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醒 瀚北。 清瘦的少年推开沉重的石门。迎面而来的熏香味让他以为自己似乎曾经来过这个地方。 门后是一条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长眠灯,那是用海中的鲛人身上的油脂做成的蜡烛,千年不灭。 尽管如此,少年依然带着一柄火把,他边走边观察着地面与天花板。 两边的石壁都是漆黑一片,越往里走渐渐显现出一些纹路。 少年身披豹皮大衣,英俊的脸庞略显清秀,唯独那双眼睛中伏着虎狼般的阴狠。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双眼时刻注意着地面和头顶可能出现的陷阱。 走廊里除了火把燃烧的声音,一片寂静。少年仿佛踏在沙海里,墓道一般的路面吸收了他的脚步声。 少年感到周围的空气逐渐寒冷,但他没有丝毫颤抖,脚步也没有放慢半分。 走廊很长,两边的石壁上出现了清晰的图画: 一头身躯似蛇,背有双翼,长尾横扫的野兽对着天空咆哮。一群与之相比十分渺小的人群跪拜在它周围。 再往前石壁上出现了雕刻的文字。字体曲折如鬼魅,笔画灵动如舞蹈。 那不是大耑的方正字,而是繁复百变的异族文字。 少年虽然不认识那些字,但他知道它们大致的意思。 “其身为唯一真神,其名乃尘之禁忌……” 这是万般古老文字中最久远的一种,甚至远于人类在这片大陆上诞生之初。即便是出生在瀚北的本地人也很少有人能理解这种古老的文字,少数通晓其历史的人也往往闭口不谈。年长的人往往会劝自己的子孙不要去接触那些东西,那是本应该尘封在地底的东西。 它们属于黑暗,属于过去,属于某位已经被遗忘名字的古神。在很久很久的过去,人们知道它的存在,但从来不谈及它的姓名。它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是黑暗的恩赐,也是一种诅咒。 少年慢慢地走着,步伐虽慢,却很沉稳,仿佛要踏破地面,宣告里面的东西他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终于来到了走廊的尽头。等待着他的是一扇朴素的门。 门上面没有文字也没有鬼怪图案,只是漆黑的一片。 少年轻轻地把火把放在地上,走上前去用双手推开石门。 门后是一具铁做的棺材,横摆在石室中央。棺材后方是一座祭坛,祭坛中央有一根泛着流光的尖刺——那是用一种特殊的金属材料做成的,相传是来自天外的陨石。 棺材的大小足以容纳一头大象,表面没有任何装饰,让人感觉像是匆忙造就的。 祭坛后面的桌子上供奉着一尊石像,雕像的上半身已经被人摔得粉碎,只留下一个基座,已经看不出那是雕刻的什么了。 少年拾起火把,走进石室。 棺材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少年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走上前,手在棺材盖上摩挲着。 棺材里发出持续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拖动着金属的锁链。 “如果我放你出来,你可会随我的意志……”少年低声道。 声音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传出来低低的敲击声。 少年露出了微笑,接着拍了拍棺材盖。 “他们都说你只是个传说……是不存在的东西……如今可算是你为自己正名的时候了。”少年说着,脸上浮出喜悦。 他走到祭坛面前,伸出手来,放在泛着流光的尖刺上。他的手掌被尖刺刺穿,鲜血顺着尖刺流进了祭坛里。 整个石室忽然震动起来,走廊里回响着邪神般的低语,棺材里传出来剧烈的声响。 “尽情享用吧,古老的赤罗伦家族的血……”少年扶着棺材道。 遥远地草原上,放牧的老人看见天空中的太阳忽然变成了诡异的流水形,整片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一道流星从空中划过,向着极北的方向坠落。 他放下了手中的鞭子,默默地朝着流星的方向跪倒在地上。 …………………… 大耑,隅州。 一老一小走进一所酒馆。 老人背上背着一箩筐货物,小姑娘提着一篮子水果。他们是从山上来到山下做买卖的普通农民。 酒馆是一座小酒馆,一个窄小的吧台和几张破烂的桌椅。虽然条件简陋,但是收费也少。一般过路人为了省钱大多会选择这种小店歇脚。 “爷爷,我们先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您一直走会累的。”小姑娘道。 “也好也好……”老人道,他头发花白,显是操劳辛苦。 “两位要点什么?”酒馆老板见两人进来,说道。 一张桌子旁坐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穿着野蛮,其中一个人戴着眼罩。 “哟,那玩意儿看着可真新鲜啊。”他们中一个人盯着小姑娘篮子里的水果,说道。 另外几个大汉露出贪婪的目光。 他们根本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一副蛮横猖狂的样子。 小女孩听到了他们说话,看了看他们凶狠的样子,很像是山里的土匪,她赶紧拉了拉爷爷的手,悄声说道:“爷爷,我们换个地方吧。” 话音刚落,一个大汉已经站起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咧嘴笑着,冲他们道:“识相点就把东西留下,爷爷我就抢货不抢人了。” 老人面露惊慌,他说:“各位爷,我们本来就是做小买卖的,这一些货物要是平白送走了,我们可就吃不起饭了啊。” 女孩警惕地看着那群汉子:“这可是违法的,官府会抓你们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汉子笑道,“这穷山破水的地儿,哪里有官府来管?” 另外几个大汉也起身,他们拔出腰间的大刀。 其中一个人道:“废话也少说了,留下东西走人,要不然人也别想走了。” 酒馆的老板默不作声,显然这种事情已经见惯了,没有人管得了这群土匪。 一个匪徒上前,一把抓住小女孩的脖子。 女孩惊慌失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老人见状赶忙上前想要殴打匪徒,奈何他年老体弱,被匪徒一把推开。 “真烦,给老子闭嘴!”匪徒大吼,举起右手的大刀就要往下劈砍。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金鸣声,众人的眼前寒光一闪。 再睁眼时,匪徒的刀已经被削成了两半,拿在手上的只剩下刀柄和很短的一截。 身披黑衣的少年收刀回鞘。 他此前一直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因为光线不足,又加上身披黑衣,被众人忽视。 匪徒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他呆呆地盯着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眼帮的人就是这样一群废物吗。”少年闭着眼,冷冷地道。 “大……大哥,他知道我们是青眼帮的人。”一个匪徒结结巴巴地道,“要是让老大知道……我……我们……” “慌什么?把这小子宰了不就没事了。”那个戴着眼罩的人怒道。 所以匪徒都拿起刀,把少年团团围住。 老人和女孩趁机跑到酒馆外面去。 少年依旧闭着眼,似乎不屑于看他们。 匪徒们面面相觑,似乎被少年的气场镇住了。 “给我杀!”戴眼罩的大汉叫道。 匪徒们一拥而上,一时间小小的酒馆内刀声四起。 老人蒙住女孩的眼睛,酒馆老板早已躲到内室去了。 片刻过后,杀声停息,酒馆里只剩下少年擦刀的声音。 老板战战兢兢地冒出头来,老人也转过身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匪徒的尸体,少年淡定地站在中央,用一个匪徒的衣服上斩下来的布擦拭着沾着血的刀身。 “你……你把他们都杀了……他们可是青眼帮的人啊,他们死在这里,青眼帮的人会来找我算账啊……”酒馆老板如泣如诉。 “是吗?”少年说道,掀开了罩住头的兜帽。 老板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少年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道:“是……是你……” 少年取出一支嵌有血红色羽毛的箭来,丢在地上。 “如果他们的人来了,就把这个东西给他们看。”少年淡淡地说道。 “是……是!”酒馆老板点头哈腰道。 少年走出酒馆。 老人赶忙上前道谢,小女孩也跟在后面,但是有点怕这个刚刚冷漠地杀了这么多人的人。 “道谢就不必了。”少年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看不惯欺负弱小罢了。”说着,他看了看躲在爷爷背后的小姑娘,女孩虽然年幼,但是清秀的脸庞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少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东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递给老人,道:“带着你的孙女离开这个地方吧,她还小,不值得在这里浪费一生。”