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复生 王妧闭着眼,却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些人在轻声说着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叮!” 脑海里炸出一声响,她以为自己会醒来,却怎么努力也无法使眼睛睁开。 “恭喜你重生成功,装备重生修正系统成功。你的寿命剩余三十天,请及时完成任务,获取寿命。”毫无起伏的声调,让人听不出它是男是女。 什么?她重生了?穿越了?还带了一个系统?这都是些什么鬼! “请将寿命值延长至一年,获得系统可视形态。” 就是说,现在她听得见、看不到的那个声音还只是个初始形态。可是她要完成什么任务? “发现重生指数等于或大于五的人,获得寿命十天。请选择是否接受。” 这个声音像是会读心一样,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在心里狠狠地想着两个字:接受! 意识就像漩涡一样翻涌起来,她努力睁了好久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 一个气宇轩昂的玉冠男子,一个半披着头发的单衣男子,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太爷,眼前这三个男人齐刷刷盯着她,王妧深吸一口气又想晕过去。 她还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就醒过来了! 屋子古朴雅致,她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想起曾经生活过的高楼和马路,瞬息又变换成亭台楼阁,耳边有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她闭上眼睛想听清楚唱的是什么曲什么调,却又被一个声音拉回了现实。 “咳,太医说你该醒了。”玉冠男子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已经醒来的事实。 这位是皇上?王妧的记忆有点断片,她试探着开口:“我没事了?” 山羊胡老太爷和玉冠男子对视一眼,老太爷才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没事了。好在有这位英雄相救,姑娘才能保住性命。” 王妧听了对方的话,下意识地去看单衣男子,剑眉星眸,很是符合她的审美,但那一头散乱的头发和起皱的单衣又让她蹙了眉头。 “你算命大了。既然活下来,就好好活着吧。”玉冠男子,也就是皇上,话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同情的意味,“燕国公不认你,朕认你,你就先在这行宫住下吧。” 燕国公?她爹?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握拳敲了敲脑袋,有点疼。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想不开了。燕国公是怕夫人看到你就想起姗表妹,等国公夫人接受了这个事实,再想办法回去也不迟。” 皇上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在他眼中,王妧捡回一条命后被爹娘抛弃,她心中苦闷也是难免。 王妧低着头回想事情的经过,却发现她脑子里有两种记忆交替着想占据上风。究竟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山羊胡子老太医悄悄松了口气,这孩子迈过这个坎,醒了过来,看样子是没事了。 “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王妧撇开犹豫,向老太医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叮!往生轮故障,部分灵魂碎片卷入你的意识海。请选择是否整合。” 老太医看着王妧呆呆愣愣的样子,放回肚子里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这位王姑娘不会是痴傻了吧? 灵魂碎片?本体灵魂?这么坑爹! 最重要的是,她听出了系统的言下之意,不整合,她的记忆会一直混乱下去! 是!选择整合! 王妧许久没说话,皇上挑着眉看向老太医,直到老太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王妧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 “行了,你先住这儿吧,不用担心国公府的事。”雀部群龙无首,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王姗死了,谁能压得住那群痞子! 皇帝忧心忡忡,带着老太医走了,留下王妧和单衣男子面面相觑。 “你都想起来了?”单衣男子在圆桌边找了张凳子坐下,和王妧隔着几步的距离。 其实王妧失魂落魄的样子,谁都能看出不对来。只是王妧没想到,对方一个陌生人,竟然对她摆出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姿态。 她点头承认。 “你看,我救过你的命,武功也高,但我现在无处可去,你把我留下当做护卫怎么样?” 王妧看出了他的自信,那是一种对他自身实力的傲然和笃定。然而,她还看出了其它的东西。 她的灵魂,有一部分来自另一个世界,她能感受到它漂泊无依,似乎哪里也不是它的家。现在,她在他的眼里也看到了这种情绪。 “好。” 王妧的眼神坚定而又明亮,似乎把周遭的空间都点亮了。 她脑子里的那个声音是认真的,她能感受到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像现在这样渴望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向杀死她们姐妹的人复仇! “咕……” 四周静悄悄地,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出。 王妧刚刚立下雄心壮志,眼下却被五脏庙的抗议打败了。 “你会做吃的吗?”她试图用说话声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但一说到“吃的”,她的肚子又叫了一声。 对方点点头。 王妧想到不能老是用“你”来称呼对方,于是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圆桌上的茶具和他的手相互辉映,加上他动作流畅自如,整个过程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我以前的名字,不要了。姑娘以后就称我为‘六安’吧。” 六安茶?明显是喝着茶想到的吧,对方起个名字也真是够随便的。王妧心里想道。 “你能给我做些吃的吗?”王妧又想起了什么,有些慎重地嘱咐说,“别让厨娘发现了。” 六安起身,留下一句“工钱另算”,就离开了。 王妧皱起眉,发现自己又看不懂这个人了。 先把其他琐事放到一边,王妧思考起“重生指数”的问题。 究竟什么是重生指数呢? “重生指数最低为零,最高为十,代表着这个人发生重生的倾向。重生指数为五以下,表示重生倾向不明显。重生指数超过五小于八,表示重生倾向较大。重生指数超过八,表示重生倾向极高。重生指数等于十,表示此人只要一遇到契机就会重生。” 王妧努力消化着这段话,大概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用数字划分了重生的等级。问题是,她要怎么得知别人的重生指数呢? “获取某个人重生指数的方法有两个。第一:肌肤接触。第二:完成一百个重生修正任务后,获得特殊视角技能。” 几次类似于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沟通方式,王妧已经习惯了她问出问题,脑子里就会自动响起回答的声音。 第二个获取指数的方法明显不适合现在的她,那么就剩下第一个了。她要拿谁来试? 002 考验(一) 六安提着食盒,后面跟着一个王妧实在不愿意在此时见到的人。 “姑娘!你真的醒了?” 厨娘流云把她的脸放大在王妧面前,王妧只得干干地扯出一个笑容,眼睛却没停下瞪着六安。 “不是告诉你别让厨娘发现了吗?” “你没有把厨娘会武功的事也告诉我!” 二人用眼神无声地交流了一遍。 流云从六安手里夺过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摆上桌。她的身形隔断了王妧的目光。 “这是桂花马蹄羹,珍珠糯米丸子,红豆芝麻酥饼,藕粉甜糕,都是我拿手的,姑娘快试试看好不好吃。”流云目露期盼,看得王妧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六安……也还没吃东西呢。”王妧的笑容僵硬了,她躲开流云的视线范围,用口型朝六安比划道,“你做的呢?” 六安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殷勤地把食盒中还没拿出来的东西摆在王妧面前。 “白粥又没有什么味道,姑娘还是先用些点心吧,晚上我再做一席好吃的。”流云伸手准备把粥盅拿开,王妧连忙拦下。 “白粥好啊,我这不是病着嘛,太医让我吃点清淡的。”老太医毫无防备被王妧拎出来背了锅,“这些点心好是好,但我吃了也不消化,不如分给大家吃了,就当是我也用了。” 她才刚刚好起来,可不想再次麻烦太医。流云的手艺,只有尝过的人才有资格评说。这次殊荣,就赏给那个惹了流云下厨的人吧。 流云虽然心里觉得可惜,但也接受了王妧的说法。 “便宜你了。拿去,统统吃完,不许浪费了。”流云把其中一盘酥饼递给六安。 六安接过流云的训示,也分别接过了几盘点心,把它们重新装进了食盒里。 “多谢姑娘赏赐,属下拿回去慢慢吃。”六安脸上带着笑意,看不出丝毫勉强。王妧甚至怀疑他没有看懂她的暗示。 然而她已自身难保,只能让六安自求多福了。 王妧慢慢喝完一碗清粥,肚子也舒服,人也精神了。 “识别补充寿命道具:清粥。增加寿命:半天。每天可增加次数:一次。剩余寿命:三十天半。” 什么?喝一碗粥能增加半天的寿命?可是每天只能增加一次? 王妧激动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大口喝完,看起来像是在回味一样。然而她却没有听到系统再次响起什么声音来。 每天只能增加半天寿命的话,她如果不完成系统的任务,她也活不下去呀。 围观的二人面对这种情形,都把心思写到了脸上:这粥有那么好喝吗? 王妧心中一动,趁着二人还没从惊奇中反应过来,她一把拉过二人的手,面上激赏不已:“你们两个人是真的关心我,我会记得你们的这份情谊的!” 说完又表示,自己身体虚弱还需要多加休息,两人一个带着狐疑,一个带着欣喜,都顺从地退下,才没看见王妧乐得在床上打滚的情景。 真的可以看见重生指数!王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运。流云头上浮着一个“零”字,而六安的头上浮着一个“五”! 她握到六安的手的一瞬间,脑子里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提醒她轻轻松松获得了十天的寿命奖励。现在,她的寿命是四十天半。 她不由得想到,这难道是上天的眷顾?六安做的粥,让她避免了享用流云的厨艺,让她增加了半天的寿命。现在,他又促使她完成了系统的第一个任务。虽然她也不确定到底是系统救了她,还是他救了她,但是,这些事足以让她对他感激涕零了。 下一个任务是什么呢?王妧想想都觉得有些期待了。 “启动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 脑子里响起的声音害得王妧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皇上的女人?她救得起吗?亏她刚才还以为上天眷顾她,这个任务却是要坑死她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解她该怎么做。 “目标人物:依柳。身份:丞相府丫环。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获得寿命三十天。” 皇上会盯上一个小小的相府丫环?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王妧怎么想都觉得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但这个任务连拒绝的选项都没有,她不接受也得接受了。 一个深居宫中,一个立身后宅,王妧没有多想就做出了选择,她要从相府丫环依柳这头入手。总之,要先了解对方是什么人,才好布置策略。 王妧这边思考着撬皇上墙角的对策,皇上那边也火急火燎地回了御书房处理王姗死后平添的麻烦。 “阿姗死了,雀部还有谁能镇得住?”那群人整日穿街走巷,滑得像泥鳅,放着不管,又如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万一出了事,他想补救也晚了。 内侍吕潜恭恭敬敬地给皇上奉了莲子羹,皇上的心火被服侍得消了大半。 吕公公这才说道:“姗姑娘英年早逝,任谁知道了不伤心动容?说起来,姗姑娘也是替她的姐姐操碎了心,恨不得妥妥地护在羽翼下才好。皇上替姗姑娘照顾了妧姑娘周全,您的苦心对谁说去哟。” 就只有这些忠心耿耿的老奴才能这样替他设身处地地体谅他的苦衷了。皇上便让吕潜说说他的看法。 吕公公先是推说了自己愚钝,皇上再三问了,他才斗胆说:“雀部的英雄们唯姗姑娘马首是瞻,如果妧姑娘愿意替皇上分忧,以她和姗姑娘的情分,一定能感化他们。”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妧姑娘现在无亲无故,能仰仗的也只有皇上您了。皇上是万民之主,皇上既是妧姑娘的表兄,也该当是妧姑娘的主子。” 皇上听了陷入沉思,不置可否。一会儿,他便开始提笔批阅成堆的奏折。吕潜见状识趣地退下,他知道,皇上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而他的计划,也很快就可以开始了。 003 考验(二) 花了小半天时间从麓山行宫驱车入城,王妧一路都是兴致勃勃的。 六安把马车寄放在西市的一个茶坊后院,然后才带着王妧穿过西市最大的昌乐街,一路向东市走去。 东市比西市少了些烟火气息,每间商铺酒楼都布置得雍华瑰丽。 如意楼坐落在东市西北方,临着永乐街,对比隔街相望的迎客楼,如意楼里的客人少得蹊跷。 楼中布置算得上是巧妙,薄纱掩映,画屏穿插,让人看不清深浅高低,勾起人一探究竟的念头。大厅里,一个头戴方巾的中年人站在正中,口中念念有词。他身边跟着的一个青年一手捧着书册,另一只手运笔不停。 中年人抬眼扫到刚门口进来的两人,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他让青年停了动作,又低声吩咐了对方几句,然后迎上来客。 “不知王姑娘来访,有失远迎,来,请上雅座。” 中年人勉力维持着笑容,王妧有些尴尬,但也陪着笑意,试探着问:“孟老板?” “我家东家随后就到,请姑娘稍待片刻。”中年人的客气有些维持不下了,于是让人上了茶水,借口告退。 等到雅间里只剩二人时,王妧才松动了从刚才起一直绷得直直的腰:“原来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会这么累。” 六安表情未变,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只听不说。 “你对京城的路还挺熟悉的。我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到十六岁,出来才发现我连六岁的孩子都不如。”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心里有些紧张,便话唠似地对着六安喋喋不休,“你听说过孟池,孟老板吗?传言说他消息灵通,八面玲珑。只要他想打探的消息,没什么打探不出来的。” 六安点点头,表示他也听说过。 “我想跟他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不知道他会开什么价。”王妧内心焦虑,她最想知道的是害死她和王姗的凶手!但此时的她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只有先活下去,才能去想报仇的事。 外面的脚步声像是特意提醒房间里的人,王妧便住了口不再说话,腰板也重新挺得直直的。 “王姗,我答应你一个月内撤出京城,你我再不相干!你不要逼人太甚!”如意楼的东家孟池气急败坏,眼中的红丝表明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 王妧听了他的咆哮,大气也不敢出。孟池的事是王姗偶然告诉她的,她相信王珊的话。但她从孟池的话里得知,他和王姗有过过节,她还能从他口中得到她想要的消息吗? 孟池见对方不说话,气恼得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瞪圆了双眼。这时他也注意到抱臂站在一边、神态云淡风轻的护卫。 他想起了王姗行事的风格,能动手她绝对不会和他吵架。 这时,孟池也不气冲冲了,眼睛也不瞪着了,一个呼吸之后,他说道:“你来找我到底想干嘛?先说好,如意楼卖给谁也不会卖给你,我虽然输了,但骨气还在。” 王妧努力听懂他说的话,她要承认她不是王姗,而是王姗的姐姐王妧吗?但他对着“王姗”能吞下火气,对着无足轻重的她,能好声好气地和她谈交易吗? 她的犹豫被六安看在眼里,而他却不打算替她做什么。 许久没说话、最终下定了决心的王妧眸光熠熠,透出一股神采。 “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语调平稳得让人听不出她带着哪种情绪。 孟池又气上心头:“你还要我做你的跑腿儿!你那些个手下个个游手好闲都干什么去了!”他的余光瞥到一侧的护卫,又放缓了语速,“就我这儿忙得脚不沾地,也太不像样了。” 王妧不言不语,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说,要打听谁?如果连你的人出手都打听不到,你让我去打听也是白费力气。”如果事情难办,他也不会大包大揽地给自己添麻烦。 “丞相府里的一个丫环,名叫依柳。”王妧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心跳也有些急促,险些打乱了平稳的呼吸。 孟池听到这个也是松了一口气。他猜测对方应该是不想让她的人插手,才找上他。 “行,给我三天,我把这个丫环的祖宗十八代都给你捋明白了。”他抬着下巴,出声想把事情拍板了。 六安终于在此时动作,他低下身子,轻声在王妧耳边说了几句话。 王妧略一思索,开口说道:“明天这个时候,把消息送到西市的李记茶坊。” “喂,一天怎么够?我不收钱给你白做工,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孟池拍着大腿大声抗议。 王妧已经起身向门外走去。六安跟在她身后,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孟池一样。整个世界终于都清静了。 “你怎么知道,提那些要求,孟老板都会答应?为什么要送到李记茶坊去?我们虽然把马车寄放在那里,可是这样做妥当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六安的眉头一阵狂跳。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才接口说:“孟池把你认作王姗了吧?” 王妧点点头。她承认,为了让孟老板帮她打听依柳的事,她冒认了王姗的身份。 “让他送到李记茶坊,以后他就算怀疑你的身份也无从查清。”难不成让孟池将消息送到麓山行宫?那和直接告诉对方她的身份有什么区别? 六安本来不屑于解释这种江湖伎俩,但他不想因为王妧的无知而增加他做护卫的难度。 “至于给他一天时间而不是如他所说的三天,这件事对孟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做买卖当然要讨价还价,给他一个最短的时限,他做不到自然会力争。”六安说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坑人的愧疚感。 王妧竟然无言以对。 “他最后好像没跟我开价。” “那是他的事。” 也对。 王妧不像六安一样心安理得,却把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归于自己见识得少。 004 考验(三) 二人离开了东市。在王妧回过神来之前,她的双脚已经把她带到了燕国公府的大门之前。 皇城脚下,贵胄之家,何等富丽堂皇,但这座府邸已经不是她的家了。王妧躲在大门口的百年老树后面,车马行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停下脚步。 她爹为了顾全妻子的感受,不认她这个女儿;皇上给她一个容身之所,也是因为她的妹妹王姗曾为他卖命。而她王妧,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一无是处,总是被人忽略的那个。 她意兴阑珊地转身想要离开,毫无防备地再次被脑子里的声音吓了一跳。 “发现目标人物。确认姓名:依柳。确认重生指数:未知。” 王妧四下搜寻,终于在燕国公府门前的长街上发现了一个身穿粉衣红裙、丫环打扮的女子。王妧不知道依柳的模样,但她一看到那个女子,就在心中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依柳风尘仆仆,张望着长街两头的转角处,像是在等什么人。 现在不正是弄清楚对方重生指数的好时机吗?王妧跃跃欲试,却在迈步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顺着长街尽头,看到了向依柳走近的人和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依柳抱着包袱在王贺面前扑通跪下,郑重地给他磕了三个头。然后依柳被王贺扶起身。两个人低声说着话,王贺身后的两个小厮捂着嘴偷笑。 那是她大哥王贺?他不是护送祖母回滁州老家去了吗?怎么会认识依柳? 最重要的是,依柳是“被皇帝盯上的女人”,现在又多了一个王贺,这个三角关系怎么看都不会稳固!这是要她的命啊。 王妧无奈纠结的模样全都落在六安眼里。 那边王贺和依柳说完话,便带着她入了府。王妧迟疑了一下,没有走上前去。 “我们走吧。”明天,她就能知道更多的信息,希望到时她能理清思绪。 麓山行宫虽好,但距离京城和她的目标太远了,来回就要花大半天的时间。如果能在城南找处小宅子落脚就好了。这个念头在王妧心里一掠而过。 马车准备启程,王妧却在走神,还撞上了摆在马车边的脚凳。 六安伸手让她搭一把,王妧略一错愕,默默地扶着六安的手上了马车。她侧头看去,六安的指数竟然有了变化。 他头上的数值不再是昨天的“五”,而是减少到“四”。王妧纳闷起来,然而系统却没有给她做出解释。 想到这里,王妧有些懊恼。昨天她吃了六安做的清粥,系统提示她每天可以增加半天的寿命,但它却没说,她要每天都喝一次,而且要喝同一种。 也就是说,她做的,或者是流云做的,都不行。六安做的,除了清粥之外的其他东西都不行!这是坑她是什么! 万般无奈,她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其一,每天能增加半天的寿命,说明她还能多“苟活”一段时间。就算她四十天后还不能完成拯救依柳的任务,她也多了二十天的寿命。其二,六安做的清粥能变成补充寿命的道具,大概是因为那是她醒过来后吃的第一口东西。她该万幸她吃的不是流云做的“佳肴”,不然她的余生每天都要经历一遍酷刑,简直比让她死了还难受。 这样想来,清粥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 车马骨碌碌地向前走着,似乎比来时还要快些。 王妧的思绪被一道破空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一支利箭从车窗刺入,如果不是马车遽然停下,它射中的便是王妧的身体了。 车里此时王妧的情形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额前散了一缕发丝,脸色发白,惊魂未定的她尝试了一会才能发出声音,告诉六安说她没事。 车外拳错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道她连这几十天也活不了? 转念一想,她又冷静了下来。她能多活几天都是赚的,如果上天要她死,她也要死得清楚明白。 身体尽量贴着车厢的木板,她伸手撩起了车帘,小心翼翼地往外望去。 六安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你来我往,酣战不休,而一个四十许年纪穿着灰色道袍的男子安然站在一旁。六安和她还没有出官道,等闲人怎么敢在这里惹是生非。 灰袍人眼尖地发现了王妧的偷觑,他迤迤然向马车走来,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对方彬彬有礼地请王妧下车,看起来不像是要杀了她。 一把弯弓被丢在十数步之外的一棵大树下,王妧推测,那是属于动手的少年的东西。 “不知道姑娘假扮成我家当家的,去和孟老板谈了什么事?”男子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王妧的脸,想看出她的神情会有什么变化。 她瞪圆了眼睛的样子,和当家的真是像极了。男子见她不说话,伸手想试探她的耳后是否有什么机关。谁知他中途变换了方向,一只大掌已经握住了王妧的颈脖。 六安的匕首停在男子的咽喉之处,只要他想,就能让男子身首异处。 王妧此时已经成了男子唯一的护身符。 身处险境,她想的竟然不是如何活命,而是想朝老天翻个白眼,且她就这么做了。 灰袍男子头上橙红色的“八”字,晃得她把白眼翻成了红眼。她撞大运一样地又撞上了一个准重生者! 一个重生倾向极高的江湖人?和她有什么仇什么怨? “叮!触发任务:难以磨灭的伤痕。请选择是否接受。” 接受!王妧心中大喊。接下来的声音说什么她都没听清了。因为她发现,她现在连喘口气都难。 “王姗……”她努力发出来的声音,对方却蹙着眉表示听不懂。她伸手扒了扒铁箍似的大掌,对方大发善心地配合她松开了一丝缝宽。她才能抓住机会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王姗是我妹妹。” 错愕在灰袍男子脸上慢慢转化成凝重。等他把手松开时,王妧才得了解脱,连喉咙干涩也顾不得了。他没有摸到对方的下颌处有任何接缝的地方。 “你们和王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去见了孟老板?”王妧嗓子发哑,声音也轻了很多。 灰袍男子这才开了口:“这都是一场误会。” 005 考验(四) 自称为沈平川的灰袍男子察觉到六安的匕首依然在他的脖子旁边丝丝地冒着寒气,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觉察到身后悄无声息,他才发现与他同行的少年小斋应该也败在了那名护卫的手下。如果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是当家的姐姐,那他可就真的是做了件蠢事。 “当家的说过,她有一个同胞姐姐,今日一见,姑娘果然和当家的长得很相像。” 沈平川保持着面上的平静,他从对方的话里得知,对方知道的并不多。如果能从她口中套出更多话,他才能确保无虞。 “你认为我假冒了王姗,所以想杀了我?”在生死大事上,王妧一根筋地想知道对方的想法,倒让她无意中消弭了对方话里制造出来的机锋:王妧和王姗并不仅只是同胞姐妹,更是双生子。 “我们只是见不得有人在外损害了当家的名声罢了。孟池算什么,只要我们当家的一声令下,就能让孟池从此在江湖抬不起头来。”话中又设陷阱,如果对方只是虚荣自大之徒,听了这些话,一定会将所图所谋之事物暴露出来。 王妧听出了他们对王姗的敬佩和爱戴。她想起王姗的死,心里既难过又骄傲。 “我不会堕了她的名声。”王妧说着,让六安收回匕首,“既然是一场误会,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对方主动放开了对她的挟持,已经表明了态度。只是还有一事她气不过! 走到昏倒在地的少年身边,王妧狠狠踢了对方一脚,报了那一箭之仇。 以前的她,受了委屈也不会说出来,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当面仇当场报,真是太畅快了。六安在一旁看了,嘴角勾出一个浅笑。 马车骨碌碌地又走远了。沈平川没能摸清对方的底细,吃瘪的郁闷无处排解,只能扛起小斋掉头往城中的方向去了。 回到行宫的王妧、六安二人迎头便碰到了来传话的小太监。 “皇上请姑娘明日回城面圣。”小太监福喜笑脸盈盈,看起来一团和气。 王妧多谢了他来告知。天色将晚,福喜也会留在行宫,等明天再跟着王妧回去复命。 皇上不来行宫的时候,各楼各院都锁着,只有几位管事宫女带着小宫女负责打扫和清洁,当值的侍卫也只在外围巡察。 因为王姗的一句戏言说喜欢麓山行宫,皇上便许她随意使用。王姗把清风书院改成二人喜欢的样子,时常和王妧过来小住。 王妧现在想来,她一直以来都被周全地照顾着,一点也不清楚王姗在外承担了多少风雨。 如果她没有死过一次,没有脑子里的那个自称为系统的东西,她是不是会心安理得平稳地过完一生? 她想了一夜,隔天只能顶着眼下的两朵乌云去见皇上了。 六安留在李记茶坊等消息。福喜见状,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笑眯眯地带着王妧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大宅。 宅子门上的牌匾写着“朱宅”两个大字,福喜上前敲了门,亮了腰牌,才被开门的人迎进了宅子。 进门所见是一方干净的院子,左右两个拱门,拱门后的情形被假山遮掩,王妧看不清楚。跟着来人绕过大门紧闭的大厅,进了二进的院子。也是同样的布局,只不过二进的厅堂开着门。 一身常服的皇上和一位儒雅的青年各执一子,安坐着对弈。 青年发现了王妧的到来,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皇上却头也不抬地指着旁边的一只椅子不客气地对她说道:“坐。” 王妧也不推辞就坐下了。她来时也还没想好,她的任务如果真的要她和皇上对着干,她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棋局的奥妙她看不明白,她只能试着从两人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青年十分专注,有时候走了精妙的一步,还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笑意。反观皇上,他眉头微拧,落子犹疑,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定。 “皇上睥睨天下,胸怀大局,必要时须得学会‘放手’。”青年已经落下最后一颗致胜的棋子,“取舍之间,一念决定成败。” 皇上点点头,看向王妧。 “朱夫子是朕的良师,他需要一个人帮他整理一些藏书,朕决定将此事交给你去做,你意下如何?” 明明已经做了决定,还问她的意见?王妧腹诽,她现在可没有底气拒绝。她的任务之路真是困阻重重。 皇上交待了几句,又匆匆地走了。王妧想不通,把问题抛给了朱夫子。 朱显笑着摇了摇头:“皇上说你资质平平,这一点,他说对了。” 但也不全对,她心思敏捷,已经猜到了皇上不会仅仅只是让她来整理书籍而已。这样的人外表混沌,内心澄澈。当真是和王姗很不一样。 他明显有意要考验她:“皇上为什么会对你多加照顾?” 王妧没有得到解答,但她觉得答案就在朱夫子的问题里。 “因为王姗请皇上照顾我。” “王姗何德何能,让日理万机的皇上抽出时间和精力去打理你的生活?” 王妧哑口无言,她不知道王姗在替皇上做什么事,但她昨天见识过王姗在那些江湖人眼中的地位。所以她只能做出猜想,无法确定。 朱夫子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也不催促她回答,而是示意她跟上。 绕过厅堂便是一处花园,东西各成一院,迎面则是一幢主楼。 “你可以做出选择了。这两处院子是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皇上要你做的,就是整理这些书。” “那另外的选择呢?”王妧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沉重,她开口想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些。 朱夫子抬头看了身后的三层阁楼,继续说道:“是啊,皇上给了你第二个选择。” 他把王姗一直以来瞒着王妧的事情说了出来。从雀部的成立,到王姗四处招揽奇人异士,到皇上对他们的忌惮,到王姗的死对雀部的影响,都告诉了她。 “皇上是想让我代替王姗,约束雀部的人?”她自认做不到这件事,“不对……” 王妧从最初的惊讶变成哀伤到最后的沉思,都落入朱显的眼底。 该说她单纯无知吗?被王姗瞒了这些年都没有察觉出来,确实是迟钝了些。 但她却能从他的话中分析出他的用意,又哪里是个蠢笨的? “让你代替王姗没错,稳定雀部之人的心,然后分而化之,消弭他们和朝廷正面对峙的力量。” 006 考验(五) 皇上不认为王妧有能力管理雀部,所以要她去当一个傀儡,由朱显当那个背后操控的人。 王妧知道,在朱夫子和皇上面前,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身带系统还混得这么凄凉也是没谁了。 正当她想索性答应了此事,却听到朱夫子又开了口。 “但是,我想给你第三个选择。” 王妧听清了朱夫子的话后,惊得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小书童带着王妧离开了朱宅。城北离西市还有一段距离,小书童给她指明了方向。王妧远远地看见了昌乐街上行人如织,就放慢了脚步慢慢向李记茶坊走去。 一路无事。六安拿到了孟池的人送来的消息,两个人碰了头,王妧决定再去一趟燕国公府。 马车里,王妧打开手中小小的竹筒,抽出里面的纸,展开了来看。 上面大概说了,依柳十岁入了丞相府,是相府大公子院子里的丫环,两日前偷了主人家的东西偷跑出来,丞相府的人找不到她,也就把事情揭过去了。她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城外的十里亭,估计已经离开了京城。 孟池的消息竟然这么不靠谱的!依柳明明已经被王贺带进了燕国公府。 不过她也庆幸这事应该只有很少人知道,不然皇上找到依柳不是更容易了吗? “六安,上次在燕国公府门口见到的那两个人你还记得吗?男的那个是我大哥王贺,我想让你潜进国公府,查出另外那个女子进了燕国公府到底做过些什么。”王妧一脸期待地看着六安,“工钱另算!” 六安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一个时辰后,在南城门会合。”南城门正在回行宫的方向上。 他把马车赶到一处少人的巷子里,两人兵分两路。 王妧慢悠悠地朝着南边走。她脑子里想起了朱夫子给她的选择,以及她给出的承诺。 王姗的死涉及了某个的阴谋,雀部的人知晓一部分,皇上也知晓一部分,双方无法坦诚合作,这才导致了王姗的大仇不能得报。如果她能取代王姗在雀部的地位,说服双方联手查明幕后的黑手,王姗才有瞑目的可能。 而这就是朱夫子建议她选的路。但这也意味着,她要承担起王姗未竟的责任,化身成一把利刃,随时可能与任何人为敌。 这份沉重的负担对她来说还很远,她乐观地想着,只有努力活到那个时候,她才有机会烦恼那些事。 “姑娘,这位姑娘,你行行好,救救我吧。” 慢悠悠走在路上的王妧被一个哭丧着脸的女子拦下了脚步。 两个打手打扮的男子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了女子,就想把人拖走。 “姑娘!”女子的声音凄厉起来,“救救我吧!我向他们银楼借钱安葬我爹,我没钱还给他们,他们就要把把我卖到青楼了!” 王妧被街边来往的行人盯得有些尴尬,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子在一众行人中独独找上她? 那两个打手听了她的话,也停了下来,挑衅似的对王妧说:“怎么样,姑娘?二十两买了她回去做丫环,划算得很。” 王妧一脸蒙了:“我没钱。”她的思绪飘到了六安的工钱上,她好像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姑娘!您买了我吧。我一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女子的声音传遍了大半条街。 对方不信也没办法,王妧抬脚想要绕过这三个人。聚集起来的人群却堵住了她的去路。 “您太狠心了!您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您竟然狠心让我去那肮脏地,我,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女子激动得要找个路边的摊贩一头撞上去。 驻足的路人也纷纷指责起王妧这个看起来衣着光鲜的“富家千金”。 王妧憋着气,看了一圈围起来的路人,提高了声量说道:“你想让我买了你做丫环,也不是不能商量。” 周围的人听她这么说,都安静了下来,想听听她的说法。 女子感激涕零地扑上前来要给王妧磕头,却被王妧错身让开了。 “我问你,你跟他们借了多少钱,他们又给了你多少时间还钱?”王妧发现,她学了六安抱着双臂的样子,让她感觉自己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这个……”女子看了看左右的打手,看似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个让王妧花二十两买了女子的打手威风八面地站上前来,代替她做了回答:“她总共借了十九两五钱,算上两个月的利银,又给去了零头,二十两,不多不少。” 王妧一听,又问道:“这位姑娘,你既然愿意卖身给人做丫环,这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你找到一家殷实厚道的人家,为什么你还会沦落到被人追债的地步?” 人群已经开始又议论纷纷起来,女子支支吾吾辩解不了,王妧再接再厉又说道:“我不得不怀疑你的用意,你是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人来求救的吗?为什么你不去向这位大哥求救?为什么你不向这位大娘求救?你看我穿着好衣裳,家底应该不差,我年纪轻,面皮薄,被你一哀求,就应承了你?你只是想找一个心软脾气好的冤大头,替你还了债,转眼你脱身走了,我上哪里找你去?” 女子的面目在众人眼里就变得可憎了。 王妧也不想再费唇舌,顶着周围的压力,她其实很想逃开。 “哈哈哈,说得好。”一位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手执纸扇,叫好着走上前来。 “姑娘说得确实有理,但我白某却不忍心看着佳人落难。这二十两我来还,就让白某来做这个心软脾气好的冤大头吧。”说着他扔了一个银袋到打手的手上,也不去看那女子,只是朝着王妧抱拳一礼。 “姑娘当真是见解独到。一般人在这种情形下,骑虎难下,十有八九都得掏银子。” 对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得王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群已经渐渐散去,这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也不是那么精彩好看。 王妧尴尬地笑了笑,不想被人赶鸭子上架是一回事,她真的没钱也是一回事。 “过奖了。告辞。”不过对方是真的在夸她,还是在嘲讽她,她都不太在意。 “姑娘!在下白晓,看在在下当了冤大头的份上,姑娘将芳名告知在下,如何?” 王妧回头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神如春风扶柳,路过的几个小姑娘见了都娇羞地低了头。 她歉意地摇了摇头,几步走开了。对方也没有追上来。 当真是太奇怪了。王妧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一个人拦了她,可以说是巧合,两个人都是朝着她来的,这就是故意的了。 007 考验(六) 然而对方并没有对她做出什么事,王妧也摸不着头脑。 六安准时来到南城门,二人会合,一同回了行宫。 而此时的西市昌乐大街上的一家酒馆坐满了客人,十分热闹。酒馆后头有一幢独立的小楼,小楼二层被辟成议事厅。厅中没有过多的装饰布置,简洁明亮。 “二姑娘挺聪明的呀,不愧是当家的妹妹的。”正中的四方桌围坐着三个人,虽然还有一把椅子空着,但另外两人却都不入座。独眼老头习惯性地去摸下巴蓄起的短须,笑不露齿。他一只独眼看人的时候咕溜转着,带着几分痞气。 “殷伯,那是当家的姐姐,比当家的差远了,但那个护卫倒是不错。”接话的男子正是昨天被六安架着匕首威胁的灰袍男子沈平川,他皱着眉,抿着薄唇,像是要下定某种决心。 三个坐着的人只有一个没开口说话,他额头高洁,眼神内敛,作书生打扮,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 站着的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抢白似的忽略了最后一句,附和起沈平川的话:“就是!没有一点善心,又不讲江湖义气,凭什么加入我们雀部?”在场的人中属他年纪最小,说话最直。 沈平川却知道他昨天败给了王妧的护卫,心头的气还顺不过来。 “那你是不赞成了?”长街上风流倜傥的佳公子此时也没个正形,他手肘搭在小斋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腰间的香囊上,偏着头问道。 “不赞成,一百个不赞成!”小斋气冲冲地说。 “你怎么看呢,白晓?”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书生男子抛出了一个问题。 白晓年纪和他相仿,此时却收回舒张的手臂,认真地回答说:“我觉得她没有一点架子,就是没什么魄力,我们当家的出门都要七八个人跟着,做事雷厉风行的,她哪一点有当家的身上的影子?还有,她方向感也很差,到南城门还绕了远路,当家的对京城东市西市熟悉得就像自家院子!”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最后才说道:“我也不赞成。” 围坐着的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书生男子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们五个人之中,已经有两个觉得她不够资格当我们的二当家。我也应该把我的想法跟各位说出来。她是当家的姐姐,是目前唯一和雀部有一点关系而又能得到皇上信任的人。没有她,皇上也会换一个人来接管雀部,你们觉得还有更好的人选吗?” 小斋和白晓面面相觑,又反驳不了他的话。 “我的名字,是当家的给我改的。万全一,不是希望我能做到事事周全,而是希望我遇事无法周全的时候,能坚守最后一点,那就是自己的心意。我同意她成为雀部的二当家。” 沈平川听到这里也是会心一笑:“我也同意。当家的当初不顾一切也要一个人去救她,我也想知道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当家的奋不顾身去保护。” 小斋听了神情一变,嗫嚅着开不了口。 “老汉也看好她,既聪明,又不虚伪做作!还有,我看她定力也不错,白晓长着这张好脸皮,也没在她面前占了什么便宜去。”殷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白晓一时气短,嘴硬地强道:“那是她戒心太重,等她成了我们二当家,还怕她不拜倒在我的玉树临风之下?” 殷伯听了笑得更大声了,万全一和沈平川却对此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年小斋见大家都没了意见,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赞成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把头撇向一旁,心里想着,对方没有武功,讲不过道理,凭他一个人就能把她给揍服了,根本对雀部没什么威胁。 王妧成为雀部二当家的事,终于算是勉强通过了。而此时的她还一无所知。 燕国公府后院发生的事像是火烧眉毛般地烧到她眼前来了。 “什么?依柳成了我大哥的妾侍?”这神速,她接受不来啊! 六安无法理解王妧欲哭无泪的心情,他接着说道:“她声称入京寻亲未果,差点被恶霸欺凌,幸好王贺救了她,她为了报恩,就以身相许了。” 这也行?王妧简直不敢相信,她大哥、她爹娘这么容易就相信了依柳的话。 “她身上还穿着丫环的装束呢,府里也没人去打听她的来历吗?” “她的说法是,家乡发大水,什么都淹没了。京城的亲戚也搬走了,到哪找人去?丫环装束是因为她差点被人卖入青楼为婢,然后逃出来了。” 那么多个“差点”,她的运气是有多好!这根本是谎话连篇。 王妧急得不行。她确定皇上直到现在都和依柳的生活没有什么交集,在她看来,皇上也不是那种会觊觎别人的妾侍的人。那么,皇上如何会盯上依柳呢? 依柳出了丞相府,又孓然一身入了燕国公府,皇上盯上她,除了因为她这个人,还可能因为什么? 王妧这才发现她的思路一直被局限在男女私情里面。她想起朱夫子对皇上说的“睥睨天下,胸怀大局”,他是君,他的心装的是天下。 依柳身上有皇上要的东西!所以系统才称她为“被皇上盯上的女人”,而不是“皇上的女人”。 这个破系统真会误导人!王妧咬咬牙,皱着眉揉了揉额角。 静静在一旁看着王妧的反应的六安,见对方只是懊恼,而不再沉思着想事情,才开口说道:“我注意到她进府时带着一个包袱。” 王妧的眼睛亮了起来,六安的观察力真是不简单。如果没有系统的提示,她也不会关注到依柳的举止和其他细节。她示意他接着说。 “她入府之后,那个包袱就不见了。包袱里的东西,应该被她藏在燕国公府的某个地方。” 这种程度的猜疑很不可信,包袱可能是被她束之高阁,或者扔掉不要了。王妧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六安干脆一口气说完:“服侍她的两个丫环都说,她身边没有旧物,一应东西都是新添置的。如果那个包袱光明正大,她何须掩人耳目。” 合理的分析,让王妧的心沉静下来。 “叮!”系统冷不防发出的声音吓得王妧浑身一抖,抬头便看到六安也在盯着她。 避开交接的眼神,王妧才听清了系统说了什么。 “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触发任务道具:未知的包袱。任务进程:请找到未知的包袱,帮助目标人物解除危机。” 王妧捶桌不语。依柳到底惹了什么麻烦,这不是要她去帮依柳挡刀吗? 008 园子 隔天,王妧被流云叫醒。 行宫的人各司其职,王妧身边也有两个小宫女替她做些杂务。流云当年与王妧姐妹结下缘分,被送来行宫当了厨娘,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王妧直到现在才发现,流云竟然比她还要早知道雀部的存在。 “我以为姑娘知道啊。姗姑娘也没刻意瞒着,姑娘你没注意到?” 流云的反问让她无言以对,此时让她不承认自己粗心大意都不行了。 “外头来的是雀部的万公子,侍卫们换了一拨,不认得他,所以他才请我来向姑娘通报。”流云解释了缘由。 “这儿是皇上的行宫,外人也能随便进来?”王妧有些奇怪。 流云却理所当然地回答说:“姗姑娘把这里当成自个的家,皇上也高兴,姑娘怎么见外起来了?” 原来一叶障目的是她。 “天刚亮呢,他打哪儿来的?”王妧一边梳洗,一边和流云说话。 “是从京城的方向来的。骑着快马,沾了一身晨露。”流云见王妧顺顺利利地把自己收拾妥帖,不由得感慨道,“没想到姑娘几日就学会了这些,以前来行宫,带少一个丫环都要手忙脚乱的。” 王妧听了也露出笑意。以前不想做,现在学着去做的事,又岂止这一件? “让六安给我做粥,我去见见万公子。” 流云撅起嘴,王妧脚下麻利地躲了出去。 清风书院的会客厅王妧很少踏足。她今天第一次在这里见客,很难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 对方焦急地在厅中来回踱步,一见到王妧,几步走上前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的脸。 “你是……”万全一眼中带着迷惑,却仍保持着理智在想些什么。 王妧见此反倒放松下来,她不了解对方,对方也不是很了解自己,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是王妧。” 听到这句话,万全一浑身松懈下来,狼狈地入了座。他手里一颗灰不溜秋的石子也在此时被他塞回了袖子。 “在下万全一,是雀部中的一个无用之人罢了。”万全一恢复了常态。书生气十足的他让王妧很是好奇。朱夫子口中,雀部众人都是痞子无赖,眼前的这位却彬彬有礼。 他会来找她,想必已经知道了皇上想让她接代王姗的位置。雀部之人的态度虽然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但却能改变她的境遇。 “万公子,我也知道我没什么本事,雀部各位的决定,应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不妨直接说出你们的意思,让我从你的三言两语中去猜,实在是为难我了。”王妧坦言相告,对方会出什么难题来考验她,她心中也没底。 万全一没料到王妧如此坦率,准备好的说辞绕到嘴边又统统咽了下去。最终他只得生硬地说出了这一句:“雀部大当家的位置永远空着,只能委屈姑娘当二当家了。” 王妧消化了每一个字的意思,又确认了一遍,最终才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这就成了? 没有拼死阻拦?没有重重考验? 王妧搞不懂了。然而一想到朱夫子也没有搞懂这群人,王妧又觉得自己搞不懂他们是情有可原的。她心里的疑问又增加了不少。 就单单为了这件事,他有必要那么早赶过来告知她吗?直觉告诉她,对方不会回答她。于是她问起了其他的问题。 “雀部是怎么替皇上办事的?” “皇上有事,我们会最优先去做。西市有一个酒馆,是我们议事的地方,平时我们分散在京城各处,搜集各种消息当做消遣。当家的时常会想出各种主意,接各种活儿,我们过得很安稳,也不用担心仇家的追杀。”他说到这里,看向王妧,“以后皇上有什么吩咐,就请姑娘转告我,我们完成后,再让姑娘回去交差就行。” 说得好像她就负责传个话。二当家什么的,就是担个虚名嘛。 雀部中有什么人,每个人负责什么事。他不说,不代表她没办法知道。 “对了,你们接活儿吗?我有个活儿不知道你们接不接?” 王妧的这个做法,像极了以前的王姗。万全一突然想起以前王姗推门而入,一句“干活儿了”就向大家百无聊赖的生存状态中注入了生机的情景。 “当家的吩咐,焉敢不从?” 王妧知道,对方在这一刻把她当成了王姗。 皇上和雀部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不可调和。她也许做不到像王姗那样和雀部的人亲如一家,但是让对方相信自己,协助自己复仇应该还是有很大的可能的。这事王妧决定要一步一步来。 “我想找到一个包袱。有一个丫环从丞相府偷了东西逃出来,她带着一个包袱进了燕国公府,现在那个包袱不见了,我想找到它。”这事关乎她的任务,在她不能入燕国公府的情形下,她只能寻求别人的帮助了。 万全一似乎在分析此事的难度,王妧便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这事对万全一来说并不难办,只是他想不通王妧为什么要找到那个包袱。以前王姗在时,她总是会把目标先说出来,再敲定如何布置,如何行事。找包袱一事很可能只是某件事中的一环,至于后续还有什么枝节,王妧不说,他却很在意。 “姑娘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吧。”他对王妧的第一个印象便是坦率,希望他这么问,她能和盘托出。 王妧点点头,把线索都说了出来。 “她名叫依柳,是丞相府大公子的丫环,逃出丞相府后,被我大哥救了,进了燕国公府,现在是我大哥的侍妾。丫环说她入府时什么都没带,但那个包袱却是我亲眼见到的。所以,她入了燕国公府之后去的每一个地方都可能是她藏包袱的地方。线索就这么多吧。”王妧还在凝眉思索,最后终于捋清了所知道的每一件事。 万全一看她认真的样子不像在刻意隐瞒什么事,难道她真的只是想找到那个包袱?可是为什么要找它呢?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他就把它们压到心底。 他应承之后,就离开了。王妧也放了两分的心,找六安喝粥去了。 009 齐王(一) 要在偌大一个国公府找到一个包袱,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妧虽然将这件事托付给了雀部的人,但她也没闲着,带着六安又进了城。 每天花小半天在进城出城的路上,王妧深深觉得自己的生命不能浪费在这件事上。但一考虑到搬进城住要用到的花销,她又老实地熄灭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皇城脚下,聚集着大大小小的达官显贵们的宅邸,丞相府也在其中。 依柳偷了丞相府的东西出逃,刘家却没有把这事报到京兆府,让京兆府的人去缉拿。原本王妧以为她偷盗的是财物,但随着线索越来越多,她终于反应过来。 丫环偷东西,主家没有声张。皇上现在可能还没得到消息,但一旦皇上知道了,他一定会盯上那个丫环。丫环随身的包袱消失不见。 系统的提示已经让她预知了皇上的动向,不然她也无法把事情串联起来。眼下最关键的地方还是在依柳包袱里的东西。既然知道这东西极大可能出自丞相府,她又怎么能不来查看一番呢? 六安打探消息的技能让王妧很是惊艳,如果没有他,她走的每一步都会艰难数倍。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做出一个决定,只不过时机未到,那个决定暂时还不能告诉他。 “丞相府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这一次比上次查探燕国公府要难上许多。 依柳入燕国公府本就是件瞒不住人的事,府里的人在私下里多嘴议论几句,也没人管得住。如果六安打探得来的依然是丫环偷盗财物这种掩人耳目的消息,那么他也算不上有多厉害了。 “是刘晏的私人书信。” 刘丞相不可告人的书信?王妧的思绪开始浮想联翩,但最终她只抓住了一点:刘丞相没有呈报京兆府,难道也没有私下派人掘地三尺也要找依柳吗? 王妧把她的疑问说了出来,六安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整件事明明揭开了越来越多的线索,却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 正想驱车离开,王妧却听到车外传来一声娇蛮的斥问。 “车上是什么人?挡着本小姐的路了。” 原来六安将马车停在与丞相府只有一墙之隔的胡同里。胡同深处有一个小门,应该是丞相府的人平时进出的小门。问话的人是一位与王妧年纪相仿的貌美女子,六安撩起门帘低声对王妧说了几句话,女子已经来到了车身旁。 王妧好奇地跳下车来,六安和对方都被她的动作吓到,愣在当场。 “我住在城外,今天是进城来玩的。我们不知道马车不能停在这里,挡了你的路,真是不好意思。”王妧向她道了歉,同时也看清了对方的全貌。 不愧是丞相府上的千金,颜色好,气质佳,浑身上下都写着骄傲两个字。 “你也出来玩?”对方见她态度诚恳,也没了脾气,大方地表示不跟她计较,“那你走吧,送菜的车等会儿要从这儿过,你们别再挡着了。” 王妧答应一声,回到车上,六安这才驾着马车驶出了胡同。 还没出城门,王妧的车马又被人拦下了。 小太监福喜牵着一匹嗤呼嗤呼喘着大气的马,他来不及抹掉额角的汗,就对她说道:“皇上命您即刻入宫觐见!” 王妧这才注意到,福喜身上穿着的是公服,而非上次来行宫时穿的常服。 她心里嘀咕:莫非这是有事要让她去做了? 能被皇帝召见入清心殿的人屈指可数。不是说被召见的人地位尊崇,世间少有,而是清心殿乃皇帝起居休憩的场所,非皇帝心腹信赖之人不得入。 清心殿也辟了小书房,王妧便是在这里觐见。 “朱夫子那里,做得还习惯吧?”皇上从书堆中抬起头,问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王妧都要以为福喜的焦急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皇上就是皇上,哪里那么容易被人看透。她还是得趁早适应了才行。 “皇上,朱夫子让我去雀部办点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办好。”这样说应该行吧?皇上欲盖弥彰,她也不能捅破那层纸。 皇上听完,终于给了她一个好脸色:“只要你人不蠢到底就能办好。” 王妧脸上无奈的神情毫不掩饰,但她无奈的不是办事,而是被人说蠢。而皇上明显是误会了。 “拿着吧,这块令牌能让你随意出入宫闱,小心点使用。”皇上在最后一句上加重了语气。 王妧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哪天他不高兴了随时会把它拿回去。她双手接了,令牌还没巴掌大小,一面雕着腾云飞龙,一面雕了一个“御”字,浮雕的手感让她忍不住摸了又摸。 “对外,你就是朱夫子推荐给朕的棋手,朕召你来就是陪朕下棋。”皇上打断了她的走神,“事实上嘛,朕把雀部交给你了,你若是敢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皇上停下话头,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置犯了错的她。 吓得王妧连忙开口表态:“我一定不会的!” 收到皇上“暂时放过你”的眼神,王妧才放下心来。皇上这吓唬人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还说不会不认她这个表妹,除了这句话他从来就没对她客气过! 心里念叨归念叨,她可不敢真的说出来。 “福喜待会会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找个机会以你的名义把人带进雀部。” 就这事?王妧很惊讶。 “不找个人看着你,朕不放心。” 原来是这个缘故,皇上还存着灭了雀部的心呢。王妧这样一想,就忽略了皇上话里的另外一层含义。 她领了差事出了宫。福喜先带着她找到六安,又上了他们的马车,给六安指路。东西市被他们抛到脑后,七拐八拐地终于来到城南的一处小宅子门口。 熟悉的场景再次浮现。福喜上前扣了门,来应门的是个小丫环,她怯生生地说要去回禀自家夫人,关上门又让几人等了一会才再次打开,把三人迎入门去。 外院三两个洒扫的丫环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进了二门,只见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妇人打扮的女子在指挥着两个小厮搬搬抬抬。她见到王妧,笑着走上前来。 “你就是王妧姑娘?” 010 齐王(二) 王妧应是,正想问如何称呼对方,对方已经自来熟地牵过她的手,说道:“我叫苏意娘,你就叫我意娘,可好?” 王妧愣了愣,为什么看不到对方的重生指数?难道是系统出了问题? 对方见到王妧出神的样子,也不着恼。王妧发觉了尴尬,不由得歉笑着,说起了皇上的吩咐。 “皇上说,要让你进入雀部,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怎样都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来,系统也没说每个人都有重生指数啊。 “姑娘不必多虑,我有办法。”苏意娘招手让小厮把主屋中的一个楠木箱子搬过来,“今日在收拾屋子,不方便请姑娘进屋坐了。” 王妧自然不会介意这些虚礼。 苏意娘打开了木箱,从中取出一纸房屋地契。 王妧接过一看:“如意楼?孟老板把它卖给了你?” “正是。”见王妧还未理解她的意思,她又解释道,“雀部与孟池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怨。如意楼的旧东家本来已经和万全一谈妥了如意楼的价钱,但被孟池横插一手,雀部和孟池从那时便结下梁子。后来,当家的王姗姑娘和孟池打了个赌,孟池输了,便如约把他的一切事务撤出京城,当然,如意楼也只能转手给别人了。” 王妧这才知道其中的情形,她说道:“孟池就算离开京城,也赌气不愿意把如意楼卖给万全一。如今你把它买下,便和雀部有了交集。” “雀部那么重视如意楼,我想我不会只是和雀部产生交集那么简单。”苏意娘面上依然带着笑,“只要姑娘配合我,我便能把它与雀部合二为一。” 将雀部渐渐收归于皇上的掌握之中,是皇上要求王妧做的事,可她私心里也想借助雀部的力量报仇,这两种心愿该如何平衡? 人生的烦恼总是没完没了。就在王妧以为她不会更烦恼的时候,上天总是给她一个当头棒喝。 依柳的包袱消失了。 万全一安排的人找遍了依柳走过的每一段路,都没有找到她入府之前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袱。难道她会障眼法不成? 找不到那个包袱,她的任务就进展不了。眼看着又一天过去,她愁得眉头都要打结了。 王妧对着燕国公府的大门望眼欲穿,没想到遇到了一个令她感到意外的人。 “你又进城来玩?” 王妧认出了对方正是丞相府的千金,只是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是啊,我们还真是有缘,又碰上了。”王妧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让她又重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只可惜,她的任务要求她帮助依柳度过难关,势必要损害丞相府的利益。 “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出城了。我们也许还会再相见呢。”王妧朝她挥挥手,决定在回去时顺路去城南找万全一。 王妧以为城南的宅子都像苏意娘的宅子一般,没想到,越往西走,所见的宅子规模越来越窄小。她站在万全一的小宅子面前,往左右看去,已经见不到几间宅子,而只能看到单独的房屋。 万全一把她迎进院子里,两人围着石桌坐下说话。 并非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包袱,只是雀部做事向来是各人自愿选择做与不做,沈平川拒绝参与,万全一只能把他排除在计划之外。 “如果姑娘能够说服沈平川,让他用奇门异术卜一卦,找到包袱的难度会小很多。” 原来那天见到的那个穿着灰色道袍的人还有这种本事。王妧不由得感慨道,拥有这么厉害的才能,竟然是一位准重生者。她差点忘了她还接了关于他的任务! 王妧一个头两个大,可是此时却不是烦恼的时候。 她向万全一摇摇头:“不,我有一个法子,暂时不用麻烦他。” 说完这句话,她才娓娓道来:“依柳不管去哪里,那个包袱,或者说是那个包袱对她来说很重要,她一定会把她藏在一个随时方便她拿到的地方。” 燕国公府那么大,虽然排除了一些依柳没去过的地方,但要找一件东西也是如大海捞针一般。 “她从丞相府出来,所以她会认为知道那个包袱的人只有丞相府的人。” 丞相府没有大张旗鼓地找她,但是依柳并不知情。 王妧铺垫了这些,终于说出了她的办法:“我想让你找人去她身边散布消息,说丞相府在找一个出府后失踪了的丫环,还问到燕国公夫人那儿去了。” 依柳如果真的很紧张那个包袱,听到这些消息一定坐不住。王妧的办法就是“打草惊蛇”。 万全一不知道,王妧的推测都有系统帮她佐证,不然这些事串联起来看似合理,其实一点也不绝对。 依柳可能是偷了钱财出逃,丞相府因为治家不严的名声不太好听所以不追究到底,依柳入燕国公府时带的随身包袱消失不见,可能因为里面装的是几件旧衣裳,扔了也就扔了,反正她将会有更多。 王妧一定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他。