭没回答也没看其他人,只是走到程斯蔚面前,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去,说:“都卖光了,就剩两块。”搭在手指上的塑料袋来回晃,蒸腾的热气在袋子上抹出一片模糊的白,刚刚闻到的香气又出现在空气里。 停了几秒,程斯蔚把袋子接过来,热气扑上手指,是不属于这个恒温空间里的高温,程斯蔚突然觉得眼眶很酸。 “这谁的箱子。”程斯蔚转过身,又问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显然比上次更冷。 “我朋友的。”林娅迎出来打圆场,“他一会儿要换个酒店,我就让他带着行李过来了,这边的地毯不好拉行李箱,在楼下刚好碰到你的保镖,就让他帮一下忙……” “你的朋友是残疾人吗?”程斯蔚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上下扫了眼站在面前的男人,笑着问他:“你是吗?” 男人很轻地皱眉,程斯蔚哦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听不懂中文是吧,我是不是得用英语翻译给你听?” “程斯蔚!”林娅迎的声调提高,“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程斯蔚嗓音带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黑色行李箱前,“是你的保镖吗?你们给他掏一分钱了吗?”话音落下的同时,程斯蔚毫不犹豫地抬脚踢倒面前的行李箱,重量砸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程斯蔚抬起眼,看着脸色逐渐变差的男人,冷笑一声:“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几乎是忍无可忍,男人两步冲上来,伸手就要抓程斯蔚的衣领,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攥着程斯蔚的手臂把他扯到身后,接着抬手把男人的手打到另一边。一声脆响在空气里炸开,沈峭挡在程斯蔚前面,收回手,眼底的狠厉毫不掩饰。 男人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看手背上飞速红肿的印子,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林峥拦着又要冲上去的男人。他见过沈峭打架时那种不知死活的模样,像他们这种平时靠节食保持身材的舞蹈演员,完全不是沈峭的对手。 “这饭你们吃吧。”程斯蔚扫他一眼,“我怕一会儿吃生蚝憋不住吐你们一身。”话说完,程斯蔚很轻地碰了一下沈峭攥着他的那只手,沈峭回过头,程斯蔚弯着眼睛,小声对他说:“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峭点点头,跟在程斯蔚身后往电梯间走,走到拐角处时又转头看他们一眼,似乎在确认没有人再冲过来。 一直到程斯蔚和沈峭消失在视野里,站在旁边看的贺莱还没缓过劲,他瞪大了眼,偏头时刚好撞上跟他同样一脸诧异的陈文楷。那边林峥还在安抚林娅迎和她带来的险些挨打的男伴,贺莱站到陈文楷旁边,小声地冲他做了个口型:刚刚是什么情况? 认识程斯蔚这么久,虽然他有点娇生惯养,但却从来没有见他主动挑衅过别人,于是陈文楷看着贺莱,很慢地摇了摇头。 第52章 程斯蔚发誓自己刚进电梯的时候还一肚子火,电梯匀速下行,沈峭始终站在右手边靠后的位置,一言不发。十楼到一楼,中间没有停过,算算也就几十秒的时间,也没人劝没人哄,当电梯门重新打开的时候,程斯蔚发现自己好像消气了。 是真的好没出息,走出电梯,听见跟在身后的脚步声,程斯蔚正在思考如何把面子找回来的时候,拎在左手上的袋子重量忽然一轻。程斯蔚低头去看,装着蒸糕的袋子底部被沈峭用手背很轻地撑着,停了停,跟他说:“有点凉了。” “凉了也不妨碍吃。” “热的好吃。”沈峭说,“回去我热一下。”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着,程斯蔚抬眼看着沈峭,语气很冷:“你跟林娅迎很熟吗?她让你拎行李你就给她拎?” 大堂光线明亮,沈峭逆着光站在旁边,半边脸藏在阴影里,原本以为沈峭不会给答案,但他张了张嘴,跟他说:“她是你的朋友。” 因为是你的朋友,所以帮她拎一下箱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算了,没出息就没出息吧,什么狗屁面子也不要了,就让它掉在地上再踩几脚也没关系。程斯蔚很轻地出了口气,往沈峭那边靠了靠,问:“那我们现在去吃什么?”沈峭闻声朝他看过来,程斯蔚跟沈峭对视,说:“这片我没怎么来过。” “你刚刚说——。”沈峭说。 “——那是放狠话环节。”程斯蔚辩解,“气氛到那儿了你知道吧,话就该那么说。”沈峭很慢地眨了眨眼,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程斯蔚笑了出来,抬起手肘戳了两下沈峭的手臂,“学会了没?” 沈峭垂着眼睛笑,把玻璃门推开,示意程斯蔚先出去,但程斯蔚没有要动的意思,站在他旁边,挑了挑眉。 “学会了。” “这还差不多。”程斯蔚走出去,然后又转过身,说,“下次教你怎么阴阳怪气把人气死。”顺着树荫往人行道走,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等待红灯的时候,程斯蔚很自然地去捉沈峭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周围没有人,昏暗的光线让沈峭的出格范围逐渐扩大,沈峭用手指一下一下地蹭程斯蔚的手背,直到程斯蔚再次露出笑容。 程斯蔚对这片不熟,沈峭又很少外食,最后两个人在路边随便挑了家小店。房顶上的墨绿色风扇一边转一边响,沈峭抬头看了一眼,确定完风扇的安全指数后,让程斯蔚去坐靠墙的位置。 “你想吃什么。”沈峭问他。 “都行。”程斯蔚抽了两张纸,把自己这边的桌子擦干净之后,又伸长手臂去擦沈峭那边,“我跟你吃一样的。” 走到收银台,沈峭点了两碗牛肉面,临付钱的时候,又交代说:“其中一碗加个煎蛋。”在等餐的时候,店里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大多是开夜车的司机,在收银台扯着嗓子大声嚷嚷。沈峭站在出餐口,越过一个个脑袋看向程斯蔚,对上视线的下一秒,沈峭朝他做了个口型:要走吗。 程斯蔚手托着下巴,摇摇头。 等沈峭端着餐盘走过来,热气扑在脸上,程斯蔚抬眼问他:“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烂啊?”把加蛋的牛肉面放在程斯蔚面前,听见他的话连脑袋都没抬,直截了当地反驳说:“不烂。” 脸颊被热气蒸的滚烫,程斯蔚用筷子戳烂盖在面条上煎蛋,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顿饭吃到一半,沈峭的手机响起来,沈峭一边接电话一边站起来,去旁边的冰柜里拿了瓶汽水。用肩膀夹着手机,沈峭从筷子盒里抽出起子,手指抵着瓶口,手腕稍稍用力,嘭的一声,瓶盖被碳酸顶飞出去。 “能晚一会儿吗。”沈峭把汽水递给程斯蔚。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沈峭看了程斯蔚一眼,停了停才回答说:“我现在过去。” 这边刚把电话挂掉,程斯蔚放下手里的汽水,偏头跟老板摆了摆手:“请问能打包吗?” “怎么了?”沈峭收起手机,“吃不惯?” “你不是有事要走吗?”程斯蔚仰着脸看他,笑着说:“我跟你一起。”旁边的几个男人还在围着大声吹牛逼,碗筷相撞发出刺耳的响声,明明这个场景跟浪漫完全搭不上边,但有一个人要跟他一起走这样的时刻,也确实发生了。 程斯蔚仔细打量沈峭的脸,随即问他:“是不是我跟着不方便啊?” “要去公司。”顿了顿,沈峭又补充,“可能要蹲一晚上。” 是去讨债,程斯蔚没说话,看着老板刚刚丢到桌上的两个打包盒发呆。程斯蔚不希望沈峭再跟董哥那样的人扯上关系,沈峭应该也是知道的,但沈峭什么都没说,程斯蔚并不怪他,他再不情愿,也不是随意插手沈峭人生的理由。 “好吧。”程斯蔚拿起筷子,把面条放进打包盒里,“你注意安全。” 原本可以在路口道别,但沈峭执意要把他送回狗场,理由是:天太黑了。程斯蔚拗不过他,最后只好妥协,打上车之后,程斯蔚终于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出好几页的未读信息。点开最上面那条,是贺莱,问他:还生气呢啊?后面配了一张流泪猫猫头的表情包。 收起手机,程斯蔚看着昏暗光线里沈峭的侧脸,说:“我想去贺莱家一趟。” 没有拒绝也没有问原因,沈峭转头看他,点点头说好。出租车在前面的路口掉头,穿过桥洞,往东区开。越往东开,路上的人和车越少,两边的路灯照亮横穿市区的东风渠,金光洒进车厢,程斯蔚下意识扭头去看沈峭。 沈峭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车在十几分钟后停在公寓楼下,程斯蔚开门下车,回头的时候发现沈峭也跟着下来了。程斯蔚看着沈峭,露出笑容:“我在这儿又不会迷路。” “知道。”虽然话这么说,但沈峭还是执意要看着他上楼。 明明第二天还会见,程斯蔚往单元楼走的时候却依旧三步一回头。在学校的时候,他见过不少在宿舍楼下难舍难分的情侣,贺莱说羡慕的时候,程斯蔚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挖苦说:“矫情不矫情。” 确实矫情,但又真的乐在其中。输进密码,开门音乐响起来,在开门之前,程斯蔚又一次回头去看沈峭,挥挥手跟他道别。沈峭站在路灯下,风涌进衣领,看起来像一个随时会被吹起来的黑色气球。 看着程斯蔚消失在门口,沈峭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重新钻进车里。从东区到董哥发来的地址还有些距离,沈峭看着不断涌入手机里的信息,点开一条,忽略上面一连串的脏话,回复道:马上到。 驶出东区之后,路上的车流很明显变多,堵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沈峭付钱下了车。在路边刷了辆单车,脚踩上踏板用力一蹬,单车在黑夜中飞快地蹿出去。尽管沈峭骑得很快,但骑到目的地的时候还是晚了不少。 董哥黑着脸站在门口,看他锁好车过来的时候,上手朝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闷响在空气里炸开。把被打偏的脑袋重新转正,沈峭垂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我迟到了。” “迟到了?”董哥往地上啐了一口,食指一下一下地用力戳着沈峭的肩膀,“十几个人等你一个,你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啊?让所有人在这儿等你!” 沈峭始终沉默,有跟他相熟的人忍不住小声提醒:“肖山,给董哥道个歉吧。” 对峙几十秒后,董哥被气笑,连着点头,说:“行,你厉害。”话说完,转身往大厅里走,路过石柱的时候,猛地抬腿朝垃圾桶踢了过去。 沈峭手底下的人围过来,表情复杂地看他的脸:“哥,没事儿吧?” “没事。”沈峭忽略涌起钝痛的颧骨,转身往面包车上走,拉车门之前,跟旁边人说,“档案给我。” 镀了一层塑膜的A纸递过来,沈峭低头看姓名那栏,用加黑粗体写着:杨建华。 第53章 杨建华的资料很简单,甚至一页A纸都写不满,四十出头,在外地担任一家建材公司的总经理,妻子和六岁的儿子住在本地。坐上车,旁边的小弟给沈峭递烟,沈峭摇摇头,手指点着住址那栏低声问:“他现在在家吗。” “在。”橘色火舌点燃烟卷,白烟很快溢满车厢,男人把车窗摇下来,接着说:“今天下午到源城的飞机,有几个人在那儿蹲点,说他出了机场就直接坐车回家了,到现在也没出门。” 轮胎轧过一个土坑,车子猛地晃了一下,旁边人手一抖,烟顺着指缝掉下去。男人一边骂脏话一边拍裤子上的烟灰,沈峭看了一眼,弯腰把烟捡起来。 “谢谢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沈峭把烟头按在脚边的纸箱上,用力碾了几下,划出一道黑色痕迹,抬手丢到窗外。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家属院对面,沈峭开门下车,隔着马路看见门口有几个门卫聚在一块打牌。沈峭四处扫了一眼,转头跟身后人说:“两三个人跟我上去,其他人在车上等。” 人太多容易引起注意,沈峭带着两个人往小区里走,被挡在门禁口的时候,沈峭抬手叩了叩桌子。叼着烟的门卫抬头看了他一眼,白色烟雾遮挡视线,正在打量的时候,身旁人开口催促他快点出牌。 “急什么急。”男人拿遥控器开门,低头码手里的牌时扯着嗓子跟沈峭说:“下次不带卡就不会给你开门了啊。”沈峭没说话,侧身穿过闸门往前走,身后人紧跟在后面。迎着昏黄路灯,沈峭带着几个人停在楼下,伸手拉门的时候,沈峭回头低声交代:“一会儿动静别太大。” 几个人走安全通道上到六楼,穿过窄长的楼道,沈峭停在一扇深棕色的防盗门前。抬头确认上面的门牌号,沈峭抬手挡住猫眼,另一只手叩响了门。时间接近深夜,可能不会有人应门,但沈峭很平静地站在外面等,每等五秒,便用微曲的手指再次叩门。 十几秒后,门里响起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 “谁啊?” “找杨建华。”顿了顿,沈峭又补充道,“你爸爸。” 门内的声音消失,沈峭站在外面,直到头顶声控灯暗下去,才又抬手敲了敲门。几声闷响让走廊的灯再次亮起,除了沈峭,另外两个人明显等的有些不耐烦,皱着眉跟沈峭说:“我看这边几家都没贴春联,应该没住人,不行了就直接踹门。” 沈峭撑着门,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就这么一眼,其他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上楼时沈峭交代的那句“一会儿动静小点”是什么意思。杨建华不是独居,家里除了他,还有女人和小孩。于是几个人压着火跟沈峭一起等,半个小时过去,其余人早就坐在地上,只剩沈峭还站在门口,十分耐心地继续敲门。 不知道敲了多少下,门内的推力让沈峭后退一步,紧接着就是男人忍无可忍地一连串脏话:“敲敲敲!你他妈有完没完!” 男人的小半边脸探出门缝,沈峭比他高出半头,杨建华仰着头对上沈峭很黑的眼睛,视线扫过坐在地上的两个人,杨建华双眼瞪大,下意识就要去关门。沈峭一手用力拉着门把,另一只手迅速伸进细窄的门缝,门关上的瞬间,作用力狠狠挤压沈峭的手掌。 身后人见状忙过来拉门,皱眉看着沈峭卡在门缝的右手:“肖山……” 沈峭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盯着门内脸色越发差的杨建华,语气平静:“开门。”杨建华不说话,但关门的劲儿用的更大,门板边缘陷进沈峭的手背,看着生疼,身后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卡在门缝里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一下,沈峭看着杨建华,又重复了一遍:“门开开。” 两个人犹如对峙一般的僵持被男声打断,从杨建华背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对上沈峭的脸,男孩抿了抿嘴,手指紧抓着杨建华的衣摆,怯生生地喊:“爸爸。” “几点了还不去睡觉!”杨建华扭头跟小孩说话,语速很快,“快睡觉去。”男孩站着不动,杨建华伸手去抓小孩的手,抵着门的力气松了一点,给沈峭留出余地。卡在门缝里的手腕一翻,手指扣着门板,门被打开了。 杨建华的出了一背的冷汗,他把小孩挡在身后,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颤抖:“你想干嘛?” 揉了揉一片紫红的手背,沈峭看他一眼,说:“你出来。” 要是真闹起来,他完全不是对手,杨建华挺直的脊背一点点松下来,转身安抚儿子,直到把人哄进卧室,杨建华终于走出了门。门刚一关上,一直站在外面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扔给杨建华,杨建华只看了一眼,表情变得凝重。 “李凯峰……我不认识这个人。”杨建华说。 沈峭对这些全然不在意,只是问:“钱什么时候能还上。” “我说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杨建华的情绪变得激动,拿着纸的手开始抖,“他说我欠钱我就欠钱了?” 话还没说完,跟在沈峭后面的人笑了出来,双手抱在胸前,问他:“那你怎么不敢开门?”杨建华被噎了一下,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但他很快大声反驳:“……大晚上的几个男人堵在我家门口,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谁敢开门?” “李凯峰不是主家,你不认识正常。”沈峭走近一点,伸手把那张单子拿起来举在杨建华眼前,“但是这个金额,你心里应该有数。” “我没数!”杨建华突然喊起来,他往后退了几步,背靠着门,手指着他们,“你们现在赶快给我走,要不然我报警了!” 站在旁边的人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两步抓着杨建华的衣领,咬着后槽牙警告:“杨建华,你别给脸不要脸。” “谁不要脸?你们是谁家养的狗别以为我不知道。”杨建华一张脸憋的通红,把挡在身前的人用力推开,垂在身侧的手伸进口袋去摸手机,嘴里一遍遍地重复,“我现在就报警。” 沈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杨建华拿出手机,粗胖的手指在屏幕上输密码,呼吸急促。眼看手机已经解锁,杨建华已经输入报警电话,在按下拨通的前一秒,沈峭忽然上前两步,躲过杨建华朝他伸过来的手,一把抽走他的手机,面无表情地掷向地面,安静的走廊出现一声巨响,是玻璃炸裂的声音。 把碎掉的手机踢到一边,沈峭抬起头,看了杨建华几秒,问:“钱,后天能还上吗。”杨建华看着墙角碎的四分五裂的手机屏幕,冷笑一声,说:“这是要逼死我。” 期限已经定好,沈峭带来的人准备在杨建华家门口打地铺,刚铺好报纸,走廊里响起手机铃声,是最老式的那种,坐在地上的几个人闻声抬头朝沈峭看过去。 拿出手机,沈峭看了一眼屏幕,抿了抿嘴,抬腿往过道另一边走。看着信号一格一格亮起,沈峭按下绿色接通键。 “还顺利吗?”程斯蔚的语速很慢,像是喝了酒,语气里的笑意让人无法忽略。 沈峭点点头,回答说:“顺利。” 电话那头程斯蔚很轻地笑,然后说:“那就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头顶的声控灯暗下去,在沈峭思考下一句话要说什么的时候,程斯蔚忽然说:“你等一下啊——” 好字还没说出口,听筒那边响起一阵细碎噪音,两秒之后,有人重新开口喂了一声,简短的一个音节,沈峭就听出来,对面已经不是程斯蔚了。 沈峭没说话,紧接着听见对面人说:“白天的事你别介意,我妹妹不懂事,我替她跟你道个歉。”对面背景音杂乱,好像还有一个人在说话,沈峭听见有人叹气,然后手机那边的人跟他说:“对不起。” 话音刚落,程斯蔚的声音由远到近,透过听筒传进耳朵里:“听到了吗?” 沈峭把手机跟耳朵贴的更紧,回答:“听到了。” “刚刚是林峥,他知道错了,非要给你道歉。”程斯蔚说,“道歉收下,但咱们可以不原谅他。” 手背肿得很高,黑紫色淤青变得愈来愈刺眼,但沈峭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痛感。盯着墙壁上的黑色霉点,始终紧绷着的肩膀终于放松,某种阈值随着听筒里,程斯蔚浅浅的呼吸声达到最高点。 第54章 陈姨进来说魏方宇又堵在门口的时候,程淑然正在看公司上个季度的报表,公司面临上市重组,这个阶段对于程淑然来说无比重要。还剩几页没看完,程淑然听着门外男人的吵闹声皱起眉,还没来得及回复陈姨,有人径直冲进书房,开门的动静很大,震的窗帘小幅度摆动。 “你是想逼死杨建华是吧?”魏方宇情绪激动,整张脸涨红,把在旁边劝他的陈姨推开,走到书桌前,把堆在桌面的文件拂到地上。 “不说话是吧?”魏方宇看着低着头的程淑然,冷笑一声,手扒着桌沿直接爬上去,夺走程淑然手里的平板电脑,用力往地上砸,“看看,我让你看!”场面吓人,陈姨站在门口完全不敢动,直到程淑然朝她看过来,示意她关上门出去,陈姨才缓过神,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关上门出去。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程淑然看着跪在书桌上,双眼通红的魏方宇,轻声开口:“你先下去。”在魏方宇跳下书桌的同时,程淑然走到柜子旁边,弯腰捡起平板电脑,屏幕边缘裂开一小块,手指轻触,下一秒屏幕亮起来。 “我上次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把平板电脑放回去,程淑然转身靠着桌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哪部分你还理解不了?” “杨建华的账,是你找人去要的吧?”魏方宇往前两步,身上浓厚的酒气让程淑然偏了偏头,“当年公司最困难的时候,是他借你钱翻身,这么多年,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非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他借我钱,我很感激,也已经以比银行还要高的利率还给他了。” “我能翻身,靠的是我自己和公司员工,杨建华有功劳还是苦劳我不敢说,只要你看一看公司每年的财报,你就知道我现在做的这种地步,已经是在念旧情了——”程淑然回过头,很慢地眨了眨眼,“送他去吃牢饭,也不过分。” “他是我弟弟!” “所以我只是问他要钱。”托盘上的花茶煮到沸腾,深粉色花瓣在沸水中来回打转,程淑然走过去,关掉开关,“公司的贷款到期了,账上腾不出钱,我只能让他们问杨建华要,他没有现金的话,可以用股权抵。” 认识这么多年,程淑然还是那个程淑然,从大学时期开始,说话永远有条不紊逻辑自洽,让人找不出漏洞。再大的怒气撞到她身上都像石子投入深海,除了面上泛起的一点涟漪以外,什么都不会再有。 沉重的挫败感涌上来,魏方宇一点点蹲下去,两只手捂着脸:“你都是算好的。”空调冷气裹挟着淡淡木质香气,魏方宇长出一口气,右手用力揪着头发,仰头看向站在窗边安静喝茶的程淑然。 “从最开始,你跟我结婚,到你答应我领养小孩却又背着我在外面生孩子,再到现在——你都是算好的。” 得出结论,魏方宇跌坐在地上,摇头笑了出声。 笑声很刺耳,程淑然吐掉嘴里的玫瑰花瓣,杯子放在瓷碟上,停了几秒,才转头问他:“你当时为什么同意跟我结婚?”都是为了自己罢了,我为了守住家业,你为了自己的前途。 后半句程淑然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原本低着头的魏方宇倏然抬头,笑着反问她:“为什么?” 视线里程淑然的脸依旧冷静,魏方宇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爱你。” 比起告白,更像是报复,看着程淑然脸上出现的一丝松动,魏方宇脸上的笑容更大。憋了许多年的答案现在说出来,就连魏方宇自己都觉得荒唐,没人知道程淑然问他要不要结婚的那天,他有多开心。哪怕因为时间仓促,临时买的西装完全不合身,但当他站在台上,看着身穿白色婚纱的程淑然迎着明亮光线,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手指依旧止不住的颤抖。 十八岁到二十三岁,贯穿整个大学生涯,他的确满心满眼都只有程淑然。 “谢谢。” “但我不需要爱,爱救不活公司。” 感谢是真的,程淑然是真的感谢魏方宇不顾一切跳进火坑跟她结婚,但她不需要爱也是真的。不会因为有爱,她就能控制整个公司,她的叔叔婶婶也不会因为被爱情故事感动而放她一马。 魏方宇没有生育能力,她可以不离婚,但她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恍惚被彻底击碎,魏方宇强撑着站起来,和程淑然对视,说:“离婚吧。” 窗外的阳光刺眼,落在屋内时被分割成无数个菱形,横在他们之间,像无法跨越的陷阱。程淑然打开抽屉,从最下面拿出黑色文件夹,放在桌上:“你先看看,有异议的地方再改。” “居然连离婚协议都提前准备好了。”魏方宇抬起头,看着站在巨大书桌后的程淑然,“你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给我留。” 假期很快结束,开学那天沈峭送程斯蔚到学校,距离第一节 课上课时间还早,车停在树荫下,程斯蔚拉着沈峭下车,两个人钻进后座。 程斯蔚没说话,靠着沈峭的肩,伸手去玩沈峭后颈的头发。沈峭头上的伤口早就愈合,新长出的头发很软,这周沈峭一直很忙,没时间去理发,随便从快递箱上拆了根黄色橡皮筋拢在脑后。 “太长了。”沈峭捉住程斯蔚的手,另一只手摘掉皮筋,过长的黑发散下来垂在额前,挡住大半视线,“准备去剪。” “不用剪。”程斯蔚看着沈峭的手,说,“好看。” 沈峭点点头:“那就不剪。” “这周有欧洲历史公开课,你感兴趣吗?”程斯蔚摸着沈峭有些突出的无名指骨节,跟他讲:“是个挺有名的老教授,讲课特别有意思,什么皇家秘密情史之类的。” 沈峭对程斯蔚的提议一向不会拒绝,在得到沈峭的同意之后,程斯蔚笑出来,脑袋满足地蹭了两下沈峭的肩膀,头发弄的沈峭有点痒,但他没有避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车上磨蹭了二十分钟后,程斯蔚终于开门下车,过完马路,站在对面跟他摆手。尽管坐在车里程斯蔚看不到,沈峭还是学着程斯蔚的样子,抬起手晃了两下。 一直看着程斯蔚消失在人群里,沈峭才重新坐回驾驶位,还没来得及发动车,搁在中控台的手机响起来。 沈峭松开脚刹之后,按下免提。 “哥……你快过来,杨建华自杀了!” 一脚刹车踩下去,轮胎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黑痕。 “送医院了吗?” “人没死,刀我们抢下来了,但是留了好多血……我们不敢送医院,怕到时候不好交代……” “先送医院。” “可是……” “我说送医院。”沈峭打了转向,掉转车头往反方向转,很快融入车流,“出问题我负责。” 第55章 踩上最后两节台阶,沈峭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往过道另一头走,站在门口抽烟的男人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朝沈峭走过去:“他不去医院,说就要死在这儿……”男人手上沾着干涸的深色血迹,沈峭看了一眼,开门进去。 屋里一片狼藉,地毯上满是玻璃碎片和茶叶梗,电视歪着倒在地上,杨建华半瘫在墙角,衬衣衣摆上满是血,左手捂着腹部,右手紧攥着一把水果刀。看见沈峭走进来,被人箍着的男孩又开始大哭,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叫。 沈峭没看他,径直走到杨建华面前,因为失血过多,杨建华的脸和嘴唇已经开始发白,他闷哼一声,握着刀的手对着沈峭,在空中划了两下。小孩还在叫,沈峭蹲下去,一把抓住杨建华的右手手腕,虎口稍稍用力,杨建华的手腕一歪,刀刃朝下,啪嗒掉在地板上。 “把小孩带进屋。”沈峭看着杨建华,淡淡开口,“别让他叫了。” 小孩被人拖进房间,杨建华骂了句脏话,挣扎着要爬起来,脚不小心踢到沈峭的小腿。卧室门关上的下一秒,哭喊声减轻不少,沈峭伸手拂开杨建华捂在伤口上的手,刀口不深,不伤及内脏,只是因为面积大流血不止。 “这样死不了。”沈峭伸手捡起地上的水果刀,手指微微拢着刀柄,刀刃朝下,在半空中小幅度地晃。话说完,刀刃掉转方向,一点点靠近杨建华的身体,最后准确无误地停在心脏处。 刀刃松松地抵着胸口,凉意穿过布料留在皮肤上,杨建华呼吸地频率陡然增快,伤口重新绽开。视线从流出的血上移开,沈峭看着杨建华,握着刀柄的手用了点力,刀刃微微陷进皮肤。 “还死吗?” 杨建华冷笑一声,舔了舔嘴,用足力气开口说:“你不用吓唬我。” “用不着吓唬你。”沈峭面无表情,“捅这儿要疼的多。”话刚说完,沈峭忽然曲起膝盖,压向杨建华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力气不大,但杨建华还是尖叫起来,头向后仰,脖颈上的青筋瞬间胀开。 直到杨建华的尖叫声转变成低声呜咽,沈峭才开口对他讲:“比现在疼。” 杨建华浑身被汗浸湿,沈峭把他扶起来,尽量避开他腹部的伤口,顺便拿走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在出门之前,沈峭转头跟身后人交代:“你们留这,要是有人报警,把孩子带走。”回过头的时候,沈峭对上杨建华的目光,这种目光沈峭看过无数次,于是他平静地跟他对视,直到杨建华咬着后槽牙低下头。 避免碰到人,沈峭带着杨建华走步梯,没下几节台阶,杨建华的双腿就开始发软,最后几层沈峭几乎是把他扛下来的。把外套披在杨建华身上走出小区,沈峭把他塞到后座,找到最近的那家医院,把人送过去。 到医院直奔急诊室,见沈峭搀人进来,在前台的护手跑过来帮忙,在瞧见杨建华冒血的伤口时,忍不住睁大了眼,朝沈峭看过去。 “这是怎么弄的?”护士低声问杨建华,眼睛时不时扫沈峭两下,似乎已经确认沈峭就是凶手,只要杨建华开口,下一秒她就会报警。 沈峭架着杨建华往病床走,从始至终都沉默着,杨建华咽了口唾沫,哑着声说:“自己不小心。”这个时候顾不上管答案的真实性,护士皱着眉把杨建华扶上床,让沈峭在外面等,然后抬手拉上帘子。 急诊室人来来往往,沈峭站在角落,看护士掀开帘子走出来,没过一会儿拿着血袋回去。沈峭看过伤口,应该没什么大事,转身走出急诊室大门,沈峭打了个电话。 “怎么样。” “还行,他老婆跟孩子吓得不轻,现在缓过来了……我把他俩关到厨房了,弄了点吃的给他们。” 沈峭点点头:“找两个人来医院看着,没事儿了把他送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停了半晌,才重新开口:“董哥那边……怎么说?” 沈峭垂着眼,手指来回揉搓虎口上干掉的血迹,淡淡吐出几个字:“你不用管。” 这边闹出这么大的事,董力不可能没收到消息,不出意外的话,在欠款到账之后董力也会要和他算总账。不过也没什么,趁着这个机会,他正好可以跟董力重新谈合同的事。 原本这个活,他是打算干到干不动为止,在沈峭最初的计划里,还完欠的钱之后,他还继续干下去。这份工作来钱快,佣金占比高,只要不出什么大纰漏,还是能攒下钱的,如果再能受点什么不致命的伤,跟董力要一笔补偿款,这辈子也差不多能这么混过去。 这是在遇到程斯蔚之前的计划,沈峭抬起头,看向远处浅灰色云层下林立的高楼。 “你在这儿站着干嘛?”身后的声音打断沈峭的思绪,转过身,对上紧蹙着眉头的护士。 “病人正在输血,你去那边缴费吧。”护士把单子递过去,沈峭接过来看了一眼,眉梢轻微上挑。 “有问题?” “没有。” 护士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进另一间科室。 捏着缴费单,沈峭重新走进急诊室,掀开蓝色帘子,躺在病床上的杨建华闻声睁开眼,朝他看过来。沈峭俯下身,手伸进被子,在杨建华的裤子口袋里摸了摸。 “你想干嘛?” 沈峭抬眼看他,黑压压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杨建华的表情重新变得紧张。 “交钱。”没找到钱包,沈峭重新站直,俯视他几秒,问:“你的钱呢。” 杨建华脸上浮现一丝嘲笑,随即回答他:“不是被你们抢走了吗?” 杨建华脸上浮现一丝嘲笑,随即回答他:“不是都被你们抢走了吗?” 这话说的没问题,沈峭拿出手机,调出拨号页面:“说个号码,让他过来交钱。”杨建华闭上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报出一串号码。沈峭输进去,按下拨通,提示音响了三声,对面人接通。沈峭把手机放到杨建华耳边,眼神示意他开口说话。 “我在省医……你过来一下吧,带点钱。”杨建华刚说完,不管对面人有没有回复,沈峭收回手机挂断电话。 在等待的时间里,杨建华闭着眼一言不发,沈峭站在旁边,时不时看一眼手机计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分钟,最多再等五分钟,如果还没人来,他就需要离开。放下手机的同时,帘子小幅度地晃了一下,一只手伸进来,帘子被掀开。 滑轮滑过固定杆,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响声,隔着几步距离,沈峭看见男人逐渐睁大的双眼。 看着魏方宇的表情从震惊转变成憎恶,沈峭把缴费单递过去,声音冷静:“钱带够了吗。” 第56章 站在停车场,魏方宇从口袋里掏出烟,抽出一根递给沈峭,沈峭摇头拒绝,魏方宇一边把烟叼在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感慨:“还是这么听话。”橘黄色火舌燎上烟丝,烟雾缓缓上升,魏方宇眯着眼吸了一口,那股呛人的味道瞬间涌入鼻腔,魏方宇弯腰咳了两声,掺着火星的烟灰扑簌簌地掉在地上。 算不清多久没见了,因为在沈峭离开别墅之前,魏方宇跟程淑然就开始分居,没有争吵没有撕打,魏方宇在某个夜晚,提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离开别墅。 “长高了。”魏方宇转头看沈峭,记忆中沈峭比他低一点,几年过去,再想跟沈峭对视时居然已经需要微微仰头了。 沈峭没接话,魏方宇也不生气,只是细细打量他的脸,停了停才接着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还会帮程淑然做事。” “正常工作。”沈峭平静地说,“我干活,公司给钱。” “不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吗——”说到这儿,魏方宇的嘴角很轻地抽动,垂眼吸了口烟,“里面躺着的是我弟弟,我之前告诉过她了,程淑然什么都知道,但还是要把事情做绝。” 魏方宇的视线下移,落在沈峭手臂内侧很淡的疤痕上,低声说:“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不容易,除了她自己的儿子,她不顾及别人死活的……”半截烟头扔在地上,魏方宇用皮鞋踩灭,然后走近一些,跟沈峭面对面地站着。 “我可以帮你,你也可以帮我。”魏方宇抬手按着沈峭的肩膀,目光随着身后亮起的远光灯一点点冷下去。 离近一些,沈峭才发现魏方宇真的老了许多,眼尾的皱纹细密,暴露出这么多年以来他过的是多么不如意。与保养得当的程淑然相比,当年那个柔和,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消失好久。 沈峭往旁边撤了一步,魏方宇搭在他肩上的手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尽管没有开口回应,但脸上的表情已经表明他的答案。 “没关系。”魏方宇笑了笑,从衬衣口袋里掏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沈峭,“我们以后可以常联系,打上面的电话。”沈峭站着没动,魏方宇摇头笑笑,掀开沈峭的衣服下摆,把名片塞进他的裤子口袋,然后用很柔软的声音对沈峭说:“我一直把你当我儿子。” 下午的专业课结束,程斯蔚合上电脑,用手肘碰了一下旁边趴在桌上的贺莱。贺莱嗯了一声,半睁着眼,扭头看着程斯蔚,问他:“下课了吗?” 程斯蔚瞥他一眼,嘴里很轻地啧了一声,表情嫌弃:“擦擦你的口水。” 贺莱用手背擦擦嘴角,直起身体抻了抻手臂,听见肩膀处骨头的响声,贺莱开始埋怨上课太累人。程斯蔚没理他,收拾完东西就站起来往外走,贺莱拎着书包跟在后面,小跑两步走到他旁边,掏出手机看了两眼,笑着挑挑眉:“我定的游戏到了,晚上去我那儿?” “林峥去不去?”程斯蔚问他。 “……你现在怎么还记仇呢?”贺莱说,“他不是都道过歉了吗?” 程斯蔚停下来,转头看着贺莱,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你觉得我瞎吗,他道歉还是敷衍,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差不多就得了……”贺莱把手揣进口袋,长出了一口气,“林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在家里就是最大的,什么话都是他说的算,又宠林娅迎宠成那个样子——再怎么说你那天也够让他没面子的了,他愿意道个歉已经不错了。” 教学楼外是布满热浪的绿色草坪,程斯蔚戴上帽子,半张脸藏进阴影里,贺莱拉住程斯蔚的手臂,说:“不行的话晚上叫上沈峭,让林峥当面给他道歉,行吧?” “他可没让人去道歉。” 贺莱笑着骂了句脏话:“你他妈的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走出校门,贺莱比程斯蔚更先看到停在学校门口的车,看着顶着大太阳站在车旁的沈峭,贺莱下意识摇头感慨:“程阿姨培养人真是没的说,连等人都不在车里等的。” 程斯蔚没理他,径直走到沈峭面前,目光在沈峭额头上的薄汗上停留几秒,才小声说:“天这么热,你下次可以在车里等。” “好。”沈峭绕到车那边,替程斯蔚拉开副驾驶车门,程斯蔚笑着坐进去,沈峭把车门关上,返回到另一边坐上车。最孤独的人在此刻出现,透过车窗,贺莱看着前座正在系安全带的两个人,咂了咂嘴,一边拉车门一边喊:“大哥,我是没雇你,但你是不是也可以顺便给我开个车门?” 程斯蔚把空调温度调低,回头瞥了他一眼:“你自己没手?” “那你还让人家给你开车门,你没手?”贺莱迅速反驳。 “嗯。”程斯蔚点点头,理直气壮地接话,“我没手。” 贺莱被噎住,他冷笑一声,身子靠着椅背,脸朝着窗外摇摇头。 在红绿灯口等了将近三十秒,程斯蔚摘掉帽子,理了两下头发,开口说:“晚上去贺莱家玩主机游戏吧?” “好。”红灯转绿,沈峭轻踩油门,右手搭在反向盘上,“我在外面等你。” “你跟我一起。”程斯蔚转头看他,补充说:“我们两个一起。” 车厢里很安静,斑驳树影落在沈峭脸上,停了几秒,沈峭才说:“我不会玩。” 没等程斯蔚说话,贺莱扒着前座坐起来,插嘴说:“简单的很,角色扮演游戏,你要是实在手笨的话,可以玩奶啊。”