说罢,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老人还没来得及道谢,少年已经骑着马走远了。他看了看手里轻盈的金属块,又看了看孙女,霎时间老泪纵横。 那是大耑的金元,是只有官家和贵族才拥有的东西。 第二章 飏州城 “请问,新生报到处在哪里?” 14岁的小孩站在高高的拱门下,他的面前是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年轻学长。拱门正面刻着几个端正的大字——凤仪学宫。 这所矗立在飏州的学宫是大耑最大的综合学院,也是最享有盛名的高级学府。许多神阳城的人往往都会把自己的孩子不远万里地送到飏州去,就是为了进这所全国闻名的学院。 端木护的父母是飏州本地人,家里没有巨额财富也没有滔天权势,端木护之所以能够进到凤仪学宫,全靠自己的成绩考进来的。他的身旁走过一个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一身时髦的富小姐,只有他穿着朴素,背上的书包甚至像是一个大包裹。 门口负责接应新生的学长甚至没有听见他说话。 “请问——”端木护提高音量,再次问道。 “你不知道看路标吗?”还没等他说完,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打断了他。 端木护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脸蛋俏丽,面容清秀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冲着他眨了眨。 “什么?”端木护挠了挠头。 女孩指着大门内一栋大楼的表面说道,“那个墙上不是写着报到处的方向么?” 端木护朝女孩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她所说的“路标”。 “还是说……你不识字?”女孩道。 “我识字的!”端木护大声道。 “嘻嘻……”女孩顽皮地笑了笑。 端木护脸微微一红,他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好,我叫月绫雪。”女孩冲他伸出手来。 端木护犹犹豫豫地把手伸了出去,女孩一下就把他的手握住了。他感到女孩手上传来的温暖,脸一下子又红了。 “你呢?”月绫雪道。 “我……我叫端木护……” “端木护……”月绫雪小手扶着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你是姓端还是姓端木啊?” 端木护认真地道:“我姓端木,不姓端。” “哦……”月绫雪道,“你这姓氏可真麻烦,我直接叫你护儿好了……”月绫雪道,“嗯,护儿,不错,这个好听多了。” “好吧……”端木护道,“那我该怎么叫你?雪儿吗?” 月绫雪脸色立马严肃起来。 “想得美。”她说,顿了顿,又道:“那是他们以前这样叫我的……” “哦,对不起……”端木护道,他像个犯了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诚恳地道着歉。 “没事……”月绫雪后半句还没说出来,忽然止住了,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神伤。 端木护看出她有点不高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月绫雪忽然道,“你就这么叫我吧。” 端木护有些困惑,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月绫雪上前拉了拉他的手,道:“走吧,我们去看看报到处在哪里。” 端木护感到手心传来一阵温暖,心头微微一颤。 …………………… “喂,笨蛋。” 端木护刚走出教室就听见有人喊他,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月绫雪正蹦跶着朝他跑来。这时她已经换上了学校给新生发的校服,身上干干净净,头发也扎成了利落的马尾,给人扑面而来的清爽感。 凤仪学宫会给每一个入学的新生发放校服,却从来不要求学生穿,所以大多数孩子都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但是校服不能不发,因为他不是单纯用来穿的,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代表着你已经是凤仪学宫的学生了,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你不是说叫我护儿吗,怎么又成笨蛋了?”端木护道。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笨蛋好听。”月绫雪道。 端木护一时语塞。 月绫雪嘿嘿一笑,道:“走吧,笨蛋,我们去主学楼玩。” “主学楼?”端木护道,“那有什么好玩的?” “当然好玩啊,主学楼是凤仪学宫也是飏州最高的楼,在那上面我们就可以看见整个飏州城。”月绫雪道。 “好吧……”端木护道,虽然他心里想的是能看见飏州城怎么就好玩了,不过还是顺从着月绫雪的话。 月绫雪在前面跑着跳着,端木护默默地跟在后面。 凤仪学宫多树木,从大门进来,两旁都是一颗颗柳树分别排成两排。 端木护和月绫雪行走在林荫小道里,周围都是青草和花朵。月绫雪偶尔停下来,摘上两朵花闻了闻,觉得不好随即又丢掉。 “雪儿,你这样摘花不好吧……”端木护道。 “有什么不好的?这里的花都是低级品,和我故乡的花比差远了。” “你的故乡?你不是飏州人么?”端木护问。 “当然不是咯,谁跟你说我是飏州人呢。” “那你的故乡是哪里啊?” “我的故乡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远到你站在夜州的城墙向北望去都看不见一点影子……”月绫雪道。 “夜州……北面……那是哪里啊?” 月绫雪忽然说道:“嘻嘻,骗你的啦,我的故乡在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了,是爷爷一个人把我养大的。” “这样啊……”端木护不知道该不该说抱歉。 月绫雪似乎丝毫不在意,她蹦蹦跳跳地往主学楼走去。端木护看着她没在意的样子,也就没说什么。 “就是这里。”月绫雪道。 他们在一座高大的楼房前停了下来。 大楼的门口上方刻着主学楼三个大字,整座楼房外表干净,装饰朴素,但格调高雅。 两个人从大门走了进去。 大楼里面人来人往的都是学生和教师,没有人注意这两个小孩。他们迅速地找到楼梯,往顶楼走去。 飏州是大耑南方的大城市,位于神阳城的左下方,也是大耑最繁华的城市之一。 从主学楼的楼顶望去,可以看见半座飏州城,住屋,酒楼,商铺,各种房屋数不胜数。飏州城的中央是一条河道,那是始于雪州,横跨飏州,从斓州汇入浮神海的龙血河。一座拱桥横跨河上,桥上的两边是小商铺,贩卖着各种新奇玩物。河水两边的孩子们上下学都会从这里经过,他们的眼睛不会漏掉一个新鲜的玩具。 河流以北有着飏州城最大的酒楼飞云阁。飞云阁最初只是一座小酒楼,后来正天年间,大诗人范子逸从飏州过,在飞云阁上题诗。飞云阁从此走红,成为享誉大耑南北的天下第一楼。酒楼也重新装修,在规模上也稳坐了第一的位置。 月绫雪坐在楼顶的边缘,双腿一晃一晃的。她望着一望无际的飏州城,内心感叹道,那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只为了享受而建造。 一阵风吹来,月绫雪的身子晃了晃,端木护赶紧把她抱住,以免她险些掉下去。 月绫雪被端木护环抱,满脸通红,她挣脱端木护,跳上了地面。 “谁允许你抱我了……”月绫雪道。 “我……我是怕你掉下去……”端木护支支吾吾地。他的脸也红了,在他抱住月绫雪的一瞬间,扑鼻的花香向他袭来。“我不是故意的……” 月绫雪马上又恢复了正常,道:“算了,我知道你是怕我掉下去……你那笨蛋脑袋也只会这么想。”她的后半句很小声。 “啊?”端木护挠了挠头,道。 月绫雪已经蹦跶着走远了。 “走啦,笨蛋。” 第三章 大耑公主 连绵的山脉层层叠叠地向东铺去,像是墨绿色的海浪,一层推着一层,一眼望去没有边际。起伏的山峦彼此交错,高耸的山峰像是设立的关卡,阻挡着阳光的进入。翠绿遍布山野。浓密的树叶为山路蒙上了一层灰色,偶尔有溪水流声浮出。 这里是隅州,位于帝朝的中心偏西,是山与水的国度,也是山匪的圣地。 由于地处多山,地势险峻,军队难以进入,山路狭窄偏僻,若要深入往往耗费大量时间。山中又多狼虫虎豹,是帝朝最险要的地方之一。是以许多犯下死罪的罪犯往往潜逃进山中,加入当地土匪,往往一辈子也难以被找到。 这样的一个野蛮之地,没有任何官员希望被贬到这里。几乎每一任在这里担任知州的长官都是心生绝望,渴望回到京城帝都。不过历史上也不乏少数个例,倾心于隅州的山川野肴,溪水酿酒,在大山中设立官府,与当地的匪徒划清界限,保持平衡,与当地居民打成一片,余生在这里平淡地度过。 然而在重山叠嶂,漫天绿叶的遮蔽下,却有一队车马在行进。他们行走的道路是这座山中唯一一条稍显宽阔的道路,也是距离山匪活动地最远,最安全的一条道路,是山民出山入山进行商贸的必经之路。 从来没有匪徒敢劫耑朝皇室的车驾。 车队本应是宽大宏伟的,然而在狭窄的山路中,不得不缩减宽度,排成一条冗长的队伍。仿佛一条金色的巨蟒在山中蜿蜒前行。 行在最前的是两个并排的骑兵。他们穿着金色的铠甲,胸前是金底黑边镶嵌的耑朝国花蔷薇花,后背绑着帝国军团弓。胯下的马匹照样披着行军马铠,马鞍上系着镶金剑鞘的帝国钢剑。这是来自疆州的金血马。 自武帝统一疆州,疆州的蛮族贵族被斩杀后,仅剩下大家世族的驯马官被留下来,为耑朝的驯马师传授技艺,并继续驯练疆州特有的金血马,进贡给大耑王朝。