不过他不着急,沈平川说得很对,王姗奋不顾身去救的人,很值得他花时间去了解。 “之后再让人盯着她,等她自己去确认包袱的下落。” 万全一点头答应了按照王妧的法子行事,她也放下心来,有意无意地提起另外一件事。 “雀部在西市有一个聚头的酒馆,我还没去过呢,改天我去见识见识。” 这些事万全一等人也不准备瞒着她,于是他给了她一个地址。 六安驾着马车出了南城门,王妧在车上想着事情。 这些准重生者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重生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是不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某个还没能实现的愿望,连天地都阻止不了他们重新再活一次去实现他们的心愿? 她也是这样吗?死得不明不白,憋憋屈屈,还把自己的妹妹连累了。因为她不甘愿,想替自己和王姗报仇,所以她才能重新活过来? 可她活下去的附加条件却是阻止别人重生,好像她把别人重活一次的机会抢了似的。 王妧懊恼起来,她才不想重生!她想和王姗一起活得好好的,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如果能够在自己原本的生命中实现心愿,不是更如意吗?她已经死过一次,可是别人还有机会少走一次弯路,这才是她做的事的意义吧。 011 齐王(三) “叮!触发隐藏任务:心灵的成长。达成度:一。” 系统毫无征兆地又给了她一个惊喜。她想通了她所做的事情的意义,系统就给她一个任务,这个系统还有什么是不能量化的? 六安头上的重生指数又下降了一个数,苏意娘却没有重生指数,这两个问题也在她心中困扰了她许久。 二人回到麓山行宫,门口却多了许多车驾。 有个小太监见他们回来了,一溜烟跑进行宫,报信儿去了。 一个四十出头年纪的首领太监拱手上前,给王妧问了好。 “皇上要来行宫?”身为皇上,却老是出宫溜达,一点也没个宵衣旰食勤勉政务的皇帝样子。王妧在心里腹诽。 “正是,奴才先过来打点着,皇上估摸着明天午后才能到呢。”吕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王妧。眼前这个女子虽然长得和王姗十分相像,气质却不如王姗张扬。 王妧心里想的却是,皇上想去哪就去哪,哪像她,每天都要往来奔波。要是等她完成了依柳这个任务,又接到一个她去不了的地方的任务,她该怎么办呢? 真的是杞人忧天了。王妧暗示自己说。 “那我就不打扰你做事了。有什么要我做的,就让人来告诉我吧。” 自家姑表兄妹,住在同一个行宫里,她需要避讳吗?她住在这里这么长时间,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何况自己现在没爹疼没娘爱,谁会来管她的名声呢? 王妧回到清风书院,等着万全一的消息。 进展顺利的话,她将能拿到那些书信。皇上好歹供着她衣食住行,她也不能昧着良心,为了息事宁人而把书信还给刘丞相。 那么,书信就要交给皇上了。她要用什么说法,把依柳摘出去呢?只要把依柳排除在皇上的视野之外,她的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就算完成了。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王妧把欣喜的心情收一收,专心去想她该如何自圆其说。 隔天王妧顶着乌黑的眼圈去见皇上时,她才意识到高估了自己。 丞相府,书信,依柳,直到她,一环连着一环,她根本想不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说法。没有依柳,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她要怎么绕过依柳去? 难道要把书信送回丞相府,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王妧一想到这里又觉得很不甘心。 “朕和你说话呢,你发什么呆?这里的厨子怎么连个像样的东西都做不出来,你整天就吃这个?”皇上行宫里的厨子做的菜品鄙夷不已。 王妧心里一咯噔,讪讪地说:“那个的厨艺确实不太好,皇上怎么不带御厨来?”她连改善伙食的机会都没有。 皇上脸上阴晴不定,王妧又闭了嘴。 “朕让你做的事你不去做,别的事你倒干得勤快!”皇上甩出一摞书信,“你给朕好好解释,刘相的书信为何会出现在燕国公府!” 王妧错愕地看着皇上,话锋转变得这么快,她的思维都要跟不上了。 现在她就怕她一句不慎,把燕国公府都牵连进来,毕竟她根本不知道那些书信里的内容是什么。王妧壮着胆子走上前拿起那摞一指高的书信,想趁着皇上还没阻止她之前,先看一眼。 一声“叮”响,王妧感觉到她的头皮都发麻了。 “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找到未知的包袱里的内容物:丞相的秘密。任务进程:请说服皇帝,解除目标人物生命受到的威胁。” “你还真的认为刘相与王姗的死有关?”皇上气的是王妧的不争气,“你以为凭一个小小的丫环就能扳倒当朝丞相?你是不是傻?朕怎么有你这样蠢的表妹?”真是让人不省心。 不开口,不辩解,险险让她躲过一劫。她想找丞相的书信,真的不是为了扳倒他啊,天地良心! “燕国公府是外戚,刘相是权臣,朕的心不能随意向哪边偏一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皇上痛心疾首的样子让王妧心中发虚。 “皇上,我发誓,我不想和刘丞相作对。”王妧信誓旦旦的样子,才让皇上信了她两分。 他拿回书信,在王妧额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神色认真地说:“那个丫环,必须死。” 她破坏了燕国公府和刘丞相的平衡,皇上顾全大局,不能坐视不管。 “难道因为她知道了丞相的秘密就得死?”王妧的声音略略提高。 “你试想想,如果她知道的是燕国公府的秘密,燕国公会不会放过她。”皇上一句话就让王妧陷入两难。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王妧这才意识到,她想瞒天过海的想法有多天真。 万全一的行动被皇上洞悉,书信也先一步送到皇上的书案上,如今依柳的性命也握在皇上手中。 “我可以先见见她吗?”王妧还想再试一试,她不是好几次都发现天无绝人之路吗? 皇上脸上平静无波,回了她两个字:“去吧。” 依柳已被带到麓山行宫,王妧猜测,皇上有心要在这里“解决”掉这个麻烦。 两人第一次正式地见面,王妧却像认识了她很久。 依柳的一言一行,都落在王妧眼里。 她偷窃主人家的书信,她编造身世欺骗王贺,分明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系统识别出她的行为会导致她重生,是因为她心中的执念吗? “姑娘,你的簪子歪了。”依柳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王妧模糊了眼睛。 因为她要死了,她也要死了吗? 依柳看着王妧泪眼蒙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便上前来给她理正了簪子。 “你为什么要偷那些书信呢?”王妧见她欲言又止,“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值得吗?” 依柳的眼神飘得有些远,等到王妧觉得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说:“为了活着。” 说完这句,她便打开了话匣子:“我在丞相府做了七年丫环,以前天真,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出路在哪。我和一个姐妹被分配到大公子的院子里,我们都以为,大公子就是我们一生的归宿。后来,少夫人进府了,小公子出世了,大公子在这时候却要遣散院子里所有的丫环。我的姐妹失踪了两天,才被发现死在后院的一口井里。我不知道谁要我们死,我只知道,我不逃,下场就会和我的姐妹一样。” 012 齐王(四) “大公子说过,那些书信是丞相府上下一百多人的命,我偷了它们,是为了保我自己的命。” 可是没想到那些书信会变成向她催命的东西。依柳脸上神色复杂。 “阿贺是个好人,他救了我,还帮我改掉了自称奴婢的习惯,他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她的笑意有些勉强,“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以别的身份和他相遇,让他不用那么辛苦来迁就我。” 这就是依柳的执念? “你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活着吗?又说什么来世呢。活着,不是努力一次就够的,你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努力才行。”王妧大声地说完这句话,提起裙子向来时的路跑去。 依柳有些疑惑地站在原地。 “皇上!”王妧的眼睛还红着,“你不是说,依柳会威胁到燕国公府和丞相府的关系吗?皇上要顾全大局,心不能偏向哪一边。你要杀了依柳,心明明就是偏向丞相府了!” 皇上半眯着眼睛盯着王妧,没有说话。 “刘丞相难道就没有燕国公府的把柄?他们两只老狐狸自个斗得欢,皇上何必插手!”王妧眼睛闪躲了一下,称呼自己的老爹是老狐狸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你为了保住那个丫环的性命,还真是豁出去了。”皇上语速放缓,“你现在是替朕做事,还是在替燕国公府说话?” 王妧心中颤了一颤,硬着头皮说:“皇上,我已经不是燕国公府的人了。如今书信在皇上手上,谁还会在乎一个无名小卒的一张嘴巴?再说了,就算刘丞相知道皇上握着他的把柄又怎么样呢?他的身家性命本来就全都牵系在皇上您身上啊。” 她最后这句有些像是在拍皇上的马屁了,皇上自然也听得出来。 “难得你还能把事情分析得有条有理。”皇上的语气也恢复如常,“丫环的事先搁着。朕有另一件事等着你去办。” 这么说,依柳不用死了? 怎么系统还没有提示她任务成功了呢?王妧的一颗心还是悬着。 “有人在宫里的御膳中下了毒。” “叮!”王妧一个激灵,接着便听见系统的声音,“启动剧情任务:今天阻止小王爷作死了吗。” 系统这是在作弊啊!皇上的话和系统的话结合到一起,人物,地点,事件都有了,那就是小王爷作死地在宫里的御膳中下毒了! 所以皇上才马不停蹄地搬出皇宫,嫌弃行宫里的饭菜难吃还不得不吃了,因为宫里的御厨没办法带到行宫来。 “目标人物:赵鲽。身份:英王爷。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获得寿命三十天。” 这个也是不能不接受的剧情任务?王妧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抓不住。 “有个吃了御膳的宫女现在还昏迷不醒,太医也束手无策。你让雀部的人去查清楚,这种毒是什么,该怎么解。”皇上的话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就这样?不用让她去查是谁下的毒?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啊! 王妧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皇上眼里,又被皇上嫌弃:“下毒的人朕心里有数,用不着让雀部去查。” 原来如此。难道里面涉及了宫斗阴私?她可要小心别被卷进去。 皇上见王妧的思绪又飘开了,一脸无奈地摆摆手让她退下。王妧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连忙应了是就想退下。 “朕让你查的东西,去找吕潜拿。”皇上补上一句,王妧诺诺,才离开。 她还要再见依柳一次,搞清楚任务为什么还完成不了。 王妧回到刚才见依柳的地方,对方还在原地踌躇。她此时只想确认一件事。 依柳吃惊地看着王妧一言不发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又听到王妧对她说:“别等来世了,你这一世,想做什么就去做啊!你认为配不上王贺,就去努力啊。你现在不去争取,来世也一样做不到!” 依柳头上深红色的“十”字触目惊心,王妧突然意识到,也许杀死依柳的人,不是皇上,而是依柳自己!她如果现在死了,心里的不甘、委屈和愤怒就会变成她重生的力量。 别沮丧,别绝望,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拼尽全力想把这个念头传递给依柳,王妧忽然听到脑子里发出“嗞嗞”的声音。 “叮!触发技能:心念交换。” 声音一结束,王妧先是感到一阵轻松,骤然之间,她就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淹没了。 “恭喜你完成剧情任务:拯救被皇帝盯上的女人,获得寿命三十天。你的寿命剩余:六十八天。请及时完成下一个任务,获取寿命。” 王妧只听清了“六十八”这个数字,其余什么也顾不上了。 种种恐惧、不甘、怨恨、绝望的情绪放大到了王妧的心头,她捂着额角,大口大口地喘气不止。 依柳刚刚想通了要好好活着,没想到王妧却像突发了急病虚弱得就要倒下。她连忙扶住对方,正要呼喊寻人过来帮忙,就看到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快步走近前来。 依柳不认得六安,王妧却还勉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没事,他是我的护卫。我回去休息一会就好了。” 王妧紧紧抓着六安的手臂,对着依柳说了一句“你要活着”,然后才一步一步往清风书院的方向走去。 依柳心中带着疑惑,又被带她来行宫的人带走了。 从她接下任务,到现在任务完成,不过过了几天而已,王妧却觉得时间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月那么长。 依柳的负面情绪最后全部交换给了她,也算是系统最后助了她一臂之力。就算这个过程中她想起了很多沉重的记忆,但她挺过来了,依柳不用重生,也得到了新生。 六安头上的数值从一开始的“五”一点点变成“零”,王妧想到,活着还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啊。 如果没有那个烦人的任务目标,就更美好了。她盯着桌上食盒里装着的一碟甜香扑鼻的绿豆酥,吞了吞口水,最后一狠心把食盒盖子紧紧得盖上了。 013 齐王(五) 假如她中毒了会怎样?虽然这个念头在王妧的脑子里盘桓了一阵子,但她还真不敢拿她的小命去做试验。 吕公公亲自把装着绿豆酥的食盒给她送来,特地提了醒:东西被下了毒,不能直接用手碰,取放都要小心。 王妧老老实实地提着食盒去找万全一,履行她传话的职责。没料到在城南没找到人,她又让六安驱车前往西市。西十二街的飘香酒馆就是万全一上次给她的地址。 不知道他在不在这儿。 入门就有小二上前来招呼。王妧感到很新奇,酒馆里此时客人不多,有的一台方桌上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两个人就能吃喝得很惬意。 “我想找万全一。” 小二听了马上明白了王妧的意思,让她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用对个暗号什么的。 “姑娘进后院往二楼上去,万大哥在呢。”小二对万全一很是尊敬的样子,但他要留在厅堂里招呼客人,王妧二人只能自己进去找人了。 酒馆后头的小院摆着一些干货杂物,只留着分叉的三条路。左边的通向柴房酒窖,右边的连着厨房,中间那条路直直地通到一幢二层小楼的楼梯口。小楼一层的门靠向厨房,还上着锁,估计是个仓库。 王妧上了楼梯,六安提着食盒跟着后面,还没到二层就听见里面有个声音在嚷嚷。 “金老板年底就要把馆子收回去了,当家的一去,那家伙就只认钱了。” 她听着觉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来。王妧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二楼的人注意到有人来了,便没人再接话。 王妧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把二楼的厅堂看了个遍。厅里万全一、沈平川、少年小斋是她见过的,她唯一没见过的人是个独眼老丈。 第一次正式和其中三人见面,王妧正在想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万全一已经替她开了口。 原来独眼老丈人称殷伯,而她这位二当家也正式在雀部的人面前露了脸。王妧尴尬地发现,小斋和六安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上次小斋偷袭不成,反被六安碾压,就算不服气,也得憋着! “皇上交待了个事儿。”王妧阐明来意,本来她这个二当家就是干这个的。 她把解开绿豆酥里被下的毒的事说了出来,然后看向万全一,想知道他们的想法。 “嘿,这又有活计上门了,诶,皇上给了咱多少赏金?”小斋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对王妧的态度却很轻慢。 赏金?王妧不知道这是什么惯例。 “你不会没跟皇上要钱吧?没钱咱怎么活?”小斋气呼呼走上前两步,看起来他比较习惯用拳头说话。 万全一知道他的性子,赶在王妧回答他之前,他先开口控制了场面。 “雀部做什么事,相应的都会开一个价。当家的就是用这种方式,让雀部的事务维持下去。” 王妧听了点点头。能和皇上谈价钱的人,只有王姗。皇上出钱,王姗出力,才有了雀部的存在。然而雀部的人眼里只有王姗,皇上心里有没有想法别人不得而知。但至少雀部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皇上顾全大局,做出了让步。 直到王姗的离去打破了这个三角平衡,如果换一个人来接管,雀部和皇上很可能会一拍两散。现在她王妧夹在雀部和皇上中间,很容易就会变成炮灰啊! “我会去跟皇上提的。一般这种事,要多少?”王妧不耻下问,她其实想问的是,雀部真的有高手熟知医理药性,比宫里的太医还厉害? 小斋给她开了一个价,万全一听了,把价钱砍了一半,才和王妧确认。 王妧点头应了,反正皇上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个。 “凭啥不能涨价啊?金老板都找好下家了,这一片的租金过完年肯定又涨。要不是……”小斋的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王妧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低着头,抬腿就离开了。 万全一神色有些纠结。沈平川一直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见状摇了摇头,追了出去。唯有独眼殷伯侧着身子,目光追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王妧看不到他完好的那只眼睛,也无从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如果她现在提出如意楼可以作为他们的下一个栖身之所,难免会让人怀疑她的用意,还是下次再找机会说出来吧。王妧这样想着。 “这毒有谁能解?”王妧满不在意地专注于自己想问的问题。 万全一暗暗松了口气,向王妧解释道:“雀部有一位兄弟叫黄三针,擅长用毒,他最喜欢研究这种常人解不开的毒。” 还有这种人!王妧惊叹不已。 万全一送她出去的时候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王妧还以为解毒的事有什么问题。一问之下,他才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原来,上次他依照王妧的计划找到了包袱里的书信,转眼就被皇上的人得手了。他虽然不好意思跟王妧提起这件事,却不得不自认失手。 王妧早忘了自己是找了万全一去做这件事,对她来说,书信拿到手,也就算完事了。 “哎呀,我忘了把钱给你送来了,下回一定记住。”王妧一拍脑袋,雀部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说完她就急忙走了。雀部要人才有人才,怎么会混成这种落魄的田地。小斋的那番话显然表明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难道是皇上限制了他们的钱财收入?皇上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再说王姗在时,也不会让雀部一直这么困窘。难道这种转变发生在王姗离世前后? 王妧胡思乱想着走远了,万全一回到二楼,却看到殷伯瞪着独眼问道:“她知情吗?” 万全一摇了摇头。 殷伯的气势松懈下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家的走得太早了。” “皇上应该已经准备对雀部下手了。”王姗走后,雀部没有接到任何活计。万全一原本也怀疑王妧让他们找那个包袱是皇上对他们的试探,皇上的人现身把包袱夺走,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危机。 雀部该何去何从? 014 齐王(六) 既已完成了皇上交待的事,王妧便按照计划,前往皇城脚下的英王府。 英王爷赵鲽是皇上的堂弟,他爹先英王是先皇的亲弟弟,英年早逝,只留下赵鲽这一点血脉。如今赵鲽只是个闲散皇亲,拿着王爷的俸银吃喝玩乐,还不时地做些不着调的事。 这次他在宫里的膳食中下了毒,皇上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而想处死他吧? 怎么系统次次都要她和皇上对着干?王妧想破头也没想明白。 “发现目标人物。确认姓名:赵鲽。确认重生指数:未知。”赵鲽一从王府的大门里出来,王妧就听到了这个声音。 那个白白净净、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就是赵鲽?看着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却一副弯腰驼背、郁气难抒的样子。看来是在府里碰了壁,出门来散心了。 王妧让六安把马车赶到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两个人下了车,悄悄地跟在赵鲽后头。 赵鲽脚下不慢,七拐八拐就来到一座府邸一侧的小巷里。 王妧在巷子口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地丢过围墙里去。没过多久,就有一声猫叫回应了他。 他继续往里头走了几步,在一个小门前停下。王妧只能看到小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赵鲽钻进门去,一切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是永平侯府?英王爷和永平侯府有什么交情呢?就算是串门,也应该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去,哪有偷偷摸摸从小侧门进的? 王妧转头看着六安,脑子里却在想着这些问题。 “要跟上去?”六安一副“我懂”的表情。 王妧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工钱另算。 谁知二人还没有所行动,那小门又被打开了。赵鲽又躲又闪,十分狼狈地被赶了出来,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横遭重挫、自怜自艾的氛围。 王妧和六安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正要开溜,却被一声大吼叫住了:“站住!你们两个都看到了什么!” 正常的对话应该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王妧一时脑子塞了草,竟回了他一句:“我们不知道你来和谁私会。” 这话传出去,永平侯府的女眷都要找她拼命了。 “好!今天本王一不做二不休,你们两个谁也别想离开。”赵鲽怒气冲冲地跑到二人面前站住了,双方两只眼睛对四只,赵鲽看到对方眼中写着两个字:毛病! 赵鲽才发现,平时自己吆五喝六,一声令下就有一群人上赶着替他教训别人,而现在自己只身一人,肯定打不过对方那个护卫打扮的人。不用问为什么,就是打不过! 王妧尴尬地挥了挥手:“我们是真不知道,路过而已。大路两边,我们走这边。”王妧转身示意六安跟上。 “慢着!” 难道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也要和六安干一架?不可能吧,他长着就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王妧倒也不怕对方发难,于是转过头来看他到底想干嘛。 “你很眼熟啊,我们在哪里见过?”赵鲽皱着眉,看着王妧的脸,像是在回忆什么。 王妧一脸困惑,她和赵鲽应该没什么交集吧,难道又把她认错成王姗了? 果然,赵鲽很快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在宫里见过你!皇上让你来查我?” 这又生起气来了,王妧有些受不了对方起伏的情绪,忙说:“不是,她是我妹妹。” 她还以为对方会继续纠缠她们姐妹长得相像的问题,没想到赵鲽却出人意料地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道:“她在哪儿?你快带我去找她!” 王妧像根救命稻草似的被他紧紧抓住,她看着对方头上漂浮着的“七”字,欲哭无泪。 六安伸手一捏,赵鲽吃痛才松了手。 “你有话好好说,想找她做什么?”王妧毕竟也不能撇下他不管。上次依柳想不开差点让她任务失败,她哪一环都不能放松警惕。 “倩儿要死了!你让她救救倩儿,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七尺男儿竟然说哭就哭了,这么情绪化的人,王妧还真从来没见过。 看他那么伤心,这个倩儿或许就是他的执念。 她其实很奇怪,皇上明明知道下毒的人是赵鲽,为什么不直接找他拿解药救人呢?难道是赵鲽死不承认? 王妧灵光一闪,皇上知道赵鲽下的毒却不找他拿解药,赵鲽知道王姗听命于皇上却不求皇上救人而来求她,这两个人根本就是有毛病! 两人说话的声音引来了墙内的人。一个丫环满脸担心地跑出来,她眼里只见赵鲽心伤难过的样子:“王爷,您不能放弃呀。” 她刚要继续说些什么,注意到王妧二人不是赵鲽平时带的仆从,又戛然住了口。 “你放心,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我一定会说服皇上给我们赐婚的。” 王妧感到自己压力很大。赵鲽在御膳里下毒,皇上知道了没有降罪,不代表皇上会不计前嫌地成全他的好事啊! 为情障目的人,也真是可怜。 “我要进宫去见皇上。”赵鲽也不管干不干净,拿手一抹眼,转身对王妧说道,“你告诉我你住在哪儿,我见完皇上,就去找你,你一定要帮我救救她。” 皇上此时还在麓山行宫呢,赵鲽不知道,一方面说明皇上不待见他,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心大。这种关乎皇上龙体安危的大事,这家伙还不知道他自己撞到刀口上了。 然而她却不能把事情说得太明白,就算下毒的真凶站在她面前,不该她知道的事她就不知道。 王妧不方便让赵鲽去麓山行宫,便答应他明天去英王府找他。赵鲽有求于她,只能许她以重金,以此吸引她应约前来。 回去的途中,王妧大喊可惜。明明都到永平侯府边上了,居然还忘了入府查探!那位永平侯府的倩儿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形,身份尊贵如英王爷亲自向皇上请求赐婚,皇上竟然还不同意,不会又是一段狗血的三角故事吧? 六安听到王妧在车里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不由得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也很不错。 015 齐王(七) 赵鲽不出所料没能见到皇上,他转念一想颠颠儿地跑到太后宫里了。 太后爱热闹,寿康宫也就很热闹。皇上后宫的妃嫔不多,太后就变着花样寻乐子。比如今天赵鲽顶着苦瓜似的一张脸来拜见她,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揽下了。 “皇上原来是为这事跑出宫去了,哀家还当发生了什么呢。”王太后轻轻一句话带过,内心却不如表面淡定。 皇上看上一名小宫女,这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为了小宫女被人下了毒,离宫出走才是大事。 “你说,你只是在皇上要用的点心里加了点泻药?”王太后知道赵鲽藏不住话,他说的应该都是实情。但这实情也只是赵鲽以为的实情罢了。 赵鲽委屈地点点头,他现在知道有人因为他而昏迷不醒,心里也泛起内疚的情绪。 “那药是谁给你的?”在后宫熏染多年的太后闻出了此事似有阴谋的味道,于是循循善诱地向赵鲽套起话来。 赵鲽因为太后的慷慨相帮而心生感激,听到对方的问话,他也就说了:“江太医在太医院配药,我一时看着好玩,就求他给我了,他当时还写了记录。” 这来历倒是清楚明白,可是泻药怎么会变成毒药?难道是有人调了包?不然太医们不可能连腹泻的症状都诊不出来。 阿姗不在了,谁能替皇上去查这些事?王太后心里惋惜,她大哥燕国公唯二嫡出的女儿,就这么都去了,也真令她难过。 “你放心吧,只要把事情查清楚,皇上不会怪罪你的。”王太后这样安慰他,不过她也没忘了,皇上是先拒绝为他们赐婚,赵鲽才下了药。皇上拒绝赐婚的原因,在赵鲽这里是找不出来了。 当天,王太后便派人去了麓山行宫,向皇上禀明了赵鲽来请罪的事。她本以为下毒的事一天没查清楚,皇上便一天不会回宫。没想到,皇上却让她的人来回话说,三天之后便会回宫,让王太后不必担心。 王妧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些弯绕,雀部也还需要一点时间解毒,隔天,她便又带着六安进城了。 她没忙着去见赵鲽,而是让六安驱车前往永平侯府。 还是熟悉的小巷子,六安依计入府查探:查清赵鲽口中的倩儿到底怎么了,永平侯府的人对待这对有情人的态度如何,从中说不定能知道皇上拒绝赐婚的原因。 赵鲽语焉不详,脑子里就想着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怎么可能理智地告诉她当中的情形? 两人约定一个时辰之后见。六安翻墙入了永平侯府,王妧便下了车,自己一个人往东市而去。 她想去看看如意楼交接得如何了。苏意娘要以什么身份进入雀部,王妧也毫无头绪。不过,苏意娘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又不用王妧去操心。 走了一会,王妧突然停下脚步。 上一次,她到如意楼找孟老板打听依柳的事,出了城就被沈平川二人追上了。如果雀部的人没有盯着如意楼,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她找过孟老板呢? 如意楼里有什么秘密,让雀部的人紧盯着不放呢?如果他们知道如意楼被苏意娘买下了,会不会连苏意娘都盯上了? 可是,她和苏意娘的关系不能暴露在雀部的人面前,她此时去如意楼不是自露马脚吗?王妧这样想着,脚下就慢了。 东市往来车马多,王妧一走神,差点就被一辆马车撞上了。 马车上的人撩起帘子,看了王妧一眼,脸上露出惊奇又好笑的神情。 “又遇上你了。你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的?”刘淑起了话头,王妧脸上讪讪,歉笑着点点头。走路不看路的那个是她,对方对她客气,她当然不好意思了。 刘淑看了一眼王妧身上的衣裳,提议道:“前头有家新开的卖衣裳的铺子,你想不想去瞧瞧?” 王妧的衣裳料子不错,款式却平平无奇,刘淑在车上一个人正觉得无趣,便想邀她作伴。 正不知道去哪儿打发时间的王妧听了,不假思索便答应了:“我只有一个时辰,你不嫌我吵闹就成了。” 刘淑伸手拉了她一把,王妧就上了车。王妧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她的头顶,是个“零”,还好还好。 两个人虽然只见过两三面,但她们年纪相仿,彼此又合了眼缘,交谈了一会就已经不再拘束了。 “我平时也不在京城久住,这次是回京看望我爹娘的。”刘淑说着,没有特地提起她父亲刘丞相的身份。 王妧也没说破,只说她住在城外,每次进城都把大半的时间花在路上了。 说着,又提起衣裳的事来。 “京城里的闺秀们穿衣打扮既要大方得体,又要别出心裁,每天光想着这事了,哪有时间好好看看这京城的繁华。”刘淑随口说着,“我几次见你,你都是出来玩儿,倒比别人清闲。” 王妧露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她哪里清闲了,为了延长寿命,她可是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来过。 刘淑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她想到的却是别的方面:“家里也是一堆烦心事吧,不提也罢,今天就是出来玩儿的。” 马车很快就到达了刘淑所说的衣裳铺子。王妧随她下了车,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不就是如意楼吗?招牌虽然换了,可是这三个字都没变! 苏意娘把如意楼改成衣裳铺子了!这才过去几天,她的动作怎么这么快? 果然,能让皇上委以重任打入雀部的人必定是人才。王妧心念闪过这么多,刘淑已经被人招呼进了如意楼。 楼中格局没有变化,用来隔断的薄纱、画屏已被撤走,干净敞亮的大厅中安置着三排十二台空绣架。 苏意娘客气地和王妧打了招呼,完全把她当成了一个客人。 二楼的雅间中,有一两间还有身穿华丽服饰的丫环进出。刘淑和王妧二人被引到另外一间空置的雅间,两人坐下喝茶休憩。 “这店还没开张吧?”王妧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上茶的小丫环听见,抿着嘴笑了。 刘淑忙道:“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 016 齐王(八) 原来,苏意娘提前给很多名门之家的夫人小姐发了请帖,邀请她们来如意楼看衣裳。这种做法确实吸引了一部分闺秀的注意,等到正式开张,应该还会有更多人来光顾。 “咱们只管挑衣裳,不用在意那么多。”刘淑这样说道。 王妧却无法真的不在意。刘淑的出现对她来说确实是最好的一个障眼法,但她此时并不想在刘淑面前演戏。 苏意娘很快带着两个丫环进来了。丫环手上各捧着一个装着六幅画卷的托盘,苏意娘先说明了画卷的用途,然后才让丫环们一一展示出来。 乌木画卷吊架上一行列出的四幅半人高的美人图。画中人物没有五官细节,身上穿的绫罗锦裳却精美细致,看得人不由自主地想象那身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刘淑被深深吸引,王妧也朝苏意娘投去佩服的目光。谁知苏意娘趁刘淑不注意,朝她眨了眨眼。 王妧不明所以,刘淑却已经和苏意娘攀谈起来了。 “苏夫人,这些衣裳都是如意楼做的?”她有些想见识下实物的样子。 “没错。”苏意娘脸上笑意盈盈,挥手让丫环们换上另外四幅,“画中的衣裳,如意楼都能做出来,而且选用的是最适合制作外裳、裙装的丝绸罗缎,每一幅图纹花样都是名绣高手亲手绣制,每一身衣裳都是根据不同的尺寸来裁剪,绝无仅有。” 听到这里,别说刘淑,王妧都动了心。 衣裳被说得精妙绝伦,价格自然不菲。想想接下来的各种诗茶花会,闺秀们争相攀比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刘淑看完了所有的画卷,选了一身喜欢的,苏意娘又找来制衣师傅,商议修改了一些细节,很快就完成了口头上的约定。 “这位姑娘。”苏意娘叫了王妧一声,让人不注意到王妧的存在都不行。 刘淑恍然回神,懊恼地埋怨起自己:“唉,我竟忘了,你也选一身?”她和做衣服的老师傅说了几句,对方确实经验老到,从剪裁到做工,都堪称高明。 王妧摆了摆手,却听到苏意娘说:“姑娘误会了,我是想说,这位姑娘看起来很面善,不知道姑娘是否记得,三年前曾在麓山脚下救过一个人?” 苏意娘说得诚恳:“姑娘是否姓王,单名一个姗字?” 王妧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些什么,但却毫无发现,她只得说道:“我妹妹便叫王姗,我是她的同胞姐姐,名叫王妧。” “那就是了。”苏意娘脸上神情激动,“刚才怕和恩人唐突相认,没想到姑娘原来是恩人的姐姐。你一定要告诉我,恩人现在在哪里?我无论如何要去拜会她!” 王妧和刘淑对视一眼,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奇。王妧为难地看了苏意娘一眼:“你恐怕见不到她了。” 不管苏意娘说的是真是假,王妧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听到王妧的话,苏意娘的伤心不似作伪。等到两人告辞的时候,苏意娘还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王妧这下有点懂了,苏意娘顺势而为,她和她的关系算是搬上台面了。 她们的马车还没走两步,王妧就听到车外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和苏意娘说话。 “我是燕国公府的表小姐,我姓江,不姓王!” 江如兰这个噩梦,也闻风而来了?王妧有些头疼地想:如果她被揭穿了没死的事实,她爹该怎么向她娘交待? 六安已经等在永平侯府侧面的小巷子口,王妧和刘淑分开后,她走回这里时已经有些迟了。 六安抬了抬眼皮,见王妧脸不红气不喘地跟他唠嗑起来:“我和刘淑的缘分还真是奇了,走在路上都能碰到。” 王妧说完这句话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刘丞相?千万不要,她的小命哪够和他们斗! “你打听到什么了?” 六安把详情细细说来。永平侯府有一位二小姐,大名就叫做林倩,然而她看起来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他们那天见到的丫环不是伺候这位二小姐的,而是一个寄居在永平侯府的远房亲戚的贴身丫环。丫环名叫小荷,那远房亲戚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名叫林青。这位林青姑娘,才是赵鲽口中的“倩儿”。 啧啧,这其中又有隐情了。赵鲽这只呆头鹅,该不会被人骗了都不自知吧? 王妧感到前路又变得灰暗了。她推测赵鲽在御膳中下毒的原因是皇上不为他赐婚,等他发现自己被人欺骗了感情,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王妧想都不敢想。 再不想还是得去面对。 王妧敲了英王府的大门,被等在门内的一脸焦急的赵鲽带进了大厅。王府大院中的场景被她略过,她此时想的是该如何减少赵鲽的重生指数。 她隐约觉得,赵鲽和依柳一样,需要一个契机来来改变他可能重生的事实。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赵鲽掩饰不住欣喜。 王妧见他打开了话头,也不急着打断他。 “我找过很多大夫,就连江太医我都请过,他们都说,倩儿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只能用药慢慢调养,但是她不愿意我替她费心,她不肯吃药,也不肯见我,小荷说她快要死了!”赵鲽痛心地说,“她因为自己身子不好就不愿意嫁给我,说不想连累我。她怎么那么傻呢?嫁给我,我才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她!” 王妧听着,觉得自己的头又疼起来了。 两个互相倾心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厮守。这一次任务是要她当他们的红娘,替他们扫平障碍,最后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帮我想办法,让她吃药,让她好起来。我已经求太后替我们做主了,我一定要娶她!”赵鲽的脸上是十足的坚定,王妧看了也不得不感慨,他确实是全心全意想对“倩儿”好。 关于永平侯府二小姐林倩和远房亲戚林青的事,该怎么让他知道呢?太后也要插手此事?这趟水真的是越来越浑了。赵鲽是嫌事不大,想自己作死自己? 揉了揉额角,王妧终于说道:“你们两人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去找永平侯商议?如果永平侯同意的话,皇上也不会说什么吧。” “倩儿因为自己的身体不好,所以不让我和永平侯提起我们的事。我去向皇上求赐婚,她就是为此生了气,才不见我的。” 身体不好是林青万用的借口?因为身体不好,不想让赵鲽操心,不吃药,不见人,不愿意嫁给他,连两人的来往也不能被人知道? 王妧是局外人,她真的很想告诉赵鲽,“倩儿”的身份有问题他怎么就看不出来? 017 齐王(九) “她说什么你都愿意听她的?”王妧憋着心中的话,问了赵鲽一个问题。 赵鲽点点头,一副不忍心让心爱的人受一点委屈的样子。 “那就成了。”王妧正话反说,“你就顺着她的心意,她不吃药,不嫁给你,甚至连见你都不愿意,你都随她喜欢,反正只要她开心就好了不是吗?” “不!倩儿没有我,怎么会开心?”赵鲽的情绪又激动起来,看着王妧的样子仿佛她十恶不赦。 王妧很没立场地又转了话头:“既然你想陪在她身边让她开心,你将来要娶她总绕不过永平侯去。既然永平侯迟早会知道,那你提前和他通通气也不算多大的事儿。” 她不想打破“倩儿”在赵鲽心中的完美形象,就想借别人的手去揭穿。她心虚地瞟了赵鲽一眼,对方正在低头沉思。她又看向六安,他若无其事地回望了她一眼。 “你不是在替皇上做事吗?”赵鲽忽然想起了王妧的身份,“我不管是你,还是你妹妹,你替我说服皇上,为我们赐婚,再治好倩儿的病,我可以给你黄金百两!” 赵鲽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变机灵了?确实,王妧想救赵鲽的命,就必须把皇上、太后、永平侯和“倩儿”都给摆平了! 难道在赵鲽眼里,她长着三头六臂?但赵鲽的事确实是她的任务,她哪能拈轻怕重绕过去? 王妧答应之后,赵鲽眼里的希望之火渐渐燃烧起来。 “皇上是怎么说的?”王妧试图从赵鲽的角度捋一捋这件事。 “皇上说,永平侯的二女儿林倩已经许了人家,让我别惦记着了。”赵鲽说到这里有些闷闷不乐,“倩儿如果和别人有了婚约,怎么可能不告诉我?一定是皇上没有好好和侯爷说,是我要求娶倩儿。” 王妧扶额,这家伙是认定“倩儿”诚恳善良天真无辜如天山白莲了。林青一句话都不用解释,他自己就替她辩解了。 “那说不定是侯府的长辈们替她定下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呢?”王妧只能给出另一个不伤害到他脆弱心灵的思路,“你不和永平侯沟通,万一她嫁给了别人,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鲽听了,果然坐不住了。 啧啧,这急性子难怪会被人牵着走。王妧拦住他,下毒这件事还没说到呢。事情有个轻重缓急,皇上心里长刺了,赵鲽怎么能囫囵过去呢? “我根本就没下毒,只是下了泻药,皇上又没吃到,值得大惊小怪的吗?”赵鲽满不在乎,“皇上不信我,总该信你吧?你去跟皇上说明白,就完事了。” 王妧被他的话噎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鲽匆匆走了。王妧见时间也差不多,决定去一趟西市酒馆看看雀部解毒的进度。谁知却错过了万全一。她被告知,万全一已经带着解药去麓山行宫了。她便和六安启程回去。 途中,王妧忍不住想,怎么会有像赵鲽这样这么一根筋的人?和皇上同样身为皇家,赵鲽却一心只照着自己的想法来做事。 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念头,让王妧恍然大悟。赵鲽不是和以前的她一样吗?依仗着身份,自我地活着,但其实他们都是无知的。她如果没有王姗,赵鲽如果没有了王爷的身份,等待着他们的,就是现实的疾风劲雨。 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她就能想通、做到那么多事,不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吗?她不去完成重生修正系统的任务,她就会死。 她要帮赵鲽渡过这个难关,不管是因为系统的任务,还是因为他和曾经的自己有相像的地方。 万全一等在王妧平时出入行宫的门口,门外两列身穿铁甲的侍卫冷冰冰地把一切事物都拦在了外头。 王妧回来见此情形,不由觉得有些抱歉。 “我今天进城也没先跟你说一声,让你多跑了这一趟。”皇上出宫在外的做法,她能理解,但她却无法让万全一理解,于是她只得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了。 “无妨。”万全一也不像恼了的样子,王妧便放心了,接了他递过来的小盒子。盒子里头装着的东西不用说,必然就是解药。 王妧让万全一稍等她一会,她待会再把赏金拿来。 一踏进大门,王妧就被一个威风凛凛的劲装男子拦住了去路。他明显是看到了王妧拿了万全一手里的东西才进门来。 “姑娘,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带入行宫,希望姑娘配合。”侍卫统领目光如狼,咬死了王妧手中的盒子。 王妧却想不明白了:“这是皇上让我去找的东西,你也想检查?” “希望姑娘不要为难在下!”统领声如洪钟,王妧听得耳朵都麻了。 这两天她进进出出的就没人盘查过她,怎么今天对方像是特地守在这里等她回来一样?王妧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东西不能交给他,万一出点什么差错,这锅还不是得她来背? 然而这些想法也只是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而已。她回头看了一眼,万全一还在门口朝里望,她和侍卫统领的交流肯定也都落入他眼里了。 周围虎视眈眈的侍卫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王妧有些理解四面楚歌的意思了。 现在她身边只有六安一个,双拳难敌四手,怎么看情形都对她不利。现在也唯有一个办法了。 王妧抓住六安的手,把盒子放在他手里。 “拿去交给皇上。他们不敢对我怎样的。”侍卫统领的心思她猜不透,就让行宫里地位最高的那位来告诉她吧。她没做亏心事,也不怕把事闹大。 谁知六安接了盒子,老半天都没动,王妧吃惊地挑着眉问他:“你不会临阵倒戈了吧?” 六安白了她一眼:“我是你的护卫,保护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在行宫!他还能把我杀了不成?”王妧对他小声说道,“快去啊。” 六安依然不动。统领的目光一接触到六安手里的盒子,突然之间就对他发难。周围的侍卫严阵以待,王妧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难道对方真的只是要检查那个盒子?盒子被雀部的人动了手脚? “六安,把盒子扔给我!” 千钧一发之际,王妧接到了那个小小的木盒。 她要不要打开它? 018 嗣子 万全一在门口看着门内的情形,统领和六安同时停了手。王妧发现她的心从来没跳得这么快过。 眼下的情形已经容不得她不打开了。盒子经过她的手交到皇上手里,如果雀部的人想对皇上不利,那她也会被列为帮凶!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盒子,自证清白。 可是,万一打开来里面射出一根毒针呢?还是盒子上抹了毒,碰到的人就会死?王妧一瞬间已经想出了数种致命的方法,她能躲得开吗? 算了,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王妧下定决心,咬咬牙将盒子开口朝外打开了。 围观的人不知道她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却没人敢说出来。 “姑娘……”六安伸手想提醒王妧,眼下他们还被一团侍卫包围着,实在不是发愣的时候。 统领将身一跃,抬脚就向六安的手扫去。就在王妧背后两步之外,六安以手当刀,挡下了那一脚。 王妧慢慢地凑近了木盒,发现里面只有两枚药丸,别的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统领浓眉挑动,眼睛在王妧和六安身上来回看了几眼,板着脸没说话。 吕公公小步快走地赶上前来,王妧不解,目光随意向六安瞥去,却发现他右手的姿势有些不太自然。 “姑娘,鲁统领,皇上有请。” 王妧点了点头,皇上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他今天想唱的是哪一出?需要这样吓唬她吗? “六安小兄弟受了伤,还是先去处理一下吧。”意思是不用跟着过去了。 王妧也赞同地对他点点头。 六安的眼神在统领的身上溜达了一圈,最后也点头同意,留在了原地看着三人离去。 皇上在书案后低着头处理政务。 统领和王妧两人都不说话静静等着。直到王妧快把耐性用完的时候,皇上终于抬起头,盯着她说:“你干的蠢事!” 王妧瞪圆了眼睛,拿手指着自己:“我?”她已经默默把“蠢”字消化了。 “哼!”皇上一声冷哼,“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放在身边?”皇上看了统领一眼,下巴朝王妧一抬。 鲁统领抱拳一礼,回道:“属下查了,六安的过往皆是空白。颖江出事那天,出现了很多江湖人,很多都能对得上名号。他武艺不凡,却是个陌生面孔,且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到王妧抿着唇不说话的样子,他又继续说道。 “江湖中有一些以神秘著称的杀手门派,或许他是被某个人买通的杀手,潜伏进行宫来了。” 原来皇上怀疑的是六安!雀部根本什么阴谋也没有,是她想太多? “皇上!试探的结果呢?”王妧提高了声音,她不相信六安是有人安插到她身边的棋子。他根本就没什么目的,每天不是练功,就是带她进城,替她听听墙角,还有和她算账要工钱!这样的人可能是杀手?别开玩笑了。 “目前还不能妄下定论。”皇上的神情高深难测,“不过,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六安能在危机面前挺身保护王妧,这一点还是很令他吃惊的。不过,那也可能只是对方使的障眼法。 就因为一点疑心,就设局试探别人?很伤人心的!结果还什么也试探不出来。王妧很不满,六安至少到现在为止没做过伤害她的事,更帮了她很多忙。她说什么也要帮他争取一份自由和信任。 “那皇上今天打算怎么收场?”王妧心里其实很忐忑,六安会被皇上带走。 “你不是已经替朕圆场了吗?朕怀疑的就是那解药被人动了手脚,现在解药没事,一切都好。”皇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是下一句就转换了话锋,“朕会让人盯着他,一有异常,格杀勿论。” 王妧感觉到自己呼吸混乱,她现在非常迫切想把事情弄明白。 皇上眯着眼,看着王妧脚步匆忙地离开的背影。小木盒静静地躺在书案上,皇上看也不看就吩咐道:“让人把解药送进宫去,让江太医救人。” 鲁统领听到“江太医”这三个字,神情很是诧异。皇上似乎被他逗乐了,笑道:“江太医是这件事的源头,朕怎么会忘了他?” 统领领命而去,虽然不用他亲自跑腿,但他也得吩咐手下的人仔细去办。 六安回了居住的院落,拳脚并用正在练功。见到王妧来了,他才停了下来。 “手受伤了,还乱动?”她从来就看不懂这些武功套路,也没问过他。她其实心里清楚,六安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没问。就像她莫名其妙要去调查丞相府的一个小丫环,去接近身份尊贵害了相思病的英王爷,他从头到尾都跟着她,帮助她,但他也没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份默契存在。 王妧的眼睛里明显写满了疑问,六安没有一脸凝重,反而噗哧笑了。 她没看错吧?六安的反应也太反常了。 “皇上在试探我?” 对啊,他怎么知道?王妧惊奇道:“皇上调查不到你的过往,你不会是个杀人逃犯吧?” 六安见王妧真的在认真考虑这种情形的可能性,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没杀人,也不是逃犯。” “你说你无处可去是真的?”王妧再次问起这个问题,她相信自己在他眼里看到的情绪是真实的。 六安“嗯”了一声,目光坦荡看向王妧。 她不相信别人怎么说,她只相信他怎么做。 于是王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知道失去的滋味,现在只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好好的。 “你这样可是很容易就会被人骗了。”六安眼中带笑,“既然你相信我,我也不能辜负你。以后只要是你想问的,我能答的,我都不会说谎骗你。” 王妧先是一惊,转而佯装生起气来:“以后?那就是以前你骗过我了?你到底哪句是骗人的?” 六安听了她的话,认真想了想,说道:“我原来不会做吃的,但我又怕你刚刚收留我,我什么都不会,你会觉得我没用。那粥是我第一次做的,没想到你居然会觉得好吃。”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什么叫她觉得好吃,她是被系统的设定坑了,还不能反驳! “好,好吃。说不定,你还能发掘出你下厨的天分,不错,不错。”王妧再也装不下去,转身跑了。 幸好她还没忘记去皇上那支取雀部的赏金,又从自己的私房里取出一部分,作为寻找依柳包袱的佣金,不然万全一非等到天黑不可。 019 刘妃(一) 隔天,王妧起身后没多久,就被皇上召见了。 “你没什么事想跟朕交代的?”皇上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听得王妧提心吊胆。 她眼睛一转,皇上就知道王妧不准备从实招来。 “你怎么知道英王是下毒之人?昨天去找他谈了什么?你又想做什么蠢事?” 这个“又”字明显指向了上次依柳的事。皇上到现在还以为是她指使了依柳去扳倒刘丞相,所以她最后才费尽唇舌保那丫环一条命。 这三个问题,除了第二个,王妧都答不出来。且第二个问题的答案还是皇上还不想听的。 见王妧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皇上不知怎的又来了气。 “王姗能做到的事,不代表你也能做到。就拿雀部那些人来说,她能让他们服气地叫她一声当家的,不是只靠两片嘴皮子就能糊弄来的。刘相在朝堂上一呼百应,朕也不能任意妄为。英王胸无城府,最是容易被人利用,接近他,你随时都可能被牵扯到别人的算计里去。他是朕的堂弟,朕不能对他怎么样。而你,现在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你出了事,朕连替你出头都不成!” 皇上认为她做的事只是在瞎折腾,搞不好连她自己的小命都会搭进去。她没办法和王姗一样聪明,和别人斗智斗勇,叱咤风云,所以皇上对她不放心。 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她的任务,争取活得长久一点。怎么到了皇上眼中,就变成喜欢惹是生非了呢? 机会是要自己去争取的,如果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说服皇上,她以后将动弹不得。 “皇上,我一定要找到害死她的人。说我不自量力也好,自取灭亡也好,我都要去做。她能做的事,我做不到。我只做我能做的事。人活一世,不是畏畏缩缩、委曲求全就能圆满的,我希望皇上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替她报仇。” 皇上盯着她的脸,神情有些疑虑。她们两个人,一个聪慧,一个平庸。有王姗在,别人根本注意不到王妧,王妧就像王姗的影子。现在,他发现她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执着,王妧这个影子也要慢慢变得鲜活了,他该不该替王姗高兴? “你……” 皇上的话被一声争吵打断,王妧心都提起来了。 “本王要见皇上,谁敢阻拦?”赵鲽的声音直喇喇地闯进书房里,王妧悄悄地站到一边去。皇上暂时给了她喘息的机会,她可不想变成下一战的炮灰。 “皇上!”赵鲽一见到皇上就跪了下去,不管不顾地朝皇上倒起了苦水,“永平侯要把倩儿嫁给她表哥了,皇上,你一定要阻止他们呀。倩儿身体不好,他们又不让我见她,她一定是被逼答应的!” “男婚女嫁,这是他们的家事,你瞎掺和什么。”皇上把皱起的眉头揉平了,才说道。 赵鲽却当作没看到一样,反驳道:“我和倩儿两情相悦,他们这是要拆散我们!倩儿被他们困在永平侯府,定然是天天以泪洗面,苦不堪言,皇上,你再不下旨,她就要香消玉殒了!” 这不是在说皇上残酷不仁吗?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王妧忍不住把撇向窗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赵鲽终于注意到了王妧,他像是受到了鼓舞,直起腰杆接着说道:“我对倩儿的感情可昭日月,皇上不替我们的婚事做主,我就带倩儿私奔!”说着还朝王妧眨了眨眼。 王妧真想当做没看到。赵鲽以为她是站在他那边的,那也不能在皇上面前搞这种小动作啊!他是不是傻? 不过她也没料到赵鲽上了门,永平侯还能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走,一点也没把事情撕破开来。林青的身份依然没被揭穿。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向皇上证明自己的机会。她不是只会吃饭和闯祸,她也能遇事冷静,面面俱到。 “皇上!”糟糕,她的声音提太高了。这不是跟赵鲽进来时的情形一样吗?无礼地打断别人的话,还带着一种非要让别人听她说话的粗鲁霸道。皇上会不会宰了她? 王妧瞄了皇上一眼,果然看到皇上眼神如刀。 “英王爷被人蒙蔽了!”她强鼓着一口气把话说完,“王爷口中的‘倩儿’姑娘,不是永平侯府二小姐林倩,而是侯府的一位远房亲戚,名叫林青。” 皇上微皱着眉,显然对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感到不耐烦。而赵鲽却是一脸的不相信。 “不可能!” “其实你只要去侯府打听,就能知道小荷是林青姑娘的丫环,你每次去侯府见‘倩儿’,是不是只有小荷一个丫环在场?如果她真的是二小姐林倩,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丫环跟着?怎么可能会开侧门与你相会?更别说她身体不好,侯爷难道不关心自己的女儿,不请大夫为她调理?” 她不知道赵鲽听了她的话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让赵鲽认清事实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作死的方法千千万!他敢在宫中的御膳里下毒,说不定下次就敢拿刀子跟皇上拼命了。到时他真死得透透了,她的任务也就完了! “不!倩儿不会骗我的!她那么善解人意,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拖累别人。一定是有人逼她!”赵鲽语无伦次。 虽然他对‘倩儿’的爱意蒙蔽了他的眼睛,林青的异状被他看在眼里也下意识地忽略了,但现在王妧的话逼着他去直面那些问题,他才动摇了态度,认同了林青欺骗他的事实。 “她是有苦衷的。她不想骗我,所以才不见我。不管她是谁,我都只爱她一个!”赵鲽眼珠失了神一样地乱转乱动,状若癫狂。 王妧觉得有些不对劲。赵鲽如果表现出伤心、生气、恼怒的情绪,那都在她预料的范围之内。但他念念有词,神智错乱的样子却很不正常! 她看了一眼皇上,谁料皇上以手扶额,正在闭目养神。现在要她一个人面对赵鲽? 赵鲽沉溺在一种不安的之中,他跪坐在地,双手环抱着自己。忽然之间,他向自己腰间摸去,一把装饰华丽的小刀“唰”地一声被他从刀鞘中拔出。 王妧被吓得倒退了两步。不是吧?真的被她的乌鸦嘴说中了?赵鲽这次要作死到底了! “不行!”皇上出事,赵鲽活不了,她也活不了,跟她直接死在赵鲽手上有什么区别? 握着刀的手被王妧紧紧抓住,赵鲽的另一只手接过刀,随手胡乱地就向王妧挥去。 020 刘妃(二) 险险躲过一刀,赵鲽下一刀又挥过来了。对方动作不快,王妧躲得却惊险。皇上和她就隔着一张书案,她已经快要躲无可躲了。 听到皇上的召唤而出现的侍卫们却不敢动作,以身为墙,堵住了赵鲽接近皇上的路线,也堵住了王妧的退路。 “蹲下!”皇上大喝一声,王妧下意识地就听从了他的指令。 小刀从她头顶劈下,“哐”地一声刻进了书案的边缘。王妧被人从身后一拉,她呆若木鸡,随即就看到皇上气急败坏的脸。 额头吃痛让她回过神来,皇上收回手,站起身子不再理会她。王妧也忙跟着站好。 赵鲽已经被拿下,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再次睁开时看到了四周的情形,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些理智。鲁统领低头抱拳向皇上领罪。 王妧急了:“皇上,王爷有问题。” 谁看不出来赵鲽有问题?都御前行凶了还用得着她来说? 她急得说话都咬到舌头:“不是,我是说……”她一时也想不通赵鲽哪里不对。他听到王妧所说的事实,受到刺激,神智混乱,似乎很合理,但是王妧就是觉得不对劲。 皇上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王妧马上就噤声不语。 “把他带下去,听候发落。”威严沉稳的语调让人敬畏,没有人敢质疑皇上的决定。 “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也不用再来见朕了。”鲁统领身上一抖,伏身下拜,才带着人退了下去。 王妧挪动脚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不敢出声。 “怎么?你还有话说?” 她听不出皇上话中的喜怒,但她还是决定死赖着不走了。 “皇上,王爷肯定有问题,一定要查明真相。”王妧脑子里浆成一团,一切合理中存在着的不合理到底在哪? 皇上没有催促她,而是板起脸,看着她愁眉紧锁,苦思不得的样子。 赵鲽两次对皇上出手,第一次是在宫中下毒,害了一位宫女中毒昏迷。第二次就在她面前,他受到刺激,挥刀行凶。两次都是刚刚好带着能伤人的毒药和刀。 而且,他对下毒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不对!赵鲽说过,他是下了泻药,不是毒药,他根本不担心皇上会治他的罪,因为照他看来,他所做的事只会让皇上对他略施惩诫。 那毒药是怎么回事?有人要利用赵鲽向皇上下毒?皇上知道了? 王妧惊奇地望向皇上,说道:“皇上说过,王爷胸无城府,所以皇上知道他是被人利用了?” 皇上看了王妧一眼,让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王爷这次来见皇上,身上还带着刀!”虽然是装饰用的佩刀,但是也是开过锋的。 “他最多只会拿刀自伤来威胁朕,哪够胆子杀人。”皇上对王妧所作出的猜测和疑虑还算满意。 王妧松了一口气,只要皇上不疑心赵鲽就好。 这时皇上话锋一转,丢给她一个问题:“那你猜,英王的那包毒药是谁给他的?” 这个她还真没法猜。王妧摇了摇头,幕后黑手哪那么容易猜出来。 皇上说出那个人的身份,让王妧直接跳脚。 “是江太医。” “什么?不可能!”王妧的反应就和赵鲽听到“倩儿”的真实身份是林青时一样。 江家世代行医,她外祖父更是为皇家尽心劳力,忠君不二,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什么不可能,英王的药的确是从江盛那里拿的。太医院的记录里写得很清楚。”皇上说得波澜不兴,他注意的是王妧的态度。 “王爷认为他拿到的是泻药,那药很可能是被人换了。