一想到一个无敌的四人队伍组建在望,贺莱露出笑容,手按着程斯蔚的肩,笑着说:“咱们每次打都少个奶妈,这次沈峭补上,咱们岂不是无敌了!” 伴随着贺莱的笑声,沈峭转过头,阴影顺着转动压着半边脸,目光落在他搭在程斯蔚肩头的那只手上。那种好久未见的冷厉又冒了出来,贺莱下意识收回手,有些紧张地看着沈峭,问他:“我……我怎么了吗?” 收回视线,沈峭踩了一脚油门变道超车,贺莱被突如其来的作用力拉回车座,停了半晌,他才听见沈峭十分平静的声音:“没事。” 车驶进贺莱所住的小区,把车停好,三个人上了电梯。中途程斯蔚问沈峭渴不渴,沈峭摇头,顿了顿又反问回程斯蔚,程斯蔚也笑着摇摇头。贺莱站在旁边看,心里觉得奇怪,但又找不出哪里怪。 电梯门打开,贺莱的思绪被打断,他走到家门口输密码,输到一半的时候,门从里面拉开,然后是林峥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们再晚点儿我就准备走……” 声音骤然卡住,看见沈峭,林峥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贺莱推门进去,把书包扔在地上,一路小跑到茶几边,跪在地毯上拆游戏包装。程斯蔚冲着林峥笑笑,说:“别紧张,他不会打你的。” 沈峭站在门外,附和说,“我不会动手。” “差不多得了。”林峥把程斯蔚推进屋,握着门把往后让了一小步,示意沈峭进来,看着沈峭弯腰换鞋,林峥叫他一声,沈峭抬起眼。 “那天,对不住了。”林峥说,“不光是替我妹,还有我和贺莱。” 沈峭站直一点,抬手把门关上,才回答:“没事。” 为了最好的游戏氛围,客厅没开灯,贺莱拉着沈峭给他游戏玩法,顺便给沈峭挑了个身姿妖娆的女性角色。贺莱按下确认的那一秒,沈峭盯着电视屏幕上穿着粉色旗袍的双马尾,抬头朝程斯蔚投向求助的视线。 程斯蔚跟林峥拿着酒过来,对上沈峭的目光,程斯蔚转头看了眼屏幕,瞬间笑出了声。他坐到沈峭旁边,身体笑的东倒西歪,林峥那边把酒倒好,程斯蔚端着杯子送到沈峭嘴边,映着粉紫色的光线,哄他说:“你把酒喝了,我就给你换。” 原本只是开玩笑,但下一秒,手腕忽然被握住,沈峭就着他的手,仰头喝光玻璃杯里的琥珀色威士忌。林峥和贺莱还在争角色,没人注意坐在沙发角落里的两个人,屏幕闪烁,程斯蔚看着沈峭舔了一下嘴角,嘴唇亮亮的。 手腕被沈峭握在手里,程斯蔚的脸颊发烫,好像刚刚被哄喝酒的是自己。 恍惚之间,程斯蔚看见沈峭的嘴唇张合,在跟他讲:换一下吧。 程斯蔚怔了几秒,然后点点头,说:“好,换,现在就换。” 第57章 “不玩了。”贺莱把游戏手柄扔在地毯上,一头栽到懒人沙发上,两条腿横在正中央。程斯蔚倚着墙笑,拎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脚踢开贺莱的腿,坐到沈峭对面:“他菜的要死,我陪你玩。” “我哪儿菜了!”贺莱一个挺身翻起来,红着脸嚷嚷:“来,现在开机打blue。” 程斯蔚眯着眼看游戏屏幕,手肘搭着沈峭的膝盖,笑着说:“别搭理他。”沈峭嗯了一声,伸手勾住桌上手柄的绑绳,手臂跟程斯蔚靠在一起。 十几分钟前游戏刚开始,由于程斯蔚被美色冲昏头脑,自己做主给沈峭换了个新角色,四人队伍里一下出现了两个战士,贺莱瞥了眼游戏屏幕,临时决定要跟沈峭打单人决斗。第一场刚进行十几秒,沈峭就被对面的胡子大汉绝杀,贺莱的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正准备给沈峭换角色的时候,程斯蔚半途杀出来,按着沈峭手里的手柄,说:“他第一次玩,你少在这儿欺负人。” “行行行,刚刚那把不算,行了吧?”贺莱坐回去,冲电视抬抬下巴,“再开一把。” 不得不说,沈峭一杯威士忌下肚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第二把愣是靠半管血撑到最后倒计时。贺莱也从刚开始瘫在沙发上转为蹲在电视旁边,一边猛戳按键一边给自己鼓劲:“干死他,去啊去啊!” 第二场以平局告终,接下来就是贺莱的噩梦,沈峭上手很快,熟悉连招之后贺莱就没赢过,甚至创造了当晚最快的绝杀记录:七秒。林峥把雪糕丢进酒杯,看着奶油一点点融化在琥珀色液体里,靠着沙发说:“贺莱,你是真的菜。” 后面贺莱说了什么程斯蔚完全没听见,他刚刚换了个游戏,跟沈峭一起扮演去营救公主的战士。看着挡在自己前面的蓝色小人砍死一条恶龙,程斯蔚心满意足,脑袋枕着沙发,心里想干脆让公主死了算了。 不要影响他和沈峭的爱情征途。 “你掉血了。”沈峭按了一下手柄侧键,然后偏过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他:“要不要喂你个果子。” “好啊。”程斯蔚放下手柄,支起身子朝沈峭微微张开嘴,“啊”了一声,尾音拖得又轻又长。房间里是一片蓝,沈峭的视线下移,落在程斯蔚的嘴唇上。游戏还在继续,他们两个已经快要被喷火龙烧成灰烬,血格迅速下降,不出五秒,他们即将殉情。 拇指落在嘴角,擦掉还没干掉的酒渍,沈峭盯着程斯蔚看,眼皮上的蓝不停跳动。 “你们俩玩不玩了?不玩让我跟林峥pk一把!”贺莱把林峥推开,踉跄着跪到地毯上,拿走桌上的游戏手柄。 把另一个手柄递给林峥,沈峭跟程斯蔚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两个人pk,游戏声音很大,伴随着贺莱时不时的嚎叫,程斯蔚大声地笑,身体晃来晃去,最后脑袋降落在沈峭的肩头。 “一会儿要出去一趟。”沈峭的声音很沉。 程斯蔚闻声抬起眼,从下而上看着沈峭的脸,察觉到视线,沈峭接着说:“今天还没喂狗。”程斯蔚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而沈峭很快在这道视线里投降,抿了一下嘴,接着说:“还要去找一下董力。” “出什么事了?”程斯蔚坐起来,笑容消失大半,有些严肃地问:“是不是工作出问题了?还是他又想找你麻烦?”沈峭不说话,程斯蔚就像卡带的复读机一样反反复复问,眉头皱在一起,恨不得贴到沈峭脸上。 “没有。”沈峭伸出手,按着程斯蔚的头把他重新按回肩头,停了停,才说:“打算换个工作。” 刚被按回去的程斯蔚瞬间又跳起来:“真的假的?” 沈峭的嘴角小幅度地向上勾了勾,点点头,回答他说:“真的。” 程斯蔚的反应比想象中要大的多,他很开心地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边伸手去拿桌上的啤酒一边说:“换了好,那个狗屁工作和那个什么董哥我早看不惯了。” 拉环拉开的瞬间,白色麦芽泡沫从瓶口涌出来,程斯蔚低头去吸浮到面上的酒,沈峭看着程斯蔚毛茸茸的脑袋,问他:“没听你说过。”每次有活的时候,程斯蔚从来没有拦过他,最多会在半夜给他打一通电话,用满是睡意的声音问他顺不顺利。 “是你的选择啊。”程斯蔚慢慢地说,“你自己会做的很好,我没必要指手画脚。” 游戏终于结束,贺莱以零比五惨败于林峥,贺莱的酒劲跟疯劲一起上来,搬起电视就要往地上砸。林峥这边忙拽住他,程斯蔚见状也站起来,把手里的啤酒塞给沈峭,冲过去用手臂锁着贺莱的脖子。 三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齐齐倒在地毯上,在越来越大的笑声里,程斯蔚扭头看向沈峭,眼睛很亮。沈峭看了程斯蔚好久,久到冰凉的啤酒罐麻木指腹才动了一下,仰头喝了口啤酒。 由于喝了酒不能开车,沈峭一直等到将近凌晨才给董力发了条信息,问他这会儿有没有时间。董力回复的速度是意料之外的快,内容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有事? 沈峭转头看了眼躺在地毯上睡过去的三个人,空调温度调的低,贺莱手脚蜷缩躺在中间,程斯蔚在最边上,应该也是觉得冷,下巴埋进衣领。沈峭走过去,单膝跪地微微俯下身,右手搭在程斯蔚的颈后,左手穿过膝弯,把程斯蔚抱起来放在沙发上。 关掉空调又怕把程斯蔚热醒,沈峭站了一会儿,走到衣架前把挂在上面的风衣拿下来,盖在程斯蔚身上。 开门走出去,沈峭给董力打了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 “嗯,怎么了?” “您在公司吗。”沈峭说,“在的话我过去一趟。” “行啊,来呗。”董力吐掉嘴里的瓜子皮,阴阳怪气地说:“把事儿办到人家差点自杀,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沈峭没接话,只是说:“我现在过去。” 凌晨路上没什么车,沈峭不确定如果被查酒驾能不能过关,最后决定绕小路走。十几分钟后,穿过颠簸的巷子口,沈峭踩了脚刹,把车停在路边。 公司里一片明亮,围在门口打牌的几个人听见开门声扭头看过去,视线落在沈峭身上,互相挤眉弄眼地笑。沈峭径直往办公室走,一个跟他关系还算不错的男人喊住他,嬉皮笑脸地说:“肖山,人啊,运气来的时候真是挡也挡不住。” 沈峭没回头,抬手敲门,几秒后,门内响起董力的声音。开门进去,屋里是散不开的烟味,董力在办公桌后看他,嘴里叼着的牙签上下晃。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董力向后靠,整个人瘫在老板椅上,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都这么晚了,还亲自跑过来。” “想谈合同的事。”沈峭平静地说,“我不打算干了。” “哦。”董力拿掉牙签,尖头朝下戳着桌面,“理由?” “不想做了。” 董力笑出声,他站起来,绕到办公桌前,手向后撑着桌沿,反问他:“不想做了?” “还欠多少钱,你给个数。”沈峭看着董力,语速缓慢,“我不会赖。” 董力冷笑一声:“都到这儿了你还装什么装?你不是知道钱还清了才来我这儿跟我谈判的吗?”目光落在董力脸上,沈峭的眉头揪在一起,似乎在思考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董力表情冷下来一点,随即又笑出来。 “那个畜生回来了,钱也都还上了。” 看着沈峭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董力身子微微向前,对着沈峭的耳朵,提高音量:“你的姘头,回来咯!” 第58章 早上七点四十,贺莱被空调冷气冻醒,他手撑着地毯坐起来,按着肩膀转了两下脖子,目光停在背对着他躺在沙发上的程斯蔚身上。 “哇,真是个狗崽种。”贺莱抬腿朝程斯蔚的后背踢了一脚,“我跟林峥都睡地上,你自己爬沙发上去了……还他妈知道冷给自己找个衣服盖上!”贺莱声音很大,程斯蔚闭着眼啧了一声,手背挡着脸,含糊不清地问:“沈峭呢。” “不知道。”贺莱四处扫了一眼,“不会是去买早饭了吧。” “别吧,他去买早饭肯定就只买程斯蔚一个人的……”林峥坐起来,紧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手按着脖子,骂了句脏话,“草,落枕了。” 贺莱嬉皮笑脸地走过去,举在半空的手指动了动,嬉皮笑脸地说:“用不用帮你按一下?” “你滚远点儿。”林峥笑着跑开,手还捂着脖子,转头说,“大清早就开始恶心人。” 在两个人晃去浴室洗漱的时候,程斯蔚从沙发上坐起来,垂眼看着盖在腰间的风衣,程斯蔚很轻地笑了笑。电动牙刷的嗡嗡声从玻璃门后传出来,踢走倒在地毯中央的易拉罐,程斯蔚走到落地窗边,给沈峭打了个电话。 等了一会儿对面才接通,听着听筒里沈峭有些疲倦的声音,程斯蔚问:“一晚上没睡?”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沈峭才回答:“眯了一个小时。” “是不是有麻烦?”看着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程斯蔚又问,“董力不放你走?” “没有。” “有麻烦跟我说,我管不了贺莱也能管。” 沈峭好像笑了一下,停了几秒,才又说:“真的没有。” “好吧。”程斯蔚点点头,在准备开口之前,沈峭有些沉的声音再次涌进耳朵,问他:“我现在去接你?” “有点来不及了。”程斯蔚把手机拿下来看了眼时间,“一会儿坐贺莱的车直接去学校,你事情办完的话,就去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停顿片刻,程斯蔚听见沈峭说,“那晚上,我去接你。” “好啊。”程斯蔚看着窗外楼下随风摇晃的玉兰树,低声说。 贺莱拿着牙刷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的程斯蔚,按掉牙刷开关,贺莱擦掉下巴上的泡沫,吐字不清地问他:“大早上你跟谁打电话呢?” 挂掉电话,程斯蔚说:“你爹。” “……真的假的?”贺莱走过去,皱着眉看向程斯蔚手里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我爸给你打电话了?他是不是问上周四我去哪儿了?草,我就知道那天去夜店把车停在外面会被发现。” 把手机放进口袋,程斯蔚扭头看着贺莱,表情复杂。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上到大学的。” 贺莱一脸疑惑,林峥从洗漱间里出来,捋了把还在滴水的头发,接道:“而且居然还能毕业。” “贺莱,你跟我说实话。”程斯蔚叹口气,“你爸到底花了多少钱把你送进来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贺莱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五官全都皱在一起,骂骂咧咧一通之后,梗着脖子冲程斯蔚吐了口牙膏沫,但被程斯蔚跳着躲开了。 上午第一节 课,教授临时决定抽查论文,贺莱压低脑袋躲在后排,露出一只眼示意程斯蔚给他打掩护。程斯蔚假装没看见,坐在侧面的陈文楷瞥了他一眼,高举着手指向旁边的贺莱。 “最后一排看不见头的那位同学,来讲一下你的研究主题吧。” 贺莱在各种视线里缓缓抬起头,停了几秒,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说:“老师,真不好意思,我最近比较忙,还没来得及研究呢。” 几个女生捂着嘴笑,站在讲台上的教授瞥他一眼,冷笑一声:“把上课藏脑袋的时间抽出来,就够你研究的了。” 陈文楷笑的趴在桌上,跟着帮腔,说:“就是。” 贺莱剜陈文楷一眼,见教授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身体向后靠着椅背,看了眼程斯蔚的电脑屏幕,眼睛逐渐瞪大:“……你什么时候写这么多了?” 不等程斯蔚说话,贺莱伸手把屏幕转向自己,手指在触摸板上划了两下,连着往下翻了好几页,才真正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家明明都是一起玩的,但是论文一个字没写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那天还跟林峥说,最近老是不见你人,是不是谈恋爱了……合着你他妈一直背着我偷偷搞论文?”程斯蔚把电脑扣上,拧开矿泉水瓶盖,看了贺莱一眼:“我写论文还用背着你?” 贺莱被这股阴阳怪气激励到,剩下的四十分钟里,终于下定决心在手机备忘录里建了个新文档,标题写着:论文。 终于挨到下课,贺莱收了手机,第一个冲出教室门,跑出去一段距离才发现程斯蔚压根没跟过来。贺莱又折回去,撑着门框看着教室里低头看手机的程斯蔚,等了几秒见人还没反应,才开口喊他:“吃饭不积极,做人有问题!” 程斯蔚一边看手机一边往外走,贺莱觉得好奇,伸长脖子想要看程斯蔚的屏幕。刚看见对话框里的一个表情包,紧接着就是一片黑,对上程斯蔚的视线,贺莱耸耸肩:“看一下怎么了?你要是哪天想看我的,我主动给你看——” 没说完的话被响起的手机打断,贺莱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加快脚步:“林峥已经在饭店等了,问咱们吃什么主食。” “都行。”快走到露天的地方,程斯蔚从包里掏出红伞。 “……大哥,咱能不打这个伞吗?”贺莱表情复杂地看着伞面上“昌通旅行社”五个大字。 程斯蔚完全没搭理他,撑开伞往外面走,贺莱在后面长叹口气,小跑两步跟上去。中午在校外吃饭的人很多,打一把红色雨伞的程斯蔚十分显眼,就连走在旁边的贺莱都开始不好意思,偏偏主人公脸不红心不跳,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顺着林荫道往外走,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贺莱忽然往后看了一眼。 “你也发现了?”程斯蔚问。 “我还以为是我的幻觉。”贺莱跟程斯蔚对视,“从出校门就觉得不对了。” 程斯蔚站在伞下的阴影里,嗯了一声:“前两天我就发现了,有人跟着我。” “知道是谁吗?”贺莱收起笑容,声音压的很低。 程斯蔚摇摇头,伞面抬高,眼睛盯着马路对面正在倒数的红灯:“没露过脸。” 被人跟踪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程淑然这么多年能守住家业,靠的就是够狠和冷静。罢免公司元老,跟黑道打交道,过河拆桥的事都没少做,自然树敌不少,甚至还发生过身边保镖被人收买的事。 绿灯亮起,程斯蔚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很快走到饭店,服务员领着他们走进包厢,程斯蔚这边还在收伞,就听见贺莱问林峥:“林传西是不是找人跟着程斯蔚?” 林峥翻菜单的手一顿,随即合上菜单,皱着眉:“什么?” “有人跟踪程斯蔚。”贺莱倒了杯水,“就这几天的事儿。” “应该不是,跟踪的人明显训练有素,不像是林传西能认识的人。”程斯蔚把伞放到旁边,拉开椅子坐下,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林峥,笑了笑:“不过这个屎盆子你想扣在林传西身上我也不介意。” 林峥很快反应过来程斯蔚话里的意思,林传西找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程斯蔚这是给他个理由方便他去查人。 “真是好兄弟。”林峥也跟着笑。 话虽然这么说,但毕竟被人跟踪不是什么小事,在没抓到幕后人之前,程斯蔚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下午的课可上可不上,贺莱主动担当起来,让程斯蔚先回去,他下午会好好上课替程斯蔚做笔记。 “那我先谢谢你。”程斯蔚喝了口水。 贺莱吐掉鸡骨头,擦掉嘴上的油,说:“客气。” 吃完饭,贺莱开车要把程斯蔚送回家,林峥站在车外,拧着眉问:“真不用我跟着一起?” “我你还不放心?”贺莱上下扫了林峥一眼,接着说:“再说了,真有什么事儿你也顶不住啊,上次被林传西的人打成什么样你忘了?” 林峥的脸迅速黑下去,咬着后槽牙吐出几个字:“闭嘴吧你。” 告别之后,贺莱踩了一脚油门往大路上开,临到要拐弯的时候,坐在旁边的程斯蔚忽然伸出手按着方向盘。 “不回家。”程斯蔚报了狗场地址,停顿几秒,又说:“先随便绕几圈再过去。” 沈峭身上的担子够重了,他不想再给沈峭找麻烦,不管想找麻烦的人是谁,他都不愿意再把沈峭也卷进来。 驶进隧道的时候,贺莱把车提速,明明暗暗的光线洒进车厢,程斯蔚看向后车镜,说:“应该没车跟着。” 贺莱点点头,出隧道之后掉头往反方向开。 越接近狗场,路上的车和行人越少,程斯蔚看向窗外繁盛的梧桐树,只觉得一颗心逐渐平静下来,这种安定感,源于那个有些简陋的狗场成为他的安全屋,并且那个屋子里还有沈峭。 汽车拐进无人的大道,轮胎掀起一阵阵黄色尘土,视野逐渐变得模糊,但程斯蔚还是一眼就看到不远处,在狗场大门外站着的沈峭,深色影子落在身前,链接着站在对面的另一个人。 贺莱把车停下,犹如沙尘暴一般的尘土散开,隔着车窗,贺莱的声音响起来。 “那是沈峭吧?” 肚子里的肠子好像搅在一起,程斯蔚解开安全带,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两个人。现在他才看清,站在沈峭对面的男人,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行李袋。 程斯蔚走下车,关上车门的瞬间,听见贺莱在喊他:“你包忘拿了。”程斯蔚没管,依旧顶着火辣的日头往前走,明亮的日光像是在下火,烫的眼皮和脸颊生疼。 沈峭发现他的速度很快,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原来视线相撞也是具象化的,并且伴随着火线点燃的声音。 同一时间,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委屈和哽咽,在空旷的土地里上荡起一片很难消散的回音。 “阿肖……我妈死了。” 第59章 人在某种情况下会突然迸发出自虐倾向,譬如程斯蔚现在正在期待灼烈的日光把他晒化,但这种期待很快落空。 没看站在面前的人,沈峭快步朝程斯蔚走过去,抬手挡在程斯蔚头顶,创造了一小片阴影。程斯蔚抬起头,沈峭张了张嘴,但最终选择放弃,垂着眼不再说话。 “程斯蔚,你的包……”贺莱从车上拿着包下来,声音越来越小,立在他们两个旁边,贺莱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尴尬,他舔了舔嘴,把包递过去:“忘拿了。”沈峭很自然地抬手接过去,但一眼也没看他,视线只跟着程斯蔚的动作来回打转。 贺莱杵在那只觉得尴尬,没站太久,他折回去开车,临上车之前,偏头瞥了眼站在远处拎着行李袋的男人。 刺眼的车前灯在地面划出一道弧线,发动机低鸣,轿车很快消失在狗场内。 “晒不晒。”沈峭终于开口,声音很哑。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程斯蔚嗯了一声,说:“有点儿。” “进去吧。”沈峭想要去拉程斯蔚的手,但现在两只手都被占着,要拎包,还要替程斯蔚挡太阳。 往狗场大门走的时候,程斯蔚终于看见了另一个人的样子,个子不高,皮肤有点黑,头发剪得短短的,单眼皮。程斯蔚的心脏在狂跳,还有点耳鸣,导致他没办法把这个人的脸记下来,甚至无法给出任何更加具象的评价。 沈峭推开大门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动了一下,程斯蔚从余光里感觉到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小声喊沈峭“阿肖”。门推开,沈峭挡着门让程斯蔚进去,然后转过头,声音很低地说:“你别跟进来。” 一直到走进房间,沈峭都没再回过头。屋里的空调开着,凉气很足,程斯蔚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开水,笑了笑说:“你也太小气了吧,招待客人就倒杯热水。” 正在关门的沈峭怔了几秒,然后回过头看他,说:“我没有招待客人。” 程斯蔚点点头,坐在凳子上,看着沈峭走到他面前,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你生气了吗?”伸手打开台灯,程斯蔚仰着头看沈峭,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说:“生气了。” 听见他的话,沈峭抬起来的手犹豫几秒又放下,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程斯蔚语气很轻松,他伸手抓着沈峭的手腕,又问:“你刚刚抬手干嘛?” 话题转移的太快,沈峭一时间有点跟不上,只能诚实回答说:“打算抱你。” 程斯蔚笑了下,伸手攥着沈峭的衣摆把他拉近,手换上他的腰。沈峭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很淡的皂角味,带着被阳光暴晒过的气息,对于程斯蔚来说,这就是他离夏天最近的瞬间。 “想抱就抱吗。”程斯蔚吸了吸鼻子,头靠着沈峭的小腹,“还打算什么。” 沈峭又走近一点,手不轻不重地摸着程斯蔚的头发,头发很软,手插进发间的时候,发丝会顺着指缝往下滑。 “今天凌晨,我去找董力谈辞工的事,他告诉我,我欠的钱都还上了。” 程斯蔚盯着地板上的圆形阴影,小幅度地点点头:“嗯,然后呢。” “打算去接你的时候告诉你,不知道——”沈峭的声音顿住,于是程斯蔚抬起头,下巴蹭着沈峭紧实的腹部,替他补上后半句:“不知道他会过来找你。” “是。”程斯蔚的下巴弄的沈峭有点痒,但他又不想往后退,只好硬忍着,低声说:“我会把钱还给他。” “为什么要还?”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不等沈峭接话,程斯蔚语速很快地说:“欠的钱本来就跟你没关系,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现在把钱还了,都是他应该做的。” “他还应该赔你一笔精神损失费,还有一根手指。”程斯蔚说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语气愤愤不平,甚至环在他腰间的手都在用力。好久都没听到沈峭的声音,程斯蔚抬起头,发现沈峭正在看他。 脸被灯光打亮,显得无比柔和,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程斯蔚忽然觉得,沈峭刚才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事实的确是这样,在刚才的几秒钟时间里,沈峭只看见程斯蔚很红的嘴巴一张一合,碎发随着动作轻微颤动。他完全不在意有没有人替他还那笔钱,有没有人断手断脚。 程斯蔚好漂亮,刚刚的几秒钟里,沈峭只在想这个。 “他还在外面等。”程斯蔚往窗外看了一眼。 沈峭没回头,平静地说:“我去让他走。” 尽管程斯蔚很不想承认,但他还是要问:“会不会很难开口。” 沈峭的答案给的干脆利落:不会。 程斯蔚不知道沈峭是怎么说的,沈峭出去之后,程斯蔚走到窗边,看着沈峭走过去,没说几句话,对面人情绪就变得激动,伸出手想要去抓沈峭的手,但被沈峭躲开了。 这个场景看的程斯蔚眼痛,尤其是沈峭转头往回走的时候,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那个人忽然转头朝他看过来的那一眼,程斯蔚没有避开,隔着玻璃和他对视。 不是作为胜利者的炫耀,只是单纯表明,我一步都不会退。 但那个人应该没有看懂,因为第二天中午下课,程斯蔚走出学校大门,外面太阳很亮,程斯蔚望向远处的时候不自觉眯了眯眼,隔着熙攘的人群,他看见站在大太阳下的小时。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颜色破旧,与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移开视线,程斯蔚往反方向走,但没走几步,有人小跑过来,径直挡在他面前。旁边的林峥被吓了一跳,皱着眉,上下打量他一遍,没什么耐心地问:“你有事儿?” 小时看着一身长袖长裤还打着伞的程斯蔚,开口说:“我们谈谈吧。” 听见他的话,林峥的眉头皱的更紧,扭头看着程斯蔚:“你认识?” 程斯蔚移开视线,看着林峥,语气毫无波澜:“不认识。” 林峥对程斯蔚的答案一点不怀疑,毕竟程斯蔚的朋友他几乎都认识,就算有不认识的,也不应该是会穿这种衣服的人。绕过挡在身前的人,程斯蔚和林峥往前走,紧接着,身后响起男人有些愤怒的声音。 “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之前发生的事吗?” 他的声音很大,用词又极具戏剧性,有些人已经开始停下来看热闹。 程斯蔚停下来,转过头,笑了笑说:“你可能不知道,要跟我说事情得提前预约——你预约了吗?” 梧桐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程斯蔚跟这个喊沈峭“阿肖”的人对视,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和沈峭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论故事讲的多么婉转浪漫,都没办法粉饰沈峭之前的生活过得有多辛苦。 沈峭受过的苦,他根本不敢听。 第60章 从那之后的一个星期,程斯蔚都能在学校门口看见小时,甚至每次都能避开沈峭在的时间。次数多了,就连林峥都开始对他眼熟,晚上做完实验出来,林峥眯着眼往大门看,瞥见树下模糊的身影,笑着说:“他又来了。” 程斯蔚没理,出了校门径直往巷口走,小时快步跟过来,始终与他保持两步远的距离。程斯蔚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最后停在一家冷饮店门口,停了几秒,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开口问他:“你喝什么?” 小时迅速皱起眉,语气带着狐疑:“你想干嘛?” “你天天跟着我,居然问我想干嘛。”程斯蔚伸手推开玻璃门,又看他一眼,“我准备买杯饮料毒死你,你报警吧。” 门被推开,悬在门框上的贝壳风铃被撞得叮当响,透过玻璃门,小时看见走到点单台的程斯蔚摘掉帽子,靠着台子点单。等小时走进去的时候,程斯蔚已经付完钱,收起手机往最里面的单人沙发走。 “给你点了柠檬茶,不喜欢喝的话就放着。”程斯蔚坐在对面,身体陷进沙发里,下巴很轻地抬了一下,说:“坐吧。” “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小时拉开椅子坐下,眼睛盯着程斯蔚手边鸭舌帽上的logo,“买什么东西都不用问价格,再热的天也可以晒不到太阳……我和阿肖在一起的时候,六月出头就已经晒得很黑了。” 程斯蔚点点头,微笑着说:“有钱人的毛病确实都挺多。” 很久没人再说话,小时放在桌上的双手逐渐攥紧,指关节发白,停顿好久,他才一字一句地说:“你……你能不能把阿肖还给我。” 服务生在这个时候端着托盘过来,把两杯饮料放在桌上,程斯蔚拿过号码牌递给他,笑着说了声谢谢。玻璃杯周身满是氤氲的冷气,气泡环绕圆形冰块,黄色吸管被碳酸顶起来。 用吸管拨开水面上的薄荷叶,程斯蔚喝了一小口,凉意顺着喉咙钻进胃里。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和肖山认识很多年了,这么多年,我们互相照顾,他帮我很多很多。”说到这儿,小时抬头看了程斯蔚一眼,“我找到亲生母亲的时候,阿肖比我还高兴,他说想办法筹钱帮她治病,但她病情恶化的太快,我等不了了……”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我妈去死。”小时抿了抿嘴,声音颤抖,“你是有钱人,理解不了我们穷人的难处,是真的会为了几万块钱恨不得去跳楼的。” “阿肖为我受了很多罪,所以这次我把我妈唯一的一套房子卖掉了,把钱都还给董哥。” “我们跟你不是一类人,不是玩一玩觉得不新鲜就可以丢掉的,我和阿肖,是要相依为命过一辈子的。” “说完了吗?”程斯蔚捞了一块冰含在嘴里,抬眼的瞬间,用力把冰块咬碎,“如果你说完了,下面我说话的时候你不要打断。” 小时沉默几秒,点了点头。 “首先,你以前跟肖山怎么相依为命的,我根本不在意,我清楚你也清楚,跟你相依为命的时间里他过的一点儿都不好。” “第二,你妈妈得病他愿意帮你筹钱,是他人好,不是他欠你的,你卷钱跑路的时候,但凡能有点儿要跟他相依为命的念头,你现在也不会跟我坐在这儿。”程斯蔚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你想给母亲治病,孝心感天动地,但凭什么你去尽孝,让别人替你擦屁股?” “最后,你是不是觉得卖掉房子把钱还了,他就得对你感激涕零?”程斯蔚看着小时,语气淡淡的,“你以为我没那个钱替他还吗?” “他过的很辛苦,我知道,但我不是去救他的。” “我是去爱他。” 看着对面人的脸色越来越白,程斯蔚抬手朝服务生打了个手势,示意续杯。 “好久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了,我还要在喝一杯。”程斯蔚看了眼小时面前满杯的饮料,笑了一下,“看你一口没喝应该是不怎么渴,那我就不送你了。” 小时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程斯蔚是在下逐客令,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他小声地冲着程斯蔚说:“是我打扰你了,再见。” 窗外阳光灿烂,程斯蔚看着不远处正在把饮料往托盘上放的服务生,微笑着说:“希望以后不要再见了。” 小时没再说话,转身往大门走,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恰好跟迎面走来的服务生打了照面,小时侧过身给服务生让路。站在门前,小时握着门把,转头看着坐在沙发上垂眼喝饮料的程斯蔚,几秒之后,他收回视线,推开门走出去。 风铃响起的下一秒,玻璃门重新关上,程斯蔚把吸管吐出来,看着吸管上密密麻麻的牙印,脸上的笑容冷下去。 贺莱接到程斯蔚的电话时正在赶论文,看见来电显示,贺莱就想起程斯蔚背着他偷写论文的事儿,顿时头顶开始冒火。 “干嘛。” “喝酒。”程斯蔚说,“路西法。” “啊?”贺莱看了眼左下方的电子时钟,有些疑惑地问:“大中午喝酒?”没等到程斯蔚的回答,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贺莱放下手机,盯着文档里刚刚复制粘贴好的资料,啧了一声扣上电脑。 中午的路西法没有什么人,贺莱刚走下台阶,就看见靠在二楼栏杆上的程斯蔚。 “……你发什么疯啊大中午的。”贺莱低头看着倒了一地的空酒瓶,抬手拍了一下程斯蔚的脑袋,“喝这么多?” 五秒之后,程斯蔚缓慢地抬起头,拎着手里的啤酒瓶,扶着栏杆晃晃悠悠站起来,盯着贺莱的脸,问他:“妈死了就了不起了是吧?” “……”贺莱完全没听懂,皱着眉从桌上拿了起子,找出一瓶没开过的啤酒,架着手肘,“谁妈死了?” “阿肖——”程斯蔚冷笑一声,额头抵着瓶口,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狗屁,难听的要死。” 完全听不懂,贺莱靠着椅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仰头灌进半瓶啤酒后,打了个很响的酒嗝。两个人清完剩下的半箱酒已经到了下午,贺莱看着趴在桌上不动的程斯蔚,伸腿踢了一下他的凳子。 “走吧,打个车回我家。”贺莱捂着胃,“回我家补一觉。” 程斯蔚动了动,脸颊枕着手臂,睁开眼,盯着楼下来回变幻颜色的灯泡,小声说:“不去。” “那你去哪儿?” 程斯蔚的脑袋小幅度地晃了两下,安静了两秒,才抬起头,有些恍惚地问贺莱:“几点了?” “快三点。” 身体和灵魂被拉回现实,程斯蔚长出了口气,手扶着栏杆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往楼梯走。贺莱的视线跟着程斯蔚,直到程斯蔚顺利踩上最后一节台阶,才开口喊他:“你又哪儿啊!” 声音很小的回答声被音乐掩盖,贺莱趴在栏杆上,皱着眉又问了句:“没听见,你刚刚说什么?”明亮天光在玻璃门前划出一道细窄的阴影,程斯蔚站在阴影里,头也没抬,推门走出去。 随便在路上打了辆车,程斯蔚报了学校地址之后就睡了过去,但他睡得并不踏实,并不是所有人开车都像沈峭一样稳。在司机第三次急刹时,程斯蔚没忍住干呕了一声,司机迅速透过后视镜看他,有些着急地说:“你可别吐我车上啊。” “快吐你车上了。”程斯蔚捂着嘴说。 应该是真被程斯蔚这句话吓到了,司机后面的车速放得很慢,倒数两秒的绿灯都要停下来等待变黄,程斯蔚看着照射进车厢内的阳光,把帽檐压得更低。 几分钟后,汽车在公交站牌停下,程斯蔚睁开眼,坐起来一点转头往马路对面看。学校门口有不少人,大多是附近辅导机构来发传单的,还有些正在聊天说笑的学生,只有一个人,安静地站在人群外,给这副算得上青春洋溢的画面带来很淡的割裂感。 他就知道,哪怕距离约定的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小时,沈峭也不会问也不会催,只是待在他们约好的地方,很有耐心地等。 开门下车,程斯蔚往马路那边走,每走一步,准星里的人就变得更加清晰。心脏怦怦跳,程斯蔚不自觉摸了下胸口,确认心脏不会真的跳出来。有的时候,他觉得沈峭很愣,不会撒谎不会变通,譬如刚才,等不到他的时候,完全可以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去车里开着冷气等。 这么愣的人,偶尔也会很敏感,譬如现在,后脑勺上又没张眼睛,但就在程斯蔚过完马路的同时,沈峭忽然转过头,让程斯蔚毫无预兆的与他对上视线。 程斯蔚停下脚步,站在那儿不动,沈峭走过去,垂眼看他几秒,伸手把帽檐抬高一点。 “喝酒了。” “嗯。”程斯蔚点点头,“一点点。” “难受吗?”沈峭问他,停了片刻,又说:“要不要走一会儿。” 顺着林荫道直着往前走,斑驳的树影落在肩头,沈峭偏头去看程斯蔚,上半张脸被帽檐挡的严严实实,看不见眼睛也看不出情绪。尽管如此,沈峭还是开口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 “是。”程斯蔚回答的很快。 沈峭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诚实地说:“我要怎么做你会开心?” 在树荫下,程斯蔚抬起头,很专注地看着沈峭,几秒之后,他伸手抓着沈峭的手腕,一步跨进左手边无人的弄堂。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很窄的台阶上,程斯蔚看着光影下沈峭带着惊讶的眼睛,低声说:“我不喜欢阿肖这个名字。” 沈峭的视线一点点柔和下来,然后说:“以后没人会叫。” “我一直都是叫你名字的。”程斯蔚抿了一下嘴,手指往下滑,把沈峭的衣摆攥在手里,又往前走了一小步,手臂贴着沈峭的胯骨,“我要换个称呼。” “好。” “我要叫你小峭……算了,这个不好。”程斯蔚吸了吸鼻子,又看向沈峭,“你比我大,我可以喊你哥哥。” 程斯蔚的声音很小,很像柳絮,春天让人浑身发痒的白色柳絮。不等沈峭回答,程斯蔚又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了两句话,仰头用帽檐蹭着沈峭的下巴,看着沈峭不断起伏的胸口,程斯蔚说:“我叫你宝宝,好不好?” 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一下,停顿好久,沈峭才点点头,说好。 察觉到沈峭那阵短暂的沉默,程斯蔚移开一点,问:“你不喜欢?” “没有。”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程斯蔚说,“你就是不喜欢。” 