蛮族供奉马神,传说疆州的金血马乃马神赐给疆州百姓的礼物。它们通灵性,听得懂疆州蛮族的土著语。这种马生活在疆州的大草原,无法被普通的方法驯服,唯有使用疆州本地贵族世代相传的方法才能消除蛮性,与人同行。 武帝的父亲荆帝与疆州蛮族的十年战争中,尝尽了蛮族铁骑的凶猛,曾嘱托嫡长子,将来统一了疆州,一定要把他们最珍贵的东西——金血马纳入耑朝的供奉中。 如今这种草原上的猛马已经是耑朝皇室的羽林军马,也是帝国骑兵的精锐战马。曾经用来对付帝朝的草原猛兽现在已经成为帝朝对外东征西战的完美工具。 骑兵的金色铠甲由精钢锻造而成,外表铸了薄薄的一层黄金,这种铠甲轻薄却坚利。穿着者不会感到沉重,往往行军数十里不会出一点汗,而普通的利箭和钢铁刀刃却无法将其洞穿。其名金罗甲。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锻造这样的铠甲,那就是帝国首都神阳城的大地熔炉。 毫无疑问,只有最尊贵家族的贵族公子或者最重要的军队和卫兵享有穿上这种甲胄的机会。 骑兵后方是一排排有着同样装备和坐骑的护卫队,只是部分骑兵背后没有长弓,取而代之的华丽的长枪。在车队的正中央是一辆豪华的马车。前后共有六个车轮,由两匹白色骏马在前拉动,一个车夫和一个身穿黑色铠甲的人并排坐在车上。他们的后面是一个装饰奢华的带窗车轿。轿子采用黑色的漆覆盖全身,由金色的线条在轿顶上绣出大端朝蔷薇的纹饰,四条棱边同样镶嵌着华贵的金边。轿身则铺上了玫瑰金色的花纹,仿佛黑色的夜空里长出了金色的花藤树枝。左右两边各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那是预留的窗户。窗户由玫瑰金镶边,黑色的窗帘下方是泛着微光的金色蕾丝边缘。帘子随风微微飘起,幽幽的花香从窗口流出。 整座马车散发着华贵的气息。 坐在马车上的黑甲人忽然招了招手,一个护卫骑兵快马上前,身穿黑色铠甲的人对着骑兵说了些什么。骑兵点头,策马来到排头,同最前面的两个背着长弓的骑兵传达了命令。车队迅速停了下来。 一名骑兵单骑出阵,离开车队,向前方行去。 车队忽然停下,车轿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一只白净纤细的手轻轻拨开窗帘。车上的黑甲人赶忙回头道:“公主殿下请放心,没有任何危险。” 伸出来的手略微停顿了一下,后又收回去了。窗帘重新被遮好。 时过片刻,前面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为首的两名骑兵迅速取下背后的长弓,搭弓,上箭,拉弦,一气呵成,动作快如闪电。直到来者渐渐接近,出现在骑兵的视野内,骑兵才把弓放下。 是方才派出去的那名侦察骑兵。他来到马车前,向着身穿黑甲的男人汇报: “姬大人,未见异常。” 姬燕隐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侦察兵回到了车队中。这似乎不符合他的预想,他明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但又没理由质疑侦察骑兵的汇报。羽林军都是各家贵族的次子或亲戚,是从小接受皇都的教育,对大耑皇室绝对忠诚的。能力上,他们也是进过大柳营——帝都最高等军事学院的人,无论作战还是侦察都是全国顶级的水准。按理说,羽林军的侦察兵没有发现异常,那就应该是百分之百没有埋伏或隐藏威胁,可是姬燕隐仍然觉得有蹊跷。 姬燕隐是出生于京都神阳城的世家子弟,曾经随翼帝出征会州,是亲历战场的人,也是杀敌千万的人,曾经从巨人的手里救下了翼帝,是以翼帝让他出任羽林军统领。 这次出行由皇帝亲自点命羽林军总帅姬燕隐担任总指挥,挑选了羽林军最精锐的一批人参与护送。正值大耑朝公主柳梦缳二九年华,皇帝召唤在外游玩多时的公主回京,是到了嫁人的年龄了。 微风拂起窗帘,窗户露出一道缝隙,柳梦缳从缝隙悄悄往外张望。水灵的眸子眨了眨。尽管羽林军总领姬燕隐说没有问题,但是她还是觉得不放心,似乎也感觉到了窗外气氛的微妙变化。 姬燕隐指挥车队继续前进。 金色的巨蟒缓缓蠕动起来,继续沿着山路向前蜿蜒爬行。 “咯咯……”车轿里传出动物的叫声。 柳梦缳摸了摸趴在自己大腿上的白色小貂,道:“貂儿,没事的。” 貂儿一身雪白的茸毛,粉嘟嘟的鼻子,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它昂起脑袋,朝着窗户望去。 柳梦缳顺着貂儿的脑袋向下抚摸,轻轻捋了捋貂儿背上的毛发。 “咯咯。”貂儿继续叫着,从柳梦缳的大腿上站起身,乌黑的眼珠子骨碌骨碌的转着。它看看左边的车窗,又看看右边的车窗,不安分地爬来爬去。 柳梦缳感到奇怪,小貂这是警觉的表现,柳梦缳很少看见它这副样子。 “貂儿,怎么了?”她话还没有说完,外面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声响划破空气,以极快的速度来到她的耳边。柳梦缳微微一怔,然而还没有留给她反应的时间,窗外已经大乱。 车队最前方的一个骑兵忽然坠下马来。他的脖颈被一支利箭贯穿,箭头被削得尖锐无比,箭尾固定着红色的羽毛——那是被鲜血染红的。箭之锋利,甚至没有留给他一点发出声音的时间。箭过,命陨。 一箭封喉。 第四章 血羽 羽林军很快反应过来,纷纷取下长弓,举起盾牌。一整支护送的队伍迅速武装起来。杀气瞬间充斥了这条狭窄的山路。靠近车驾的骑兵纷纷向轿子围拢,以盾牌围住车轿。姬燕隐翻身下车,漆黑的斗篷迎风一扬,旋即垂下。他抽出腰间的佩剑,一道寒光出鞘。 姬燕隐眉宇如钢铁,眼神锋锐,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是暗箭来的方向。他知道敌人埋伏在更前方,而不是他们近处,不然以羽林军的侦察能力,不可能没有发现。 短暂的寂静。 自为首的骑兵倒下后,并没有杀出更多的伏兵。仿佛那一箭只是在嘲讽他们。 但是没有一个卫兵放松警惕,这是他们严格训练的结果,在摸清敌人情况之前,一刻也不能松懈。 姬燕隐知道事情不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敌人选择在离他们这么远的地方发起进攻。这样他们完全有时间后撤离开。而如果离他们太近,又势必会被他们发现。他想象不出对方是什么人。也许是不懂作战的普通匪徒?但是什么匪徒敢向皇室的车队射箭? 但他来不及思考,因为他听见了声音。 “盾墙!”姬燕隐吼道。 山路两边的丛林里忽然飞出更多的羽箭,仿佛横射的雨幕,倾盆般砸在车队身上。羽林军反应迅速,大部分的箭都射在了盾牌上。一支羽箭贯穿了车驾的轮胎,一支箭刺透了一匹马的双眼。少数骑兵身上有擦伤。 姬燕隐忽然明白了,开始的那支箭根本没有什么用处,既不是恐吓,也不是信号,只是单纯的一箭。因为数不清的山匪已经从黑压压的树林中浮现出来。他们的人数已经是车队的三倍有余。他们的目的就是扣下整支队伍。而之所以侦察兵没有发现任何埋伏,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埋伏,侦察兵侦察时他们还在来的路上,而这时他们已经抵达。 “但这不对……”姬燕隐心说。 在这群山匪来之前他就感受到了异样,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道破空声响起,姬燕隐猛地抬头,眼中凶光大放,像是一头遇见敌对的猛兽。他向后闪身。一支红羽黑箭贴着他的脸庞掠风而过。 他左手持精钢盾,右手握剑,脚踏疾风般位移到车驾的另一边。这时,他看见了那个道路前方遥远的人影。 他猛然惊醒。原来是他。 之所以姬燕隐会感到异常,是因为有人一直窥视着这条长长的队伍。而他的气场强大到足以让侦察兵乃至姬燕隐都误以为是一支伺机而动的军队埋伏在侧,这也是为何侦察兵没能侦察到任何危险。因为侦察的方向就错了,从始至终并没有什么伏兵,只有他一个人,如幽灵般注视着这支队伍。 他也看见了姬燕隐,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他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拉弦,瞄准。整个动作流畅而冷漠,仿佛一个平静的人在做一件平常的事。 而姬燕隐可没那么平静,他迅速后闪,举盾。他知道这个人的弓术非常,方才第一个倒下的骑兵和那一箭和他贴脸而过的箭都是他射出的。在他射出第一箭的时候,排头的羽林军本可以发现他,但是却没有任何人阻挡了那一支贯穿咽喉的利箭。 姬燕隐知道为什么——他站的够远。常人不可能在他这么远的距离射箭,先不说能否射得准,单是视力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 姬燕隐拔下眼前车轴上的一支箭,箭身基本没入进去了。他看了看箭头,除了锋利没有任何奇异的地方,而尾羽和其他箭一样,被血染红。所以,和箭没有关系。他的百步穿喉和没入车身全部来自他自身的能力。 “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箭法……”姬燕隐不禁感叹道。 他倒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是对这样一位强大的敌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稳住队形!”姬燕隐发令道。 整个车队不动如山,没有一支箭能够穿过金罗甲坚固的防御,射进车轿里。这些人都是在皇帝面前立过誓言,誓死守卫柳家皇室的,哪怕战死也不会让敌人夺走或杀害皇家的人。 