我外祖父有嫌疑,但之后有机会接触到药的人也有嫌疑。皇上怎么能认定是我外祖父把毒药给了王爷?” 分析得还算有条理,皇上也不打算再和她咬文嚼字。 “没错,找到后来有机会接触到药的人,是排除江盛嫌疑的关键。你说你想替王姗报仇,那就向朕证明你的实力。证明你不是只会说大话空话,证明你也会做能让朕刮目相看的事。” 王妧忽然发现她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如果皇上不和她兜圈子,也许她早就感动得哭出来了。 “我能见我外祖父吗?” “不行。燕国公夫人认为你已经死了,江家也认为你已经死了。你和王姗的棺椁已经葬入王家的祖坟,燕国公府大小姐和二小姐芳华早逝也已街知巷闻。”皇上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王妧急了,那是她的亲人,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 “不是说等我娘接受了事实,再让我回去吗?我爹不是知道我还活着吗?” 皇上眼里也闪过一丝无奈:“那是安慰你的,你也早点接受事实吧。” 王妧听到这里,心中抽痛了一下。她确实死过一次了。她的人生路以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去走,还不知道她能走多远呢。 王姗死了,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父母和外祖还好好地活着呢,她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你的那个护卫,朕决定,就让你自己看着他吧。如果将来发现他另有其主,而你又浑然不觉,朕就当做是你办事不力,定严惩不贷。”皇上接着说道。 她的注意力又被这话转移了。每听一句,王妧的心肝就抖一下,差点就想把六安给出卖了。不过最后她还是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保证好好完成皇上的吩咐,好好看着六安。 “那王爷呢?他的样子像是被人下了毒。”王妧只能作此猜想。如果有人能够潜伏近赵鲽身边把泻药换成毒药,那么那个人对赵鲽下毒也不是件难事。 皇上自己不回答,反而问起了王妧的看法。 “不如把王爷留在行宫,请雀部的解毒高手替王爷解毒,尽量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查一查王爷身边的人。”王妧想了想,暂时只想到这些。 皇上大手一挥就同意了,王妧还以为自己安排得周全,让皇上也服了,丝毫没想到皇上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好过。 但是到目前为止,王妧还没想到那么多。今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她还是得进城去找万全一,再把解毒高手黄三针请来。 要钱,有皇上,要人,有雀部的高手,她还有什么好操心的。王妧满意地在马车上打了个盹,没想到她天真的想法很快就会被残酷的现实击溃了。 021 刘妃(三) 王妧和六安直奔西市酒馆。其他人恰好不在,殷伯背着手,正在指导小斋练功。 她笑着上前打了招呼,小斋没有理会,手下功夫练得虎虎生风。殷伯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了,然后说起万全一的去向。 “他们两个去见如意楼的新东家,姑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跟老汉说。” 王妧听了,也不着急。她的猜想已经一步步得到证实,雀部确实很在意如意楼,平时盯着如意楼的人是沈平川,今天也是他和万全一去见苏意娘。 “我也听说过了,如意楼最近请了很多夫人、小姐们上门试看衣裳,等它重新开张,肯定门庭若市。雀部难道是对如意楼的生意感兴趣?如意楼以前的东家孟老板和雀部有过什么过节吗?我见过他一次,他对我们雀部好像没什么善意。” “那小子自不量力,被当家的收拾一顿就老实了。”殷伯和她打着太极,王妧一听就更好奇了。 她缠着殷伯追问这件事,殷伯也好似要说不说。小斋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老问别人的事有意思吗?” “有意思啊!”王妧没有如他预料般地生气,反而笑眯眯地回了他这一句。小斋被噎得无话可说的样子让王妧舒畅极了。 小斋对她的态度一直不太好,王妧本来也不想搭理他。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对于这种无缘无故耍性子、发脾气的行为,不好意思,她不惯着! 殷伯听了他们的对话,哈哈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有机会再跟姑娘说。小斋,你手臂抬高一点,不好好练功,今晚就没饭吃了。” 小斋听了,臭着脸自顾打起另一套拳法来。 王妧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殷伯不告诉她如意楼的事,证明她还没有达到被他真正信任、接纳的地步。于是,她转移话头,说起了今天的来意。 “我今天来是想找你们诊治一个人。”她说了赵鲽的情形,但还要请黄三针前去看过,才能下结论。 殷伯点点头,告诉她,要等万全一回来才能去找黄三针。 “我只见过他几面,也不知道当家的当时是从哪个旮旯里找到他的。” 殷伯没有直说,但他还是跟王妧提了一下,黄三针醉心毒术,不通人情,就算是万全一也不能保证说得动他去救人。 王妧想到皇上一直提防着雀部这件事。从她和雀部的人接触以来,她一直觉得他们只是一些武功比较厉害的江湖人,皇上如果动了真格,别管什么脸面不脸面的事,直接以多欺少,拿下他们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然而接触越深,王妧越是觉得雀部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万全一看起来白白净净,就是一书生。他在帮王妧寻找依柳的包袱时坦言,他没有动用到雀部其他人的力量。从散布消息、盯梢、到拿到包袱,他一个人做完这三步,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 殷伯的独眼,据说是当年闯荡江湖时留下的残疾。 沈平川擅奇门异术,这个她还没见识过,但万全一不至于拿这种容易被人拆穿的话来唬弄她。 小斋和六安交过手,六安对他的评价是一身蛮力,不能小觑。他第一次见到王妧,在王妧还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就能对她暗下杀手,说他小小年纪冷血无情也不为过。 她接触过的这四个人,能力尚在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内。现在她将要窥探到雀部更深一层的实力,她却有点担心。王姗用雀部这座牢笼困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为何又会对此甘之如饴? 没了王姗,他们也就失去了凝聚在一起的力量。 沈平川能在她第一次踏入如意楼就注意到她,不可能在她借着刘淑的掩饰第二次去如意楼时毫无察觉。但那一天,万全一把解药送到了麓山行宫,并不知道她进了城。她也由此猜测,沈平川和万全一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甚至他们所知道的消息也不是每一条都是互通的。 这样的雀部,就像一把无主的刀,不仅悬在皇上心中,也悬在她的头顶。 至少今天之内是无法去找黄三针了,王妧心里也没了之前的笃定,于是给万全一留了口信,然后打道回府,明天再来。 没想到打击来得接二连三。 她刚回到行宫,就接到皇上明天要启程回宫的消息。中毒的宫女身体已经在恢复之中,皇上心喜,准备封她一个美人的名号。 然而赵鲽却被皇上丢在行宫,也就是丢给她了! 他清醒之后虽然没嚷嚷着要去见倩儿,但一直发呆不语的模样却很吓人。 等到王妧把皇上让他留在行宫思过的事说了,他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总算发泄出来了,不然非憋坏不可。王妧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谁料赵鲽还没抹干净眼泪鼻涕就开始使唤她。 “把我府里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四个丫环叫来,小厮要玉壶、秋水两个,别人伺候我不习惯。还有,把我房里的那些玩意儿都收拾收拾,一并带过来。” 王妧翻了个白眼,他这是来出游的还是来思过的?好歹皇上还没走呢,就这德行? 好在她及时想起要调查是谁偷换了泻药,黑手是不是还潜伏在他身边,她这才忍了他的颐指气使。 赵鲽无知无畏、理所当然地使唤人的样子,王妧就当没看到,让跟着他来行宫的王府侍卫替他跑腿送信。 隔天,皇上的车马离开行宫,又换了英王府的人住进来。 王妧看着一溜溜的车马驶进行宫,头都大了。赵鲽亲近的贴身丫环、没有很亲近但平时可以在他跟前晃悠的小丫环、伺候他出行的小厮、从小带大他的乳娘和乳娘一家子、专属的厨娘和她的一帮下手,纷纷笑吟吟地从王妧眼前走过,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绣娘和两个带着琵琶琴筝等乐器的琴师! 还敢不敢再奢靡一点?王妧敢说,王府里伺候他的肯定还不止这些人。 她心里有了疑虑,看谁都觉得对方笑里藏刀。在行宫里,她只有流云和六安两个算是自己人。三个人要盯着这么大一群人,等他们自露马脚,没有三头六臂一百只眼睛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得想个办法排除掉一些不相干的人。王妧一边向赵鲽住的地方走去,一边想着她该如何去做。 022 刘妃(四) 赵鲽毫不客气地占了合心殿,以前他来麓山行宫,住的也是这个地方。 一地的下人们搬搬抬抬,像是把整个王府都搬过来了,王妧看得目瞪口呆,连赵鲽在朝她招手她都没注意到。 “你发什么呆呢?”赵鲽挑着眉,用的不是皇上那种鄙视、不屑的语气,而是他真的在问王妧这个问题。 赵鲽在她面前失态过,也真情流露过,虽然他做事缺根筋,但王妧也没办法对他冷冰冰地老板着个脸。 “皇上是让你来思过的,你这么折腾,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想?”王妧努力把他的想法给捋顺了。 “来行宫当然是出来玩的。”赵鲽一脸“没什么不对”的表情。 王妧扶额,难道只过了一夜他就把对“倩儿”的海誓山盟给忘了?不好问得太直接伤到他,于是她拐着弯问道:“你忘了你在皇上面前行凶,还差点把我杀了?” 在赵鲽心里,可能被皇上治罪还好过让他面对“倩儿”的欺瞒。 赵鲽听到王妧问的话,脸上又是惭愧又是惶惑,喃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想伤害你的,但我当时就那么做了。” 他把眼神瞥向一边,显然已经想到了他不想面对的那件事。 王妧在想,要不要她努力一把,让赵鲽对“倩儿”死了心?任务没告诉她该怎么做,她只能猜测,如果赵鲽能放下这个心结的话,他的重生指数是不是也会下降? “王爷!”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唤把王妧拉回了现实,一个杏眼朱唇的小美人俏生生地走近前来,可惜对方眼里只看到赵鲽。 “冰清姐姐在找王爷呢,王爷怎么不进去呀?”丫环可人语带嗔怪。 迭声呼唤把赵鲽给淹没了,又三个打扮娇俏的美人向赵鲽靠拢过来。王妧这才见识到了赵鲽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四大丫环的全貌。 天天被四个美人环绕着是种什么样的体验?王妧看到两个站得离赵鲽近些的丫环笑得娇艳动人,两个离得远一些的就目含秋波,她真替赵鲽捏了一把汗。 赵鲽心里正不知怎么面对倩儿的事,在丫环们的半哄半闹中,他也跟着想进屋了。 王妧急了,美人再美,她也不能任由对方把赵鲽哄走,她们换药的嫌疑还没洗清呢! 事关她外祖父的清白和赵鲽的性命,她不能再让赵鲽这么混混沌沌下去了。 “赵鲽!你跟我来!”王妧一改先前的循循善诱、态度亲和,她说这话时神情很认真,也没有称呼赵鲽为“王爷”。 赵鲽也看出来了。王妧为他查清了“倩儿”的身份,他发疯拿刀伤她,她也没怪他,还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他不能撇下她不理。 他把心一定,就跟着王妧走了。 冰清玉洁、温婉可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里都有些复杂的情绪闪过,然后四人又一言不发地散开了。 王妧脚下走得急,赵鲽也紧跟着她,看起来倒像是赵鲽在追赶王妧一样。 低着头走路的她差点被横穿出来的长树枝划到,好在被六安及时一挡,王妧才避免了被划伤。 这里是合心殿后的一处少人走动的池子附近,树枝修剪得也不勤快。 王妧明显是在想事情,被六安拦下之后,还疑惑地看着他。 “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赵鲽不解地问。 “你在江太医那里拿的泻药,被人调了包,你在御膳中下的不是泻药,是毒药。”王妧直直白白地说了,“这不是皇上相信谁的问题,而是谁想谋害皇上的问题。你从江太医手中拿到泻药之后,除了你,还有谁能接触到它?” “太后说,只要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了,皇上不会怪罪我的。”赵鲽蹙眉说道。 王妧扶额,她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是要调查清楚,所以我才问你还有谁接触过那药?你应该知道的。”王妧恨不得扒开他的脑子替他看一看,他到底还记得些什么! 赵鲽的眉头蹙得更纠结了。 王妧终于体会到皇上面对赵鲽时的心情了,简直是欲哭无泪!她还能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从江太医那里拿的泻药是用东西装着的?纸包?瓷瓶?还是木盒子?”六安换了一个方向,赵鲽竟然跟得上了。 “是一个瓷瓶。” 王妧看到他们两个一问一答,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你拿到瓷瓶之后,放在哪儿了?” 赵鲽回忆起来。六安也不催促他,只是露出一个沉思的神情。 “我放在身上。回府之后,丫环们伺候我洗漱,我把它给了……她们替我收起来。” 给了谁?怎么能一说到关键就断了呢?王妧正想开口,谁知道六安伸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们知道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赵鲽又回忆起来:“我和她们开玩笑,说里面装的是毒药,吃了小命不保。” 谁会跟人开这种玩笑?王妧真是搞不懂,他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只有可人知道里面是泻药。她打破了一个什么东西,来向我认错,她说要拿那个毒药自尽,我就告诉了她那是从江太医那里拿的泻药而已。” 六安看了王妧一眼,像是在说:看吧,问话要这样问才行。 王妧也服了,给了他一个“甘拜下风”的眼神。 可是,知道了这些事,她也没法推测出是谁换了药。 “那药被她们收起来,就是说四个丫环都能拿到了?”至少让她把有换药嫌疑的人的范围缩小一下。 “那些玩意都收在一个屋里,他们要看一看,碰一碰,我还能硬拦着不成?”赵鲽以为王妧说的是他没看好泻药让人换了。 王妧深吸了一口气,她迟早得被赵鲽气死。 “他们是指?”四个丫环? “我跟前伺候着的,除了小厮们,到了岁数不让进内院,其他人都没理由拦着吧?”赵鲽抓住的重点依然和王妧要说的不是同一个。 她努力从赵鲽的话里提炼出她想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说,今天跟着来行宫的人都有嫌疑。小厮?小厮整天跟着赵鲽外出行走,嫌疑更大! “六安,我没跟皇上要工钱,我是不是傻?”她坑了孟老板一次,老天这么公平马上就给她报应了。 023 刘妃(五) 问询的结果看似让王妧知道了很多细节,但事实上一点有用的都没问出来。王妧觉得主要还是怪赵鲽答非所问、记性太差。 但见赵鲽在和她说话的空隙还不时地长吁短叹,闷闷不乐,王妧就知道他的思绪又飘到“倩儿”身上了。她干脆下了决定,让赵鲽先替自己担心,再去烦恼那些儿女情长。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王妧郑而重之,赵鲽果然紧张起来了。 可惜他的预感一向不怎么准,王妧说完,他还松了一口气。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上一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就算生病请了太医,也可能诊不出赵鲽身上的问题。王妧说得这么委婉,只是为了让他接受他可能中了毒的事实。 他还以为王妧又要告诉他关于倩儿的事,一听不是,他就漫不经心起来了。 “没,我身体好着呢。” 跟他说话就不能拐着弯来!王妧一拍脑袋,她又把这事给忘了。赵鲽和皇上明明是俩堂兄弟,怎么差别这么大。她就两分聪明,拿来应付皇上,不足,拿来跟赵鲽说话,却嫌多了。 “你昨天行止不受控制,很可能是中了毒。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让他帮你诊断。” 王妧突然发现,像赵鲽这样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逗起来也是挺好玩的。 他神情凝重,生硬地吞了一口水,磕磕巴巴地说:“中,中毒?” “嗯。你先别急,我带你去找一个大夫,上次吃了绿豆酥中毒的宫女,就是他治好的。”王妧给了他一点安慰,结果显然没起到作用。 “我要死了?皇上会救我吗?我要去见我娘。”他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要去见倩儿。” 直话直说的结果就是让赵鲽慌了神,一副要昭告天下的架势。 “等等!”王妧忙让六安拦住他,“皇上会救你的。我带你去看大夫,你先别着急。” 不对,赵鲽好像又发作了?他神情痛苦,伸手在六安身上乱抓。得马上把他送到黄三针那里去!王妧给六安做了一个“拍晕他”的手势。 赵鲽应声而倒,六安抗着人,和王妧一起,三人直奔城中而去。 酒馆里,万全一和沈平川似乎在争执些什么,王妧远远听到一声“不行”,然后就没了声响。她顾不得被人误会她听了墙角,独自一人快步走上楼去。 赵鲽留在马车上,有六安看着。而摆在王妧面前的一个未知的难题是,黄三针愿不愿意救人。 王妧出现时,二人已恢复如常。她也暂时按捺下好奇之心,直奔主题:“我把人带来了,带我去见黄三针吧。” 万全一也看出了王妧的焦急,他朝她点点头,走在前头替王妧带路。王妧离开前,特地回头向沈平川示意告别,却看到他眼里全是思虑,根本没察觉到她的动作。 西市的大街小巷,王妧很多都没有去过。离主干大街越远,道路越是拥挤,人群也复杂起来。 马车暂放在酒馆后头的小巷。赵鲽已经恢复了神智,只是他还沉浸在“中毒”的打击中。王妧不得不和六安一左一右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散了。 西市边缘下九流的地方,也就是王妧三人现在脚下所踏着的土地。吆五喝六声、叫卖还价声、哭喊痛骂声交织在一起向他们袭来。王妧瞪大了眼睛,被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吸引了目光,却被六安伸手一挡,随着他下巴所指,发现万全一已经扣开了一间客栈的门。 大白天的不开门,做什么生意呢?难道是黑店?王妧浮想联翩,跟着万全一进了店。两扇木门“哐”地又合上了。 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黑”的店?王妧在心里给了否定的回答。店里没见一扇窗,没点一盏灯,只有头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天窗。 借着一点日光,王妧才看清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厅堂左右两侧有两条楼梯倾斜而上,接通到二楼。厅堂正面开了个小门,用了结实的布帘遮挡。王妧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左侧楼梯下的一个小柜后面,坐着一个壮硕的男子,他抬头看了万全一一眼,快得王妧差点没察觉。看完他又低下头打起瞌睡来了。 王妧已经适应了店里微弱的光芒,跟在万全一后面,上了左边的楼梯。赵鲽笨手笨脚,磕碰了两次,闷哼两声。 上了楼梯左转第二间,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万全一依然是伸手轻扣两下,门被从里面打开。一股奇怪的味道暗暗地飘进几人的鼻子里,王妧脑中“叮”的一声响,吓得她毫无防备地和开门的人视线相接了。 “触发技能:寿命补偿。减少一定的寿命,恢复身体的正常状态。请选择是否使用。” 使用。被一个脸色惨白如鬼怪的人盯着,她能正常那才奇怪! “消耗寿命一天,解除非正常状态。剩余寿命:六十五天。” 什么!消耗寿命?还消耗了一天那么多!王妧恼了,她眼前这个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的人就是罪魁祸首! 对方注意到了她眼里的恼怒,又发现王妧似乎没被那阵毒气影响到,他不由得把冷漠收起,换成了好奇。 黄三针没去看并排站着的万全一,而是伸手把王妧拉进屋。六安的动作迟滞了一下,万全一神色如常地把他和赵鲽带了进去。 王妧看着他头顶的“零”字,翻了个白眼:没有重生倾向,她不怕! 屋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唯一的通路向左是一室的纸张书册,向右是三面高高的柜子,围着一套桌椅。 一把将王妧按到座位上,黄三针接着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枚装在木盒里的药丸,将它们摆在王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细长的眉眼,偏薄的嘴唇,长在一张苍白的脸上,让人想起地府的鬼差。王妧冷不防打了个冷颤。她已经想明白了,他们四人见到黄三针时,就已经中了毒。系统消耗了她一天的寿命替她解毒,黄三针应该已经看出来她没事了。 摆在她眼前的这两样东西,就是他的试探? 024 刘妃(六) “吃下去。”黄三针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看得王妧头皮发麻。 她看向后来进屋的几人。六安打量着屋里四周的情形,赵鲽气力不济地靠在他身上。万全一见到她眼中的疑虑,便朝她点点头。 黄三针性情看起来如她所听闻的古怪,如果这个时候和他讨价还价,只会徒惹他厌烦。她还有系统这个作弊器,比起损失寿命让她肉痛,任务完不成却会让她没命。 她拿起瓷瓶,一口倒进嘴里,怪味的液体弥漫着她的口腔。黄三针见状还帮她把药丸拿到嘴边,王妧张口吃了。 系统的“叮”声如她所料地响起,王妧狠下心选了“是”,然后就听到系统提示她“寿命剩余六十四天”的事实。 又少了一天,王妧对上黄三针的目光里含着怨气。 黄三针伸手去扒王妧的上下眼睑,仿佛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王妧甚至怀疑下一刻他就会扑上来把她大卸八块。 “喂!够了吧?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王妧拨开他的手,怪味翻涌上来让她几乎想吐。 万全一在此时找了个地坐下,王妧正奇怪着。黄三针也不搭理其他人,又伸手抓了王妧的手腕来听脉。 赵鲽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王妧以为他又发作,忙抽回手,指着赵鲽说道:“他怎么了?” 黄三针回头看向赵鲽,随后转身向他走去,绕过六安时还停顿了一下。 “没事,死不了。”黄三针搭上赵鲽的手,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能救他吗?”时不时受到刺激就要发疯,就算死不了也是种折磨。 黄三针摇了摇头,王妧见了,整个人失望地靠到椅背上。 谁知他又撇嘴来了一句:“没兴趣。”王妧弹起身,那就是能救了! “他是不是中了毒?那毒容易解吗?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据万全一所说和王妧自己的理解,像黄三针这种性情古怪的人,越难办的事越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太医院还陷在泻药变毒药的风波里,说他们对赵鲽的情形束手无策也不算大话。 上次万全一是怎么说服他制作解药的呢? “药粉,药水,药丸,怎么都没有效果呢?叠加起来也没事?”黄三针继续盯着王妧自言自语,根本没听到王妧对他说的话,“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他说着抬起王妧的手臂,似乎准备好好研究一番。 “等等!”王妧发现,原本还能坐着的万全一此时已经靠在隔间的雕花木栏。赵鲽已经完全倒了下去。六安也动作僵硬,两头都顾不得。 “他们中了毒!快给他们解药!”王妧急道,她是来救赵鲽的,不能救人不成反而把六安也搭上! “对啊!他们和你一样中了毒,为什么单单就你没事?”黄三针欣喜若狂,“不是我的药有问题,是你有问题!答案就在你身上。” 王妧吞了口水,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面对一个古怪又疯狂的人,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受伤害,让六安和赵鲽能脱险? 黄三针一见面就对他们下了毒,万全一一开始应该没有察觉到,但他又示意她顺从黄三针的意思吃下药水和药丸,假设两人不是想杀了她的话,那么应该是,万全一早已知晓黄三针会对他们下毒,或者说,是让他们试毒。 万全一后来察觉到自己中了毒,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下,什么也没说,这个举动也证明了王妧的猜测。 他既不担心黄三针会伤害到他,也没开口替她说服黄三针救人。 现在,她面对的是黄三针和万全一的双重考验。无论对哪一方,她都不能失败。 王妧在黄三针的注视下,先走到六安身边,扶着他像万全一那样坐着,让他背后靠着药柜,同时轻声问他觉得身体怎么样。 “手脚无力,昏昏欲睡。”六安的话很是简洁,让王妧一听就明白。 又听到黄三针在她身后说道:“他只是个身体强健一点的普通人罢了。” “身体强健?”王妧的怒气又被撩了起来,“你都把人给放倒了!” 黄三针又在思索些什么,他不去接着王妧的话头,摆了摆手,“别管他们了,我来给你查查,你怎么会没事,以前可没出过这种事。” 他走到对面的隔间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册子封面上的两个字刺痛了王妧的眼。 “我不是王姗,王姗已经死了。”她不去看对方的反应,不想被他的情绪影响。 黄三针并没有表现出吃惊或伤心的情绪,他只是想起了些什么事,说了“难怪”两个字就住了口。他随手把册子放在桌子上,重新找了一个空白的册子,提起笔准备写字。 “名字。”屋子里还能和他说话的人只有王妧一个,这两个字明显是对她说的。 王妧答了。从见面到现在,她做的每件事都被黄三针主导着,她似乎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味地跟着对方的节奏,她只会忘了自己来找他的初衷! 眼看着黄三针又从成行成列的柜子的翻找出更多的瓶瓶罐罐出来,不一会就堆满了桌面仅有的空位。 王妧哪里猜不到他想做什么!要让她吃完这些她的小命还能保得住? 她赌气不去拦着他了,反正拦也拦不住。等到黄三针终于满意地数完了各种小瓶子的数目,他眼神发亮地看向王妧。 连问都不问,就想让她试药? “想让我吃了它们?”王妧反问道,她这次没那么好说话了。 黄三针期待地点点头,看到王妧不配合地摇着头,他的脸都僵住了。 “为什么不吃?我只想看哪种药对你有效,这些药都有解的。” 有解药也不行! “我在找人帮他找大夫。如果我吃了你的药出了事,那不是没人帮他了?”王妧指着赵鲽说。 黄三针略微感到不耐烦了,他蹙着眉头说:“他只是吃了点掠神散,死不了人,以后别吃了就行。” 王妧听到那个名字,又追问道:“他受到过刺激,发作过两次,每次都神智不清,难道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损害吗?” “麻烦!顶多吃点药,差不多得了。”黄三针的心思还在让王妧试药上。 王妧放慢了呼吸,说道:“我可以吃了它们,但你也要帮他恢复正常。” 听到这话,黄三针眯起眼,思索起来。王妧的一颗心紧张得都快要跳出来了。 025 刘妃(七) 四人走出客栈的时候,王妧的心依然跳得很快。 当时她提出来的条件,要是黄三针不答应呢?六安和赵鲽又中了毒,她无计可施。黄三针性情古怪,如果他非逼她试药,她拍案而起就能解决事情吗?就是这些想法使她心中忐忑。 她依仗的是系统的技能,她原本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所以她心虚了,生怕对方不买账。 等到黄三针答应她的时候,她才终于释然了。 系统和她本身就是一体的!如果没有系统,她已经死了。它就是她的命,她这是拿命在搏。 她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普通吧。王妧这样想着,因为她得时常回头,看看身后蚕食她寿命的猛兽是不是下一刻就会咬断她的颈脖。 心念所至,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客栈。没有招牌,门口挂着一面写了“客栈”两个字的旗子,偏偏大门还紧闭着,这间客栈哪里像做生意的样子? 几人离开前,壮硕男子还在小柜后头打着瞌睡。那他们一开始进门的时候,是谁来给他们开门?现在又是谁把门关上?王妧这一细想,冷汗都出来了。 这间“黑店”太古怪了。 “那就是说,我回去之后,要和你同吃同住了?”赵鲽大大咧咧地对王妧说。 “同吃!不用同住!”王妧真想捂住他的嘴。 她每三天要带赵鲽去见一次黄三针,直到赵鲽的身体没问题了为止,同时王妧答应每次去都会试一种药,让黄三针记录她对药物的反应。对王妧来说,阻止赵鲽重生这件事显得更迫切了,她的寿命经不起太多的折腾。 万全一冷眼旁观了这一切,对她给出的答案满不满意呢?王妧没有多想。对方不明说,她也不挑破。她和雀部的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挺微妙的。 四人回到酒馆。 带着赵鲽果然是带着个麻烦!王妧真想对他翻个白眼。 一踏进酒馆,就看到玉壶、秋水两个小厮伸长着脖子,盼着他们的王爷归来。 两人紧张兮兮地围了上来,对着赵鲽嘘寒问暖。王妧被挤到一边,暗道,这两个小厮缠人的功力比起四大丫环来也不差嘛。 “王爷你别被人骗了。”玉壶带着浑身的防备看向王妧,“小荷姐姐多可怜,还要被人冤枉!” 王妧就是迟钝一百倍,也能感觉到他们这种直白的敌意。赵鲽身边的人,怎么个个都这样像绵里藏着针? “小荷?她怎么样了?”赵鲽面上不快,但还是能让人分辨出他问的“她”不是小荷,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林青。 “总之,小姐是有委屈的,王爷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秋水拿身子挡着王妧的方向,似乎在防备她来阻拦。 赵鲽果然看向了王妧。 这呆子!看她干嘛!她会拦着他去会情人吗?这让别人怎么想她? 当她告诉赵鲽他可能中了毒的时候,他除了他娘亲,第二个想见的人就是林青!她还能不知道他对林青的感情吗? 她担心的是赵鲽见到林青会再次受到刺激,毕竟他中的掠神散还没解清。这下,她非得把这份担心按捺下不可了。她可不想在他们眼中变成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看!去看看!为什么不去?”王妧说完,和万全一打了招呼,领头出了酒馆。 解开了赵鲽的心结也好,如果任务能到这里就成功,那就更好了。 赵鲽挑了帘子,上了马车。 小厮们挑拨的手段还不到位。王妧在赵鲽心目中不是迫使他们有情人分离的元凶,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替他奔走,赵鲽始终相信王妧不会害他。 连王妧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让人愿意相信她的力量。 “别把眼睛钉在我脸上。”王妧瞥了赵鲽一眼。他在她面前已经慢慢抛开了皇亲勋贵的尊荣体面,王妧自己偶尔也会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位王爷。 赵鲽苦着脸,不用他开口王妧也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赵鲽狠得下心不给林青解释的机会,他就不会被两个小厮说动了。 王妧也很想听一听,林青为什么要假冒永平侯府二小姐的身份和赵鲽往来。总不会说她怕自己的身份配不上赵鲽,才假冒成别人吧? 胡思乱想了一路,王妧终于再次来到永平侯府的门口。 赵鲽盯着大门口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去了他以前去见林青时的小侧门。小荷早已等在那里,一见到赵鲽就疾步走上前来。 直到此时,王妧才想起来,她还没见过那位把赵鲽迷得神魂颠倒的林青姑娘呢。而对方的丫环小荷,这倒是王妧第二次见了。 小荷声泪俱下,就在王妧走神这会儿,她已经哭湿了一条巾帕。 “小姐她是侯爷的女儿啊,萍姨娘把小姐的身份夺了,连名字也抢了,小姐她孤身一人,只能顶着远房亲戚的名分留在侯府,还要天天看着萍姨娘和二小姐的脸色,所以小姐才不愿意拖累王爷。” 又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后宅阴私。王妧听得叹了一口气,如果林青的遭遇真的这么凄惨,赵鲽怎么会忍心让她一直受苦下去? 如果赵鲽再次向皇上请求赐婚,永平侯那边肯定不会断然拒绝。赵鲽想娶的是林青这个人,她的身份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情形似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赵鲽如果能得偿所愿,他的重生指数也会降下来吧。当初她见到赵鲽的重生指数是“七”,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了多少。 王妧思绪百转,冷不防被凑到她跟前的小荷吓了一跳。她倒退两步,幸好被六安扶了一把。 “姑娘!求求你,成全我家小姐吧!奴婢给您磕头!”小荷扑通跪下,给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王妧感觉莫名其妙,小荷磕完头眼珠一转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 有古怪。她静静地看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小荷伸手去抓王妧的手,眼睛红红地直视着王妧。两人目光相接,王妧心里闪过的念头却是:难道小荷向她磕头只是为了让她伸手去扶?她没有伸手去扶,所以对方直接上手了? 她看别人重生指数的时候都没这么拼命,小荷又是为了什么来抓她的手? 咦?又是一个没有重生指数的人? 王妧发现事情好像又变得复杂起来了。 026 刘妃(八) “姑娘,成全我家小姐吧!”这句话直直穿入王妧的脑海,她感觉有些晕眩。随后她便看到小荷满意地勾起嘴角,对方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帮助我家小姐嫁给英王爷。” 等等,小荷这是在给她下命令?她能听出对方不是在请求,而是笃定王妧一定会听从。 王妧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她还不能确定。 她假装配合地点了点头,小荷也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王妧的手。 赵鲽想见林青,小荷求之不得。 “等等。”赵鲽听了小荷的一面之词就信了?难道不是应该求证一下? “王爷现在不能去见她。”王妧想了想还是说道,“王爷也该替林姑娘着想,现在怎么做对她最好。” 赵鲽和小荷同时看向王妧,小荷脸上的疑虑出卖了她的心思。 “我家小姐现在最想见到的人就是王爷,你怎么能阻止王爷去见她?”这声质问让王妧听出了不同,小荷此时说的话和她先前恳求的语气大相径庭,似乎从她对王妧下命令开始,她整个人对待王妧的态度都改变了。 “王爷要娶林姑娘,最重要的是让永平侯爷同意。与其让林姑娘为她的身份忧虑,不如让她光明正大地夺回二小姐的名分。王爷能为林姑娘做些什么?”王妧循循善诱。 听到王妧的说法,小荷脸上凝重的神情并没有因此消散。 难道是因为自己反驳了对方的意愿?王妧无奈地瘪了瘪嘴,就因为被小荷摸了手,听她说了一句必须帮她主子嫁给赵鲽,自己就得完全听从她? 这不知名的技能要是每一次都有效,那小荷还不上天了! 王妧郁闷了,她的技能不是“交换”就是“补偿”,就没有一个能让她称心痛快的。 小荷的手又伸了过来。 这次不能忍!王妧稍一侧身,六安就拦下了小荷。 对方的神情有些僵了。王妧没去理会,带着六安走远几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心机深沉、手段高明的那个人是林青,现在王妧的想法却被小荷动摇了。没准林青还真的只是一个体弱怯懦的小姑娘,她的丫环才是那个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但这事还得六安去查证。王妧已经被先入为主的念头坑过一次了。 赵鲽把王妧的话听了进去。上次他去永平侯府,几次想以他和“倩儿”两情相悦的理由说服永平侯,但都被对方搪塞过去。现在想来,他和林青私下相见本来就不是很光明正大,永平侯在意二小姐的名声,才会装作没听懂。林青也同样在意她的身份,他更应该尊重她,不能做出让人小看她的事。 王妧的话误打误撞让他想明白了这些事,他浮躁的心情也跟着沉静了几分。 “你让她等我。”赵鲽只留下这句话,就带着两个小厮走了。 小荷还没从王妧的动作中反应过来,听到赵鲽的话,她又惊又疑。 不是王妧想故作高深,而是时间太急容不得她想出另外的法子。她对上小荷的目光,说了这么一句话:“你那么急着想让林姑娘嫁给英王,不怕有人狗急跳墙吗?”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六安跟着王妧,出了巷子就不见了身影。 小荷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让林青和赵鲽能够在一起。她开始对王妧没有防备,所以才把这个目的暴露出来。 本来人家你情我愿,王妧也没理由插手。但事关赵鲽,她必须得查清围绕在他身边的哪个人、哪件事可能会导致他重生。现在他的恋人林青身边的丫环有古怪,王妧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所以,她把自己当做诱饵,让小荷以为她已经洞察了事情的真相,引小荷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这也算给了赵鲽一点喘息的空间,虽然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 “你的护卫呢?”赵鲽回到马车上,却不见马车启动,便朝王妧问道。 王妧拿“六安肚子不舒服”的理由含混过去,赵鲽就不再追问了。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又想到,也许正是因为赵鲽的直脑筋,才让皇上不去怀疑他的忠心吧。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她又看破得了多少? 六安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等得赵鲽都不耐烦了。王妧在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事,有一件事她差点忘了,这时候刚好拿来安抚赵鲽焦躁的心情。 “咱们出门出得急,我也没跟行宫里的人说要去哪里,你的两个小厮是怎么找上酒馆的?”王妧问道。小厮们劝赵鲽去见林青,小荷又等在侧门,双方显然已经通过气。 这个问题竟也难住了赵鲽,他苦思不得,便说:“我直接问他们就是了。” 到底是她不正常,还是赵鲽不正常?王妧已经没时间扶额感慨,她伸手抓住赵鲽的手臂,才把他拦了下来。 两人默默对坐着又过了一段时间,六安终于回来了。 赵鲽扫去被心爱的人欺瞒的阴霾,此时已经陷入了对美好未来的畅想。王妧听着他一路絮絮叨叨,她充耳不闻的能力也有了提高。 走神走到天际的王妧带着赵鲽回到清风书院。 她已经从黄三针那里得知,赵鲽的掠神散是吃进去的,只有每天服用足够的分量才会造成他现在一遇到情绪起伏太大就会失控的结果。 所以,他接下来的日子里吃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能经过他身边的人的手,赵鲽也已经同意了和王妧吃一样的东西。 看着流云特地为赵鲽做的八宝蒸鱼和翡翠白菜卷,王妧默默地拿起自己的饭碗。流云做的东西,越是好看,下箸越得谨慎。 她又开不了口提醒赵鲽,鸡蛋、豆腐这些最普通的食材做成的食物才是最安全的。在这里吃饭,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挑食! 赵鲽用完一块鱼肉,脸都皱到了一起。他张着嘴,想质问王妧,却又对上王妧的讪笑。她一边伸筷子去夹菜,一边拿眼神示意赵鲽。 吃完饭,王妧眼睛都快抽筋了。赵鲽没看到她示意就不下筷子,吃完一口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些菜都没下毒啊!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任何事只要一沾上赵鲽,麻烦程度立马就上升了,连吃个饭都这么累心。王妧欲哭无泪,她是做了什么坏事才摊上这样一个麻烦? 操心到底的王妧送走赵鲽后,又掉头去找六安。 没得到六安的一句准话,她今晚是别想睡着了。 027 刘妃(九) “她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感情很好,林青很多事都要让小荷替她拿主意,她身子不好是真的,在永平侯府遭人白眼也是真的。”六安按照王妧所说打探得来的消息,就是这些了。 王妧的猜测得到证实,可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感到轻松。 小荷处心积虑撮合林青和赵鲽,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仅仅只是为了让林青有一个好归宿?她又是怎么确定赵鲽是林青的归宿? “小荷和赵鲽身边的人,私底下有什么来往吗?”这个问题必须得弄清楚。小荷想让林青嫁给赵鲽这件事如果和赵鲽中毒有关,那就麻烦了。 六安点点头,但具体他们熟络到哪种程度,却不得而知。 各种线索到目前为止都没了进展,王妧觉得她和赵鲽此时就像被网住的鱼,渔夫随时可能收网,他们却一直找不到挣脱的出路。 王妧对小荷虚晃一枪,让她以为有人要阻拦她的好事,等她沉不住气,自然会做出些事来。在守株待兔的这段时间里,王妧也只能提着一颗心等下去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却没看到六安回屋换了一身黑衣,一个人安坐着等待夜晚的降临。 隔天一早,王妧用完粥点,闲不住地又去了赵鲽的合心殿。她想了一个晚上才终于想出来的法子,今天就来试一试。 管住赵鲽的嘴巴是正确的,但王妧想到了双管齐下。就算要舍去一天的寿命,她也要把令赵鲽中毒的东西找出来。 赵鲽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滴水都不敢沾。就在他快要受不了的时候,王妧竟然上门来了。 “你今天吃的所有东西,都要我试过了,你才能吃。”王妧摆明了就是来替他试毒的,赵鲽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 他平生第一次饿着渴着,身心都难受得很。他本来准备着等王妧安慰他几句,他再大吐苦水。现在和王妧的所为一比,他吃的那点苦又算得上什么。 见赵鲽神情不对,王妧不明所以。 “我把他们都遣回王府吧。”赵鲽有些不开心地说,“我也不想知道他们中有谁被人收买了,通通遣走,你就不用替我试毒了。” 这小子又犯了什么毛病?王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把背后那个人揪出来,只把你身边的人遣走有什么用?再换批人来伺候你,你就能放得下心?” 赵鲽无言以对,王妧也不好再继续挖苦他。反正她等不起了,今天一定要把那个下毒的人揪出来。 “王爷!”四大丫环之一的冰清远远地打了招呼,走近之后,她才接着说道:“太后请王爷入宫,王爷快随奴婢来吧。” 这次她竟没把王妧忽略到底。 王妧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连站在王妧身后的六安都被她看了好几眼。赵鲽随冰清走远了,王妧才惊觉要追上去。 “马车在那边。”六安一句话让王妧泄了气。 她忘了,在赵鲽身边的人眼里,她就是个小透明,想进城还得靠自己。 王妧没脸看六安,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到前面去了,才没看到六安一瞬间不适的神情。 二人跟在赵鲽后头进城了。她都快忘了赵鲽曾进宫向太后求助,皇上拒绝了赵鲽的事,太后难道会和皇上对着干? 反正王妧就没看明白过这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两个人的想法,她能做的也只有见招拆招,尽全力保住赵鲽的小命罢了。 赵鲽入了宫。王妧把马车停在酒馆,带着六安上街溜达。 即使她身处于京城繁华的大街上,她也觉得自己无法融入,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总会从她的心底攀援而上。 连偷个懒都不行?王妧在心里默默叹气,都是她身体里的那个灵魂碎片在作祟! 她脚下不停,带着六安向永平侯府走去,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试一试能不能和小荷单独见一面。有件事只能她亲自去确认,六安也不能代劳。 走着走着看到一个身影,王妧眼前一亮!老天也让她称心如意了一回? 小荷提着一个竹编的篮子从侧门出了府,王妧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她没有六安的身手,也只能趁着小荷出府的时候与其接触了。 跟着小荷一路离开满是公侯府邸的皇城脚下,一路向城北的普通宅邸走去,王妧发现她走过的路越来越熟悉。抬头远远看去,小荷停下来的地方不正是朱夫子的家吗? 小荷和朱夫子,又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有人来了。”六安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了这一句,王妧随即看到四个蒙着脸的人从巷子两侧的围墙后跃出,“唰”地在她和小荷之间排成一道人墙。 这种埋伏也太不像样子了,她身后都没人拦着。还是对方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不怕他们掉头逃跑? 六安护在王妧身前,看上去并不紧张。不管上次是被鲁统领带人包围着,还是这次面临四个实力不明的人,他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果然是高手风范,她不服都不行! 小荷从其中两人的间隙中穿身而过,走到前面来。王妧不想从气势上输给对方,于是走上前和六安并排站着。 对方叫了她一声“王姑娘”,光这一点就让王妧很惊奇了,小荷比赵鲽身边的四大丫环好太多了。 “奴婢知道,姑娘在替皇上办事,只是不知道姑娘为什么要阻止我家小姐和王爷的婚事?”小荷有恃无恐,自称“奴婢”只是她口头上的习惯。 小荷和林青相依为命,在永平侯府受人欺负,为什么还会有四个高手模样的人听命于她们?反过来,有了这四个高手,她们又为何还会受人欺负? 王妧猜测,那四人可能并不完全听从于小荷,甚至,他们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他们连皇上都不忌惮,难道背后的黑手是朱夫子?朱夫子会做得这么明显?这些虚虚实实,王妧想得头都大了。 “他们昨晚夜探行宫,想取你性命。”六安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就让王妧的心凉透了。 028 花落 四人听到六安的话,眼神明显凌厉了许多。 小荷转头看向其中一名男子,脸上有着不解。那名男子并不多加解释,直接朝王妧喊话:“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我家主子很欣赏姑娘的才华。” 他说话的时候盯着的人却是六安。 王妧知道,只要自己跟他们走,很多真相就能被揭开,但她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对方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对方派人来杀她,被六安击退了,在他们眼里,她的价值是跟六安绑在一起的。六安本来不必卷入这些事,她和他的约定也仅限于口头上的钱财交易。她的前路风险未明,她得问清楚六安能陪她走多远。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杀我了?”王妧只问到小荷和赵鲽身边的人有没有来往,所以六安见她没问也就没告诉她,小荷和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有联系? 六安看到王妧眼中毫不掩饰的疑虑和防备,他凝眉思索,最后才说了一句“我不确定”。 不确定也得告诉她啊!事关她的性命,怎么能把她蒙在鼓里? “我起初以为,他们想杀的是我。昨晚和他们交手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六安的眼神忽然柔和下来,“我就放心了。” 王妧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知道有人要杀她,六安还能放心?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行了行了。”王妧走远两步,心里估计着她有多大的机会逃跑成功。 六安见她退开的样子,失笑道:“我的意思是,他们的目标是你,对我来说麻烦会小得多。你想到哪里去了?” “叫你不好好读书!说话都不会!这叫歧义!”王妧生气了,声音都提高了不小。 要不是为了别让对面的五人以为他们闹翻了,王妧才没那么容易平息下来。她沉声快速地对六安说了下面一番话。 “你也看到了,我连有人要杀我都不知道。还有上一次,如果没有你,小斋的那一箭就够我受的了。我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落入比这更危险的境地,你还愿意跟着我?” “要给我加工钱?”六安挑眉,一脸认真地问。 王妧被这句反问噎着了。另一头的四人见他们磨磨蹭蹭不给个准话,也没了耐性。 “请吧。”一开始朝王妧喊话的那个男子再次提醒她。 王妧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低声对六安说:“你拿着这枚令牌入宫见皇上,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他,如果我不见了,皇上没派人来找我,你再去酒馆委托万全一来救我。” 她把袖子里拢着一枚“御”字令牌悄悄递到六安手上。 “你又想把我支开?”六安手中摩擦着令牌的纹路,话里却透着一股冷意,“昨晚他们不能伤你分毫,今天也一样。” 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她的话就自动无效了呢?王妧还想说些什么,对面四人已经走近前来,喊话的那人对她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吗? 六安看到王妧又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起伏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我舍命陪君,你还怕什么?” 王妧听到这句话,心里的石头好像放低了一些。支持着她前行的不止有她对王姗的执念,现在还有了眼前的六安。即使前路是龙潭虎穴,对她来说也显得不是那么可怕了。 两个人由那喊话的人带着,其余三人和小荷押后,一起进了朱宅。 入眼是熟悉的布置。二进会客的厅堂里不见朱夫子的身影,只有一个书童打扮的人在打扫。 王妧实在不愿意猜想朱夫子和小荷背后的黑手有什么联系。对方又是派人来杀她,又是设局引她来见面,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也是云里雾里。 打扫的书童退了下去又重新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托盘和两个茶杯。 他给王妧上了茶时,还忧心忡忡地看了王妧一眼,随后才侍立在一旁。 朱夫子不在,刚才那四人又不知去了哪。王妧想和书童套些话,才发现他一直拿眼神瞟着茶杯。 这四周又没其他人,有必要做小动作?王妧好奇地拿起茶杯,发现下面垫了一张纸条。 “什么?朱夫子被抓走了?”那他还有时间慢吞吞地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她? “姑娘。”书童眉目清秀,二十许年纪,说起话来却结结巴巴,“姑娘……答应……夫子……没事。” 他说的连起来还不成一句完整的话。王妧觉得事情难办了,现在不止是她和六安,连朱夫子也在对方手上。他们已经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抓走朱夫子的人是谁?”王妧焦急地问,趁着此时没人,他们也许还能逃出去,“他们有多少人?” 书童抿着嘴,拼命地摇头,也许是急得说不出话。 “你先别急。朱夫子房间里有一种烟火,把它点上,皇上就知道这里出事了。”王妧说着,带头向门外走去。 迈出门外的她顿住身形,回头看向书童。书童脸上僵硬的神情很快被一个微笑代替,可惜笑意没有到达他的眼睛,他看上去笑里藏着刀。 转身坐了主位,他一副主人家的样子,还伸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指着王妧刚才所坐的位置。 除了王妧座位边上的茶杯,另一杯茶连同托盘被放到首座旁的茶几上。书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等着王妧慢慢从门口挪回座位。 “这茶露馅了?”他好像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王妧拆穿,反而很随意地讨论起这件事来。 王妧没有回答他,她觉得如果把原因说出来,对方一定会恼羞成怒。 谁知道他自行分析起来,也不觉得无趣。 “一时偷懒,拿了两杯,竟然就被你试出来了。夫子被坏人带走,身为书童的我怎么还会给坏人上茶呢?”他说着摇了摇头,“假装在打扫也是失策。” 他这是做戏做上瘾了?王妧在心中嘀咕了一声“可怕”。 “早预料到你能在他手底下做事,总不会太笨。玩也玩够了,咱们该说正题了。”换上严肃神情的他,周身散发出一股强势而又霸道的戾气。 王妧屏住呼吸,接下去他说的话绝不会像刚才那样轻松。 029 眼睛 “赵鲽成事不足,皇帝还把他丢给你,他出了事,你就不怕皇帝把罪名直接扣到你头上?”他紧紧盯着王妧,她脸上有什么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妧知道自己眼里的疑虑、惶惑都被对方看穿了。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躲闪和掩饰。 “是你对他下了毒?”她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却能听出他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优越感。 “这不是明摆着嘛。”他语气带上了嘲讽,“你不趁早脱身,这个黑锅兴许就落到你头上了。” 他说了这些,就是想让她别管赵鲽的事了?就为了这事用得着找人杀她? “江太医给他的泻药,也是你换的?”王妧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方的目的昭然若揭,只差他一句话承认了。 谁知他却像是被王妧的话逗乐了,嗤笑道:“不错,我确实是没想到,你们祖孙俩一条心,专门给人背黑锅。” 王妧心里的那颗大石提起又放下,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他知道她的很多事,她却对他知之甚少。如果对方拿燕国公府或江家来威胁她,她有什么还手之力? 王妧注意到对方朝门口示意了一下,小荷便出现了。她低着头走进来,眼神不善地看了王妧一眼。 小荷称呼了他一声“主子”,这下王妧又看不明白了。她的忠心到底是向着谁? “你不是说,你家小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赵鲽。妄图阻止你的人难道不该死吗?”听他的口气,王妧只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臭虫而已。 小荷面色沉重,她已经知道她面前的那位主子派人去刺杀王妧不成,又设局将对方引来。如今主子将王妧的生杀大权交到她手里,她竟然不知道她该怎么做。 他将小荷的反应看在眼里,又继续说道:“你的能力对她毫无作用,没把这事弄清楚,你我都不能放心。现在她就在这里,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用处,那我也没必要留着你。” 王妧对上他戏谑的眼神,他到底想干什么? 将她引来,又说了那么多,王妧能肯定他不是非杀了她不可。他这么做一定另有目的。 “奴婢能预见主子必成大事!”小荷的语气坚定得不容别人质疑。 偏偏她口中的“主子”不买她的账,他话语近似无赖:“我能成大事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随后,他好像不愿意在王妧面前透露出更多,下巴轻抬,让小荷无法再出声辩驳。 王妧收到小荷投来的复杂的目光,她心里也有些紧张。一开始,她就想从小荷身上验证她的一个想法,现在机会近在眼前,她能成功吗? “你为什么非要林姑娘嫁给英王爷?”王妧任由小荷抓着她的手,两人的目光坦然相对。 小荷面露激愤:“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狗急跳墙。二小姐出嫁之后,小姐会被萍姨娘糟践至死的。” 王妧惊讶的神情映入小荷眼里,小荷的声音尖利起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来阻止我?小姐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小荷的自称已经从“奴婢”变成“我”,王妧也听出了她对林青真切的情谊。可是,王妧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林青在侯府饱受欺凌,遇上身份尊贵的赵鲽,两人情投意合,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如果不去多想,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林姑娘有你,真是她的福气。”王妧的话安抚了小荷,然而她接下来要说的,却不是小荷想听的。 “胆小软弱的林姑娘没有你相帮,她会怎么样?深居内宅,受人欺凌,她连反抗的话都不敢说。即使幸运遇到王爷,她芳心暗许,却连心意都传达不了,何谈与王爷互相倾心,瞒着一府上下暗中来往?” 小荷眼底的惊慌暴露无遗,此时换成了她的手被王妧紧紧的抓住。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林姑娘一定要嫁给赵鲽!”王妧情急之下,脱口就叫出了赵鲽的名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同。赵鲽在她心里,已经不仅仅只是她的任务目标。她为了维护他,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变得咄咄逼人。 小荷替林青在京城一众青年才俊中选了赵鲽而不是其他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赵鲽的确是身份尊贵,可他人情不通,俗务不懂,更别说才学天资,实在不是佳婿人选。小荷那么替林青着想,选婿怎么会只看身份而不兼顾其他? 王妧看着小荷的脸由惊变怕,对方瑟瑟发抖的样子又让王妧心软了下来,她放开了小荷的手,平复了一下心情。 两声拍掌声让她们想起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首位上的那人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阴狠如刀:“现在,你说她该不该杀?”他问的人是小荷,疑惑的人却是王妧。 他的目的不是想杀她,而是想逼小荷动手?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妧一失神,双手都被小荷抓住了。虽然有六安在身边,她并不是很害怕,但她的心跳依然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 眼珠乱转的小荷和赵鲽失去神智之前的样子有些相似,但王妧能看出,小荷在内心交战时依然清醒着。 小荷如果屈从于她内心的私欲,确定了想杀王妧的念头,她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动摇小荷的心志,推着她走上绝路? 王妧不再多想,推了推小荷,让对方的眼睛专注在她身上。 “别傻了,赵鲽被他下了毒,你和林姑娘的心愿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这是王妧能想到的他们双方最大的分歧了。如果这都不能让小荷保持着一些良心,她也没办法了。 他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嘲讽王妧的天真。小荷想要的,可不止是赵鲽这个姑爷。世事易变,更何况人心。 这是一场王妧和他的交锋,输赢就在小荷的心念之间。 一念善,一念恶,谁会输,谁会赢? 030 后患 小荷最终松开了王妧的手,走到他面前跪下。 气氛一时沉闷得可怕。他面无表情地摆手让小荷退下,小荷战战兢兢地再次拜倒,然后才起身,低着头下去了。 “你能说动她,我不是很吃惊。”他的语气再平缓不过,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去看王妧。 不吃惊,但是气得脸都绷了!白演了这么一出“借刀杀人”,他心里早就郁闷死了吧,还在她面前强撑着。王妧想到这,心里就畅快多了。 “只是没必要凡事都自己动手,你的护卫又不是吃白饭的。”一开始,他以为王妧最大的依仗除了皇帝,就是眼前这个实力高强的护卫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王妧也一样难缠。 如果护卫出手替她挡了小荷的杀机,王妧一方实力受损,他便能趁势而上,一举攻下对方心里的防线。没想到王妧不惜以身犯险,化解危机,和他打了个旗鼓相当。 他不得不把原先的计划抛到脑后,免得积郁吐血。 王妧还不知道她躲过了他的后招。她听到对方提起六安,心中警惕起来。过了他的第一关,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皇帝对你真是狠心。