没等程斯蔚再开口,眼前忽然一亮,鸭舌帽被人摘掉,大片天光落在眼皮上,但很快,阴影再次把他包裹,沈峭扣着他的后脑勺,吻了上来。 是一个充满阳光,薄荷味,还有酒精的吻。 ——我原本打算这么叫你的。 其实不能算原本,因为已经在心里默念过好多次了,但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够不够格,所以从来没叫出口。 接吻的时间很长,长到程斯蔚开始呼吸困难,大脑缺氧,就在程斯蔚以为他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沈峭给了他一条活路。 “喝不喝汽水。”沈峭移开一点,看着程斯蔚带着水汽的眼睛,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了一下他的后颈。 程斯蔚恍惚着点了点头。 沈峭把帽子给他戴上,手按着他的肩,把他往右前方转了一下,在他背后说:“那边有个便利店。” “好。”程斯蔚点点头,头重脚轻地迈出步子,往便利店走。 看着程斯蔚掀开帘子走进去,沈峭收回视线,转身走出巷口,在踩上红色砖地的下一秒,猛地伸手拽着靠在墙壁上的男人,用力把他拉进巷子,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被甩到墙上,脖子被一只手紧紧掐住。 闯入视线的是一双很黑,毫无温度的眼睛。 “你是不是想死。”沈峭扫了他一眼,手上的力气又收紧了不少,男人开始挣扎,左腿来回乱踢,手往腰后摸,没等他摸到匕首,裆下一阵剧痛。 暴起的青筋在指腹上跳动,沈峭垂眼看着男人腰后露出的半截刀柄,目光变得更冷。 “再跟着他,就算你是真的想死了。”沈峭抽出男人腰后的匕首,扔在地上,脚踩在上面,问他:“听到了吗?” 程斯蔚拎着两瓶汽水出来的时候,沈峭还站在原地。 “橘子味和柠檬味,你喝哪个?”程斯蔚拉开袋子给沈峭看。 “你先挑。”沈峭只是看他,嗓音带笑,“我都可以。” 第61章 周一上午,贺莱和陈文楷坐在阶梯教室后排,看见从前门进来的两个人,贺莱朝他们摆手打了个招呼。 “这次公开课人巨多,看来大家都喜欢听皇家八卦。”贺莱笑着偏头看了眼跟在程斯蔚身后的沈峭,点点头说:“今天穿的很帅嘛。” 沈峭的视线始终落在程斯蔚的后颈上,直到程斯蔚转头看他,才意识到刚才贺莱在跟他说话,顿了一秒,沈峭看向贺莱,补了一句:“谢谢。” 落了座,陈文楷收起手机,隔着几个脑袋看向坐在最边上的沈峭,手肘撞了一下贺莱的小臂,侧过头低声问:“这是那天跟林娅迎闹起来的那个保镖?” “嘘。”贺莱打断他,“什么保镖,你见哪个保镖跟着少爷来学校听公开课的。” “那是什么关系?” 贺莱张了张嘴,但突然找不到一个足够准确的词来形容,扭头看了眼坐在一起的两个人,贺莱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还能是什么关系,当然是朋友关系。” 三分钟后,教室里的空位差不多坐满,从后门进来的教授关掉了教室里的灯,整个空间只剩投影仪闪着微弱的蓝光。ppt的第一页展开,穿着露肩华服的女人占据整个画面,教授拿着遥控器,顺着阶梯往下走,以一个通俗易懂的笑话作为开场。 笑话的效果很好,笑声顿时充满整个房间,前排有几个女生甚至笑倒在桌板上。程斯蔚转过头,迎着昏暗光线,看着沈峭微微垂着眼,嘴角翘起来一点点。周围人的关注点都在ppt上,没人注意他们,所以程斯蔚光明正大地握住沈峭的手,手指缠在一起的时候,程斯蔚看见沈峭的睫毛颤了颤,接着手指逐渐收拢,把他的手包裹在掌心。 比起牵手,程斯蔚觉得更像是沈峭攥住了他的心脏,收紧的每一秒,都会让他呼吸困难。 一节课不可能都讲皇家秘史,后半节课逐渐步入正轨,再讲到政权改革的时候,贺莱已经开始和陈文楷打起了游戏。但沈峭依旧听得无比认真,眼睛盯着投影仪,在贺莱发出惊呼的时候,头都没有偏一下。 看到不认识的英文单词,沈峭会无意识地皱眉,手指不轻不重地动一下,这个时候,程斯蔚就会主动送上门,凑到沈峭的耳边,小声给他解释。 沈峭转头看他,ppt上的图片跳动着,光线落在沈峭脸上的同时也在闪烁,程斯蔚觉得沈峭好像笑了一下,然后对他说:“你英语很好。” “在你心里我就只有这一个优点?”程斯蔚又有点想逗他,语气开始不依不饶。 明明是夸奖,但程斯蔚好像意会错了他的意思,于是沈峭凑过来一点,声音压得很低,语气真诚:“你没有缺点。”教室里的冷气开得很足,但程斯蔚却觉得热,这件事也很快被沈峭发现,指腹在他手心蹭了蹭,沈峭抬眼看他,说:“你出汗了。” 那股热气顺着喉咙往上蹿,程斯蔚别过头不再看他,顺便提醒沈峭:“好好听课。”沈峭点点头,看了程斯蔚一眼之后又重新望向投影仪。 二十分钟后,随着课堂结束,顶灯瞬间亮起来,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光线,程斯蔚下意识闭上眼。等再睁开眼的时候,沈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身形高大,刚好挡住斜前方最亮的那盏灯,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总算熬到下课了。”陈文楷在旁边抻了抻手臂,长出了口气,“以后死都不再来受这个罪。” 贺莱笑着站起来,说:“回回刚落地就被人狙死,确实挺受罪。” 陈文楷踢了贺莱一脚,也跟着笑。 跟着人群往外走,隔着两米距离,程斯蔚看见站在门口的林峥,贺莱也很快发现他,朝林峥打了个招呼。 “你不是有课不来吗?”走过去,贺莱问林峥。 “刚下课。”林峥看向程斯蔚,脸上的犹豫一闪而过,停了停,才重新开口:“找你说点儿事。”程斯蔚点头,林峥转身往角落走,余光瞥见身后的两道身影,脚步停下,侧头看向后面毫无表情的沈峭。 “……我就跟程斯蔚说两句话,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林峥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你不用这么警惕。”沈峭没有接话,只是看了程斯蔚一眼,接着小幅度点点头,转身走到一边。 “他也太夸张了吧。”林峥看着沈峭,“我跟你认识多久了?还在学校,这么多人看着,他至不至于。” 程斯蔚笑了笑,然后问他:“是不是查出点儿什么了?” 话说完,林峥敛起笑意,低声说:“确实跟林传西没什么关系,下面人摸了几天,查到了一个玻璃厂,规模不大。”说到这儿,林峥顿了顿,抬眼看着程斯蔚,犹豫半晌,接着问:“你家,最近怎么样?” 周围学生逐渐散开,走廊变得安静,程斯蔚看着林峥:“跟我妈有关系?” “不是。”林峥摇摇头,“玻璃厂的法人叫王挺,关系网大多都在外地,但是那个厂里最大的股东是你爸爸。” 魏方宇不怎么待见程斯蔚的事儿他们都知道,一个月见不到一次面的父亲,现在居然和跟踪儿子的人有了联系,换谁都未免不多想。林峥说完就去看程斯蔚,程斯蔚看起来很平静,短暂的沉默之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说这个也不是代表这事儿跟你爸有关系,就是跟你知会一声,毕竟是父子,平时关系再怎么差,也不会做出伤害儿子的事儿。”林峥抬手拍了一下程斯蔚的肩,“是吧?” 程斯蔚半垂着眼,微笑着说:“那是。” 从教学楼出来,程斯蔚叫住贺莱,让他下节课帮忙签个到,贺莱有点疑惑,但也没多问。穿过空旷的足球场,程斯蔚看着投在草皮上的两道影子,开口说:“我想回趟家。” “好。”沈峭走在旁边,回答的很快。 从坐到车上开始,程斯蔚就看着窗外不说话,沈峭看了他一眼,伸手把收音机关掉,车厢顿时安静下来。车速不快,一棵被砍倒的槐树在视线里闪过,程斯蔚靠着椅背,闭上眼。 距离上次程淑然打电话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星期,当时在电话里,程淑然告诉他最近都不用回家,电话里也提过魏方宇一次,她是怎么说的——对,她说魏方宇在发疯。 十几分钟后,车驶进院子,几米之外,车库感应门缓缓打开。 “到了。”沈峭说。 程斯蔚睁开眼,看着窗外熟悉的绿植,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我很快就出来。”解开安全带,准备开车门的时候,程斯蔚回过头,“我们把阿百带回去吧?”沈峭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很轻地动了了一下,然后点头说好。 开门下车,程斯蔚走上台阶,看了眼两边修剪整齐的草坪,盆栽月季开得正旺。收回视线,程斯蔚走到门前,输入六位数密码,下一秒红色提示灯亮起,伴随着滴滴的报警音。 密码改了。 程斯蔚抬手敲门,几秒之后,门内响起脚步声,大门从里面拉开,陈姨的半张脸露出来。 “斯蔚回来了啊?”陈姨把门打开,笑着让他进来,弯腰从柜子里给他拿拖鞋,说:“你太久没回来,拖鞋都收起来了。” “您别忙了,我自己来。”程斯蔚踩上地毯,四面扫了一圈,问她:“我妈呢?” “太太出差了,估计得下周一才能回来呢。”陈姨看他,“吃饭了吗?有刚做的小点心。” 程斯蔚摇摇头:“我爸最近来过吗?” 陈姨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很快,她别过头往客厅里走,一边走一边用围裙擦手,“没有啊,先生都不怎么来这边的,这你也知道。” 没必要再多问,程斯蔚嗯了一声,接着说:“我把阿百接走玩几天。” “行,它在阳光房呢,这几天吃得可多了,都懒得动。”陈姨站在厨房门口,脸上的尴尬消失不少,似乎庆幸话题已经转移。 刚走到阳光房,坐在毯子上的阿百迅速回过头,在看见程斯蔚的下一秒,阿百迅速站起来,朝他扑过去,脑袋用力撞上程斯蔚小腿,断尾摇的像风扇。程斯蔚笑着蹲下去,揉了两把阿百的头,阿百躺下去,露出肚皮打了个滚。 “走吧。”程斯蔚笑着说,“带你去找爸爸。” 从后门出来,程斯蔚牵着狗绳,阿百每一步都像是在跳,黑色皮毛油光水滑,在阳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没了柱子遮挡,沈峭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程斯蔚松开绳子,阿百飞一样冲出去,前腿离地,直愣愣地扑到沈峭身上,喉咙里发出几声愉悦的叫声。 “你的鼻涕。”沈峭抱着阿百的脖子,手在它背上来回安抚,“好了,回去给你煮肉。” 阿百从上了车就开始到处乱跳,前爪扒着车窗,湿塌塌的鼻尖顶着玻璃,沈峭制止无用,最后叹了口气。程斯蔚摸了一下阿百的腿,想了一会儿,抬手打开天窗。热辣阳光一点点投进车厢,伴随着阿百的叫声,沈峭皱着眉说:“太阳都进来了。” “就这一会儿没事。”程斯蔚看着往上蹦的阿百,笑着说:“让它玩一会。”沈峭没说话,车开过路口,他腾出手,把程斯蔚的帽檐往下压,隔绝大半光线。 阿百比想象中更兴奋,脑袋伸了一路,吐着舌头,一直到了狗场才下来。程斯蔚刚拉开后车门,阿百就冲出去,和躺在空地的白狗打在一起。 “我去喂狗。”沈峭往厨房走,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跟程斯蔚说,“去屋里记得开空调。” 程斯蔚笑了出来:“你以为我傻啊,大夏天不开空调。”沈峭罕见地露出有些难为情的表情,转身闷着头掀开厨房帘子。 进到房间打开空调,程斯蔚看着外面扭打在一起的几条狗,突然想起来那块表还没送出去,早该物归原主了。把包拿出来,程斯蔚在最下面找到蓝色盒子,转身去放包的时候,余光瞥见垃圾桶里的白色卡片,像是谁的名片。 弯腰捡起来,吹掉挂在边角的塑料膜,翻到正面,左下角规规矩矩地印着魏方宇的名字。 晚上七点,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魏方宇把烟点着,喊了声进。 “魏总,人在外面等着了,要让他现在进来吗?” “嗯。”魏方宇站起来,手里拿着烟灰缸,走到窗边,“让他进来。”男人侧过身,抬了抬下巴,示意外面的人进来。 一道瘦弱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穿着黑色连帽衫,皮肤很黑。比想象中要瘦的多,魏方宇吸了口烟,看了他几秒,露出笑容:“你别紧张,我没别的意思。” 男人抬起头和他对视,神情紧张。 “你跟程斯蔚,是什么关系?”魏方宇问。 “没什么关系。” 魏方宇淡淡地看着他,说:“没什么关系,你连着一个星期在学校门口蹲点?”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魏方宇很轻地挑了挑眉,摇头笑道:“我如果真是有恶意,你也不会坐着轿车大摇大摆的过来了,咱们两个不认识,但我跟程斯蔚很熟,所以请你过来,单纯只是好奇。” “我是长辈,程斯蔚也算听我的话,如果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说不定还能从中调解一下。”魏方宇靠着墙,指间夹着的烟燃了一小半,背过身掸了掸烟灰,魏方宇补充说:“当然,你要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一会儿在这吃个晚饭,然后我让人再把你送回酒店。” 男人终于抬起头,脸上写满不甘心。 “我就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抢我的男朋友。” 魏方宇眨了眨眼,靠着窗台的身体逐渐站直,把手里的烟碾灭,魏方宇转过身,笑着说:“慢慢说,不用着急。” 第62章 早上七点多,程斯蔚被小孩的笑声吵醒,走出房间,看到狗场栅栏外有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四五岁的模样,扒着栏杆脑袋使劲往里探。同一时间,厨房的帘子掀开,沈峭端着碗走出来,语气有些意外:“起的这么早。” “早饭还没好。”沈峭垂眼看了看碗里的蛋液。 “陆丰来了。”程斯蔚打了个哈欠,朝门口看,“还带了个小丫头。” 顺着程斯蔚的视线看过去,沈峭像是刚发现门口的人,端着碗往大门走,走到一半又停下来,转头跟程斯蔚交代,“出来别忘了戴帽子。” 程斯蔚靠着门框安静地笑,沈峭把大门打开,小女孩头也不回地冲向阿百,扑到阿百身上又亲又抱。陆丰跟在后面无可奈何地摇头,抬头时对上程斯蔚的目光,看着程斯蔚乱蓬蓬的头发和睡衣,陆丰有些尴尬地跟他打招呼,说:“我外甥女非要过来玩。” “玩什么,玩阿百吗。”话说完,两个人齐齐看向空地上的一人一狗,小女孩战斗力极强,已经把阿百完全压在身下,两只手开始摆弄阿百的立耳。 陆丰的表情变得更加尴尬。 戴着帽子走过去,阿百动了动后腿,睁的很大的黑豆眼往程斯蔚那边看,程斯蔚挪开视线,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笑。 “吃饭吧。”沈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旁边,把冒着热气的碗递过去,是鸡蛋炒饭。 程斯蔚刚接过来,一直趴在阿百身上的小女孩忽然抬起头,皱了皱鼻子,冲着沈峭喊:“哥哥,我也想吃。” “好。”沈峭说完,转身重新走进厨房。 瓷碗烫手,程斯蔚盛了一大勺米饭放进嘴里,余光瞥见陆丰跟去厨房帮忙,才对着小女孩讲:“你应该问他叫叔叔。” “为什么?”小女孩看着他,解释说:“舅舅让我喊他哥哥的。” “哥哥是我要喊的。”程斯蔚摸了一下她后脑勺的小辫子,笑着哄她:“你就喊叔叔,等会儿我给你买冰激凌吃。” 冰激凌是夏天最有诱惑力的食物之一,等沈峭端着碗出来的时候,小姑娘一口一个叔叔叫着,声音很大,喊完还要扭过头给程斯蔚使眼色。程斯蔚坐在棚子下面,把嘴里的米饭咽进去,右手藏在碗后面朝她竖大拇指。 吃完早饭,程斯蔚需要兑现承诺,掀开帘子走进厨房,刚把碗放进水槽,沈峭从背后出现,手按着他的肩把他推出去:“我洗。” 程斯蔚觉得有些好笑,反手拉着沈峭的手,笑着问他:“你是田螺姑娘吗,这么喜欢干活。”沈峭由着程斯蔚跟他牵手,另一只手把水龙头拧开,大片水花溅起来,伴随着水声,沈峭声音很轻地问:“田螺姑娘是谁?” 厨房外陆丰的外甥女还在追着阿百跑,程斯蔚垂了垂眼,伸手把水龙头关关上,站在沈峭面前,后腰靠着水槽,停了停才接着问:“豌豆公主,你知道吗?” 沈峭摇摇头,说:“不知道。” 相承育幼院的条件并不好,政府拨款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但源城里的育幼院很多,相承又在老城区,得不到太多关注,自然每次得到的金额也最少。相承里有几十个小孩,就算是一本连环画都要抢着看,沈峭排不上队,好不容易轮到他了,还没在被窝里焐热,就被开着豪华汽车的司机接走了。 没有童话故事的童年不能算的上悲惨,起码沈峭并不介意,但程斯蔚垂着眼,看起来很低落。 “是你很喜欢的故事吗。”沈峭憋了半天,犹豫着说,“我可以去网上查。” 程斯蔚没说话,等了几秒才摇摇头,笑着说:“不用查,我晚上给你讲,每天给你讲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还能拥有睡前故事,沈峭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把程斯蔚拉到旁边,拧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作为回报,你一会儿带我去买冰激凌吧。”程斯蔚也不怕脏,向后靠着水槽,问沈峭,“好不好?” 沈峭当然会说好,程斯蔚对此毫不意外。 一个小时后,沈峭开车载着他们往市区跑,程斯蔚坐在副驾驶,一边看手机上的地图一边给沈峭指路。小姑娘在后座很兴奋,扒着车窗,看玻璃外飞驰而过的三角梅,扭头问陆丰:“舅舅,我们能摘点花回去吗?” 还不等陆丰回答,程斯蔚在前面接话:“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姑娘咧着嘴笑,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脑袋从座椅缝隙伸过去,小声跟程斯蔚说:“谢谢哥哥。” 车很快到达冰激凌店,程斯蔚问了小姑娘喜欢的口味,拉着沈峭下车去买。五分钟后,程斯蔚拿着一个巨大的粉色冰激凌球回来,刚把车门打开,小姑娘便跳下来,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哇,这么大!” 程斯蔚笑了笑,从沈峭手里拿过一个甜筒,喊了陆丰一声。 “我不吃了。”陆丰摆摆手,“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都小孩吃的。” “你入土时间也太早了吧。”程斯蔚把甜筒塞给陆丰,笑着说,“你可以吃完再入土。” 陆丰盯着手里的草莓甜筒无可奈何地摇头,沈峭站在他们后面,脸上露出很淡的笑意。害怕弄脏车,四个人都在外面吃冰激凌,程斯蔚顺着河堤往上走,沈峭很安静地跟在后面。 临近中午,河堤边没什么人,水面比沈峭还要安静,光线穿过很薄的云层,触及水面的同时变成跳动的明亮光斑。陆丰落在后面,给小姑娘摘月季,听着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远,程斯蔚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沈峭。 应该真的是默契,在程斯蔚停下脚步的时候,沈峭也站着不动,像是等待指令的某种高级机器人。 程斯蔚上下打量他,然后用很认真的语气问:“沈峭,你该不会是什么仿真机器人吧?” 这个问题来的毫无征兆,沈峭怔了一秒,才摇头:“不是。” “真的吗?”程斯蔚走过去,接着把手里的甜筒举起来,放在沈峭嘴边,“那你吃一口,机器人不吃冰激凌,你吃一口我就相信你。” 人不会永远不长记性,沈峭看着程斯蔚帽檐下的眼睛,低声说:“你又在逗我。”程斯蔚没绷住,不等他说话,沈峭低下头,微微张开嘴,就着程斯蔚刚刚舔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冰凉的奶油在唇齿里融化,这一次,沈峭没再给程斯蔚逗他的机会,俯下身吻住程斯蔚的嘴唇。手一抖,甜筒啪嗒掉在地上,周围很安静,但程斯蔚的胸腔里炸开了一朵烟花,冰凉的,有香草味的烟花。 响到程斯蔚开始耳鸣。 在陆丰没有发现之前,程斯蔚拽着沈峭的衣摆,贴着沈峭的身体,让烟花蔓延到整片水面。 程斯蔚下午还有课,把陆丰两人送回狗场之后,沈峭开车把程斯蔚送到学校。程斯蔚刚下车,副驾驶车窗降下来,从里面露出沈峭的半张脸:“几点接你?” “今天论文要收尾,可能会晚。”程斯蔚弯腰,歪着头往车里看,“你有事吗?” “斗狗场今天有一场比赛。”沈峭说。 “没事,你忙你的,我晚上自己回去也行。” “我不忙。”停了几秒,沈峭才接着说,“我来接你。” 对于来接他这件事,沈峭比以前更加固执,程斯蔚点点头,笑着说好。 “在学校的时候,尽量跟你的朋友在一起。” “不要自己一个人。” “好。”程斯蔚站起来,倒退着往后走,“我全程挂在贺莱身上。” 看着程斯蔚越走越远,沈峭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动了动,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不用挂在别人身上。” 晚上七点四十,铁笼在一束聚光灯内下沉,哨声响起,比赛正式开始。 沈峭站在笼外,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大屏幕,上面的投注比正在不停滚动,对方的下注额比他这边要高出一倍。也是正常,毕竟在场子里混的久一点的人,都知道他这边都是些老弱病残。 红色电子表正在计时,刚好卡到第七秒,一直伏地行走的爱尔兰猎犬忽然跳起来,径直扑向对面的黑色藏獒,杂乱的深灰色背毛随着动作扬起,结实发达的肌肉完全暴露在大屏幕内。 爱尔兰猎狼犬,咬住就不会松口。 伴随着场内惊诧的尖叫声,沈峭看向笼内,穿着防护服的裁判已经开始倒计时,不到十秒,藏獒已经被咬住脖子无法动弹。 “可以啊,想不到你那儿还有这种狗。”男人站在沈峭旁边,手拢着火机把烟点着,“猎狼犬,你怎么不早放出来?” “它前腿骨折过。”沈峭说。 “来这儿的狗哪个能完好无损出来的?就那个藏獒,黑赛不知道比了多少次了,你看它后腿,还有一块好肉没?” 看着裁判用铁棍把两只狗分开,沈峭走过去,蹲在大狗面前,伸手揉了两把它脖子下的赘肉。确认身上没有出血点,不顾场内赌徒的咒骂,挂着牵引绳往场外走。 “这就走了?”男人叫住沈峭,上下打量一遍他旁边的狗,“看它这样,还能再比三四场吧。” “不用。”沈峭说,“我就要它完好无损的出来。” 从侧门出去,工作人员把狗牵走去掉编码,沈峭站在走廊等,厚重的铁门隔绝场内所有声音,四周很静,所以再轻的脚步声也会很容易被发现。 “刚刚是场假赛吧。”有人走到他旁边,轻声开口。 沈峭盯着脚下深浅不一的水泥地,没抬头。 “你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吗?”话音落下,一只手抓住沈峭的手腕,下一秒,沈峭迅速抬手甩开,力气很大,直接把那只手甩到墙上。 痛感在手背蔓延,小时愣愣地看着沈峭,笑了出来。 “好,你可以不说话,我来说。”小时抬手擦了一下眼睛,不顾不停颤抖的手,开口道,“你有查过跟你在一起的人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程淑然的儿子!程淑然是怎么抛弃你的你忘了吗?”见沈峭依旧毫无反应,小时的情绪变得激动,抬手扯着沈峭的袖口,“他还是私生子!” 一直垂着头的沈峭终于有了反应,小时看着沈峭很慢地抬起头,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出现在视线里。 “谁告诉你的。” “……你知道?”小时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居然知道?” 没人回答,下一秒,沈峭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拎起来。 “谁告诉你的。”沈峭声音压得很低,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领口越缩越紧,让人喘不过气,小时看着沈峭,脸上浮现有些惨淡的笑容:“你就只剩这些话要跟我说了吗?” 沈峭看着他,手上的力气更大,他不想过多纠缠,只想知道答案。 “你和跟踪他的人,有没有关系。” 第63章 晚上雪亮的前车灯打在阳台落地窗上,魏方宇偏头看了眼窗外,回过头在书页上折了一个小角,把书合上。从床上下来,还没走到大门口,很重的敲门声响起来,回荡在窄长的玄关。 魏方宇打开门,对上门外人的脸时毫不意外,只是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在和小时聊完之后,他再三劝说,让小时不要再去找沈峭,接下来的事他会来办。但现在沈峭还是出现了,说明小时压根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侧身让出位置,魏方宇看着沈峭,说:“进来说吧。” 沈峭站着没动:“就在这儿说。” “好吧。”魏方宇打开客厅顶灯,扭头往厨房看了一眼,问他,“要喝点什么吗?” 这一次,沈峭连答案都懒得给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程斯蔚的事是你告诉他的。” 魏方宇靠着门,两只手揣在睡袍口袋里,上下打量着他,脸上带着笑意:“你说的“他”是小时吗?他给我讲了你们两个的事,也算是共患难的关系,怎么现在连名字都不叫了?这不像是你的做事风格。” 在说话的时候,魏方宇一直在观察沈峭的反应,但沈峭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停了停,魏方宇接着道:“听小时说,你对他很好,甚至愿意让他跟你姓肖。” “我不姓肖。”没有丝毫停顿,沈峭问他:“是你的人在跟踪程斯蔚?”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魏方宇还记得那天人回来的时候,脖子上红色的掐痕让人心惊,想到这儿,魏方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你下手挺狠。” 他和沈峭许多年没见,在他的印象里,沈峭还是那个寡言少语,抱着本英语书就能在卧室待上一整天的小孩。最开始在医院碰见沈峭,魏方宇第一反应是愤怒,愤怒一个好好的小孩,为什么再见到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但他很快就想通,对于沈峭来说,内向和心软都毫无用处。 而他现在,身边就缺沈峭这样的人。 “这是我和程家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劝你最好不要趟这个浑水。”魏方宇看着沈峭,语气软了一些,“当然,如果你打算以后跟着我,我这儿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沈峭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柔软的昏黄光线也盖不住眼里的冷漠。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在这么站下去也没有意义,魏方宇站直一些,握住门把手想要关门,但门板刚合上一点,就又被门外的人推开,手指按在拐角上,骨节微微突起。 “你什么意思?”魏方宇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沈峭微微俯下身,影子压下来,强烈的压迫感让魏方宇感到不适。 “离他远点。”沈峭说。 “如果我说不呢?”魏方宇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你能把我怎么样?” 没人说话,周围静的吓人,魏方宇甚至能听清围绕路灯盘旋的虫鸣,而在沈峭一脚踏进门内的时候,魏方宇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沈峭的脸被灯光照的很亮,所以魏方宇很快看清沈峭眼里的狠,像藏在草丛里,弓着背的某种肉食动物。 “我刚才说了,这是我和程淑然的事,她的儿子,我没必要动。”魏方宇只觉得口干,他舔了一下嘴唇,才接着说:“况且,我也没必要对一个小孩撒火。” 沈峭不再往里走了,只是静静地看他,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性。几秒之后,沈峭抬起手,魏方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沈峭没动他,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指尖微微用力,啪的一声把灯关上。 屋里一片漆黑,魏方宇的视线变得模糊,直到耳边响起门关上的声音,他才意识到沈峭已经离开。 晚上十点,学校图书馆准备闭馆,贺莱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地嘟囔:“少爷,咱们可以撤了吗?” “我看看啊。”程斯蔚脚蹬着地,椅子的两条腿离开地面,看了眼手机信息,程斯蔚说:“快了,沈峭已经快到了。” “……你要不想打车回去,我可以送你啊。”贺莱坐起来,转头看他,“我那也是轿车,又不是叉车。” 程斯蔚盯着手机,眼都没抬一下:“沈峭说了,他要来接我。” 听着程斯蔚的话,贺莱觉得有点奇怪,但他很快把这股怪异压下去,笑着打趣他:“沈峭是抓住你什么把柄了吗?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程斯蔚没接话,抬腿踢了一下贺莱的椅子,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论文你还写不写了?” 距离学校大门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沈峭给程斯蔚发了条信息让他出来,没等程斯蔚回复,沈峭又发了一条:你的朋友跟你一起吗?往常程斯蔚回消息的速度很快,但这次直到绿灯亮起,沈峭也没收到回信。 盯着暗下去的屏幕,沈峭皱了皱眉,轰了一脚油门,飞速穿过十字路口。 一颗悬着的心在车灯打量门口两人时才落下去,沈峭看着贺莱走过来,单手撑着车门,隔着车窗冲他喊:“朋友跟着程斯蔚一起呢!” 沈峭点点头算是回应,程斯蔚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上去,沈峭看着外面的贺莱,想了想还是摇下车窗,礼貌地询问需不需要送他。 “不必,我自己有车。” “好。”沈峭关上车窗,掉转车头,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贺莱:…… 坐上车没多久,程斯蔚就发现沈峭的兴致不高,虽然平时沈峭就很少说话,但今晚尤其沉默,而且看后视镜的频率变得很高。 “不高兴吗?”程斯蔚转过身,看着沈峭。 “没有。”沈峭回答的速度很快。 程斯蔚没再说什么,只是搭着沈峭的手臂,停了两秒,沈峭把手臂移开,然后反手握住程斯蔚的手。那天晚上一直很安静,就连阿百都能察觉到,冲他们摇了摇尾巴后,就窝在门口的垫子上。 临睡前,沈峭和程斯蔚躺在床上,手还拉着,沈峭身上还带着水汽,从发梢滴下来的水珠顺着锁骨滚进领口。看着沈峭的侧脸,程斯蔚坐起来,翻身跨在沈峭身上,两只手抱着沈峭的腰,脑袋靠着他胸口。 “给你讲豌豆公主的故事吧。”程斯蔚小声说。 余光里的光线闪烁,沈峭点点头,然后说好。 豌豆公主的故事程斯蔚看过很多次,但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讲,一个篇幅并不长的故事断断续续讲了好久,中间程斯蔚还添油加醋,擅自增加了不少虚构情节。沈峭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听得很认真,在讲到公主和王子在一起的情节时,沈峭忽然抬起手,很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程斯蔚浑身发麻。 应该有很多小孩在童年时期都是被父母拍着后背入睡的,但这种时刻,程斯蔚好像也没有拥有过。这个时候,程斯蔚忽然意识到,他和沈峭,好像正在互相弥补彼此缺失的童年时光。故事的结局程斯蔚没讲,他安静地躺在沈峭身上,把他抱得更紧。 晚上源城下了一场大雨,中途程斯蔚醒了一次,模糊中感觉到沈峭下了床,把窗户落了锁,再上床的时候,把他踢开的被子又重新盖好,然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 第二天的早课需要签到,程斯蔚早上多赖了会儿床,只能在车上解决早饭,但他没什么胃口,到了学校门口,手里的三明治还剩下一小半。车停下来,沈峭拿走他手里的三明治,毫不在意地低头吃起来,三两口就解决完毕,把包装袋叠起来塞到储物箱。 “晚上几点。” “还不知道。”程斯蔚说,“下课提前跟你说。” “好。”沈峭说完,犹豫几秒,又补了句,“好好上课。”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程斯蔚笑了出来,在车周围没人的时候,凑上去亲了一下沈峭的脸,小声说:“我也爱你。”不去看沈峭有些愣愣的脸,程斯蔚拉开车门飞快下车,快走进校门的时候,转身朝沈峭招了招手。 从校门进去,没走多久,程斯蔚就开始感觉不对。学校里认识他的人很多,毕竟程家在源城常年保持一家独大,作为程家独子,程斯蔚受到的关注自然不少。 但今天,好像有点太多了。 推开经济学院大门,程斯蔚一眼就看见站在走廊里看手机的贺莱,眉头紧皱。 “快迟到了。”程斯蔚走过去,刚想看贺莱的手机,屏幕被贺莱迅速按灭。 “对,快迟到了。”贺莱冲他笑笑,表情不太自然,“估计后排位置都被占了。”贺莱前脚刚迈出一步,一只手忽然按住他的肩,让他生生止住脚步。 程斯蔚绕到贺莱面前,看着他:“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啊。”贺莱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轻松,“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刚刚看什么呢?” “没什么啊,随便看看。” “好。”程斯蔚点点头,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打开屏幕,“我问林峥。”刚调到信息界面,贺莱忽然伸出手,挡住屏幕。程斯蔚抬起头,贺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犹豫许久,贺莱叹了口气,把手机拿出来,手指在上面划了几下,递给程斯蔚。 手机屏幕里是当地新闻,程斯蔚不用问贺莱要给他看什么,因为正中间的头条,已经用高亮加粗过了。 【程氏集团女主人,疑似多年前已经出轨?】 第64章 手机屏幕的白光打在程斯蔚脸上,看着程斯蔚的手指在屏幕上小幅度地划了一下,贺莱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在外人看,程淑然年纪轻轻就成为程家掌舵人,自然是有些手段,但突然嫁给魏方宇这件事,又给她添了几分年轻女孩特有的冲动和浪漫,大部分人都认为,程淑然是不顾一切的想要嫁给爱情。 偶尔会听家里人聊起程淑然的贺莱自然不这么看,程淑然不像是会冲动的类型,但起码,在最初她应该是爱自己丈夫的。 ——而现在,程淑然突然被爆出多年前就已经出轨,无疑是把仅剩的正面面具给彻底撕碎。 “走吧。”程斯蔚把手机还给贺莱,偏头看了看快要坐满的教室,“后排还有两个位置。” “……你没事儿吧?”贺莱皱了皱眉,“现在这新闻真他妈没法看了,什么都敢胡编乱造。” 程斯蔚很轻地摇头,眼睛还盯着教室,停了几秒,说:“好了,后排就剩一个位置了,你坐前面吧。”不等贺莱再开口,程斯蔚已经推门进去,不去看前排几道打量他的视线,径直在最后一排坐下,拿出电脑,把包随手塞进抽屉。 一直等到教授站上讲台,贺莱才猫着腰进来,一路小跑到程斯蔚身边,压低声音跟他旁边人商量能不能换个座位。这个请求很快被拒绝,贺莱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教授已经开始清喉咙,镜片后的眼睛紧盯着他不放。 没办法,贺莱又猫着腰退回去,在第三排找了个位置坐下。 在讲台上教授开始评价上次论文时,程斯蔚打开电脑,下载今天要用的ppt。午间窗外大亮,从窗帘缝隙里投出的光线像是一把刀,笔直地劈在桌面上。程斯蔚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把窗帘拉好,回头的时候刚好撞上身边人的目光。 “这样就一点儿光都没有了。”男人看着他,“我还在做题。” 程斯蔚瞥了眼他手下压着的英语习题,说:“我晒不了太阳,不好意思。” 男人没接话,只是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声,笑声听不出情绪,但程斯蔚不是傻子,善意恶意总是分得清的。母亲出轨被公之于众,加上有些人早就看不惯他,这会儿看热闹也正常。 课上到一半,下载好的ppt程斯蔚也没有点开,他盯着电脑屏幕,在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程淑然能交心的朋友几乎没有,她的生活也极其简单,一个陈姨和一个年叔负责她的日常起居。陈姨丈夫早逝只有一个儿子,前些年被程淑然安排到外地当司机,年叔无儿无女,跟着程淑然也有十几年,工作清闲,犯不上为了点钱出卖程淑然。 算了算去,也就只剩下魏方宇,他很少出门的父亲。 下课后,教授刚关上投影仪,贺莱就拎着包跑到程斯蔚旁边,拉开前排凳子坐下。教室里人还没走完,贺莱四周瞄了眼,压低声音跟程斯蔚讲:“林峥下节课翘了,问你要不要出去喝点什么。” “快考试了。”程斯蔚合上电脑,冲着贺莱笑了笑,“你还有心情喝酒?” 贺莱抿了抿嘴,小声说:“我不是怕你心情不好吗。” “不会。”程斯蔚顿了顿,说,“谢谢你。” 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教室,贺莱看着低头收电脑的程斯蔚,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很快笑起来,伸手拍了一下程斯蔚的肩,笑着道:“那么感谢我的话,就叫声爸爸听听。” 程斯蔚斜他一眼:“滚远点。” 最后他们三个人约在图书馆顶层,顶层空调不太好用,夏天去的人很少。等程斯蔚和贺莱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林峥,手里团了张纸巾,满头大汗地冲他们招手。 “真他妈能热死人。”林峥骂了句脏话,“学校是要破产了吗,连个空调都换不起。” 贺莱坐过去,说:“林总这么热,就捐组柜机呗,造福大家。” 林峥没搭理他,抬头看着程斯蔚,开门见山地问:“阿姨那儿到底怎么回事?