姬燕隐举盾立在车驾边。他在等待,等待伏兵离得更近。他观察着从树林里走出的匪徒,他们身着皮制装备,背上绑着弓带,腰间系着大刀。没有例外,他们的手臂上都绑着紫色的丝带。大多数的带子上都染着血红,极少数人的带子干净得很。那是杀过人的象征,证明他是一个老山匪,一旦染上,便不会再洗掉。匪徒中有人双手握着巨斧,有人手持大刀,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步步逼近。他们的眼中流露着无法掩饰的贪婪与饥渴,像是饿极的雄狮逼近不远处的猎物。 “快了……”姬燕隐在心中默数着。“就是现在。” “杀!”他吼道。 最外围的骑兵如雷动般杀出,快如闪电,猛如烈火。他们向四面八方冲杀出去,像饿虎扑食般扑进敌群。 白精钢剑起起落落,金铁交鸣的声音清脆悦耳。金罗甲上绽放出一朵朵鲜红的花朵,那是匪徒的血溅了上去。 匪徒不管拥有再精良的装备,再多的人数,可是有一件东西他们是相比于羽林军没有的——马。这是步兵对骑兵的战斗。而在大耑朝的金血马面前,步兵没有任何优势。 匪徒的大刀砍在大地熔炉锻造的金罗甲上,只留下了一道划痕,削掉了外层的金,露出内部白色的精钢。羽林军的长剑看在匪徒身上却如削菜一般,一道道鲜血飞射而出。金血马从匪徒们的尸体上踏过。 最先上前的一批匪徒很快被杀退了。 “收!”姬燕隐喊道。 骑兵们还没来得及退回,一支支羽箭已经破空而来。一个接一个的骑兵应声倒下。他们是冲杀的骑兵,并没有盾牌。只能快速退回兵阵,金血马固然很快,且很灵巧,但是来者的箭却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机会。一支又一支的羽箭射穿了骑兵们的脖颈,那些杀出来的羽林军骑兵杀退了第一批的匪徒,但是却没有人把自己的命带回去。 远处的人射箭的速度快如疾风,姬燕隐震惊地看着那个人影。他没有想到他可以这么快。显然之前冲姬燕隐射箭时他没有用尽全力,或者说是在故意隐藏实力。 敌人退却了,但羽林军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紧张。 姬燕隐看着远处马上那个手持长弓的人,他顿了顿,对羽林军发令道:“守住车驾,原地不动!”说罢,他如一阵劲风般冲了出去。羽林军被他们统领的行为怔住了,显然,那个射箭的人也给他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姬燕隐知道,必须要先杀掉那个人。他没有骑马,因为他明白,在马上必定会被他射中,不管有没有盾牌,他总是可以射中没有保护的地方。 他冲进了树林里,所到之处凡有匪徒阻拦便留下一具尸体,手起刀落,脚下的速度却丝毫没有放慢。 很快,他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不到十步远处,他刻意停下。那个人也张弓搭箭,箭头对准了他,但他没有动。 他是在赌。 第五章 黑衣少年 他不能先行动,不然射箭者一定会在他近身的瞬间射中他。他要在他一箭落空的瞬间冲上去,他要在对方射箭的瞬间闪避,他要赌自己的速度能够快过箭速。 换作别人,这是送死的行为,没有人能够快过箭的速度,尤其是这个人的箭速。但是羽林军们却并没有认为他们的统领是在送死,因为他们清楚他的能力。 姬燕隐的目光锁定了对方的手,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他能毫无保留地看见对方手指的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动作。他并不是要在箭射出后躲开,而是要预判对方在射箭的前一秒闪身。 对方的手指离弦,姬燕隐看见了,他还看见了弓弦最轻微的颤动,那颤动一过,弓弦就会往前弹出,弓上的箭也会随即飞出。但那一箭在此刻,这一秒内还没有射出,姬燕隐看准了时机,右脚蹬地,旋身闪开。 下一秒,红羽黑箭刺穿了姬燕隐的黑色头蓬,而在羽箭飞出的下一秒,姬燕隐已经欺近了那个人的马前。 他赌赢了。 姬燕隐横剑向前猛劈。这一剑的力度足以将一个人劈成两半。 姬燕隐的瞳孔忽然剧烈地收缩。就在这一剑要砍下的一瞬间,那匹马忽然人立而起,长剑斩了下去,马头向外飞出,鲜血从马的脖颈里喷溅出来。 马上的人顺势向外飞跃出去。姬燕隐的剑没有砍中他。 下一刻,无数的箭朝着姬燕隐射来,他不得不闪身躲避,等他再抬头,那个人已退回了树林里。 姬燕隐无法掩饰惊诧的眼神。在他劈剑的那一刻,他看清了那个人。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头黑发,一对深棕色的眼瞳平静如水,仅仅在他的剑将要落下的那一瞬,瞳孔有所收紧。 没有办法,姬燕隐无法暴露在这么多敌人的视线下。他退回了车队,进入到了防御阵中。 远处树林里的少年没有再射箭,他挥了挥手。所有的匪徒开始后退,更多的匪徒从看不见的地方出现,走上前来。 姬燕隐大概估测了一下,敌方的人数是自己的五倍。 但是匪徒没有再进攻。 少年换了一匹马。他策马上前,缓步骑到车队前。 “留下公主,剩下的人可以走了。”他道,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平淡,但是却有着无形的威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姬燕隐笑了笑。不知是在嘲笑他一个辟地隅州的少年匪徒竟敢提出索要大耑朝的公主,还是笑他的无知,竟会以为羽林军会背弃主子自己逃离。他在自己身上抹了抹剑身上的血迹,那是在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态度。 马车的门忽然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朝向那个方向,只有少年仍然盯着姬燕隐。 门里忽然钻出来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那东西已经钻进了树林里。匪徒甚至没来得及搭箭,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踪影。 车门开得更大了一点,淡淡的幽香从里面飘出。 “殿下!”姬燕隐道。 一只穿着紫金色绣花鞋的脚从车门里伸了出来,接着是白色丝绸缠绕的小腿,紫色的轻纱飘然而出。女孩从车轿里出来,站在地上。洁白的华衣裹身,外披紫色纱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裙幅褶褶如月光流动轻泻于地,长发用发带束起,头插紫金色的蝴蝶钗。女孩的肌肤洁白如雪,莹莹如玉,一双紫罗兰色的眸子中微波流动。 在场的每个匪徒都知道这就是大耑朝皇帝的公主,即便没人告诉他。一些匪徒难以掩饰的露出贪婪的表情,不少人眼睛定在公主身上挪不开了。 马上的少年的视线只是在公主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便继续盯着姬燕隐,仿佛只是在确认是否是公主本人。 柳梦缳道:“我跟你们走,让他们回去。”她是看着少年说得。她的声音稚嫩但是坚定。 “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姬燕隐道。 柳梦缳看着姬燕隐,道:“姬大人,这是唯一的办法。”柳梦缳看了看周围数不清的匪徒。他们的兵力可以全歼羽林军。 姬燕隐深知柳梦缳说得是事实,但是他的职责不允许他做这种事。 “你们是疯了吗?”他冲马上的少年吼道,“劫大耑朝皇室的车驾?皇帝明天就可以派大军把这片山扫平,你们所有人都得死。”他吼道,这次是对着其他匪徒“哪个愿意反了你们的主子的,帮助我们把公主护送回神阳城,皇帝赏他黄金万两,赐封地与贵族名号。” 然而,没有一个匪徒回答。 “姬大人,”少年道,“听你们公主的话吧,你不是个愚蠢的人,你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姬燕隐看着少年,“这不是唯一的办法……”话音刚落,他飞身而起,长剑直指少年的眉宇之间。 “唉……”少年似乎叹了口气。 姬燕隐的剑锋在离少年额心寸许的地方停了下来。没人看清少年从何处拔出来的长剑,也没人看见姬燕隐身上的伤口,只见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少年的马旁,他的身子跌落在鞍前。 姬燕隐倒下时仰面朝天,人们这才看见他胸前一道细细的伤口,这道口子划破了他漆黑的铠甲,穿入了他的皮肤,直入血肉。 少年收剑回鞘,道:“剩下的人,走?” 羽林军们看看地上姬燕隐的尸体,又看看公主,有些犹豫不定。有的人放声大哭,想是随着姬燕隐将军征战多年的老将。 少年抬起右手,所有的匪徒张弓搭箭。 “走!”柳梦缳喝令道。 一个羽林军冲上前来,想与骑马的少年鱼死网破,然而还没到少年的马前就被乱箭射死。剩下的羽林军却没有走,而是一齐冲了上来。 少年挥手,箭出,羽林军应声倒地。 片刻后,仅公主一人站在一片血泊中。鲜血染红了她的紫色纱裙。 匪徒们上前牵走了羽林军们遗留下的金血马,清理走了羽林军的长剑长弓和铠甲等。 少年策马来到柳梦缳的身前,斜过马身,让马的侧面对着公主。他伸出手。 柳梦缳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下,这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少年避开了公主的眼睛,道:“请,公主殿下。” 柳梦缳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看向远处的群山,太阳已经西斜,鲜红如血。 “我自己乘一匹马。”她说道。 少年朝旁边的一个山匪点了点头。山匪牵过一匹刚刚夺获的金血马。 公主踩上马镫,动作稍微迟缓,然后双手撑着马背用力骑了上去,竭力稳住身躯,差点没掉下来。 匪徒们看着她这青涩的动作,哈哈笑了起来。 少年注视着她骑上马,确认她能够骑马,坐稳后,才掉头向树林深处骑去。大片大片的匪徒跟在他身后,像是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横扫过隅州大山的木林深处。 公主跟在少年的后面,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条狭窄的山路,满是羽林军的尸体与鲜血。 第六章 霄鞎 天空中铺满了铅灰色的云块,飏州城难得少见的没有太阳。 两个小小的人影肩并肩从凤仪学宫的大门口走出来。现在是下午六点,正是学宫放学的时间。 “你家在哪里啊?”月绫雪问道。 “在城北边的青石街。”端木护道。 “青石街?那是最北面啊,离我家好远。”月绫雪道。 “你家在哪里啊?” “在飏州城的最南面,嘻嘻……” 端木护挠了挠头。 “不过反正我不急着回去,去你那逛逛,如何?”月绫雪道,“听说西麟路有很多好玩的,就在青石街旁边。” “好是好……可是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不然爹爹妈妈会担心的。”端木护道。 “没问题。”月绫雪道,“我们走快点就行了。” 她牵起端木护的手,小跑起来。端木护不得不跟着她跑,他感觉月绫雪似乎总是有无尽的体力,从来不会感到累。 灰色的云层微微流转,黄昏色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照进了飏州城,给万千房屋铺上了一层灿金色。从高处俯瞰,便是一座金色的城市。 住宅区人家的窗户里飘出缕缕青烟与丝丝饭香。 放学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从拱桥上跑过。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月绫雪拉着端木护从桥上跑过。 “雪儿,你慢点。”端木护道。 “你不是要早点回家吗,现在快点,我们等会儿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些啦。”月绫雪道。 “可是……可是……你一直这么跑,不累吗?”端木护道。 “原来是在关心我啊……嘿嘿……”月绫雪笑道。 桥上摆摊的老大爷看着这两个飞跑过去的孩子,笑着摇了摇头。 端木护跟着月绫雪穿过重重街道。一个拐角处,月绫雪拉着端木护的手忽然松了。端木护急忙跑上前,却发现不见了月绫雪的踪影。 “雪儿,雪儿?”端木护叫道。 迟迟没有人回答。 两边都是住宅区,此时却安静的出奇。既没有炊烟也没有声音。 端木护壮着胆子向前走去。 “雪儿,你在吗——”端木护大声道。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抓住端木护的胳膊,把他拉了过去。 端木护被拉进了一个房间里。 他的面前是一个身披黑袍的老人。他身形高大,腰背挺拔,无言中透着无形的威压。 老人正端详着端木护。 “你是谁?”端木护道。 一个脑袋从老人的背后钻了出来。端木护看见了,不禁叫道:“雪儿!你怎么……” 月绫雪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正眼看端木护。 “我是她的爷爷,月无衡。”老人说道。 “你是她爷爷?你……您好……”端木护说道。 “你的祖上,有个叫端木飓的人,对吧?”月无衡道。 端木护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我好像是听父母聊天的时候谈起过这个名字。” 月绫雪站在爷爷后面,只露出脑袋,眨了眨眼看着端木护。 “那么你可曾听说过霄鞎这个名字?”月无衡道。 端木护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有……。” “原来如此,想必你的父母也不曾跟你讲过有关端木飓的故事吧。”月无衡道。 “从来没有……”端木护道。 月无衡一只手抓住端木护的肩膀,道:“带我去见你的父母。” 端木护有些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他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选择。 端木护走在前面,月绫雪跟在后面,月无衡在最后面。 “早说了,爷爷,等我们去过了你再来就是了。”月绫雪低声道。 “我得确保他确实是端木飓的后代。”月无衡道,“我试过了他的骨脉,他的体内确实流着端木飓的血。” 街巷又沸沸扬扬起来,两边房屋的窗户里传来饭香和男女老少的说话声。 端木护领着一行人来到他的家门前,门已经大开。 “爹,娘。”端木护叫道。 “你小子,终于回来了。”屋里传出女人的声音。那是端木护的母亲李语嫣。 “护儿,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端木护的父亲端木柱说道。 端木护站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端木柱见端木护迟迟没有说话,走出门来,看见月无衡,愣了一愣。 月无衡道:“阁下好,在下月无衡。” “在下端木柱,您好。”端木柱道。 月绫雪躲在月无衡背后,眨巴眨巴眼。 李语嫣也跟了出来。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在月无衡背后躲躲藏藏的月绫雪。月绫雪和她的眼神对视了一下,立马躲开了。 “爹,娘,这位爷爷想见你们。”端木护道。 月无衡点了点头,道:“我也就不废话了,阁下可曾听闻过霄鞎?” 端木柱愣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地道:“护儿,语嫣,你们先进屋去,我和这位先生谈谈。” “雪儿,你也进去吧。”月无衡道。 端木柱点了点头,道:“这位小姑娘也请进去坐坐吧。” 端木护,月绫雪跟着李语嫣走进了屋子。 端木柱道:“月兄,移步?” 月无衡道:“好。” 两人朝巷道口走去。 “这位姑娘,请问你的芳名?”李语嫣道。她请两人坐下,给他们端来茶水。 “月绫雪。”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哦。”李语嫣微笑道。 月绫雪勉强笑了笑。 李语嫣早就注意到端木护看月绫雪的眼神,所以她总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女孩,弄得月绫雪有点坐立不安。 “妈,她是我的同学。”端木护道。 “哦哦,妈妈明白。”李语嫣道。说着瞟了月绫雪一眼,月绫雪正在看着端木护,眼神中有说不清的东西,李语嫣在心里笑了笑。 不远处的一座茶楼上。 “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就是月时银的后人了吧。”端木柱道。 他们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眺望整个飏州城。 端木柱的杯中是醇香的岩茶,月无衡的杯里是飘香的银叶,双方的茶都很浓郁。 月无衡道:“正是,而阁下必是端木飓的后人吧。” 端木柱道:“何必明知故问呢。”说罢,喝了一口茶,道:“不知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霄鞎虽然已经沉寂多年,但是其奉行的旨令不会彻底消亡,但凡还有一个成员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我听闻飏州城飞云阁的现任老板是一个从不现身,散财聚义的幕后人士,便猜到一定是当初隐居在飏州的端木飓的后人。” 端木柱笑了笑,道:“飞云阁的老板可不是小生当的起的,但我确实和那位大老板有联系。不过,您为何不直接来找我,而是先让您的孙女勾搭我的儿子呢?” 端木护和月绫雪交往的这些天,端木柱早就注意到了。 月无衡举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端木兄又何必明知故问呢,据我说知,你早就放弃了霄鞎成员的身份,但你的孩子可是继承了端木飓的血,而他选不选择加入霄鞎可不是你能决定的。” 霄鞎的首领们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您为何还如此执着地执行着它的旨意?”端木柱问道。 “这件事的原因我只能给霄鞎的成员说,请先告诉我,端木柱先生,你还是霄鞎的一员吗?”月无衡道。 端木柱喝了一口茶,道:“我的祖辈已经脱离霄鞎多年,您又何必再问呢?” “端木飓是端木飓,你是你。”月无衡道,“再说,你和端木护的体内都流着古神之血,难道你以为你们家族可以就这样隐姓埋名于世间?” “若非乱世,必能如此。”端木柱道,“自大耑统一疆州以来,国泰民安,没有霄鞎出世的必要。但想必阁下此番前来,应当是有充分的理由了。” “‘北方的邪物已经在蛮荒之地苏醒。’这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至于该作何选择,那就看你自己了。”月无衡道。 端木柱沉默片刻,道:“可有证据?” 月无衡道:“只能给霄鞎的成员看。” 