要你为他办事,还让你断绝亲情,你真的能割舍得了?”他慢悠悠地从座位上起身,走向王妧。 王妧不会对他多加解释。她名义上的死亡,对她来说利大于弊。没了燕国公府小姐的身份,她才能真正自由地行走在外,完成任务,延续寿命,最后找到她的仇人,报仇雪恨。 他见王妧沉默不语,又继续说道:“你的妹妹也是因为替他做事而死的,你不恨他?” 王妧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这是要策反她?她担心燕国公府和江家会成为他威胁她的把柄,但是两府所有人的性命也同样握在皇上的手中,他凭什么说服她? 她既没有茫茫然不知所以,也没有跳起来断然拒绝,这让他的心里又满意了几分。 原本在他眼中,王妧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她既然想拦他的路,那就不能怪他派人去杀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护卫实力出众,他也不会让人深入去调查。等他知道王妧是皇帝的手下,他便有了将她收为棋子布入棋局的想法。 几番试探和交锋下来,他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她的勇气和聪慧,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已经有了为他效力的资格。 王妧看到对方从身上中掏出一枚玉佩,有些不解。她接过玉佩一看,中间镂刻着一个“玄”字,其上龙蟠祥云的样式让她觉得眼熟,除此之外并没有出奇的地方。 “我就是赵玄。”他下巴微抬,似乎准备对王妧的震惊表示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来。 王妧眨眼思索,实在想不出赵玄是谁,于是对他摇了摇头。 他愣了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指着王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是该向她解释他的身份,还是该痛骂她的无知? “逆王赵玄,如今被关在大内地牢。”六安从旁提了一句,解了王妧的惑,也息了赵玄的怒。 赵玄恢复了高冷的模样,甩给王妧一句话:“你如果愿意投靠于我,等事成之后,我许你王、江两家荣华依旧,你也可以和你的亲人再次相认。” 他根本无须说出“否则”这两个字后面的话,眼前的情势容不得王妧拒绝。 两人相视一眼,王妧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赵玄也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朱夫子怎么样了?”与赵玄暂时结成同盟的她适时地问起这个问题。虽然她知道自己无法为朱夫子做什么,但不问一问,她始终悬着一颗心。 赵玄冷哼一声,斜了她一眼:“他好不好,要看他配不配合。” 他的野心暴露无遗,王妧的眉头也皱得不能再皱了。 “你想让我干什么?”如果赵玄要她去刺杀皇上,那干脆直接给她一刀算了,横竖都是死。 “我要你把好你的口风。过不了多久,麓山行宫将会成为我暂时的藏身之所,你要替我扫清所有的麻烦,直到我完好无缺地离开京城为止。”赵玄虽然有所保留,但还是让王妧听出了很多信息。 赵玄被皇上囚禁在大内的地牢之中,他能找到出逃的路,但他无法长时间离开。一旦被人发现,他就算逃出城门也很快就会被找到。 所以他找了她做接应,让王妧背叛皇上,助他赵玄远走高飞。然后呢? 他野心昭昭,声称必成大事,将来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杀回京城。到时候她骑虎难下,必受他挟制。她能经受得起这些吗? 她拼尽全力想要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呢? 王妧有些丧气地抬头看向门外,小荷的身影若隐若现。赵玄似乎也没什么话要对她说了,她起身准备离开,也没人拦着她。 再难也要走下去。至少,她得帮赵鲽渡过他的难关。做事半途而废,最差劲了。 目送着二人离开厅堂,赵玄一言不发,转身进了二门。 东院的厢房里,朱夫子伏案疾书,觉察到有人进来了,他也没停下。 “夫子,他又变强了。”赵玄话中,“他”的身份不言而喻。他见识到皇帝身边藏龙卧虎,耳目闭塞了这么长时间的他,还能追的上吗? 朱夫子终于抬头看向赵玄,他放下笔,开口说道:“落下来的功课,你想补,自然可以补上去。”然而朱夫子回答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赵玄没有听到他想听的答案,再次追问道:“你会帮我吗?”帮的是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没有明说,但听的人能听懂就好。 朱夫子听完,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我是你们的夫子,我只会教你们读书。” 赵玄眯起眼睛思索,夫子真的会袖手旁观、两不相帮吗? “你该回去了。把高几上的几本书带回去看,下次来,我要考你。” 他应了一声“好”,转身时眼神恢复了凌厉。他已经找到了挣脱枷锁的方法,就让皇帝再得意几天,他迟早会把他受的苦痛加倍奉还。 031 袁珠(一) “你在等我?”王妧走到离小荷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小荷不安地咬着左手的指头,右手环护放在身前,她眼里的凄惶无处可藏。王妧看了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把你怎么样了?”她问得犹豫。王妧遭到刺杀和中计被引来这里,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她。她也不奢求对方会给她好脸色。 王妧只对她摇了摇头。小荷能在最后关头收手,选择承受赵玄随时发作的怒火,王妧心里还是挺佩服她这一点的。 “请姑娘不要误会,奴婢没有要害王爷的意思。奴婢希望王爷能平安顺遂,我家小姐也能一世安枕无忧。” 王妧的最后一句话确实打动了她。 两人的目的并没有冲突的地方。王妧唯一执着想要知道的答案,其实已经写在小荷的一言一行之中了,但她依然想要对方的一句肯定。 “你肯定逆王能成事,也毫不犹豫地替林姑娘选择了英王爷,你知道你自己不用冒一丁点风险,我说的对吗?”王妧诈过小荷一次,一句“狗急跳墙”就让对方慌了手脚,现在她言之凿凿,小荷还能当着她的面否认吗? “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知道走哪条路对你们来说最好。但是你谋算的是赵鲽一生的幸福,你的手段,蒙骗得了他,蒙骗不了我!”赵鲽对林青的感情,在小荷的掺和下,有几分真,几分假,王妧都不敢去想了。 小荷心中的坚持轰然倒塌,她脚步不稳地退开几步,却被王妧逼近。 “王爷对我家小姐情深意重,如果姑娘你真的是为王爷着想,就请不要拆散他们。”小荷惊慌失措,她唯一想到的就是她等在这里的目的,那就是劝王妧成全她家小姐。 “你还不承认?” 这句话成功让小荷哑口无言,她紧紧闭上眼睛,几乎控制不住要抽泣起来。 其实对方的反应已经表明了她说的是事实,她还这样逼对方承认,王妧想,她对小荷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个念头刚一转过,王妧就见到小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是,小姐顺从了他们一辈子,换回了什么?一身伤痕,还有一地破烂的名声!她身子不好,没有侯府小姐的名分,没有亲娘庇护,就该死了吗?我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地衰弱,却保护不了她,我还不争气地死在她面前!”小荷说到这里气愤不平,走到王妧面前抓着她的肩,“我要她这辈子好好地活着,活得好好的。” 她虽然对着王妧说出这句话,但却像是在对上天发誓一样。 王妧心中触动,暗暗叹了一口气。 “叮!”熟悉的声音毫无预警地闯进王妧的脑海。 “触发隐藏任务:重生者大集合。搜集重生者可以召唤神仙吗?” 诶?真的可以吗?王妧眼睛都亮了。 “并不。” 王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才让自己没有骂出声来。 “每搜集一个重生者,即可获得该重生者技能的弱化版。集合上限:无。” 这有什么用?她要的是寿命!上次她触发了一个隐藏任务,达成了一度的心灵成长,也不见有什么用! 她费了多少口舌,才让小荷承认自己是重生者,再遇上一个,她直接就想退避三舍了。 这个破系统,牛皮都吹到仙境去了,到最后就只给了这么一颗小甜枣。她不吃! “重生者大集合,收录重生者小荷,编号零零一,技能:不管怎么样听我的就对了。”无视了王妧的拒绝,系统又吧啦吧啦地把提示说了一遍。 起名字能不能不要这么随便!又长又拗口,还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读出来!王妧都不知道她最该嫌弃这个名字的哪一点了。 小荷慢慢平复了心情,终于放开了王妧。 “主子曾受过先英王爷的恩惠,等他将来登基当了皇上,他会在王爷身上报答这份恩情的。奴婢把这件事告诉姑娘,就是想请姑娘高抬贵手。姑娘也可以早作打算,免得日后遭殃。” 小荷是想让她别插手阻止林青和赵鲽的好事,作为交换,王妧也能凭着先机从赵玄的起势中谋得利益。 可是事情真的会像小荷经历过的那样进展吗?小荷的前世里,她王妧又在哪儿呢? 王妧不再多想,做好眼前的事情才是真的。她要阻止赵鲽重生,就要解开可能使他重生的心结,这才是她迫切想要查清楚的。 她还有一事没有问小荷。 “你向逆王说了那么多他能成事的话,他就没有怀疑你吗?” 怀疑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奴婢只说自己能预见未来之事,还说了一些大事,有的已经应验了。”小荷说完欲言又止,明显是有话要问王妧。 两人目光相接,王妧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是小荷表现得太直白,还是她莫名学会了读心的技能? 王妧抓了她的手,安抚一样地拍了拍,说道:“我的身份你不用操心,也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 “叮!触发技能:不管怎么样听我的就对了。” 王妧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阵感慨:这个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她还是把先前的嫌弃都收回来吧。 弱化版的技能效果如何,王妧也不知道。见到小荷不再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她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赵鲽入宫这么长时间,也该出来了,还不知道太后召见他有什么事呢。王妧脱身离开朱宅,感觉天空都宽阔了不少。 六安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人慢慢走向酒馆,准备取回马车,再去南城门口等赵鲽。 “赵玄扮成书童,你是怎么发觉他不对的?”他当时被分了心,这时才提起这件事。 “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还在当书童本来就很奇怪,他还扮成结巴,就更奇怪了。更何况,他如果真的是朱夫子的书童,就该知道我和朱夫子根本就没见过几次,怎么可能知道朱夫子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可既然对方把原因归结于自身的演技不佳,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玄被关在大内地牢,很多消息应该都很不灵通才对,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查到她在替皇上办事呢?那四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032 袁珠(二) 远远看到酒馆门口一个眼熟的身影,六安拦下王妧的脚步。对方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巷,一言不发领先走了进去。 在朱宅门口守株待兔的四人中,对六安特别在意的人就是他。六安以前和他有什么恩怨呢? “我只是来和你打个招呼。”他手心一摊,自证没有别的目的。 六安没有说话,浑身写着一股“你赶紧说完赶紧走”的态度。 那个人年纪比六安稍大,可武功明显不如六安。他似乎也不准备和六安兜圈子。 “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你也不想再和那里有什么牵扯吧?”他说话时压低了声音,王妧用了十分的专注才听清了。 “颖江边发生的事,你比我清楚。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凭你自身的本事,到哪里不能立足?”他一边看着六安的反应,一边接着说道,“我当时也是听命行事,你不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来吧?” 说着他就要上前来搭六安的肩膀,却被六安一把挡住。 “唉,昨晚那一下算我使诈,我总得想办法脱身。你伤得重不重?我给你瞧瞧?” 王妧这才发现,六安偶尔不适的神情是因为什么了。受了伤也不说,这是得多沉得住气?再想想她就听了这么一会,心里就冒出了好多想问的问题,平时六安是怎么做到忍住不问她的? “行了。你想让我别暴露你的行踪,就少出现在我面前。”六安终于开口。 王妧也听出了对方来见六安的目的,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她不淡定了。 “好好好,如果你哪天辞工不做护卫了,尽管来找我。”他心情不错地在王妧的墙角挖了一铲子,完事拍拍手就走了。 王妧双手叉腰,气息不平:“真是气死我了。当着我的面抢我的人?他还要不要脸了?” 六安学她翻了个白眼:“要不是赵玄成功地拉拢了你,你以为他还会多走这一趟?”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又听到六安继续说道:“做的亏心事多了,就怕仇家找上门来。他跟着赵玄,知道暂时躲不开你我,这才来求和。” “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啊。”王妧把心里的感受说出,又引来六安的摇头叹气。 “你觉得他和小荷的做法比起来,有什么不同?”见王妧一脸蒙了,他才解释说,“小荷在赵玄眼皮子底下找你说话,属于莽撞。他一路跟到酒馆又提前现身,却会给我们造成他已经摸清了你的底细的假象。你说,哪一个更高明?” 王妧听完蹙着眉,先是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要不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啊?但她好歹还是听懂了。 “这些门道,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六安说完,自顾取马车去了。 王妧也没有继续追问他的身世。如果他不愿意说,却被她逼得要找借口来搪塞,那她问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只要六安真心愿意跟着她就行了。 酒馆里,小二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 “万大哥在等姑娘呢,他马上就来。”小二说完一溜烟跑去通报,没一会儿万全一就来了。 酒馆生意平平,王妧和他找了个位置坐下说话。 “想请问姑娘,如意楼的新东家和姑娘有什么交情?”万全一不如往常平和,双眼探究地想在王妧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王妧思索了一会,才想起苏意娘安排的情境。于是她把王姗曾经救过苏意娘,后来苏意娘又把她错认成王姗的事说了出来。 “这么说,当家的真的救过她?”万全一垂下眼神,自言自语。 王妧也没有回答他。事情真假,须他自己去判断。更何况王妧自己也不知道。 被这么多事拖延了脚步,王妧到达城门时,赵鲽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后同意为我赐婚了!”赵鲽一见到她,欣喜若狂。 这事进展得也太顺利了吧?王妧不是很放心,又多问了一句:“太后和皇上都同意了?什么时候下旨?林姑娘能恢复永平侯府小姐的身份?” 几个问题赵鲽就听见了一个:“太后很快就会下旨的!” 很多事悬而未决,王妧不忍心在此时打击他。赵鲽依然是一个准重生者,系统又完全不给她提示。她该怎么阻止他重生呢? 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王妧此时很想进宫一趟,把赵玄的事全部丢给皇上去解决。可是那样的话,皇上还会信任她?让她去替王姗报仇吗? 她从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 在赵玄真正逃出地牢,进入麓山行宫之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准备。燕国公府,江家,赵鲽,一个都不能出事。 赵鲽心愿将圆,心情好得不得了,挤着要和王妧共乘一辆马车。王妧想问他关于赵玄的事,他的声音却洪亮得恨不得把天上的雀鸟震下来,又看到两个小厮竖着耳朵倾听的样子,她才勉力把这个想法按捺下去。 真是主仆都不让人省心。王妧无奈地瘪瘪嘴,任由他聒噪了。 此时的寿康宫里,太后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宫人装扮宫室。掌事宫女拿着本子登记各件物什的归处,另有一个贴身的女官扶着太后的手,随时回应太后的每一句话。 “英王这孩子太单纯了,哀家不得帮老王妃看着些。”太后心有感慨,“江家又是王家的姻亲,虽然哀家这个弟弟不听话,但是一家人还计较这些干什么,能帮还是得帮。” 女官适时地表达出“太后英明”这个事实,然后又恭敬地等着太后的下一句话。 “英王承了下毒的名,哀家也得帮他实现心愿。那个孩子身子弱,能不能撑到大婚还很难说,哀家也很担心。云雾,明天找几位真正的世家贵女一起来凑个热闹,免得她拘谨,放不开。”太后说着,放开了女官的手,慢慢走到插着时鲜花卉瓷瓶的高几旁。 她无言观赏了一会,随后伸手折下侧面最不起眼的一枝,丢弃在脚下。 女官心领神会,低下头,无声地告退离开。 室中走动的宫女们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033 袁珠(三) 王妧眨巴着眼睛,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这是要吓唬谁呢! 她一把撩开被子,鼓着眼睛和她们对视。可惜一双眼睛始终不敌两双,她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冰清玉洁?你们来干什么?”她下床穿鞋,自顾洗漱穿衣。 “怕姑娘忘了和我家主子的约定,奴婢们特地来提醒。”冰清说得温柔客气,眼神却不见谦恭。 主子?赵玄?一觉醒来,每个人都变成赵玄的眼线了吗?王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不好好跟着王爷安安稳稳过日子,竟然被赵玄收买了。王爷待你们不薄吧?王爷中毒,是你们两人哪一个动的手?”王妧摊开了说事,这点也是她想不明白的。 “奴婢们本来就是主子的旧仆,谁动的手还不都是一样吗?”冰清眼里含着冰渣,看得王妧颈脖后一凉。 赵玄受完赵鲽他爹的恩惠,就是这样回报的?他人品这么渣居然还有人愿意死心塌地为他效忠? 几个丫环自以为有赵玄撑腰就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这也让她很不爽啊。 “我这个人,真的很健忘。你们要是不每天来提醒我,我可能真的会忘了要帮你们家主子做什么事。”王妧故意顺着她们一开始找的说辞说下去。 两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来,王妧十分淡定地等着她们上钩。 “奴婢们每天都会过来提醒姑娘的。” 等的就是这句话。来一次,就用流云的手艺招呼一次,包她们久久难忘。 王妧心里记着要找六安喝粥,没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 刚准备出门,她迎头就撞上了一位稀客。 沈平川心事重重地在行宫门口踱步,连王妧走近了都没发觉。 这么急着来见她,却不找侍卫通报?有点奇怪。王妧上前打了招呼,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雀部要和如意楼合作的事,姑娘听说了吧?”他神情凝重,和昨天万全一的情形同出一辙。 他是担心两者会合作,还是担心两者不合作呢? 王妧没有点头,只是说道:“如意楼的苏老板说,王姗救过她,具体情形我也不知晓。雀部为何要与如意楼合作?” 他面露难色,避开了话中的重点:“万全一谨慎过了头,才会疑神疑鬼。” 她想起了在酒馆不小心听到的那一声“不行”,很可能就是万全一和沈平川起的争执。 沈平川是希望她能说服万全一,与如意楼合作吗?苏意娘到底和他们谈过什么,才会让他们两人的意见有了分歧? 王妧突然灵光一闪,懊恼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意娘也没有重生指数,很可能也是一位重生者!王妧的直觉告诉她,苏意娘绝对比小荷难应付得多。 在场的三人,除了六安,其余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姑娘,万全一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对苏老板有偏见。买下如意楼是当家的心愿,希望姑娘能以雀部二当家的身份促成这次合作。” 这就叫她二当家了?沈平川一向待她不冷不热,如今又为了如意楼的事找上门来,如意楼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慎重?沈平川又为何会说万全一对苏意娘有偏见? 压着这些问题,王妧和六安随沈平川进了城。 如意楼比上次来热闹许多。厅中摆着数幅精美的绣屏,还有经验老道的绣娘们指点新人们在绣架上飞针走线。王妧瞧得入神,却被一个打扮干练的女子打断了。 “姑娘,可否移步后楼?苏老板和万先生正在等着二位。”对方明显以王妧为首,却忽略了走在后头的六安。 “他也是跟着我的。”王妧一指六安。 六安俯身在王妧耳边说了一句话,她随即抬头向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女子听了连忙改口:“三位,请。” 王妧心神回归,跟着对方向后头走去。 如意楼相比酒馆占地更广,虽然也是前厅后楼的格局,但前厅还有两层雅间,后院整洁宽敞,独栋的小楼也比酒馆的布置富丽得多。 二层隔了三间。中间的会客厅里,万全一端坐着不说话,苏意娘也悠悠然地喝着茶,气氛融洽得出人意料。 “二当家来了。”苏意娘对王妧改了口,“以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她一双美目眨得王妧失了神。 “你们谈妥了?”沈平川感到十分讶异,又为自己白操心了一场而不平。 苏意娘点点头,笑着说:“如意楼以后就是雀部新的议事地点,雀部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三年后,如意楼就会完完全全属于雀部。” 沈平川刚想开口,这种结果对苏意娘来说不公平! 苏意娘对着他摆了摆手,继续解释道:“但在这期间,我有权替雀部接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酬劳的一半归我。” 细想下来,这份交易说不清谁的得利更多一些。雀部虽然冒着风险要将得来的佣金分一半归苏意娘,但却能在三年后得到日夜期盼的如意楼,而且也能解了他们目前无处可去的窘境。苏意娘的根基虽然本来就不在京城,但只拿那一半的钱也可能无法和如意楼本身等价,也就是白白浪费了她三年时间。 “二当家的不必替我考虑,我刚得知恩人是雀部的当家,总想着尽我的绵薄之力回报于她,可惜天妒英才。”苏意娘目光中露出哀伤,“我所做的根本不及这份恩情的万分之一,但总是我的一份心意。” 沉默许久的万全一看着二人的互动,王妧确实从头到尾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也看不出什么来。 而此时王妧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皇上的吩咐。 她连苏意娘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都分辨不出,怎么套对方的话?大集合要集到猴年马月去! 走出如意楼,和沈平川一样觉得白跑了一趟的王妧很快就被一个声音拍清醒了。 “叮!启动剧情任务:跟我学做宠妃吧!”任务总是来得让她措手不及。 034 袁珠(四) 明艳少女气呼呼地看着王妧,王妧恍恍惚惚才想起对方是何人。 刘淑?宠妃?这是哪门子的展开啊? “目标人物:刘淑。身份:丞相刘晏之女。任务:将目标人物的重生指数降为五或五以下。奖励:获得寿命三十天。” “发现目标人物。确认姓名:刘淑。确认重生指数:未知。” 刚进如意楼时,六安还提醒她刘淑也在。她原本还想着,刘淑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对方看到她和苏意娘在一起,她不好解释。 万万没想到刘淑会成为她的任务目标!顶着刘淑火辣辣的目光,王妧脸上还有点无奈。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听到刘淑的质问,王妧也蒙了。 “你知道我是谁也不直说,藏头露尾,小人行径!” 拜托!刘淑也没直说她爹是刘丞相!王妧被人指着骂是“小人”,她心里也不痛快。她是隐瞒了她的身份,可她又没有存着坏心去接近刘淑,两三次偶遇,她没和对方推心置腹,她就成小人了吗? 王妧心里像梗着一团乱麻。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任务,她大不了和刘淑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来往。不把任务完成拿到三十天寿命,她不就白白被骂了? 她把念头转到刘淑身上,她没坦白身份何至于让刘淑生这么大的气? “你无话可说了吧?”刘淑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见对方哑口无言,她心里的那口气才顺畅了些。 “你觉得这里是说话的地方吗?”王妧反问一句,刘淑才注意到大门口来往的人有好些个伸长了耳朵等着听她们在吵什么。 刘淑伸手拉着王妧又进了如意楼,她头上明晃晃的“六”字让王妧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这是不是代表刘淑重生的倾向还不是很高呢? 二层雅间,刘淑把六安拦在门外,王妧没说什么。两人找了位子相对坐下。 “我知道你是皇上的人。”刘淑一出口,就把王妧呛到了。 王妧咽了咽口水,说:“准确来说,是替皇上跑腿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不是我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会被你蒙骗到什么时候呢!”刘淑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了。 王妧此时也看出来了,刘淑生气归生气,却也没想着要对她怎么样。但一想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刘丞相的视线中,王妧就感觉脊背发凉。 “皇上封我为嫔,过几天我就要入宫了。”刘淑的神色有些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妧接了任务,猜也猜到这事了。 但看到刘淑的脸色,王妧又疑惑了。难道她被刘丞相逼婚,所以才有了重生倾向?难道系统要她助纣为虐,推着刘淑去当宠妃? 王妧赶紧摇摇头,把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去。阻止刘淑重生和刘淑当宠妃肯定不是互相矛盾的一件事。 果然,她又听见刘淑继续说道:“我一定要嫁给皇上,但我不是贪慕虚荣。” 刘淑没说她非嫁不可的原因,王妧也不愿多问。要求人与人完全坦诚相对原本就十分困难,更何况刘淑只想让王妧单方面对她坦诚,那就是她的天真了。 权臣之女入宫为嫔妃,皇上会是怎样的态度?王妧又想到先前刘丞相的那些书信,不知道两件事有没有关系。 “我待在京城的时间不长,和各家闺秀也不熟识,等我进宫后,想交个知心的朋友都不可能了。”刘淑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在这里,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上天安排王妧三番两次遇到她,也许这是她们的缘分。刘淑不再犹豫,直言道:“我想讨皇上和太后喜欢,你愿不愿意帮我?” 太后今天召了好几位贵胄千金入宫陪伴,却没有她的份,她的担心也是有根据的。 王妧这才明白了刘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刘淑找上她,有没有刘丞相在背后指点。天大地大,任务最大,她怎么可能拒绝刘淑的请求。 见王妧答应,刘淑把欣喜写在脸上,也不再计较王妧瞒了她的事。 王妧重新回到马车上,考虑再三,她决定入宫求见皇上。关于赵玄和刘淑,皇上是怎么看的? 哪知一路进了宫,王妧却被拦在了清心殿外。 吕公公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却并不急着离开。他像是有意要提点王妧,开口说道:“皇上特许姑娘随意出入宫闱,姑娘是否知道其中的分寸?” 王妧凝神倾听。 “姑娘的亲人之中,除了燕国公府和江家,还有谁认为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参与过她的人生的人,除了这两家人,她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了。 吕公公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那个人来。 “太后。”也许王妧还不清楚皇上和燕国公隐瞒她活着的事另有深意,吕公公却已经摸清了七八分真相。 “可是……”王妧还是不明白,难道对方说的分寸是让她永远别进宫? “英王爷昨天已经承认,是他在皇上的御膳里下了毒,姑娘已经不用想尽办法去证明江太医的清白,姑娘该想清楚的是,为什么皇上不同意为王爷赐婚,而太后却同意了。” 话说三分,藏七分,凭借此他才能长久屹立于宫廷。 吕公公说完,向王妧颔首低眉,表示他将离开。王妧急了,忙伸手拦住他。 “再给我一个提示。”为什么事情在对方口中好像十分清晰,让她来想,却如一团浆糊。 毒药来历不明,岂是赵鲽认下罪名就能揭过?涉及到龙体安危的大事,皇上怎会任人敷衍? 吕公公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为了达到目的,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手段。站得近了,就容易一叶障目,使出昏招。只要姑娘不被眼前的事迷惑,自然能看清谁更高明。” 他这是说,太后出了昏招,皇上的手段更高明?太后要利用赵鲽做什么?故作高深什么的太讨厌了! 还没等王妧想明白,吕公公已经转身进了清心殿。 王妧盯着大殿紧闭的正门,心里忽然有一个预感:赵鲽重生的转折点,很可能就在他的婚事上。 035 袁珠(五) 赵鲽足不出户在行宫呆了一整天,计划着他和林青未来美好的生活。谁知等王妧回到行宫的时候,他竟招呼也不打,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冰清玉洁两个丫环死赖在她跟前不走,王妧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家主子让你们拦着我?”王妧不得不猜测,赵玄让她们给赵鲽递了什么消息。 两人毫不遮掩各自脸上的得意,挑衅般地看了王妧一眼。 这就想吊着她?吕公公和她打哑谜,冰清玉洁两人也来扮神秘。她脸上没写着“我很好糊弄”吧? “王爷这么着急的,是林姑娘的事吧?林姑娘出什么事了?”王妧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赵鲽为了林青,做了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王妧每一件都记得。 赵鲽体内余毒未清,他弑君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王妧不再多想,两人既然不回答她,她就自己去找答案。 “姑娘想清楚了,你走出行宫一步,就是要背弃和我家主子的盟约。后果如何,还用奴婢提醒吗?”冰清得意洋洋的凭恃原来在这里。赵玄果然要对赵鲽下手了吗? 赵玄在赵鲽身边布置了那么多人,无论王妧有没有和他结盟,他都不会放过赵鲽这颗棋子。她这一次让步了,就能取信于他,赵玄就是这么想的吧?比起燕国公府和江家,牺牲与她毫无瓜葛的赵鲽,只要王妧头脑清醒,就不会选错。 王妧低头苦笑一声,老天还真爱考验她。她看了六安一眼,对方收到她的眼神,利落地把眼前两个碍事的丫环拍晕了。 别说眼前只有冰清玉洁两人,就算她面对的是赵玄,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去救赵鲽。 她卷入了赵玄和皇上之间的交锋,只能夹缝求生。赵鲽看不穿他的处境,就活该被人利用,活该被推着去送死吗?保护燕国公府和江家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她如果真的退缩了,她也会瞧不起自己! “叮!触发隐藏任务:心灵的成长。达成度:二。” 王妧猝不及防被系统的声音吓蒙了。又是这个心灵的成长,她完全看不出这个任务有什么作用。会不会和她刚才的想法有关系?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系统心念相通,系统是不是在以触发隐藏任务的方式表示它认可了王妧的想法?表示它没有看错王妧,没有后悔让王妧重生。系统选择了她,她也没有辜负它。 王妧等了一会,也没有听到系统再次发出声音来。她觉得自己的干等着系统回应她的行为有些好笑,系统又不是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感情? 带着六安再次出门,天色将晚,王妧也拿不准自己能否阻止赵鲽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皇宫南门外,一名雍容妇人神情焦急地等在那里。她注意到王妧的到来,便把目光放在了王妧身上。 “姑娘,皇上有旨,你今天不能进宫。”侍卫见了王妧的令牌,一板一眼地说。 王妧的心沉了下去。吕公公的话犹在耳边,皇上不让她进宫,是因为太后,还是因为赵玄? “那你能告诉我,英王爷进宫多久了吗?”她想不到赵鲽除了进宫还能去哪。 “英王!”雍容妇人听到王妧的话,尖声叫道,“你是永平侯府的人?” 王妧的问题被打断,侍卫也不再多言。她看向妇人,很快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可是对方根本没给她表明身份的机会。 “永平侯教出来的好女儿,勾搭我儿,还唆使我儿冒犯天威!如果我儿出了什么事,本王妃绝不会放过你们!”妇人便是老英王妃,她激愤难抑,把对永平侯府的不满纷纷抛向王妧。 “我不是永平侯府的人。”王妧冷静地解释了一句,“你说王爷冒犯天威,具体是什么情况?” 老英王妃得知自己骂错了人,脸上讪讪。等王妧再次追问,她才愤愤不平地说了。 原来,林青受召入宫,在太后的宴席上突发急病,不省人事。赵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闯入宫中质问皇上为何要谋害他的未婚妻子,随后就被皇上抓起来了。 老王妃听闻儿子闯祸,只得连夜来求见。谁知她和王妧一样,被拒在宫门之外。 赵鲽身边被安插了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老王妃也不知道? “太后很快就会为王爷和林姑娘赐婚,她又何须多演这一出,害王爷被皇上责难?”王妧试着提醒对方,林青并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凭她一个侯府庶女,想嫁给我儿还早了八百年呢。有本王妃在一天,就不会让她过门。”老王妃的气愤一直平息不下来。 王妧扶额叹息,老王妃和赵鲽果然是母子,都一样抓不住别人话里的重点。 “王爷和林姑娘面都没见上,今天是听了谁的话,才进宫的?”问得这么清楚,对方总该听明白了吧? 老王妃沉思起来,半天没有说话。 她年近五十,又只有赵鲽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各种疼宠关爱。赵玄受先英王恩惠的时候,她和赵鲽又在其中参与了什么?王妧在对方沉默的同时,也想到了这些事。 今晚难道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宫中,一只茶杯被皇上用力地摔掷在地,破碎成瓷花。吕潜低着头,默默又奉上一杯。 “找个太医,送到永平侯府去。” 别人听不出皇上在为何事何人生气,吕潜却不是别人。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个人的名字,话还没说完就被皇上挥手止住。 “愚笨不堪,净瞎操心。”皇上说完,心头的气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告诉她,英王这次非死不可了。” 皇上隐藏在嘴角的笑意,没有人看到。吕潜提着一颗心准备告退,又因皇上的一句话而停下。 “让她去苏意娘那好好反省,别蠢到这个时候还回行宫去。” 吕潜心下已经完全明白。不管英王如何,王妧在皇上心中始终占了一块地方,这对他来说已足够。只待合适的时机,他筹谋多年的计划就能见到天日了。 036 袁珠(六) 老王妃是否意识到赵鲽身边有人在推波助澜,王妧不知道。直到吕公公亲自前来,恭恭谨谨地把老王妃劝走,王妧才有机会向他打听赵鲽的情形。 “姑娘不问,皇上也有几句话,让奴才转告姑娘。” 吕公公一开口,王妧马上竖起耳朵,他那种说话绕三绕的风格实在令人吃不消。 谁知这次,他却直接把皇上的话原样搬过来,连皇上说话时的语气都带上了。 赵鲽要死了?她被勒令反省? “英王爷到底做了什么?”皇上连赵鲽在他面前耍刀子都能轻轻放过,怎么会因为老王妃说的那个理由就要处死赵鲽? 吕公公看着她,轻声说道:“该说的,奴才已经全说了。姑娘听皇上的,去找苏老板吧。” 在他看来,王妧不是愚笨,而是她对英王爷的生死太过执着。皇上是不是也因为这样,而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去刺激她,让她自乱阵脚?这些想法在吕潜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就被他压下了。 王妧无奈地离开。皇上让她去见苏意娘又有什么用意?要让她反省什么就不能直接对她说吗? 苏意娘的身份对王妧来说也是一个大麻烦。为了“重生者大集合”这个任务,她还不得不主动去接近这个麻烦,想想就觉得系统在坑她。 城南苏意娘的宅子里,主人家体贴周到地给她安排了茶水和点心,王妧却有些忐忑。 她觉得对方好像能看透很多事,就像每次苏意娘亲热地过来拉她的手,王妧心中就会咯噔一下。 “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姑娘躲得也太远了。”苏意娘笑吟吟地调笑了王妧一句,其实主客二人的座位离得也不远,但被苏意娘这么一说,王妧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王妧也听出来了,她想了想,主动站起来走向对方。苏意娘不是想和她亲近么?她乐意至极! 她学着苏意娘先前的样子,挽起对方的手臂,将其带到隔间的小圆桌边坐下。现在两人已经成了促膝相对的姿态。王妧也卸下心头的担忧,把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皇上为什么让我来找你?”王妧忽略掉脑子里系统提示她使用技能的声音,把注意力集中到苏意娘身上。 苏意娘脸上带着疑惑,她看着王妧,不由自主地说道:“皇上希望你远离太后。” 王太后是她的亲姑姑,为何皇上想让她这么做?王妧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苏意娘似乎不愿意把答案和盘托出,她蹙着眉反问:“你祖母离开京城的原因是什么?燕国公为何让你诈死?难道仅仅因为你娘见到你会触景生情,想到王姗?” 这些琐细的旁枝末节,王妧原本就知道,可她却没把它们都联系起来。大哥护送祖母去滁州,她只听父亲说,是因为祖母思念二叔一家,想去住一段时间。这事与太后有什么关系呢?太后是祖母的亲女儿,把自己的母亲逼得离开京城,在王妧看来很是匪夷所思。 至于父亲燕国公让她诈死的事,她确实相信了皇上的说法。如果这其中也有太后的缘故,那她就真的要郁闷死了。 苏意娘像是很满意看到王妧沉思的模样,她不疾不徐地又给了王妧一个提示:“太后手握大权太久了,凡是能被利用的人和事,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利用。” 王妧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她尝试着开口,却努力了许久也没成功。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之后,她才问道:“王姗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 看着王妧闭着眼睛不敢和她对视的模样,苏意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手:“没有。太后的权势就算伸出宫外,也掌握不了王姗。但王姗知道,皇上也知道,太后想让王姗入宫为后,让王家再续数十载荣华。可是王姗死了,下一个就会轮到你。所以,你懂了吗?” 皇上不愿再受太后和燕国公府掣肘,王姗姐妹死了,能给他不短的喘息的时间。在皇上和太后的对弈中,她的亲情被牺牲了。 苏意娘早已预料到王妧不会不难过。皇上让她向王妧透露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提出了,王妧可能会因此与皇上离心离德,但皇上还是坚持要这么做。王妧能理解皇上的做法吗? 第一次见到朱夫子时,朱夫子对皇上说,要学会放手,学会取舍,那时王妧听不懂,所以她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落子时犹疑不定。她现在懂了,却宁愿自己永远也不要懂。 她和家人生离变成死别,换来了她不用受太后左右她的余生。她将来会怨恨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吗?只有等她真正死了的时候才知道吧。 苏意娘也很吃惊,王妧竟然有了想通这件事的苗头。她再接再厉,对王妧说道:“你要看清事情的本质,皇上和太后的所作所为,归根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你看不穿,一味鲁莽地要去救人,到最后只会把你自己搭进去。” 吕公公说,太后使出昏招,应该是指她为赵鲽和林青赐婚,又让林青在入宫时发急病,表面上让赵鲽感激她的恩典,暗地里却想让婚事作罢。太后看不穿,而皇上却清楚明白的事,又是指哪件? 皇上因赵鲽御前失仪,就说要杀了他。不对,皇上应该还在等一个足以让赵鲽构成死罪的机会!如果皇上真的看穿了一切,那么那个机会的制造者也呼之欲出了。 王妧松了一口气,把手臂支撑在圆桌上。她还有机会,赵鲽也还有机会。她不会让他死的。 苏意娘不知不觉,松开了王妧的手。她心里有股莫名的欣喜,皇上的眼光真的很好,王妧也很好。 隔天,当王妧听到赵鲽妄图窃取军符的时候,她还有心情不紧不慢地把六安每天为她做的清粥用完。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那个人也还被困在京城之中。他想利用她逃出生天,她也想看看到底谁棋高一着。 037 袁珠(七) 约定好的每三天带赵鲽去见黄三针,今天首次应约,王妧却无法实现这个约定。赵鲽被扣在宫中,等着事情尘埃落定。黄三针却已经完全忘了赵鲽的事,一见到她就粘上来嘘寒问暖。 “你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看着王妧仿佛盯着一块可口的点心。 王妧额冒冷汗,不自觉地点点头。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配合着苍白的脸色,正常说话的他也带着阴森的气息。 又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方,想在她身上试验吗?她眼下有事相求,也不得不应了。王妧看着黄三针手里拿了一个瓷瓶,伸到她面前。她咬牙接过,放到鼻子下一闻,毫无味道,再掉转瓶身倾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 “这是什么药?”王妧蹙着眉,疑惑地问。黄三针真的厉害到能做出一种无色无味无形的毒药? 黄三针对王妧的“犯蠢”不以为然。 “我要你的血。”他舔了舔嘴唇,唇色马上变得鲜红欲滴。 王妧心头突突跳了起来。她无法确定,自她重生之后,她的身体是否已经变得和常人不一样。如果黄三针拿她的血研究出了她身上的异常,她该怎么解释? “你要干什么?”他说的“好主意”,王妧一个字也不敢信。 黄三针原本想让王妧一一试过他手中搜集的剧毒之物,但又怕王妧一不小心一命呜呼。他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像王妧这样的试验品了。 “我就想知道,你的血能解多少种毒。我不会像上次那样鲁莽,让你直接试药了。”他认为解毒的关键就在王妧的血里。 王妧心中松了一口气,原来黄三针已经接受了她能解毒的设定,那她的血有异常,对他来说才是正常的。 手上割破一道口子,王妧痛得脸都皱成了一团。包扎完伤口,才轮到王妧提起她来此的目的。 “上次你解了下在绿豆酥里的毒,你也知道赵鲽身上中的是掠神散,这两种毒有什么特别的吗?容易弄到吗?”王妧问道,黄三针在用毒方面是专家,他能发现这两种毒的不寻常之处吗? 对方老半天没说话,王妧几乎开始考虑放弃这条线索了。 “你想弄到一模一样的,费劲。如果只要效果差不多的,我也可以给你弄一点。”黄三针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他的试验,王妧的问题在他脑子里排起队,终于轮到被他回答。 王妧愣了一愣,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连忙否认:“不是!我只是想知道这两种毒的来源!”不是想拿它们去害人好吗! 赵玄被困于宫中地牢,王妧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她只能从他展现出来的地方顺藤摸瓜。毒药的来源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绿豆酥里的毒,致人昏迷不醒而不致死,赵鲽中的掠神散,让人迷失心智暴戾极端,这两种毒药岂是随随便便上街就能买到的?比起查到赵玄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它们,王妧觉得查到毒药的来源更有希望。 没有人比精通毒术的黄三针更适合她求助了。 六安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妧紧张兮兮的样子。他抿唇凝眉,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黄三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恍然发现王妧二人还杵在他跟前,有些不耐烦地摆出赶人的架势。王妧知道他已经揽下她的请求,也不再逗留了。 客栈黑店的形象一次次冲击了王妧的脑海,她要不要找个时机,劝黄三针搬离这个鬼地方呢?撇开这个想法,王妧收拾好心情,向她的下一个目的地走去。 久未开启大门的朱宅此时也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赵玄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来人不敢催促他,他这个做主人自然是怎么惬意怎么来。 等到他心情舒畅了,茶也喝够了,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听说令尊在南方受了一次打击,雄风不再,你才躲到京城来?” 客人脸上忽红忽白,半天也不作声。 “你们就不想有朝一日,卷土重来?谁打了你们的脸,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赵玄站在对方的角度替对方说话,只是他的态度让人受不了。 赵玄的拉拢只有只言片语,但聪明的人不会听不懂。 客人终于开口,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赵玄的轻视上转移掉:“我无法代替我父亲答应阁下任何事。” “皇上精心培养起来的心腹,已经成为了我的盟友,我也不是非要你们的帮助。”王妧竟敢为了赵鲽违逆他的吩咐,他还就真的咽不下这口气。但能成为他钓鱼的饵,王妧也该为自己的剩余价值感到高兴才对。 “王姗对皇上忠心不二,投靠阁下多半也是虚情假意。”客人把他所知道的事说出来,贼船可不能轻易就被人哄着上了。 赵玄傲慢的神色不改,反驳道:“王姗?王姗早就死了。投靠我的人,是她的姐姐王妧。她们姐妹长相肖似,是你认错了吧。” “她死了?”客人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十几天前吧。她的姐姐王妧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眨眼就把她的事务都接手过去了。” 这个臭丫头!客人在心里的咬牙切齿的叱骂没有人听到,他的面色从头到尾就没有好看过。赵玄觉得王妧似乎起不到刺激对方向他臣服的作用,也就不再提她。 “我可以帮你们家恢复三成的势力,前提是,你要助我南下。”这才是最直接的诱惑。离家千里,一事无成的人能遇到振兴家族,恢复荣光的机会,只会恨不得马上为提供这个机会的人肝脑涂地,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客人神思恍惚地站起身来,向赵玄垂首抱拳一礼。 赵玄虽然没有得到他预料之中对方向他五体投地的臣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得意的大笑。如今他的实力一点点增强,皇上也被他耍得团团转,等他成功离开京城,这里的一切都将给他以前痛苦的记忆陪葬! 038 袁珠(八) 英王府里,老王妃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到了白天便觉得精神不济。 管家正在向主子回禀府里的大小事宜,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把他要说的琐事收了尾,准备告退离开。 就在此时,有个丫环进来禀报。老王妃听了丫环的话,放下了支着额头的手,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昨天晚上在宫门口见到的那位姑娘?请她进来吧。” 她示意管家留下,表示她还有话说。没过多久,王妧便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 虽然老王妃只见过王妧一面,但王妧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孩子年纪轻轻,声名不显,手里却有一块能入宫面圣的令牌。说不定,对方能帮得到她。 王妧以赵鲽朋友的身份介绍了自己,老王妃心里也多想了一些事。 “姑娘,你也知道,我儿是绝不可能做出损害皇上龙威的事情来的。”比起皇上,老王妃更加了解自己的儿子。 不管老王妃先前对赵鲽和林青的婚事有何看法,王妧都不希望她被偏见蒙蔽了双眼。从什么时候起,赵玄便在赵鲽身边安插了的人,老王妃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这偌大的英王府,除了四大丫环、两个小厮,还有多少是赵玄的眼线呢? 王妧顺着对方的意思点点头,她并不拐弯抹角,而是对老王妃开门见山,问道:“我来此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昔日先英王的恩惠对赵玄来说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为什么小荷看到的将来,是赵玄对英王府的感激和报答,而现实里却是赵玄毫不在乎的利用? 老王妃听到王妧提起的那个名字,脸色霎时变得灰败起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段不愿回首的往事被人提起,老王妃没有把对方赶出门去,已经显示了她极大的气度。 王妧并不了解其中的隐情,单看到老王妃的的反应,她顿时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刚想出声告罪,老王妃却已经神色激动地站了起来。 走近王妧身边,老王妃忽然又转身对管家吩咐道:“你也知道他的事,去把当年照顾他的轩娘找来,让王姑娘见一见。” 管家应声离去,王妧的不解更深了。 起身和对方相对而立,王妧慎重地看着老王妃。只听见对方又开口说道:“没想到,当年王爷的一次善举,会引来如今的祸事。” 英王府之祸,便是赵玄。 “十年前,阿鲽还小,他也还是个少年。”老王妃沉浸到往事中不能自拔。 腼腆的皇族少年跟随赫赫有名的战将历练沙场,发誓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知在一次大军围城的危情之中,他身负重伤,九死一生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寡言的少年变得更加封闭自己的内心,直到他的叔父接他过府小住,他才又渐渐开朗起来。 “王爷对他,甚至比对阿鲽还上心。先皇……”老王妃想到先皇和先英王都已仙逝,她自己却常常忘了对亡夫的称呼改口,一时停下话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等到收到王妧宽慰的目光,她才抛却这个念头,接着说道:“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他有病,还瞒过了所有人!如果不是伺候他的婢女发现了他不对劲,我不知道,他还会害多少人。” 王妧打了个冷颤,听了老王妃的话,她忽然想起赵玄看人时冷酷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铸就了现在的他? 老王妃口中伺候赵玄的婢女轩娘很快就到来了。轩娘一副普通仆妇的样子,王妧初次见她,也看不出异常来。 “把你的手伸出来。”老王妃带着同情的语气,说完,不忍心地别开脸去。 王妧看到轩娘一点点把衣袖捋起,洁白的手臂上一划一划的伤痕像老树的年轮,记录着这只手的故事。 “他做出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不害怕?”老王妃害怕赵玄会伤害赵鲽,所以,才向先英王进言,把赵玄送走。从那时起,赵玄就开始怨恨老王妃,连带着,也怨恨上了赵鲽。 可是,在老王妃的认知里,赵玄谋逆不成,被看押在大内地牢,绝无出逃的可能。王妧再次提起他,令老王妃心惊,也令她昨夜的胡思乱想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 “是他害了我儿,对不对!”老王妃说的虽然是问话,语气却十分肯定。老王妃是赵鲽的母亲,王妧不想用谎言安慰对方,于是她点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老王妃重新把管家叫进来,她低声吩咐了对方许久,说完之后,才一脸凝重地看向王妧。 “阿鲽身边的人,是我疏忽了。如果没有你的提醒,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们怀有二心!”老王妃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她虽心怀感激,却没有对王妧完全卸下心防,“我会准备一份薄礼,改日再到姑娘府上致谢。” 这就要端茶送客了?敢情她在老王妃眼里就是上门来讨谢礼的?王妧不敢相信地皱了皱眉。 她达成此行的目的比她预想的顺利了许多,王妧也不想再让老王妃误会了。起身告辞,王妧连她住的地方都没有告知,对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这下轮到老王妃诧异了,她伸手想拦下对方,王妧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惯于和命妇贵戚打交道的老王妃,竟忘了她面对的人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这招以退为进,在王妧这里完全失了效。 “她怎么不和我多客气两句呢?”这位姑娘难道不是看上他儿子身份尊贵、相貌堂堂,才接近他的吗?怎么不按套路来亲近巴结她这个做母亲的?她不会看走眼了吧? 老王妃闷哼一声,把这事放到一边。王妧能不能帮得上她儿子还很难说,她还要靠自己的人脉去向皇上和太后求情。 王妧走得快,并不知道老王妃的想法。如果她知道了,大概会被逗得乐不可支,顺便把老王妃的谢礼坑了。 “失策啊,我该先去见老王妃的,这样也能顺便问问黄三针,赵玄性情大变是怎么回事了。”王妧打了一个喷嚏,对着六安说道。 六安勾起嘴角:“那还要去见赵玄吗?” “去,必须得去。” 039 袁珠(九) 朱夫子的宅邸,是王妧唯一知道的可能找到赵玄的地方。 从宫中地牢森严的守卫中找到出逃的机会,赵玄用了什么办法?既然他能从容出宫,为何不能同时逃出京城去? 京城里还有牵绊着他的东西吗? 朱宅大门被王妧敲开,开门那人见到王妧,什么也没说,就把王妧迎进去。 赵玄能让那么多人向他效力卖命,把英王府和朱宅变得如同他家后院,也是王妧想不通的事。 等候在厅中的王妧,出乎她意料之外地等来了一个人。 “朱夫子!”王妧惊喜交加。赵玄话里透露出,朱夫子如果不配合他,他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朱夫子答应他了吗?王妧注意到朱夫子脸上的疲惫,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皇上让你办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朱夫子脸上带着些许笑意,王妧神情的变化全都落在他的眼里。 王妧愣了愣,朱夫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你没来找我,我就当你没有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了。”朱夫子满意地朝她点点头,“很好。” 书童给二人上了茶,朱夫子用了一口,精神也好了许多。王妧心中踌躇,犹豫着是否要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朱夫子答应赵玄,要帮助他谋逆了吗? 王妧的目光太过直白,朱夫子似乎起了逗她一逗的兴致,故意把话题停留在雀部之上。 “说起来也是我的疏忽,我忘了要提醒你小心一个人,你见过那个人了吗?”朱夫子吊着王妧的胃口,惹得她又恼又急。 他面不改色地接着说道:“那人风流倜傥,能言善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家最招架不住,他叫什么来着?”假装在思考的朱夫子见到王妧瞠目结舌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她认识的朱夫子不可能这么不正经! 王妧把身体靠到椅背上,尽量离对方远一些。这个动作在朱夫子看来也是好笑得过了头。 上天好像把他这几天的好心情全都集中到今天才还给他。什么烦心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你想问赵玄的事?”朱夫子主动提起,一下子就把王妧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点头应是,问道:“我以为他会对夫子不利。夫子,你答应他的条件了吗?” 朱夫子早有准备地抛回几个问题,引导王妧自己去寻找答案。 “皇上让你削弱雀部的力量,你却选择了另一条路。经过这些时日,你可曾后悔过?” 王妧听到朱夫子的反问,认真思索起来。她没必要掩饰她的想法,毕竟她走的路是朱夫子指导她去选的。 她最终摇摇头,表示她并不曾后悔过。 王妧知道皇上为什么忌惮雀部,却没有盲目听从皇上的吩咐,也没有选择和皇上作对,她走出了自己的路。她有一个支持着她这么做的理由,所以她才不会犹豫、不会彷徨。 满意地说了一声“好”,朱夫子又问道:“如果皇上逼你去杀雀部里的一个人,你是不是会照办?” 王妧还是摇了摇头,她不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她也有她的底线。 朱夫子轻轻闭上眼睛,不再看着王妧:“你清楚自己的目标,同时坚守着自己的底线,赵玄说到底还是不如你。” 王妧又听不懂了,朱夫子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呢? “他曾跟着我读了几年书,很勤奋,也很聪明,可是偏偏遇上了比他更聪明的当今皇上。”朱夫子缓缓开口,让王妧知晓赵玄以前的经历,“他去军中历练回来,更是把皇上当成他的对手。可惜到最后,他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话头一转,朱夫子再次看向王妧的眼睛:“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输?” 王妧屏息凝神,不敢错过朱夫子说的每一个字。 “输赢胜负,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决定就能改写的。他想打败皇上,除了要为这个目标付出努力之外,还要各种天时地利。可惜他被自己的目标蒙蔽了双眼,忘了他最该坚守的底线是什么。” 朱夫子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王妧有些紧张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然而朱夫子却一副“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的样子,王妧看了简直不敢相信。话都说到这里了还不回答她的疑问,朱夫子到底是什么恶趣味要这样吊人胃口! 朱夫子接连问她的几个问题,既提到目标,又提到底线,是在告诉她什么呢?他认为赵玄不能成事,所以没有答应对方?但他也不会去皇上那儿告发赵玄,因为赵玄曾经是他的学生?这就是他的底线? 王妧只能作此理解了。 朱夫子看到王妧似乎明白了,又不敢确定的神情,他心里也有些感慨。皇上未必能完全理解他做出的选择,但能有人从他的角度看待赵玄的事,也是他的一种幸运。 一阵沉默过后,王妧才向朱夫子提起她的请求。 “我要去哪才能见到他?”王妧心中最大的谜团依然在赵玄身上。朱夫子能平安无事是件好事,但她的脚步不能因此停滞不前。 “他每天都会来这里,刚才你只是错过了。”朱夫子说着,唤了一声门外的书童。货真价实的书童一脸稚气,圆脸和真诚才是他们的本色。 