听说你家最近又中标了,是不是有人搞鬼?” 程斯蔚摘掉帽子,顺了两下头发,回答说:“应该不是。” 没有证据,程斯蔚暂时还不想把家里那些腌臜事抖出来恶心别人。 “名誉损失了后面可不好挽回,对你家的生意肯定冲击不小。”林峥家里本身就一团糟,对这些事见怪不怪,相比贺莱,林峥要冷静的多,“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别藏着掖着,直接说。”贺莱点点头,附和着表达肯定。 如果说一开始,三个人混在一起是为了各取所需,到了现在,掺杂过多真心的感情早就已经变质。 “知道。”程斯蔚把包放下,说:“我打个电话。” 走到靠近侧门的地方,程斯蔚拨出去了一个号码,提示音没响几声,对面人就接起来。 “喂。”程淑然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没有多余情绪,听起来依旧无比冷静,仿佛登上当地新闻头条的主人公不是她。 “我看见新闻了。”程斯蔚靠着书柜,“是魏方宇吗。” 程斯蔚直接了当地给出答案,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程淑然在电话那头很轻地笑了一声,接着说:“嗯,算是吧。” “是不是需要舆论介入?” “是。”程淑然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轻松,停顿一秒,她接着说:“晚上回来一趟吧,定了几个菜,回来一起吃。” 程斯蔚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明天早上有早课。” “明天不去也可以。” “好。” 下一秒,程淑然挂断了电话。 往沙发那边走的时候,林峥和贺莱都抬头看他,程斯蔚坐在对面,手肘撑着膝盖,程斯蔚笑了一下,慢慢说:“都该干嘛干嘛吧。” 贺莱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程斯蔚身体向后,靠着沙发,眼睛盯着头顶被黑线分割成无数个方块的天花板,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嘟囔:“这才哪儿到哪儿。”虽然不知道程淑然打算怎么处理,但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程淑然不会输的,更不要说对手是魏方宇。 几个坐电梯下去,林峥的课已经错过一小半,他也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便跟着程斯蔚和贺莱一起去图书馆二层。二楼冷气开得足,电梯门刚打开,贺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意的感叹,林峥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一副不想跟他站在一起的模样,快步走出电梯。 在二层角落找到一张空的方桌,贺莱一本习题还没翻页,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邀请程斯蔚他们跟他一起战斗。程斯蔚在键盘上敲了一串字,眼睛盯着屏幕,干脆利落地拒绝。林峥拗不过贺莱的软磨硬泡,最后还是拿起手机,一边打开游戏一边说:“就打一把啊。” 伴随着子弹连发的游戏声,程斯蔚电脑文档上的几行字删了又写,反反复复几次,忽然亮起的手机屏幕终于打断程斯蔚程式化般的动作。 是沈峭,下一秒,程斯蔚拿起手机。 【吃饭了吗。】 一条再简单不过的信息,程斯蔚抱着手机笑,没怎么犹豫,程斯蔚给沈峭回了条信息:我也爱你。这次沈峭回信息的时间间隔有点长,程斯蔚甚至能想象到,在看见信息时沈峭的那张有些呆愣的脸。 一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程斯蔚点开信息,看见对话框里的几个字。 【我也爱你】 一直莫名烦躁的心脏好像被安抚下来,程斯蔚不知道沈峭到底有没有看见新闻,不过就算看到了,沈峭也不会问,如果程斯蔚需要的话,沈峭也可以假装没看到,并且一辈子都不问。 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几秒,程斯蔚放下手机,把文档上的那三行字全部删除,开始从头写。 临近下午,程斯蔚的文档已经写满四页,贺莱在旁边已经睡了不知道多久,林峥盯着手机,眉头揪在一起,一副冤大头的模样。程斯蔚打算叫醒贺莱的时候,原本安静的图书馆突然一阵躁动,隔壁桌的窃窃私语传到程斯蔚耳朵里,具体内容听不太清,但偶尔冒出的“程”字还是迅速被程斯蔚捕捉。 同时听见的还有林峥,隔着桌子,程斯蔚看见林峥抬起头。 电脑屏幕切换到当地新闻,页面正在加载的时候,林峥站起来走到程斯蔚身后,顺便伸手拍了一下贺莱的脑袋。 “……干嘛啊。”贺莱直起身子,睡眼惺忪,视线瞟到电脑网页的同时,贺莱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这次,程家霸占了快讯热点,一串黑字标题起的比早上那个更厉害。 【程淑然与丈夫不合的原因竟是丈夫无法生育】 看见这串标题,贺莱和林峥都忍不住去看程斯蔚,但程斯蔚面上没有一点意外,指尖按着触摸板,往下翻了一页。 这是一家当地二流媒体的采访,被采访人据说是程淑然的心理咨询师,新闻篇幅不算长,但文字精炼,短短几行讲述了程家女主人这么多年为了怀上孩子的不易,无法生育的丈夫在多年相处来脾气越发怪异,而她一方面为了安抚丈夫领养了一个孩子,另一方面又忍受着痛苦去接受人工受精。 文字下方,还配了一个将近一分半钟的音频,程斯蔚根本不需要点开,因为隔壁桌已经有人正在播放。音频里,程淑然的声音听起来脆弱又可怜,言语之间充满着想当母亲的渴望。 寥寥几句,一个强大又柔软的女性角色立起来了。 身旁林峥和贺莱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程斯蔚合上电脑站起来,声音冷静:“我先走了。” 贺莱原本想说什么,站在旁边的林峥伸手碰了他一下,贺莱闭上嘴,林峥看着程斯蔚,点点头说好。 看着程斯蔚消失在电梯口的背影,贺莱收回视线,靠着椅背,小声嘟囔:“所以……程斯蔚他,是私生子?” 林峥皱着眉,没有反驳。 第65章 从图书馆出来一直到校门口,在很长的一段路里,程斯蔚都没有抬过头,跟周围有没有人打量他无关。在小的时候,他也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妈妈不在身边,但这种疑惑很快被客厅里堆满的玩具打消了。长大之后,他逐渐理解程淑然,世界上的母亲有很多种,有愿意花费大把时间在陪伴孩子身上的,也有像程淑然这种,事业高于一切的。 他知道程淑然不会输,但在听见那段音频时,他还是很想笑。为了扳回一城,程淑然可以放弃很多,包括剥夺魏方宇的尊严,还有毫不留情地爆出自己儿子的身世。 “我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我没有跟别的男人厮混,虽然儿子的确是私生子。” 程斯蔚把帽檐压低,视线被挡住大半,只能透过一小片视野判断学校大门是开着的。跨过门槛,程斯蔚闷着头往前走,走了没有几步,面前阴影将他全部笼罩,很快,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白色球鞋。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看鞋识人的本事,但程斯蔚现在确实拥有了这项特异功能,从遇到沈峭开始。 程斯蔚慢慢抬起头,盯着沈峭眯了眯眼,慢半拍地问:“你来了啊。” “嗯。” 程斯蔚的目光一直停在沈峭脸上,他没说话,沈峭就站着不动,像从蜡像馆逃跑的英俊蜡像。帽檐压得太低,程斯蔚看不到沈峭的全脸,但他太想看了,停了两秒,程斯蔚伸手把帽子摘掉,迎着刺眼日光,认认真真地把沈峭从头看到脚。 对于他贸然摘掉帽子,沈峭没有多嘴,只是朝他又走了一步,确保程斯蔚完全藏在他的影子里。 “看来以后不用告诉你我几点下课了。”程斯蔚笑了出来,“你明明一直都在门口等。” “——哦对了,有个东西忘了给你。” 把包拎起来,拉开拉链,程斯蔚把手伸进去,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深蓝色绒面的盒子。直接把包扔在地上,程斯蔚拉过沈峭的左手,打开盒子,把里面的手表取出来,戴在沈峭的手腕上。 “上次其实是我送错了,那个项圈是给阿百的。”把表戴好,程斯蔚抬起头,看了沈峭一会儿,笑着说:“虽然你戴着很好看。” 见沈峭不说话,程斯蔚又说:“表不贵,太贵的我知道你也不会要,所以——” 话还没说完,程斯蔚突然被一阵力道拉过去,脚踢到包,身体不稳,几乎是摔进沈峭的怀里。手臂牢牢环上他的背,程斯蔚闻到很淡的皂香,伴随着被阳光暴晒过的味道。 沈峭什么都没说,但程斯蔚很快意识到,沈峭看过那条新闻了,那条把他和魏方宇推向舆论顶峰,随时都可以掉下去的新闻。沈峭不会安慰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一抱他然后说一句有点煞风景的话。 靠着沈峭的肩,程斯蔚耳边响起沈峭很低的声音:“阿百是女孩。” 程斯蔚开始笑,整个人埋在沈峭怀里,嗯了一声,小声说:“那项圈送给你了,我再给阿百买个粉色的。” “好。”沈峭简短地回答。 程斯蔚没来上下午的课,贺莱没多嘴去问,只是在签到表传到后排时给程斯蔚名字后面打上勾。这一天的消息冲击力巨大,就算是程斯蔚,也需要时间来进行重建。 下午两点,车停在别墅大门口,程斯蔚从车上下来,隔着车窗,沈峭先开口跟他说:“我在这儿等你。” 程斯蔚点点头,转身走到门口,输入指纹后推开门。客厅灯光明亮,陈姨正在拖地,听见开门声后转过头,看见程斯蔚表情也并不意外,只是朝他点点头,然后说:“太太在书房。” 程斯蔚看她一眼,走到书房门口,抬手敲门,一秒后,门内响起一道女声:“进吧。”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程斯蔚垂着眼,看着还没干透的木质地板。 “耐性还是差了点,沉不住气。”程淑然合上文件夹,从书桌后抬起眼,“着急到连下午的课都上不了吗?” 程斯蔚和程淑然对视,顿了顿,微笑着说:“你也挺着急的,还不到五个小时,就把我和我爸都卖了。” 没去纠正程斯蔚对于魏方宇的称呼,程淑然的神情依旧平静:“已经算是晚了。” “是不是有点过了?”程斯蔚说,“直接在新闻里说他不能生育。” “只是陈述事实。” “你有抑郁症也是陈述事实吗。” 程淑然很轻地笑了一下,用以往那种冷静的目光看着他:“增加新闻的可看性,也属于正常范畴。” 程斯蔚不再说话了,书房里很安静,能听到客厅里扫地机器人卖力工作的声音。程淑然也是真的很体贴,多给了程斯蔚好几分钟的时间用来让他提问,但很明显,程斯蔚无话可问。 “本来定的晚上吃饭,你早回来也好,一会儿跟我一起去酒店接人。”程淑然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没过多久,程斯蔚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连震几下。 “资料发给你了,对方没什么爱好,平时偶尔打打游戏。”放下手机,程淑然接着说,“你跟她,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已经安静下来的手机在皮肤上留下很轻的余震,程斯蔚没去看手机,他站在书房里,再开口时嗓音有点哑:“没什么可聊的。” “那就想办法聊。” “没办法。” 他拒绝的很快,几乎是不留一点余地,不出意外,他将会成为在这间书房里,第二个和程淑然起冲突的人,上一个是她的丈夫魏方宇。但程淑然只是坐在椅子上看他,停顿半晌,似笑非笑地开口:“你知道沈峭跟魏方宇有联系吗?” 程斯蔚没接话,程淑然拿起手边的发夹,左手拢着脑后的长发,低头把头发挽起来:“你应该知道,不是在垃圾桶里看见魏方宇的名片了吗?” 迟缓地抬起头,对上程淑然琥珀色的瞳孔,在永远保持恒温的书房,程斯蔚感觉自己的手心正在冒汗。 “让沈峭回去吧。”程淑然微笑着说,“顺便告诉他,你最近几天都在家里住。” 第66章 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客厅的,手握住门把的时候,正在拖地的陈姨侧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复杂,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推开门,远处玻璃反射的强光落在程斯蔚的眼皮上,他下意识闭上眼,密集的光点在黑色视野里一点点扩散。 所以等程斯蔚再睁开眼的时候,花费了几秒钟的时间,用来判断站在玉兰树下的沈峭到底是不是幻觉。 “你进去太久。”沈峭走过来,目光扫过紧闭的大门,落在程斯蔚身上,“我过来看看。” 程斯蔚低头笑笑:“虎毒还不食子呢,我来见我妈,不会有什么事的。” 沈峭没接话,其实这话说出来就连程斯蔚自己都不太信,一个为了公司能把自己的儿子和前夫抛出来转移视线的人,大概除了不会真的吃掉他以外,别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等一会儿你就先走吧,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处理。”程斯蔚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眼睛紧紧盯着脚底彩砖的花纹。即使知道沈峭对这个安排不会有什么异议,但程斯蔚还是不敢去看沈峭的脸。 停了半晌都没有人说话,正当程斯蔚准备抬头的时候,安静的空气中响起沈峭很沉的嗓音。 “还回来吗。”沈峭问他。 程斯蔚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他嗯了一声,然后抬眼看着沈峭:“会回的。” “好。” 说完话,沈峭转身往出口走,身后的影子被拉的笔直,像一道桥。程斯蔚站在大门口看,看着沈峭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布满绿植的空间里。直到身后门被人推开,陈姨露出半个身子,像是害怕打扰,轻声问他要不要吃冷饮。 “吃。”程斯蔚眼睛盯着大门,说,“要最冰的。” 半个小时后,书房门打开,程淑然走出来,看了一眼在沙发上坐着的程斯蔚,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去换身衣服,十分钟之后出发。” 程斯蔚坐着没动,程淑然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去卧室换了一身休闲装之后下了楼,把车钥匙交给年叔,让他先去把车上的空调打开。 “你换不换衣服对我没什么影响。”程淑然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抬手戴上珍珠耳环,“如果你都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用这么幼稚的办法对付我,那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程淑然话说完,程斯蔚终于抬起头,脑海里浮现出沈峭的脸,停了几秒,他站起来走到鞋柜边,语气轻松地说:“可能你的子女运真的不太好,对领养的儿子失望,对亲生的儿子也失望。” 圆润的大溪地珍珠在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程淑然看着镜子,把垂到脸颊边上的碎发别在耳后,毫不在意地回答他:“可能吧。” 上车没多久,程淑然的手机响起来,年叔在后视镜里和她对视,下一秒伸手把音响音量调到最低。程斯蔚不怎么在意程淑然的电话内容,只知道没说几句话,程淑然就带上蓝牙耳机开始办公。一直到酒店楼下,程淑然的工作也没完成,她摘掉左耳耳机,转头看着程斯蔚:“我把照片发给你,先去大堂等,如果二十分钟之后人没下来的话,你告诉我。” 程斯蔚从始至终都没看她,听见程淑然的话,开门下了车。 离酒店大门还有些距离的时候,站在旁边的门童已经拉开门等待,程斯蔚走过去,穿着白色套装的门童朝他微微弯了弯腰,问他是否需要泊车服务。 “不用了,我等人。” 这家酒店是合资酒店,从大堂点燃的香薰就能感受到高昂的房价,在面对电梯口的沙发上坐下,程斯蔚拿出手机,查看刚才程淑然发给他的那张图片。照片上有三个人,男人穿着黑色西装,看起来年纪不小,身旁站着个女孩,深蓝色连衣裙,栗色短发,脸上带着很淡的笑容。 程斯蔚对这种笑容很熟悉,是他跟着程淑然参加各种饭局时,会露出的那种格式化一般的微笑。 没坐多久,电梯门缓缓打开,程斯蔚抬起眼,看向电梯间里的两个人。 “范伯伯。”程斯蔚笑着迎上去。 “是斯蔚吧?”男人和他握手,上下打量他,微笑着说:“果然跟你母亲长得很像。” 不等程斯蔚说话,跟在范桢身后的女生走上来,仔细盯着他看了几秒,说:“你跟照片上长得不一样啊。” “没礼貌。”范桢嘴上批评,但语气依旧宠溺,他侧过身,向程斯蔚介绍:“我的女儿,范安琴。” 程斯蔚点头:“我知道,我妈给我发了照片。” “是吗?”范安琴走过来,站在程斯蔚旁边,问他:“发的哪一张?丑不丑?” “还好。”程斯蔚向后撤了一步,收回目光,看着范桢,“车停在门口了,我们走吧。” 带着两个人往车那边走,快到的时候,程淑然从车上下来,脸上带着恰当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刚刚有点公事耽误了。”程淑然看了程斯蔚一眼,接着说:“还担心他会接不到你们呢。” “哪有,斯蔚一眼就认出来了。”范桢说。 “那就好。”程淑然笑了笑。 在回去的路上,程淑然和范桢没说几句就聊到省外的一块地,双方都不是笨人,话题点到为止。范安琴坐在程斯蔚旁边,没几分钟就开始打游戏,听见游戏背景音,程淑然回过头,视线扫过两人:“看来琴琴跟斯蔚一样,都喜欢打游戏。” 范安琴抬起头,看着程斯蔚,问:“你什么段位?” “黑铁。” “……”范安琴脸上没什么表情,重新垂下眼。 等到家的时候,陈姨已经把菜都准备好,长桌从头到尾,摆满各种冷盘热菜。范桢在主位落座,对着一盘冷吃鱼片发出感叹:“在北方住的时间长了,都快忘记家乡菜的味道了。” “是吗?”程淑然拦住准备陈姨,把酒瓶从她手里接过来,主动替范桢把酒杯倒满,“我也好这一口,看来今天是找到同队战友了。” 程淑然肠胃不好,加上经常喝酒,胃药几乎不离手,更不要说吃生冷海鲜了。映着明亮光线,程斯蔚看着桌子对面的女人,在那个瞬间,他感觉到胃里好像有一团热气。 女人在生意场上总归是不容易的,性别差异使得女人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平等的机会和尊重,男人可能只需要聪明的头脑,但女人不光要聪明,还要有眼色,足够狠,以及能够上的了台面的美貌。 也正是因为这些程淑然都具备,所以他现在才能拥有感慨情感坎坷的机会,毕竟除了爱上沈峭这件事以外,他没吃过什么苦。 “斯蔚。”程淑然抬头看他,“看琴琴喜欢吃什么菜,给她夹一点。” 程斯蔚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把白色公筷拿过来,递给范安琴:“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桌上火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程斯蔚知道程淑然在看他,但他也只能做到这儿,毕竟只要想到沈峭这会儿可能正在厨房吃方便面,他的胃里就一阵一阵反酸水。 吃饭的过程中,范安琴没吃几口就开始打游戏,范桢说了她几次也没什么用,最后索性让她玩个痛快。一瓶红酒很快见底,陈姨从厨房端来煲好的汤,正在分盅的时候,程淑然低头看了眼手机,眉头很轻地皱着。 “不好意思啊范局,我这会儿公司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程淑然站起来,偏头看着程斯蔚,“吃完饭帮着泡点茶,把柜子里的老白茶都拿出来。” 入秋之后,早晚温差变大,凉风钻进领口,程淑然长舒一口气,年叔站在车旁,见她出来,把车门拉开:“太太,我们去哪儿?” 程淑然坐进车里,手指按了按眉心,低声说:“狗场。” 第67章 晚上狗场停了电,连带着炉灶也熄灭,沈峭用筷子挑了两下还有点发硬的面条,没怎犹豫就倒进碗里,趁着水还足够热,把刚洗好的菠菜放进去。把菜烫熟,沈峭把冰箱最下层的大酱拿出来,坐在厨房外面的台阶上吃饭。 这瓶酱买了一个多月,不管拌饭还是白面条都可以,但因为程斯蔚搬来跟他一起住,虽然做不到每日三餐都换花样,沈峭也不会让他吃大酱拌面条。把酱拨进碗里,随便拌了几下,沈峭挑了一筷子。 冰箱里的鸡蛋不多了,下周得去超市再买点,可以再挑两个西瓜,切好之后冻进冰箱,等程斯蔚回来,刚好可以吃。 一碗面很快见底,放下筷子的时候,头顶的灯忽然暗了一下,同一时间,大门圆柱后闪过一道白光,准确无误地落在脚边裂开口子的碗沿。那束光很快消失,周围的所有都恢复如常,风吹响围栏外的树叶,沈峭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端着碗转身走进厨房。 把碗放进水槽,沈峭踹开侧边垒砌的几块砖,蹲在地上,手伸出去,在墙壁上摸了摸,指尖碰到冰凉的铁块。用力往下按,沈峭的肩抵着墙,撞了两下之后,墙缝上的白胶裂开一道细缝。 当初狗场装修完之后,沈峭在厨房后又开了一扇门,在外面跑的这些年,虽然他手底下也有几个人,但在刚开始的时候,也被人堵在屋里挨过好多次打。再开一扇门,也算是留了一条后路,为了不让程斯蔚担心,他又在门缝里刷了一层白胶。 踹开门,大片灰尘荡起来,沈峭弯腰钻出去,顺手抄起歪斜倒在墙角的钢管。晚上光线昏暗,拨开一米多高的杂草,沈峭每一步都走的很慢,透过草丛缝隙,他眯了眯眼,视线聚焦,躲在柱子后的两个人变得越来越清晰。 下一秒,沈峭冲出去,在男人转身的同时,抬腿往他的肋骨上踹了一脚,男人吃痛叫出声,重重倒在地上。钢管在水泥地面上划过,不等另一个人出手,沈峭迅速绕到他背后,左手用力扣着他的肩,右手横起钢管,牢牢卡住他的喉咙。 “想死是吗。”沈峭的拇指抵着男人颈侧跳动的血管,另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见状就要扑上来,沈峭往后撤了两步,背靠着墙,手上的力气更大,面无表情地开口:“站那儿别动。” 没僵持太久,远处传来车声,距离越来越近,雪白的车前灯在墙壁上划出一道圆弧,光线太过刺眼,惊醒院子里的十几条狗,狗吠顿时充满空旷场地。 直到车在门口停下,后车门从里面推开,一只黑色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程淑然,沈峭没动,程淑然看了一眼被沈峭用钢管锁住喉咙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进去说吧。” 对峙了几秒,沈峭垂下眼,接着收回手。 房间里,沈峭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转身的时候,发现程淑然已经在桌子旁坐下。视线撞在一起,程淑然伸手拿走矿泉水,拧开瓶盖抿了一小口,点点头,说:“装修的不错。” 沈峭没接话,程淑然对此也并不介意,把水放在桌上,抬眼看着沈峭:“程斯蔚不会回来了。” 话音落下,看着沈峭那张英俊的脸上终于出现裂痕,程淑然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一百五十万,二十五万给钱凤生买墓地,剩下的钱你可以自由支配。” “想出国留学也可以,我这边有一个留学中介,他可以帮你办手续,所有费用包括语言班以及正课的费用,我都会出。”程淑然表情淡然,“算是这些年给你的补偿。” “我哪儿都不去。” “那也可以。”程淑然直起身,四处看了一眼,“想在这儿浪费时间还是什么,你都可以选——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沈峭,你不要带坏我的儿子。” 虎口一阵钝痛,沈峭低头看了一眼,右手虎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伤口,猩红血珠正在从细长的伤口里往外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破的。这样的伤口太小了,按照之前来说,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现在,他的感官系统好像正在毫无逻辑地复苏。 “但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 “性取向这种事,我不太在意,形婚也好,骗婚也好,我见得多了。如果程斯蔚非要找个男的,我也能依着他。” 停顿片刻,程淑然抬起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但是不能是你。” 以往沈峭不会去问原因,但现在他的大脑和一切行为模式都在被的什么支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经问出口。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问题太过可笑,程淑然歪了歪头,碎发垂在脸颊边,“是因为没有老师教,所以你才一直这么天真吗。” 程淑然站起来,贴着墙边走了一圈,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到二十步就能走一圈的房间。”程淑然看了眼天花板上快速旋转的风扇,语速很慢,“比当年的魏方宇还要烂。” 当年追她的人很多,不乏一些家境殷实的公子哥,魏方宇的条件并不算优秀,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年收入加起来刚好六位数,虽然饿不死,但也只是到饿不死而已。她当时权衡了很多,魏方宇父母年纪很大,独生子,亲戚关系简单,对于当时的程淑然来说,嫁给魏方宇是最安全。 而爱不爱什么的,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畴内。 “但他实在是太不合适了,格局,知识,能力都不够。”程淑然停在那张小小的桌子旁,细长的手指撑着桌面,“他什么都不能为我做,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不会选他。” “你能为程斯蔚做什么?”程淑然看向沈峭,停了停,接着说:“保护他?我可以找出一百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保镖,甚至是退役军人。” 沈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成拳,手背的青筋明显。 “门口那两个人,是我安排来保护程斯蔚的,这只是其中两个,要不然你以为光凭你,他真的能这么安全吗。” 从始至终,沈峭都没有说话,程淑然等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口走,一只脚刚刚迈出去,身后传来沈峭很低的声音。 “他没有说让我走,我哪儿都不会去。” 门外的铁笼里,一只灰色的巨型犬正在对着她呲牙,程淑然回过头,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沈峭红肿的右手。 “随你。”程淑然跨过门槛,走下台阶,高跟鞋踩上塑胶地面,程淑然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哦了一声。 “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当年钱凤生领养你,是我让他去的。”程淑然的嗓音听起来很柔和,毫无攻击性,“当时他死活不不愿意去,觉得你年龄太大,后来我给了他一笔钱,他才同意照顾你。” “看到现在你这么拼命赚钱想要为他买墓地,说明这么多年,他把你照顾的还不错。”突然刮起一阵风,远处茂盛的草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程淑然很轻地笑,像是感慨,又像是欣慰,“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给他的那笔钱也不算白花。”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连带着雪亮的车灯一起消失在风里,沈峭在房间里站了好久,直到风越来越大,刮起他的t恤下摆,才走过去把门关上。 没有风声,房间里安静很多,身体正在往下坠,好像要拽着他到比地面更深的地方。 第68章 车窗外的风卷起大片尘土,裹挟着碎石砸向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年叔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女人,小声提醒道:“太太,该吃药了。” 好几秒之后,程淑然在昏暗车厢里抬起头,从手包里拿出药盒,倒出三片白色椭圆药片放进嘴里,年叔把拧开盖子的矿泉水递过去,程淑然喝了两口,仰头咽进去。程淑然没说出发,车子就停在狗场门口,直到狗吠声音越来越小,年叔才开口问:“刚才那个……是沈峭少爷吧?” 程淑然低低地嗯了一声,年叔叹了口气,语气满是感慨:“长高了。” 其实年叔想说的不止这些,当时沈峭刚来的时候,个子才刚到他腰。程淑然把他送到别墅后就出了门,沈峭就站在鞋柜旁边,怀里抱了一个黑色背包,垂着眼不说话。他走过去,朝他喊了一声少爷,没人应,于是他伸手拍了一下沈峭的肩,沈峭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了两步,背重重地撞在大理石板上。 “抱歉。”年叔双手举在脑袋两侧,做出投降状,“我没有恶意。” 那双很黑的眼睛盯着他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我不是少爷。” 他挺喜欢沈峭,话少懂事又愿意努力,虽然说了很多遍有人会整理他的床铺,但沈峭每天起床,还是会把床单理平,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但是程淑然不满意,这种不满意没有表现出来,但他跟了程淑然太久,程淑然挑挑眉毛,他就知道程淑然在想什么。 果然,没有几年,沈峭就被送走,同一时间,程淑然给他放了一个长假,理由是他年龄大了,可以放松一段时间再回来。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别墅里的人换了一个,长相和女主人有七分相似,张扬肆意,想要什么会想尽办法得到。 沈峭自然是被送走了,年叔不知道会被送到哪儿去,但他知道程淑然再狠心,也不会完全放着沈峭不管,总会给他一个归宿。刚刚坐在车上,只看了一眼他就认出了沈峭,五官没怎么变,胆怯和青涩褪去之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狠厉。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好好地活下来了,他有很多想要说的,但千言万语冲到嘴边,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长高了”。 “走吧。”程淑然在后座缓慢开口,年叔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点点头,启动车子,迎着很低的云层向路上驶去。 开出狗场所在的老城区,车开向高架桥,两边的灯带随着车速飞快倒退,明明暗暗的光点落进车厢,程淑然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年叔开口提醒她:“太太,您的手机在响。” 程淑然垂眼,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按下接听。 “程总,那边的确又去找了媒体,我们拦下来了,需要把整理好的资料发给您吗?” “不用。”程淑然靠着椅背,“你们处理了吧。” “那……那您前夫那边,我们还要继续吗?” 车开到高架桥最高处,看向窗外时,能看清市区最高的那栋楼,是她五年前开发的大平层,寸土寸金的位置,一开盘不到十分钟就售空,入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在楼市低迷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是源城的神话。 程淑然闭上眼,说:“先放着吧。” “好的。” 到家门口的时候,程淑然先下了车,年叔把车开到车库。客厅的灯还亮着,推开门进去,餐桌上放着还没收拾完的碗碟,陈姨从厨房出来,冲她笑笑:“客人都走了,刚走没多久。” “嗯。”程淑然脱掉高跟鞋,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吃的怎么样?” “挺满意的,临走的时候还又打包了一份冷盘。” 程淑然点头说好,视线在客厅里扫了一圈,陈姨察觉到,开口说:“斯蔚有点喝多了,在楼上休息。”听完陈姨的话,程淑然抬头看了眼二楼紧闭的门,转身往书房走。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处理完,虽然大概知道魏方宇会报复她,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但当时看完整篇报道时她还是有一些错愕。 不过她很快释然,爱转变成恨意就是一瞬间的事,所以爱情不能保值,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量化的东西,怎么能够靠它过一辈子。 坐在椅子上,程淑然开始看中午财务发来的报表还有合同,没翻几页,书房门从外面推开,她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程斯蔚。厨房内的流水声传出来,程斯蔚跟她对视,脸上没什么表情,几秒之后,程斯蔚才开口:“我要去找沈峭。” “嗯。”程淑然淡淡地笑了一下,说:“去吧。” 听完她的话,程斯蔚并没有离开,他往里走了几步,站在书桌前,垂着眼看她,然后问:“你去找过他了?” 不去等程淑然的回答,程斯蔚说:“要不然你不会这么放心。” 合上电脑,程淑然靠着椅背,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儿子。她偶尔也会觉得程斯蔚娇气,做事有些不计后果,起初把沈峭放在他身边,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在生意场上待久了,得罪了不少人,有些是她主动招惹,也有些是迫于无奈,平时再恭敬守规矩的保镖,真正在遇到危险时,也不会为了几个钱去为她的儿子拼命。 程淑然不会去冒任何考验人性的险。 但她养过沈峭,她知道沈峭是个什么样的人,把沈峭放在明面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她甚至考虑过在程斯蔚结婚之后,让沈峭去做程斯蔚的助理,薪水高而且稳定。 如果他们两个没有节外生枝打乱她的计划。 “找过了。”程淑然说,“我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把钱凤生的骨灰拿出来,买个墓地,余下的钱他可以自由支配。”看着脸色冷下去的程斯蔚,程淑然笑了一下,接着说:“单纯是为了补偿他,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早干嘛去了。” “我很忙,没有时间去一个一个补偿可能受过伤的人。”程淑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况且,人只要活着,没有几个是顺风顺水的。” 程斯蔚没说话,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没走几步,程淑然在身后叫住他。等程斯蔚回过头的时候,书桌左上角多了一个白色信封。 “我没看过,也不想看,你拿走吧。”程斯蔚走过去,拿起信封,发现整个信封几乎是空的,只在边角的地方有坚硬的触感。指腹在信封上摸索形状,像是储存卡,几秒后,程斯蔚抬起头,声音比之前更加冷漠:“你监视我。” “算是吧。”程淑然重新把电脑打开,“不是要去找沈峭吗,你现在可以走了。” 因为程淑然对于一切都太过笃定,程斯蔚开始心慌,在去狗场的路上,他已经开始计算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沈峭会跑到哪儿去,会不会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坐的什么交通工具。 程斯蔚的大脑飞速计算,坐在出租车后排,他用手机查了两个小时前后的所有车票,包括转乘站和跨城公交。车开了半个多小时,那是程斯蔚人生里最漫长的三十分钟,以前总是觉得人生太久,但是现在,浪费的每一秒钟都让他觉得无比可惜。 当车停在一片漆黑的大门前时,程斯蔚握着门把的手都在发抖。 “这儿看起来不像住人的样子啊……”司机打开车窗,把头探出去看了一圈,然后转头问他,“你确定在这儿下车?” “下。”程斯蔚盯着前方紧闭的大门,小声说,“我就在这儿下。” 拉开车门,程斯蔚下了车,出租车掉头离开,很快消失在身后,程斯蔚站在原地没动——只要他不走进去,沈峭在里面等他的几率就是百分之百。所以他就站在那儿,听风吹响树叶,卷起碎石,接着毫不留情地砸向铁门。 直到被沙子迷了眼,程斯蔚才闭上眼,然后一点点蹲下去,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在入秋后的第一场暴雨来临之前,程斯蔚听见自己很重的心跳声,速度很慢,逐渐与远处的脚步声重叠。 有人打着手电筒走过来,然后在他身前停下,程斯蔚不敢抬头,于是那个人也蹲下来,关掉手电之后,伸手很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停电了。” “怕你来的时候看不清路。” “所以在这儿等你。” 第69章 晚上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暴雨,程斯蔚坐在台阶上,看细密雨丝在一瞬间变成滂沱,一大颗雨水顺着屋檐砸上鞋面。沈峭毫不在意地站在雨里,把墨绿色雨棚罩在铁笼上,沈峭很快被淋湿,深色上衣紧紧贴着肌肤,勾勒出漂亮的背部线条。 