端木柱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霄鞎现在的首领们是谁?” “如果阁下现在回来,那么以你的资格,可以担任霄鞎的首领之一。”月无衡道。 端木柱笑了笑,道:“也就是说,霄鞎其实早已解散了。” “此言差矣。”月无衡道,“自从天下太平后,霄鞎的成员们就各自安家置业,分散开来,但从来没有解散一说,只是等待特定的时候再重新聚首罢了。而如今,那个时候已经到了。” 霄鞎成立以来就是为了守护天下太平,月无衡的言下之意就是如今的世界很快就会发生变数了。 “我本以为会更久。”端木柱喝了一口岩茶,眺望着和平繁荣的飏州城。 “我也以为。”月无衡将杯中的银叶茶一饮而尽。 第七章 百年 一百年前,大西国。 “主上,您必须走啊!要是您死了,大西国就真的亡了啊。只要您还活着,臣民们就还有复国的希望啊!” 百里信双膝跪地,对着独孤徵苦苦劝说道。 独孤徵左手握着腰间的佩剑,右手抚摸着胸前的龙牙挂饰,淡淡地道: “国师已经预言过了,今日我大西国必会亡在柳家手里,这是命定如此……” “主上,万万不可听信那雷寂国的妖言啊!” 独孤徵回头看了看这个一生都忠诚尽职的臣子,道:“你走吧。带着成儿他们,让他们活下去。” 百里信战战兢兢地看着独孤徵,道:“主上,您务必要走啊……” “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道命令。”独孤徵淡淡地说道,“也是最重要的嘱托。” 说罢,几个身穿铁甲的卫兵便把百里信强行带了出去。 独孤徵凝望着远处硝烟滚滚的战场,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长剑出鞘之声,仿佛龙吟虎啸,锃亮的剑身反射着夕阳的光线。 “但是,百年之后,会有一位流淌着我的血的王子诞生,他将唤醒远古的诸神,带着焚世的怒火,君临天下……”他喃喃地道。 独孤徵走出宏伟的王厅,身上的铠甲被残阳映得血红。 他翻身上马,从高耸的君王堡,一路驰骋到护城河边,两军交战之地。 双方的军官看见独孤徵的到来,都不由得吃了一惊,纷纷下令撤军。 大西国的军官命令士兵们保护国王,而耑国的将领则等待着统帅的指令。 一个白眉白发的人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他眼神坚毅,神色冷峻。他是耑国国王柳毅。 看见独孤徵的出现,柳毅策马上前,走出军阵之中。 独孤徵也骑到了柳毅对面。 柳毅说道:“现在投降,饶你们独孤家不死,剩下的大西国人都可以活着做大耑的子民。” 独孤徵道:“废话就没必要说了。” “大耑国立国至今,柳家人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的事。”柳毅道。 独孤徵道:“单挑吧,你输了就退兵,我输了,大西国国命至此。” 柳毅手下的将领纷纷劝他不要这样做,以大耑现在的兵力,直接推平大西国没有问题。大西国的官兵更是闻言震惊,他们劝国王先走,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柳毅沉默着,他盯着独孤徵的双眼,像是在观察他。独孤徵也没有理睬自己身边人的劝说。 片刻,柳毅点了点头。 耑军中一群骚动。 独孤徵下马,手握佩剑。 柳毅跨下马来,从马鞍旁中抽出一柄长枪。枪尾栓着龙羽,枪头稍微弯曲。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那是龙牙做成的。 独孤徵胸前的龙牙是幼年龙的牙齿,是以形态小,而柳毅的长枪枪头是成年巨龙的尖牙所造,锋利巨大。 独孤徵手持长剑,双眼盯着柳毅,围绕着他缓缓走动。 柳毅手握长枪,注视着独孤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独孤徵忽然跃起,长剑剑尖对准柳毅眉心,如脚踏疾风般,向着柳毅飞速逼进。他的速度快如闪电,如果对面是普通耑国士兵,必然被长剑洞穿额头。 场上的士兵几乎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独孤徵已经闪身退了回来。 柳毅的长枪横在身前,身上并没有受伤。 双方的士兵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磨磨唧唧的干什么?使出你的本事来!”独孤徵忽然吼道。但在他吼叫的瞬间,他的剑已经划到了柳毅身前。又是一次极快的突进。甚至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对方跟前。 柳毅仍然站住不动,只是长枪旋转,格开了独孤徵的一剑。但这次他也没有那么轻松,在他格挡的那一下,身躯明显后退了半分。 独孤徵没有后退,他继续发动进攻,长剑在身前舞成一片花朵形状,每一朵花瓣都是一道极其锋利的寒光,但凡柳毅没有全部准确的格挡,自己必然会被削成两半。 而这次柳毅选择了闪避,他枪尖撑地,身子借力迅速跃起,携带着长枪飞身而退。 众人都以为他会向后退开很远来避开独孤徵的锋芒,然而他却枪尖一甩,向独孤徵的腿部划去。 独孤徵以为他会向后闪避,却不料他竟能在空中滞空,甩动长枪回攻回来。 独孤徵被绊倒在地。 下一刻,柳毅的枪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前。 “你输了,带着你的人走吧。这个地方不再属于你了。”柳毅道。 独孤徵却道:“还没结束呢。”说罢,他双手抓住柳毅的枪头,刺向自己的胸口。柳毅迅速收枪,但他慢了一步,独孤徵已经让枪尖刺进了自己皮肉寸许。他忽然发力,把枪推了出去,柳毅顺势接住枪。 鲜血从伤口流出。 柳毅瞳孔收缩,双眼注视着独孤徵的伤口,他说:“何苦呢?” 独孤徵将剑身对准了自己的伤口,鲜血滴在了上面。 柳毅叹了一口,拔出腰间的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心,随即用受伤的手握住长枪。 两军看见这一幕,纷纷往后退开。 独孤徵和柳毅对决的空地忽然宽阔了一大截。 独孤徵把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剑身忽然燃起了剧烈的红色火焰。两军虽然已经退得够远,最前端的人还是能够感受到那长剑散发的高温。 柳毅双手持枪,它的枪里发出巨大的响声,在场的人无不听见了,也无不脸露惊骇。那是苍古的龙吟。 古神之血。 这一诅咒一般的天赋被两个持有者共同唤醒。 此刻的战斗已经不是两个王为了自己的野心对决,而是两个神之间拼死的搏杀。 独孤徵和柳毅同时朝对方冲去。他们已经厌倦了技巧与闪避,既然已经使用了古神之血,这将是纯粹的力量与力量的碰撞。 绝对的力量,绝对的权威。 在场的士兵都被古神之血唤醒后的威圧感镇住了,有的内心疯狂地想逃走,有的被独孤徵火焰的温度烤的汗流浃背。没有一个人敢于直视这两个王者之间的对决。 顷刻间,战场上火光迸发,金色的光芒从两个人交汇之处四射开来。 覆盖在士兵身上的高温消失了,古神的威压在瞬间爆发,又在瞬间熄灭。 人们看向两人的地方,独孤徵倒在地上,剑身碎成一片残渣。柳毅双手拄着枪,枪尖插进地里,将自己的摇摇欲坠的身体拖起。 长枪发出微弱的龙吟声。 胜负已分。 第八章 皇家之血 房间里弥漫着蔷薇花香。 女孩踮起脚尖,从精致的窗户向外望去。 窗户外是神阳城,一条条繁华宽敞的大道纵横交错。她看不清道路上的人,只能看见一辆辆马车,一把把撑开的油纸伞。外面是花红酒绿,是缤纷的世界,而里面只有蔷薇花香。她甚至有些厌恶这种花朵了,作为大耑朝的图腾,皇室和贵族大贾都会在家里备置这种花或者炼金术师通过这种花做成的香水瓶,并以此为傲。走出卧房,便是幽深寂寥的花园,这里也有花香,有水塘,有五颜六色的鱼儿,有月光下柳垂的倒影——但是只有她一个人。 女孩穿着白色的丝质睡衣,光着脚在花园里漫步。她折下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花枝的荆棘没有刺伤她的手。她看了看鲜红的花朵,将它扔进了池塘里。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的手。”不知何处响起了话语声。 她的脸上流露出来无法掩饰的喜悦。 身穿黑色丝绸衣服的男孩从转角走了出来,他的胸前绣着金色的蔷薇花纹。 “哥哥……”女孩说道,转过身来。 男孩握住她的手,女孩顺势依偎在男孩的怀里,她缓缓抚摸着男孩胸前的蔷薇花纹,手指在金色的丝织线条上轻轻拂过。 她闭上眼睛,像是要把这一刻装进心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时间驻足。 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了马蹄声,纷乱的声音扰乱了她的心境,她睁开眼,男孩却已不在,花香也消失了,花园被一把大火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漆黑的柱子。女孩仔细看,原来是一颗颗大树的树干,而她正躺在一颗巨大的树木的树根旁,身下是铺好的毯子,面前是曳曳的火光——那是燃烧着树枝的火堆。 夜幕笼罩了这片树林。 “你醒了。”少年坐在一旁,注视着柳梦缳。 柳梦缳将视线移向远处。少年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扔进火堆里。火光闪烁,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你想要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柳梦缳道。 少年看着柳梦缳紫罗兰色的眼睛,说道:“你的血。” 