朱夫子问起赵玄是否说了什么特别的话,书童脸上带着纠结,一点点地回想起来。 “对了,他提起过王妧姑娘!”书童像是抓到了头绪,看着王妧的眼睛有些发亮,随即一股脑把他知道的统统说了出来,“他说,明天会送给王姑娘一份大礼,还笑得很是开心。” 王妧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详的预感充斥了她的心头。她努力平息了起伏的心情,把事情捋了一遍,最终却什么破绽也没发现。 难道她不顾赵玄的威吓也要去救赵鲽,他因为这事就要来找她的麻烦了吗? 这种待宰羔羊般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王妧看着书童无辜的样子,努力朝他扯出一个干笑。 040 袁珠(十) 留在城中的王妧准备在苏意娘的宅子再过一夜。 当她在这里遇到沈平川时,脑子里意外地蹦出一声响。 “叮!任务:难以磨灭的伤痕,目标人物:沈平川,重生指数:八。触发任务道具:破损的嫁衣。任务进程:请帮助目标人物修补破损的嫁衣。” 茫茫然不知所谓的王妧和一脸狐疑的沈平川四目相接,倏地又各自别开眼。沈平川身后背着的包袱映入王妧眼帘,王妧才醒悟过来:被她抛诸脑后的任务突如其来有了进展,触发点就是对方背后包裹得严实的嫁衣。 苏意娘笑意盈盈地把两人迎进客厅,沈平川扭捏着不知如何开口,王妧心中有了一个猜想。 想到沈平川在万全一面前对苏意娘的维护,又看到眼前的他欲语还休的样子,王妧窃笑不已。为了任务,她不得不帮对方一把了。 “我两手空空过来叨扰夫人,真是失礼了。”王妧眼睛看向沈平川身后,假装把对方带的包袱误认为是要送给苏意娘的礼品。 沈平川听了,干咳一声,这才说道:“这是我的一个不情之请,姑娘误会了。”他取下包袱,解开布结,一件红得刺目的嫁衣展示在三人眼前。 苏意娘上手察看,习惯使然地点评了两句:“针脚细密,绣工精巧,做这件嫁衣的人一定有一双巧手。” 只是嫁衣的前襟有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平整地切开。一件完好的嫁衣就这么被毁了。 神情激动的沈平川看向苏意娘的眼神里包含了不一样的情谊,沉默了许久,他才终于开了口:“它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亲手做的。” 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有些吃惊。 难道是她预料错了,沈平川对苏意娘没别的心思?王妧被打击了信心,开始怀疑这个任务的目的。 苏意娘却带上了惋惜的表情,她轻声对沈平川说了一句:“节哀。” 什么跟什么?王妧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这两个人的节奏! 沈平川感动得点了点头,看向苏意娘的眼里就写了两个字:服气。 打够哑谜的二人终于有一个开了尊口。沈平川对王妧“求解释”的目光感到无奈,只得说道:“她穿着这身嫁衣准备嫁给我的那一天,被人杀了,所以才留下这道口子。” 结合任务的提示,王妧已然明了沈平川的重生倾向产生的原因了。他也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了,他的重生指数变成危险的“八”的时日也不短了吧。摆在王妧面前的降低沈平川重生指数的契机,就是这件嫁衣了。或许他是想让苏意娘帮他修补好? 果不其然,说开了心事的沈平川也不再藏着掖着,把王妧料想的结果说了出来。苏意娘听了,没有马上回答,她手里拿着嫁衣一寸寸看过去,在看到衣领处时把目光移向了王妧。 苏意娘挑眉看了王妧一眼,又看了嫁衣一眼,意思十分明显。当沈平川也把恳求的目光向她投来的时候,王妧才终于恍然大悟,苏意娘这是要让沈平川承王妧的情。 本来雀部和苏意娘就是合作关系,双方谁也不欠谁。苏意娘如果答应沈平川的请求,是她的好心,如果不答应,那也是她的自由。但她把答应与否的关键交给王妧去决定,便是想让沈平川知道,苏意娘看重的是和王妧的交情,她假如答应了他的请求,也只是看在王妧的面子上。 王妧从没觉得这么畅快过!这个任务的进展顺利得让她想抱着苏意娘转一圈。等苏意娘把嫁衣补好,她的任务是不是也就完成了?想想都觉得生活美妙极了。 任务的名称中“难以磨灭”这四个字被王妧选择性地忽略。苏意娘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把嫁衣收下。沈平川不便多留,便告辞离开。 苏意娘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妧。王妧被看得心里发虚,抿着嘴等对方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沈平川会对我另眼相看?”苏意娘直言不讳,正好切中了王妧最不解的地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比起苏意娘,王妧没用多少精力在了解雀部的人的情况上面,所以她坦然地表示她不清楚。 苏意娘从容说道:“沈平川,擅奇门异术,武功稍逊,深爱了十年的女子未过门便死了,是他心里最大的遗憾。雀部里的少年小斋,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牵挂。” 现在却不好说是不是唯一了,王妧在心中嘀咕道。 只听对方又说:“万全一认为我买下如意楼是早有预谋,但沈平川却很相信我。因为他把我当成了他深爱的那个女子的替身。” 王妧听了眉头微皱,解开了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苏意娘是怎么做到冷静地接受这件事的? “他深爱一个女子十年,可见他专情痴情,女子去世后,他也没有忘记她,另外再找一个伴侣。他的软肋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苏意娘是故意为之? “每个人都有软肋,只要你找到了,抓住了,你就能为所欲为。当然,前提是你有这个本事,不然的话只会引火****。”苏意娘没有一丝语气是在开玩笑,王妧对她有了新的了解。 “你会帮他补好嫁衣吗?”王妧垂着眼皮,转移了话头。 苏意娘神情有些凝重,随即又放松下来。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完成皇上的嘱托。 “会。如果他能用他的能力为皇上效力,这点心愿根本不算什么。” 王妧点点头,念头转到沈平川的能力上。奇门异术,就是卜卦算命?这种江湖术士糊弄人的事怎么令人信服呢?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的话,那不是……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落在苏意娘眼里,便有了另外一种含义。 隔天,王妧重新又去了朱宅。不管赵玄要做什么,她都准备接招。赵玄的事一结束,赵鲽的任务也该成功了吧?还有刘淑的事等着她去头疼呢。王妧仿佛又看到皇上鄙夷的眼神,她的任务之路从来就不是容易模式的。 041 袁珠(十一) 赵玄一身常服,中等身量的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能散发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 老王妃口中腼腆青涩的少年赵玄是怎样一副光景,王妧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不是该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无视我的吩咐?你差点打乱了我的计划,你知不知道!”赵玄发起火来,不像寻常人那样歇斯底里,而是咬着字一顿一顿地念出来,让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王妧面对着这样的他,承受的压力也更大。她的小心肝颤了颤,把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我原本就是因为王爷才会掺和进你的事,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你利用,我做不到。” 她说“利用”已经算是客气了。赵鲽如果真的被他害死,王妧觉得赵玄也不会产生什么歉疚的念头。 打量的目光紧盯在王妧的脸上,赵玄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如果王妧表现出一丁点理亏的样子,他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她。赵玄嘴角露出一丝蔑笑,伸手拍了一拍。有人从门外应声而入。 赵鲽进来时看到的便是王妧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咧嘴对着王妧笑了。听说王妧试图入宫去救他,赵鲽心里还是十分感动的。 这和她心里预想的不一样啊!王妧的脑子老半天没法转过弯来。她以为,皇上和赵鲽串通好了,赵鲽假装被抓,来引赵玄现身。怎么赵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更令王妧吃惊的是,赵玄这个渣渣竟然还想阴她!什么叫没有看错她?如果她为了取信于赵玄,说了什么违心的话,一定会同时被赵鲽听见,那时赵鲽还会相信她吗? 她在心里已经把赵玄骂了个狗血淋头。 “赵鲽帮了我一个大忙。”赵玄像是要为她解惑,起身走到赵鲽身边。他拿出一枚伏虎形状的令牌,在王妧面前晃了晃。 王妧和赵玄相对站着,她咽了咽口水,把心神回归到眼前的军符上:赵鲽这次真的是作大死了。皇上放出赵鲽妄图窃取军符的消息,她猜测是皇上使的障眼法,所以才能那么淡定。然而现在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偷窃军符,够让赵鲽死一百次了。她的任务,要完了? 赵鲽这呆头鹅!信谁不好,偏偏要信赵玄?赵玄哪里值得他相信,值得他冒这个风险? “你现在愿意全心全意地跟着我了吧?”赵玄把手放在赵鲽的肩上,话却是对着王妧说的。他是准备拿赵鲽要挟她吗? 赵玄拉拢人的方法也太单一了吧,不是威逼就是利诱,能来点新意吗! 如果忽略赵鲽的反水,眼前的情形倒是王妧的机会。 “你想要我的忠心,是不是该拿出点实质的东西?”王妧的语气十分认真,她意有所指地说,“比如给我一件信物。” 赵玄看着她,嘴角弯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看不到二人之间风云暗涌的赵鲽突然笑着说:“太好了,我和青儿,你和我九哥,我们四人正好双双对对,永远也不分开。” 王妧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正常人的思维已经跟不上赵鲽了。她服了。 忽然之间,王妧想起了赵鲽中毒的事,他还不知道他身上中的毒是赵玄搞的鬼!赵玄是怎么做到连这个小小的空子都不放过的? 她想到了这一点,赵玄自然也想到了。他挑衅地看着她,眼里似乎在说:你敢说出来吗? 深吸一口气,王妧在心里默念了三次“任务”,才把在赵鲽面前撕破实情的想法按捺下去。她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顾全赵鲽的安危。赵玄把赵鲽推到皇上的刀口下,她如果先给赵鲽提个醒,或许还能避开这件事,但眼下她已经错失了先机。 就算她把实情说出来,赵鲽并不一定会选择完全相信她。他口中称赵玄是“九哥”,他对赵玄的记忆也还停留在“美好的”十年前。 要让皇上饶过赵鲽一命,唯有拿背后的黑手赵玄去交换。这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办法了。她取得赵玄信物的目的就在于此。 赵玄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回到首位坐下。王妧把紧张的目光瞥向地面,不去看任何人,好一会儿才听到赵玄开口说话。 “你想要我的信物,也不是不可以。”赵玄挥挥手,让赵鲽先离开。 没有赵鲽在场时,赵玄连装都懒得装了。他直言道:“你也得给我一个信物。” 他的话合情合理,王妧也无法反驳。只是她能给得出什么让赵玄信服的东西? 赵玄显然是替她想好了。他动动手指把王妧叫到跟前来,从怀里探出一把匕首,吓得王妧倒退了三步才止住身形。 看到王妧的反应,赵玄才终于真正被逗笑了,说道:“我又不要杀了你。” 他跟着王妧的脚步上前,抓过她的手臂。 “只要在你的手上划一刀,我就给你。”他盯着王妧的眼睛,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犹疑。 王妧想到了英王府那个手臂上伤痕累累的女子,赵玄就是这样对待他身边的人? 一道疤痕,换一条命。她不亏! “我要那个‘玄’字玉佩。”那是最能代表赵玄身份的东西。拿到它,就能打动皇上了吧? 赵玄脸上带着讥笑:“哦?野心不小。” 他在心里稍作权衡,随后开口坐地起价:“那我得多划几刀。” 王妧咬咬牙便答应了。她撩起袖子,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对方头顶的重生指数上。谁知她的动作却被六安拦下了。 “你真的想好了?”六安一直以来从未干涉过王妧的任何决定,只是在王妧真真切切要损害到她自己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他为什么留在王妧身边,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像今天这样飞蛾扑火般地对上她的仇人,他还能及时地救下她吗?王妧的仇家有多强大,他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王妧不知道六安的所思所想,她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就不会再动摇。 赵玄满意地看到王妧点头应是。他拍拍手招来一个手下。那人去而复返,同时带来了主子吩咐他准备的东西。 042 袁珠(十二) 王妧手里拿着玄字玉佩,一边想事一边向前走着。一辆马车几乎与她擦肩而过,王妧被六安一把拉开,才避免了事故。 她终于回过神来,玉佩在她手里泛着柔和的光晕,“重生者遗留的道具”这几个字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先是搜集重生者,现在又要她去搜集他们留下的物件了吗? 接触到赵玄的手的那一刻,他头顶上出现的重生指数还让王妧松了一口气。还好,对方既不是重生者,也不是准重生者,她的麻烦暂时不会增多。谁知当她接过玉佩,任务说来就来了! 她上次拿到玉佩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发生。王妧也只能猜测,那时候系统判定玉佩并不归属于她。 要让她做任务也不给她解释清楚,光丢给她一个“万能道具箱”的名字有什么用!连玉佩的属性都是未知,她怎么会摊上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系统? 王妧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心情更加郁闷了。 赵玄出乎她意料地没有在她手上留下几道刀疤,而是亲手在她的手臂上刺了一个“玄”字,并美其名曰“刺字明志”。王妧后悔也来不及了,“得不偿失”这四个字在她心头一掠而过。 她手里拿着赵玄的身份标识,赵玄也在她手上留下印记。他在告诉她,他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难道她真的赢不了赵玄吗? 想着想着,王妧走到了如意楼。她不能入宫,苏意娘便是唯一能帮助她和皇上联系上的人了。 雀部已经开始搬进如意楼。王妧看到了万全一和沈平川的身影,却没看到苏意娘。 一个看起来十分伶俐的少女向王妧走来,她先是向王妧问了好,然后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王妧有些奇怪,刘淑怎么会命人在这里等着她? “不知道姑娘这几日是否得闲?我家小姐想约姑娘去游湖。”丫环说话也直接,让人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赵鲽的事悬而未决,她实在抽不开身去解决刘淑的问题。但她低估了对方的决心,在王妧表示不想去游湖的时候,丫环还是努力想说服她。 “我家小姐就快要出嫁了,以后也难能有机会和姑娘见面。姑娘就看在我家小姐只有您一个朋友的份上,见一见她吧。” 丫环说出“出嫁”两个字,不免把她的想法透露出来:刘淑日后为妃为嫔,依然肯将王妧视为朋友,这难道不是王妧的荣幸吗? 老天真是一刻也不想让她消停。刘淑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重生指数从零变成六。王妧敢真的不去见她吗? “明天,请你家小姐来如意楼吧。”游湖?也要她有那个时间才行啊! 王妧叹了一口气,丫环点点头,得了王妧的准话就离开了。 一转身,王妧就看到苏意娘似笑非笑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这位刘小姐几次想打听姑娘的事,姑娘还不知道吧?”苏意娘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王妧也没听懂她的深意。 刘丞相告诉了刘淑多少事,王妧无法确定。但刘淑没拿燕国公府来说事,王妧已经很庆幸了。也许燕国公和刘丞相达成了某种默契,王妧渐走渐远,燕国公之女的这个身份也会随之越埋越深。 苏意娘带着她去了后楼。二层的会客厅里没有别人,王妧也不再拐弯抹角。 “赵鲽是真的把军符偷了,皇上会怎么处置他?”王妧想起苏意娘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还一笑置之,现在她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聪明了。 没想到,苏意娘接下来的话,直接把王妧仅存的希望给打消了。 她摇了摇头,说道:“老英王妃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无凭无据就把罪名推到逆王身上,还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皇室宗亲向皇上求情,皇上如果此时让步了,恐怕……” 苏意娘的言下之意,王妧也听明白了。她能承认自己自作聪明,可她能指责老王妃也是自作聪明吗? 老王妃此举不知不觉已经把赵鲽推上了绝路。老王妃的出发点是为了救儿子,可她进宫求情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赵鲽被赵玄救出宫了。她不提赵玄还好,一提赵玄,不就变成了是在推脱罪责。皇上不多想一下赵玄和英王府的关系都不行了。 这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 王妧凝眉思索,难道她只剩下让赵鲽离开京城这一个办法了?她如果这样做了,算不算是完成了任务? 沈平川突然闯了进来,见王妧脸色凝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是我唐突了。我想请姑娘搬来与我同住,姑娘正在想用什么借口谢绝我呢。”苏意娘说得再自然不过,王妧几乎都信了。 谁知沈平川听了,拍手称“这是个好主意”,还劝王妧好好考虑清楚再作决定。 有他在场,王妧也不好再和苏意娘多说。只能再找机会和苏意娘商量,她要怎样才能见到皇上。她交出赵玄的玉佩,能否让皇上相信她,让赵鲽和此事撇清关系? 沈平川见王妧又有些放空的神色,叫了她一声,说他有事找她。 苏意娘毫无芥蒂地把地方让给了他们,王妧却有些不快地挑眉看向沈平川,在她眼里,沈平川也是一个麻烦。 讪笑一声,沈平川才说道:“苏老板愿意帮我的忙,还多亏了姑娘。” 王妧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也不和他客气。 “苏老板知道那件嫁衣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的,她有没有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把心思全写在脸上。 王妧想笑,却又因为系统关于沈平川的任务而忍住了。万一把他气恼了,她还不得追着他,求他让她帮忙。 “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你想让我对她说什么?”话虽绕,王妧却敢保证对方一定听懂了。 他有些犹豫地搓搓手,明显是有话要对苏意娘说。只是他还没考虑好要不要让王妧替他传话。 王妧也不催他。直到他叹了口气,坐回座位上,王妧就知道这事不成了。 刚把心放下,王妧又听见他说道:“万全一也在找你。” 又有什么事啊?她觉得自己都要忙成一个人形陀螺了。 “他说,你让黄三针查的事有结果了,让我见到你告诉你一声。” 沈平川语气平淡的一句话,却成功让王妧跳了起来:他怎么不早说! 043 袁珠(十三) 王妧急急忙忙出了大厅,没走两步就看到万全一向她走来。 转身回到厅中的王妧正好看到沈平川朝她无奈地摊着手。 “我告诉他你在后楼了。” 他就是故意的!王妧被气了个倒仰。 万全一不知他俩发生了什么,直接把他的来意说出。 “姑娘让黄三针去查的那两种毒药都出自一个叫晦月门的门派。”万全一其实有些不习惯,王妧要做的事从来不跟他们商量,他只能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她的目的。她和王姗做事的风格迥然不同,他却无力改变什么。 王妧听完,心中揣测晦月门和赵玄有什么关系。赵玄如果能安然离开京城,他会有几分可能以晦月门作为他的安身立命之处? 她对晦月门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确定。她是否要找万全一去查查它的底细呢? 六安听到“晦月门”这三个字,神情有了变化。他几次三番想告诉王妧的话,终于在此时被他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晦月门只是江湖中的一个普通门派。”六安把晦月门的情形一笔带过,他重点要说的是后面的话,“那天跟着我们到酒馆的人,他叫胡升,他的其中一个身份就是晦月门的前门主。” 王妧听出六安似乎在隐瞒一些事,“其中一个身份”是否在暗示那个人还有别的身份呢?那天她请黄三针帮忙查找毒药的来源时,他为什么没把胡升的身份说出来呢? 六安不知道他说的话让王妧冒出了更多的疑问。他的脸色有些凝重,更加引起王妧的注意。 她决定,还是把事情查清楚为好。如果赵鲽最终不得不离开京城的话,她也得替他找到一条安全的退路。 王妧把请求向万全一说出,万全一却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我暂时无法离开京城,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帮得到你的人。”万全一得到王妧的点头,才走出门外,把一个俊朗的青年带了进来。 “是你!”王妧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他不是那天在路上替一个女子还债的人吗?他竟也是雀部的人? 王妧脑子里有一个想法飞快地闪过,快得她几乎都要抓不住了。又见到他扭扭捏捏、把脸撇向一侧不敢和她对视的样子,王妧终于把那个想法抓住了。 那个时候,沈平川和小斋得知了她的身份,皇上也才提出让她代替王姗进入雀部。她遇见他之后,万全一就找上门来,说同意她成为雀部新的二当家! 他那个时候根本就是在试探她! 接到王妧询问的目光,万全一朝她点了点头:“一切就如你想的那样。” 王妧愤愤不平,赌气问道:“你试出什么来了?我够不够资格成为雀部的人?” 白晓在心中叫苦:凭什么大家一起决定的事,只让他一个人来背锅? 原本叫嚣着要让王妧倾倒的豪言壮语也在他见识过王妧的手段之后烟消云散。在他眼里,能搞得定黄三针的人都是强人,万全一算一个,王妧也算一个。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着不见王妧,所以万全一让他在这个时候来见她,他也就来了。有万全一在,王妧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吧? 万全一适时开口说道:“白晓擅长刺探消息,如果你想知道晦月门的事,让他去做最合适不过。” 王妧挑着眉看向白晓,却看到对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她一时绷不住,笑出声来。 她一开始当然生气,但气过之后也想到把此事揭过算了。毕竟当时他们还是陌生人,皇上把她推到他们的视野里,他们做出如此反应也是很正常的。更何况,她也没完全信任他们,不是吗? “如果你能把晦月门,胡升和逆王赵玄的关系查清楚,我们之间的事就算一笔勾销。”王妧没把事情闹大成她和雀部的矛盾,既然他们把白晓推出来认了这件事,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这也是万全一预料之中的结果。 白晓仿佛得了赦免,叫王妧“二当家”叫得相当殷勤。沈平川看够了热闹,也凑上来调侃了白晓两句。 王妧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万全一说完事就离开了,白晓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完成王妧交代的事,也跟随着万全一离开了。 沈平川重新提起王妧借住到苏意娘宅子里去的事,王妧假装她“不好意思麻烦苏老板”。沈平川明显有事要求她,他既然有话不好好说,偏要说一句停一下,她就让他先着急一阵子再说。 王妧当晚还是留在了城里。她请苏意娘派人去给流云传句话,却带回了英王府的人已经搬离行宫的消息。 这也是十分合理的事。老王妃得知赵鲽身边被赵玄安插了人,肯定会从赵鲽的丫环小厮们下手。只是,老王妃能拔出几个钉子已经不是王妧想关心的事了。 隔天,王妧如期在如意楼等来了刘淑。 刘淑脂粉不施,脸上看起来有些憔悴。 王妧有些吃惊,两天没见,刘淑身上竟然没了以往的神采。她心里咯噔一下,伸出手去拉刘淑。对方头顶上的“八”字刺入王妧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淑的重生指数怎么会突然激增? 两人进了二层的雅间,刘淑终于放任自己把不安和焦虑的情绪向王妧表露出来。 “我很怕我会做不好。我该怎么办?”刘淑的呼吸有些急促,在王妧的安抚下,她才慢慢平静下来,说出了她所担心的事。 “我爹让我做好准备,在皇上面前留下好印象。可我这几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我惹怒了皇上,家里也被我牵连,我的心好慌。王妧,你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好不好?” 王妧毫无头绪,只是沉默在当场。 刘淑却以为她不愿帮忙,她几乎是哀求着说:“你告诉我,皇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哪些话我不该说,哪些事我不该做。我爹让我自己去想,可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你能帮我了。” 入宫给刘淑带来的压力竟然这么大。王妧不由得蹙起眉,刘淑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重生了。 044 袁珠(十四) 王妧拍了拍刘淑的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 刘淑的担忧来自于她对将来生活的不确定。人生前十数载活得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突然有一天却被告知要独自去面对未知的人和事,王妧也能体会到那种心情。 “我会帮你的。你不用着急,皇上也是人,他没那么可怕。”脑子里响起提示她使用技能的声音,王妧尽力不被它转移注意。 刘淑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她听了王妧的话,不自觉地点点头。王妧的安慰比其他人的更管用。 “皇上三天后会出宫一趟,我想在他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刘淑从她父亲那里听来的。她将成为皇上的嫔妃,但她却不确定皇上值不值得她托付身心。她如果能在入宫前做好准备,也就不用担心自己会走错路了。 皇上要出宫? 王妧心里的异样感一闪而过,皇上在这个时候出宫是为了什么?按照系统任务的说法,她应该去了解皇上,让刘淑投其所好,顺利成为宠妃。可一想到皇上时常露出的那种看穿了一切的眼神,她心里又没了底。 把这些想法先抛开,她眼下最应该做的是帮刘淑舒缓一些压力。 “皇上出宫要去哪儿,你知道吗?”王妧想从皇上的行踪里猜测他出宫的意图,于是问起这个问题。刘淑有刘丞相这个父亲在,消息比她灵通多了。 刘淑有些不解地说:“当然是来我家,不然我怎么觐见?” 王妧拍了拍脑袋,她怎么没想到丞相府。 刘淑的烦恼不是多余的吗?在丞相府,有刘丞相在,皇上还能给刘淑脸色看不成? “你占尽天时地利!皇上金口许诺让你入宫,你身上必有打动皇上的地方。”王妧不知道她这样说,刘淑能不能听懂她的意思。 好在听完这话,刘淑的神情终于不再紧绷着。 “诗书琴画,我怕我的水平都入不了皇上的眼。我能不能约皇上去出游?那样我还能说说老家的人情风光,我不想被皇上当成一个木讷的女子。” 刘淑是怎么想出这种劳心劳力还容易出差错的主意!她的重生指数这么高完全是因为她想太多了。 “你只要把你真实的样子表现出来就行了。以你的美貌和聪慧,还愁皇上不喜欢吗?”王妧尽量平静地说道,“出游就不必了,皇上出行一定会有很多眼睛盯着,你还没入宫,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刘淑听完,赞同地连连点头。 王妧自己也无法完全了解皇上的心思。让刘淑扮成会让皇上一见钟情的形象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她承认自己做不到。任何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妄想一步登天的都得找盆冷水让自己冷静冷静。 约定三天后去丞相府给刘淑作陪,王妧才得以脱身离开。 赵鲽前一次无法去见黄三针,王妧记着这件事,今天说什么也要带他去给黄三针看看。 顺利从朱宅接走赵鲽,王妧还很疑惑为什么赵玄没给她添麻烦,然而她随即就听到赵鲽说道:“九哥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不过他说他很快就能完事了。”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青儿的身体又受了亏损,不知道怎样才能好起来。” 王妧不说话,就听他在马车里絮絮叨叨,直到他问起今天要带他去哪儿,她才把此行的目的说了。赵鲽对自己的身体也太不上心了。 “那我就可以求他给青儿医治了!”赵鲽脸上神采飞扬,一点也不担心其他。王妧不忍心出言打击他,反倒让他的信心盲目地增加了不少。 阴森晦暗的客栈里,王妧再次见到黄三针时,他正把脸埋在书册里。看来他的研究遇到了瓶颈,想必心情也不是很好。 王妧直言出她的目的。黄三针听了,招招手让赵鲽走近,然后一把抓过赵鲽的手腕,好一会儿不出声。 甩开赵鲽,他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刷刷写下几味药材和它们各自的分量。写完之后把方子扔给王妧,黄三针从头到尾都没吭声过。 这就完了? “他有好转吗?还是继续被人下毒?”王妧很是怀疑赵玄的手段,可又不能在赵鲽面前直说,真是郁闷死她了。 “好转了好转了。麻烦!”黄三针一脸不耐烦,随即想起一事,起身从柜子里翻出几个瓷瓶来。 随后他毫不客气地说,“来来来,多留几瓶血给我。” 王妧揉了揉手中的药方,咬咬牙从了。 赵鲽终于得了插嘴的机会,他一脸希冀地对黄三针说:“大夫,你帮我救救一个人好不好?她身子很虚弱,前几天受了惊吓,一直到现在都卧床不起。” 黄三针眼睛盯着王妧的手,赵鲽的话他听都没认真听,只是随便挥挥手就想把赵鲽给打发了。 “你为什么不救她?她都快要死了!”赵鲽脸红耳赤,神情激动,但却不像先前那样失了神智。 王妧有些忐忑,按赵鲽一贯的说辞和态度,说不定会惹恼了黄三针。 黄三针充耳不闻,把两个小瓷瓶收好,继续回到书桌边埋头研究。 “你见死不救!算什么大夫!一点医德都没有!我也不用你医治了!”没料到黄三针还没恼,赵鲽倒先口不择言起来了。 王妧再一次扶额无语,赵鲽到底生了一个什么榆木脑袋!黄三针不肯医治林青,再想办法就是了,何必撂这种对自己毫无益处的狠话? 伸手的动作不敢过大,王妧抽气的声音终于换回了黄三针的注意。 他起身找了个小药箱,给王妧包扎了一下伤口。 赵鲽被彻底无视,也被彻底激怒了。他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三针斜着眼睛看了门口一眼:“什么小事!也值得我出手?” 王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赵鲽能别再作死了吗?她有生之年能完成这个任务吗? 林青的事不会也摊到她头上来了吧?一想到这里,她连忙追了出去。赵鲽可千万别大喇喇地冲到人家永平侯府去啊! 045 湘湘(一) 说服了赵鲽,王妧感觉她已经把一整天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刘淑的焦虑或多或少影响了她,一旦她把自己代入那种情绪中,就很难走出来了。 夜里,王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睡着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那个声音不像平时那样一板一眼,毫无感情。 “太慢了……” 王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又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的动作太慢了。” 她依然很是不解,随即,她的眼前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画面。 一个女子怨毒地看着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等男子转头看向她时,那个女子又露出一副欣喜又羞涩的神情。画面一转,那个男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女子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妧又看到了另一个地点,有一个落魄少年从一群地痞的毒打下活了下来,他隐忍的眼神伴随着他慢慢长成青年,这时追随他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他一个眼神示意就有很多人把金银财宝送到他的脚下。 一个又一个画面重重叠叠,上演的几乎都是快意人生的戏码。那些人都是重生者吗? “没错。你看到的都是重生者,他们也是重生修正系统之所以存在的原因。重生者们身上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如果放任不管,不止是你现在所处的世界,所有重生者们出现的世界最终都会走向崩塌。” 王妧听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没想到她身上的系统肩负着这样的重任。那个声音说的她所处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这一句她竟然也能理解。 “最初为你装备系统的时候,系统发现你身上有一块某个穿越者的灵魂碎片,你把它与你的灵魂整合了,所以才能理解这些事。” 对方的解释没有完全解开王妧的疑惑,她也不知道该称对方为他还是它。还有,身上有一部分别人的灵魂,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我是这个系统的管理者。要不是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还在原地踏步,我也不会出来跟你说话!”对方有了生气的迹象。王妧突然才回过神来,她的想法完完全全暴露在对方面前,她连开口说话都免了。 “拥有这个系统的你还是很平凡。某些重生者自以为窥破了天机,再加上重生带给他们的种种好处,他们的成长速度比你快得多。如果你再停步不前,以为用你的那点小聪明保住性命就可以,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些将要重生的人重生到别的世界,别的世界的人也会重生到这里。你也已经遇到过一个了。那些重生者把以前的记忆嫁接到重生后所在的世界,会产生什么后果?” 王妧听了他的话,想起了小荷。小荷只想让她和她家小姐过上安平喜乐的生活,但她的所作所为却改变了赵鲽的一生。更重要的是,赵鲽如果重生了,是不是也会影响到别人的一生?如此反复下去,会有停止的时候吗? 可是她已经尽力了,接连的两个任务已经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平凡人啊! “哼!系统选中了你,你就已经不能再平凡下去了。要么通过系统修正这个世界,要么陪着这个世界去死。”他的话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王妧感觉到她的压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你要记住,你才是任务的支配者,别让任务牵着你走。”他的话有些想让王妧改变惯有思维的意味,“就像我是系统的管理者,我可以修改系统的某些设定。你根本连系统的皮毛都没有接触到,才会一直觉得力不从心。”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道:“我就让你看看,你到底有多肤浅。” 王妧又听到那个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隐藏任务:重生者大集合。每搜集一个重生者,即可获得该重生者的技能弱化版,集合上限:无。增加内容:该重生者技能被剥夺。” 这是什么意思? “被你搜集到的重生者,将不再拥有特殊能力。”那个声音恢复了人气,向王妧解释道。 王妧心情有些复杂,她迄今为止只完成了对小荷身份的确认,她这样算是间接把小荷的能力剥夺了吗? “重生者重生的时候获得的能力,都是从维持这个世界稳定的力量中抽取的。系统本来的设定是阻止重生事件,这个世界就会慢慢修复。可我现在觉得,如果不让修正的手段变得更激烈一点,你这个系统的拥有者很难认清现在的局面。” 对方自称是系统的管理者,又对一切事情无所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做这些事呢? “你我对于系统来说,是使用者和管理者的区别。至于为何会有管理者的存在,这个问题超出了你所能知道的范围。现在,你该清醒了。” 王妧愣了一愣,恍恍惚惚有种晕眩感。忽然,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耳边还回绕着一句话:“送你一个小小的礼物,不用等你把寿命延长到一年了。” 维持着发愣的状态,是她白天想太多,夜里才会做了这个梦吗?系统有一个看不见的管理者?他的声音还和系统的声音一模一样? 抬腿准备下床的王妧,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任务”、“技能”、“使用者”……一个个晶莹的泛着蓝光的文字围绕着中间“恭喜你获得重生修正系统可视形态”几个字,无声地悬浮着。 她不是在做梦?这就是那个声音说的“小小的礼物”? 王妧下意识地看向“任务”那一项。 其他文字被挤到一边,几个长短不一的名称有序地出现在王妧面前。它们前后排列成环状,离王妧最近光芒也最盛的是“今天阻止小王爷作死了吗”和“跟我学做宠妃吧”两个任务。 系统管理者是真的存在的。 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王妧心底反而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管理者说,她一直被任务牵着鼻子走。如果她能换个角度,事情是否就能迎刃而解了? 046 湘湘(二) 王妧陷入沉思和反省中。赵鲽的任务被她一拖再拖,才会导致了如今进退维谷的局面,使他一边受到皇上的猜忌,一边受到赵玄的蛊惑。 她希望赵鲽别被蒙蔽,最好能看清他自己的心后再作决定。可王妧不是赵鲽,她不能代替他做出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赵鲽坚持和林青在一起,她凭什么阻止呢?谁能断言他们两个不能美满地过完一生? 暂时不去考虑皇上、赵玄、太后、老王妃等人,王妧把注意力集中到赵鲽的心意上,她明白她该怎么做了。 那是王妧一开始就该做的,绕了一大段弯路的她最后还是找回了解决的方法。 永平侯府西侧一幢的小楼二层,一个嗓音尖细的妇人正对着睡床上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冷嘲热讽。 “还以为我们林姑娘的福气到了,能得到太后召见,将来名扬京城。嗐,烂泥就是扶不上墙,白费了侯爷的一番心意。”萍姨娘的声音像绵绵细针,扎在林青的心头。 林青神情凄楚,却无力反驳对方的话,只能努力闭上眼睛不去看对方的嘴脸。她的眼泪是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王妧跟着小荷上楼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小荷毫不犹豫地冲到萍姨娘面前,把林青护在她身后。她才离开一会儿,就被那个阴险的女人趁虚而入,小荷被气得胸口起伏个不停。 萍姨娘看到主仆二人的窘迫模样,露出一个得逞的笑。不过,等她发现楼上还有第四个人存在的时候,她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回去。 “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呢。”萍姨娘上下打量着王妧,眼珠溜转,心里则在计较着王妧的来头。 王妧泰然自若地任对方注目,她的态度毫不意外地让萍姨娘心里没了底。 “我来看望林姑娘的。”王妧的话十分简短,让人听不出更多的信息。 萍姨娘便有些不屑了,她双手交叉在身前,下巴微抬,看也不看向王妧。 “这里是永平侯府,岂能让外头的人随随便便进来。”她盯着小荷,话里明显是在找茬,“规矩都不知道学到哪儿去了。大的不学好,小的也跟着使坏。” 林青一直一言不发,她把脸埋在小荷怀里,肩膀在一耸一耸地抖动。 “永平侯府的待客之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王妧带着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小荷姑娘,永平侯爷没来得及跟我讲侯府的规矩,待会可要麻烦你了。” 她的话让萍姨娘吃惊不小。 “是侯爷让你来的?”萍姨娘反问道,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算是吧。”王妧过来看望林青,确实已经得到了永平侯的同意。 萍姨娘带着狐疑抽身离开,连招呼也不打。 跟无礼又刻薄的人计较,真是伤神又费劲。王妧把对方抛到脑后,走到床边。 林青终于抬起了她的脸,果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王妧腹诽了一句,自己动手搬了一只凳子坐在床前。 “我知道你和王爷的事。”王妧并不遮遮掩掩,“你想和他白头偕老吗?” 虚弱的林青虽然眼睛里带着惶恐的神色,但还是朝王妧点了一下头。 王妧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赵鲽和林青的感情能走到哪里,就看他们有多少毅力了。 林青像是发觉王妧在叹气,她秀气的眉头微微凝蹙,似乎在猜测王妧的到来到底带着何种意图。 心惊于林青的敏感,王妧收敛心神,牵过对方的手,看着对方诚恳地说道:“王爷担心你的身体,他想请大夫来看你,但是有些麻烦找上了他,他无法脱身。” “王爷他怎么样了?”林青双瞳剪水,急切地反手握住王妧。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赵鲽的情形。 王妧没有回答她,反而问起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王爷拥有的尊荣富贵,全都离他而去,你的心意还会像今天这样坚定不移吗?” 林青听了,有些排斥地甩开了王妧的手:“你是来试探我的。” “不。”王妧没有生气,她对林青摇摇头说,“如果我是来试探的你的,就会告诉你王爷已经失去了他的一切,而不是向你作出假设。我提出这个问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看清你自己的心。你想和王爷在一起,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因为他这个人?你不必回答我,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你只需回答你自己。” 林青脸上带着惊讶,也带着无辜,她求助地看向小荷,终于让小荷再次为她挺身而出。 “王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妧转而看向小荷。眼前这两个人的性情搭配得绝妙,有时候王妧都会恍惚把她们当成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说,王爷可能会一夜之间地位一落千丈,锦衣华服没了,良田家仆也没了。如果考虑这种情形,在你们还有得选的情况下,林姑娘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王妧怕她们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真的,就算你们选择不嫁,我也不会说你们寡情薄幸。” 小荷听完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林青按下了。 林青注视着王妧的眼睛,说道:“我嫁。” 有这两个字就足够了。王妧无法保证赵鲽会得到一世的幸福,但她能帮他实现他眼下最大的幸福。 告别离开林青的居所,王妧一路被小荷送到正厅门前。 她欲言又止,拦住了王妧的脚步。 “奴婢的能力好像消失了。”小荷心里忐忑,但王妧是唯一知道她的秘密的人,她的惊疑只能向王妧一个人倾述。 王妧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那个能力,你也还是你。”重生者们得到特殊能力,他们就没有问过自己,他们为这个能力付出过什么吗?小荷一味地使用它达成自己的目的,等到她无法利用这个能力索取利益的时候,她一定很难接受心里的落差。 王妧反思到自己身上,如果没有了重生修正系统,她的心里是失落多一些,还是轻松多一些?她没有得出结论。 她只是想到,一边做任务,一边获取寿命,这样的模式才能令她心安理得。 047 湘湘(三) 永平侯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他在客厅中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等着王妧去而复返。 侯府今天来的这位客人带来的是祸事还是喜事,永平侯心中没有把握。所以当萍姨娘在他耳边呱噪时,他烦躁的心情更加难以平复。 “侯爷。西楼那位尽带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今天是被我撞上了,平时还不知道怎样不检点呢!” 她的挑拨和污蔑,永平侯怎么会听不出。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显然不想再听这种话。正好有丫环进来通报,永平侯趁机让萍姨娘退下,并让丫环把客人请进来。 谁知道萍姨娘听到“王姑娘”这三个字,急得失声尖叫道:“王姑娘?肯定是她!她还说是侯爷让她去的。” 这么一拖延,王妧已经进了客厅,萍姨娘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永平侯顾不得理会其他,忙请王妧坐下,丫环也很快换上了新茶。 “皇上派了太医来看青儿,我却没能亲自向皇上谢恩,真是惭愧。”永平侯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着王妧的神色。王妧拿着一块御赐的令牌让他信服,侯府的事,她也知道的不少,然而她却没有透露出宫中那几位主子的任何想法。他心里既焦急又无可奈何。 “林姑娘的身体很不好,皇上和王爷都很关心。但是林姑娘一天没有嫁给王爷,王爷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顺的照顾她。侯爷应该也能理解王爷的心情。”王妧开始一步步说服永平侯成全林青和赵鲽的婚事。 永平侯没有马上附和她的话,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萍姨娘却急了,跳出来口不择言地嚷嚷:“凭她那点姿色也敢说她要当王妃?你是什么人?我们侯府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手?” “住口!”永平侯冷静的面具被萍姨娘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气急大声喝道,“你给我退下!” 经营了十数年,萍姨娘以为侯府上下已经没有人能当面呵斥她,没有人能真正让她受委屈了,然而现实给了她一记耳光,她的脸在一个外人面前丢了个干净! 含着屈辱的泪光,萍姨娘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永平侯才收拾了心情重新面对眼前这个面不改色的女子。 “见笑了。”永平侯把尴尬掩饰过去,“青儿在侯府长大,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蒙王爷垂爱,我本该替青儿高兴。” 停顿了一下的他看了眼王妧的反应,才接着说道:“只是,青儿这孩子身体本来就虚弱,第一次觐见太后就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我担心她入不了太后的眼,做不好太后的侄媳妇。” 皇上和赵鲽对林青的另眼相看,让永平侯受宠若惊。林青虽然身体有些羸弱,但架不住人家英王爷喜欢她。林青如果能顺顺利利地嫁进英王府,永平侯府也能跟着沾一沾光。可问题就出在林青首次在宫中亮相的宴席上,详细情形永平侯打听不出来,但林青晕厥发病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太后对林青在宫宴上的表现没有作出评价,可有时候,冷漠比批评更加让人寒心。老英王妃在此时闭门谢客的原因似乎也有了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四方的态度尚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永平侯府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经过王爷为了林姑娘闯入皇宫这件事,侯爷还认为王爷要娶林姑娘为妻只是说说而已吗?太后不支持这件婚事,侯爷便认为永平侯府只要保持沉默就能置身事外?”王妧发出一声轻笑,“除非永平侯府把林姑娘赶出去,断绝一切关系,并承担上欺凌弱女的名声,侯爷会选择这样做吗?” 永平侯听了王妧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在吓唬他。但她的目的是什么,他却一点也没弄清楚。 王妧平静地把永平侯府的处境说了出来。 “太后不满意林姑娘,王爷却执意要娶她,最后的结果无非两种。第一种是王爷娶了林姑娘,太后就算不满,但林姑娘毕竟只是一个寄居在侯府的远房亲戚,这件事又怎么能怪到永平侯府头上呢?第二种是,王爷无法如愿娶林姑娘过门,太后为他另选了高门贵女结成连理,侯府就会没事了吗?侯府将来难道不用替林姑娘安排婚事?侯爷认为把林姑娘嫁给谁,才能让王爷放下心中的执念?林姑娘但凡流露出一丁点不幸福的情绪,永平侯府面临的将会是无尽的麻烦。别忘了,能和王爷相配的高门贵女,出身绝对不会比侯府的门第低,永平侯府能吃得消双方的夹击吗?” 永平侯不出意料地变了脸色,他睁大了眼睛瞪着王妧,仿佛想看到王妧说她只是开了个玩笑。 然而王妧面上十分平静,她口中的假设合情合理,极大地动摇了永平侯的决心。就在此时,她又说了一句:“侯爷无法入宫向皇上谢恩,不如还给皇上和王爷一个健健康康的林姑娘,皇上也就能知道侯爷的心意了。” 也就是这句话让永平侯站起身来,他慎而重之地朝王妧说道:“青儿能嫁给王爷,是永平侯府上下的福气。” 王妧松了一口气,她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就是让赵鲽和林青尽快成亲,并且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荷心事重重地等在王妧离开的路上。王妧心中感慨,有些人永远也长进不了。 她看着王妧的目光变得十分复杂。王妧心想是她问林青的问题让小荷起了疑心。当这个世界不再按着小荷设想的脚步前进,小荷能质问谁呢? “是你害我没了能力?”小荷脸上杂糅着惊惧和怨恨,最后终于变成了纯粹的愤怒。 王妧惊得倒退了两步,她无言以对。系统对于重生者能力的设定,她根本无力改变,不然她自己也无须为延长自己的寿命而苦苦挣扎了。 “你果然……”小荷咬牙切齿,心中笃定了王妧对她使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王妧正想着该如何开解她的不甘愿,忽然她脑后吃疼。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王妧想到的是,她今天是不是脑子抽了才决定不让六安跟着她? 048 湘湘(四) 柴房里堆满杂物,王妧昏迷着躺在一层干草上。 眼睛发红的小荷盯着王妧许久,又看向一脸得意的萍姨娘。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荷没有放下对萍姨娘的戒备,对方的行为又十分令她不解。 被永平侯的呵斥伤了心的萍姨娘此时看着事情的始作俑者成了她砧板上的肉,心中好不痛快。特别是,小荷和王妧也有恩怨。萍姨娘只是顺水推舟,就能借小荷的手教训王妧,小荷还愚蠢地问为什么。萍姨娘想到这里,更加忍不住发笑。 “听说你家小姐要做王妃,她也出了力。哼,她的相貌和才干哪一样都比林青强,我就不相信,她没有别的想法。凭你们两个人,能斗得过她吗?” 萍姨娘挑拨离间的手段只使出了三分,小荷就招架不住了。她的能力从一开始在王妧身上失效之后到现在完全消失,加上王妧拿王爷失去地位和财富来试探她们,小荷已经不再把王妧当成盟友,而是当成敌人。 看到小荷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萍姨娘大惊失色。小荷是疯了不成,她竟想杀人? 小荷一步步向王妧逼近,萍姨娘惊骇地别过脸去。 小荷重新回到萍姨娘面前,抓起她的手,把沾了血的簪子放到萍姨娘手里。 “让门口那两个婆子把她丢到乱葬岗去。把这支簪子洗干净,放到你的首饰盒子里。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小荷脸上的欣喜若狂和萍姨娘的呆愣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把她的能力夺回来了!她以前真是太傻了,她的能力对王妧无效,主子给了她机会消除王妧这个祸患,可她竟然因为胆怯而下不了手! 早知道王妧会害她没了能力,她绝对不会在那个时候放过王妧!如今一切都被她补救回来了,小姐要不要嫁给英王似乎也不怎么要紧了。小荷感到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受了惊吓的人会比较容易听她的话呢?那个不受她能力影响的人已经被她除去了,其他人,不管是萍姨娘也好,谁都好,她都有信心让他们对她言听计从! 王妧胸口上出血的口子慢慢止住了。两个身强体健的婆子在萍姨娘的吩咐下,找了条破烂的被子把人卷起来,悄悄地搬出了永平侯府。 回过神来的萍姨娘脸色发白地看着手里的簪子,她怎么成了小荷的帮凶! 小荷处事的方法破绽太多,萍姨娘越想越后怕。她忙找来心腹,吩咐他们去乱葬岗,务必把王妧的尸身给毁了。 几只乌鸦飞过,寂静的山岭便响起几声回响。天色将暗,地面上的死气沉沉却被一个惊坐起身的身影打破了。 脑子里的声音响了一遍,王妧又自动回想了一遍。她不止是胸口在痛,心也在痛。 “寿命补偿”这个技能硬生生把她从阎王手里拉回人间,而她付出的代价却是一半的寿命。她心痛得都说不出话了。 “想和重生者相亲相爱做好朋友?可笑。”管理者和系统用的是同一个声音,但王妧就是能听出他们的不同来。 他从不掩饰他的情绪:“你的使命是让这个世界维持稳定,而重生者不管是自觉也好不自觉也罢,都在使这个世界脱离正轨。你想活下去,就尽可能多地阻止别人重生,并把重生者们一个个找出来。” 管理者故意改变设定,让王妧搜集到的重生者失去能力,就是预料到了会有今天的局面。 “忘了告诉你,当重生者死不承认自己身份的时候,把他们杀了,也算你完成搜集。” 王妧没有说话,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寻找离开的方向。 “怎么?你不会是怕了吧?那个重生者下手可比你狠得多了。弱肉强食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王妧终于停下脚步:“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吧?你想让我知道,我和重生者们是对立的,不斗个你死我活都对不起系统奖励给我的寿命?” 声音忽然静了下来。乌鸦的黑影密密麻麻,周遭的一切变得有些可怖。 “丫头,你不明白。重生修正系统从来就不是上天恩赐给你的礼物,而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说完这句话,管理者回归到沉默里,留下王妧一个人面对眼前森森的鬼影。 忽然,王妧看到对面有个一人高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随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是你?”身后熟悉的声音叫住了王妧,“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吧?” 黄三针?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妧用比平时高了不少的声音掩饰她的害怕,她真的差点被他吓死了。 “你不会中毒,是因为你经常来这里吸收尸气?”黄三针的脸在夜幕里看起来晦暗不明,“难道你就是医仙笔记中记载的活死人?” 怎么看都是黄三针比较像活死人吧?王妧不想在这里多待,便问起黄三针回京的路线。 “跟我来,回去给你检查检查。”黄三针把手里的布袋甩到肩上,走在前面引路。他小心避开地面上零散的污秽,所以走起路来才一摇一摆。 王妧没心思研究他为什么这样做,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走了一小段路,迎面撞上了四个人。 黄三针惨白的脸色在偶尔露出的月色下显得鬼气森然。 四人颤抖地相互扶着,避到一边去。等到黄三针走过,王妧跟在后面经过她们,并朝她们看去时,其中两个已经被吓得晕了过去。 身后传来的求告神佛菩萨的声音,王妧就当做没听见。这个时候敢来乱葬岗的人,胆子怎么这么小? 入了城,王妧已经累得想直接瘫倒在地。黄三针却像没事人一样,拖着她回了客栈。房间里的烛火虽然不及白天明亮,却已经足够把王妧的一身狼狈照了个清楚。 “窟窿,血迹,你受伤了?”黄三针说着,伸手想帮王妧检查伤势。 等等!她都没看过自己伤成什么样了,万一伤口很丑呢? 049 湘湘(五) “你真的不用让我看看伤口?”黄三针不解地看着她。 王妧飞快地摇了摇头。伤口已经渐渐愈合,但锥心的痛楚却还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也不去想黄三针出现在乱葬岗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了,他说不准也觉得她不正常呢。 黄三针见王妧执意不从,就把他的注意力放到他提着的布袋上了。他从袋子里掏出大大小小的虫子,一一放进桌子脚下的竹篮子里,最后满意地盖上盖子,丝毫不在意王妧惊恐的目光。 王妧想到她的打算,咬着牙留下。 “我想请你医治一个人。” 他听清了王妧所说的是赵鲽提过的那个人,一点也不感兴趣地耸耸肩。 “如果不是什么重病,去医馆抓几幅药吃就行了。” 林青的病症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她需要的是长久的细心照料,费时费力,见效还慢,医好了也显示不出黄三针的医术。 赵鲽被黄三针拒绝后,掉头就走,他应该认为黄三针不识抬举,他没必要对黄三针低声下气。 而事实上,赵鲽想医治林青确实非找黄三针帮忙不可。他偷了军符,求皇上派太医帮忙这条路早就行不通了。如果回英王府寻求帮助,那么王府也会被牵连到他的“英勇事迹”里。这也是王妧让六安盯着赵鲽别让他乱跑的原因。 想来想去,只有黄三针能帮他。王妧只得替他再次开了口。 为难的是黄三针没有助人的心,轻易说不动,王妧只能想出另一个迂回的策略。 “请你医治她确实是大材小用了,但如果是让赵鲽跟着你学习如何治病救人呢?”黄三针虽然脾性古怪,但他的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赵鲽为了林青,不付出点努力怎么行呢。更何况这件事对赵鲽还有另外一个好处。 黄三针还没回答,王妧看到他的脸色也明白了他要说的两个字。 “不麻烦!让他跟着你一段时间试一试,你什么时候看不惯他,就让他走人。” 王妧没想到要把赵鲽跟随黄三针学习的事上升到师门传承的高度,她只想让赵鲽有个目标,不要时不时地掉进别人给他刨的坑里。 黄三针在王妧的再三恳求下,终于点头。王妧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黄三针要求她留下一瓷瓶鲜血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那个护卫呢?”黄三针看到王妧准备离开的样子,提了一句,“一个人走夜路可不是好主意,特别是在西市这些排不上编号的街巷里。” 王妧抿着唇,黄三针的话意有所指,她不得不谨慎起来。刚刚“死”过一次的她可不想再被洗劫了。 “在客栈找个房间住一晚。”黄三针直接抛出他的提议,“二楼的房间随便你挑,进屋后把门锁好,晚上听到什么声音都当做没听到,懂了?” 王妧被他说得心中发毛。这客栈在她的认知里也就比乱葬岗好一点,那还是因为有黄三针这个大活人住在这儿的缘故。现在被他一吓,她今晚是睡不着了,还不如死磕着一夜不睡! 假装对满屋子的书籍感兴趣的王妧拿了一本,坐到了正屋首位的对椅上。黄三针埋头于他的书稿中,没有理会王妧。 直到楼下传来数人走动的声响,黄三针意识才从手头的事情中抽出来。他看了一眼歪在椅子上熟睡的王妧,眉头拧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板着脸下了楼。 “吵着您啦?”领头的精瘦男子向黄三针表示了歉意,“真是抱歉。有批货客人催得急,这不得连夜给人送过去呢。” 平时守在柜台的那个壮硕男子一人抬着一个长条形的木箱,搬到门外的马车上,又折返回来搬第二个。 “卤蛋,小点声!”精瘦男子用气音呵斥了壮硕男子一句,又朝黄三针歉意地鞠了一躬。 黄三针终于开口:“你们东家回来了?” 精瘦男子没有马上回答。 黄豆般大小的灯火只照出几个人的阴影,黄三针也能从对方的沉默中知道他正在为难。 “他再不来见我,我就把这破客栈烧了。”他说完重新上了楼,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 王妧对夜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昨天她受伤流了许多血,又走了很长的路,所以才一觉沉沉睡到了天亮。