淋雨其实一点都不浪漫,一种混合着空气里所有的杂质和灰尘的液体,淋湿之后身上会变得很黏,在衣服上留下长久不散的腥味。但程斯蔚还是冲进雨里,在对上沈峭有些错愕的眼睛时抱住他的脖子,跟他接一个浪漫到狼狈的吻。 暴雨毫不留情面,砸在身上的时候生疼,程斯蔚去抓沈峭脑后的长发,舔舐他唇角的雨水,沈峭很用心地回应他,在他身体逐渐发软时托住他的腰。 “我们走吧。”程斯蔚撤开一点,雨水落在眼皮上,让人无法完全睁开眼,但程斯蔚还是和沈峭对视,在只有一束雪白亮光的夜晚,很认真地跟沈峭说,“去哪儿都行。”沈峭垂着眼,用冰凉的手指抹掉他脸颊上的雨水,然后安慰性地摸他的耳后,和他接第二个吻。 晚上他们挤在狭小的淋浴间里冲澡,水温很高,白色蒸汽缓缓上升,在瓷砖上凝成一个一个水珠。毛孔舒张,程斯蔚转过身,抱着沈峭的腰,沈峭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了一下,停了停,才说:“泡沫还没冲干净。” “你帮我冲。”程斯蔚的嘴唇贴着沈峭的胸口,开始耍赖,“我好累,动不了了。”沈峭无声地笑,手里拿着花洒,手指藏进他的发间,很仔细地冲掉程斯蔚头上的泡沫。 踩着湿哒哒的拖鞋,程斯蔚和沈峭跑进房间跳上床,床单很快被洇出大片水渍,程斯蔚抱着手电筒给沈峭照明,看沈峭像是某种即将过冬的动物一样,把冰箱里的水果和食物搬运到床上。 “还很凉。”沈峭把半个西瓜递给程斯蔚,上面插着一个勺子。 程斯蔚接过来,在沈峭再次转身之前叫住他,沈峭转过头,眼前是程斯蔚送到他嘴边的勺子,里面盛着一块球形的红色瓜瓤,是最中间的那块。 “来,啊——”程斯蔚冲着他笑,湿发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有点傻。 西瓜是夏天最便宜的水果,但在育幼院的时候能吃上一整块也是奢侈的,最中间的那块瓜通常是给嘴甜的小孩吃的,沈峭很显然不属于嘴甜的那几个。育幼院里的小孩大多数都不知道年龄,所以他们用身高排大小,沈峭个子高,在各种事情前,都需要让着比他个子低的弟弟妹妹。 就连西瓜也是一样,他总是得到最边上那块,瓜瓤少,瓜皮厚,但他还是觉得很满足。 但这些都是在遇到程斯蔚之前的事儿了,譬如现在,他也能够吃到整个西瓜里最甜的那个部分,比想象中还要甜,甜到对于以前生活里吃到的所有苦,都可以一笔勾销。 吃完那块瓜,沈峭举着手电出去,厨房有一块正在漏水,沈峭找了一个塑料盆,抬头找到漏水点,把塑料盆放在地上。看着水珠重重砸在盆里,沈峭站着发了会儿呆,等再回到卧室的时候,程斯蔚已经睡着了,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 今天程斯蔚应该很累,眼睛闭的很紧,在沈峭靠近的时候,程斯蔚很轻地哼了一声,然后抬起手,手指微微张开,在半空中小幅度地晃了两下。沈峭下意识伸出手,在指尖相碰的瞬间,在昏暗光线里,程斯蔚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跑不掉了,沈峭坐在床边,这么想。 第二天一大早,程斯蔚被脸颊上湿凉的触感弄醒,半梦半醒地睁开眼,视线里是阿百巨大的黑脸,吓得程斯蔚大声骂了句脏话。阿百完全听不懂好赖话,大概还以为程斯蔚在夸她,吐着舌头来回舔程斯蔚的脸。 程斯蔚拽着阿百的两条前腿,扭头冲着门口大叫:“沈峭!你家狗子在发疯了!” 没人回应。 在床上愣了两秒,程斯蔚下床往外走,下过雨的天空一片清亮,塑胶地上水渍还没完全干,映出大片积云。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人,程斯蔚站在外面,低头看身旁的阿百。 十分钟后程斯蔚才想到去看手机,果然在上面看到了沈峭的信息,发送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前,信息内容依旧简单:我出去一趟,锅里有烧麦。程斯蔚重新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热气扑在脸上,白色碟子里整齐地放着五个烧麦,用热水保温。 阿百又在蹭他的裤腿,程斯蔚端着盘子往外走,顺便给阿百指了指她的碗:“你自己碗里有吃的啊,怎么什么都想跟我抢。” 早晨七点,程淑然在露台做普拉提,一整套动作刚做到一半,身后传来敲门声。程淑然翻身从器材上下来,冲着门口人点点头,年叔推门进去,手里拿着张银行卡。 “刚刚保卫室的人让我去取的,说是不到六点就送过来了。”年叔把卡放在花架上,犹豫半晌,还是开口说:“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希望以后您尽量不要再去找他了。” 程淑然抻了抻手臂,顺手抽了张纸巾,倚着栏杆擦脸上的汗。 “年轻的时候,都觉得尊严最值钱,但是值钱的尊严都是有钱人的。”程淑然抬起头,看着远处林立的高楼,淡淡地笑了一下,“穷人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年叔站着没接话,程淑然知道自己这话说的难听,但的确是事实。如果换做她是沈峭,这笔钱她一定会收下,哪怕不投资,买些理财产品也是可以的,毕竟人首先要活下去,才能去谈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昨天回来了吗?”程淑然问。 “没有。”年叔说,“那边人说,沈峭一大早就离开狗场了……要去接少爷回来吗?” “不用。”程淑然把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脚踩上踏板,低声说:“他自己会回来的。” 第70章 十月中,东临市新区最大的那片地招标结束,东临本市的开发商全部落选,中标者为源城的程氏置业集团,当天就有电台节目与程氏女主人进行电话连线,问到关于东临的那块地,程淑然只是笑,接着不咸不淡的回了句:运气比较好。 程淑然的商业版图开始向东扩散,这相当于从别人的碗里夺食,这中间会出多少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别的不说,我是真佩服你妈的魄力,一般人肯定做不到。”贺莱合上手机,“反正我是做不到。” 林峥写完报告总结,接着贺莱的话说:“你做不到挺正常。” 贺莱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林峥迅速开启下一个话题,他抬头看了眼沙发上的程斯蔚,开玩笑似的问他:“不过你家生意都做成这样了,怎么保镖还出来接私活啊?” 程斯蔚的半边脸从手机后面露出来,林峥跟他对视几秒,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挑挑眉问他:“你不知道?” “什么意思。”程斯蔚坐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着膝盖。 “林娅迎下个月要订婚,本来也没必要这么急,但我爸算了算八字,下个月不订估计就得挨到后年——” “——说重点。”程斯蔚打断他。 林峥看他一眼,说:“排场搞得挺大的,就在安保公司挑了几个人,林娅迎那人你也知道,安保人员也不能长得太磕碜,拿过来的每份资料她都看,然后就在里面看见沈峭了……不过资料上他不叫沈峭,好像叫肖什么来着。” “肖山。”贺莱在旁边接了一句。 “对。”林峥靠着椅背,安静片刻,才转头问贺莱:“你怎么知道的?” “他也在我家那儿干过,金融公司,当时就叫这个名字。” 林峥点点头,重新看向程斯蔚,停了一会儿才问他:“林娅迎对上次的事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把沈峭留下来了,你要是不想让他去,我就去给她说一声再换个人。” “他是我家保镖,又不是卖给我了。”程斯蔚笑了一下,“凭自己本事赚钱,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话说完,程斯蔚重新躺回沙发,拿起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林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侧头对上贺莱的视线,贺莱朝他做了个口型:是不是有点怪。 一开始他们没怎么在意,只当是程斯蔚和沈峭年龄相仿,加上程斯蔚本身朋友就少,和身边的保镖关系好点也正常。林峥第一次觉得奇怪,是因为那次程斯蔚对林娅迎的男伴发火,哪怕是不希望自己的保镖被别人支使,像程斯蔚这种左右逢源的人,他的反应有点过大了。 就像贺莱说的——只要事儿跟那个保镖沾点关系,程斯蔚就像个炸药桶。 见程斯蔚不说话,林峥错开话题:“前女友订婚你去不去啊,去的话就给你排座位了。” “去。”程斯蔚拿着手机,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落地灯上,“为什么不去。” 坐了没一会儿,程斯蔚拎着书包往外走,林峥跟贺莱没拦,直到程斯蔚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前,贺莱才搬着他的坐在林峥旁边,小声嘟囔:“真的太怪了。” “是有点。”林峥双手撑在脑后,想了一会儿,继续道:“但是又说不上是哪儿怪。” 走到校门口,程斯蔚看见倚着电线杆站着的沈峭,垂着头,过长的黑发遮住眉眼,沈峭看起来很疲惫,天边很低的云层看像是随时都会把他吃掉。就连程斯蔚走近,沈峭都没发现,他半阖着眼,胸口轻微地起伏。 程斯蔚站在沈峭面前看他,过了几分钟,沈峭才睁开眼,看见视线里那双球鞋怔了怔,接着十分缓慢地抬起头,动作让程斯蔚想到运行速度很慢的扫描仪。 沈峭看着程斯蔚,他思考了半天用词,但最后说出口的只有四个字:“我睡着了。” “我知道。”程斯蔚笑了出来。 “你没戴帽子。” “嗯。”程斯蔚说,“最近吃的药还挺管用的,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敏感了。” 沈峭点点头,但还是站直了一些,确保程斯蔚站在他的影子里,程斯蔚低着头,盯着两个人快要碰到一起的鞋尖,小声说:“我们走走吧?” 其实不用问程斯蔚也知道答案,沈峭从来不会拒绝他。 顺着笔直的街道往前走,路边有不少推着小车叫卖小食的推车,最近入了秋,街边卖糍粑的人很多。在路过一个推车时程斯蔚多看了几眼,沈峭就停下来,问他要不要吃,程斯蔚站着没说话,沈峭还是那么有耐心地等。 “算了,太粘牙。”程斯蔚皱了皱鼻子,接着说,“万一把我刚做的烤瓷牙粘掉多尴尬。” 沈峭很明显地愣了两秒,紧接着露出很淡的笑容,程斯蔚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于是他们两个同时把话说出口。 “又在逗我。” “又在逗你。” 橘红火色逐渐爬满天空,程斯蔚和沈峭在红绿灯口停下来,周围人很多,沈峭四处扫了一眼,确保没有人跟踪之后松了口气。红灯正在倒数,电子屏上的红色小人步子很快,好像随时都会飞起来。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啊。”程斯蔚转过头,看着沈峭的侧脸,语气稀松平常,“感觉你很累。” “没有。”沈峭说完,又补了一句,“别担心。” 程斯蔚点点头,把头重新转回去,他们并肩站在人群中,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两个,程斯蔚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接着小幅度地碰了一下沈峭的手背。沈峭没有躲,朝程斯蔚伸出手指,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勾了一下他的手心。 亲密关系走到更深处,飘飘然的感觉逐渐减少,复杂又别扭的情绪开始加码,从不说谎的人开始编造拙劣的谎言,而另外一个人因为什么都懂,所以不会拆穿。 从喜欢上沈峭的那一秒开始,程斯蔚就告诫自己,不要去当沈峭的救世主,在爱里平等,是他唯一能为沈峭做的。 十一月一号,林娅迎的订婚典礼按时举行,到场的人不多,都是和林家来往密切的朋友和生意伙伴。程淑然为了东临市的项目忙的脚不沾地,程斯蔚代表程家出席典礼,程淑然去机场之前,特地交代要他处事得体。 对于他和沈峭的事,程淑然只字未提。 程斯蔚当然不会傻到认为程淑然同意他和沈峭的关系,程淑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于自己儿子的麻烦事,只要他做得不出格,程淑然目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车停在大门口,门童把车门拉开,程斯蔚下了车,看见穿着西装站在门口的林峥。见他下来,林峥走过来,一边给他打招呼一边指着门内:“贺莱已经进去了。” 程斯蔚点头,刚往里走了一步,突然转过头问他:“你们安保人员在哪儿?” 林峥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程斯蔚还没来得及再问,夹杂在嘈杂人群里,一声略低的声音击中他的耳朵。 “在这儿。” 还没反应过来,程斯蔚看见从门后走出来的沈峭,黑发用发胶捋在脑后,一身黑色西装,人更显挺拔。沈峭摘掉耳麦,看着程斯蔚,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 也对,沈峭要是早知道安保公司给他派的活是林家的,那天也不会跟程斯蔚说谎。 程斯蔚把视线从沈峭很窄的腰上移开,走近一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说:“你穿西装好好看。” 只要沈峭给个反应,程斯蔚下一句话就会说:我们结婚的话你就这么穿吧。 但这个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因为下一秒,沈峭的耳机里传来呼叫声,沈峭迅速戴上耳麦,听完对面的指令之后,低声说:“马上过去。” 站在旁边的林峥已经又去迎接其他宾客,程斯蔚和沈峭对视几秒,露出一个笑容,说:“去忙吧。” 沈峭点点头,转身往会场里跑,程斯蔚还站在原地,看着穿着西装的沈峭贴着墙边走,遇到端着托盘的侍应生时微微侧过身,主动让开路。 第71章 订婚典礼即将在二十分钟后正式开始,程斯蔚和贺莱落座没有多久,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找他们喝酒,没聊几句就递过名片,程斯蔚笑着接下来,视线穿过布满白色玫瑰的长桌,落在会场紧闭的黑色侧门上。 “我这边主要是做新风系统的,政府大楼的项目就是我们承包的,一直想认识您母亲,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侧门打开,沈峭从里面出来,垂着头,右手按着耳朵上的耳麦,时不时点一下头。 “您太客气了。”程斯蔚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对面男人手中的高脚杯,笑了一下,接着说:“就连我也好久没见过我妈了。” 男人咧着嘴笑,杯子递过来,不轻不重地跟程斯蔚碰了一下,发出一阵悠长的响声:“如果将来有机会,还希望能引荐一下。” 把杯沿压到下方,程斯蔚再次与他碰杯,然后说:“您可别说这种话,让我妈知道又得骂我。”一杯红酒下肚,侍应生端着托盘来收杯子,离得老远,程斯蔚看见有人又端着香槟朝他走过来,趁着侍应生换杯子的空隙,程斯蔚扭头跟贺莱说:“出去透透气。” 贺莱知道他的意思,站起来跟他往外走。 交际场合最累人,假笑面具从头戴到尾,整场下来腮帮子都是僵的,心里还得默默盘算什么人不能得罪什么人是能随便应付的。不管订婚结婚哪怕是葬礼,也都是给这些人一些由头去认识新的人,场面话翻来覆去的说,到最后还是要落在各自的利益点上。 “像不像大型接头市场?”贺莱靠着柱子,嘴里咬着根樱桃梗,“搞建材的去找房地产开发商,搞生物制药的去找医院。” 程斯蔚只是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沈峭发了条信息,问他现在忙不忙。 没过几分钟,门从里面被推开,林峥从里面走出来,在瞧见程斯蔚和贺莱时一愣,接着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说:“怪不得找不到你们俩人,都跑出来。” “说话说的嘴都干了。”贺莱说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沓名片,“今天的战果。” 对上那厚厚一摞的名片,三个人都只是笑,但笑意持续时间很短,几秒之后,四周又静下来。停了好一会儿,贺莱才开口问:“你妹怎么订婚这么突然,我记得他俩在一起没几个月吧?” 程斯蔚抬起头,朝贺莱使了个眼色,但很遗憾,贺莱接收失败。 “是没多久。”林峥抿了一下嘴,接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拿在手里,“她怀孕了。” 贺莱怔了一下,张了张嘴又闭上。 “这屋里的人面上都笑呵呵的送祝福,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难听话呢。”林峥挑挑眉,把烟咬在嘴里,点着火之后猛吸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盘旋升空,“不过也没什么,那个男的家里条件也还不错,我爸这点还算可以,没打算利用女儿给自己拉什么关系。” “只要她喜欢,订婚就订婚吧。”林峥掸了掸烟灰,抬眼看着程斯蔚和贺莱,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总比我们强。” 没有人接话——对于他们的家庭来说,二十二岁是人生的分界线,二十二岁之前,家里对于男女关系几乎从不过问,你想谈恋爱也好,想私奔也好,想为爱殉情也好,只要最终能把你重新抓回家,一切都无伤大雅。 但一旦到了二十二岁,就像是某个作业的ddl,要按秒来计算最终的提交时间,提交过后,作业怎么批改,得多少分,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一根烟抽到一半,林峥把烟丢到脚边,碾灭之后转过身,语气随意地说:“时间差不多了,进去吧。” 程斯蔚跟在最后,进门之前他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没人回复。 在有名牌的位置落座之后没多久,会场灯光熄灭,一秒后,舞台亮起星星点点点的白色圆形灯,一身白色西服的主持人走上台,面带笑容地开场。像林家这种家庭的婚礼他主持过不少,场下坐着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开场词的尺度把握极其重要。 时间准确地卡在0秒,0秒之后,羽毛缓缓落下,交响乐队的大提琴手拉响琴弦,伴随着大提琴独奏,主门开启,光束聚焦在门口,穿着露肩鱼尾婚纱的林娅迎出现在门内。 准新娘很漂亮,氛围感也烘托的极其到位,林娅迎每走一步,镶着钻石的裙尾便卷起地上的花瓣,这种浪漫的场合,理所应当获得全场人的关注。 程斯蔚盯着看了几秒,接着移开视线,扭头看向背后在大门口站成一排的安保人员。会场光线昏暗,程斯蔚看不清眉眼,安保人员个子也都差不多高,但只是依靠人影轮廓,他也一眼认出了沈峭。 在准新娘走到舞台中央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程斯蔚,隔着层层人群,看着大门处的那个人。 没有人跟他打赌来猜那个人是不是沈峭,但程斯蔚还是开始了这场赌局,伴随着大提琴声戛然而止,满场灯光亮起,雪白光线刺眼,但程斯蔚强迫自己不要闭眼,于是在灯光大亮时,他和沈峭的视线撞到一起,砰的一声。 像是一场无人生还的车祸现场。 伴随着准新郎入场,钢琴声响起,与此同时,人声爵士乐队开始唱歌。贺莱切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嘴里,品了一会儿,他皱了皱眉,看向林峥:“这个味儿我怎么好像吃过——是不是路西法的那个厨子?” 林峥没说话,只是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停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是不是也无所谓,反正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因为准新郎新娘已经登场,安保人员按照规则全部退场,他们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离开,沈峭是第三个,进门之前,程斯蔚看见他有一缕黑发掉到额前。 新郎和新娘在台上拥吻,所有人都在鼓掌,所以在这个时候,突然站起来的程斯蔚极其显眼。贺莱拽着程斯蔚的衣角,表情有些疑惑地问他:“这个时候你干嘛去?” 程斯蔚的目光从贺莱脸上移开,轻飘飘地落在林峥身上,林峥喝了很多酒,眼神涣散。程斯蔚看他几秒,低声开口:“你这辈子想什么样随便你,别拉上我。” 话说完,程斯蔚拉开椅子,在充满暧昧的浅粉色光线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推开侧门,面前是一道长而窄的走廊,闷热空气扑到脸上,程斯蔚松开衬衣的几颗扣子往里走。走廊两边都是门,程斯蔚不知道沈峭在哪一间,也不敢贸然地一间间开门去看。 走到走廊尽头,头顶绿色安全通道的标识灯亮着,程斯蔚站在那儿,看着自己映在玻璃门上的影子。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玻璃门上的影子里出现另一个人,程斯蔚愣了一下,然后他回过头,跟沈峭的视线相交。 沈峭站在一扇半开的门前,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盒,像是员工餐。 跟程斯蔚对视了几秒,沈峭朝他走过去,走得近了些,程斯蔚看见沈峭额头上的薄汗。 “工作时间不能看手机。”沈峭垂眼看他,停了几秒,才接着说,“刚看到你的信息。” 程斯蔚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沈峭手里的饭盒上:“要吃饭了吗?” “嗯。” “怎么不在房间里吃?” “没位置了。”沈峭认真看着程斯蔚的脸,顿了顿,又补充说:“安全通道也很凉快。” 不用沈峭说,程斯蔚也明白,各种工作环境都有各自的圈子,安保公司也不例外。林家的订婚典礼事情清闲,给的钱又多,沈峭一个刚来的新人就接到这种活,应该有不少人不服气。 程斯蔚笑了一下,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转头跟沈峭说:“这样也好,咱们俩可以一起吃。” 安全通道里只有一盏声控灯,每过1秒就会熄灭,程斯蔚和沈峭坐在台阶上,分享一份员工餐。虽然说是分享,但沈峭把每份荤菜的肉都挑给程斯蔚,包括唯一的一个鸡腿。 挑完菜,沈峭把筷子递给程斯蔚,说:“你吃,我不饿。” 餐食放在空调房里太久,菜和米都已经冷掉了,令人有些没胃口的菜油味飘出来。只隔着一扇门,会场内的每道菜从前菜到冷盘,精致到令人不忍心破坏。 程斯蔚抿了一下嘴,用筷子扎起鸡腿,咬了一小口,一边嚼一边夸:“还挺好吃的。” 沈峭打开手机电筒,给他打灯,然后问他要不要喝水。 “不喝了。”程斯蔚直接用手拿着鸡骨头,把筷子还给沈峭,迎着那束光,跟沈峭说:“刚刚在前面吃了不少东西,剩下的你吃吧。” 沈峭点点头,说:“好。” 沈峭吃饭的速度很快,手里的鸡腿吃了大半,饭盒里的米饭就已经见底,程斯蔚甚至怀疑沈峭压根没有尝到味道,单纯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程斯蔚突然觉得心酸,在沈峭抬眼看他的前一秒,程斯蔚迅速低下头,咬了一大口手里的鸡腿。 “喂喂,肖山你人呢?” 沈峭戴上耳麦,低声回答:“我在。” “跑哪儿去了啊你?说是吃饭时间你还真找个清净地儿吃饭了?后台有个雕塑,你过去搬一下,动作轻点啊,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收到。” 眼看沈峭就要站起来,程斯蔚按着他的手臂,说:“把菜吃完再去,吃饭时间就是吃饭时间。” 光线照亮沈峭的半边脸,过了许久,程斯蔚看见沈峭勾了勾嘴角,然后说:“要扣钱的。” 程斯蔚原本还想要再说什么,手机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来,程斯蔚拿出来看了一眼,是贺莱。 “干嘛。” “要拍照了,几个老总非说要跟你合影,你快点回来吧。” 在静谧的安全通道里,贺莱的声音显得很大,沈峭很安静地看着程斯蔚,听见贺莱的话,沈峭低下头,把饭盒里的剩菜拨到一起,然后盖上盖子。 手机电筒的光熄灭,沈峭碰了一下程斯蔚的手,很轻地说:“去吧。” 第72章 大合照拍了好几次,合影的人反反复复地换,端着酒杯的程斯蔚被几位叔叔起哄推到众人中间,站在上次被他骂的狗血喷头的准新郎身边,面带笑容地拍了几张大头照。眼看台下的几个人又要上来,程斯蔚手腕一松,满杯红酒洒在西装外套上。 “抱歉,喝的有点多了。”程斯蔚抬手擦掉溅在下巴上的酒,表情有些尴尬地说,“我去收拾一下,你们先拍。” 穿过交错摆放的长椅,程斯蔚走出玻璃旋转门,林峥看着消失在会场内的程斯蔚,转过头笑着招呼:“陈总,来,我们多拍几张。” 临近下午,室外温度是当天最高的时候,几个保洁阿姨拖着装满玫瑰花瓣的袋子往后门走,几片粉色从没收紧的袋子口飘出来,掉在地上。程斯蔚看了一会儿,叫住队伍最末的阿姨,问她有没有纸巾。 “红酒泼上去擦不掉的啊,您这个西装看起来挺贵的,要不脱下来我帮您送到酒店干洗房清理一下?” “没事。”程斯蔚摇摇头,笑着说,“有纸巾的话您给我一张我擦擦就行。” 阿姨很慷慨,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叠餐巾纸,递给他,程斯蔚愣了一秒,然后从里面抽出两张,接着说谢谢。 红色酒液已经完全渗进衬衣领口,斑驳的红色痕迹,看起来很像凶杀现场。的确擦不掉,程斯蔚把纸巾团着攥在手心,靠着栏杆看不远处的花瓣被风裹挟,接连不断地掉进喷泉池。 程斯蔚今天喝酒喝的不少,酒精渗透血液,连带着脑袋和动作都迟缓,就连有人走到他身后都没察觉,直到身后噗通一声,程斯蔚才猛地回过头。 男人跪在地上,衬衣下摆凌乱地扎在裤腰里,看见程斯蔚脸上的惊讶,他往前又爬了几步,膝盖在粗糙的地砖上摩擦发出细碎响声。 “程少爷……求求你,让你母亲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男人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微微凹下去,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抓程斯蔚的小腿,但被程斯蔚躲开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我给你家供过建材,供了小十年了……”男人声音断断续续,比起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咽了口唾沫,抬头冲着程斯蔚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我知道,之前我们做的不好,但、但那是总工的问题,我现在已经把他开了,我保证,以后的工程不会再出一点儿毛病,真的!” “您体谅一下我……我四十多岁了,这么多年只供你们一家的货,怎么能现在说撇开就撇开了……” “您给程总说一说,再给我一次机会。”男人情绪变得激动,太阳穴的青筋暴起,嘴巴张得很大。程斯蔚看着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手按着栏杆,表情依旧平静:“不好意思,我目前还管不到我家的生意。” “不会的。”男人笑出来,露出因为常年抽烟而变黄的牙齿,“只要您给程总说一下,她会看您的面子的——” “——不好意思。”程斯蔚打断他,“我还有点事,您请自便吧。” “不好意思?”男人手撑着地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程斯蔚回过头,男人冷笑一声,伸手指着他的脸,“你们他妈的还知道不好意思?一个婊子生了个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儿子,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知道人家背后都怎么说你们吗……妈的,程淑然这个臭婊子!” 隔着算不上远的距离,程斯蔚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看着面前的男人,语速很慢地说:“那边有水池,你要是走不过去,你背后就是卫生间,去马桶里照照你自己吧。” 即便很少说这种刻薄的话,但程斯蔚十分擅长高高在上,他知道自己这副嘴脸能够轻易点燃别人的怒火。下一秒,男人的脸变得扭曲,然后迅速朝他扑过来,程斯蔚冷眼看着,往后连撤几步,男人伸出来的手堪堪擦过衣摆。在他又想冲上来的时候,出现在身后的男人一脚踹在他的膝弯。 看着脱力倒在自己鞋前的人,程斯蔚抬起头,盯着面前的人,很轻地笑了一下。 “真的很神奇,每次这种场合你都会出现。”程斯蔚四处看了一圈,然后问,“你从哪里飞出来的?” 沈峭踩着男人的背把他用力往地上压,接着俯下身,伸手在男人身上摸了一圈,确认他身上没有能伤人的工具之后,直起身对着耳麦说:“侧门有情况,来几个人。” 安保人员迅速到场,动静闹得不小,会场里的人也都跑出来,男人被带走,临出门时还不忘扭头朝程斯蔚站着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程斯蔚很快被人群围在中间,各种安抚和打抱不平出现,沈峭退到人群之外,隔着涌动的人头,仔细把程斯蔚从头看到尾。目光在程斯蔚胸口的一片红停下来,沈峭微微皱眉,直到确认程斯蔚身上并没有伤口,才转身往外走。 程斯蔚追随着沈峭高大的背影,听见旁边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安保人员都在干什么呢?没有请帖的人是怎么放进来的!” 安保经理连连道歉,说一定负责。 “我一直站在监控范围内,你们的速度是不是有点慢。”程斯蔚扫他一眼,面带微笑,“不过该罚的罚,该奖励的也别太小气了,要不是刚才那位,估计现在就不是您说一句负责的事儿了。” 听见程斯蔚的话,经理被吓出一身冷汗,连连点头。贺莱站在旁边,冲林峥撇了撇嘴,林峥看他一眼,没说话。 下午程斯蔚回学校上课,林娅迎把他们送到车上,临走之前,林娅迎敲了敲车窗,程斯蔚把车窗摇下来,林娅迎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你怎么一句吉祥话都没跟我说?” 程斯蔚也跟着笑:“你回去摸摸红包厚度,就知道有多吉祥了。” “谢谢。”林娅迎说。 在回学校的路上,林峥靠着椅背,语速很慢地开口:“林娅迎申请了休学,要跟着那个男的去欧洲养胎。” 贺莱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梧桐树,突然说:“也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后悔。” “自己选的路。”林峥看了眼手机,停了两秒,把手机关掉扔在座椅上,“后悔也得自己忍着。” 他们都没资格后悔,换种角度来说,在人生每个重要节点上,他们都没资格做选择。 高架桥上出现交通事故,只是一点小摩擦,但两个车主没一个愿意挪车。车在桥上排成长龙,程斯蔚看了眼车外,拿出手机给沈峭发了条短信,问他忙完了没。这次沈峭回的很快,说准备走,并且问他晚上几点下课,他要去接。 程斯蔚盯着手机笑,同一时间,林峥的手机响起来,电话接起来,林峥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会嗯一声。 “没事,估计我妹妹也不在意,不用赔。” 挂掉电话,贺莱问林峥出什么事了。 “一个副厅送的雕塑被摔了一下。”说到这儿,林峥看了程斯蔚一眼。 贺莱哦了一声,然后问:“是很贵吗?” “说是什么大师的作品,二十多万吧,我看也就是一块泥巴。” 贺莱在旁边笑,车外已经有司机在开始骂人,漫骂声传进车厢,程斯蔚看着手机屏幕,突然意识到,沈峭每一次的突然出现,对于沈峭来说,好像都伴随着他无法承受的代价。 哪怕是这样,但沈峭还是出现了,每一次都是。 第73章 傍晚,程斯蔚收拾完东西从图书馆出来,拉开玻璃门,远处有几个人正在搬梯子,穿着墨绿色的工装。贺莱顺着程斯蔚的视线看过去,把书包抱在怀里,说:“又要去修校长的命根子了。” 校园里的绿化做得很好,香樟和梧桐尤其多,每个月都有专门人员过来修剪树枝,保证它们的高度和倾斜方向都保持一致,唯独人工湖边上的榕树拥有肆意生长的特权。这棵榕树长得极其茂盛,有二十多米高,树冠很大,厚实叶片在日光照射下散发出漂亮的光泽。 他们的校长姓徐,单名一个榕字,据说他刚来学校的时候,园林设计师正打算砍掉这棵看起来有些突兀的菩提榕。离着不近的距离,徐校长对这棵榕树一见如故,大夏天顾不上打伞,一路小跑过去保住这棵榕树的性命。 “听他们说,老徐专门找人算过的,这棵树跟他有缘,树长得越高,他的寿命就越长。”贺莱收回视线,冲着程斯蔚笑笑,“改天我就找个没人的时候,拎个锯子给它锯两枝下来。” 程斯蔚看着跟他小臂一样粗的锈褐色树干,说:“那你可得找个大点的锯子。” 穿过爬满葡萄藤的回廊,程斯蔚掏出手机准备给沈峭发信息,手机刚拿出来,就听见贺莱有些疑惑的声音:“那个……那是沈峭吧?” 程斯蔚抬起头,隔着摇曳的昏黄光线,他看见站在栏杆边上的沈峭,微微垂着头,侧脸被池湖水反射出的光线照亮,下颌线条清晰凌厉。没等程斯蔚回过神,贺莱在旁边大声喊沈峭的名字,同一时间,沈峭转过头,目光落在程斯蔚身上。 然后沈峭走过来,随着距离缩短,程斯蔚发现沈峭应该刚刚冲过凉,上午被发胶撩到脑后的黑发重新垂下去,几根发丝随着动作颤动。 “贺莱,你电脑充电器是不是忘记拿了。”程斯蔚眼睛盯着沈峭,问贺莱。 身旁人愣了两秒,然后啊了一声,低头去拉背包拉链,伴随着物品碰撞的响声,贺莱皱着眉嘟囔:“好像是不在包里。” 程斯蔚看着停在面前的沈峭,低声说:“嗯,你落在图书馆了。” “?”贺莱转头看他,“你怎么不等我毕业了再跟我说呢?”虽然话这么说,贺莱还是扭头往图书馆跑,跑到一半还不忘回头再骂程斯蔚是个畜生。周围有不少学生已经从教学楼里出来,听见贺莱的叫喊,纷纷转头往程斯蔚那儿看。 挨骂的主角毫无反应,只是仰着头看着面前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学弟,请问你是今年的新生吗?” “不是。”沈峭小幅度地勾了勾唇角,接过程斯蔚手里的背包,才接着说:“来的次数多,门岗认识我了,说我可以进学校等。” 两个人并肩往门口走,路过堆满画架的草坪,其中一个女生抬起头,眼睛一亮,抬起手朝他们这边晃了晃。程斯蔚对那张脸没什么印象,他偏头看着沈峭,沈峭常年不变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窘迫。 “等你的时候,她说画室缺模特。”沈峭的目光落在程斯蔚有些黑的脸上,停顿几秒,补充说:“可以按小时收费。” “多少钱一个小时?”程斯蔚挑了挑眉,“我同价格付给你,还管饭。” 和程斯蔚在一起久了,沈峭也逐渐具备分辨程斯蔚是否在开玩笑的能力,他们沿着小路往前走,接着,程斯蔚听见沈峭说:“能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雕塑摔得很厉害吗。”程斯蔚突然问。 沈峭盯着花纹复杂的彩色地砖,过了几秒,才说:“脑袋掉了。” ……程斯蔚几乎能想象出来安保经理的脸色,他转头看着沈峭,沈峭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很低地说:“林先生说残缺美也是美,没让我赔全部的费用,扣了当日的出工费和奖金。” 林峥应该知道摔坏雕像的人是沈峭,订婚典礼当天收了个脑袋都没有的雕塑,算不上什么好兆头,只是扣出工费和奖金已经算是优待了。但该赚的钱沈峭还是一分都没赚到,而这些都是因为他。 程斯蔚抬起头,看着远处正在燃烧的红色天空,突然意识到,自从沈峭跟他在一起之后,沈峭好像变得越来越倒霉。 如果他没记错,钱凤生好像是在冬天去世的,眼看天气越来越凉,不出意外的话,钱凤生的骨灰还要在殡仪馆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墓地价格跟房价长得一样快我卡上好像还有点钱,是我自己攒的,要不然这段时间我们去挑一个吧。” “没事。”沈峭冲他笑笑,然后说:“我能解决。” 知道沈峭不会要他的钱,对于沈峭来说,不把他和程淑然挂钩已经是极限了。从程家离开的每一天,沈峭都靠自己生活,流汗流血都没向程淑然开过口,现在要他用程淑然的钱去给继父买墓地,沈峭不会接受。 走到校门口,程斯蔚的手机响起来,是贺莱的短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程斯蔚回复信息的时候,沈峭接了一个电话。沈峭的手机老旧,漏音厉害,他们又站的很近,程斯蔚几乎能完全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听了没几秒,程斯蔚就分辨出电话那头的人是许久未见的陆丰。 “程斯蔚现在跟你在一起吗?我知道,如果不是着急,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求他办事的……现在我女儿情况很差,脑炎,转了两个医院了,都排不到重症病房……还是护士长可怜我,跟我说找找人应该能住进去……” “算哥求你了,帮我跟程斯蔚说一说,看看能不能给医院打个电话,你们两个的关系我都知道,他们程家厉害,在医院匀出一个重症病房对他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喂?” “听见了。”沈峭很慢地眨了眨眼,“我跟他说。” 把手机移开,通话还在继续,沈峭垂着眼睫,看程斯蔚那张被橘色光线染红的脸。 “丰哥的女儿得了脑炎,希望你能帮忙在医院订一个重症病房。” “哪家医院?” 程斯蔚的问题迅速被电话那边的陆丰捕捉,有些焦急的男声在安静空气里响起,听得断断续续,程斯蔚拿过沈峭的手机放到耳边,一边听陆丰说医院那边的信息和情况,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在上面拨了一串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程斯蔚把沈峭的手机还回去,然后对着话筒简洁地说了陆丰那边的情况,态度礼貌地表达希望院方可以安排一间重症病房,再派两个女性的陪护人员。 