柳梦缳微微一怔。 “别担心,不是要杀了你。”少年说道。 柳梦缳看向少年。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观察眼前这个人。他有着一头黑发,深棕色的眼瞳,以及老鹰般的眉宇,但他的眼神却又时常平静如水。如果不是因为亲眼看见,她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匪徒首领竟是一个少年。 “我叫成复。”少年说道,“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柳梦缳的心忽然颤了一下。少年的话的意思就是柳梦缳要和他在一起很久,也许是一辈子,直到皇帝的军队找到他们。她本来以为他们是要把自己作为人质,以此要挟皇帝给他们好处。但是一般的山匪从来没有敢这么干得,纵使历史上出现过,那也都是不得善终的。她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而他的态度似乎十分坚定,劫持公主这件事似乎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的。 自称成复的少年站起身,从自己的马鞍袋里取出一个水壶,递到柳梦缳的面前,说道:“给。” 柳梦缳抬头盯着水壶。不管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里面是毒药或者安眠药,她也没有能力拒绝。 然而成复却没有强迫她喝,他把水壶递到柳梦缳的手里,道:“水壶是干净的,出门前专门为你准备的,没有人碰过,水也是干净的,如果你渴了就喝吧。” 柳梦缳看着手里的水壶,一时沉默了。 “毕竟是大耑朝的公主,不能毁了。不然皇帝到死也不会放过我,那时就很麻烦了。”成复说道。 柳梦缳看着他,说道:“你还打算将我还回去吗?” “是的。”成复道,“我只需要你的血,等你到了那里,我取了你的血后,就会把你放还。”他说着,顿了顿,扫视了一下黑暗的树林,道:“同时我大概也会离开这个地方。” “我的血?为什么要我的血?”柳梦缳问道,这时她已不像先前那样害怕,也许是直觉,她认为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很可怕,至少对她没有杀意。 听到公主这样问,成复倒是愣住了。他看了看柳梦缳,她的脸白嫩干净,嘴唇一抹嫣红,紫色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恐惧,流动着淡金色的光泽。生在大耑朝的人,没有人能否认她的美貌,事实上,每个曾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大耑的公主是这片大陆上最美的少女。而此刻成复关注的却是,这个少女的脸上全然没有撒谎的痕迹。 “难道你父亲没给你讲过吗?你们柳氏皇族的身上流传着古老的交界之血。” 传说中,上古时代,来自不同世界的天空相互交错,混淆界限,来自不同世界的古老神祇相互残杀,留下血液于山野江河之间。这些古老的神之血后来孕育出了一个个人族部落,这些部落的人体内都拥有原初的神之血,后世称为古神之血。后来不知何处的海岸漂来了大船,船上的人与这些部落的人流淌着不同的血液,经过几代人的交流,古神之血渐渐淡化,到后来几乎彻底消失,只有极少数的人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体内仍然有着高比例的古神之血,并且不会因为交配而淡化。 这些人的血在后来的世界表现出了惊人的神力。拥有这种血的人类免疫任何疾病,并且拥有高于普通人类的寿命,在几代人的战争历史中,这种血还曾被发掘具有救人性命,延长生命的能力。除此以外,也有来源为谜的传说,说这种血能够召唤远古的魔神与巨龙,是被诅咒的血脉,应该赶尽杀绝。另有一种说法,说人类的未来会面临巨大的灾难,只有拥有这种血脉的人可以阻止。没有人知道到底何为真。有着这种血脉的人乃极少数,史书中屈指可数。而很多人就算拥有这种血,为了避开麻烦,也会当作秘密隐藏起来。 柳梦缳疑惑地说道:“古神之血?那是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及过。” 成复想了想,道:“也许翼帝不希望你们担上这些重担,所以选择不告诉你们。毕竟,如今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还知道柳家的血脉里流淌着这上古的神血。为世人所忘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柳梦缳略微有些惊讶,也许她也没有想到劫持自己的人居然是为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拥有的东西。 “所以你要我的血……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柳梦缳问道,她想知道交界之血到底是什么,但是看成复的样子,完全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于是她也没法再问。对她而言,成复仍然是掌握她命运的人,她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性格,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否是真话。作为人质,万一说错了话,可能就会丢了性命。而此刻,她也看出来了,成复之所以对她这么尊敬,并不是因为她是大耑的公主,而是因为她体内的血。 成复看着柳梦缳的眼睛,没有说话。 柳梦缳明白了,成复不想回答她,自己的身份对于成复而言没有资格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没有再说什么。 天渐渐地亮了,成复的队伍再次开始上路,在到达他的目的地之前,成复与柳梦缳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带着清晨的微冷进入到隅州深处的树林里。 柳梦缳感觉到队伍的速度变慢了,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快到了。 成复一直骑在柳梦缳的前面,偶尔回头看一眼她,确保大耑公主没有出什么事。 队伍开始收缩,成复带着柳梦缳行到最前端,大量的山匪跟在他们后面,排成一条长队。 在林木覆盖的树林深处出现了一个洞口。成复骑进洞口,柳梦缳紧随其后。 洞穴并不深,因此不需要火把照明。当他们走出洞穴后,大片的阳光扑洒在他们的脸上。柳梦缳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温暖。 这是一片开阔地,因为没有树木的遮挡,挂着朝阳的天空一览无余。 成复忽然停下来,转过头对着柳梦缳说道:“很抱歉,现在你必须闭上眼睛了。” 柳梦缳身后的一个山匪上前用黑色的丝巾蒙住了柳梦缳的双眼,将其拴在她的脑后。 柳梦缳挣扎了一下,她不习惯这种视线被别人掌控的情况,作为公主,从小到大,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从没有人约束。虽然不能想去哪就去哪,但是看见世界的权利,至少是她拥有的。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身在一间房子里。这是一个简朴干净的房间,没有匪气,倒像是普通民家住宅。房间里有一张床,柳梦缳定睛看时,才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女孩,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一头黑发,眉宇间的神气和成复有几分相似,脸色略显苍白。此时她正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 第九章 后裔 成复从后面走来,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 听见成复的脚步声,女孩睁开了眼。和成复一样,她有着棕色的眼瞳,但是眼神流露着虚弱。她看了一眼柳梦缳,眼神里现出了一丝疑惑,但只停留了一瞬。她看向成复时,虚弱的眼神里只剩下喜悦。她朝着成复伸出手。 成复赶紧走到她的身前,在床边坐下。他握住女孩伸出来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像是在估测她的体温。接着,他微笑着抚摸着女孩的头,说道:“你好多了。” 这是柳梦缳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笑。他和眼前这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眼神不再那么平淡,而像是波涛在翻滚。他和她说话的语气,温柔得像是微风吹过春天的新芽。 女孩微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柳梦缳觉得,她的笑容都是那么的虚弱。 片刻,她又睁开眼睛,看了看柳梦缳,又看向成复,眨了眨眼。 “她是大耑的公主。”成复道。 女孩紧了紧眉,眼睛里露出责备的神色,她拉起成复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着什么。 