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铺上时,她脑子里还卡顿了一下。 翻身起床开门,她看到六安神色憔悴地站在门前。王妧一拍后脑勺,她留宿在这,却忘了通知六安和苏意娘,他们一定是到处找她了吧。 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王妧就看到黄三针打着哈欠从六安身后经过,嘴角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她自己没记性不能怪黄三针,可是他的笑明显带着深意,王妧怎么能不问清楚! “你做了什么!”王妧现在对着六安有些心虚,但对上黄三针却是理直气壮的。 “我可是什么都没做。”黄三针抱臂站在一边,“你不让我检查你的伤口,我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王妧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脏衣服,有些不明白黄三针为什么要说起这个。 “可是,有个人以为你受的伤是我造成的,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冤枉别人,我不好好教训一下他怎么行呢?”黄三针不知被哪一点刺激到,笑得身子都弓起来了,“一大清早送上门来的笑话,真是太提神了。” 王妧有些理解六安不对劲的脸色是怎么来的了,想到昨晚的那一袋虫子,她头皮都发麻了。 带着一肚子的歉意跟着六安回了苏意娘处,王妧发现自己又悲剧了。 她的寿命剩下三十天,六安恰好又在这时候恼她不知轻重,哪里还会煮粥给她喝。对她来说,跟夜里未知的危险比起来,没法补充寿命的痛来得更真实一百倍! 现在,她的生死存亡就寄托在赵鲽身上了。她有预感,如果她失败了,管理者设定的惩罚一定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她只能成功!只有活下去,她才能亲眼看到作恶的人遭到应有的惩罚。 050 湘湘(六) 赵鲽听到永平侯允许他和林青的婚事后,高兴得晕了头。在场的其他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只有沈平川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样咧嘴笑了。 王妧从没见过如意楼的后楼这么热闹过。她请了万全一,沈平川和苏意娘三人来商议,婚事该怎么安排,婚书怎么写,聘礼怎么置办。这些都需要众人合力帮忙。 赵鲽只顾着沉浸在欢喜里,没有吵着要大操大办,已经让王妧很满意了。 明天她去丞相府,一定要见到皇上。皇上上一次能答应她的请求放过依柳,这次的情形却和上次不一样,赵鲽已经踩到了一根不能碰触的线。 王妧发愣的模样让沈平川看不下去了。 “他的身家都在英王府,仅有的私房也被人看着,没一块能做聘礼的,你倒是替他想想办法。”沈平川一把叫回王妧的神智,他对赵鲽的婚事异常的上心。 可这也是王妧求来的结果,她只得继续回到他们的讨论中,问起赵鲽的想法。 “我每个月领的薪俸都让冰清玉洁保管着,王府的账上也随便我支银子,我又不缺什么用的,拿那些个银子在身边干什么。”赵鲽有些委屈地看着王妧,却看到王妧脸上显出十分无奈。 娶妻的人是他,拿不出聘礼的人也是他,为什么他甩锅能甩得这么理所当然? “行,这就回王府把你的私房钱拿回来!”王妧一鼓作气,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走了两步她发现身后没人跟上,回头看到赵鲽还坐在原位动都不动,她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难道他还想让她一个人去不成?冰清玉洁名义上是他的丫环,他以为她能使唤得动她们? 赵鲽这才挪动了屁股,向王妧走去。 王妧气冲冲地走了,赵鲽和六安跟在后面,三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微妙。 英王府说什么也是赵鲽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哪里有小门可以出入而不被人发现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赵鲽领着二人,熟门熟路地进了王府,路上也没遇到下人。 王妧想起老王妃已经知道了赵鲽身边的人另有其主,也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清理的手段。当她看到整洁的院落里,冰清玉洁、温婉可人带着一帮小丫环们正优哉游哉地纳凉嬉戏,王妧就知道老王妃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凌厉。 莺莺燕燕围了上来,赵鲽似乎太久没有受到过这么待遇,有些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等他发现王妧环抱着双臂皱着眉头的样子时,王妧已经和冰清玉洁对峙了一会儿。 “主子的事,奴婢们管不着,姑娘找错人了吧。”冰清打头,玉洁压阵,和王妧有来有往地过着招。 对方开口推脱,王妧已经有了想法。 “我知道赵玄就快要动手了,你们留在英王府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了。到时候,你们能带得了多少?”赵鲽懵懵懂懂被身边的丫环坑了私房,王妧心里已经不想说他什么了。她只是纯粹看不惯眼前两副嚣张的嘴脸,赵鲽的私房被谁摸了鱼都好,就是不能让她们两人渔利。 谁知冰清听了王妧的话,嗤笑一声:“谁说我们带不了?”她像是故意要吊着王妧,话里有话。 王妧脸上皱成一团,忽然又想通了一事,她释然地说:“我是不知道你们对赵玄的忠心有几分,但却知道赵玄对你们有几分信任。” 她拿出赵玄的玉佩,在二人面前晃了一晃,又飞快地收起来。 “赵玄对你们作了什么安排,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把这玉佩交给我代表着什么,你们都清楚吧?”王妧既没把话说明白,又不至于让她们一头雾水。话里有话这种招儿,王妧跟吕潜、苏意娘来往多了,自然玩得比冰清玉洁这两个泡在内宅中的人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 两人果然变了脸色。玉洁已经作了妥协,把头撇向一边,冰清却还不依不饶。 “你知道王爷的私房有多少?够主子用在多少大事上?此时还给王爷,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怎么能辜负主子对你的信任?” 冰清疾言厉色,却换来王妧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赵玄是什么人,你我清楚。他要是少了这么一点资财就做不成事,那我还真要小看他了。” 王妧的话终于成功地令冰清无言以对。冰清拿手臂碰了玉洁一下,两人眼神相对,达成了一致。 两人把各自拥有的钥匙交给王妧,与此同时,赵鲽终于摆脱了美婢们的关怀,凑上前来,满脸笑容地说道:“你们把我的私房清点一下,别惊动府里。” 王妧已经告诉了他,他和林青的婚事要尽量低调,尽量不要节外生枝,他也听进去了。 冰清玉洁点点头,进屋去了。王妧把两串钥匙丢到赵鲽怀里,她把他的东西拿回来就算尽责了,可不想把所有的麻烦都揽上身。 赵鲽垮了肩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王妧没理他,把目光投向玉洁手里拿的四个重叠垒起来的小匣子。 “这是这些年收起来的银票,最上面这一匣子是放在各个钱庄的会票。冰清去清点库房了,现银和屋契田契都在她那儿。”玉洁解释道。 赵鲽一把接过,玉洁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他也没想着要打开看看。 王妧倒吸了一口气,赵鲽的私房果然很称得上他的身份。她还是低估了,才没意识到冰清说的话还包含有这层意义,赵玄看得上的,赵鲽的私房又怎么可能不丰厚? 赵玄其他的财物来源又在哪里?他是不是还有其他盟友? 王妧转念想到这些,没注意到冰清已经和赵鲽交接完毕。除去私库里锁着的各种奇珍古玩,赵鲽已经把大部分方便携带的私房收好了。他能不能打理好这些财产还是个问题,王妧也只能给他提个醒。 “等我成亲后,我就把这些都交给青儿。” 王妧在心里叹了口气。赵鲽一高兴就没了记性,林青是能托付的对象吗?那位病美人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 051 湘湘(七) 三人离开王府,顺路送赵鲽回了朱宅。赵鲽在赵玄的“关照”下,已经把朱宅当成了第二个家。 厅中,赵玄特地在等他们回来,一见到王妧,他心情大好地让她坐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你想把赵鲽拐到哪儿去?”赵玄起了个不轻不重的话题,把王妧带入他的情绪里。 王妧听得出他在开玩笑,但却没有真正放下心来。 赵鲽被打发走,谈话终于进入了正题。 “听说你这两天忙着替人张罗好事,都没回麓山行宫?”赵玄说出这话,表明王妧的行踪都被他所知悉。 麓山行宫是赵玄计划出逃的第一站,王妧马上听出了他所指的另外一件事。 “你打算实施你的落跑计划了?”王妧话里的嘲讽对赵玄来说不痛不痒,她的目的也不在于让赵玄不快,而是打听他出逃的路线和时机。 赵玄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需要我把行宫的侍卫引开?行宫藏得下你的人吗?”赵玄带了多少人手在身边? 他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是在说这些事不用她费心。 “我会带上赵鲽,不会丢下他不管。你只需要把城中的任何风吹草动带回行宫,让我知道就行了。”王妧提前让他知道她敢为了赵鲽违背他的意愿,真是太好了。 赵玄脸上的笑意更深。王妧如果想在他面前玩把戏,只有自掘坟墓一个下场。 忽然,他皱起眉头,呼吸也变得沉重。飞快地看了王妧一眼,他不顾对方惊疑的目光,甩下一句“记着我说过的话”,匆匆忙忙就离开了。 王妧感到莫名其妙。赵玄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多,她的好奇心到底会害了她,还是帮了她? 大内地牢到底处在宫中的什么位置,大多数人只是道听途说,他们之中也没有人想真正去那里走一遭。 想象中潮湿闷臭的空气、污秽肮脏的墙壁和罪犯们受刑时的哀嚎是否真的存在,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知道。 偌大的屋子被隔成三室,入门右手边的那间安放着一张卧床,赵玄此时正把自己蜷缩起来躺在上面。 屋子里没有一扇窗户,光亮由一盏又一盏的烛火日以继夜地提供着。这里既不见阴冷晦暗,也不见肮脏污浊,反倒十分干净整洁。 瑟瑟发抖的赵玄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放松了身体。 额头布满汗珠的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一口喝完。烛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里依然焕发着目空一切的自大的光芒。 他撸起衣袖,露出手臂上重重叠叠的疤痕。赵玄眼里的光芒慢慢逝去,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这个破房间,是困不住我的。你也困不住我!” 赵玄自言自语,仿佛他身边还有第二个看不见的人。 第二天,王妧如约去了丞相府。刘淑想在皇上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王妧便是来充当她出错时为她圆场的人。 王妧想好了,在刘淑完事之后,她就向皇上挑明一切,当然她也要冒着被皇上怀疑的风险。毕竟她手里的玉佩和手臂刺的字都带着赵玄的标志,她的话,她的表情有任何一丝不自然都会在皇上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 想在这件事中保全赵鲽再全身而退,几乎不可能。王妧伸手摸了摸心头已经愈合了的伤口,她嘴角勾起一个浅笑,就算不可能她也要把事情变成可能。 皇上带着刘淑在丞相府花园里散步,侍卫太监宫女排成长龙低着头跟在后面。 刘淑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自如,王妧看在眼里。隔着长龙,皇上目光几次和王妧对视,他也当做没看到一般。 皇上不会已经知道她向赵玄“投诚”的事了吧?王妧心里变得忐忑起来,虽然以吕潜和苏意娘的话来理解,皇上不见她另有原因,但是她的理解常常有偏差啊!在赵鲽偷军符一事上,她就理解错一次了。 赵玄应该很快就会行事。他想逃出京城,还让赵鲽去偷了军符,王妧隐隐觉察到两者有些不对劲。 野心勃勃的赵玄最终的目的难道不是谋逆吗?为什么他还要逃出京城去?军符到手,他便能号令三军直指京师,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他只想离开京城?可是他那么狂妄自大,狼狈地逃跑并不符合他的性子。 王妧这才意识到,赵玄使了障眼法,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去一一识破了! 就在王妧出神的时候,一声“抓刺客”把她拉回了现实。 怎么会那么巧?难道是赵玄?王妧马上想到了这一可能性。 众人以皇上为中心聚集起来,王妧也挤在人群中。 刀光剑影间,蒙面黑衣人中为首的一个站稳了身形,高声喊道:“孟郭将军已经带领三千骠骑杀入皇宫,奉劝你们别再做徒劳的抵抗,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他的声音一传来,王妧就确定了黑衣人是赵玄派来的。他正是赵玄手下的高手,晦月门前门主胡升。 王妧马上看向皇上,她要当着胡升的面拆穿赵玄的阴谋,赵玄也会知道她根本没打算背叛皇上。 谁知皇上镇定地回望了她一眼,嘴角分明带着笑意。皇上英明睿智、早已看穿了一切? 王妧心中如有万马奔腾而过,但她还没来得及理清她的感受,就看到有个黑影直直朝着皇上而去,刘淑就挡在黑衣人冲向皇上的路上。 任务!如果刘淑死了,她的任务也完了。情形和赵鲽那次何其相似,王妧难道注定在挡刀的路上一去不回? 心里虽然涌出了无数念头,王妧脚下却没有丝毫停留,把刘淑挡在她的身后。 这一次,皇上无暇顾及她,六安依然被她安排留在赵鲽身边,王妧似乎已经劫数难逃了。 王妧在刀子挨上她的一瞬间想到,没人比她更蠢了,生死关头竟然也只能想到用身体去当别人的盾牌。如果她再死一次,寿命归零了,还管它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呢? 052 湘湘(八) 黑衣人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刀子的去势,王妧只是受了点擦伤,与此同时她也认出了胡升的眼睛。 胡升很快又被侍卫们排除出皇上的保护圈。惊出一身冷汗的王妧后退了几步,她背对着皇上,并没有看到皇上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 局面慢慢向一边倾倒,当围墙边上布下一列弓箭手时,黑衣人一方已经没有机会再扭转乾坤。 侍卫们有了后援,愈战愈勇。 黑衣人大势已去,很快就败退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十数个生死不明的同伙。 皇上没有下令追捕,而是让人去给刘丞相传话。他安抚了刘淑几句,偏头看了王妧一眼,然后抬腿就走了。王妧愣了愣,皇上这是要让她干什么? “磨蹭什么!”他停下脚步,似乎对王妧的迟钝反应感到不悦。 王妧这才惴惴地跟上。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已经没有退路可以走了。 丞相府的大厅明亮又宽敞,王妧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刘丞相。他身材中等,双目炯炯有神,说话时声音洪亮,很有百官之首的风范。 “臣定将刺客身份彻查清楚,给皇上一个交代。”皇上在丞相府遇刺,刘丞相难辞其咎。 皇上端坐首位,王妧和小太监福喜站在一侧。此时并不是王妧说话的时机。 鲁统领也匆匆赶来,回报已将逆贼孟郭拿下,只是军符依然下落不明。 皇上没有龙颜大怒,而是十分冷静地让刘丞相和鲁统领尽全力查明孟郭和刺杀事件背后的主使者之间的联系,随后带着人离开了丞相府。 清心殿里,皇上终于给了王妧说话的机会。 一场风波在她面前兴起,又悄然结束。王妧最感到不解的,自然是皇上的反应了。 “王爷是受到哄骗,才去偷军符的。”王妧说出这句话,转念便想到:皇上会不知道这件事吗? 果然,皇上听完无动于衷,示意她接着说。 王妧咬咬牙,拿出赵玄的玉佩,然后把她所知道的有关赵玄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他计划逃出京城,把麓山行宫当做暂时的藏身之处,我和王爷都被拉下水了。今天的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是他的手下,名叫胡升。” 皇上伸手,让她把玉佩呈上。王妧照办了。 “你潜伏在他身边,就查到了这些?”皇上看着玉佩的目光有些深沉,他把玉佩拿在手上轻轻摩拭,继续问道,“他恨朕吗?” 王妧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所以没有回答。吕潜的出现恰好替她解了围。 他走到皇上身边,俯身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话。他说完看了王妧一眼,轻轻朝她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王妧几乎要误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吕潜说完又退下,皇上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王妧身上。 “赵玄让你在麓山行宫接应他?”皇上再次向王妧确认。 王妧应是,不知道皇上会作何处置。 “你把军符找回来,他要走就让他走吧。”皇上吩咐道,并没有向王妧解释的意思。 王妧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想到吕公公那个细微的摇头动作,又忍住了询问皇上的念头。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让皇上看得皱眉。 他把玉佩递还给王妧,又抽回手不让她拿到。 “现在你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宫,什么时候不能进宫了?”皇上冷不防抛出这个问题,让王妧措手不及。 上次她为了赵鲽入宫,皇上不见她,他这次却带着她进宫了。皇上的心思真难猜! 这次可没有另一个吕公公来替她岔开话题。 “皇上不想让太后知道我还活着。”所以只要她做的事情没有牵系到太后,她就能入宫。 其实王妧要避开太后,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难的是,太后就住在宫中,王妧进宫随时可能撞上太后。说容易,皇宫那么大,太后常去哪些地方也有规律可循,只要太后的视线不集中到一处,她便很难发现躲着她的王妧。这和赵玄逃出京城后想在麓山行宫躲过皇上的搜索是一个道理,利用的是人心的盲点:太后认为王妧已经死了,便不会主动去找一个死人,除非王妧自己主动暴露在太后眼前;寻找赵玄的人得知赵玄逃之夭夭,便会认为他离京城越来越远,根本不会想到他会停留在京城附近。 皇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他没再追着王妧问,王妧以为自己已经过关了。 “英王……”皇上拖长了尾音,把王妧的心也吊了起来。 “听说,他的婚事你帮着张罗的?”皇上终于说出下文。 王妧忐忑地点点头。皇上该不会是因为无法对赵玄怎么样而拿赵鲽来出气吧? “早点成亲也好,让他没事不要到朕跟前晃悠。”皇上话里的不悦十分明显,“有事也别来见朕。” 英王府日后也不会有先前的风光了。但赵鲽能保住性命,已经是王妧最大的奢求。 “你下去吧。把军符拿回来。”皇上再次提醒她,随后把手里的玉佩递了出去。 王妧接过,便告退了。走出殿外,她没有意外地看见等在门口的吕潜。 关于那些不可问的问题,答案都在吕潜心中。王妧跟着他走在僻静的宫道上,终于从他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那位主子被人称为逆王,他也确实曾经意图染指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他为求得到先皇青眼,自请上了战场。不幸的是,他从战场上回来后,得了一种怪病。他常常一觉醒来之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吕潜述说着赵玄的人生,话里没有一丝波澜。 “有时候内敛沉静,有时候狂放不羁,伺候他的人都说主子疯了。先皇也为此感到担忧,但是没有一个太医诊治得出病因。他的身体依然如常人健康,治病的事也就被搁置了。” “直到皇上登基,那位主子的病却一下子严重了。”吕潜怕吓到王妧,尽量把话说得简洁,“他神智不清的时候会伤害自己。皇上没有坐视不管,还请了许多名医为他诊治。” 王妧听到这里,才知道赵玄经历过这么多坎坷。皇上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为赵玄求医问药,可到最后为什么会把他关到地牢里? 053 湘湘(九) “奴才就送姑娘到这里了。”不知不觉,宫门已经近在眼前。 赵玄的所作所为,都在皇上的预料之内?王妧问了吕潜最后一个问题:“英王爷被唆使去偷军符,皇上是故意让他得手的?” 吕潜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今天没有把话说得像猜谜,但依然隐瞒了一些事。 皇上如果不打算告诉她赵玄的事,吕潜为何会在她面前提起?吕潜说了这些,应该出自于皇上的授意。皇上不想直接对她说,是因为他亲手把赵玄关进地牢? 老王妃口中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赵玄,在吕潜的描述里不过是个可怜的病人。赵玄又是怎么看待他自己的病呢? 王妧好像想通了一些事。有些问题,还得她自己去寻找答案。例如,皇上为何会放任赵玄离开? 城中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皇城里的那出兵戈相向没有往外露出一点风声。 王妧庆幸自己让六安留在赵鲽身边,赵鲽才没有跟着赵玄一起离开。他在如意楼和万全一商议着准备婚书和聘礼,王妧到时,他们已经大致有了决议。 皇上开了金口,军符之事不再追究赵鲽的责任,但这件事已经成了英王府无法摆脱的阴影,皇上随时可能借口发难。但赵鲽却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眼下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他朝王妧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王妧心中触动,脑子里的“叮”声也随之响起。 “恭喜你完成剧情任务:今天阻止小王爷作死了吗,获得寿命三十天。你的寿命剩余:五十九天。请及时完成下一个任务,获取寿命。” 这次任务中,损失的寿命和得到的寿命几乎差不多,想到这一点的她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你那么在意他?”六安静静走到王妧身边,他虽然是在问王妧,眼里却是看着赵鲽。 王妧没有否认,在她看到赵鲽实现心愿后,她心里确实替他感到开心。他以后的人生路就要由他自己去走了。 六安见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当他还想再继续问下去的时候,沈平川和小斋的出现打断了他。 “沈大哥,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小斋气恼地甩开沈平川抓着他的手,他的力气大,沈平川冷不防被他甩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沈平川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他板着脸说:“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你敢背着我动手脚,就别怪我不客气。” 小斋满脸的不敢相信,被他视为大哥的沈平川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王妧竖着耳朵听着,雀部之中,沈平川和小斋的感情是公开的深厚,能看到他们吵架也是难得。 如意楼不是以前的酒馆,小斋还没习惯王妧等人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活动范围之内。他闷哼一声,带着怒气走了。 沈平川见到王妧,眼里有些无奈。王妧似乎猜到他在为何事烦恼,于是她主动上前提起话头。 “你们两个吵起架来,竟像对父子似的。”王妧调侃了一句,这也是她对沈平川和小斋平时相处时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找了把椅子坐下。赵鲽几次把头伸过来,都被王妧挡了回去。 “小斋知道我请了苏老板帮忙修补嫁衣的事了。”沈平川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看到王妧努力憋着笑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了,“你知道?” 王妧点点头。沈平川对苏意娘的好感,就算是不常见面的她都看得出来,更别说和他朝夕相处的小斋了。 “小斋想做什么?”王妧想解开沈平川的心结,小斋应该也是为了沈平川。只是王妧不知道两人到底在什么事情上意见出了分歧。 沈平川看了一旁的专注于草拟婚书的万全一,似乎有些顾虑,但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小斋知道我一直有一个心愿,苏老板能帮我实现它,但是那样对她不公平。我宁愿不去实现,也不愿意伤害到苏老板的感情。” 他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倾述的对象,把他心里的想法统统说了出来。 那件嫁衣是他未婚妻子的,他无缘看到它被穿在那个女子的身上。 “她是为了救小斋而死的,她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只想让我记住她最美的样子。”那件嫁衣,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执着了。 也许从那个女子死后,沈平川就一直背负着那么高的重生指数。他内心深处想追随她而去,却又因为什么而活下来了? “小斋这个臭小子,我都没有责怪他,他却一直走不出来。真是要气死我了。”沈平川语气里虽然带着抱怨,但更多的却是对小斋的无奈和疼爱。 王妧听了这些,终于知道了小斋和沈平川争执的关键在什么地方。 小斋为沈平川未婚妻子的死而自责,想通过实现沈平川多年的心愿来减轻这种自责,但是沈平川不想因为他的心愿伤害到苏意娘的感情。 到底他的心愿是什么?王妧为了任务,也必须去了解。 在王妧的再三追问下,沈平川终于把它说了出来。 “我想看到她穿着嫁衣的样子,苏老板又恰好很像她。小斋想去求苏老板穿一次那件嫁衣,我不同意,他就生气了。这是我的心愿!我说不愿意他还能逼我吗?”沈平川越说越激动,为小斋的固执己见而大摇其头。 王妧愣住了,这确实是一个令人为难的心愿。就算苏意娘知道沈平川把她当成了他未婚妻子的替身,她也不见得会事事迁就,迎合沈平川的需求。 至于王妧,更没有立场去要求苏意娘做什么了。 可是沈平川的心愿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她如果无法帮他实现,她的任务该怎么完成?启动任务时的介绍她没听清,现在她就在为她的疏忽付出代价。 “如果小斋真的对苏老板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请姑娘帮我告诉苏老板,在下绝对没有非分的想法,请苏老板不要为此感到为难。”沈平川脸上神情十分郑重,王妧也听出了他的决心。 当任务目标不想解开心结时,她该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 054 湘湘(十) 王妧准备明天回麓山行宫,沈平川的心愿她暂时无法解决,从赵玄手里拿回军符却还有办法可以想。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打开系统翻看里面的内容。 “你总算完成了。白忙一场的感觉怎么样?”管理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王妧假装没听到,继续查看系统。 小荷会对她下杀手,和管理者改变任务设定不无关系。重点是,他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荒无人烟的坟地!王妧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我只有一把声音,留下又能怎样?” 王妧的怒气终于压抑不住了。既然她的想法在对方面前暴露无遗,那她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我虽然没死,但不代表我不怕死!”王妧生气地吼道,“你想告诉我人心多变,弱肉强食,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好,下次别给我用这种手段!” 她的脑子里突然一片寂静,管理者沉默了许久,王妧也慢慢平复了心情。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比管理者更加了解王妧的处境和想法了。王妧也知道这一点,她和管理者之间紧密关联,关系几乎牢不可破,就是这样她才会在他面前想什么说什么。让她去和管理者玩心眼,跟班门弄斧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抢在对方前面说了:“你要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不能就这样把所有的重生者都视为敌人。我如果不能自己去判断的话,跟一个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 管理者却把他要说的话凝练成了一句:“知道就好。”王妧让他想起了往事。他有点理解为什么系统会选上王妧了。 又是一阵沉默。 “把系统当成工具和手段,才能不被它主宰。你要主动去支配它,而不是被它支配。你越了解它,就能越好地使用它。”这是他能给的适合现在的王妧的忠告,不过他相信,像小荷那样被改变了初心的事不会发生在王妧身上。 王妧听了他的话,心里有些触动,随后又听见管理者说:“你打算就这样放过害了你的人?” “我可没那么大的肚量。”她翻了个白眼,继续投入到研究系统的进度中去。 其中有许多付出一定代价就能获得的技能让王妧心痒不已。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一个“四两拨千斤”的技能上,一个主意涌上她的心头。 隔天,王妧起了一个大早。她赶到厨房,发现六安已经在那忙碌了。 心有歉疚的她走近前去,主动给六安递东递西。 六安负责着她的护卫工作,对她没打招呼就消失了一夜的行为表示不快也是应该的。六安两天没有为她煮粥,也就是说生了两天的气,现在她来道歉,六安该消气了吧? 王妧的想法是让六安给她一个锻炼身体、提升遇险时自保能力的机会,六安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 “你是说,我来制定计划,你来学?我可不教光说不练的人。”他质疑地看了看王妧,得到了王妧三根手指的动作和一句誓言。 系统里未触发的技能“四两拨千斤”就是要求她做到一万次的练习,才能随机触发它。触发这个技能的效果是能一招放倒对手,就算对方是两百斤的大汉也一样能成功。 其他获得条件刁钻古怪的技能,以王妧目前来说,很多都是不可能习得的。她也只能叹息一声,草草关掉作罢。 六安终于答应,表示会好好教她,酬金自然也不会少。至于他会不会借机惩戒她,这就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王妧是放下心来,和六安一起出了门,往麓山行宫而去。她还有皇上交代的任务在身。 行宫里一切如常,王妧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去哪里找赵玄。 她先去小厨房找流云,行宫里只有流云算是她的自己人。 “姑娘不认识玄公子?可是他说他是姑娘的表亲,现在就借住在清风书院里呢!”流云又惊又急,拉着王妧的手说道。 王妧扶额叹息,流云怎么连这种鬼话都信?偏偏她还不能让流云把这事嚷嚷出去,只得回答说:“我认识我认识,我先过去看看。” 幸亏赵玄还知道自己的“逃犯”身份,只对流云一个人说了这样一番说辞。 赵玄微眯着眼睛在院子里闲逛,见王妧来了,他站定了身子,等着她走近前来。 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的王妧回头看了身后一眼,才想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放心,没人跟着我。”王妧说了一句,引来赵玄的嗤之以鼻,她也没去计较对方的不坦率。 她直接把皇上的命令说了出来:“皇上命我把军符找回来。”毫无疑问,军符就在赵玄手上。 赵玄为了掩人耳目,把他的人手分成几路离开京城,这也导致了他暂时无法及时知晓京城的风吹草动,只能求助于王妧。 若是她在此时把皇上没有通缉他的消息告诉他,他就此大摇大摆地离开,王妧也无计可施。 “我给你军符,让你去立功,你拿什么回报我呢?”赵玄听了她的话,放松了心情,又开始在院子里转悠起来。 王妧抿着唇跟上去,但没接他的话。 “孟将军事败,你应该也知道皇上没那么容易就会被你拉下马,你都要离开京城了,还拿着军符干什么?”王妧也是在试探赵玄的目的。皇上没有向她明说的问题,赵玄会让她知道吗? 赵玄瞥了王妧一眼,冷冷地说道:“一切能让他不痛快的事,我都会去做。你说我拿着军符干什么?” 王妧想到皇上问的那个关于赵玄恨不恨他的问题,她已经有了答案。皇上没有下令捉拿赵玄,是不是因为他也不想把赵玄困在地牢里呢? 眼看着赵玄领着她把院子绕完一圈,主客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王妧也暗自庆幸他没拿行宫挑刺,只要他留在行宫,她就还有机会拿到军符。 走着走着,赵玄忽然弯下身子,痛苦地抓着他自己的衣襟。王妧上前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带着匆忙慌乱的脚步,进了他住的东厢房。房门一开一合,把他和别人隔绝成两个世界。 055 湘湘(十一) 看着一桌子的饭菜,王妧和赵玄默默地交接了一下眼神。看来赵玄已经尝试过流云的手艺了。 “她武功不差,怎么会留在这给你当厨子?还是说,她是皇上的人?”赵玄微微蹙着眉头,还没夹过一口菜就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 他早已经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姿态,连语气里都带着质问的意味。 王妧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表示她不知道。流云是她和王姗都信任的人,但她没必要和赵玄解释这些。 她把饭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让赵玄感到奇怪,细心观察之后,他才发现王妧下箸的规律。 学着王妧夹过的位置夹菜,他发觉饭菜也不是那么难入口了。 同桌吃过一次饭,两人的关系看似拉近了不少。 “看你过的都是什么生活。”赵玄明显是在挖苦她,“整日奔波,却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王妧倒是奇了,这些年的地牢生活,赵玄养着这么刁的一张嘴是怎么度过的? “比起地牢里的饭菜如何?”王妧说话也不再小心翼翼,完成赵鲽的任务,她一身轻松。 赵玄忽然笑了,他脸上惯常的冷峻消失殆尽,转而带上冰雪初融般的舒畅神情。他以反问代替回答:“地牢能困得住我吗?” “不如你来猜一猜,既然我随时能离开地牢,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才离开?猜对了,我就把军符给你。”他给出了足够的诱惑,让王妧无法拒绝。 然而这个问题是王妧一直以来未解的疑惑,再加上皇上对赵玄出逃时的反应,她脑子里毫无头绪。 王妧试探着问:“难道是地牢里的监管松懈了?” 赵玄轻笑着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提示:“我让人打通了一条暗道,从地牢里通向城中的一处民居,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说到最后,他已经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 她认真分析了一会,顺着他给的思路猜测道:“从你出逃到皇上发现你不见,这段时间不够你逃出皇上的视线。只要皇上下令搜索,正常情况下你都会无所遁形。” 他点头肯定了王妧假设得有点道理,但始终还是欠缺了一点必然性。他也并非找不到另一个像麓山行宫这样的地方。 王妧有些泄了气,像赵玄这样的自大狂,怎么会承认他自己受制于人呢?既然他说皇上困不住他,那能困得住他的人也只有他自己了。她把最后的结论一说,竟真的得到了一个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的答案。 “孺子可教!”赵玄笑得更灿烂了,“没错,把我困在地牢里的人,就是我。” 受了称赞的王妧一点也没感受到被称赞的欣喜,她什么时候轮到赵玄来教诲了! 仔细想想,吕潜说过,赵玄有时候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赵玄阻拦眼前的这个赵玄离开地牢,背后的原因却不得而知了。 王妧没有深入去向赵玄发问,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枚军符。赵玄拿它来作诱饵,王妧既然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赵玄嗤声一笑,耍了次赖:“等我安然离开这里,就把军符留给你。” 王妧闷闷不乐地送了客,赵玄的话从一开始她就不能相信。 厢房里,赵玄独自躺在床上,嘴角微微扬起,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你说她很特别,现在我也这么觉得。” “没想到,经常拖我后腿的人,也能有和我看法一致的时候。” “胆小鬼。你不敢把玉佩送给她,我偏偏就把玉佩当成我的信物,你就是见不得光的影子,不切实际的妄想你还是省省吧。” “你既然想躲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发霉,那就别再醒过来了。省得我束手束脚。” 他的笑容渐渐放大,最后终于发出声音来,在四周的寂静里显得特别突兀。 隔天,王妧一大清早就去找了六安,依照约定来锻炼身体。六安教了她一套呼吸吐纳的方法,王妧学了一遍就开始练习起来。 “把这种方法融入到你平时的吐息之中,当你习惯成自然的时候,就可以了。” “一蹴而成的方法是不存在的,没有成年累月的功夫,是学不成的。”六安武功高强,自然有他自己特别的感悟。 王妧暗暗照着系统中“四两拨千斤”这个技能的指示,依样画葫芦地把动作学了一遍,它后面跟着的达成度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如果王妧没有把六安的话听进去,指不定就被打击得丧失了信心。 一万次有效的练习才能练成的技能,在王妧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也只能下这种苦功夫了。 大半天过去,赵玄的身影悄悄出现在王妧的视线范围里。 “你该进城了,可别错过了什么紧要的风声。”赵玄一来就不耐烦地催促她动身。 王妧也是一时忘了时间。赵玄敢把军符拿出来吊着她,说明军符对他来说也是可有可无。这样王妧拿回它的机会也大了不少。 她不能一直留在行宫盯着赵玄,城里也有不少事等着她。自从她想通了系统是她完成任务的辅助,她对下一个任务的策略便改变了。 刘淑想成为宠妃,无非是为了丞相府。而丞相府恰恰是皇上不能过分宠幸刘淑的原因。王妧一开始不明白,但从皇上亲临丞相府这件事之后,她也慢慢回过味了。 刘淑进宫并不是代表了皇上对刘丞相的亲近和信赖,反而是刘丞相为了得到皇上的信任而作出的决定。依柳偷出的书信现在正在皇上手中,谁处于优势谁处于劣势,从这件事中也能窥见一二。 总而言之,刘淑处境不好不坏。如果她没有那么迫切地想着光耀门楣,她也不会产生重生倾向。四平八稳这条路,她是不想走了,有王妧这半个知交在,她想达成心愿的想法一定会更加强烈。 马车向城中驶去,王妧默默地翻看着系统的内容。突然,她灵机一动,如果用那个办法的话,就能将刘淑的心意传达给皇上。王妧开始考虑那个方法的可行性,说不定还能知道皇上对刘淑的真实看法。她已经可以预想皇上和刘淑的关系被拉近了。 056 湘湘(十二) 王妧登门时,并没有见到刘淑。刘淑正在为入宫做准备,忙得无从脱身见人。 她的计划也只得暂时搁置了。离开丞相府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可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来到如意楼,王妧见到万全一忧心忡忡地迎上前来。她心里马上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 “白晓传来消息,晦月门消失了。”后楼,万全一对王妧说了这件事,殷伯也在一旁。 一开始,白晓打听到几个晦月门中的人的下落,追查了几天,才得到线索。 只要是人活动的地方,就会留下痕迹,想让一个门派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万全一担心的却不止这一点。 他拿出一块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的石子。石子灰不溜秋,握在手心便能藏起。 “这是什么?”王妧好奇地问,顺手把石子接过。 “识别道具:嵌石。”系统的声音及时响起,除了一个名字,没给王妧带来什么有用的信息。 万全一脸上一直十分凝重,他的回答出乎了王妧的意料:“当家的出事之前,把这颗石子交给了我。白晓的消息传来之时,它振动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王妧神情的变化,却发现王妧脸上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王妧疑惑的是,王姗没有解释它能干什么用,没有说明她是怎么得到它的吗? 万全一第一次上麓山行宫便是受到这颗石子的指引,王妧不知道,万全一此举的试探意味,她也不知道。 她的心思已经被王姗和嵌石所占据。 如果晦月门的消失只是和赵玄有关,王妧还能把此事暂时放到一边去。但晦月门与王姗留下的神秘嵌石有关,王妧便不得不重视了。 “白晓呢?他还没回来吗?”她想尽快解决刘淑和沈平川两件事,再亲自去调查清楚。 王妧的反应太过镇定,万全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普通的石子无故发出震动难道不是一件吓人的怪事?为什么王妧脸上看不到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道:“白晓不止传来这一个消息,他还看到了晦月门前门主胡升正在被人追杀。” 王妧没有忘记胡升刺杀皇上一事,但皇上选择放过赵玄,他还会追着赵玄的一个手下不放吗?她转念又想到,胡升是江湖人,他有仇家应该也很正常吧,追杀他的人不一定是皇上派去的。 她沉思的神情落在万全一眼里。他如果不把他知道的事说出来,王妧恐怕不能把事情串联起来。 “晦月门消失,胡升被人追杀,当家留下的石子产生感应,如果把这三件事联系起来。”万全一把他的猜想说了出来,“我猜测,胡升和当家的死有关。” 王妧一听,觉得万全一的推测有些草率,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 “它和王姗有什么联系?”王妧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石子在什么情形下会产生振动?” 万全一没有被质问的难堪,他坦言道:“当家的把这颗石子交给我,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就出事了。它第一次振动时,指引我去了麓山行宫。” 他那次连夜赶来,王妧还心生疑虑。原来竟是因为它。王姗把它交给万全一之后就死了,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自己会死呢? 王妧越想越多,万全一的推测很可能是对的。这下子,王妧非得找到胡升不可了。同时,她还得查清楚是谁在追杀他。 “传消息给白晓,让他找到胡升。”至于胡升被谁追杀,从赵玄那里入手应该会更加省时省力。 万全一点头应承,这也是他想让白晓做的,王妧的命令听在他耳中并没有什么不对。殷伯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 正好此时六安从门口进来,打断了他们。 “怎么样?”丞相府盯着她的那道目光到底来自谁人?六安把她送到如意楼,又折返回丞相府,就是为了查探这件事。 王妧的直觉让她很是在意这道目光。 六安说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名字:刘匡。刘丞相唯一的嫡子,依柳的旧主,刘淑的长兄,这几重身份无论哪一个都与王妧没有直接关联。但仔细想想,王妧既已经从依柳之事中知道了他这个人的存在,那么他从刘丞相和刘淑口中得知王妧的存在也是十分合理的事。 “他们兄妹似乎对你产生了某些看法,刘淑晾着你不见,就是刘匡建议的。”六安敢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把握。 王妧本想用刘淑的心意打动皇上,但前提是刘淑愿意把她的心意传递给王妧。 她计划用的就是上次阻止了依柳寻死的技能:心念交换。但眼下看来,刘淑如果不能对她毫无保留,她又怎么能说服对方把心意敞开在她面前呢? 王妧的为难写在脸上,六安又继续给了她一个沉重打击。 “刘淑想拉拢你替刘家效力,还替你准备了一个位置。”六安的话让王妧噌地一下站起来,她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气得胸口起伏不已。 王妧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皇上和她的关系,别说刘淑,就是刘丞相也难以插手改变。王妧为了任务,可以助刘淑成为皇上的宠妃,但也不会任刘淑予取予求。 在这个世上,像赵鲽那样缺心眼的人还是属于少数的。 王妧也不想活活把自己郁闷死,转而向六安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胡升的身份是六安告知的,他还知不知道胡升的其他事情? 六安脸上微动,反问道:“你想知道他什么事?” 王妧想了想,记起了六安隐约暗示过胡升还有另外的身份,于是便问:“胡升做了晦月门门主,后来又成为了赵玄的手下,在这之前,他曾替谁效力吗?他在江湖中跟谁结过仇?” 六安听到王妧句句问到点子上,他的避让毫无效果,这让他心头再也平静不下。 他要对王妧托出多少才合适?还是说,胡升的过往被揭开,他的身份迟早也会曝光在王妧面前? 057 一生二(一) “他曾经为一个组织效力过,”六安说着,看向万全一,说出了它的名字,“暗楼。” 万全一听到这个名字,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王妧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下文,谁知道万全一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把他想通的事说出来。 “暗楼,听起来很神秘。”王妧向六安投去询问的目光。 六安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故弄玄虚罢了。我虽然不知道胡升为什么会离开暗楼,但我知道,暗楼对待叛徒绝不手软。” 追杀胡升的人来自暗楼吗?王妧让万全一把这个猜测一并告知白晓。万全一再次看着她,王妧令他迷惑了。 王妧从不和盘托出她的想法,万全一也无法像信赖王姗一样信赖她,不然他不会直到这时才告诉她王姗留给他石子的事。与此同时,他又为王妧的机敏而感到吃惊。如果他不是事先查明了一件事,他也抓不住王姗,胡升和暗楼这三者之间的联系。 “我最近查到,当初姑娘身陷险境,当家的就是从暗楼手里买来了这个消息。” 他的话扰乱了王妧的心绪。 那一段她不愿意去回想的经历又翻涌进了她的脑海。王妧有些支持不住地坐回了椅子上。 她没有看到六安担心的眼神,也没有去想万全一话里的深意。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噜一口喝了,才把心情平复下来。 万全一没说雀部因此大受损害,无力买回如意楼,王妧来日自然会想明白。 谁知道王妧一恢复如常,便起身准备离开。万全一没来得及提出他的请求,王妧走远了。 殷伯伸展了一下筋骨,开口说道:“当家的已经死了,她的仇我们可以慢慢来报,但那个计划却不能一直耽搁着。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第二个她显然指的是刚刚离开的王妧。 万全一听在耳中,点头表示:“我刚才也准备提一提这件事,只能等下次了。” 另一头,王妧一路一言不发,回了行宫。清风书院里,她环顾四下,终于验证了她脑子里的一个想法。 这里所有关于王姗的一切,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万全一拿出那颗神秘的“嵌石”,她也不会发现这一点:王姗的旧物都到哪儿去了? 她只想到两个可能做出这件事的人,她该先问谁? “你这么早就回来,也太敷衍我了吧。”赵玄悠哉悠哉地从厢房中出来,身后跟着一个人。 中等身材的他挡不住身后的人影。那人正带着不善的目光越过赵玄,看着王妧。 “听说你们认识,那我也省了口舌了。孟池特地赶来接应我,只等我手下人一到,我就会和他一起离开京城。在那之前,我希望你配合孟池做些准备。”赵玄直言不讳,把他和孟池的关系挑明了。 王妧这才回想起来,眼前的人正是当初帮她调查依柳的孟老板,孟池。随即她意识到,当初他误以为她是王姗,如今他应该已经发现真相了。 被孟池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王妧顶着被对方臭骂一顿的心理压力,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孟老板,别来无恙。”好歹是在自己的地盘上,王妧怎么也得摆出一副从容的态度出来。 “王妧姑娘。”孟池把这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引来赵玄的侧目。 又听到他接着说道:“我们何止是认识,王妧姑娘还欠了我一笔银子呢。” 王妧上次请他出手,还真没谈到酬金的事,孟池这么说,王妧哪里能否认。她只得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到一边去说事。 孟池往一旁走了两步。王妧跟上,背对着赵玄,轻声说道:“上次我没承认我不是王姗,是我不对。” 对方找上门来就意味着不打算轻轻放过她。在赵玄面前,她有些事不能直说。 孟池斜睨了她一眼,气愤从他的眼里冒出来。 “你也不至于那么生气吧?那个酬金我双倍还给你,行吗?”王妧试探着问,她也不能肯定对方是为了什么而愤慨,只能接着孟池的话头说开。 他哼了一声,终于开腔:“敢蒙我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孟池说完这一句突然停下来。两人靠得近,王妧脸上带着不解侧耳倾听,他准备好的说辞却像棉花一样堵塞在喉舌间。他印象中的王姗冷静得近乎冷漠,脸上从来不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为什么两人明明长着相似的一张脸,王姗让他觉得高不可攀,王妧却仿佛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这一想岔,却让王妧心中忐忑起来。 “我为你做了一件事,你也要帮我做一件事,咱们就算扯平。”孟池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他的视线。 王妧正以为事情难办了,没想到孟池提出的条件也还算公平。只是她牢记着六安说过的话,略想了想就回了对方一句:“我只是让你帮我查一个人,你也不能提出太难的事,免得我办不到,咱们的恩怨会越结越深。” 孟池听到她的话,顿时气结,王妧竟敢如此理直气壮地“威胁”他? 王妧没把自己的话当成“威胁”,只当作是适当的讨价还价。她挑眉看着他,终于看到孟池让步点头。 她松了口气,结束了和孟池的赵玄眼中的“叙旧”。 赵玄何时与孟池搭上线,王妧不清楚,她只为赵玄即将离开而感到轻松。赵玄和皇上的结,她无法解开,只能作罢。 王妧忽然想起一件巧合的事,便开口问道:“孟郭将军是你的人?” 孟池故作神秘,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笑:“你说呢?” 那就是了。王妧心想,孟家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实力,让孟池能打出“逆贼”这张牌后安然抽身?那也是赵玄看中的吧。既然赵玄已经要离开京城了,还需要孟池回来准备什么呢? 王妧拿不准心中不祥的预感来自哪件事,心情也轻松不起来,更何况还有王姗旧物的去处在困扰着她。她想进宫一趟,也只能等明天了。 058 一生二(二) 赵鲽带着侍卫大大咧咧地登了门。王妧不禁为此感到头疼。 拦着他不去见赵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赵鲽一进行宫就直奔清风书院而来。 “快帮我想想办法。”赵鲽见到王妧,就把他的烦心事说了出来,“青儿的贴身婢女失踪了,她哭得我心都碎了。” 王妧看了一眼赵玄厢房的方向。小荷的行踪,赵玄应该知道。只是小荷与赵玄的关系,赵鲽还被蒙在鼓里。 “连林姑娘都不知道她的行踪,我能有什么办法?”她边说着,边向外走。她已经看到赵鲽向她看的方向探头探脑了。 “你的那四个丫环呢?”王妧试图拉回赵鲽的注意力,便提了这个问题。情形和她预料的一样,四大丫环也已经离开了英王府,但她们的离开却不像小荷这么悄无声息。 “母妃说,我成亲了,丫环们年纪也差不多该配人。你不知道,我现在院子里连个可心人都没有,只能来找你了。” 听到赵鲽这么说,王妧心想,他还真是不客气啊。 “小荷不见了,永平侯府怎么说?”永平侯一开始的态度是把林青推出去,撇清关系,甚至在王妧的刻意引导下,暗中进行这件事。 然而,皇上收手,太后也不会轻举妄动。赵鲽安然无恙,王妧的顾虑也消失了。永平侯会不会在这个时候重新重视起林青来? 谁知赵鲽摇摇头,直接说不知道,让王妧的思路断在这里。 她原本以为让赵鲽远离这些纷争是最好的结果,但是现在,赵鲽依然陷在网中,而且他已经失去了凭恃。 “赵鲽,偷军符是死罪,你知道吗?”王妧神情严肃,她准备说的话显然不轻松。 赵鲽眉头紧拧,他知道,但他心底排斥着去知道这事背后意味着什么。 “你应该知道。即使皇上没开口处置你,你也知道要躲在朱夫子家中,也知道要低调办婚事。”王妧点到这里,难道赵鲽真的不知道赵玄在利用他吗? 他垂下头,无精打采,显然是受王妧的话刺激了。 “事实上,我也被他利用着。”在赵玄眼里,她也只是一颗用来对付皇帝的棋子。 赵玄抬起头看向王妧,眼里有着不解。王妧接着说道:“小荷是赵玄的人,她的失踪肯定和赵玄有关。你还想把她找回来吗?” 她几乎已经在直白地告诉赵鲽,小荷不可信,可是赵鲽不敢相信地摇着头退后了两步。 就在这时,赵玄出现了。他嘴角带笑,和赵鲽打了声招呼。 “九哥,你……”赵鲽不知该从何问起,有点迷茫地看着赵玄。 赵玄看了王妧一眼,她不让赵鲽跟着他的人离开,她对赵鲽的维护显而易见。 “小荷动手了,她差点杀了我。”王妧把话题引回小荷身上,她赌赵玄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屑再在赵鲽面前演戏。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迟早的事。我一开始给过她机会,她如果在你我初见时动手,说不定还真能成功。可惜呀……” 可惜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然而王妧在意的不是赵玄的态度,而是赵鲽的。 “就在我上门说服永平侯许诺亲事的时候。”王妧看着赵玄的眼睛,“既然不是你下的命令,那就是她真心想杀了我。” 赵玄把眼睛瞥向一旁,不与王妧对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王妧想让赵鲽知道的事实已经表露无疑。 “她在哪?”小荷作为赵玄的手下已经离开了京城,去向只有赵玄知道。 “你想知道,可以跟我走。”赵玄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王妧以为他以守为攻,她并不接招,因为她注意到赵鲽已经把眉头拧成结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赵鲽目光怨怼地看着她,最终一跺脚,一咬牙,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 赵玄在一旁看好戏似的看着王妧,又顺着王妧的目光望着赵鲽的背影:“你替他做了那么多,他也不一定会感激你。”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些事,脸色便变得十分阴沉。 王妧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心情,没有看到赵玄脸色的变化。她不打算追上去解释,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赵鲽怎么会生起她的气来。 她还得在明天入宫前做些准备,安抚赵鲽情绪这种事,只能先往旁边放一放了。 “孟池遇到了点麻烦。”赵玄临走前丢下一个话,“事情解决了,我就离开这里。” 这次他没有拿军符出来利诱一番,王妧却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在她去见流云之前,她还是先去找了孟池。赵玄让孟池做的准备是什么呢? “没想到你这么积极。”孟池话里讽刺意味十足。 王妧翻了个白眼,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夜行衣的他也好意思讽刺她吗? “赵玄打算让你干什么了?”其实王妧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亲身替赵玄冲锋陷阵,但她想到如果让对方来问她这个问题,她大概也解释不了。索性她也不问了。 “他向人买了一批东西……”孟池说到这里,被王妧一个摊手的动作打断了,想了想,他确实没必要瞒着这件事,于是他改口说道,“一批刀枪,交易的时候东西被一伙人劫了。我刚好知道那伙人的一些底细,今晚就去会一会他们。” 王妧想到,这事她好像插不了手,可赵玄为什么会对她说孟池遇到了麻烦呢? “这件事麻烦吗?”她想知道孟池能不能解决得了。 孟池略迟疑了一下,王妧便明了地点点头。 “你的计划呢?我能帮你做什么?”如果孟池真如他和王姗约定的那样,把他的人手撤出京城,那他现在肯定是单枪匹马。 王妧有人手,这是孟池马上就意识到的事。雀部的人原先跟着王姗手底下做事,孟池见识过,如果有他们相助,必然会事半功倍。 “雀部的黄三针应该认识杜一,他就是卖东西给赵玄的人。”孟池看着王妧说道,“那伙劫东西的人,领头的是恶名昭彰的大盗魏啸。我的计划当然是把东西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059 一生二(三) 杜一。王妧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几遍。 “这件事我可以帮你,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王妧直言,孟池没有理由拒绝她。 “东西是在赵玄的人手上没了,所以杜一原本没必要对这件事负责,可是他提出愿意配合我们行事。”孟池向她说出这部分事实,“原本我们只能选择相信他,但是现在,还是先调查一下比较好。” 王妧点点头,答应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孟池依照他原来的计划出门打探,而王妧的任务则是摸清杜一的意图。她不必急着在今晚行动,所以便回屋休息了。临睡了她才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流云。 夜色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在园子里的石径上。 “晚上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公子有话请直说吧。”走在前头的女子停下脚步,侧着身子说道。 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将脸迎向月光,他脸上似笑非笑,分明是赵玄无疑。 园中树丛花草繁盛,在夜里,虫鸣更显得清晰入耳。赵玄双唇轻启,他脱口而出的短短几个字随即被淹没在窸窸窣窣的风吹草动的声音里。 除了那女子,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女子陡然转过身来,她脸上布满惊惧,随同她的身份一起暴露在月色中。流云嘴唇发抖,好不容易用气声说出一句话:“你怎么会知道他?” 赵玄笑得双肩轻轻抖动,并不打算回答流云的问话。 “你想怎么样?”流云压下心中的畏惧,脸上镇定了许多。 二人面对面,赵玄微抬下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凭王妧根本顾全不了你,你必须马上离开京城,逃得越远越好。” 流云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如果她的行踪暴露的话,她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只要你效忠于我,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妥当的去处。”赵玄盯着流云,像是把她当成了猎物,“你由始至终追随的人只有王姗,不是吗?她死了,你另择良主,合情合理。更何况,如果你真的留下,那个人将目标对准王妧,你说你是不是恩将仇报、累人累己呢?” 痛苦的神色纠结在流云眉头,她慢慢低下头,身子还在不停得颤抖。 赵玄神情舒展开来,吩咐道:“你马上动身去滁州,找一个叫胡升的人,除此之外,不准联络任何人,包括王妧,知道吗?” 说完他就离开了,看也不再看流云一眼。 隔天一早,练完功的王妧听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有小宫女发现厨娘不见了。王妧查看了流云的屋子,屋中摆设齐整,但流云的随身之物却同时没了踪影。王妧只能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流云是自愿离开的。 