沈峭站在原地,看着面带微笑讲电话的程斯蔚,不到半分钟,程斯蔚挂掉电话,笑着跟他讲:“搞定了,给丰哥说一会儿王副院长会带他去办入住手续。” 手机型号的确太老,没打几分钟电话,手机就热的手心发烫。 沈峭很轻地点点头,然后拿起手机,贴着耳朵对那边正在等待的陆丰说:“办好了。” 亚急性脑炎情况严重,陆丰的女儿住进病房后就安排了神经检查和脑CT,就连之前买不起的球蛋白,现在也全都备齐。 站在玻璃病房外,程斯蔚听感染科主任讲陆丰女儿的病情,包括后续的治疗方案和用药。程斯蔚向他表示感谢,主任连连摆手,笑眯眯地说这都是小事儿。 医院充满有些呛人的消毒水味,走廊两边摆满了病床,不少陪护的家人都睡在矮小的折叠椅上。走进电梯,护士长看着陆丰,微笑着讲:“您早说认识程家人,要不然还用受这么多天的闲罪。” 陆丰有些尴尬地笑笑。 电梯停在一楼,电梯门打开,护士长带他们去办入住手续,缴费处排起长队,绕过人头攒动的人群,护士长打开缴费处的门,径直走到最里面摆着暂停服务牌子的工位,在电脑上输进密码。 “钱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有两个陪护,但是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先住在楼下的双人病房。”护士长在键盘上打了一串字符,打印机的绿灯亮起,等待收据打印的时间里,有几个人想要在这边的窗口处排队,但很快被护士长拒绝了。 “这边不处理业务的,还是在旁边排队啊。” 沈峭转过头,看拿着医保卡的老人在窗口外站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步履缓慢地重新回到队伍最末的位置。 第74章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陆丰被吓出一身冷汗,医生话说的委婉,但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幸好治疗及时,否则他女儿下半辈子恐怕就不能这么又跑又跳了。陆丰靠着墙站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有护士推着病床过来,吆喝让他让路,陆丰才缓过神,侧身腾出位置。 走过服务台,陆丰看见站在角落的沈峭和程斯蔚,程斯蔚倚着墙站,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沈峭不知道说了什么话,程斯蔚脑袋往后仰,嘴角的笑意毫不掩饰。沈峭从始至终都垂着眼,看程斯蔚站直之后,伸出手擦了一下程斯蔚肩头的白色墙灰。 只看外表,的确是配的,但也只限于外表。 陆丰走过去,朝程斯蔚俯下身:“这次真的太感谢你了。” “现在才客气是不是太晚了点啊。”程斯蔚看着陆丰,和沈峭站的更近了一些,笑盈盈地说,“孩子没什么大事儿就行。” 陆丰点点头:“我得请您吃饭才行。” “行啊,请我们俩一起。”程斯蔚用肩膀撞了一下沈峭的肩,“你都不知道沈峭挂掉你的电话之后车开得有多快。” “是。”陆丰也笑起来,看着沈峭,说:“也得谢谢小沈。” “不用谢我。”沈峭转过来,眉眼柔和,“我什么都没做。” 话刚说完,程斯蔚拽着沈峭的手腕,佯装生气地反问他:“什么没做?谁说你什么都没做的?” 知道程斯蔚在假装生气,但沈峭还是依着他点了点头,重新说:“好,我做了。” 晚上的住院部人依旧很多,几个人坐在病房里,时不时能听见门外传来的干呕声,撕心裂肺。坐在床上的陆丰忍不住去看程斯蔚的脸色,但当时站在狗场外就被熏到要吐的小少爷,这会儿正托着下巴十分认真地看坐在对面的沈峭。 沈峭在削医院送来的果篮里的苹果,瑞士刀在他手里显得很小,食指指腹压在刀片上,从苹果底端下刀,红色表皮削成薄片,绕着果肉画圈。沈峭吃东西有点糙,但是削苹果很仔细,果皮在他手里变得弹性知足,打着圈悬在半空。 同病房的小男孩正在很认真的看,直到削完最后一圈,苹果皮噗通一声掉进垃圾桶,小男孩很给面子地咽了口口水,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声音极其清脆。 沈峭抬头看他一眼,一双很黑的眼睛透着冷淡,小男孩被吓得缩了缩脖子,顺便用被子捂住胸口。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程斯蔚,沈峭又从果篮里挑了一个苹果,低头一边削皮一边说:“这个给你。” 因为沈峭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病房里沉默了几秒,程斯蔚咬了一口苹果,看着对床的小孩,笑着说:“他说给你的。” 小男孩露出一个很羞涩的笑容,小声说:“谢谢叔叔。” 趁着沈峭削苹果的空隙,程斯蔚想到什么,转头跟陆丰说:“这段时间病房紧张,过几天会有vip病房空出来,到时候你搬过去,照顾你女儿就比较方便了。” “不用不用。”陆丰连着摆手,“能有个床睡觉就很好了,不用那么破费——” “你不住,病房也是空着的。”程斯蔚笑了笑,“反正已经破费了,也不差再破这一点。”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陆丰点头接受,又连着说了几次感谢。 第二个苹果削好,沈峭站起来走到小男孩床边,把苹果递给他,顺便抽了张纸巾垫在下面:“别吃的哪儿都是。”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陆丰让他们先回去,走出病房,沈峭和程斯蔚在电梯口等了半天也不见电梯下来,最后索性转头走步梯。下到六楼,程斯蔚叫醒声控灯,转头看着沈峭的侧脸,笑着问他:“平时看你连西瓜都切不好,削苹果的技术倒是好到像是培训过的。” 沈峭点点头,像是认同培训过的这个说法,停了几秒,开口说:“苹果皮削断不吉利,育幼院有这个说法。” 育幼院院长迷信,苹果都要削皮吃,苹果皮更是要保持不断,经过反复地练习,有的果皮能削出一米多长。沈峭因为有一次削的好,还被奖励吃了一次炸鸡腿,当然,削不好的次数更多,大多时候都是挨骂的,如果刀弄破了手,还会被罚站, 程斯蔚大概也知道沈峭这么轻描淡写带过的意思,所以他只是抿了抿嘴,没接着往下问。 走出医院,穿过玻璃旋转门,沈峭的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圆柱,顿了顿,他叫住程斯蔚:“把你送回去我再过来,陆丰自己在这儿我不放心。” 程斯蔚原本想说他定了两个陪护,但看着沈峭的脸,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我自己打车走吧,你留在这儿。” “我送你。”沈峭往前走了两步。 “不用。”程斯蔚笑了笑,“咱们俩搞这么麻烦干嘛,反正医院离狗场也不远。” 眼看沈峭又要说话,程斯蔚往后退了两步,然后跟他说:“我走了啊,到家给你发信息。”程斯蔚飞快跳下台阶,在路灯下转身朝他招手,看起来很开心。 沈峭站在原地,看程斯蔚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视线里。他转过身往回走,但却没进医院大门,而是掉头往旁边的大理石圆柱走。随着距离缩短,躲在石柱后的人索性现身,一身黑色休闲装,平头,右耳戴着一个蓝牙耳机。 沈峭四处看了一圈,男人见状,主动开口说:“只有我一个。” “你想干嘛。” “保护少爷。”男人停了停,补充道,“程总的安排。” 沈峭垂下眼,盯着男人手背上的伤疤,声音很低:“他现在出医院大门了。” “医院门口有车跟着。” “所以,你现在可以走了。”沈峭抬起头,直视男人的眼睛,脸上的冷漠毫不掩饰,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正在冒头。男人的余光瞟过沈峭攥紧的拳头,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往另一边走,很快消失在住院部门前。 程淑然安排的人很多,这是沈峭发现的第一个,他手背上的伤疤不像是刀伤,更像是子弹擦过的痕迹。这些人的反侦查能力极强,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会这么容易露出马脚。 只能说,他是故意露出马脚,只为了被发现。 秋天的晚上风凉,沈峭没有回病房,他坐在台阶上,看濒死的飞虫绕着灯盘旋。直到手机屏幕亮起来,沈峭低头看了一眼,是程斯蔚保平安的信息,句子最末还加了一个笑脸。 沈峭很轻地笑了一声,正准备回复的时候,屏幕页面切换,一个电话打进来,是一串沈峭很熟悉的号码。 停了几秒,沈峭按下接通,听筒贴上耳朵,沈峭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人顺利住进医院了吗?” 沈峭没接话,对面人也并不介意,很轻地笑了一声之后,她接着说:“你摔坏的那个雕塑,我已经让人去赔过钱了,弄坏了就是弄坏了,这点体面还是要有的,对吗?” 拿着手机的手逐渐攥紧,沈峭盯着地上正在为了一块面包屑迅速聚集的蚁群,声音有点哑:“我会把钱还给你。” “我打这个电话又不是为了那点钱。” “我是怕你想不通,打个电话来提醒一下。” “你离了程斯蔚什么也不是,当然,程斯蔚离了我也什么都不是。” “你就只要清楚这一点就好。” 第75章 十月底,某家媒体爆料程氏置业在东临市的招标过程中与土地资源局高层串通,提前拟定中标金额,但这篇报道翻起的水花不大,澄清新闻在六小时后发出,表明程氏置业表示所走的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并且还附上了某些相关流程的手续。 秘书敲响办公室大门,等待半晌,门内才响起男人有些疲惫的声音:“进来吧。” 推开门,呛人的烟味涌进鼻腔,秘书垂头很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走进去,把文件夹放在桌上。魏方宇从椅子上坐起来一点,把夹在指间的烟强塞进堆满烟头的纸杯,抬头看她,问:“怎么样?” 秘书很轻地摇摇头:“那边的手续一直卡着不给办,打电话去催他们就说快了……” “算了。”魏方宇用力闭了一下眼,手挡在脸前,声音含糊不清:“没什么事儿你就出去吧。” 办公室门重新合上,随着高跟鞋声音渐行渐远,办公室内的玻璃门把手微微下压,门推开,杨建华走出来,阴着脸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妈的程淑然这个臭婊子。” 魏方宇始终没说话,脱离程淑然这层关系之后,原本就不好做的几个项目现在愈发艰难,合作三年的公司突然宣布转型,不再与传统建材商合作,转头就跟某个研发智能家居的研究所签了合同,他背地里托人去查,那家研究所的法人是程氏置业二级公司的的股东。 “手续办不下来,我们连下个月的创业大会也没办法参加,再加上哥你……”杨建华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瞥了一眼把脸埋进手里的魏方宇,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停了停才接着说:“你最近的名声也不太好,下面人已经开始说闲话了。” 程家女婿无法生育,现在又被女主人赶出去,对于魏方宇独立门户这件事,圈里人面上不说,背地里没少笑话他。 见魏方宇没有接话的意思,杨建华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头靠着椅背盯着天花板,喃喃道:“程淑然,就真没点什么弱点吗。” 啪嗒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杨建华手抖了一下,他坐起来一点,看向坐在办公桌后的魏方宇。魏方宇弯腰把掉在地上的文件夹捡起来,指腹划过尖锐的边角,盯着即将掉出来的几页合同,声音有些哑:“有。” 杨建华愣了两秒,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程斯蔚在下午收到陆丰的信息,上面说他的女儿在明天就可以出院,目光迅速略过一连串的感谢词,在最后的时候,陆丰在短信上写:我知道我说还钱是空话,我这辈子估计是还不起了,但如果您需要帮忙,只要您一句话,我保证随叫随到。 台上教授依然口沫横飞,程斯蔚把手机放在抽屉里,简单地回复道:那下次我可不跟你客气了。信息刚发出去,贺莱突然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说:“老头儿看你呢。”收起手机,程斯蔚抬起头,对着台上人露出一个十分谦逊的微笑。 快下课的时候,程斯蔚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解锁屏幕,程斯蔚看见沈峭发来的信息,简单的几个字,说:我在门口。 顾不上还在布置作业的教授,程斯蔚把笔电和本子都塞进包里,弯下腰一边说抱歉一边往教室外走,贺莱冲他使得眼色一个也没能接收到。从教学楼一直到门口,程斯蔚用跑的,已经变凉的天气也抹不干他后背出的汗。 直到沈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这一次,沈峭没有在车旁等,而是站在学校门口,手轻轻扶着门,在视线撞在一起的瞬间,主动抬起手与他打招呼。程斯蔚只觉得胸口有一团气,涨的他人快要飘起来,他跑到沈峭身前,手指碰了一下沈峭的衣摆,上下看他一遍,有些好笑地说:“穿成这样是要结婚吗?” 沈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白色衬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接过他的包挂在肩上,主动问他:“想去划船吗?” “现在?”程斯蔚愣了愣,问。 “嗯。”沈峭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现在。” 风吹进敞开的衣领,把沈峭的衬衣吹得鼓起来,程斯蔚露出笑容,率先往前迈了一步,然后转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问:“是约会吗?” “是。”沈峭说。 因为是确认关系之后的第一次约会,所以沈峭在来学校之前,去商场买了新衣服和新鞋,在某些时刻,的确是要体面一些。 程斯蔚不知道目的地,他也没有问,只是任由沈峭带着他走到公交车站,在等车的时候,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一起看对面大楼电子屏上的不停变幻的广告。在某个男明星叼着玫瑰花出现的时候,程斯蔚啧了一声,沈峭看他一眼,然后伸手勾着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嘶——”程斯蔚倒吸一口凉气,皱起眉。 “疼了?”沈峭低头去捉程斯蔚的手背,翻来翻去的仔细看了好几次,连个手指印都没找到。头顶响起很轻的笑声,沈峭抬起头,对上程斯蔚有些幼稚的笑容。 “这种当你是打算上几次啊?” 沈峭也笑起来,手指松松地拢着程斯蔚的手腕,语气平静地回答他:“可以一直上。” 1路公交车在白线处停下,程斯蔚跟着沈峭上了车,车上人少,沈峭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让程斯蔚坐在里面。下午的光线明亮,程斯蔚打开一半车窗,裹挟着梧桐气味的风卷进车里,程斯蔚掏出手机和有线耳机,随便播放了首歌,把白色耳机塞进沈峭耳朵里。 车子颠簸,沈峭和程斯蔚的身体时不时就撞在一起,程斯蔚对此乐此不疲,最后索性把脑袋靠在沈峭肩上,用头发去蹭沈峭的喉结和下巴。而沈峭只是说痒,但并没有躲,在无人注意的后排角落,牵着程斯蔚的手。 四十分钟后,他们在终点站下车,没往前走太久,程斯蔚看见桥下草坪外的浅绿色湖泊。水面平静,只有零星几艘鸭子船停靠在岸边,随着湖面轻微上下起伏。 “小的时候,院长每个月会带我们出来玩一次,表现好的可以坐船,表现不好的就在岸上玩。”很少能听见沈峭说自己小时候的事,程斯蔚听得无比认真,顺着斜坡往下走,程斯蔚问他:“那你是表现好的那个吗?” 沈峭很轻地摇头:“不是。” 粼粼波光映上沈峭的侧脸,程斯蔚笑了一下,说:“没关系,你现在每天都表现很好,如果你想的话,每个月我们都可以来划船。” “我现在表现的好吗。” “好啊。”程斯蔚停下来,转身看着沈峭,脸上的笑容更大,“如果你现在亲我一下,就表现更好了。” 原本只是玩笑话,但当沈峭真的吻上来的时候,程斯蔚一步都没往后躲,顺从地闭上眼。沈峭的身上有很淡的皂香,嘴唇冰凉,一开始只是单纯的接吻,但很快,沈峭开始用舌尖描绘唇线,然后很轻地咬住他的下唇。 无法呼吸,程斯蔚双腿发软,身体好像正在一点点往下滑,好在沈峭掐住了他的腰。不知道这个吻到底持续了多久,程斯蔚只知道,沈峭移开的时候,他的大脑还在宕机。 盯着程斯蔚微微张着的嘴唇,沈峭用拇指擦了擦他的嘴角,然后问他:“表现的还可以吗。” 程斯蔚愣了两秒,机械般地点了两下头。 “那就好。”沈峭往前走,转身的时候,程斯蔚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那天下午,程斯蔚挑了一搜蓝色的船,他和沈峭分别坐在两边,踩着脚蹬划到湖心,程斯蔚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在座位上大喘气,沈峭手扶着方向盘,坐在对面看着他笑。 要拐回去的时候,程斯蔚已经想要耍赖不去踩脚蹬,沈峭只是看他,然后微微弯下腰,左手拽着方向盘下的一根长线,下一秒,船尾发出一声轰鸣。 “这是电船。” “是。” …… 他们玩到很晚才回去,原因是程斯蔚看见不远处挂着彩色灯串的旱冰场,便要拉着沈峭去玩。可惜他们两个都技艺不精,程斯蔚的滑雪功力一点儿也没用上,三米距离连着摔了两个跟头。 沈峭从来没有笑的那么开心,拿在手里的汽水都洒出一半,程斯蔚也跟着笑,然后爬到沈峭脚边,拽着沈峭的裤腿,硬是把沈峭也拉到地上。 这应该是一个很完美的约会,如果沈峭没有用以后可能没办法见面作为结尾的话。 第76章 “为什么啊?”程斯蔚笑了一下,明明心里有一百个他们两个无法见面的答案,但他还是想问。 “是我今天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我哪儿做的不好?” 湖边安静,半米高的枯黄杂草随着风左右摇晃,沈峭看着程斯蔚的脸,只是几秒钟,之前在电话里程淑然教给他的那些词,他背了一晚上的那些词,一句都记不住了。 “是你太好。”沈峭说。 “别给我来这套。”程斯蔚走近,抓住沈峭随风飘起来的衣摆,声音有点哑,“我好你就得珍惜,最好一辈子都跟我贴在一块儿,你后半句如果要说因为我太好所以你配不上我这种屁话,那你就别说了。” 沈峭真的很听话,他不让他说,沈峭就真的不再开口。 四周安静到能听见湖水流动的声音,停了好久,程斯蔚松开攥着沈峭衣摆的手,盯着白色衣角上细密的褶皱,轻声说:“我妈找过你了。” “嗯。” “她跟你说什么了?” 沈峭没说话,他很慢地转过头,看着前方安静的深色湖面。不远处的旱冰场还在营业,极具节奏感的音乐声有些刺耳,鼓点盖过心跳。 “你喜欢我什么。”沈峭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吹散了,程斯蔚看着沈峭回过头,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她问我,你喜欢我什么。”黑发被风吹乱,遮住沈峭的眉眼,程斯蔚只能看见沈峭的嘴唇微微张合,声音苦涩。 “我答不出来。” 晚上公交车停运,一直走到大路上才打到车,公交车晃了四十多分钟的路,轿车开回去才不到十五分钟。回去的路没有蜿蜒小巷,没有河,没有东倒西歪的灰色瓦房。程斯蔚看向窗外,第一次发现源城的高楼居然有这么多,交织林立,伸长了脖子,也只能从缝隙里看见一小片天空。 车子驶进新区,住宅区外的园景喷泉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黑色大理石圆盘内水雾缭绕,带着淡淡的蓝。已经达到目的地,但后座的两个人没有要动的意思,司机往后瞥了一眼,提醒道:“到了啊。” 程斯蔚点点头,盯着门把手,几秒后,他开门下了车。 没有告别,说再见好像也不合适,因为程斯蔚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和沈峭再见。走到一半,程斯蔚只觉得胸口发堵,他一点点蹲在地上,手撑着鹅卵石地面,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气。 盯着程斯蔚消失的拐角看了好一会儿,沈峭付钱下了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程淑然的车还停在学校门口,他要把车开回来,这样才算是两清。从这里走到学校,十几公里的路,搁在以前,他可以面不改色的跑上两个来回,但现在只走出了几百米,两条腿居然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走到无人的主道,沈峭停下来,坐在水泥台阶上。影子投在前方,偶尔有车飞驰而过,把他的影子轧在轮胎下搅碎,接着又恢复如常。 不远处有一辆黑色商务车停下来,一个人走下车,然后站在他面前。 沈峭没有抬头,盯着深灰色的地面,低声说:“把他送回去了。” 男人点点头,停了几秒,回答他:“程总让我告诉你,你做得很好。” 的确很好,程斯蔚是个很敏感的人,别人的表情变化和一个眼神都会被他捕捉,察言观色,不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是必不可少的能力。程斯蔚不会不知道,对于他们两个之间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给沈峭带来的压力。 根本不需要程淑然做什么,她只要等,等着各种琐事发生,在沈峭无法解决的时候,程斯蔚自然会冲上去帮忙,然后看阶级、金钱、权力浮上水面,压都压不下去的时候,沈峭自然会明白,他的爱一无是处。 “你还有事吗。”沈峭抬起头。 男人看着他,顿了顿,摘掉耳麦放进西装口袋,然后说:“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沈峭脸上的防备毫不掩饰,男人有些无奈地笑笑:“老板交代的工作完成了,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 安静片刻,沈峭站起来,勉强稳住身形,他垂着眼说:“谢谢。” 书房门被敲响,几秒后,年叔推门进去,冲办公桌后的程淑然说:“保安打电话来,说少爷已经进小区了。” 程淑然回复完信息,点点头:“知道了。” 话说完,年叔却还站着没走,程淑然抬起头,微微挑了挑眉,年叔看着她,犹豫半晌还是开口:“保安说,少爷身体好像不太舒服,在小花园那边吐了……” “没事,一会儿让陈姨做点汤,回来让他吃一点。”程淑然身体往后靠着椅背,视线扫过年叔有些难看的脸色,程淑然笑了笑,“您是不是也觉得我狠心?” 年叔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便迅速摇头,但手却依旧扶着门框,没有要走的意思。 刚发现程斯蔚和沈峭的感情时,程淑然的情绪甚至没有什么波动,她并不排斥同性恋,如果程斯蔚跑过来跟她说他喜欢男人,她甚至会在周围的关系网里给程斯蔚挑一个最般配的。 但不该是沈峭这种人。 爱情的产生很大程度来源于冲动,而冲动经不起揣摩,只要时间足够久,伴随着冲动消失,爱情也会消失。 “去问一问他们两个,喜欢对方哪一点,我保证他们都说不出来。”程淑然放下手机,微笑着看着站在门口的年叔,“就算我不插手,他们分开也是早晚的事,我只不过是替彼此都节省一点时间。” “是,我知道。”年叔也笑起来,视线垂向地面,点了点头:“您是为他们好。” 天气凉的很快,十一月初,校园里的学生变多,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图书馆变得一位难求。但这一段时间,程斯蔚总是在学校里泡着,没有早课就待在图书馆,有实验课就提前一个小时跑去实验室。好几次陈文楷在图书馆碰见程斯蔚,都要在四人群里吆喝一句:程斯蔚早生几百年一定得是个状元。 电梯门打开,贺莱抱着电脑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坐在靠窗位置上的程斯蔚,穿着深灰色的毛衣,十分平静地看向窗外。 贺莱正准备过去的时候,隔壁桌突然过去了一个人,走到程斯蔚旁边,微微低头说了几句话。贺莱在远处听的模糊,大概是人家在向程斯蔚道喜,关于程家拿下东临那块地的事。 “明天我们家有个聚会,你要是有空也过来吧?” “我明天有点事,就不去了。”程斯蔚说,“不好意思。” 男生大概没想过会被直接拒绝,他正打算再介绍一下自己家的业务,程斯蔚已经不再看他,转头盯着电脑。男生的脸色冷下去,扭头走的时候,嘴角浮上一抹不屑:“连爹都不知道是谁的人,装什么装。” 音量不轻不重,但足够让周围人听见,但程斯蔚从始至终连头都没抬。 ——是真的过于反常了。 “你干脆搬到图书馆住得了。”贺莱笑着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对面。 程斯蔚迟了半秒才转过头,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接着又开始看电脑屏幕上还没完成的ppt。贺莱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在桌上,一支钢笔弹起来,在半空划出一道弧度后掉在地上。 贺莱弯腰去捡,可惜胳膊不够长,他伸脚踢了踢程斯蔚的凳子:“帮我捡一下笔。” 看着程斯蔚俯身到桌下,贺莱靠着椅背,双手抱在脑后:“我真服了林峥了,咱提前一个星期都约好今天打牌,他刚刚居然说他去不了了,这三缺一……哎,要不叫上沈峭吧,也好久没见了,他玩牌肯定比林峥厉害。” 没人接话,要不是贺莱看见程斯蔚在桌下露出的肩膀,他甚至要怀疑刚刚出现在这儿的程斯蔚是幻觉。正当他准备弯腰时,程斯蔚坐起来,把钢笔递给他,然后抬手摸了摸眼皮。 “你的笔好像摔坏了。” “啊?不是吧?”贺莱很快把刚刚的话题抛在脑后,拧开笔盖检查笔尖,皱着眉在纸上划拉,“这可是我爷爷的老古董,让我爸知道不得杀了我啊……” 耳边贺莱的碎碎念变得越来越远,程斯蔚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但他办不到。从听到沈峭的名字开始,他的大脑就变得一片空白。 他和沈峭的对话以“最近不要再见面了”作为结尾,而从那天以后,他和沈峭也再没见过面。他有跑去狗场找过,但那里只有陆丰,见到他,陆丰的表情也有些复杂。 “我也不知道小沈去哪儿了。”陆丰低着头,看一直围着程斯蔚乱跳的阿百,小声说,“好几天都没回来了。” 程斯蔚走进卧室,里面的摆设跟他住在里面时一模一样,就连杯子的位置都没动过。打开衣柜,几件同色的衣服有些可怜地挂在里面,最下面是一双球鞋,应该是刚洗过,用报纸包着。 转遍整个狗场,程斯蔚站在棚子下,突然意识到,沈峭唯一带走的东西,是他送错的项圈和物归原主的那块表。 第77章 从私人诊所出来,站在车外的保镖拉开车门,程斯蔚看他一眼,弯腰上了车。程淑然刚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见程斯蔚上来,摘掉耳机,问他:“怎么样?” “今年冬天应该能做个正常人。”程斯蔚看向窗外的落叶,笑了一下,“可以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丢人了。” 程淑然的手机亮起来,她拿起来,手指直接滑到最后一页,迅速看完文档最后的诊断结果,说:“指标提高了不少。” 车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停下来,有一对老人正在过马路,妻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步履蹒跚,短短几米宽的路口走了一分多钟。车厢里的暖气开着,热度扑在脸上,让程斯蔚觉得有点困。 “一会儿见到范局,把后备箱的画送给他,就说是你挑的。”程淑然把手机放下,“还有那两个砚台,晚上送范安琴回酒店的时候再拿给她。” “拿不动。”程斯蔚合上眼,语气随意地回答,“太沉了。” 程淑然从包里拿出平板,屏幕亮起,白光照亮她的脸:“那就用点劲。” 车子驶向高架桥,绕过整座城市中最高的那栋楼,从出发一直到酒店的这段时间,程淑然接了五个电话,大部分时间是别人在说她在听,通过零星的几句对话,能听出电话内容是跟东临的项目有关。 电话挂断,程淑然把车窗摇下来一半,冷风迅速灌进车厢,程淑然很轻地咳了两声,开口说:“这几天,不要离开保镖的视线。” 程斯蔚睁开眼,拢了拢外套,转头看她,笑着说:“终于是要轮到我了?” 从这个月开始,程家的新闻就没断过,而且一篇比一篇讲的难听,除了程淑然的狠厉手段之外,还开始对她的私生活添油加醋。女总裁的私生活,比男高管的噱头更甚,只要是爬的够高的女人,不论她的能力有多么突出,只要说一句:靠男人,就可以全部抹杀。 但这些完全影响不了程淑然,对于这些事情,她早就免疫了。所以,竞争公司开始转移注意力,把矛头对准了程斯蔚。身世的事早就尘埃落定,但二十出头的富家少爷,私生活总不会多干净。 可惜查来查去,只查出个已经结婚生子的林娅迎,更何况没人想得罪林家。 “最近多去找一找范安琴,晚上跟她吃吃饭,她想打游戏你就陪她打。”程淑然关上车窗,拿起手边的保温杯,拧开盖子,伴随着盘旋上升的白色热气,低声说:“离男的远一点。” 听见程淑然的话,程斯蔚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完全消失在平直的唇角。 晚上七点,商务车停在酒店门口,三分钟之后,一对男女从灯火通明的大堂里走出来,程斯蔚下了车,站在门边迎他们上车。范桢看见程斯蔚便露出笑容,伸手揽过他的肩,拍了两下后,笑着问他:“下学期就毕业了吧?” “是。”程斯蔚微笑着说,“马上就可以当无业游民了。” “无业游民好啊。”范安琴抽空从游戏界面中抬起眼,“这么有钱的无业游民我也想当。” 前往饭店的路上,范桢聊起东临的项目,话里透露出希望他也能在施工单位的名额里增加几个公司,程淑然笑着应下来,语气满是客气。范桢很满意,几句寒暄之后,他回过头,看向坐在后面的程斯蔚。 “小程,听说你有的同学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 “有一个。” 范桢点点头:“在这个年龄结婚的不多啊。” “嗯。”程斯蔚笑了笑,“应该是遇到对的人了。” “也是,要是人对了,早结婚也是好事儿。”范桢的视线扫过后座的两个人,语气隐晦而随意。 晚上那顿饭吃的很愉快,范桢多喝了几杯酒,整个人不再高高在上,甚至自己主动聊起已经离婚的妻子。拿着筷子的范安琴顿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扔下筷子,站起来就往包厢外走。 “斯蔚,过去看看。”程淑然说。 包厢外的走廊明亮,走到尽头,推开玻璃门,程斯蔚看见站在露天平台的范安琴,站在她旁边,程斯蔚看见她指间夹着的烟,火星被冷风吹得猩红。 “抽吗?”范安琴眯着眼,晃了晃手里的烟。 程斯蔚摇头,靠着栏杆,低头看楼下灯火通明的街道。 “不抽烟的男人很少了,我们学校不论男女都是大烟枪,美名其曰是找灵感,实际上就是装逼。”掸了两下烟灰,范安琴转头看他,笑着说,“其实咱俩还挺搭的。” 路边忽然亮起的远光灯闪到程斯蔚的眼,他往后撤了一小步,扭头看着范安琴,十分平静地开口说:“你是拉拉。” “你是gay。” 两个人对视几秒,笑了起来。 大概是同性恋的某种雷达,程斯蔚第一次见到范安琴,就有这种感觉,因为知道,所以他并不介意程淑然三番两次安排他们见面。 “那我不是。”范安琴猛吸了一口烟,接着把烟头在墙砖上碾灭,黑色烟痕划出一道很长的弧线,“我看见过你,跟一个男的在一起。” “虽然没有接吻,也没有牵手,但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一对儿。” 冷风刺骨,范安琴拿烟的手指被冻僵,手拢到嘴边,范安琴哈了几口热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程斯蔚好久没说话了。转过头,范安琴想要调侃的话冲到嘴边,对上程斯蔚的眼睛,又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程斯蔚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白的像雪,只有眼眶通红,看起来失魂落魄。 “分手了?”范安琴小声问他。 “没有。”程斯蔚用力地摇了摇头,停了半晌,才笑着说:“就是好久没见他了。” 其实也没有多久,人生漫长,和一个人几十天没见到面并不稀奇,但很奇怪的是,沈峭好像从他的生活里蒸发了。周围没有人知道他们相爱,也没有人提起过沈峭的名字。如果不是范安琴说她见过他们,程斯蔚甚至会怀疑沈峭是他疯癫之后,杜撰出的人生唯一。 还好不是,程斯蔚低着头,笑出了眼泪。 “没事儿,最近我多约你出来玩,等你家这个项目做完,我再跟我爸说我变心了。”范安琴吸了吸鼻子,毫不在意地说:“反正我经常变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范安琴出现在程斯蔚身边的频率很高,有的时候在学校门口,有的时候在家门口。不论他们去哪儿,保镖都跟在几米之外,但范安琴对此完全不在意,商场从一层逛到顶层,每买一样东西都要转头问程斯蔚的意见,几个小时下来,两手的购物袋提了十几个。 这种亲密关系来的太过突然,就连贺莱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偷偷问过他好几次:“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程斯蔚不接话,盯着手机看了几秒,站起来跟他说:“我出去吃饭了。” 看着消失在教室门口的程斯蔚,贺莱眨了眨眼,抬起手肘碰了一下林峥的胳膊:“好怪啊。”林峥有些嫌弃地移开手臂,抬眼看着门口,接着很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范安琴演技太好,东临市的动土仪式整整提前了三个月,程淑然和范桢定了当天最早的航班,临出门之前,程淑然扶着门,对程斯蔚说:“做的不错。” 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只要目的达到,过程都不重要。 看戏的人不在,演员自然也不用登场,范安琴在下午的时候给程斯蔚发了条信息,说最近精力耗费巨大,今天哪儿都不去,就窝在家里打游戏。看着屏幕上的信息,程斯蔚笑了笑,把手机放到旁边,继续复习期末。 直到隔壁桌传来一声惊呼,几个女孩走到落地窗前,压着声音说:“下雪了!”程斯蔚怔了怔,顿了几秒,他转过头,看向窗外被路灯闪到透明的雪花。 毫无征兆的雪,在还不够冷的十二月降临。 人群很快把最佳赏雪点占满,程斯蔚盯着挤在一起的背影,放在电脑上的手不自觉攥紧。明明知道不会有人回复,但程斯蔚还是打开手机,熟练地输进一串号码,在对话框里打:沈峭,下雪了。 手机朝上放在桌上,所有人都在看雪,只有程斯蔚盯着手机。 等待回复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紧张,程斯蔚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缩紧,憋得他快喘不上气。快要窒息的时候,屏幕忽然亮起来,程斯蔚愣住了,下一秒,他飞快伸出手挡住屏幕。 指尖一直在抖,程斯蔚一点点把手指移开,在缝隙里,他看见来自当地气象局的短信。 【源城四风区突降大雪】 一颗心彻底掉下去,程斯蔚用手捂着脸,无声地笑了出来。 但手机屏幕迟迟没有息屏,透过指缝,程斯蔚看到模糊的白光,正当他移开手准备关掉屏幕的时候,信息界面左上角显示还有一条未读信息。 点开信息,发信人来自一个陌生号码,内容也简短,只有一个字。 【嗯】 只有四风区在下雪,沈峭看到雪了,他在四风区。 程斯蔚拿着手机,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踢倒凳子,响声引得几个人回头看,但程斯蔚顾不上去扶,他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三层楼,他每一步都用跑的。跳下台阶,头顶声控灯亮起来,程斯蔚的视线变得模糊,但他不敢停下来。 最后一层的声控灯坏掉了,程斯蔚扶着栏杆,在漆黑的空间里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还剩下几层台阶,刚迈出一步,身后安全通道门内突然出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不等程斯蔚回头,后颈传来一道钝痛,没能稳住身形,程斯蔚重重地摔下台阶。 第78章 (狗血 可能略有不适 程斯蔚感觉自己被架起来了,手臂搭在两个人肩上,距离很近,他能闻到旁边人领口上混合着汽油和烟草的臭味,熏得他反胃。后脑勺的痛感越来越强烈,恍惚中程斯蔚只能判断自己正在被几个人往学校门口拖。 快到期末,为了方便学生复习,大门门禁取消,不知道被拖出去多远,程斯蔚能听见有人正在跟门卫说话,一口南方方言。门卫也听不懂,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男人,皱着眉让他说话语速再慢点。 谈话声越来越近,程斯蔚想要抬头,但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他的头,脖子是僵的。等程斯蔚变得清醒一点的时候,几个人已经架着他走出学校,鞋尖不轻不重地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没走多远,几个人停下来,程斯蔚强迫自己睁开眼,视线模糊,依稀只能看见面前的一扇生锈了的铁门。男人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锁,沉重的响声在巷子里散开。 是学校后门的那条巷子。 铁门被推开,灰尘扑到脸上,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抬手扇了两下,然后转头使了个眼色,程斯蔚被人拖进去几米,接着被甩在仓库中央。 “老四怎么还不来?” “估计还在跟门卫老头儿聊呢吧。”穿着蓝色夹克的男人点了支烟,回头往后看了一眼,“我刚刚摸他头上起了个肿块,一会儿他不会直接死了吧?” “哪儿那么容易死?”脚步声响起,阴影笼在程斯蔚脸上,有人蹲下来,抓着他的衣领,两秒之后,程斯蔚听见了相机快门的声音,“留个证据,别到时候事儿办完了,再他妈的翻脸不认人。” 另一个人站在门口笑,一支烟抽完,他扶着门往外看了一眼,嘴里骂了句脏话:“老四干什么去了,还不来?” “算了。”