成复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灵儿,你知道我一定会去的。” 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而在她这张柔弱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一丝凶恶。 成复摸了摸她的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说罢,他站起身,朝桌边走去,他从桌上拿起一把晶莹剔透的小刀,走到柳梦缳身边,说道:“对不住了,公主殿下。”他没有直接动手,是在征求柳梦缳的同意。 柳梦缳略微紧张地点了点头。 “请伸出手。”成复道。 柳梦缳伸出右手。成复用小刀在她的指尖割开一个口子,接着用一个干净的杯子接在她的指头下,让伤口里的血滴在杯子里。 柳梦缳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滴在杯子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是绿晶刃,产生伤口的人不会感到疼痛。”成复道。 柳梦缳知道这种匕首,常用作京城以及地方最顶尖的医院给最尊贵的病人做手术时使用。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机会去过医院,也没有机会去过很多其他的地方。作为公主,神阳城的蔷薇宫是她度过大部分时间的地方。 渐渐地,那个小杯子被公主的血装满了。成复从桌柜里取出一根小小的绷带,将它缠绕在柳梦缳受伤的手指上,对她说道:“谢谢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明天我送你出去。” 说罢,门开了,一个白须的老人走了进来。他有着一双黑邃的眼睛,鹰钩鼻,虽然年老,但依旧可见其英俊的面庞和挺拔的身姿。 “城叔,拜托了。”成复道。 老人点了点头,对柳梦缳道:“公主,这边请。” 柳梦缳跟着老人走了出去。 成复来到女孩的床前,把盛着公主的古神之血的杯子递到女孩的面前。 女孩没法坐起来,于是成复端着杯子慢慢地喂给她。 “好好休息吧,灵儿,你会好起来的。”成复说道。 女孩冲成复微微一笑。 夜晚。 柳梦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满天的星星,难以入睡。她站起身,穿上衣服,走向门口,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门。 这里的夜晚静悄悄的。她想,和繁华的神阳城不同,那里的夜晚灯火通明,她站高处的蔷薇宫里远远望去,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能看见神阳城里花红酒绿,处处是酒楼,夜市的灯火,这座城市从不休息。 成复给柳梦缳安排了一间独立的房子,靠近着他自己的居所,在一片村落里。和柳梦缳想象的不同,这里没有山大王的营寨,没有妖娆妩媚的妻妾成群,没有野蛮狂暴的土匪粗汉。这就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子,只不过在树林深处。 她抬起头,看见满天的星星。在这样的村子里,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里的天空离她更近,只要她踮起脚尖,就可以触及夜空中的繁星。 也许只是错觉吧。她想,在蔷薇宫里,连星星都很遥远。 她悄悄地走着,其余的房子都熄灯了,她也许是唯一一个在夜间在外面晃悠的。 山匪们似乎并不担心她逃跑,或者说成复也不在乎她是否会自己逃走,没有给她任何限制。可能知道她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也可能是因为就算出去了,没有别人保护,她也走不出这片林子。进来的时候之所以给她蒙上眼睛,是因为担心今后她会给前来攻打村落的大耑士兵指路。成复也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住处。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她看着满天的繁星,停下了脚步,只是望着天空,思绪随着微风飘到了神阳城,飘到了那个总是宠爱着她的男孩身上…… 吱呀一声,柳梦缳背后房子的门开了。 她回头,只见一个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她白天见到的躺在床上的女孩。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女孩的脸,并不似白天见到时那样苍白,隐隐地有了些许血色。此时她也能下床自己走路了,可能真的是大耑公主的交界之血发挥了作用吧。 女孩看见了柳梦缳,向她微微一笑。柳梦缳也下意识地回以贵族小姐式的优雅而美丽的微笑。 女孩兴许是很久没有走路了,一步一步走得很认真也很沉重。她来到柳梦缳身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柳梦缳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 女孩双手托腮,望向天空。 柳梦缳看看她,觉得她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眼神中仿佛经历了很多一般,没有一丝少女的稚气。她的眼睛,和成复很像。 女孩微笑着看着柳梦缳,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摇了摇头。 柳梦缳一下就懂了,女孩不会说话。难怪她今天见到成复时没说一句话。 女孩拉着柳梦缳的手,用手指在她手里写着什么。 两只少女的手碰在一起,一样的白净,一样的稚嫩,女孩的手却比柳梦缳的冰凉很多。 柳梦缳认真地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写的字,那是——谢谢你。 柳梦缳淡淡地笑了笑。 女孩又写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梦缳道:“我姓柳,名梦缳。” 女孩点了点头,接着在柳梦缳的手里写了几个字,然后指了指自己。 她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然后柳梦缳却稍显惊讶。不是因为她的名字,而是因为她的姓氏,那是一个在大耑被禁止的姓,也是早就应该在这片大陆上灭绝的姓——独孤。 女孩儿名叫独孤璟灵。 独孤是早已灭绝的大西国的国姓。大西国是曾经位于疆州和夜州之间的国家,被耑朝的往任皇帝燮帝所灭,与耑朝是世仇。燮帝曾下令屠杀大西国内所有姓独孤的人,也坚决不允许大耑境内有人姓此姓氏,但凡发觉,一律诛杀。 不过距离燮帝在位已经有百年,大耑几乎无人再提起这旧事,耑朝的数任皇帝也都未再提起此事。 女孩似乎太过单纯,太过信任眼前这个大耑朝的公主,将这么重要的事直接告诉了她。 也许是因为她太过孤单,太想和眼前这个年龄相近的姑娘交朋友,朋友之间,互相知道真名是一件重要的事。也许在她眼里,往昔血流成河的世仇和眼前的友情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而成复自然也不姓成,乃是独孤复,大西国皇族的后裔。 柳梦缳看着微笑着看着自己的独孤璟灵,此刻她的眼睛里只有单纯和善意,柳梦缳对她也没有任何戒备。 月光下,两个美丽动人的少女,一个说,一个写,互相聊着天。 独孤璟灵写道,独孤复是他的哥哥,那位她称作城叔的人叫百里城。大西国还在时,百里信是末代皇帝的重臣,而百里城是他的后代。百里一家对独孤皇室尽忠尽责,哪怕亡国了也始终在照顾独孤家族的后裔。 独孤璟灵写道,他的哥哥独孤复,从她记事起便对她十分宠爱,而自己小时候又十分调皮,总是喜欢到处淘气,无论干什么新鲜事,他总是会在一旁确认自己的安全,而她也因为哥哥在一旁,反而更加的肆无忌惮。写着写着,独孤璟灵情不自禁地露出幸福的微笑。柳梦缳看着她,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瀚北的哥哥。 独孤璟灵接着写,可惜自己从出生起就带有一种怪病,百里城叔叔和哥哥去了很多地方,找过大耑的许多名医,没有一个知道痊愈的方法。独孤璟灵因为这种病,身体越来越虚弱,后来有一天,忽然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那一天,独孤复哭了很久。那是独孤璟灵长大后第一次见到哥哥哭,在她的印象里,哥哥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什么事也不会压倒他…… 独孤璟灵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哀伤,但紧接着又消失了。她在柳梦缳手心里写了一句话,柳梦缳心头微微一颤。紧接着她又笑嘻嘻地写道:千万……别给……哥哥说。 柳梦缳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的默契。 月光朦胧,给两个少女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灰色,宛若两位月下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