至于流云为什么会离开,她离开之后会去哪里?王妧对此毫无头绪。 此时,王妧忽然想起赵玄前几日问过她几个关于流云的问题,随即王妧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赵玄孤身躲避在行宫之中,与流云也仅仅只是初识,流云的出走怎么可能与他有关呢? 不知不觉走到赵玄屋门之外,正好撞见孟池推门而出,王妧一脸茫然,不知如何开口。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进来。”屋里传出赵玄的声音,孟池朝王妧点头示意,随后退了回去。 赵玄将手放在下巴的位置,像是在思索什么事。 “皇帝倚重的人,没一个靠得住。”赵玄心情颇好地玩起我问你猜的游戏,“你猜,我的那批兵器现在在谁的手里?” 王妧心中惊疑,不解地看了看一旁的孟池。 孟池在赵玄的默许下,解开了答案:“我打听到,魏啸和丞相府的人有联系,那批兵器很可能进了丞相府。” 王妧不敢确定这是某人挑拨离间的计策,还是真有其事。 “刘丞相之女被封为嫔,恩旨今天就会下。”孟池继续说道。 见王妧一时想不通两件事的关联,赵玄按下孟池继续解说的话头,说道:“那批兵器是一定要拿回来的,但事关丞相府,必要小心行事。” 王妧终于听出了赵玄话中有话。孟池确定盗走兵器的人是魏啸,那么对方很有可能也知道兵器是赵玄买的。如果事情真与丞相府有关,那么赵玄极有可能会随之曝光在刘丞相面前。赵玄叮嘱他们要小心,却没有表现出气愤恼怒的情绪,反倒显得有些高兴。 如此不合常理的事发生在赵玄身上竟也变得合理起来。 皇上倚重的刘丞相府里私藏了一批兵器,皇上知道后会怎么想?刘淑恰好在这个时机入宫,将来皇上只会认为这是刘丞相故意安排下的结果。赵玄很乐意看到他们君臣生隙。 王妧突然想到,如果皇上也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么赵玄的兵器大概是要不回来了。 赵玄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王妧:“呶,这个给你拿去交差。”王妧接过的瞬间就发现了那物件正是军符。这是不是代表了赵玄正要离开? “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赵玄的话模棱两可,让人无从分辨其虚实。 赵玄已经把话说完,准备端茶送客了。王妧没时间考虑其他,脱口便问了他关于流云行踪的问题。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妧一眼:“这事跟我可没关系。她呀,是仇家找上门,才会逃之夭夭。” “仇家?”王妧略一思索,“不对。你先前明明对流云一无所知,现在却知道她被仇家找上门。流云离开行宫肯定跟你有关系。” 赵玄脸上微微的笑意凝固了,他目光冷冽地看着王妧说:“有时候,人太聪明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孟池给王妧使了个眼色,让她先行离开。王妧却神情坚定地再次开口:“她去哪儿了?” 流云既然不想让王妧知道她的去向,那么她必定不会冒着被王妧找到的风险留在京城周边的某处,所以王妧问的是“去哪儿”而不是“在哪儿”。但她话一问出口就失去了追问下去的信心:流云不告而别,就是不想被人找到。 王妧避开赵玄的眼神,她身上一问到底的气势也随之消散。 060 一生二(四) 赵玄看着王妧,心底在估计王妧是否会为了那个女人和他决裂。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一向知人善用,不会委屈她去做一个小小的厨娘。”赵玄想让王妧打消找人的念头,话里透出一股暧昧不明的意味。 王妧果然沉默了。她眉头深拧,转而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一直待在行宫里,如何查到流云的事?” 小荷、孟池,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被赵玄牵动着去做事,赵玄所说的流云已投入他的麾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让她惊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赵玄对外边的消息通晓到什么程度?他知道皇上没有命人追捕他吗? 赵玄身上的变数实在太多,没有人能够做到算无遗策。王妧心里知道,就算军符已经到手,那也只是赵玄没有为难她到底,对她高抬贵手罢了。 “如果你无事可做,大可以去查查她的仇家是谁。至于我是怎么查到的,说破了,不就没意思了?”赵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王妧也没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王妧原本以为送走赵玄、拿到军符,她就可以切断他们之间的一切关联,没想到,赵玄的目的和她的任务再次有了重叠,兵器藏匿于丞相府,这对刘淑的宠妃之路来说就如悬梁之刃。王妧无法置身事外,更何况,她还欠了孟池一个承诺。 孟池抄小路离开行宫,王妧也准备动身进城。 “心念交换,果然不行啊。”王妧坐在马车上,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原本她想利用这个技能获得刘淑的心意,再将其传递给皇上。在得知刘淑兄妹的打算之后,王妧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 刘淑也同样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她真的能够轻易如愿以偿,系统也不会判定她的重生指数为六。 到达皇城脚下,王妧没想到刚才想了一路的人会出现在她面前。 刘淑从自家马车上下来,被两个婢女簇拥着走近王妧。刘淑身上重新带上了王妧初次见到她时的傲气。 王妧一阵恍惚,想起那时正是由于刘淑那份让她感到熟悉的气质,才让她自然而然地亲近了刘淑。 “太后召见,我这身打扮不失礼吧?”刘淑伸手展示了她衣袖上的精致绣样,随即毫不掩饰地问起王妧进宫的目的。 见王妧闭口不谈,刘淑有些失望。 入了宫门,刘淑正想说起她将封嫔的事,却看到城墙脚下一个小太监脚步如飞地向她们走来,她不由得暂时按捺下话头。 福喜向二人简单行了礼,接着便急急忙忙把王妧带走。刘淑虽然心中疑惑,但仍记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遂将此事抛诸脑后。 “适才看见太后身边的金姑姑,奴才斗胆请姑娘随奴才来。”路上,福喜向王妧告罪。 王妧想了一想,点点头。没人知道她会在今天入宫,同样,她也不知道刘淑会在今天受到太后召见。 福喜将王妧带到吕潜面前,并向吕潜回报道:“刘家小姐已经入宫了。”原来他是去盯梢的。 事关刘淑,王妧竖着耳朵倾听。吕潜见状,一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一边轻声说道:“皇上要见她。” 王妧正想向他打听有关刘淑封嫔的事,吕潜却主动提起:“刘丞相追拿了上次行刺皇上的元凶,皇上龙颜大悦,刘家小姐封嫔一下子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安排那次刺杀的元凶是谁,王妧再清楚不过,那人正好好儿地待在麓山行宫。刘丞相拿住的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皇上不愿宣诸天下的秘密。 王妧无法预料,这对刘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书房里,写废的纸张铺叠在皇上脚边。皇上看向进来的二人,吕潜心领神会地上前将废纸收齐,随即禀明了他收到的消息。 “拿下去,烧了。” 吕潜依照吩咐退下,书房中便只剩下皇上和王妧二人了。 王妧默默地把烫手的军符放在书案上。皇上拿起它摆弄了一会,才将其收入怀中。他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还有何事?”皇上首先开了口。 “我想知道阿姗留在行宫的物什都去了哪里。”她所能询问的人,除了流云,便只有皇上了。 皇上想了想,说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她在雀部留下一颗很奇怪的石头。为什么……”王妧想说的是,为什么王姗不把实情告诉她,然而她觉察到自己心底冒出一丝不忿,霎时所有想说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 皇上陷入沉思中,他向来不干预王姗如何行事,而只索问结果。他听到王妧问他,为何王姗留下一颗石头时,他和王妧一样不解。但有一事他是知道的。 “阿姗的旧物已经全部交由燕国公处置。”皇上说完,又再次郑重地提醒王妧,“他不希望你和燕国公府再有联系。” 王妧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突然又开口打断了王妧的思绪:“别多想了。朕问你,你和丞相之女刘淑,交情如何?” “数面之交。”王妧回道,随即她想起刘淑的任务,又补充道,“也还算可以。” 她的回答甚为敷衍,令皇上微微不快。 “她在第一次见朕的时候请你作陪,遇刺的时候你也不顾生死去救她,这就是你口中的‘数面之交’?” 王妧屏气凝神,她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是刘丞相的独女,初涉宫闱,难免行差踏错。你替朕看着她。” 王妧听了一头雾水,刘淑入宫,她在宫外怎么“看着”? 皇上再次提笔,同时结束了谈话:“记住朕说的话,下去吧。” 王妧只得听从。 干净的纸张被写上数行端谨的字。 皇上盯着自己的笔迹许久,才将纸张折叠好放在案头。等到吕潜进来时,那张纸早已不见踪影。 “皇上,素馨园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吕潜手里捧着一卷画,恭敬地等待皇上的下一个吩咐。 听见此话,皇上脸上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片刻之后,他才起身,阔步走出了书房。 061 一生二(五) 如意楼特地开了一个后门,除了供暗楼的众人使用之外,赵鲽一回生二回熟,也用上了。 小斋近来为沈平川无法实现的心愿而烦躁,赵鲽为老王妃对林青的刁难而难过,两个同样苦恼的年轻人将心事一吐为快,便成了惺惺相惜的知己一般。 “她竟然不帮你!”小斋听到赵鲽说王妧不愿帮助他去找那个能干的婢女,大大为赵鲽感到不平,“连这点小忙都不帮,真没义气!” 赵鲽这才想起了王妧拒绝去找小荷的原因,小荷已经背叛了林青,甚至想杀了王妧,他刚才却只顾着说林青因为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而受尽了委屈。 “也不能这么说。倒是你,苏老板和阿妧交情不错,如果阿妧能说动苏老板帮这个忙,就算你大哥不同意……”赵鲽还没说完,小斋已经连连摇头表示不行。 小斋知道沈平川的态度有多坚决,他最终的目的是让沈平川得偿心愿,一展愁眉,他并不想违背了初衷。 “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两人一同叹气,相对无言。 王妧进门看到这幅情景,十分惊奇。 赵鲽的眼神被点亮了,随即他又失望地别开目光。一想到王妧没把他当成朋友般坦诚相对,一股郁闷之气便萦绕上他的胸口。 赵鲽的重生倾向已经消除,他心里已经笃定了自己能和林青相守到老。王妧对此松了一口气。然而赵鲽认为老王妃不是他和林青婚事的阻碍,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不幸。 小斋在一旁皱着眉头看着她,王妧微笑以对。“林姑娘身体如何了?”她试着问了赵鲽一句。 “总是不见好。”赵鲽听到这话,气便消了大半。从前鞍前马后跟着他横行京城的世家子们接连没了影。他派人分头去各家医馆三请四请,请来的大夫也都只是随意开了张安神养气的方子就算完事,同样气人的是,他们收银子时竟毫不手软。 赵鲽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开口了:“帮我解毒的那个,黄三针,我再去求求他,他会答应帮青儿治病吗?” 上次他在客栈被狠狠地落了面子,那时他完全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境地。 王妧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提供一个选择。如果他能从此远离庙堂纷争,和林青长相厮守,那是再好不过了。 赵鲽双手交握,不安地摩搓着。 “他肯让我跟着?要是他故意为难我怎么办?”赵鲽迟疑道。为了心爱之人从医学习,他确实从没想过。 王妧语气凝重:“他当然不会事事顺你。” 赵鲽脸上便垮了。 王妧见状又说:“他虽性情古怪,但却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不会故意针对你的。你为了林姑娘,连皇上都不怕,难道还怕他?” 赵鲽自顾低着头思索,王妧不再多说,转而站起身在厅中走了走。她原本是顺路来如意楼见万全一,询问他白晓那里是否有新的消息,没想到却只见到赵鲽和小斋两个。 今日她还有事要做,便不准备留下干等着了。 这时,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快步走进来。他先是站定,向厅中人躬身致意,然后走到赵鲽跟前回话。 他规行矩步,和赵鲽先前的那两个小厮十分不同。 “都说了不必跟着,他们竟敢不听!”赵鲽激动地站了起来,语气中既有气愤,又有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委屈。 说罢他带着小厮匆匆离去。小斋虽一头雾水,但他不想被王妧看出来。就在他想离开的时候,王妧竟然叫住了他。 “有一事本不该由我来说,你就当是我多嘴吧。”王妧开口道。沈平川有他自己的坚持,无论是她还是小斋都不能枉顾这一点。“他这些年一直忘不了那位姑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的关系。” 小斋听见,顿时恼羞成怒,像看仇人一样地瞪着王妧。 王妧心中庆幸,有六安在,小斋就算忍不住出手也不会伤到她。她也并非故意要激怒小斋,于是又说:“他知道,其实你也一样放不下。” 紧握的双拳忽然放松下来,小斋背对着王妧坐回他原来坐着的位子。 沈平川的话隐隐提到,他未婚妻子的死与小斋有关,小斋也为此感到自责。 “你应该好好想想,是要耽溺于悲痛,还是要面对现实。” 王妧说完,心中的哀恸难以抑制地漫延开来。虽然说出这番劝解小斋的话,但她内心深知这很难做到。 小斋没有发现王妧情绪上的波动。等他回过神来,王妧和六安已经离开了。 “你这小子,又偷懒不练功?”殷伯打头进来,语带责备。万全一随后,同样的愁眉紧锁。 小斋还以为二人为他生了大气,慌忙把头低到胸前去。 二人坐定,万全一才把注意力放到小斋的异样上。 “殷伯误会了,是我让小斋陪着英王的。姑娘刚来就走了?”后一句显然是在问小斋。 万全一的话让气氛缓和了不少。 小斋站直了说:“是。” “这段时间,我们已经把如意楼上下翻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找到。如果要做更大的动作,估计瞒不过那位苏老板。”殷伯说起了正事。小斋一看到万全一也在点头,心里马上松了一口气。 “或者,我们再等三年。”万全一说。三年后,苏意娘会把如意楼彻底交出来。 “不行!”殷伯一拍桌子,“如果当家的还在的话,此事也该走到这一步了。” 万全一担心贸然行事会让他们功亏一篑,又反驳不了殷伯,他只得说道:“容我再想想。” 殷伯看着万全一为难的模样,他瞪圆了完好的那只左眼:“莫非,你忘了当家把咱们聚到一起的原因?她死了,你就可以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一个“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万全一看着殷伯近乎逼迫的姿态,脑子里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我当然记得。”万全一神色如常地说出这三个字。 殷伯的嘴角松弛下来。小斋在一旁抿嘴听着,不敢出声。 062 一生二(六) 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燃着一盏陶豆灯,一个壮硕身材的男子像块木头似的地立在左侧楼梯下。通往后院的门上,厚重的布帘被人揭开,从门后走出来一个面带威仪的男子。 “主子。”壮硕男子的声音粗犷而低沉。 他所称呼的那人微微点头示意,不紧不慢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抬手叩开了一扇房门,他并不意外地看到黄三针那张惊讶而雀跃的脸。 “你要烧了我的客栈?”他开口不客气地质问。 黄三针想起自己先前的一番豪言,顺势侧身让对方进屋,一道把这话含混过去。 两人刚坐定,黄三针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这次回京,多待一段时日如何?噬心毒的解法,我有眉目了。” 那人没有回应。屋子里烛光映在黄三针脸上,他的神色由期待转为失落。 “也许这毒真的无解,你又何必白白浪费气力。”那人终于开口。他的话听在黄三针二中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杜一……”黄三针正想分辩,却被他接下来的话打了岔。 “我听说王姗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黄三针不解其意:“她是死了,可是她还有个姐姐,雀部现在归她管。”在这种情况下,他该打算什么? 杜一微微动容:“原来如此。” 黄三针见对方说完,便又把话绕回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让我试一次,最后一次。无论成不成,我以后都不会再缠着你了。” 杜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知道黄三针如此执着地要解开他身上所中之毒的原因。如果此事能做个了结,那么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一个可以得到解脱。 “你说你能解,怎么解?” 黄三针听出了杜一态度有所转变,他把目光聚集在对方身上,郑重地说:“王妧。用她的血,来救你。” 杜一站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黄三针。“杀了她吗?” 黄三针一时语塞。今日王妧上门,问起了杜一的来历,若是被杜一知晓,他拿那些旧事与王妧做了交换,他的下场估计不容乐观。 “呵,我黄三针出手,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黄三针心虚地把目光瞥向一旁,错过了杜一侧身过来看着他时的冷峻神情。 杜一离去,黄三针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也没去理杜一为什么会那么听话来见他。他嘴角上翘,心中舒畅地说出一句不可一世的话来。 “天下奇毒,还没有我解不了的!” 王妧冷不防打了一个喷嚏。她刚在行宫中散了会步,吹了会风,就感到丝丝凉意侵袭上身。一天下来跑了好几个地方,她也有些吃不消。 低头去取帕子,随即她便发现随身带着的帕子不见了。 以前她身边时刻不离人,何曾发生过丢东西的事。仔细回想了一遍,从早间出门到现在,她都没有用过帕子,这样一来,想缩小寻找范围都不行了。 王妧只能往回一边走一边找,但是找了一路都没找到,她不由得犯了难。听说过的关于遗帕的不好的传闻在同一时间浮现在她的脑际,她忙摇头把不好的念头甩开。 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素绢帕子,谁捡到了会认出那是她的东西呢? 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自我安慰道:“别自己吓自己。”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却真真正正吓了王妧一跳。 赵玄在她身后伫立睥睨,目光中的嫌弃表露无遗。王妧这才发现她的一缕发丝在刚才寻找帕子的时候悄悄散了,她便伸手把它们从她的脸上拨到耳后去,随后泰然自若地说道:“无事。” 赵玄一脸的不相信,口中却说:“无事就好。” 两人无言相对。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王妧也放弃了找帕子的念头。赵玄见她脚步轻轻移动,知道她是不耐烦了,他嗤笑一声,才说道:“我今夜动身,特来跟你道个别。” 王妧听到这话,心道,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赵玄轻咳出声,打断她的遐想。王妧只遗憾她不能拍手称快,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她终于吐出两个字:“珍重。” 赵玄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圆了双眼瞪着王妧。 王妧被其气势所迫,低下头退后了两步。 “前人有诗云,‘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何其洒脱,今日我就借花献佛了。”王妧福灵心至,猛然抬起头看着赵玄,眼里好像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赵玄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拿正眼去看王妧。 “伸手。”他脱口而出的话惯带上了命令的语气。 王妧稍加思索,便将手伸出。赵玄将一册书交到她手上,意味深长地说:“用你那个聪明的脑袋好好看一看,应该能看得懂才是。” 拿在手上飞快地翻了一遍,王妧发现那是从某本书中拆下来的一部分,又被重新装订成册。 看看赵玄,又看看手里的书册,心里像是被爪子挠过一样,王妧迫切地想看看书册中到底写了些什么,而赵玄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玄见到王妧的反应,十分满意。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别的一句也没有说,只道:“后会有期。” 王妧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脱口而出:“等一等。” 她的话击中了赵玄,让他身形一僵。王妧忙道:“如果流云愿意的话,让她捎个信给我吧。”赵玄此去,定是和他的人会合,借此,也能让她知道流云是不是真的投靠了赵玄,以及流云是否平安。 这是她唯一带上了企求语气的话。 赵玄深吸一口气,袖子一甩,丝毫不理会就走了,当真如那诗中所写的洒脱俊逸。恨得王妧咬牙切齿地朝他的背影挥了一拳才作罢。 王妧回到屋里,点起蜡烛,将赵玄给她的书册反复翻看了数遍,直到夜深。奔走了一日,又劳心费神了一夜,最后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王妧从睡梦中惊醒,瞥见小宫女在收拾屋中的起居之物。那烛台上还剩下寸许手臂粗细的蜡烛,王妧看得稍稍疑惑。她一时竟想不起,昨夜睡前是否熄了烛火。 063 一生二(七) 丞相府的后花园,王妧来过一次。上一次,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唯皇上马首是瞻,这一次,十几双眼睛紧盯着的对象变成了刘淑。 “皇上很喜欢我。”刘淑身上的神采来自于皇上的认可,话里也无不带着得意。 王妧想到,皇上借太后召刘淑入宫的机会见了刘淑,也许其中还发生了什么事,才让刘淑觉得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 然而系统毫无动静,对王妧来说,刘淑的任务根本没有任何进展。 刘淑见她怔怔地发愣,便轻笑道:“你发什么呆呢?皇上还在我面前提起你了呢。” 王妧纳了闷,皇上让她看着刘淑,还在刘淑面前提起她做什么?难不成他还命令刘淑好好配合她做事不成? 这怎么可能嘛。 刘淑见王妧不理会,不由得看向站在她身侧几步远的一个妇人。妇人轻轻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咱们去那边坐坐。”刘淑收回目光,自顾牵了王妧的手,向园中东南角落里的亭子走去。 丫环和那妇人都被刘淑挡在亭外的台阶下,王妧察觉到刘淑有话要说,便作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老实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刘淑侧身望向园中景致,轻声说道。 王妧明白刘淑有意避开旁人,她本也打算开诚布公地和刘淑好好谈一谈。 “虽然你一开始对我隐瞒了你的身份,但我也没有和你计较。我把你当成知己,对你推心置腹,你为什么就不能把你的心事说出来,我岂是那等小气之人!”刘淑话中带着不忿,料着王妧定会因她这番话羞愧难当。 王妧的心沉了沉,她想不起刘淑做了什么对她恩义有加的事,刘淑这副施恩的语气令她听着十分不舒服。 王妧这副模样,看在刘淑眼里,便成了她被戳中心事无言以对时的反应了。 “我父兄皆希望我入宫后能光耀门楣,也许皇上也早有此意。”刘淑说到这里不免心中一喜,“你接近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丞相之女吗?” 王妧听她接着说下去,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和兄长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产生了这样的看法。 “只要你答应为我做那么一两件事,我可以让你得偿所愿,飞上枝头变凤凰。”刘淑笑了笑,说完了她想说的话,她的心情显得很是畅快。 深吸了一口气,王妧才将心情平息下来。刚刚送走目中无人的赵玄,又来了一个高傲自我的刘淑,王妧暗悔,她之前怎么会觉得刘淑身上的傲气肖似王姗? 如果此时她否认自己想攀附龙凤,反倒会让刘淑认为她心口不一,她的宠妃任务也会变得更加艰难。 难道她要承认那些莫须有的事,从而被刘淑所接纳,顺理成章地助其成为宠妃? 片刻沉默过后,王妧看着刘淑,缓缓说道:“我看你确实误会了一些事。” 她走了两步,自然而然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时不时探头望向亭中的妇人,最后站在和刘淑并排的位置。 “你我的相识不过是个巧合。你向我求助,我设身处地,愿意帮你,并且也不求你回报什么。因为这样,你就认为我非帮助你不可了吗?你说皇上喜欢你,那便恭喜你了。至于那些想当然耳的念头,你最好尽早抛弃,说不定它们哪天会害了你。” 说完,王妧不想再和刘淑多言,告辞离开。刘淑也不作挽留。 六安和马车等在丞相府侧门边的小巷里。他见王妧皱着眉出来,悬着心把他调查的结果说了:“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发现那些东西的下落。” 王妧失落地叹气,今天真是事事不顺。不过,她也知道了一件事,刘丞相并没有把她的身份来历告诉他的儿女们。刘淑会认为她想攀附权贵,多半是和她大哥刘匡臆测之下的结果。 可笑的是,刘淑一点也不了解她,竟敢声称视她为知己。 王妧将身体靠在马车的小窗边上。 她今天将事情说开,并非意气之举。 赵玄留给她的那册残书上,记录着前朝一位皇妃的小传。那位皇妃身世坎坷,却才华横溢,一朝入选进宫,便受到了皇帝的另眼相待。她遇事有主见,常替皇帝分忧解难,皇帝也十分信赖她。然而她时运多舛。皇帝染上恶疾,不治薨逝,皇帝的一个小侄子登基称帝。她利用她的才智,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并得到教养小皇帝的机会。没想到,在她盛年之时,她的人生再次遭逢剧变。先皇的另一个兄弟平王起兵攻打都城,得到消息的她为保全她和小皇帝的性命,交出了先皇赐予她的保命之物——一道让平王参政的草拟的诏书。谁料到,这道诏书非但没有保住她的性命,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 那位玲珑锦绣的皇妃终其一生都在挣扎,她想活下去,想活得更好。可在后人看来,她汲汲营营,见风使舵,毫无立场和节操,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葬送了性命。 赵玄何等聪明,他借那册残书的内容来警告她,想左右逢源的人,下场只有一个。王妧确实如他所料,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深意,但赵玄绝不会想到,王妧会用另外的方式去反省她自己先前的做法。 她再次面临选择。得到刘淑的信任和亲近固然有利于她完成任务,但如果她习惯于行事只考虑眼前和自身的利益,她很可能会变成一个只会耍小聪明而毫无气节操行的小人。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警醒了她,她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最终变得如同一汪平静的潭水。 她依然有办法完成任务,就像一开始依柳的任务一样。即使到了最后关头才见到目标人物依柳,她不也成功了吗? 兵器的事等她回了行宫再找机会和孟池商议,现在她要去如意楼,询问一下白晓追查胡升一事的进展。虽说当时是为了摸清赵玄的势力而查到晦月门和胡升头上,但是事情进展却超出了王妧的预计。事关王姗,即使她必须再次跟赵玄对上,她也绝不会退缩。 六安耳力过人,他发现王妧在车中练起了那套他教的吐纳之法,心下便知道她的情绪恢复如常了。 马车嘚嘚地向如意楼驶去。 064 一生二(八) 朱宅客厅,小书童上了茶后,乖觉地退下。 厅中剩下朱夫子和皇上二人,皇上便也不再掩饰他的心绪不宁。 正当皇上把手伸向茶杯,朱夫子阻止了他。皇上神情凝重地看着对方动作。 只见朱夫子另拿了一个倒水的杯子,他把自己杯中之茶倒出了一些,一口饮尽。见无异常,他才把自己的茶杯和皇上的茶杯作了交换。 不消多说,皇上已经知道他的用意。 “夫子何必如此小心?”皇上脸上恢复了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朱夫子心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会影响皇上对他的看法。他不由得慎之又慎地说出他准备好的说辞。 “他能在我的宅子里出入自如,难保不会留下些手脚。一切以皇上的安危为重,再小心也不为过。”话中的他指的便是赵玄无疑。 皇上会放过赵玄,朱夫子料到一二。 身为皇帝,他胸有伟略,就算到了赵玄挥师进京的地步,他也有能力灭了赵玄的妄想。他或许把赵玄当做他能否成为一代明君、仁君的考验。 皇上想到赵鲽被赵玄利用而不自知,便也认同了朱夫子的话。 “病情好转的时候,他说朕不该迁怒为他治病的太医,还说他甘愿画地为牢,不出去祸害别人。”皇上心中的滋味复杂,“可一发病,他连朕都想杀了。” “朕有时候在想,父皇让他去南疆,是因为喜爱他,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他?” 朱夫子惊惶不已,忙道:“皇上,此话不可说。” 皇上醒悟过来,说了一句:“朕失言了。” 沉默了一阵,皇上再次开口:“朝中有人上疏,提到立后一事。” 京中不知道多少世家显贵盯着那个位置,刘丞相将女儿送入宫的行为,无疑把他们的野心都调动起来了。 对选后一事最有影响力的人,一个是百官之首刘丞相,而他的女儿已被封嫔,一个是后宫之首王太后,而王家已经拿不出配得上那个位置的人。 “皇上准备好了吗?” 立后,也是立威。天子立威,必定震动八方。 朱夫子心中对此还是忐忑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打破了各方平衡,皇上被孤立甚至被群起而攻之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朕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皇上并没有正面回答。朱夫子也听出了其中的差别。 如果王姗还活着,皇上或许不会冒这个险。然而世事终究难以尽如人意。 与此同时,王妧也听到了等待多时的消息。 “也许,暗楼当时卖给当家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对,肯定是这样!胡升之前不是为暗楼效力吗?他被人收买之后,传了假消息回暗楼,然后暗楼把这个消息卖给当家的。事发之后,胡升就脱离了暗楼,现在追杀他的人,说不定就是暗楼的人!” 白晓越想越觉得合理,说到最后几乎都要坐不住了。 他追查胡升的下落时,有同时几路人马出来阻拦他。当时他觉得奇怪,直到他收到万全一的消息,说胡升出身暗楼,他才有了一个模糊的推测。可惜,当他把事情想通时,线索已经断了。他不得不回到京城来。 万全一不得不开口让白晓冷静下来:“没有证据,这些都只能是推测。” 王妧低着头,没有说话。 白晓急了:“找不到胡升,可以查暗楼啊!我可以找路子混进去。” 就在王妧准备开口的时候,六安忽然暗中阻止了她。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万全一说到这里,觉得眼下正好是向王妧坦白的时机。于是他话锋一转,“还须从长计议。你先好好休息两天,我们再说。” 白晓只得听从。 厅中便只剩下王妧、六安和万全一三人。 六安看向王妧,万全一很明显有让他回避的意思。王妧却说:“有话请直说吧,他不需要回避。” 万全一思索了片刻,才说道:“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大当家生前最重视的一件事。只有大当家、我、殷伯三个人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变成了五个人。” 如意楼的前身是前朝巨贾沈开的产业,他把他一生积攒下来的财富藏在一个地方,留给后世的有缘人。王姗和万全一查到,找到宝藏的地图就在如意楼之中。 如果这件事不是从万全一口中说出来,王妧连一个字也不会信。 “假使沈开真的留下一笔财富,难道在我们之前没人去找?假使那些去找的人这么多年一直找不到,我们凭什么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找到?” 万全一没有去反驳王妧所说的要在短时间内找到的说法,事实上,如果事情不急,他也不会挑这个时机来告诉她。王妧想必也想到了这一点。 “当家的当初得到这个消息,原也想着慢慢暗中查找。但是,前朝秘宝现世的传言慢慢在江湖中流传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万全一的话非但没有增加王妧的信心,反而让她的心情跌落谷底。 什么叫没有退路? 一旦如意楼和雀部进入到那些想找到沈开秘宝的人的视线,接踵而来的必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是危险! 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她是从哪里得知秘宝的事?”从源头追溯回去,说不定还能解开这个局。 “当家的没说,我们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无法脱身了。”或者说,骄傲如王姗,根本就没想脱身。 王妧想到这里忽然笑了。是啊,王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她肯定想做一件什么事,而做那件事需要一大笔钱。 “雀部在密谋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吗?” 万全一听到这话,定定地看着王妧。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对着王妧那张酷似王姗的脸,他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妧见此,笑中带上了无奈。她还不够让万全一信服,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即使如此,王妧也无法对雀部撒手不管。 “不。”万全一闭上眼,再次睁开时他眼里已经不再犹豫,“是我太多疑了。当家的舍命救你,我相信,你也愿意为她做同样的事。雀部之中,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就是你,我会把我知道的,通通告诉你。” 065 一生二(九) 林启认出了那个出手要夺走周建性命的人,同时也感受到了成倍增加的压力。助战蓝绫的神秘人的身份,有线索将其指向了王姑娘身边的护卫。他把这个推断呈报与大人的时候,大人说过,这样的敌手危险而又难缠。 起初,他觉得自己至少也能和六安打个势均力敌,而事实却让他的这个想法烟消云散了。 事后他想起来,被六安重伤的霍平等人哪个没有出众的实力,他输给六安并不冤枉。只是那厮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蓄意侮辱他,实在可恶! 正当林启准备与六安拼个鱼死网破时,六安却突然收手,调转锋芒,直指门口为其把风的同伙。 那人措手不及,被一下子放倒在了地上。林启还没看清六安的动作,那人已被五花大绑。 “送你了。”六安拍了拍动弹不得的盯梢者,对林启说道。 见林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六安笑了笑,越过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周建,扬长而去。 留下的残局却要林启去收拾。今夜之事要如何回报,才不会让大人觉得他太无能,林启想到这点又垂头丧气了。 最后,他终于决定先将地上那人的身份来历调查清楚了,大人问起来也算有个交代。提着那人的衣领,林启大步往隔壁房间去了。 房中只剩一人。 呆立了一会儿,周建才确定那伙盗贼把他给忘了。 起初那阵惊骇过去,他忙将散落的宝钞收好,又关上门,插了栓,拿后背抵着门。做完这些,他仍心有余悸,总觉得黑暗中仍有无数双觊觎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胸口。 他摸黑走向方桌,踢倒矮凳时发出“咚”的一声响,他心头一颤,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次,他顺利找到了火纸。点亮灯盏,微弱的光芒霎时充满整间屋子。他环顾一周,熟悉的布置让他觉得安心。最后,他把目光放在门上,不再移开。长久的凝视让他产生了幻觉,他畏惧着所有可能破门而入的事物。他得用什么堵住门才行。 此时已将近五更,一个起夜小解的客人睡眼朦胧,看见了红彤彤的火光,不由得跑到火光处,口中大叫:“着火了!着火了!” 人人闻声而动,纷纷逃出客栈去,好像天提前亮了一样。 有个青年费力破开房门,把被浓烟呛晕了的周建救出火海,随后便不知去向。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掐人中,兴许能救醒。” 众人七手八脚救了一通,周建终于奄奄转醒。 看到围在四周的好心人们,他竭力支撑着坐起来,同时,眼里露出一股疯狂劲儿。他站起来,二话不说推开了挡在面前的障碍,奔向了熊熊的火光中心。 他已经无暇去想,这火烧起来之前,他是怎么凭他一人之力搬动了方桌,灯盏倾倒于桌面时发出了什么样的声响,以及火势蔓延到门框上用去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他所想的只有一件事。 柳通判交给他的奏章绝对不能被这场火毁了! 赶来救火的店主恰好目睹了这一幕。发了疯的周建不顾阻拦地冲进火海,一截断木从他头上砸下,却没有扭断他的脖子,而只是拦住了他的脚步。 店主两只眼里瞪出火来,大喝一声,箭步冲向这场大火的肇始者,拉了他的衣领便往回扯。周建挣扎了两下,竟顺从了。 救了人回来,店主心中也后怕不已,正准备破口大骂一通,却看到周建以手掩面,仆倒在地。他伸手扳过周建的右肩,一眼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又倏然收回手。 对着那半边血肉模糊的脸,他张大了嘴,骂不出一句话。 ………………………………………… “可怜。”白先生看着躺在床上的徐多金说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同情的意思。 卧房中,灯烛明亮,把徐多金的脸映得如同一张纸。他不时露出痛苦的神色,额角的冷汗刚一冒出,便被丫环用绢绸拭去。 “万幸算是活下来了,在你生辰之日发生这样的事,想必你也不好受。” 白先生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看向那个低头垂泪的女子。 徐秀依然是白天盛装的打扮。她听了白先生的话,轻轻抬起头。疲倦的脸上,妆容已被眼泪洗净,她看上去悲戚而又无助。 “多亏了白叔叔,我爹他才能活命。只恨我,什么也不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受苦。”徐秀哽咽着说。发现徐多金重伤的人是白先生的手下,而那救命的金疮药,也是白先生送来的。 白先生缓缓走到徐秀面前,弯下腰,伸手把徐秀脸上的泪痕拭去。 两人目光相接。白先生深深地望着徐秀,像是要把她看穿。 “我很失望。”他突然说道。 徐秀睁大了眼睛,蓄着泪水,却不敢任其流下。 “你爹受的苦,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可他不听我的劝告……”白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那尊白玉仙人他开价多少?” 徐秀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 “我可怜他,鼠目寸光,不知道真正的无价之宝就在他面前。”白先生侧身移了位置,让徐秀的目光直接落在徐多金身上,“不知道真情可贵,才会拿至亲之人的婚事来牟利,才会栽在色相上,几乎去了半条命。” 他清楚地知道徐多金的作为,所以,他做出的评价才如此令人信服。 一个俊逸的身影从徐秀心头掠过,随即她发现,那身影已经变成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我爹,他总会好起来的。”徐秀止了泪,仰起头看着对方,小心翼翼地说。 白先生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是啊,天就要亮了,你熬了一夜,也该休息了。记住,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完便要告辞。 徐秀神情木然地站起身来,亲自送白先生出了门。 回屋后,她重新梳洗了一番。徐家的宴席还没有结束,天亮后,她还要继续属于她的生辰的狂欢。 066 一生二(十) 这个晚上,赵玄梦到了宫城。他穿着黑色的金龙袍,高高坐在宝座上。有个女人站在下首。他听不见她的厉声指责,只是盯着她翕张的檀口。 一点嫣红使他心中情绪留连。 随后,他看到那个女人像只脱离牢笼的雀鸟一样飞身出了宫外,宫墙随之土崩瓦解。无数巨大的岩石从他头顶砸下来,他大声叫喊着。 “救驾?”赵玄惊醒了,可是醒来后,他却记不清他最后喊的是救驾还是救命。 反复思量之下,他遗忘得更多。 清早,他起床后得知庞颙昨天半夜就离开,心里却不过分在意,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的消遣。 湘湘等在赵玄出门时的必经之路上,眼眶微红,一副刚哭过的样子。见到赵玄,她慌忙背过身去,拭去泪痕,才慢慢回转过来。 赵玄为她驻足。 “他走了。”湘湘望着赵玄说道。庞颙说他要离开滁州,四处游学。她有些羡慕他,但她知道自己和他不一样。 “你甘心?”赵玄好奇地问。他亲手安排了这出戏,如今主角已经退场,戏也没了看头。不过,另一出好戏也许还用得上眼前这个女人。 湘湘想起庞颙临走前对她说的话,心里又难受起来。 庞颙说,如果她学赵玄,只图一时的快意,那她将永远不能明白真正的快乐是什么。她无从分辩,因为她确实被赵玄怂恿,成了庞颙心目中贪恋一晌之欢的俗人。她用了一夜时间思量,终于想通了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放手了。心地善良、出身高贵的庞家公子,到底不会记得他救过一个饿得发昏、偷包子时差点被人打死的可怜虫。遇见你的前一天晚上,我又遇到了一个从天而降救了我性命的人。事后我想,老天确实待我不薄,可我却辜负了……” 湘湘说完看向赵玄,眼似秋波,双颊含着红晕。 “我第三次遇险,把你错认成庞公子,你却依然对我伸出援手。只有这最后一次,”湘湘停顿了一下,才说,“好在这最后一次,我没有辜负。” 她用双眼告白她对赵玄的殷殷情意,不一会儿,她便觉得手心变得汗津津的。 “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赵玄的食指轻轻划过她的颊边,最后在她的下巴处停下。昨夜的梦他忘了大半,唯独一件事物叫他难忘。 “口含如朱丹。”赵玄轻声沉吟,“这样柔美的唇,连薄情寡恩的话也说得动听极了。” 他的动作,他的声音,轻得像微风细雨,却让湘湘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畏惧。 “忘了庞颙,以后,你就是我的了。”赵玄嘴角微微翘起,眼里含笑说道,“你的眼睛哭红了不好看,以后不许再哭。” 她心头颤抖着,身子也随之战栗,而能给予她这种异样感觉的人只有赵玄。 …………………………………… 鸣玉街王家宅邸。 王妧一早就接到朱顶的消息。 “张伯怕是不好了,姑娘能不能去看看他,了他一个心愿?”朱顶面色沉重地恳求道。他原以为张伯的身体调养了十几年,早该恢复了。谁知一场急病发作起来,竟会要了张伯的命! 谁又忍心拒绝病重的张伯唯一的请求。 王妧应允后,随朱顶往城西而去。她觉察到朱顶焦虑了一路。 张伯的住所地处僻静,朱顶熟习地推门而入。前院无人,厅中也无人。朱顶进了正屋,王妧却止步于门外。 数声响动过后,王妧终于看到一个面带病容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阴郁似乎刻进了他的眼角和唇边的皱纹里。 “姑娘为何不进来,咳……”那老人咳嗽一声,缓过一口气来,才说,“看看我这疾病缠身的糟老头子,几时撒手人寰?” “你是张伯?我从来没见过你。”王妧回应道。 张伯扯动嘴角,似乎在笑。 “的确,我离开国公府的时候,你还是个刚会学步的孩子,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府中上下每个人的心。可笑,你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我的,却在那个时候就走完了。” 张伯的形体容貌如同一个垂暮的老人,很难相信他的真实年纪尚未半百。 王妧无言以对,再多的道理都说不过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我救了国公府最重要的血脉,却变成了提不了刀的废人,被老国公视为弃子,你说,这个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公道?”他目光冷厉,语速不疾不徐。 “你引我来,是为了向燕国公府讨回你的公道?”王妧问。 张伯冷笑一声:“如果这世上还有公道,那么我杀了你,就是公道。” “那朱顶的公道呢?”王妧把目光投向他身后,屋中动静全无,“他视你为值得敬重的长辈,你却让他变成背主的小人。对国公府,你从未表露出一丝怨愤,去年阿姗来滁州,你也不曾向她提起。怎么我来了,你就想到要杀了我呢?” 听了此话,张伯的脸色变了又变,瘦削的脊背好像弯得更低了。 “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欺软怕硬、口蜜腹剑的小人。”王妧继续把话说完。 张伯用他那双如鹰鹘一样锐利的眼睛锁定了王妧,当下飞拳出手,攻势汹汹,状若恼羞成怒。 王妧臂上受了一拳,不得不忍住疼痛,避开对方随拳踢出的右足。这一腿的力道足以令她失去行动能力,王妧意识到她低估了张伯的实力。 她的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却看到张伯却突然停下动作,捂着胸口剧烈喘息。 “谁让你来杀我的?”王妧盯着他青白的脸,等待他缓和下来。 这样的病躯,非但杀不了王妧,还可能加速他自身的衰亡。张伯的行为由头到尾充满着矛盾,所有的一切都令王妧看不透、想不通。 “真不愧是大小姐,区区小卒如我,根本不配杀你,是不是?”他说话时用上了气音,其中讽刺的意味却并不弱,“今天便叫你知道,性命落在一个无名之辈手里的滋味。” 眼里的阴郁散去,张伯的神色透出几分快意来。 067 一生二(十一) 张伯再次出击后,无力支撑,扶着廊柱几乎要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一阵拍手声从屋中传出,一个神采奕奕的年轻男子踱步出来。 “真不错,”他拍着手说,“小老头是个忠仆,你们燕国公府如此怠慢,难怪会凉了忠仆的心。” 王妧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左臂,终于认出了对方是何人。 端王。 她不由得想起对方与镇察司的龃龉。当初在京城,她没有答应与之联手对付周充,莫非端王因此对她起了杀心?收买蓝绫来杀她的人也是端王? 赵玄目不斜视地越过张伯,向王妧走来。他轻轻一笑:“我又不会伤害你,你这么防备我干什么。” 王妧双眉紧蹙。流言说,端王患有癔症,行动不能以常理揣度。然而,端王的暴戾无情,王妧是见识过的。 “你该防备的,是像小老头这样的、把他们和燕国公府的恩怨算到你头上的人。”赵玄在她面前三尺之处立住脚步。见王妧仍不言语,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不如,我替你杀了他。”他大大咧咧地说道。 王妧一听,面色陡变。她终于开口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玄抿着嘴,用不解的语气解释道:“我是在帮你啊。你想保齐王,我没有为难你。你来滁州时救的那个女人,要不是我出手,她根本活不过昨天晚上。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这样敌视我呢?” 他看见王妧眼里似乎结着冰霜,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刺痛了一下。 听他提到齐王,王妧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再三思索,才终于抓住那一点灵光。她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端王会那么轻易就放过齐王,现在她有些明白了。 无论是齐王还是她,在端王眼里皆与提线木偶无异。他不会对一只木偶动起杀心,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推入火坑。这样的人几乎不可能买凶来杀她。 “我要走的原本就是一条绝路,你也不用费心推我一把了。”王妧说道,她的神情语气已经不再带着明显的敌意,只是仍存有戒心,“若不是你煽风点火,张伯即便对燕国公府心存怨愤,也不会鲁钝至此。杀了我,于他的处境又有何助益?” 她的话同时也是说给张伯听的。赵玄的出现解释了张伯为何选在她来滁州的时候发泄怨愤,可这件事仍然有许多她不能理解的地方。 张伯平复了气息,静静地站直了看着二人。 “他都快病死了,能拉着燕国公府仅存的血脉陪葬,就算死了也是笑着死的。”赵玄说得理所当然,丝毫不在意站在他身后几步外的病弱老人,“我让你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你该感激我才是。” 王妧怔怔地,她不相信赵玄只是为了一句“感激”。 赵玄觉得可惜,他撇撇嘴,随即正色说道:“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错了,我会一一证明给你看。你当初拒绝我的理由是,镇国公府和燕国公府的恩怨你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这些恩怨你真的躲得过吗?害老头蹉跎了半辈子、才志无处施展的人是你祖父,如今老头却想杀了你。害周充家破人亡的人是王姗,你认为周充会怎么对待你呢?” 他说完,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径自离去。 这就是赵玄的目的?证明他是对的,她是错的? 王妧立在原地想了许久,最后,她把目光放在面前那个癯瘦的老人身上。他那过分锐利的眼神已经完全收敛起来,病态褪去,张伯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者,这才是王妧臆中的形象。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张伯等王妧打量够了才问。 王妧蹙着眉头,反问道:“你还想杀了我吗?” 张伯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把朱顶怎么了?”王妧又问。 “被我迷晕了,正在屋里躺着。” “端王带来的人呢?” “都撤了。” “你制服了朱顶,没有道理拿不下我,这个破绽也太大了。” “他对我毫无防备。” “如果端王真的想杀我,你如何抽身?” “屋里有条暗道,埋伏了些人,足够应付了。” 双方你问我答,竟流露出几分默契。 王妧并不着急去查看朱顶的情况。她看着张伯的眼睛,那双眼曾向她表达出主人的怨恨、愤怒和心如死灰的哀痛,可她却再也找不到这些情绪了。 “要想探清端王的虚实底细,根本不必瞒着我,在我面前演这出戏。” 张伯一时语塞,微微垂下目光,才说:“是我自作主张,任凭姑娘处置。” 能指使张伯做这件事的人,王妧只想到了燕国公。可燕国公远在京城,不可能及时做出如此详密的布置。 “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猜疑你,朱顶恐怕也很难再全心信任你了。” 话已至此,张伯仍不愿意把其中的缘故说出来。王妧便不再开口了。今天的事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插曲,她更不能越过燕国公处置张伯。 王妧临走时,张伯又对她说了一句话:“我会把这件事的始末禀告给国公爷。” 出门后,王妧把目光投向街尾拐角处,过了好一会儿,看到六安探身出来。他环顾了四周一遍,略微低着头向她走来。等他走近了,王妧看清了六安的正脸。他的嘴角破了一道口子,神情也十分淡漠。 “怎么了?”王妧问道。 “我把白先生的手下暴露给周充,被他赶出来了。”六安语气寻常。 王妧嘴角动了动。她猜,六安是因为怕痛才不笑了。但她没说出来,也没问他躲在一旁看了多久的好戏。 “走吧。”她只说了两个字。 六安终于抬眼与她相视,可王妧没等他回答,已转身往街头的方向走了。六安看着她的背影,巷陌之中的幽静和清冷像花粉一样沾上了她的衣角和裙摆,在他眼里形成了独特的印记。 他追上前去,絮絮说起昨夜周建遇袭的情形,还有他如何被围堵而受了伤,白先生急着离开滁州,不得不放过他,不过下次见面的时候,这笔账还是要算的。 王妧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反问他两句,心中小小的一点误会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释了。 068 一生二(十二) 周建躺在一张草席上,眼睛半睁半闭。黑色粘稠的药膏从他的前额涂至右耳前的鬓角,把伤口完全掩盖。一股腥臭混合着药草的气味包围着他,虽不刺鼻,却令人恶心。 这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屋子,逼仄得几乎没有可供人立足的地方。 “咳。” 店主轻咳一声,试图惊动昏昏欲睡的伤者。 跟在他身后进屋的王妧见了屋中的情形,不由得感到一阵气闷。 “这是小店唯一的空房了,看他受了伤,才让他白住两天。”店主解释了他的好心之举。 王妧没有接话,而是问起周建的伤势。 店主如实说了。客店里恰巧住了一个过路的江湖郎中,他看了周建的伤势,便拿出一些专治烧伤、烫伤的药膏,说只要抹了他的药膏,包管无碍。 两人说话时,周建终于在半昏半睡中转醒,他对上了王妧的目光,又看向了王妧身后一言不发的那人。 六安用轻笑回应。他知道周建认出他了。 “你这个……贼!”周建咬牙切齿,露出了狰狞而又痛苦的神色。 店主留给双方一个说话的地方,悄然离去。 “什么贼瞎了眼会盯上你?”王妧讽刺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你想占徐多金便宜,他却想杀了你!” “你又知道什么!”周建腾地坐起来,大声反驳。 王妧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后又蹙着眉头不说话。片刻后,她才暗暗叹了一口气。 “你胆子很大,脑子也不笨,很懂得随机应变。你认出了六安,也知道他是我的人,那你应该清楚,我没有害你之心。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王妧说着,向他走近了两步,低下身子平视着对方。 “徐多金发现了你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王妧心里隐约已有了猜测。 周建态度软和下来,语气带着几分哀怨:“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王妧诧异道,“你以为你逃过一劫,徐多金就会罢手吗?”虽然六安说白先生已经离开,但徐多金仍在滁州。 周建再次受到打击,看向王妧时眼里带着悔意,只是沉重的绝望把它们掩盖了。 “反正,我已经这样了,苟且活命罢。”以往,别人会相信他是风度翩翩的落难公子,以后,那些人只会当他是不知在哪个山头落草的强盗! 一天之内,王妧已经两次看见绝望。她盯着周建脸上的伤处,显得有些无礼。 “伤可以治,你原本的样子,还找得回来吗?” 周建被她看得侧过脸去,王妧的话或许也触动了他。 “你根本没想要找回来,所以才不想活了。张伯活下来了……”王妧声音低得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直到这时才明白,张伯的绝望对她来说是无解的难题,可这个难题早就被燕国公解开了,这才造成了她的困惑。那些情绪强烈而又真实,偏偏被张伯遏制了。 周建听不完全,不自觉地瞥了王妧一眼。而他所见到的情形却令他惊叫出声:“你……你怎么哭了?” 王妧回过神来,伸手一拂,指尖便沾上了泪渍。她盯着自己的指尖,愣怔不语。片刻后,她才冷冷地看着周建说:“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徐多金把你奉为座上宾时,你不敢笑,他买凶来杀你,你不敢哭,还说什么苟且活命,简直可笑!” 周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索性把眼一闭。正要躺回草席上时,他灵机一动,坐直了身子反驳道:“你根本就是强词夺理!我怎么不能哭、不能笑了?我也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为了不牵动伤处,他勉勉强强,皮笑肉不笑。没过一会,他自觉笑声干哑刺耳,又不甘示弱地说:“你看,我想哭也能哭。” 上天夺走了他仅剩的一点长处,他已经一无所有,彻彻底底沦为废人,成为笑柄。他甚至能想象出,别人指着他的鼻子、用尖酸的语调骂他“不要脸”。 他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瞪视着王妧,任眼泪垂落到衣襟上,想以此来证明他言行一致。可是,当他看清王妧眸中映出的人影时,他却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其他一切紊乱的心绪被他抛到脑后。 “你别过来……”周建急切地叫嚷,“我帮不了你,我帮不了你的。” 王妧心知自己方才失态又失言,看到周建避她唯恐不及的样子,她站起身来,说道:“你无须帮我,只须帮你自己。” 她转身看了六安一眼,内心平静不少。可这一眼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周建看到王妧准备离去,他纠结不已,最终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你有同知大人撑腰,一掷千金,跟徐多金抢人,你明明什么都有了……” 他想要的一切,他付出全部身心、汲汲追求的一切,她都拥有了,为什么她的眼里还会有一团可怕的阴影?他的绝望无法在那团阴影里划出清晰的界线,就被阴影吞噬了,而她却说,无须帮她? 纷杂的思绪令周建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王妧停下脚步,沉默许久,才回答道:“你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找,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说着,回过头,恰好看见周建脸上的疑惑瞬间转变成错愕,她觉得有趣极了。 “诶,你这人……”周建唰地站了起来,见王妧已经迈步到了门边,嗔怪道,“怎么走那么快,没看我都受伤了!” 六安落后几步,扭头留下一句:“你又不是伤了脚。” 周建一听,追上去就要和六安理论。 穿过房中狭窄的通道,他直追到门外。院子很小,和他住了一夜的杂物房相比,却大得足够他舒展肢体。明亮的光线中,袒露的不仅是他脸上恶臭的伤处,还有他压抑了许多年的心。他忘记了六安的玩笑,沉浸在一种释然的境地中,自以为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在王妧和六安看来,变化之间只在一霎而已。 “我……”周建心中滋味难言,“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王妧已经听到系统提示她任务成功的声音。 069 真假 短短数日,滁州大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堂堂知州遭人暗害,钦差大臣微服查访,凶徒落网后畏罪自裁。外面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各种小道消息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一部分又传回了镇察司众人耳中。 自从他们表明身份,进入滁州大衙,很多事便成了定局。林启心中清楚,那个自称柳氏的女人并不能改变什么,然而大人却在见完对方之后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独自静坐了一个时辰。 林启既有不解,也有不安。此时,他不得不打断周充的沉思,回禀一个他刚刚收到的消息。 “万全一在鸣玉街现身了。” 周充终于抬眼看向林启,问道:“见到王妧了吗?” 林启不假思索,点头应是。 “从徐宅搜到的那本曲谱,把它送到王妧手上。”周充吩咐,语气平静,仿佛与平时的他没有不同。 林启领命。但那本曲谱已被证实是赝品,大人就不怕王姑娘来日追究吗?他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在脸上流露出来。 “你拿给她,她自会明白我的用意。”周充说道,心头微小的战栗像涟漪一样向四肢荡开,他不由得将双手紧握到一起。 “万一要是不明白呢。”林启嘀咕了一句,谁知他撇嘴的小动作却被周充看得一清二楚。 书房中的气氛突然间凝重起来。 “你想说什么,就大声说出来。”其实周充并非对此感到不快,只是他惯常一副威严的面孔,林启又不时因为心直口快而挨训,所以周充一问,林启便先慌了。 “属下不敢。”林启低下头,说出的话却像软绵绵的借口。 周充没有说话,也没有让林启退下。他径直取了纸笔,写了两封信,用火漆封了口,又唤了属部高琳来见。 “把这封信送回京城,让翁衡调一半人手,火速赶来滁州,我要亲自去把谢希带回来。”