男人丢掉烟头,鞋尖在上面用力碾了几下,转头走过来,黑色烟灰沾在鞋底,伴随着愈来愈浅的痕迹,男人盯着躺在地上的程斯蔚,说:“把他弄醒。” 有人拽着他的头发,伸手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力道不轻,是足够让程斯蔚皱起眉的力度。程斯蔚睁开眼,刺眼光线让他不自觉想要把头往旁边偏,但头顶拽着他头发的手紧抓不放,程斯蔚眯了眯眼,抬起头。 是学校后门的仓库,是附近几个商户一起租的,四周放着两米高的铁架,上面堆满外卖打包盒和餐具,墙角堆着没来得及放的整箱啤酒。 “看什么呢?”男人蹲下来,手撑着膝盖冲他笑,露出一口因为常年抽烟而被熏黄的牙,见程斯蔚没什么反应,他仰起头,跟旁边说:“瞧见没,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都这样了还连个屁都不放。” 程斯蔚看他一会儿,确定从来没见过之后,开口问:“你们是想要钱吗?” “是啊。”男人脸上笑意更大,“你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 男人啧了一声,手指在地上划了几圈,然后把沾着土的手按在程斯蔚脸上:“你觉得你值多少钱?”不等程斯蔚开口,站在门口的男人走过来,小声说:“二哥,咱别等老四了,先动手吧,再耽误时间被人发现估计不好收场。” 程斯蔚背在身后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不等他抬手,原本抓着他头发的男人猛地抬脚踩上他的手背。没忍住,程斯蔚很轻地喊了一声,正在脱外套的光头看他一眼,嗤笑一声:“别乱动——哦对,听说你喜欢男的是吧?” “不知道你是玩屁股的那个还是被玩屁股的,不过也不重要。”光头把外套扔在地上,看着程斯蔚的脸,右手顺着身体往下,撩开衣摆,手按在皮带上,“你能把我伺候爽了就行。” “老二……”旁边人朝他看一眼,犹豫几秒后,还是开口:“那边人只说拍几张照片,你这样——” “——这样怎么了?”光头解开皮带拎在手里,往前走了两步,拂开拽着程斯蔚头发的那只手,接着紧紧捏着他的下巴,“反正都脱他裤子,我他妈的过过瘾他怎么了?也没男的给我口过,放心,我弄完让你们也试试。” “把他胳膊给我按紧了。”光头用力掐着程斯蔚的下颌,强迫他仰起头,“来,把嘴张开。”程斯蔚感觉他的手在抖,但他完全没办法动,两只手被人牢牢反扣在身后。在面前的人把内裤脱下一半的时候,程斯蔚猛地翻起身,抬腿用力朝他膝盖踢了一脚。 男人吃痛叫出声,稳不住身子倒下去,下一秒,程斯蔚被人往地上一掼,手肘砸在地面上,光头往地上啐了几口唾沫,爬起来朝程斯蔚的腹部连着踹了几脚。 疼的没办法呼吸,程斯蔚撑着手臂想要起来,但很快又被人揪着衣领拉回去,脸压在纸箱上。 光头蹲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我他妈非得弄你。” 程斯蔚睁开眼,盯着面前男人的脸,面无表情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算个什么东西。” “让他把头抬起来。”光头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 “二哥。”穿着蓝色夹克的黄毛舔了舔嘴唇,扫了程斯蔚一眼,压低声音问,“你说他一会儿会不会咬你啊?” 光头脱裤子的手一顿,停了几秒,露出一个有些恶心的笑容。 “让他把舌头伸出来。”他把手机掏出来扔给站在旁边的人,抬脚踩着程斯蔚的小腿,“你给我录一段,录得精彩点儿。” 相机被打开,后置镜头几乎贴在程斯蔚的脸上,小腿上的力气越来越重,疼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个人摆弄他的脸,混合着烟味的口气让程斯蔚快要吐出来,所以当那阵敲门声传来的时候,程斯蔚以为是幻觉。 但很快,门又被叩响了,四下,有节奏感的三重一轻。 “老四来了。”黄毛抬头朝大门处看了一眼。 “妈的他终于过来了,去开门。”光头继续拽着程斯蔚的头发,“我他妈就不信四个人弄不住你一个。” 程斯蔚的头抬得很高,盯着离的很近的那张脸,嘴巴小幅度地动了动,接着朝那张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我去你妈的——”光头愣住,下一秒抬手就要朝程斯蔚脸上扇,同一时间,门口传来男人的叫喊,只有一声便戛然而止,接着就是身体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 光头迅速转身,只瞥了眼门口人的身形轮廓,脸上的表情迅速沉下来——不是老四,老四没这么高。 那个人走进来,弯下腰,抓着倒在地上男人的后衣领,把他拖到旁边。光头往后退了一步,右手重新系上裤腰带,左手背在身后随便摸了个酒瓶拿在手里,看着不远处的人,他笑了一声,喊:“兄弟,你走错了吧?” 眼前没了遮挡,程斯蔚直直地看向仓库门口的沈峭,黑色棉服,头发又剪短了,好像瘦了不少,五官轮廓变得更加锋利。还是那么巧,每次跟沈峭见面的时候,他都能这么狼狈。 程斯蔚心里觉得好笑,嘴角刚翘起一点就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很轻,但沈峭好像听到了。当沈峭拎着那根棍子走过来的时候,被绳子挂着的灯泡来回晃,橘黄光线明明暗暗,恍惚中,程斯蔚看见那根棍子顶端的钉子,尖头那段已经被折弯,上面沾着血。 光头握着酒瓶冲过去,沈峭躲都没躲,由着玻璃酒瓶碎在他的肩头,下一秒,抬手掐着光头的脖子,拎着棍子的右手往下滑握住底部,毫不留情地用力砸向男人的脑袋。带钉子的那头直接划开男人的额头,血很快冒出来,顺着眼皮往下滴。 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见血,原本抓着程斯蔚的男人骂了一声,抬腿就要跑过去,程斯蔚迅速抓着男人的衣摆,力气很大,程斯蔚把头埋在臂弯里,不管那人怎么打他都不松手。 直到头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裹挟着麦芽味道的酒滴在头上,程斯蔚才抬起眼,怔怔地看着刚才不停往他身上落拳头的男人倒在地上。 沈峭走过去,扔掉已经被打断的棍子,用手背很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脸。 光头在不远处挣扎,沈峭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抬脚踩着他的脸,把光头整个人压在水泥地上之后,微微俯下身,在地上捡了块碎玻璃,尖端朝下抵在男人的眼角,哑声跟他说:“把你舌头伸出来。” 第79章 菱形玻璃碎片在光源下闪着漂亮的光泽,光头男人被沈峭用膝盖压住气管,胸腔起伏强烈,听见沈峭的话,他抬眼朝程斯蔚那边看了一眼,往地上啐了口血,露出笑容,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音节:“这……这是捅**的来了?” 拇指顶着碎玻璃转到中指和食指之间,沈峭压低身体,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朝男人脸上砸下去,玻璃尖端扎破太阳穴,程斯蔚看见血从男人脸上额头处流下来。但沈峭好像完全不在意,依旧快速且不断地朝他脸上落拳,光头男人挣扎着想要抬手格挡,抬起不到一指,沈峭一拳砸上他的臂弯。 血混着口水在水泥地上溅起红花,不到一分钟,原本还在挣扎的男人就像一条死鱼一样倒在血泊里,一张脸看不出人样,但沈峭还在打,不知疲倦。 “沈峭。”程斯蔚小声喊他的名字,声音哑的不像话。 话音落下,沈峭高高举起的右手在半空中停下,半秒之后,沈峭抬起头,隔着刺眼的光线,双眼通红的跟程斯蔚对视。 “别打了。”程斯蔚抬起右手,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我右手好疼。” 沈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丢掉手里已经碎掉的玻璃,朝他走过来,右膝跪地蹲在他面前。沈峭的脸颊和眼皮沾着血和灰尘,程斯蔚伸手替他抹掉,但血干的很快,他怎么都擦不干净。 停了好久,程斯蔚听见沈峭问他:“还能走吗?” 简单四个字,但尾音却在抖。 “能。”程斯蔚吸了吸鼻子,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说,“腿不疼。” 沈峭点点头,接着背过身,说:“我背你。” “不用,我没事儿。” 没人接话,沈峭依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被丢弃在这间仓库许久的雕塑。停了半晌,程斯蔚伸出手环上沈峭的脖子,胸膛跟沈峭的背紧贴在一起。双手穿过膝弯,稍稍用力,沈峭站起来,步伐坚定地朝门口走。 折叠交错的阴影随着脚步摇晃,程斯蔚的下巴搭在沈峭的肩头,靠的很近,他能闻到沈峭身上很重的血腥味。于是他转过头,看着沈峭的侧脸,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目光顺着额头下移,落在眉骨,鼻梁然后是嘴唇。 察觉到程斯蔚的视线,沈峭眨眼的速度变快,脚步也有些乱。 踢开大门,外面是一片雪白,隔着半米远的距离,程斯蔚看见倒在路灯下的人影,没等他细看,沈峭背着他转身走向另外一条小路。越往东走路灯越少,走出几百米,程斯蔚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已经一盏灯都没有了。 “跟着你的保镖呢。”沈峭忽然开口问。 “不知道。”想到待在图书馆角落里的几个保镖,程斯蔚说,“一开始还跟我待在图书馆,后来我跑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没跟过来。” 安静了一会儿,沈峭才问:“为什么跑出来?” “你回我的信息了,我感觉你就在附近。”程斯蔚说。 接下来就是一段很长的沉默,程斯蔚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沈峭有些重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斯蔚原本想要开口说话,但沈峭身体忽然晃了一下,于是程斯蔚冲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惊呼。 沈峭迅速用手撑着墙,稳住身形之后,他蹲下来一点把程斯蔚放下来,身体靠着墙,低声说:“休息一会儿。” 程斯蔚点点头,停了几秒钟,他突然想到什么,转身站在沈峭面前,伸手拉着程斯蔚的衣摆。是湿的,程斯蔚搓了两下手指,粘稠的触感好像要把手指粘在一起。漆黑一片的小巷里,程斯蔚听见自己的呼吸变乱,在口袋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手机,手伸进沈峭的外套口袋,摸到手机,程斯蔚拿出来,稳住不断颤抖的指尖,打开了电筒。 还是黑色外套,有灰尘和已经凝固了的血,程斯蔚抓着沈峭的外套,顿了顿,掀开一点。 程斯蔚终于知道沈峭身上那股很重的血腥味来自哪里了。 是很干净的黑色毛衣,要不是打着手电筒凑近看,完全发现不了被新鲜血迹染红的衣摆,以及被划破的正在源源不断出血的伤口。 程斯蔚的手无法控制地抖,手机几乎要掉在地上,直到沈峭抬手握着他的手腕,冰凉潮湿的触感覆上皮肤,程斯蔚才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对上沈峭的脸。 “没事。” “看起来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 还是那么蹩脚的安慰方法,似乎是怕他不相信,沈峭朝他露出一个笑容,但持续时间很短暂。沈峭捂着肋骨,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停了几秒,他重新抬起头,轻声问:“你想坐下来歇会儿吗?” “我要是说不能呢?”程斯蔚语速很快,“我要是让你现在继续背我,一直走到家,你是不是就准备直接流血流死?” 没人说话,巷子安静的吓人,除了沈峭越发沉重的喘息以外,程斯蔚什么都听不到。 整整过了一分钟,沈峭才回答他。 “不会死的。” 程斯蔚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看着沈峭的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最后完全跌坐在墙边。程斯蔚忙伸手扶住他,指尖碰到沈峭的手背,冰的吓人。 “去医院吧。”程斯蔚抹了下眼角,“学校附近有医院,这个点急诊也开门。” “不用。”沈峭用力按着伤口,“他们不会只来四个,只要躺在外面的那个醒了,应该就会往医院派人。” “不行。”程斯蔚拢紧沈峭的外套,握着他另只手哈了口热气,“我不管,必须去。” 迎着昏暗光线,沈峭看着他,说:“好。” 程斯蔚用沈峭的手机打电话给林峥,说了地址之后原地等待,在等人的那段时间里,程斯蔚一直在搓沈峭的手,试图让他暖和一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程斯蔚拢着沈峭的手,抬头问他:“还冷不冷?” 沈峭很慢地摇了摇头,停了停,开口说:“我左边口袋的东西,拿一下。” 程斯蔚伸出手,在沈峭的棉服里,摸到了几个创可贴。是最普通的那种,胶布上贴有白色棉片,只能用来止血,毫无药用。 “你下巴有伤口。”沈峭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我手不干净,没办法帮你处理。” 尽管程斯蔚在电话里简单描述了他现在的状况,但当贺莱和林峥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浑身是土的程斯蔚看起来已经很狼狈了,但当他架着沈峭走到车前,贺莱觉得自己的心脏都骤停了一秒。 贺莱忙从车上跑下来,但看着满脸血的沈峭,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帮忙。 “……这是杀人了?” 林峥拉开车门,表情是罕见的严肃:“先上车。” 几个人上了车,林峥踩了一脚油门,从后视镜往后看:“怎么搞的?” “有人在图书馆堵我。”程斯蔚说的轻松,但看着这两个人的状况,显然不是被堵那么简单。 程斯蔚把后座暖风开到最大,看着沈峭毫无血色的脸,有些着急的问:“林峥,你家的私人医生现在能上门吗?” “可以。”林峥拿起手机,拨了个号码,“我现在让他过来。” 车开到大路上,贺莱终于回过点神,他扶着沈峭的肩,对程斯蔚说:“你休息会儿吧,我来看着他。” “不用。”程斯蔚盯着沈峭,连眼都没抬。 “没事儿,你肯定也累了,跟我客气什么……” “没跟你客气。”程斯蔚握着沈峭的手,转过头看着贺莱,语气平静,“我自己的男朋友自己会照顾。” 第80章 器材室 雪越下越大,视线内很快积攒出一片茫茫的白,林峥开了远光灯,回头看了眼躺在后座满身是血的沈峭,轰了一脚油门。在回去的路上已经给医生打过电话,车子刚在草坪上停好,程斯蔚拉开车门跳下去,手搭在沈峭肩上,抬头看着一脸呆滞的贺莱,说:“搭把手。” “哦,哦好。”贺莱反应几秒后点点头,把沈峭拉起来一点,胳膊架上肩头。 沈峭的手很凉,嘴唇因为缺水起了薄薄一层干皮,程斯蔚用力撑着沈峭的身体,一边往别墅里走一边轻声跟沈峭说话:“你别睡,一会儿医生要过来,你睡着的话是不是很不礼貌。” “嗯。”沈峭的声音比往常更低,一片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沈峭睁开眼,有些模糊的视线在程斯蔚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说,“我会很礼貌。” 每一脚都踩在深深浅浅的草坪积雪里,快到大门口时,站在门外的男人迅速跑上来,把抱在怀里的毯子抖开披在沈峭身上:“医生在会客室了,医助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如果需要手术,可能得转移到无菌室才行。” 攥着衣角边缘的手一点点缩紧,程斯蔚抿了一下嘴:“还要手术?” 男人扫了一眼沈峭脸上的血,停了停才说:“先检查一下才知道。” 程斯蔚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嘴里喃喃道:“好……好,对,得先检查。” 他们几个站在门口,客厅内刺眼的光线从虚掩着的门缝透出来,程斯蔚垂着眼,盯着脚下的影子,沈峭在夏天永远挺拔的身影现在正在一点点弯下去,像某种即将在冬天枯萎的植物,先是低垂,再慢慢烂进土里。 “程斯蔚……” 有人在喊他,程斯蔚短暂地失去了分辨能力,但闻声他还是抬起头,表情有些茫然。三个人都在看他,林峥很轻地叹了口气,安静了两秒,才跟他说:“你先松手,让医生扶他进去。” 听见林峥的话,程斯蔚还是那副愣愣的表情,他低了一下头,视线停在紧抓着沈峭不放的手上,程斯蔚迅速松开手,被冻僵的手还维持着抓住什么的姿势,悬在空气里。男人朝他点了点头,架着沈峭转身往屋里走,很快,程斯蔚听见轻微的关门声。 “走吧。”林峥走上来,拍了一下程斯蔚的背,“你应该也累了,进去休息会儿。” “好。”程斯蔚点点头。 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里,程斯蔚一直有一种不真实感,从在图书馆窗外看见那场大雪开始,再到他摔下楼梯,被人带进仓库,男人在他面前解开皮带,沈峭忽然出现,最后浑身是血的跌坐在雪地里冲他笑。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直到程斯蔚听见门那边传来沈峭强忍着的闷哼,那种不真实和恍惚的感觉全部消失了。程斯蔚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跑到门口,但是并没有开门,只是站在那儿。 贺莱看着程斯蔚的背影,想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跟他说:“你坐着等吧,不会有事的,林峥家的医生处理外伤很专业,你放心。” 程斯蔚很轻地摇头,耳朵贴着门板,但隔壁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那你喝点热茶暖一暖。”贺莱递过杯子。 “我不冷。”程斯蔚说。 “你手都抖成筛子了还不冷?”贺莱伸手拽着程斯蔚的裤子,裤腿已经全部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你傻站在这儿能帮上忙吗?你到时候再感冒发烧,沈峭你准备丢给谁照顾?” 一大串话,程斯蔚只听见了后半句,然后他抬起头,回答说:“我照顾。”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程斯蔚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贺莱愣住了,林峥看着他们两个,放下手里的杯子走过来,强行把程斯蔚和那扇门分开之后,侧头看着程斯蔚:“董医生在我家待了十几年,要是沈峭有什么问题,看完伤口就会直接出来说明情况了,他待在里面这么久,就说明没事。” “程斯蔚,你清醒一点行不行?” 等了好久,程斯蔚接过贺莱手里的杯子,热气蒸在脸上,程斯蔚抿了一小口,接着转身坐回沙发。杯子放回茶几,程斯蔚弯下身,用发热的手心碰了碰脸颊。 “今天的事儿应该不小。”林峥坐到程斯蔚对面,“知道是谁干的吗?” 程斯蔚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但是知道我和沈峭事儿的人不多。” 听见程斯蔚的话,贺莱十分认同地跟着点点头,确实不多,连他这个天天跟程斯蔚黏在一起的人都不知道。 “确定是知道你和沈峭关系的人吗?”林峥问。 程斯蔚放下手,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你如果看见他们打算做多恶心的事,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确定了。” 林峥没再追问,停了半晌,说:“那这个范围就变小了,很容易查。” “不容易。”程斯蔚弯腰挽起半湿的裤腿,“我妈的仇人太多,这次出事,跟着我的几个保镖居然同时消失,不是钱就是权——” 门很轻地响了一下,程斯蔚抬起眼,像是触发了身体里的某个装置一样,他飞快站起来,跑到门前,把正打算推门出来的医生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程斯蔚把掉在地上的止血钳捡起来,“他有事儿吗?” “没事,伤口有点深,但是没伤到内脏,主要是失血过多,这些天需要静养。”董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想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小伙子挺能忍疼。” 程斯蔚抬眼去看,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沈峭的腿。道完谢,程斯蔚推门就要往里进,有人忽然拉住他的手臂,脚步生生停在门口。 董医生扶了扶眼睛,视线落在他手上,提醒道:“我的东西。” 程斯蔚看着握在手里的止血钳,愣了两秒,把东西还给他,低声说:“抱歉。” 为了给病人更好的休息环境,卧室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调到最弱,程斯蔚站在床边发了几秒钟的呆,才坐在椅子上。往常警惕性极强的沈峭,现在闭着眼躺在床上,上半身的毛衣被剪开扔在篮子里,原本不易察觉的血迹染红了篮子上的白布。腰间缠了一圈绷带,肩膀上的伤口也处理过了,还有一些轻微的擦伤,被黄色碘酒覆盖。 几乎数不清有多少伤口,程斯蔚也不敢去数。 从桌上拆了包酒精湿巾,程斯蔚站起来,一点一点擦沈峭脸上凝固的血迹。擦到眼皮的时候,沈峭的睫毛很轻地颤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程斯蔚就站着不敢动了。 几秒后,沈峭睁开眼,瞳孔在光线下变成十分柔和的琥珀色。程斯蔚没有说话,在很安静的空间里和沈峭对视,最后,是沈峭先朝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眼梢。 沈峭的嘴唇张开一点,然后低声说:“别哭了。” “没哭。”程斯蔚抹了一下脸,但抹不干净,刚擦掉一点眼泪,很快脸颊又是一片湿。原本单纯的掉眼泪很快变成啜泣,程斯蔚觉得丢脸,直接用手里的湿巾盖在脸上,哑着嗓子说:“哭怎么了,哭犯法啊。” 沈峭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回答他:“不犯法。” 于是程斯蔚开始大胆的哭,身体一颤一颤的,他是真的后怕。因为知道那群人不会真的把他弄死,程斯蔚被人踢倒在地上的时候也并不紧张,沈峭出现在仓库里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在沈峭出现之后,所有颜色的饱和度都变得很高,在梦里沈峭无所不能,所以程斯蔚根本没想过沈峭闭上眼,并且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他根本没想过。 脸上的湿巾被人拿开,程斯蔚睁开眼,眼前是沈峭有些疲惫的脸,斟酌好久,沈峭才说:“对不起。” 程斯蔚没接话,于是沈峭接着说:“手机信号不好,想要给你回信息所以走开了一会儿,如果没有走开,这些都不会发生。” “你当时在哪儿。” 沈峭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移开视线,低声说:“器材室。” 是图书馆对面那栋楼,六楼,在那间没什么人去的体育器材室角落,刚好能看到图书馆的窗户。 能看到坐在窗边,总是发呆,时不时会笑一下的程斯蔚。 第81章 伪命题 躲在器材室里偷看程斯蔚并不会让沈峭难为情,但他还是不想要让程斯蔚知道,害怕自己被当成变态偷窥狂,但他没办法在程斯蔚面前说谎。 长时间的安静让沈峭感到不安,他转过头,刚好对上程斯蔚的视线,解释说不好很容易变成狡辩,于是沈峭想了一会儿,斟酌了用词之后才开口:“不是一直待在器材室,有的时候也去食堂,空下来的时间会出去找活干。” 程斯蔚的眼眶还有点红,带着还未消失的水汽。 “器材室那栋楼没有开暖气。”程斯蔚说。 是陈述句,沈峭点点头,顺着程斯蔚的话接着往下说:“那栋楼是有点旧。” 听见沈峭的话,程斯蔚很重地闭了一下眼。 “上一次,你说我们不要再见面的时候,我就有话想问你。”重新睁开眼,程斯蔚看着沈峭略微凹下去的眼窝,“你说,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所以我现在想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空气里的医用酒精味还是很浓,在昏暗光线里,沈峭露出有点脆弱茫然的表情,程斯蔚看见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因为根本没有答案,第一次见面的契机,源于程斯蔚需要一个保镖,而程淑然帮他选择了沈峭。 他怀疑沈峭的身份,沈峭厌恶他的行事。 不是蓄谋已久的一见钟情,而之后的情节发展也不在意料之内,相爱的理由是伪命题,不管给出什么答案,都极其肤浅。 “你自己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干嘛要问我?”程斯蔚的声音提高,“沈峭,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自私?” 沈峭的喉结动了一下,脸上的慌张很明显,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但很快被程斯蔚按住肩,刚刚直起来一点的身体重新陷进蓬松柔软的床铺。沈峭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依靠本能,抓着程斯蔚的手指,声音很小的道歉:“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程斯蔚站起来,掀开被子跳上床,不管满是脏污的外衣,跨坐在沈峭的大腿上,避开沈峭的伤口,程斯蔚双手撑在沈峭两侧,垂眼看他,“既然知道对不起,以后就好好想想到底喜欢我什么,暂时给你五十年,五十年够了吧?五十年以后给我答案。” 给的解题时间真的很久,沈峭抬起手,握着程斯蔚纤细的手腕,点点头,说好。 “嗯,不错,很乖。”程斯蔚强装严肃,俯下身亲了一下沈峭的嘴唇,“奖励一下。” 准备分开的时候,沈峭忽然抱住程斯蔚的腰,程斯蔚身形不稳,直接扑到沈峭身上。碰到沈峭身体的下一秒,程斯蔚撑着床坐起来一点,皱着眉查看沈峭腰间的伤口,确认缝线的位置没有出血,程斯蔚才抬起头:“是不是撞到你了?疼不疼?” 沈峭没有回答他,只是很认真看他的脸,然后微微仰起下巴,跟程斯蔚接第二个很深的吻。 正准备去倒茶的贺莱透过门缝看见这一幕,脚步僵在原地,几秒后,他走上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回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林峥。 “他们俩什么时候好上的啊?”贺莱想了想,哦了一声,“是不是被你妹无缝衔接打击到了?直接不喜欢女人了。” 林峥吹了吹水面上的热气,给了贺莱一个很大的白眼。 “不是,我平时跟程斯蔚在一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贺莱拿着空杯子坐到林峥旁边,停了几秒,他很慢地转过头看着林峥,两条腿逐渐缩在一起,皱着眉问:“林峥,你不会也喜欢我吧?” “你能不能爬远一点儿?”林峥重重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半满的茶水溅出来大半。 贺莱撇撇嘴:“凶什么凶。” 二十分钟后,程斯蔚推门出来,林峥和贺莱尽量忽略程斯蔚有些红肿的嘴角,说:“楼上的房间我让阿姨收拾好了,你们先住下。” “不能住这儿。”程斯蔚说,“住在你家,那些人得到消息后面就不会有新动作了,你有没有什么空房子,不在你们家人名下的?” 林峥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叔叔那儿有一套小房子,就是有点远还有点破。”贺莱拿出手机,点开地图,手指放大一个坐标,拿给程斯蔚看,“是个安置房,平时没人会去,也不在我家人名下。” 地图上贺莱标记的红色坐标离市区很远,周围只有一个加油站和便利店,很适合逃跑的人暂住。 “就这儿吧。” 贺莱点点头,说:“我帮你问问大门密码。” 背后响起脚步声,程斯蔚转过身,沈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上半身只披了一条毛毯,手扶着门框。 “你怎么自己起来了?”程斯蔚走过去,伸手拢着毯子,把沈峭包的严严实实。 沈峭垂眼看着程斯蔚,低声说:“我刚才听见你说要去别的地方。” “那也是咱们两个一起去啊。” 听见程斯蔚的话,沈峭抿了一下嘴,或许是因为他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那次主动放弃程斯蔚已经是他做过最困难的决定,现在能够重新和程斯蔚待在一个房间里,对于沈峭来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林峥让阿姨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程斯蔚去拿衣服的时候,沈峭的目光依旧紧跟着不放,直到察觉到侧方的视线,沈峭才转过头,与林峥打量的目光相交。 林峥的确很好奇,一开始觉察出程斯蔚和沈峭的关系不对时,他只当做是程斯蔚在和母亲作对,直到程斯蔚在林娅迎的婚礼上消失,林峥才第一次正视沈峭这个人。总是很冷淡,下手狠,这么多年跟着董力干活,身上大概也不能算干净,除了那张脸之外,林峥不知道程斯蔚到底为什么会动心。 猛地想起沈峭已经消失几个月这件事,林峥主动开口,语气像是开玩笑:“你是在程斯蔚身上装了定位吗,怎么你每次都能找到他?” “没有。”沈峭站直一点,视线移开,再次落在不远处背对着他的程斯蔚身上,停了停,才接着回答,“碰巧吧。” 哪有那么多碰巧,林峥想。 挑了一件沈峭能穿的厚外套,程斯蔚跑回来,把沈峭身上的毯子拿下来,抖开衣服帮他换上。全部收拾完,程斯蔚扶着沈峭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的时候,沈峭忽然转过头,看着林峥,说:“谢谢。” 林峥罕见地愣住,但一秒后就恢复如常,笑着说:“客气。” 把沈峭扶到车上,程斯蔚又拐回来,跟贺莱和林峥交代:“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妈,如果她打电话来,你们就说没有见过我,她越着急,那些人就越相信,跳出来的就越快。” “知道。”林峥点点头。 贺莱走上一步,拍了拍程斯蔚的肩:“你们也小心点。” 从林峥家到贺莱安排的住处有将近半个小时车程,几乎跨越了整个源城,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远处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压得很低的云层泛着浅紫色。程斯蔚付了钱,转头就看见沈峭想要去拎行李。 “松手。”程斯蔚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沈峭的手背。 沈峭看了他一眼,收回手,低声解释:“习惯了。” “那就改一改。”程斯蔚从后备箱拿出行李,抽出拉杆,转头朝沈峭摊开左手手心,“你要是不拿点什么就难受的话,给你牵这个。” 盯着程斯蔚的掌心看了好久,沈峭的嘴角一点点上扬,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 第二天早晨七点,林峥按照惯例浏览新闻,准备翻页的时候,视线停在页面右下角。 【程氏置业董事长缺席东临市安润之城动土仪式,此次也是董事长程淑然上任以来,首次缺席项目发布会】 第82章 脚踝 这个房子的确跟贺莱描述的一样破,一栋六层的灰色砖楼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里,四周被火电厂的大型烟囱包围,程斯蔚盯着不远处的电线杆看,然后凑到沈峭旁边,小声问他:“电线上的那个是乌鸦吗?” 沈峭盯着程斯蔚头顶上翘起来的一小簇黑发,低低地嗯了一声。 程斯蔚抬起头,对上沈峭的眼睛,笑着问:“我怎么觉得你都没看呢。” 沈峭很慢地眨了眨眼,然后抬头,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才回答说:“看了。” 雪已经停了,枯黄草坪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白,程斯蔚扶着沈峭往楼栋里走,小路泥泞,程斯蔚每走一步就要提醒沈峭地上滑,他很啰嗦,沈峭也不觉得烦,程斯蔚每提醒一次,沈峭就回答他一句“好”。 走到门口,程斯蔚输入六位数密码,门把手上的蓝灯亮起,推开门,大片灰尘荡起来,程斯蔚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沈峭搂着程斯蔚的腰,侧身先走进去,环顾一圈后,走到客厅把窗户打开。 “通通风。”沈峭有些费劲地拔出窗闩。 程斯蔚跑过去,抓着沈峭的小臂,说:“你坐那儿歇着,我来。” 沈峭没坐下,他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程斯蔚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穿梭,等再回到他面前的时候,额头上沾了一片黑。 “还要做什么吗?”程斯蔚四处看了一圈,“窗户都打开了,我刚刚看了一下,电和水都有。” “洗澡吧。” 程斯蔚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沈峭,停了几秒,程斯蔚逐渐意识到自己刚刚想歪了。清了清嗓子,程斯蔚主动岔开话题:“我现在是不是都臭了?”说完,程斯蔚揪着衣领偏头闻了两下,很淡的血腥味涌进鼻腔。 沈峭看着程斯蔚微微皱起来的鼻子,很轻地笑了一下。 “哪里好笑。”程斯蔚斜着瞥了沈峭一眼,“你别笑我,你比我干净不到哪儿去。” 把行李箱放到地上,程斯蔚挑了两件干净衣服,往浴室里走。人影消失在浴室门口,几秒之后,沈峭听见倾斜而下的水声。尽管贺莱说这间房子很破,但还是要比之前的狗场好许多。沈峭想起在狗场冲澡的程斯蔚,将近三十九度的高温,装在塑料盆里冒着白气的热水,还有突然从帘子里探出来,沾着白色泡沫的脑袋。 是最狼狈,最好的夏天。 水声还在继续,蒸气缓缓飘到门口,沈峭往浴室门口走了两步,直到程斯蔚的半张脸出现在门内,沈峭停下脚步。 程斯蔚正在脱衣服,上衣全都堆在脖颈处,细白的手指扒着门框,跟他说:“你的伤口不能沾水,等我洗完拿个毛巾给你擦擦身体。” “不用。”视线落在程斯蔚的手指上,看了一会儿,沈峭才接着说:“我自己来就行。” “不行。”程斯蔚单手拽着衣领,把上衣完全脱掉,露出胸口白皙的皮肤,“要是到时候把伤口扯开更麻烦,你等我一会儿啊,我很快就好。” 门被关上,白色蒸汽很快消失了,沈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坐到沙发上,手指搭在膝盖,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水声,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二十多分钟后,水声停下来,房间再次变得安静,沈峭甚至能听见门板后衣服布料摩擦的响动。 门从里面拉开,程斯蔚走出来,脑袋上搭着白色毛巾,有些长的头发柔顺地贴在耳侧,水珠顺着发梢滚动,最后砸在地板上。沈峭看着程斯蔚朝他走过来,带着热腾腾的水汽,在他面前停下,然后蹲在他面前,把毛巾扯下来,仰头冲他笑。 “好啦,该你了。” 把棉服外套的拉链拉开,沈峭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如果忽略那几道骇人的旧伤疤,沈峭的身体几乎是完美的,清晰起伏的肌肉线条从胸前一直下滑到腰间。程斯蔚嘴唇很干,攥紧手里的毛巾,程斯蔚抬起手,很轻地擦沈峭胸前的皮肤。 客厅主灯亮的晃眼,程斯蔚的手顺着往下,避开绑着白色绷带的腰,小心翼翼地用半湿的毛巾去擦沈峭的每一寸肌肤。直到声音在头顶响起,程斯蔚愣了一下,指腹按着沈峭的肋骨,然后抬起头。 “你可以用点力。”沈峭眼睫低垂,长而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有点痒。” 脖颈和后背都僵成一片,程斯蔚咽了口口水,点点头,小声念叨:“好,知道了。” 擦完沈峭右手最后一根手指,程斯蔚很轻地出了口气,正在想要不要重新洗一遍毛巾的时候,沈峭忽然拉着他的手腕,冰凉的指腹扣着虎口:“起来吧,一会儿脚麻了。” “……不麻。” 沈峭没有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坐起来一点,问他:“要脱裤子吗。” 程斯蔚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抬起眼,沈峭的表情很认真,看起来是真的在问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灯光亮的很,把沈峭的眉眼和头发都衬的漆黑,被沈峭这样盯着,程斯蔚只觉得呼吸都困难。 于是他把毛巾塞给沈峭,偏过头说:“你自己擦吧。” 看着程斯蔚的侧脸,沈峭停了停,说:“你说要帮我擦。” “反悔了。”程斯蔚撑着沙发想要站起来,小腿一麻,整个人差点栽到地上,但沈峭比他更快一步先揽住他的腰。 感受到程斯蔚紧绷着的身体,沈峭让开一点地方,让程斯蔚坐在他腿上,食指擦过他发梢的水珠,低声说:“我说了,你的腿会麻。” “那你厉害好了吧。”程斯蔚小声反驳,“你是神算子。” 沈峭无声地笑,手顺着腰往上,滑过背脊,最后停在程斯蔚的后颈。程斯蔚被弄的有点痒,转过头刚打算说话,就被后颈处的力道压过去。沈峭一只手就可以握住程斯蔚的脖子,他以前只觉得程斯蔚的脖子和四肢都很纤细,但没想到有这么细。 凑近一点,沈峭去吻程斯蔚的嘴角,带着薄茧的指腹很轻地摩挲他的喉结,程斯蔚没办法呼吸,只能用手去推沈峭的肩,但因为害怕沈峭的伤口会疼,所以用处基本为零。 几乎能含住沈峭的舌尖,程斯蔚很轻地舔了一下,沈峭的动作在那一秒顿住。程斯蔚移开一点,睁开眼,视线里是沈峭的眼睛。不知道要说什么,沈峭也什么都没让他说,俯下身压过去,含住程斯蔚的下唇,右手往下,握着程斯蔚有些凉的脚踝。 靠的很近,程斯蔚甚至能感受到沈峭胸口的起伏,握着脚踝的手正一点点探进宽松的裤腿,程斯蔚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只能伸手去搂沈峭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小声又剧烈地喘气。 后背被汗浸湿,程斯蔚闭着眼,断断续续地讲:“澡白洗了。” 沈峭没接话,只是偏过头含住他的耳垂,停了好久,才说:“没事,可以再洗。” 第83章 宝宝 程斯蔚后知后觉地感到沈峭的变化,搂着沈峭的脖子,程斯蔚突然忘记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话,他开始神志不清,像是在发一场永不会消退的高烧。空调扇叶左右摇摆,暖风吹干了程斯蔚的头发,垂下来的碎发有些挡烟,程斯蔚抬起手把头发往上捋,但那几根头发很不听话,支撑不了几秒就又掉下来。 沈峭看到了,按在他后颈的手微微用力,让程斯蔚的上半身往他胸口压,程斯蔚暂时还留存一丁点理智,手抵着沈峭的肩,嗓音低哑:“别压到你的伤口,我——” “宝宝。” 后半句卡在嘴边,客厅安静,甚至能听见窗外老旧的空调外机发出的嗡嗡声,在程斯蔚以为刚才的声音是幻觉时,沈峭拂开遮挡在他眼前的碎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喊他:“宝宝。” 程斯蔚怔住了,在他的记忆中,因为沈峭总是在他身边,所以沈峭好像连他的名字都没喊过,大多时候都是他在叫沈峭,像是某种召唤功能,只要他需要,沈峭就出现。 搂着沈峭的脖子,程斯蔚垂眼看他,胸口好像憋着一团热气。 “再喊一遍。” “程斯蔚。”沈峭的声音有些哑,手从程斯蔚的腿上拿开,大手覆上他的脸颊。 “好喜欢你。” 四个字,程斯蔚觉得在自己的身体里好像正在发生某种自然灾害,龙卷风,雪崩,海啸。程斯蔚俯下身,一点一点亲吻沈峭的脖颈,沈峭顺从地抬起头,在吻到喉结时,程斯蔚伸出舌尖,很轻地舔了一下。 沈峭嘴边溢出一声很轻地喘息。 程斯蔚的两只手垂下去,撑着有点旧的沙发,身体一点点往下滑,沈峭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明,看着重新蹲在地上的程斯蔚。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裤腰上,很凉,程斯蔚的脸颊泛起不太正常的潮红。 程斯蔚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指尖落在沈峭绑着白色绷带的腰间。 “我最喜欢你。” 沈峭没有说话,打在墙壁上的光影落在他脸上,目光很沉,像是压着程斯蔚的身体,让他和沈峭的身体靠近。外面的雪又开始下,扎眼的白轰然倒塌,掩盖世界上其它所有颜色,屋里很安静,静到只能看见墙壁上的半截阴影来回摇晃。 学校大礼堂内,副校长正在台上调试麦克风,林峥和贺莱坐在后排,刚拿出手机点开游戏,一则通话请求出现在屏幕上,林峥看了眼正在翻发言稿的副校长,站起来往后门走。 贺莱看他一眼,马上跟出去。 “怎么了?”林峥问。 “董医生现在有空吗,能不能麻烦他过来一趟?” 程斯蔚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礼堂内副校长已经开始发言,林峥皱了皱眉,往走廊那边又走了几步,才接着问:“刚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董医生。”程斯蔚停顿了一下,“他能再来一趟吗。” 贺莱站在林峥面前,朝他做了个“怎么了”的口型,林峥摇摇头,对着话筒压低声音说:“出什么事了?那些人这么快就找过去了?不应该啊……” “没有。” 程斯蔚这边打断之后就没再出声,林峥靠着栏杆,等了十几秒,电话那边再次传来声音:“沈峭的伤口崩开了,可能得再处理一下。”林峥觉得纳闷,董医生做他家的家庭医生十几年,一个最简单的外科手术,不应该会有瑕疵。 “怎么会?他是搬什么重物了吗,还是做什么剧烈运动了?我——”林峥后半句卡在嘴边,一个念头从他脑子里闪过去,虽然没来得及捕捉,但林峥也觉得没必要再多问了。 “我现在联系他。” 程斯蔚在电话那边说好,顿了顿,林峥又补充道:“一会儿我和贺莱一起过去,你们……你提前收拾一下吧。” 电话挂断,贺莱一张大脸凑过来,盯着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问他:“收拾什么啊?去哪儿啊?” 林峥瞥他一眼,满脸嫌弃:“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没来得及听副校长那厚厚一叠的发言稿,林峥联系好医生后就跟贺莱往校门口走,中途碰见打球回来的陈文楷,陈文楷抱着篮球,用满是汗的手抓贺莱的衣领,问他们干嘛去。 “你他妈的手脏不脏!”贺莱把陈文楷的手甩开,回头跟他说,“办事儿去。” 坐上林峥的车,上了高架又钻桥洞,看着车载地图上越来越近的小点,林峥还是没忍住问贺莱:“你家是从哪儿刨出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 “你对我家老爷子放尊重点啊。”贺莱把空调温度调高,手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笑着说:“而且等你去了就知道了,那儿的鸟屎可多了去了。” 等到了被火电厂烟囱包围的那栋楼,贺莱一下车跑过去就要按密码,林峥把贺莱拽到一边,停了半晌,抬手敲了敲门。贺莱看他一眼,问:“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林峥没说话,等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拉开,贺莱下意识就冲过去要打招呼,刚抬起的脚在对上门口那张脸又生生放下。 “啊,是你啊。”贺莱看着比他高上一头面无表情的沈峭,讪笑着道:“真是好久不见。” 沈峭看他一眼,然后说:“上周刚见过。” 贺莱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到现在也不明白,程斯蔚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木头。林峥正常很多,他扫了一眼沈峭半湿的头发,走进门看了一圈,转身问:“程斯蔚让我叫医生来,他人呢?” “洗澡。”沈峭看着贺莱,抬抬下巴示意他可以进来。 客厅里没什么家具,一张茶几,一个双人沙发,边上摆着一个看起来十分脆弱的竹藤椅。贺莱和林峥坐在那儿,沈峭也没有要招待他们的意思,自顾自站在浴室门口,直到浴室门的把手从里面拧开,程斯蔚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来,瞧见站在面前的沈峭,眉头迅速皱起来:“你站着干嘛啊,伤口不疼吗?” 看着程斯蔚露出的大半锁骨,沈峭伸出手,把衣领往上拉了拉,才回答:“不疼。” “我看可以给董医生打电话让他回去了。”林峥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两个,“我觉得沈峭一点儿事都没有。” 贺莱点点头,在旁边附和:“他打两个我没问题。” 这种认知在董医生到来之后被打破,当贺莱看见白色绷带下接近十公分长的蜿蜒伤口时,他没忍住在旁边倒抽了一口凉气。董医生拿着剪刀重新缝线,刀尖陷进腹部皮肤,血珠很快从没长好的伤口处溢出来。 贺莱见不得这种场面,他转过头,本来准备跟程斯蔚说两句话,但看着那一张严肃的脸,贺莱很有眼力价的闭上了嘴。 “这几天一定要静养,避免提重物,也尽量不要用力。”缝好线,打了个结,董医生把剪刀放回药箱,“伤口每天用碘伏消毒,消炎药也要按时吃,我看你现在身体就有点烫。” 沈峭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看着站在旁边的程斯蔚。 程斯蔚抿了一下嘴,想到医生的话,耳朵通红。 在沈峭量体温的时间里,林峥把程斯蔚叫到一边,说:“你妈回源城了,东临那边的动土仪式都没有参加……你确定不给她说一声?” “她给你打电话了吗?”程斯蔚问。 林峥摇摇头,这才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今天早上,学校来了几个陌生面孔,门卫放行之后就直奔清洁室,带走了一个刚来的清洁工。” “应该是我妈的人。” “阿姨不报警……她知道是谁干的了?” 一个埋在心底的名字再次蹦出来,尽管程斯蔚这么想过,但只有一秒,毕竟程淑然的死对头太多,还是会有很多种可能。看着面带苦笑的程斯蔚,林峥犹豫许久,还是低声问他:“你是不是也知道是谁?” “嗯。”程斯蔚回头看了沈峭一眼,停了停,才说:“可能是我爸吧。” 第84章 装睡 【源城发布寒流预警,请各位市民多添衣物,注意保暖。】 “听见没,政府都说了要多添衣物。”程斯蔚手里拿着黑色线帽,转过身对着沈峭抬抬下巴,沈峭很轻地勾了勾唇角,接着朝他微微俯下身。沈峭头小,毛线帽软塌塌地滑到眉骨,程斯蔚把边缘折上去一点,看着沈峭的眼睛,满意地点点头。 转身去拿另一个帽子,程斯蔚给自己戴好,扭头给沈峭展示:“怎么样?是不是显得我脑袋很大?” 室内温度高,虽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上衣,但程斯蔚的脸颊还是被热风熏得有点红,沈峭盯着程斯蔚的脸,停了两秒才伸出手,捏着帽子边。程斯蔚还以为沈峭在帮他调整,于是很安静地仰头等待,直到帽子完全遮住上半张脸,视线变成一片黑。 亲了一下程斯蔚的嘴唇,沈峭移开一点,低声回答他:“好看。” 程斯蔚笑了一下,抬手想要去摸帽子,但手腕先被人捉住了。 “干嘛?” “就这样。”沈峭垂下眼,盯着程斯蔚微微张开的嘴唇,说,“这样好看。” 程斯蔚由着沈峭抓他的手腕,声音带笑:“我当熊瞎子好看是吧。” “是。”沈峭说。 隔着柔软的线织布料,程斯蔚睁开眼,帽子紧紧贴着皮肤,眨眼变得有些困难。透过无数个方形格子,程斯蔚能看见沈峭模糊的轮廓。下一秒,程斯蔚突然抬起手,拽着沈峭头上的帽子往下拉。 “那你也当熊瞎子给我看看。”沈峭往后退了两步,程斯蔚笑着拉他的手,嘴里念他:“你这个熊瞎子怎么跑那么快啊。” 下午三点多,董医生按时来小屋给沈峭拆线,等林峥出现的时候,董医生正拎着药箱往外走,林峥在门口侧身让开位置,扫了一眼沙发上正在穿衣服的沈峭,忍不住感慨:“这么快就好了?” “伤口愈合的还不错,早点拆也好,不会那么疼。”虽然这人一副完全不怕疼的模样,后半句董医生没说,他冲林峥打了个招呼,转身往大门口走。 程斯蔚正趴在沈峭身上认真研究那道泛红的伤口,听见林峥过来头也没回地问:“你怎么来了?” “卸磨杀驴都没你这么快的。”林峥走过去,把手机丢在沙发上,程斯蔚看了眼亮着的屏幕,林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是没带电子产品吗,有最新消息我不得过来通知你。” 沈峭偏头扫了一眼,屏幕上是一条警方通告,字数极少,只看见杨建华三个字,沈峭的眉毛皱在一起。察觉到沈峭的变化,程斯蔚也凑过去,问:“怎么了?” “早知道就——”看着程斯蔚干净的侧脸,沈峭忽然噤声。 林峥靠着墙,听见沈峭的话笑了笑,停顿几秒,替他补上后半句:“早知道你就弄死他了是不是?” 沈峭安静地坐着,没有反驳。或许是因为在沈峭的人生中,他很少有选择的机会,没有机会选择父母,没有机会选择依靠什么养活自己,所以沈峭从来不会后悔。救杨建华一命,是跟随本能,但如果他未卜先知,知道后来杨建华要对程斯蔚做什么,他不但不会救他,还会在他的大动脉处补上两刀,帮他上路。 “弄死他干什么。”程斯蔚压根没看新闻,他关上手机屏幕,抬头看着沈峭,“干嘛要为了那种人弄脏了你的手?” “确实。”林峥点点头,“为他那种人,断送你后半辈子,太不值当了。” 林峥的语气无比真诚,真诚到足够让沈峭相信,他好像脱离了其他人口中“那种人”的范围,甚至认为他的后半辈子应该是值得的。 “想什么呢?”程斯蔚碰了一下沈峭的手腕,见他没有反应,身体靠近一点,表情严肃地问他:“是不是伤口疼啊?我就说拆线拆的太早了,你跟那个董医生非说不早,我……” “没有。”沈峭打断他,声音很低,“不疼。” 林峥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过来,移开视线,林峥有些不耐烦地问他们:“你们到底走不走?不走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辈子吧。” 他们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的随身箱,再走的时候却多出一个袋子,林峥看着后备箱里的旅行袋,有些好笑地问:“在这儿你俩居然还能购物?” “两个木头凳子。”程斯蔚拉开车门,转头冲着林峥笑,“沈峭做的。” 啪的一声,林峥合上后备箱,坐进驾驶位,看着后视镜里笑嘻嘻的程斯蔚,冷哼一声:“受着伤还能做木工,怪不得伤口会崩开。”车厢内忽然变得安静,沈峭侧头看程斯蔚,却只瞧见一个后脑勺,还有搭在膝盖上逐渐攥紧的手指。 在前往市区的路上,林峥三言两语概括了现在的情况。 程淑然在某天凌晨达到源城,第二天下午,监管局的人和警察就带着匿名举报信带走了政府的一个官员,当天傍晚六点半,又连着抓了几个建材公司的老板,其中一个名为杨某华的贿赂金额最多,数额高达七位数。 “你妈是真厉害,各种举报文件攒了几年,这次连着竞争公司和政敌直接一锅端了。”前方路口红灯,林峥踩刹车,想到文件里的一个名字,看着窗外的车流,低声道:“估计这次,你爸你妈是彻底撕破脸了。” “哪还有脸啊。”程斯蔚笑了笑,看着后视镜里林峥的眼睛,语气轻松,“早就是破布一块儿了。” 父母关系再怎么差,也不至于会闹成这样,就算不是亲生儿子,毕竟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怎么会想到拿孩子去当筹码。想到这儿,林峥不免替程斯蔚感到心酸,在绿灯亮起的前几秒,他本想要安慰程斯蔚几句,但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沈峭的目光制止了。 程斯蔚靠在沈峭肩头闭上了眼,身上盖着沈峭的外套,看起来很安稳。看着林峥,沈峭抬手捂着程斯蔚的耳朵,几秒后,朝林峥做了个口型:绿灯了。 转回身,看着前车熄灭的红色刹车灯,林峥好像忽然就知道程斯蔚喜欢沈峭的原因了。 车开了三十多分钟,驶进林荫道,林峥把车停在马路对面,透过车窗看对面不断喷出花型水柱的喷泉,手扶着方向盘问:“确定现在要回去?” 没人接话,林峥扭过头看,后座沈峭还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程斯蔚依旧闭着眼,脑袋埋在沈峭的颈窝。林峥觉得好笑,抬手按亮顶灯,沈峭皱了一下眉,接着迅速把手挡在程斯蔚头顶。 眼看沈峭就要发火,林峥忙开口说:“别装了啊,差不多就得了。” 停了几秒,程斯蔚睁开一只眼,狠狠瞥了林峥之后,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林峥简直没眼看,冲着沈峭不留情地拆穿:“程斯蔚晕车,坐后排根本睡不着。” 沈峭侧头看着程斯蔚,用手压下他头顶翘起的一簇黑发之后,十分平静地说:“我知道。” 程斯蔚笑着开门下车,沈峭跟着下来之后,程斯蔚绕到车前,敲了敲车窗。林峥把窗户降下来一半,程斯蔚说:“我俩大概率不会在家住了。” “今天?”林峥问。 程斯蔚摇摇头:“可能是以后。” 虽然说不上会持续多久,但真的确认自己的母亲用他当做处理敌人的诱饵时,程斯蔚没办法待在那栋房子里。 “好。”林峥等了好久,才点点头,“我在这儿等你们。” 穿过马路,程斯蔚往大门走,站在圆台上的门卫只是看程斯蔚一眼,就按下手里的按钮,门禁缓缓打开,程斯蔚看着跟在身后的沈峭,朝他伸出手。 “以后别跟在我后面了,一起走。” 沈峭没回答,但握在一起的手却很紧。 临近新的一年,小区内挂满了灯串,橘黄色灯光穿过树杈垂在半空,程斯蔚的肩膀跟沈峭靠在一起,有那么一个瞬间,程斯蔚忽然很希望再下一场大雪。 第85章 打断 冬季的天黑的早,也就六七点的样子,天空就阴沉的像是要坠下来。天气预报说最近都会有雪,为了防滑,物业特地在鹅卵石小道上提前洒了盐。是无比熟悉的路,斜后方是喷泉池,家门口有两片巨大的草坪,洒水器定了时,每天早晚会浇两次水。程斯蔚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两层小楼。 年叔站在门口,见到牵着手一起走近的沈峭和程斯蔚,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微笑着说:“总算是回来了。”程淑然是真的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不回家的原因,也清楚他会回家的时间。 程斯蔚朝他笑了笑,呼出一口白气,才说:“这么冷的天,我妈还让您在门口等着。” “应该的。”年叔侧过身,让出一条路,“进来暖和缓和,外面冷。” 客厅铺上了新的地毯,乳白色的羊毛地毯盖在大理石地板上,给灰色调的装修减少了几分冰冷。年叔把拖鞋拿出来,程斯蔚没换,自顾自地脱掉鞋子踩在地毯上。 “贵的就是不一样。”程斯蔚转过头,看着沈峭笑了一下,“比我们家里那个软多了。” “我们家”这个词极其暧昧,年叔不由得多了沈峭几眼,距离上次和沈峭见面已经过了很久。那一次,天气还没这么冷,沈峭穿着简单的黑色上衣,一只手掐着别人的脖子把人按在墙上,神色狠厉。 看着现在表情柔和的沈峭,年叔突然有点恍惚。 “她呢?”程斯蔚的声音打断了年叔的思绪,他很快回过神,扬起下巴朝紧闭着的书房门点了点。 “太太这几天工作忙,每天吃睡都在书房,所以才耽误了去看你……你也别怪太太。” “我为什么会怪她?”程斯蔚笑了一下,声音很轻,“每个人都要自己的事要做嘛。” 走到书房门口,程斯蔚敲了两下门,很快,门内响起清亮的女声。程斯蔚推门进去,程淑然在高高垒起来的文件中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回来了。” 程斯蔚没关门,走到书桌前才低声应了一句:“嗯,回来了。” “没受伤吧?” “没有。”程斯蔚看着程淑然,露出笑容,“就算受伤,到现在这会儿也都好的差不多了。” 程淑然点点头,书房顿时安静下来,程淑然没有让他离开,程斯蔚就站在那儿等。在程斯蔚的记忆里,前十七年他能见到母亲的机会并不多,就算在节假日见上一面,大多也是十分匆忙的吃一顿饭,然后程淑然会让阿姨把新买的玩具从车上拿下来,接着转身离开。 真正意义上的相处和交流,基本为零,比起母子,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上司和下属,总是程淑然交代下来,然后他去执行。 “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程淑然终于开口,语气里是罕见的疲倦,她靠着椅背,松松盘在脑后的长卷发散下来,“这次是我考虑不到位,没想到他们会做到这个份上。” “没有怪你。”程斯蔚看她几秒,才说,“你也不是什么都能猜得到的。” 程淑然没接话,她开始认真打量站在对面的程斯蔚,敏感如她,自然是能察觉到程斯蔚言语之中的客气和疏离。 一道阴影从虚掩着的门外投进来,程淑然扫了一眼,开口说:“进来吧。” 门从外面推开,沈峭走进来,脱掉的外套拿在手里,进来之后,沈峭先看程斯蔚,确定他的神色依然如常才转头看向程淑然,朝她微微俯身。在有人说话之前,程斯蔚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是林峥的电话。 程斯蔚正在犹豫要不要接,站在旁边的沈峭忽然开口:“去接吧。” 对上程斯蔚投来的目光,沈峭看出他目光里的担心,沈峭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声说:“没关系,去吧。” 握紧手机,程斯蔚往门外走,一只脚刚踏出去,程斯蔚又回过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程淑然,对沈峭说:“我马上回来。”伴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沈峭走过去,把书房门关上。 看着沈峭高大的背影,程淑然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些感慨:“都长大了。” 沈峭转过头,迎上程淑然的目光,没说话。 “这次多谢你了,幸好你及时赶过去。”程淑然抬手按着眉心,缓缓垂下眼,“这段时间很忙,安保那边出了漏洞我也没能发现——” “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吗。”程淑然的话被沈峭打断。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沈峭第一次打断她的话。 程淑然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然后抬起头,沈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被温暖的橘色光线笼罩着,很淡的阴影落在眼底。可能是沈峭的个子很高,在这间有些空旷的书房里,带来让人无法忽略的突兀和压迫感。 “你让我走,说这样对程斯蔚最好,我听了,但是你做的并不好。”几秒后,沈峭重新改口,“不是不好,是很差。” “你有很多东西要权衡,我没有,我只在意程斯蔚。” “既然你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以后你就不要插手我们的事。” 沈峭看着程淑然,很黑的瞳孔里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 “我不领你的薪水,你不是我的老板。” “而且你也不是我妈。” “我不会再听你的。” 书房里安静的吓人,暖风从空调风口缓缓涌出,摊在桌上的纸被吹动,程淑然盯着颤动的页角,伸手拿起水杯压上去。程淑然没有说话,沈峭也没有要等她的回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沈峭转身走到门口去开门,手刚放到门把手上,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一点。 程斯蔚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眨了两下,在程斯蔚开口之前,沈峭先问:“电话打完了?” “嗯。”程斯蔚点点头,小声说,“林峥说晚上有一个派对,问我们去不去。” “你想去吗?” 程斯蔚看着沈峭,停了停才说:“去也可以……但主要是看你。” “那就去。”沈峭把门拉开一点,手扶着门框,转头看着书桌后的女人,对她说:“再见。” 门被关上,程淑然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拿起压在文件上的杯子,盯着雪白页角上的折痕,伸出手抚平。 程斯蔚和沈峭牵着手来,并着肩走,看着在门口穿鞋的两个人,年叔挽留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大门拉开,刺骨冷风猛地灌进客厅,沈峭把程斯蔚的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让程斯蔚的下半张脸都包在衣领里。 程斯蔚笑了一下,临走之前,跟年叔道别:“天气冷了,您注意身体。” “好、好。”年叔双手拢着放在身前,露出一个笑容。 两个人走出大门,下台阶的时候,年叔听见程斯蔚用极其轻松的语气问旁边人:“一会儿我能喝点酒吗?” “嗯。”沈峭回答他,“随便喝。” “那我要是喝瘫了怎么办啊?” “没事,我不喝。” 第86章 监控 晚上的局是林峥临时办的,在做生意的家庭中长大的人大多都有点迷信,程斯蔚最近厄运连连,沈峭身上也总是见血,需要一些热闹的场合去去晦气。 程斯蔚没听到沈峭和程淑然的谈话内容,但程淑然既然这次选择放他们走,起码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什么动作。走到车旁,沈峭把车门拉开,微微侧开身转头看他,程斯蔚上了车,沈峭刚关上车门,林峥收起手机问他们:“晚上的局我叫上我妹可以吧?” 程斯蔚没说话,偏头看着坐在昏暗光线里的沈峭。 沈峭没回应,于是程斯蔚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说:“问你呢。” 林峥的视线的确落在他身上,大概是以前很少有人会问他的意见,沈峭怔了怔,几秒之后才小幅度地点点头,低声回答:“都可以。” 车子重新开动,在轮胎轧过减速带后加速行驶,程斯蔚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一栋栋小楼,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脱离过去七零八落的轨迹,会拥有一个崭新的冬天和裹挟着高温,青草味,和甘蔗汁的夏季。 那天晚上,程斯蔚不负众望喝了很多酒,他的酒品一向不好,这点沈峭是知道的,毕竟在别墅见的第二面,程斯蔚的半个身体就栽进了阿百的狗窝。但是当沈峭看着程斯蔚抱着贺莱的鞋满包厢乱窜的时候,沈峭还是没忍住挑了挑眉。 贺莱的酒也喝的不少,程斯蔚绕着圆桌跑,贺莱单脚蹦着追,最后满脸通红的程斯蔚抱着鞋在沈峭面前停下,接着单膝跪下,把那只名牌球鞋双手捧着递给沈峭。 “送给你。”程斯蔚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对他讲,“送给你的礼物。” 半个包厢的人都等着看程斯蔚的笑话,林峥靠着椅背,正打算说话,就看见沈峭伸出手把鞋拿过来,然后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谢谢。” 包厢里安静下去,贺莱终于蹦到目的地,他扶着椅子,平复了一下呼吸后对沈峭说:“鞋还我。” “什么还你。”沈峭抬起眼,表情平静,“程斯蔚送我的。” 贺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口齿不清地喊:“你们俩到底要不要脸了!” 沈峭没有接话,他抓着程斯蔚的手臂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水杯送到程斯蔚嘴边,小声问他:“头晕不晕。” “不晕。”程斯蔚摇摇头。 嘴边的水杯又往上送了送,冰凉的杯沿贴上嘴唇,程斯蔚有些迟钝地张开嘴,沈峭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然后拿着水杯给程斯蔚喂了几口水。贺莱还在旁边单脚跳着发疯,林峥夹了一块牛肉,刚放进嘴里,旁边人忽然搬着凳子靠过来,轻声问:“程斯蔚带来的这个人什么来路?” 平时跟程斯蔚往来频繁的只有林峥和贺莱,而现在这个人明显和程斯蔚关系更加亲密,林家和贺家的地位他们都清楚,但现在这个人,包厢里没人见过。 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林峥抬头朝对面看了一眼,半个包厢的人几乎都在打量沈峭,但沈峭似乎并没有察觉,视线胶在程斯蔚身上从没有离开。 “人挺狠的。”林峥放下筷子,笑着和旁边人说,“你最好别招惹他。” “比程斯蔚还狠?” “你觉得呢。”林峥看着给程斯蔚抽纸巾的沈峭。 旁边人噤了声,没过多久,他抬手倒了两杯酒,端着杯子走到沈峭旁边,但沈峭完全没注意到。 “那个,打扰一下。” 停了几秒,沈峭终于抬起头,目光停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的男人身上。 “我也是源大的,跟林峥一个专业。”男人笑了一下,把右手的杯子递过去,“能在一个酒桌上碰见都是缘分,咱们两个喝一个,就当交个朋友了。” 程斯蔚的酒劲儿应该是上来了,身体像是抽掉骨头了一样,脑袋晃来晃去。沈峭按着程斯蔚的后颈,确保他不会往前栽之后,才重新转头对旁边人说:“不好意思,腾不开手。” 男人送出去的酒杯悬在半空,虽然他的家庭不如程斯蔚,但平时送出去的酒还没人会拒绝,要是平时,他可能会直接把杯子里的酒泼在这人脸上。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源于沈峭看起来极具压迫力,并且脸上的表情也是真的很真诚,不是摆谱也不是看不起人,他好像只是单纯陈述一个事实:腾不开手。 “行,没事儿。”男人露出笑容,端着酒往后撤了两步,给自己打圆场,“下次再喝一样的。” 重新回到座位,林峥笑着瞥他一眼:“跟你说了,别去招惹他。” 男人仰头喝光杯子里的酒,感慨道:“油盐不进,是挺狠。” 快到凌晨,酒局还没散,沈峭带着程斯蔚准备先离开,临走的时候,林峥把沈峭叫住,把车钥匙丢给他。 “开我车回去吧。” “好。”沈峭把程斯蔚的手臂架在肩膀上,“谢谢。” “别让他吐我车上。”林峥又补了句。 沈峭拉开门,回答说:“尽量。” 从酒店到公寓,短短一段路程,沈峭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一路上程斯蔚在后座躺的歪七扭八,在一个刹车之后,程斯蔚直接滚到地上,头重重磕在椅背上。沈峭顾不得太多,迅速靠边停下,打开双闪之后跑下车,把程斯蔚从后座抱到副驾驶。 系上安全带,沈峭发现自己走不了了,垂眼看着那只紧攥着衣领的手,沈峭无声地笑了笑。 “程斯蔚。”沈峭低声说,“你这样我开不了车了。” “那就不开了呗。”程斯蔚很慢地睁开眼,等待视线聚焦后,目光从沈峭的眼睛滑到嘴唇,盯着看了几秒,程斯蔚仰起脸,“亲亲。” 就着衣领上的力道,沈峭俯下身,手扶着程斯蔚的脖子,低头靠近,在程斯蔚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再亲亲。” 沈峭又亲了一下程斯蔚的嘴唇。 程斯蔚抿着嘴笑,小声说:“再一个。” 搭在颈边的手移开,沈峭按开横在程斯蔚身前的安全带扣,伴随着迅速滑动的安全带,沈峭压下去,滚烫的指腹擦过程斯蔚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滑进程斯蔚的发间。为了迎合沈峭,程斯蔚身体往旁边靠,沈峭扣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高高仰起头,露出脖颈和喉结。 路灯打亮湿漉漉的柏油马路,程斯蔚喘不过气,只觉得心脏跳的很快,像是随时都会从嘴里蹦出来。在快要窒息之前,沈峭救了他一命。 沈峭移开一点,然后转头看着不远处红绿灯上的监控摄像头。 想到刚刚一闪而过的刺眼白光,沈峭说:“停车太久,违规被拍了。” 程斯蔚眨了眨眼,小声问:“那怎么办?” 车厢内的灯亮着,温暖的黄色光线,衬的程斯蔚整个人都柔软无比。沈峭用拇指抹掉程斯蔚嘴角的口水,在重新俯下身之前,回答程斯蔚的提问。 “没事。” “是林峥的车。” 第二天下午一点二十,林峥收到了一条短信,说他的车在今天凌晨违反交通道路安全法,扣三分罚款00元,并且还附上摄像头拍下的照片。 林峥点开链接,两秒后进度条加载完成,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林峥用力把手机丢到床上,连着骂了一串脏话。 “妈的,狗情侣。” 第87章 跨年 跨年那天,钱凤生入土为安。 董力可能是终于良心发现,在一个周六的早晨突然给沈峭打了十二万,说是给他补上这么多年的工作提成。沈峭盯着屏幕里的那条短信发呆,直到程斯蔚从浴室里出来,沾着水汽的手搭着他的肩,问他:“怎么了?” “董力给我打了十二万。” “是吗?”程斯蔚凑上去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你替他卖命这么多年,这些钱是你应得的。” 沈峭没接话,停了几秒,才转过头看着程斯蔚,低声说:“我爸能埋了。”沈峭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多起伏,视线停留在地板上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程斯蔚微微踮脚,亲了一下沈峭的脸颊,“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冬天的早晨很冷,吃完早饭,沈峭先去地库发动车,程斯蔚收完碗筷下楼,就看见不远处停在小路上的黑色SUV。沈峭站在外面,羽绒服的拉链敞着,脖子上围了条黑色围巾,风吹动围巾下摆,让沈峭看起来很孤单。 程斯蔚走过去的同时,沈峭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走吧。” 沈峭点点头,绕到车另一边,替程斯蔚拉开车门。 这是程斯蔚第一次去殡仪馆,车一直开到郊区,看着窗外稀少的人流和有些杂乱的树干,沈峭把车停在一座铝制大门外。下车之前,程斯蔚看了眼门口竖着的牌子:大源殡仪馆。 冬季白天的殡仪馆更显得荒凉,中间是一条笔直的砖路,两边被围栏挡住,有人正在烧纸,金色的元宝被扔进铜盆的瞬间就被火舌吞噬,黑烟盘旋,在快要触碰到铅灰色天空时便再也看不见了。在快要走进殡仪馆的时候,程斯蔚听见一声抽泣,起初是极其隐忍的,但几秒之后,抽泣变成嚎啕大哭,声音响到程斯蔚的指尖都开始颤抖。 不知道钱凤生死的时候,沈峭是不是也这么哭过。在程斯蔚想要回头看的时候,沈峭忽然往后撤了一小步,挡住他的视线。 “不好看。”沈峭拉开门,“别看了。” “好。”程斯蔚点点头。 殡仪馆内的温度适宜,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焚香味,程斯蔚跟在沈峭身后,看沈峭十分自然地在数百个黄色格子里找到属于钱凤生的那个。 把锁打开,程斯蔚看见里面深青色的骨灰罐,还有摆在旁边的两个绿色筹码。沈峭站了一会儿,抬手把围巾摘下来,绕着骨灰罐包了几圈,拖着底把骨灰罐拿出来。 “那个不用拿吗?”程斯蔚看了眼小柜子里的筹码。 沈峭很轻地摇了摇头:“他在下面就别赌了。” 程斯蔚没说什么,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跟沈峭靠的更近些,但手还没碰到沈峭的衣角,就被沈峭后退着躲开了。程斯蔚愣了愣,抬眼看他,沈峭罕见地露出有些不安的申请,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是骨灰。” “我知道。”程斯蔚直接伸手抓住沈峭的手臂,手穿过缝隙,挽着沈峭的胳膊之后,看了他一眼,“我又不傻。” 程斯蔚知道沈峭是怕死人的骨灰晦气,可惜程斯蔚怕的东西很多,唯独不怕晦气。 跟殡仪馆的员工交接完钥匙,沈峭抱着骨灰罐往外走,门刚推开,冷风直接扑到脸上,围巾被风刮得要吹起来,沈峭下意识用手按住盖子。 钱凤生火化的那天风也很大,在火化之前,钱凤生被放在一张床上,周围堆满黄白色的菊花用来让生人祭奠,但前来送钱凤生的人只有沈峭和陆丰。台阶下还有人在等待空位,大片大片的白让沈峭睁不开眼。 该走的流程都要走,沈峭绕着床走了一圈,走出去之后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头。不到三分钟,钱凤生的遗体就被推去火化了,陆丰拉着沈峭往外走,在台阶下等待的人一拥而上,准备为他们的亲人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沈峭和陆丰瞬间被那片白淹没,有个人撞了沈峭一下,沈峭腿一软,下意识就要往地上栽,还好陆丰及时拉住他。 “没事吧?”陆丰的眼眶很红,他看着沈峭,憋了半天还是说:“想哭就哭出来。” “不想哭。”沈峭说。 一米八的大男人再出来就被装在一个小罐子里,沈峭没钱买墓地,只能把骨灰存在殡仪馆,一年两百块,一存就是六年。 “想不想哭啊?” 沈峭的思绪被打断,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发现程斯蔚正在很认真地盯着他看。原本烧纸的人已经不见,只剩下铜盆里的一片黑色,被风吹起来,悬在半空上上下下。 程斯蔚走近一点,抬起两只手放在沈峭脸边,然后用很小的音量对他讲:“我帮你挡着,你哭吧。” 贴在脸颊上的手掌冰凉,沈峭很认真地看程斯蔚,如果六年前,他知道自己的生活也能称得上美好的话,把骨灰罐锁进那个小柜子里的时候,他真的不会哭。 沈峭侧了一点头,嘴唇擦过程斯蔚的手心,停了几秒才移开。 “不哭了。” 晚上的时候,贺莱邀请程斯蔚和沈峭参加跨年派对,在邀请卡上特别备注:最好穿正装。这场派对由贺家主办,除了同学之外,还有不少长辈也会参加。晚上七点,贺莱穿着一身西装在酒店门口冻得直跺脚,身后旋转门启动,贺莱回头看了眼,是林峥。 “你不冷啊?”贺莱往手心里呼了口热气。 “不冷。”林峥站在贺莱旁边抻了抻手臂,有些做作地露出西服内的浅灰色羊毛,“含毛的。” 贺莱眼睛瞬间瞪大,拉着林峥的衣摆,手伸进去摸了一把:“我草,你里面居然有毛?” 林峥有些嫌弃地把贺莱的手拍开,瞥他一眼才说:“傻逼这个天气才只穿个衬衣和西装。” 还没来得及回骂,一阵轰鸣从蜿蜒的石子路传来,很快,一辆通体黑亮的重型机车出现在视线里,轮胎轧过投在道路上的橘色光线,在台阶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条长腿撑在地上,后座的人跳下来,摘掉头盔之后对着前面人脑袋上的挡风板照镜子。 “头发是不是压塌了?” 男人摇摇头,等程斯蔚照完镜子,他才摘下头盔。 “哪儿来的摩托车?”贺莱的视线胶在沈峭身上移不开。 “刚买的。”程斯蔚用手背碰被风刮的冰凉的脸,“正好沈峭有摩托车证。” 贺莱见过别人骑摩托车,但还是第一次见人穿西装骑摩托,不知道是不是西装加持的原因,沈峭身上完全没有其他人骑摩托车时的那股二流子劲儿。贺莱看着沈峭把头盔拎在手里,皮鞋踹脚蹬,把摩托车停好。 “我也要买一辆。”贺莱感慨道。 “先擦擦鼻涕吧你。”林峥说完转身走进酒店。 派对的宾客很多,光线明亮,玻璃酒杯里的香槟颜色漂亮的像宝石,程斯蔚窝在座位上,跟沈峭打了几个小时的游戏,直到跨年倒计时,全场灯光瞬间暗下来。 所有人都在倒数,在最后五秒的时候,程斯蔚转头看着旁边的沈峭,神色安静,一身黑色西装衬的整个人意气风发。 最后一秒,全场人都在尖叫,同一时间,程斯蔚把亮着的手机屏幕送到沈峭眼前。 是一张源城大学的旁听证。 “沈峭。” “祝你以后的愿望都实现。” 程斯蔚贴在沈峭的耳边喊。 作者有话说: 我们纯爱情侣到这里就结束啦 我也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 爱你们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