说着,他又拿起第二封,“这封信算是投石问路,交给苏意娘后务必让她给我一个答复,她人在湖州,送信时别打草惊蛇了。” 高琳做事严谨,他听了周充的吩咐,随即想到先前的顾虑:“莫非南沼出事了?” “谢希落在靖南王手上,所以才和我们失去了联系。柳氏还不知道,端王是借她的口来向镇察司下战帖。不过,”周充说着,话锋一转,“端王的行踪竟能瞒得滴水不漏,我们是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说到底,还是人手不足的问题。高琳想道。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完全把林启晾到一旁。 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林启彻底下定了决心。高琳一走,林启咬咬牙,把他的想法说了个痛快:“上一次,王姑娘就不明白。追捕蓝绫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可王姑娘差点打乱了我们的计划不说,还让大人误以为她受了重伤,白担心了那么久。还有,大人警告过她,那个叫六安的护卫心怀叵测,可她呢,面上冷落六安,令我们放下戒心,背地里却派六安潜伏到姓白的身边做密探,如此是非不分,大人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周充从文案堆中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林启对王妧的看法,而且这个看法还不是林启信口开河捏造出来的。 “她的母亲因为镇国公府而死,镇国公府又因为燕国公和王姗而几乎覆灭,世代的交情和世代的仇怨,她不恨我入骨已经是万幸了,如果她像你一样待我忠心不二,那她就不是她了。”周充缓缓说道。 他早已知道王姗要找的前朝秘宝不在徐多金手上,早已知道找到秘宝的关键是万全一,而他却一直没有告诉王妧。 他在等万全一告诉她。 “徐宅设宴那天,夏二见到我和王妧时忸忸怩怩地说了几句话,王妧就看出来,夏二是得了徐秀的吩咐,要见我的人也是徐秀。如果她想弄清楚一件事,一点蛛丝马迹就够了。全剖白了,她只会觉得无趣,也不会放在心上。” 林启口虽不言,心下却不以为然。即便王姑娘再聪明,然而其言不真,其心不诚,又怎么配得上大人呢? “这样一来,那本曲谱倒像是我给她下的战帖呢。”周充失笑了,他想起王妧戏谑他时的神情。他的心情,林启又怎么会明白呢。 不管林启明不明白,他最终还是按照周充的吩咐,将太宁曲曲谱的赝品送往它该去的地方。 一个普通的木盒子被送到王妧跟前,彩云说,是衙门里的人送来的。彩云只是奇怪,为何不是送到老爷那里。 王妧接过木盒,从中取出一本曲谱,略翻看了几眼,她脸上便变得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她才被一声轻唤拉回现实。 “姐姐?”王娴好奇地看着她说,“你在看什么?”王娴忙于课业,已有好几日不曾来找王妧闲谈或散步。 王妧没有回答,而是将曲谱递给她。 王娴接过来一看,封面上的字令她吃惊不小:“太宁曲谱?莫不是和街头上流传的太宁曲传人一脉相承的曲谱?这是真的吗?”想起王妧先前对湘湘不同寻常的关注,她心中的许多困惑忽然在这个时候迎刃而解了。 “我打听过,湘湘已经离开德馨班了,所以姐姐也要走了。明明是姐姐宁愿惹祖母生气,也要找到太宁曲谱和它的传人,还说什么另有缘故……” 她很难忘记,当她提起这个问题时受到的来自父亲王政的厉声教训。曾经无比慈爱的祖母、父亲相继在她心头留下阴影,凭什么堂姐王妧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她却要背负着这些阴影度日? 王娴脸上变换的神情全都落入王妧眼里。 “你认为我骗了你,那就当作是我骗了你吧。我不知道曲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送来这本曲谱的人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只能选,信或是不信。选错了……”王妧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看到王娴委屈的眼神,愣怔了片刻,才接着说,“选错了,你才会变得更强大。” 只有王妧自己清楚,她原本要说的是“万劫不复”。 070 境界 庭院中刮起一阵风,把一片泛黄的槭树叶刮到王妧脚下。正是这片叶子使她停下追逐王娴的脚步。 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缓缓降落的树叶干净得没有沾上一星点尘埃,其上的脉络像一张网一样,抓住了王妧所有目光。 王妧心头一颤,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她再次睁眼时,异常才算消失了。迅速地扫视了空无一人的院子,王妧最后看向阖闭的院门。片刻之前,王娴愤愤离去,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为王妧阖上院门。 “出来!” 一声窣窣细响,体态灵活的小白猫从院墙一跃而下。王妧微蹙眉头,看着它一步步走近。 它伸长了脖子,在王妧面前站定,歪着脑袋回望着王妧,随后席地而坐,若无其事地舔起爪子来。 彩云从门外急步跑进来,见了王妧,气喘吁吁地说:“奴婢一向在这个时候去花园喂它,方才也不知道怎么了,奴婢刚放下吃食,它就窜到咱们院子里来了,追都追不上。” “没事,”王妧说道,“我也有好几日没看见它了,它平时都在花园里吗?” 彩云摇头道:“府里没有它不去的地方,有时还跑到屋顶上,掏小雀儿玩。” 王妧若有所思,却没再继续追问了。她低下身子,捡起被小白猫压在掌下的树叶,又将它一把抱了起来,返身回到屋子里。 小白猫有些不安地想从王妧手中挣脱,却都失败了。它可怜地发出一声猫叫,终于趁王妧不备,脱身跳到摆着花瓶的高几上。 猫与人四目相对。 王妧想知道它毛茸茸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小白猫却伸出一只前爪估算着用哪个姿势哪个角度躲过她觊觎的目光。 双方同时动作,结果却是以王妧手上被抓出一道红痕收场。 小白猫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只瘦弱的幼崽,动作神情越来越像一个人。 王妧按下内心一个大胆的猜测,开始回想她刚才集中起全部注意去抓小白猫时的情形。她能看清楚小白猫的每个动作,她的手在它的腹下扫过,只差一点就得手了。 王妧再次出手。一方面,她为方才那种奇妙的境界着迷,另一方面,却是被小白猫激起了好胜之心。一人一猫,一追一逃。 直到王妧用尽最后一丝体力、不支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她才发觉自己额头烧得厉害,汗也出了不少。倦意悄悄袭上她的眉头,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太阳已经西沉,黑夜即将降临。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离开王家宅邸,走在前头那人偶尔侧过头来看落后他两步的人,心思便飘到了别处去。 白天的时候,万全一已经对王妧交代得很清楚了。周充拉着王妧搅进这趟浑水,为的就是逼万全一松口。当年雀部内外交困,万全一才向王姗说出这个秘密:万家先祖留下的秘宝足以解决雀部当时的燃眉之急。后来皇上插手解决了那件事,寻找秘宝的事便不了了之。 万全一认为,这笔巨大的财富落入任何人手里,皇上都难以安心,周充应该也没有胆量瞒天过海。他们唯有一个选择,王妧却没有当即下定决心。 “你老是看我做什么?”六安笑着问道。万全一已经是第三次回头看他了。 万全一不会说出,他是被六安看得背后发毛,才总是不自觉地回头。于是他对六安提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徐多金是怎么死的?” 六安嘴角噙笑,说了“白先生”三个字。 万全一的看法与六安一致,他点点头,又问:“你查出许楠竹身世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徐多金的下场了吧?”二人自然而然地变成并排前行。 二十年前欠下的一笔风流债,直到今时今日才让许知州尝到了恶果。如果不是许楠竹坠涯身死,许知州也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从未谋面儿子。他以为,老天爷安排他们父子二人以天人永隔的方式相见已经够讽刺了,孰料,更讽刺的还在后头。 六安听了万全一的话,笑而不语。徐多金肯定也没猜到,白先生受他指使对许知州下毒,反过来也会对他起杀心。 “既然你我都知道,是白先生要了徐多金的性命,今天晚上还查什么呢?”万全一对王妧的用意感到不解。连她身边的护卫都能想通的事,她为什么会想不通呢? “白先生要徐多金死,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是他自己动手,还是借徐多金身边的人出手,抑或是借周充……这才是姑娘想知道的。白先生是暗楼的人,姑娘怎么会放过了解他的机会呢?”这其中的缘故,还远不止六安所说的这些,但六安觉着,万全一没必要完全知晓。 万全一思索片刻,又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原本还以为,姑娘和周大人是旧识,只要姑娘开口,周大人一定会告知事情的真相。原来,她也在顾忌着,若人是周大人杀的,她问了总归会伤了情分。” 六安挑了挑眉头。和镇察司的人讲情分,王妧有那么糊涂吗?或许曾糊涂过吧,六安这样想着,倒是万全一对周充的态度让六安有了新的认识。 “难怪你要劝姑娘和周充合作。”若是万全一直接与周充交涉,保不住秘宝不说,连雀部也得拱手让给别人了。王妧听了万全一的解释后,对寻找秘宝的兴趣骤失,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吧。 万全一没有听清六安的低声细语。他们已经来到了目的地。徐宅被查封,二人从东面翻墙而入。 乌云几乎遮挡了全部月光,宅子里林木假山的暗影重重叠叠,显得既阴森又可怖。一点微弱的光亮出现在他们十步以外的小径上,飘飘乎拐进一道拱门。万全一二话不说跟了上去,六安却四处张望,落后几步。 宅中主要的屋舍都被贴了封条,气派远远不及徐家大小姐生辰那几日。那些笙歌曼语仿佛还残留在屋檐下、门缝里。徐宅的主人除了“引咎自杀”的徐多金,另一个又去了哪里呢? 071 教导 清早,王妧起床时只觉得浑身爽快。今日又是个不错的晴天,她打算出门去。 彩云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见王妧已经穿戴好,她忙走上前去。 “给我梳头。”王妧看着她说道。 彩云依言拿起梳子,她非常喜爱王妧那一头青丝。 妆台明镜映着二人的身影,显得谐和又美好。王妧有意要和她说话:“过几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呢?”彩云吃惊地抬头望向镜子,很快她又回过神。梳头的动作停顿的那一瞬间,王妧就知道她是不愿的。 “为什么?”王妧皱起眉头,同时也看到了镜子里的彩云。 王妧想起了初次见到碧螺的时候。那时,碧螺的名字还不叫碧螺,还不相信王妧能救得了她。后来,她为了王妧而改名,又因王妧而卷入刘妃的阴谋。王妧扪心自问,如果那时她没有置碧螺于不顾,碧螺是不是不会落入刘妃手中,也不会至此下落不明? 彩云是个尽心尽职的丫环,当家的郑氏也许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让她来服侍王妧。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老夫人责难王妧的时候挺身而出,维护王妧。 “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彩云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要听实话。”王妧想到,彩云可能还没意识到她将来在王家的境况,又说,“老夫人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伶俐又能干的,那天夜里,她们要来夺走你手里的油伞,你为什么不放手呢?” 彩云的脸唰地涨红了,她放下梳子,低身请罪:“奴婢不是不愿意跟着姑娘,只是……奴婢舍不得离开,奴婢的家人都在这儿,奴婢的家在这儿。” 她的话似乎有些触动了王妧,屋子里变得静默无声。 直到素云捧了食盒进来,王妧才做出决定,她对彩云说道:“我留一封信给你,如果你将来改变了主意,就拿着信去找燕国公府每次来送节礼的管事。” “放心吧,姑娘,夫人处事一向公正,就算她们要对我使坏,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管。”彩云松了一口气,笑着说。 王妧抿唇不语,她早膳也不用了,吩咐六安备了马车,迫不及待地敲开了柳叶街尾张宅的大门。当朱顶说出张伯命他留在张宅等候国公爷发落的时候,王妧还不明白,朱顶失神落魄不是因为他将遭受惩处。 院子里种了一株小桃树,张伯正在给它浇水。他抬头便看见王妧绷着一张严肃而又认真的脸向他走来,他嘴角一动,说:“有什么事姑娘让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过来?” “我要见朱顶。”王妧直截地说出她的目的。 张伯听了,摇头道:“恐怕姑娘暂时无法见到他了。国公爷命我教导朱顶,在他学成出师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见,这是规矩。” 王妧心里愤愤不平,正想着要用什么话来反驳,却看到张伯似笑非笑地放下浇水的木瓢。他双手放在身侧,以一种十分恭敬的姿态,说出了一番不容置疑的话。 “姑娘应该知道,当年先皇废除镇察司后仍对燕国公府心怀忌惮,老国公深知舍与得的道理,他自废双足,余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才保全了燕国公府。姑娘虽然是老国公的子孙,却没有老国公的决断。” 他早就做好了被王妧排斥、甚至憎恨的准备。燕国公不忍心做的事,就让他来代劳吧。 “试想,如果我真的被人收买,你会怎么处置我?”张伯看着沉默的王妧,说出了明显的答案,“你下不了手。如果当年老国公做错一个决定,燕国公府早就不存在了。今天就算你见到了朱顶,他也不会跟你走。因为他知道,他错在耳软轻信。” 王妧心中情绪翻涌,却无言以对。 她一直以为,先皇放过燕国公府是祖母崔氏的功劳。老夫人的父兄皆战死疆场,丈夫落下残疾,女儿身为皇后却因操劳宫务先后两次小月。老夫人用合适的身份、在合适的时间,以哭诉勾起了先皇的恻隐之心,就这样凭一己之力保全了燕国公府,府中无人不知。 张伯说她没有老国公的决断,事实也正是如此。不然,她不会等到这时才来见张伯。 “既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便要承担其后果,姑娘记下了吗?” 王妧听了,拉下脸来。张伯这是把她当成小孩子来教训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张伯的目光已经越过她。 他看着六安说道:“姑娘留一个身世、经历皆含糊不明的人做护卫,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他说话时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可以算得上平静,却恰到好处地平息了王妧的怒气,转而令王妧警惕起来。 “国公爷说过,不会倾尽燕国公府的力量替二姑娘报仇,然而,我手里的这些人很早以前就不再是燕国公府的附庸了。姑娘什么时候不再这么急躁冒进,我再告诉姑娘一件事。” 王妧知道张伯又在拐着弯说教她,她若是追问下去,恰好印证了张伯说她“急躁冒进”的话。她从没像这样被人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王妧沉思了许久,终于撇了撇嘴,说,“就该清楚,教导嗣子比教导我容易多了。指望我去光耀燕国公府的门楣,还不如指望嗣子有出息。” 她已经把自己余下的生命规划好了,任谁都无法将之打乱。 谁知张伯突然反问了她一句:“姑娘知道桃树该怎么种吗?” 他看向身旁的小树,也不准备等王妧回答他,又接着说道:“我当年第一次种桃树的时候,每天都给它浇水,生生把它给淹死了。后来,我向有经验的老农请教,才知道桃树耐旱,只要在缺雨水的早春和秋末注意浇水就行了。” 王妧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毫不在乎地与对方唱起了反调:“人是人,树是树。” “当然,木头又不会说话。”张伯自然而然地接口道。 即便如此,老农也能洞悉它的脾性。 072 报应 张伯认为燕国公对她放纵过头了,王妧却不以为然。 离开张宅后,六安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向她发问。 “今天的事,你很难接受吗?” 二人舍了马车,一路往周建投宿的客店走去。 王妧轻轻摇了摇头。张伯并不掩饰他的意图,王妧也有自己的目的,她默许了张伯教导她的这件事,却对另一件事耿耿于怀。 “他会用他的方式来改变我,只怕我也应付不了。”事实上,张伯已经开始在影响她了。 她低头想着心事,幸好有六安扶了她一把,才没有错过拐弯的路口。 走着走着,王妧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去看六安。 “你……”王妧皱皱眉头,停顿了一下,才说,“你能够从暗楼之中脱身,必定拥有超出常人的心志和毅力,你是怎么做到的?有没有事物曾经动摇过你?” 突如其来地,她觉得六安是个极好的先例,看向六安的眼神也变得明媚起来。 六安嘴角一翘,笑道:“当然有。” 这句简短的话惹来王妧不懈的追问。 “每一件动摇过我的事物,都会让我更加认清我自己的内心。”他认真想了想,似有感而发。王妧能猜测、能假想他在暗楼的遭遇,却不可能拥有和他一样真切的感受。他本该感到不平,然而,他看到了王妧眼里明闪闪的神采,心底的某处地方突然就雀跃得无法抑制了。 王妧心知他并非用话敷衍,又问道:“比如呢?” 六安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不好在街上说。”虽说四周行人很少,可他的话却有惹恼王妧的风险,还是不说为妙。 王妧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好奇,没再追问下去。 “假如有一天,我忘了复仇的事,你一定要提醒我。”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由于她不知道张伯的高低,反而是因为她太清楚燕国公是如何教导王姗的。她对身边的人太过信任,张伯便要教她不偏不倚。他用朱顶来打破她的直觉,事后即使王妧明白张伯所为的目的,她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一味盲目地信赖某个人了。 在张伯眼里,她的身上还有多少亟待改正的缺点呢?她会不惜代价地为王姗报仇,如果张伯打算改正她这一点呢?她不能毫无防备地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六安正色道:“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就是最好的提醒。” 王妧脸色微变,她主动结束了交谈,继而向前走去。 闭门养了几日伤的周建翘首以盼,终于把王妧盼来了。他迫切地想要见到王妧,以完成他的一个念头。 他脸上的伤口不再敷着不知名的散发着恶心气味的膏药,而是已经收口。城中某位专治烧伤大夫看过他的伤势后便直言,伤能治好,但这伤疤却祛除不了了,换谁来医治都是这么一个结果。 王妧还记得,当时周建憋红了一张脸,焦躁不安地恳求大夫治好他的伤,而今,王妧却看到他行止从容,由里到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面上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令周建心喜。这些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憋了一肚子的话无处倾诉,只能重拾旧业,略作排遣。 周建幼时跟着乡里的教书先生读书,谁知他读书平平,却在丹青一道颇有些天资。 “我不是说过吗,我以前是个画师……”他擅画人物,特别是美人。 客店后院有几个单间,周建把它们都租了下来,只为暂时避开闲人的窥视。店主原本对烧毁自家屋舍的祸首没什么好声气,但周建赔了礼,自然也换来了店主的殷勤。周建白天在院子里铺了纸笔,描描画画,一见王妧二人才搁了笔。 方桌上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女子柳眉杏眼,似嗔似喜,虽未着色,但那女子的神韵已被勾勒出十之八九。 周建任王妧打量够了,才问她这画像如何。 “她是你的心上人?”王妧没有直接回答,对于周建坦承心迹时提到的那段往事,她也只能嘘叹而已。 周建点点头,他找回了当年辗转反侧的心情,画里的人儿也变得更加生动了。 “这世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吗?”那时他年方弱冠,遇见了窈窕无双的佳人,毫无意外地对她动了心。他沉溺在爱慕不能自拔,心事自然而然地流露在画笔下。随之发生的是,他的画打动了佳人的心,而她的心却错付给了别人。那个人用无耻的手段将他的画占为己有,先声夺人,迎娶了他的心上人。 周建怀念那个血气方刚的自己,是非爱恨,分明得很,就是太冲动。他狠狠地揍了那个卑鄙小人一顿,可却把自己折进了牢坑。 “我不知道。”王妧被她问得一愣。周建做的事,和那个人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呢?他觉得自己受到报应,便希望那人也受到报应? 周建听见后,心情有一瞬变得低落,不过他很快又强笑着说:“也是,这个问题我问得晚了。” “你有什么打算?”王妧问道,这也是她来见周建的目的,“徐多金误以为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又害怕被人查出他暗害知州的事,所以才会对你下手。如今真正的钦差大人出现了,徐多金也已经死了,你还想留在滁州吗?” “我哪里敢留下……”周建嘀咕了一句。 他确实做了打算,等伤口真正好了,他一路画画,一路卖画,上京城去。 “京城繁华之地,总会有人赏识我,我也要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话虽如此,王妧却看到他愁眉之间挥之不去的郁闷。 “你能活下来,又治好了伤,已是大幸。你若在意这疤痕,将来慢慢寻访良医,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周建愕然抬起头,一半是因为王妧看穿了他的情绪,另一半则是他从没见过王妧像现在这样和颜悦色,相反,他倒是受过不少她的冷言冷语。可他这话不敢跟王妧说,讪讪地笑了笑,他进屋取了另外一幅画出来。 打开一看,画中人衣袂飘飘,双目紧闭,和王妧只有三分相似。 “如果那天你没有来见我,我大概已经寻了短见。”他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已经预感到今天的见面很可能是一场告别,“你帮了我,可我却帮不了你,连要送给你的画都画得不像样。” 他一想起王妧眼里的阴影,就下不了笔,故而始终画不好她的眼睛。 “我只是想说,你比我强多了,一定能找到帮得了你的人。即使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也一定会有人来拉你一把的。”周建觉得这是王妧最需要听到的话。 王妧动了动嘴角,比起她生硬的安慰,周建的话显得至诚无比。她接了画,陷入沉思默想,末了才说了一句“多谢”。 周建扭捏一笑,想起他劝慰自己的话:“你还别说,有了这疤,下次你再见到我的时候,准能一眼就能认出来,到时候,我再给你画一幅顾盼神飞的画像。” 王妧也不得不承认,周建的口齿确实比她厉害。 073 靖南王(一) 徐秀从大衙侧门里出来。她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从从容容步行到城西的一家当铺。这家当铺铺面极小、位置也偏,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客人。 她踱步进了当铺,掏出一块羊脂玉佩在伙计眼前一晃,开口道:“带我去见老虞。” 伙计似乎不爱搭理人,他斜睨着徐秀,伸手指了指左边那道由一块蓝得发黑的粗布遮掩着的小门。 徐秀没有马上动作,暗自计较了一番,才向那小门走去。 等她出了当铺已是日悬高天。 强自镇定地走到街头拐角处,徐秀方才拿出随身的帕子,轻轻一拭,额角的冷汗竟将帕子浸透了。她脚下没有停顿,心里只想着尽快离开。 大街上行人纷纷。徐秀定了定心神,像寻常人那样,见到热闹的摊档便停下来看一看,随意买些果子和点心。 谁料,大街另一头走来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对方明显把她认出来了。 “王姑娘,好巧呀。”徐秀笑着走上前去。两人只是半面之交,徐秀却丝毫不见外。 王妧有些惊讶,不仅因为徐秀的态度,也因为对方异常的装束。 顺着王妧的目光,徐秀看到了自己的衣着,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恼怒从她眼底一闪而逝。若不是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哪里会穿这样低贱的布料,她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又有哪个人不是带着歆羡的目光来看她?论样貌、论才华、甚至论财富,她徐秀至少也比王妧高出三分。这黄毛丫头,仗着出身高门就敢轻贱她,真是又浅薄,又可笑! “想来王姑娘是误会了,徐家被查抄,我现在身无长物,全赖周大人悉心周全。”徐秀轻笑着,状若羞涩地低下头说,“大人待我极好,还准备带我去京城,我已经没有别的奢求了。”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妧一眼,扬长而去。 王妧蹙起眉头,细想之下,只觉得对方的言行有些古怪。 “徐多金一死,那帮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顿时就活跃起来了,徐家的产业就是他们眼里的一块肥肉。” 她听到六安的呫呫耳语,不由自主地立住脚。 “这么说,她无处容身,又是滁州知州遇害一案的人证,周充才收留了她。周充,其实是变相在保护她吧。若是留在滁州,那些人不会放过她。” 六安轻笑一声,王妧一定是没有听出徐秀的挑衅。 “你想得太简单了。昨天晚上,她也去了徐宅,在一处院落墙角的某块砖石下取走了一个木盒子。我猜,她给自己留着后路呢,敢只身跟着周充去京城,没点胆量和能耐可做不到。” “盒子里面装的是……”王妧随口问道。 “一块玉佩。” 若不是徐秀做事谨慎,当场打开木盒确认,六安也不会认出它。 “你说,白先生是不是故意留下她?如果不是周充来了,徐多金也许就逃脱了呢。”六安又说,“真是看不透。” 他的意思是,徐秀作为徐多金的女儿,在遭逢剧变之后竟能面不改色地寄身于“敌营”,这里头没有不可告人的内情那才叫奇怪。 经六安一提醒,王妧才想到白先生这一层。若是如此,她便不能忽视徐秀的作为了。 两人正往柳叶街走去,只因马车还留在张宅附近的小巷里。王妧没想到的是,她会在同一天接连遇到两个跟她并不熟稔的相识。 从皇宫里的御膳宫女,到麓山行宫的厨娘,再到对王姗忠心耿耿的雀部属部,当她看到流云的仪容举止时,王妧就知道她所想到的这三个身份都是流云用来掩人耳目的。 只是流云依然称她为“姑娘”。 “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流云的神情为难之中又带着几分欣喜,“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好吗?” 王妧定定地看着流云。流云手里揉着一条月白色的丝帕,衬得蔻丹染就的十指指尖分外鲜丽。 她从没过问流云在雀部的行事,万全一可能还认为流云是她安插的人手。她突然想起了上次的争辩。流云以调查叛徒的名义进入雀部,口口声声说周充和万全一不可信,这一次,王妧自知不能再冲动莽撞,她要问清楚流云查到了什么。 “好。”王妧甫一答应,便意外地听到重生修正系统的声音。 靖南王许昼,一个王妧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的人,已经危在旦夕。流云的出现和这个任务明显是有干连的。就像周充想让她去见刘妃,流云也想让她去见靖南王? 王妧原本因为湘湘和周建的任务不得不停留在滁州,任务完成后,她本也打算前去湖州。万全一南下的这段时间,算是将第二间如意楼稳住了,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湖州找到了雀部内鬼的女儿。 “我们女儿家说些体己话,就别让护卫跟着了?”流云一边说,一边看了王妧身后的六安一眼。 王妧便对六安说:“你去取了马车再来。” 流云脸上一喜,迫不及待地挽起王妧的手,引着她向南城门的方向走去。 “我暂且住在城郊……” 不料流云刚起的话头被六安打断了。六安叫住王妧,随即低下身子,捡起了王妧脚下的香囊。 “姑娘的香囊掉了。”六安将之递了过去。 王妧没说什么,收了香囊。 六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才迈开脚步。 折入柳叶街,他觉察到一股凛冽的杀意从天而降,向他逼近。然而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不远处那个死死地盯着他看的、身材瘦削的老人身上。那老人目光如鹰鹘,仿佛时机一到,便要出手了结猎物的性命。 杀意在他脑后消散于无形,六安却丝毫不敢放松。方才他冒险隐忍不发,只为了一点。 “不知道姑娘已经离开滁州城多少里了,你确定有时间跟我耗在这里?”张伯可以试探他,但却不可以挑这个时候! 张伯轻哼一声:“我怎么会让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掳劫了。” “那就看看谁先找到她。”六安驳道,目光也随之变得深邃。就算张伯未雨绸缪,派人跟踪王妧,那些人也极有可能会被甩掉。 “你有多少本事尽管使出来。”张伯这么说,今天的试探便算作罢,而更大的考验将由这句话开始。 六安这才抽身离去。不管是明争还是暗斗,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074 靖南王(二) 王妧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明亮整洁的屋子里,床榻上的装饰令她感到陌生。伸手一摸,她发现随身的匕首不见了。 流云支开六安的时候,王妧就已经起了戒心,谁知还是着了对方的道。想到自己被人一掌劈晕,王妧再次气上心头。绣花枕头被她一气之下掼到地上,屋子里的动静很快传到外间值守的丫环耳中。 有人在窃窃私语,只因隔着一扇屏风,王妧听得不真切。 她起身走到屏风一侧,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两双惊恐的眼睛。 “你们很害怕?”王妧只得越过屏风,对那二人问道。 其中一个丫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拼命摇头。于是王妧看向另一人。那丫环惶恐地低下头,手里紧紧地拽着衣角,几乎要把衣裳扯出一个洞来。 王妧见二人柔柔弱弱、又胆小怕事的样子,便不再理会,转而向门边走去。谁知她们竟不顾一切地向王妧扑来,拉着王妧的手脚不放。 王妧试图抽回她的手,但两人的力气大得不像常人,她竟被死死地牵制住了! “流云对你们真是大材小用了。”王妧心中已是气恼到了极点,“你们怕流云惩处你们?我已经醒过来了,横竖都要见到她。你们既然不让我出门,那就去告诉流云一声,让她滚过来见我!” 王妧无奈地发现,她的脚同样动弹不得。这两人到底是吃什么长了这么大的气力,一副柔弱的身躯里难不成装着两个人?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也不知道是被这怪诞的想法吓的,还是被这二人气的。 正在这时,她放弃了挣扎,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臆断了流云的目的。 流云并不一定是要带她去见靖南王。她由于重生修正系统的预示,才能知道靖南王有死亡的危险,可是流云不知道。或者说,在流云眼中,王妧没有非得要去救靖南王的理由,而且王妧也不见得有足够的本事。那么,流云带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逼她去做某件事?或是逼别人为了她去做某件事? 想到这里,王妧的头脑反而冷静了不少。 她必须见到流云。 “你们不会说话?”王妧眉头又皱了起来,随即,她对着左侧的那个丫环说,“不对,你是捂着嘴巴不让自己说话,你一定会说话。是流云不让你们和我说话?” 二人连拉着她的姿势都没有改变,更别说回答她的提问了。 王妧并不气馁,接着说道:“这里又没有别人,难道你们两个会互相‘揭发’对方?” 二人对视一眼,皆急忙连连摇头。 “这不就对了吗?先放开我。”王妧话音落下,没过一会,二人果然都松了手。 重得自由后,王妧揉了揉手腕又说:“你们跟了她多久了?没想到,她还有你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人在替她做事。”这句话并没有引起二人多少的反应。 既然流云一开始是入了宫,后来才被王姗从宫里带到麓山行宫,可见流云一开始的目的不在王姗,也不在燕国公府。她在宫中开罪青河公主后得到的处置也很蹊跷,只是撵到行宫就完事了。王姗那时已经开始在替皇上做事,行宫更是皇上的地盘,这件事肯定也是经过皇上点头的。 皇上当时知道流云入宫的目的吗? 王妧猜测,皇上和王姗很可能是知道的。别有用心潜入宫中的流云,皇上不能打也不能杀,只能找个地方把流云打发走,那么流云的身份就很值得琢磨了。再加上,册录上写着流云是湖州人。能令皇上忌惮的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更何况只是在湖州,王妧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于是,王妧沉下脸,冷哼一声:“流云胆小怕事,才会把你们也教得这么懦弱无能。她从前行事就畏首畏尾,一点真本事也没有,号称跟着御厨学习,却只是学了个花架子。你们二人力气这么大,她却不懂得知人善任,平白把你们的天资耗费在这里,看守我一个人。” 她在屋子里上首的位置坐下,同时不忘观察二人的神色。 “我要是靖南王,早就被流云气死了。” 那个本想捂着嘴不说话的丫环有些疑惑地悄悄看了王妧一眼。 “你想不通吗?”王妧便侧过身子,对着她解释道,“靖南王要她办的事,她一件也没办成,今天她来招惹我,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一定要狠狠骂她一顿,再亲手打她一顿,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小丫环听了,有些害怕地往同伴身后缩了缩。而她的同伴也好不到哪里去,稍微没控制好力气,衣摆就被戳了一个窟窿。 王妧看得目瞪口呆。 这两个丫环秉性单纯,被吩咐了不许和她说话便一句话也不敢开口,可二人的心事却偏偏全写在了脸上。二人一开始惊恐害怕,只是觉得王妧醒了一定会找她们说话,事实也是如此。王妧却误以为她们听命于流云,并且畏惧流云。 想通了流云可能是在替靖南王做事之时,王妧便决定用话来试探二人。 二人的反应证明了靖南王与流云关系匪浅。另外,她们对王妧藐视流云的话无动于衷,却被王妧借用靖南王的语气说出来的话所感染,所以王妧猜测,她们更可能是靖南王的手下,而非流云的手下。 然而这些分析,对她目前来说根本毫无用处,她不可能比靖南王更沉得住气。她该怎么做,才能让靖南王来见她,或者从这里脱身离开? 王妧扫视了屋中的情形,突然发现靠近房檐的角落里开了一扇小窗,可惜那窗太小,无法容人通过。 二人见王妧许久不说话,神情渐渐也紧张起来。 王妧被她们用初生幼兽般惶惑不安的目光看着,也觉得十分不自在。 “罢了,你们既然不是流云的人,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她说着站起身来,正要回到屏风后好好理一理头绪时,紧闭的大门“啪”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王妧看清了来人,惊异得后退一步,略显狼狈地跌坐到了椅子上。 075 靖南王(三) 赵玄步履闲适地从门口迈步进来,大手一挥,屏退了丫环们。 纷乱的思绪从王妧脑中争先恐后地飞掠而过,她微微张着嘴,喃喃自语。 长久以来让她引以为傲的能力在今天突然失效了,心头的挫败感在慢慢扩大。此时此刻,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赵玄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生气了?”赵玄缓缓走到她面前,趾高气扬地说,“是我命令她们不准和你说一个字。如果你能猜出,她们不是流云的手下,我就出来见你。” 其实,王妧就算没猜出来,他也会出现。他怎么能错过如此大好机会呢。 “那个女人不知死活,想把你软禁起来,被我识破了。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感谢我。”赵玄在一侧的座位上坐下,偏着头去看王妧的懊恼状。 他原本想静观其变,可后来一想,若是王妧像他一样被闷出毛病来,那他就枉费心机了。 “我带你去湖州见我义父,怎么样?”他说话时眼里跳动着十足的意兴。 王妧的眉头已经好一会儿没有舒展开了。赵玄似乎知道许多内情,而她恰恰吃了不知情的亏,才会落到这种境地。 “流云要软禁我,为什么?”她一定要把心中的疑团一一解开。 “说来话长。”赵玄看了她一眼。 王妧只说了四个字:“洗耳恭听。” 这四个字似乎取悦了赵玄。他忍不住笑了笑,说出一个王妧苦思而不得的真相:“流云本名叫做刘筠,是我义父靖南王的女儿。”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几案,赵玄在案面上以指为笔,写下“刘筠”二字的笔画。 至少在这件事上,王妧猜对了一半。此时她的脸色才略略好转。 “我和她既无新仇,也无旧怨,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靖南王本姓许,他的女儿怎么会姓刘?” 被王妧反过来追问,赵玄不满地瘪瘪嘴,轻斥道:“你就不好奇,靖南王为什么会是我义父?你对我的事真的一点也不上心!” 这样无理取闹的话,王妧哪里会买账。她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你插手我的事,我都没跟你计较,难道我非得和你一样,把别人的身世查个底朝天,还沾沾自喜向人炫耀吗?” 赵玄胆大妄为、无所顾忌,令王妧防不胜防。连张伯这样远离燕国公府多年的人都被赵玄查到了。虽说也有可能是张伯故意对赵玄泄露了那些往事,可王妧就是气不过。 “我可是在帮你!”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耐心也一时间全都被王妧的话消磨殆尽了。 他一赌气,转过身子,背向王妧,不肯再说话了。 王妧愣住了,赵玄发脾气的样子在她看来何等熟悉,难道她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不。她很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王妧想了想,觉得还是这个问题较为合适。 赵玄一眼瞥过来,却仍不说话。 王妧想到她和赵玄第一次起了冲突的原因。她是决不可能帮赵玄对付周充的,这一点,她得让赵玄知道。 “你和周充之间发生什么了?他进京,你离开京城,交际的时候也不多。他不过是奉命调查英王在宫中下毒一事,抽丝剥茧找到了你这个幕后主使者,你就不高兴了?你还真……”王妧原本想说他小心眼,最后又改了口说,“记仇。” 赵玄依然不说话,不过,他已经把身体回转过来了,抬着下巴,居高临下地斜睨着王妧。 “虽然我也很记仇,”王妧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但她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不过,我没有对付周充的理由,就算你再怎么帮我,我也不会动摇我的决定。” 她话说到这里,赵玄突然阴沉着脸说了这么一句:“他抢了我未婚妻子的心,你说我该不该报复他?” 王妧一下变得无话可说了。 “罢了,我不想和你谈论他的事,我帮你,与他无关。”赵玄闭上眼睛,揉了揉额角,怏怏说道,“我在宫里的时候,用真心对待过我的人只有王姗,你就当作是我投桃报李吧。” “阿姗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件事。”王妧努力不去回忆从前的点滴,或许王姗随口说过,而她却没好好记住。 她对赵玄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性情暴戾、视别人如蝼蚁草芥。至于她听到的流言,却有不实之处。她曾认为燕国公对她的事不上心,如果燕国公对待她像她对待赵玄那样冷嘲热讽,结果又会如何呢? 王妧只能把流云的事暂时先搁下了,解除靖南王的危险才是她的当务之急。绕过赵玄去找靖南王更是多此一举。 “你怎么会认靖南王做义父?你们二人一个在南沼,一个在京城,一年连一次面都见不到吧?” 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先的话题。她心中焦急,连自己说话时的语速加快了都没发现。 好在赵玄因为王妧识相的问题而消了气,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她,面上却是藏不住的自得。 “我十一岁那年去他麾下历练,他看我英武不凡,就认了我做义子。要不是我义父在,我早就……”赵玄说着,舌头一伸,扮了一个鬼脸。 赵玄是王妧见过的最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此时她敏锐地从赵玄略带诙谐的描述里听出了沉重的意味。 “当初在京城,你说你很快就不是端王了,是因为皇上已经准备褫夺你的封号?”赵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王妧没有开口发问。也不知道赵玄有没有想过,靖南王真的保护得了他吗?靖南王的危险会不会是来自皇上的顾虑呢? 赵玄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这么浅显的问题他根本不屑回答。 王妧气结,虽无可奈何,却也算得到答案了。 “你不是想知道刘筠为什么要软禁你吗?我带你去湖州,看出好戏,你就知道了,怎么样?”赵玄像是想到了什么,再次兴致勃勃地邀请王妧与之同行。 王妧却很清醒,她会去湖州查证事实,可她不会被赵玄牵着鼻子走。 当赵玄听到王妧说出拒绝的话,他的脸一下子就凝住了。他真是恨透了王妧对他说“不”时理直气壮的模样。 076 靖南王(四) 就在王妧离开滁州那天,天气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小白猫蜷缩在她身侧的座垫上,呼呼大睡,王妧不由得想起它闯入软禁她的小屋时的情形。 开在屋檐角落的小窗容一只体态轻盈的小猫通过绰绰有余,它抖擞掉一身从郊外沾来的尘土,威风凛凛地走到她面前。赵玄又惊又疑,最后任她离去。 此时她手里拿着六安给她的香囊,左右摆弄把玩。六安说他在这个香囊上用了十三种针法,王妧不信,细细摸索也只找到了六种。 六安解释说,他是情急之下才给了她这个香囊。其中装着他调配的香粉,一味鼠尾、一味兰草,辅以南沼深林中的无名香料,香气极淡雅,最重要的是,小白猫对这种香味十分敏感。在六安的有意训练之下,成果很明显。 王妧伸手揉了揉小白猫头顶的绒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眼尖地发现小白猫的耳朵颤动了一下,倒像是听懂了她的叹息一样,十分有趣。 从滁州去湖州,少说也得用上十天八天。过乌山,渡泂江,若有游兴,还能绕一段路去访一访林丘隐士的故居。可惜,王妧没有这样的闲情。为了尽快赶到湖州,二人还抄了捷径。 初冬的寒意使山林中的人迹渐稀,有猎户偶尔进山打些野兔,遇见两个衣着、风度与己辈截然不同的年轻男女,还以为是山里的精怪化作人形,出来蛊惑进山的人。 猎户装作目不斜视地绕过停在路旁休息的二人。 王妧本也不多作理会,谁知六安突然感慨似地说了一句:“这山路也太难走了,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新昌呢。” 这样简单的一句倾吐旅途辛苦的话,却令猎户放慢了脚步,最后在二人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这位大哥,不知道去新昌还有多少路要走呢?”六安站在原地,面向着那猎户发问。 猎户身形健硕,看上去只有三十许年纪,六安叫他一声“大哥”并不突兀。 “出了山林,往南走就到新昌了。”其实,他家所在的村落就在前往新昌的必经之路上。只是,这两个过路的旅人来历可疑,他觉得自己还是少招惹为妙,故而,他只用含混不明的话来回答。 等过了新昌县,湖州城也就不远了。王妧在马车旁活动手脚,二人的对话听在她耳中,却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抬头看看天空,阴沉沉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听说新昌盛产一种梅子酒,真想马上赶到新昌,尝尝那梅子酒是什么滋味。”六安接着说道。 王妧侧脸去看六安,发现他抿着唇、露出一副对美酒十分向往的神情。王妧又看了猎户一眼,语气有些不屑:“我不信那梅子酒比我们家里的酒还要好。” 她这一开口,倒像和六安讨论了一路新昌美酒、最终也没被六安说服似的。六安以轻笑来回应她。 猎户啧巴一声,接了王妧的话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新昌酒的名气可不是吹出来的。两百年前,新昌可是沟通南沼十三部的大城,唯有新昌美酒能让各部首领停下干戈,开怀畅饮。你们说的梅子酒只是其中一种,家家户户都会酿,味道也有区别。你要真好酒,就该去县东找榆钱树下的十里飘香花五娘,她人又美,酒又醇,包管你喝过一次就忘不了。” 最后一句却是对六安说的。 王妧眉头皱了皱,她不明白六安的用意。这种对话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猎户见王妧脸色有变,不由得干笑一声,抬腿就要走。六安连忙朝他摆摆手,走上前几步,低声解释了几句。那猎户听得连连点头,最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看王妧,和六安互相别过后才离开。 “你和他说什么呢?”看猎户走得远了,王妧才问道。 “旅途漫漫,难得遇上一个大活人,我当然要缠着人家多说几句。” 王妧这一路上话少得可怜。为着张伯在她身边放了几个盯梢的人,她赌着一口气,非必要的话不说,非必要的事不做,连六安故意和她搭话,她都甚少理睬。 归根到底,受气的只有他六安一个罢了。所以,六安故意这样说,吊起王妧一分好奇足矣。 王妧撇嘴不语。六安一定是说了她的坏话,猎户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她。 很快,二人便启程了,没想走到半路,却又遇到了原路折返的猎户。 六安驾着马车迎上去招呼,视线落在猎户纠结的面容上。 “兄弟,有些事不说,我心里过不去。”猎户的忧虑明晃晃写在脸上,“你们去新昌,喝够了,玩够了,就回家去吧。千万别想着趁便去见识湖州的风俗人情,这对你们没有好处。” 看起来,他把这些话憋了一路,难受极了才返回来告知二人。说完,他仍未放松,只因为他没有说出阻止二人去湖州的原因,也怕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做多事。 “这……湖州不是太平得很吗?”六安面带难色,“我们确实打算顺道去湖州。大哥,你话可不能说一半,若是出了事,我可没法子向我家姑娘交代啊。” 马车里,王妧坐不住了,她掀起帘子,不吐不快:“对我们有没有好处,那得看是什么事。有些事对你来说是天大的麻烦,对我们来说却只是芝麻小事而已。” 王妧目空一切的口气恰好戳中了猎户的心事。他憋红了脸,一声不吭,生硬地调头便走。 六安侧过脸去看她。王妧愣怔无语,还微微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你看轻他了。”六安在她耳边说道。 她听明白了六安的话,顿时懊恼不已,跳下马车就去追人。 猎户听见身后的动静,原本又急又快的脚步放慢了些许。被王妧追上后,他板起脸来,一副不愿与其多说的模样。 “是我言语无状……”认错的话到底很难说出口,王妧确实没想到对方有骨气,也有傲气,和她一样,发起脾气来谁也不认,更懒得与别人多费口舌。 终于轮到王妧吃些苦头了。六安悠悠然把马车停到一旁,坚决不插手这出王妧自找的好戏。 077 靖南王(五) 王妧摆出认错的态度时,姜乐便消了气。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对他来说还是个孩子呢。他和一个孩子置气,老脸又该往哪里搁?一副天生的热心肠,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罢了罢了,反正我话已经说了,你们听不听是你们的事。”他摆摆手,这件事就算打住了。 王妧低着头,没再追问,任对方离去。 “看够了?”王妧对着六安抬了抬下巴,眼里带着不悦。 六安点头笑了笑。王妧难得服软,这种情形下要她周全考虑实在是苛求了。 “湖州是非去不可的。”王妧像是要说服自己,随即发现自己没有追问出不能去湖州的原因真是失策。若是问出来了,自己好歹能做些准备。如今徒增烦恼,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倒是有个主意。”六安不怀好意地看了来时的路一眼,“跟在咱们身后的可不止一条尾巴,如果想要投石问路,他们就是现成的石子。” 王妧面上不显露,心中却已起兴。 “怎么说?” 六安遂与之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王妧嘴角一动,说道:“就照你说的办。”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等到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他们也抵达了新昌。 ……………………………… 靖南王深受南沼百姓爱戴,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王府的围墙并不高大,占地也不宽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相邻的演武场。演武场兴建至今不足十年,却处处透露着被时间打磨过的厚重。比如怀义堂中的那口宝鼎,便是高祖皇帝赐给南沼的国器。 夜幕下,留在演武场操练的兵士不多,由一位青年官长带领着,挥舞着长枪和盾甲。 “开小灶”在他们眼里并不是光彩的行为。只有白天不努力,跟不上进度的兵士才会被要求这么做。姚校尉不苟言笑,直到兵士们筋疲力竭,才放他们离开。 陈舞提着两条酸软的腿,麻木地走出演武场大门。 往北直走,折入南离街,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处宅院,他一看见门前那对青色的石狮子,便立住脚。 他合上双眼,几个呼吸过后,当他睁开眼睛时,脸上的疲惫之色已一扫而空。 战战兢兢地入了门,逶迤来到厅中,陈舞刚一现身,就听到陈柘的数落。 “三弟,你也太死心眼儿了,咱们不过是走个过场,王爷又不会真叫咱们上阵去杀敌,你这么卖力给谁看呢?” 陈舞和他一母同胞,可身为弟弟的陈舞却远远不及陈柘机灵。陈柘有时候也会换一个说法,说弟弟老实巴交,陈舞能分辨哪一种情形是兄长的奚落。 “哎,别这么说。”厅中另外一人是个年纪稍长于陈氏兄弟的青年,他名叫范从渊,也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他朝着下首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让陈舞入座。 “三弟上进,王爷自然会欢喜。”范从渊同样称呼陈舞为三弟,而他口中的“王爷”指的便是统领南沼的靖南王。 三人同是靖南王的儿子,未上宗谱,甚至未能继承靖南王的姓氏。三人默契地闭口不谈这件事,因为他们心里清楚:靖南王妃无子,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获得靖南王的承认,也就等同于获得继承靖南王府的资格。 陈舞腼腆地笑了笑。 “大哥,二哥,我从演武场过来,实在是渴极了,能不能让小弟先喝口水。” 陈柘听了,将自己的茶杯递了过去。陈舞站起来接了,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半热的茶水。 范从渊觉察到一丝窘迫,可对方二人表现出来的“兄弟情深”,恰巧把这丝窘迫给压下了。 陈舞解了渴,精神一振,开口问道:“大哥叫小弟来,所为何事?” 先聚头的二人明显没有把困扰他们的问题解决,陈舞露出迫切而又困惑的神情。 范从渊嗤道:“不就是春耕舞的事么!”他不认为陈舞能帮得上什么,只要别给他添麻烦就行了。 另一边,陈柘已经对陈舞解释开来:“献舞的舞师里头有一个女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市井里传出流言,说那女子已被人杀死。大哥头一次领了这么重要的差事,可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哥也没法向王爷交代。”陈柘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 陈舞也是面有难色,他看向范从渊时,眼里的关切表明他绝不会对大哥的难处袖手旁观。 “大哥,我有一计。”他像是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但他却吞吞吐吐地不敢说出来。 范从渊不知道陈舞又冒出了什么愚蠢的想法,虽然听听也无妨,但是,听完之后却不得不想些好话来搪塞,这就让他十分厌烦了。 “他害得四弟……我不想看到他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明明,我们才是王爷的亲儿子。”陈舞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机灵如陈柘,马上由这话想到了陈舞尚未言明的计策。 “大哥,干脆把这件事推到赵玄头上!他劣迹斑斑,会干出这种事也不稀奇!”陈柘脱口而出。 范从渊心中先是一喜,如此他的难题总算有解了。可他又想起一事,不由得叹气说:“我有一段时日没见到他了,听说他不在湖州,也不知道在哪儿寻快活去了。无凭无据,他要推脱也不难。” 他把眉头皱得紧紧的,摇着头连说了两次“没用”。 “赵玄不是最讨厌人打探他的行踪吗?大概连王爷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哪里鬼混了。单看他养了一院的美貌婢女,就知道他绝对做得出这种事!”陈柘有心说服范从渊,特地挑了赵玄身上最让他们看不过眼的事情来说。 范从渊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是他放松、笃定的反应。 “可是大哥……” 小弟陈舞的一声呼唤,让范从渊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要不是看对方刚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范从渊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说吧,可是什么?” “我是担心等将来事情查清楚了,如果真不是赵玄做的,该怎么办呢?王爷会不会认为是大哥无能?到时候大哥还是会受到连累的。”陈舞的神情如同他话里说的那样忧心忡忡。 范从渊沉默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078 靖南王(六) 灯火把范从渊的脸映得分明,笑声从厅中传出,却没有惊动什么人。 “我会好好筹划此事。三弟,是大哥错看你了!”范从渊对这个今日接连带给他惊喜的异母兄弟有些刮目相看了,他转头对陈柘说,“你常说三弟老实无用,其实啊,三弟是一片赤忱,行事又认真又细心。”他也终于知道,陈柘的聪明,不过是小聪明。这嘴上说的比心里想的还快,陈柘迟早会因为这一点而吃亏。 陈舞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后脑,笑得有些憨厚。 陈柘刚想说些什么,范从渊却先他开了口:“刘筠回来了吗?” 于是,陈柘只得点点头,把春耕舞的事揭过,不再提起。 “回来了也没来告诉我一声,妹妹的心也太大了。”范从渊意有所指。刘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不认可范从渊这个大哥,在场三人皆是心知肚明。 “不过没关系,”范从渊又说,他眼神放空,像是看到了来日无休止的争斗,“她今日不来见我,总有一天她想见也见不到。两位弟弟,我们三人一定要精诚相待,不然,下场就和四弟一样。” 他将话的结尾转向隐隐的威胁和恐吓,陈氏兄弟二人听得变了脸色。 夜已经深了,访客起身告辞,相偕离开。 他们住在不远处,宅舍不比范从渊的住所宽敞,但也不至于简陋。 关了院门,陈柘爆发了好大的脾气。他手指着陈舞,手臂用力,看上去在瑟瑟发抖。 “我才是你的亲大哥!你这个蠢货!” 只因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他们才和范从渊序了长幼。湖州之外,靖南王的儿子何止三个!陈舞却真的拿范从渊当大哥,全心全意为他人作嫁衣,这让陈柘难以接受,以致他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起来。 陈舞低着头,承受兄长的怒火。 夜晚终究会过去的。 …………………… 这天一早,姜乐提着两张兔皮、两张狐皮,马不停蹄地赶到新昌。这是他辗转半夜做出来的决定。 他忘不了那两个年轻无畏的身影。老天既然让他遇上二人,他便不能看着二人因为无知而走到最坏的田地。 对南沼百姓来说,春耕是一年之中极为重要的节日。明年是靖南王大寿,寿辰又在春耕前后,作为庆贺的春耕舞理所应当举办得比往年隆重,既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秋后丰收,南沼泰定,百姓无病无灾,也为祈求靖南王的安康。 一个月前,王府执事主持了春耕舞舞师的选拔事宜。大致来说,南沼擅舞的年轻男女,只要是未曾婚配的,都集中到了湖州。他们之中最出色的二十四人被选中成为舞师,住进了靖南王府的别院。一直到明年仲春,他们会住在这里,接受春耕舞的教导。 入选的条件一直被人误解。许多人以为容色最要紧,但入选的众人心中清楚:春耕舞要连续不断跳足四个时辰,若只有一副好皮囊而没有强健的体魄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美丽健康的年轻女子在筹备春耕舞的时候无缘无故失踪了,竟连王府也找不到她的下落,流言越来越多,越滚越大,长了腿似的传到新昌。 像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姜乐每次来都会听说不少,但这次的事却引起了他格外的注意。 “当初应选时咱们都当那里是锦衣玉食的好去处,眨眼却变成了龙潭虎穴,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的孩子去补这个缺。”花五娘少有这样惆怅的情绪,姜乐几乎是在她刚说完的时候就把这些话印在脑子里,连同那声低低的叹息。 今天,花五娘家门口“十里飘香”的酒帘没有挂出来,姜乐有些失望,拎着着几张皮毛去了另一家颇受酒客欢迎的酒肆。 异乡的客人们最容易被这样热闹、轻松的氛围吸引,隔壁就是新昌最好的客店,车马往来,街道都显得不够宽敞了。姜乐只身挤进酒肆,准备在这里打听昨日遇到的那两个年轻人的消息。 突然,他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他背后摄住了他。这种目光对于一个猎人来说再熟悉不过。 他不敢贸然回头,而只是不动声色地瞄了瞄身旁两侧。小二上前来给他指了一个空位,他向那个位置挪了两步,那道目光却倏然移开了。 姜乐不明所以地坐下,发觉自己背后惊出了许多汗水。 邻座几个客人的唠扯闲话闯进他耳朵里。 “隔壁客店有个过路投宿的客人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大胡子客商神神秘秘地对同桌喝酒的伴儿说道。 其余几人被他勾起了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等候下文。 “你不是也住在那家客店么?”有人等不及追问。 大胡子客商瞪了他一眼,啐骂了一句,才接着说:“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直到天明才闹起来。我跟老三喝了半夜酒,被吵得脑仁疼,老三这急脾气,当场就破口大骂,把那个哭哭咧咧的小护卫给骂惨了。” 说着,他忍不住咧嘴笑了。 “小护卫?哪儿来的小护卫?”刚刚追问的那人嘴角下瘪,挑刺似的问出了听众心底的疑惑。 大胡子客商忍住不去计较,他嘬了一口酒,故意慢吞吞地说:“是那个失踪女人的护卫。” “哟,还有护卫,那肯定是大户人家,有人抓她是为了谋财?”瘪嘴的男子猜测道。在场的人多数和他想的一样,有的还附和地点头示意。 “你小子知道什么!”大胡子客商气得胡子倒竖,拍案而起,只因对方得寸进尺地拆他的台,“两人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只数他们乘的马车。一个过路的异乡人,能指望着她家里拿钱来赎人吗?你这小子,就知道瞎猜!” 瘪嘴男子闭上嘴,不说话了。 大胡子十分自得,以一种引人入迷的口吻说道:“这人失踪了,自然该报到新昌县衙,查明真相。可你们知道这事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是靖南王府的人把那个小护卫带走了。”他终于说出这个令人惊奇的消息,舒畅得抓起酒碗痛饮,随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众人惊叹中有一道突兀的质疑声,直想把大胡子问倒才肯罢休。 “靖南王府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新昌?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你编的话!” 079 靖南王(七) 姜乐急切地侧过身子,他用直觉断定,大胡子口中的二人就是昨日他在山中遇到的男女。 二人果真出事了! “哼!”大胡子一声冷笑,“那是王爷的义子游历归来,途经新昌。他们听了小护卫的哭诉,就把人带往湖州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信了大半。只有那瘪嘴男子不依不饶:“亏你说得出来,人是在新昌不见的,带到湖州去怎么找、怎么查啊?” 大胡子一时气逆,咳嗽不止,导致他说不出一句话。 形势顿时有了反转,瘪嘴男子问倒对方,得意洋洋地接受众人钦佩的目光和赞赏。 “那是……”大胡子刚说了两个字,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姜乐看得着急,他脱口而出:“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湖州城发生的那件事吗?” 一下子就把相邻几桌客人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大胡子抚着胸口顺气,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姜乐迟疑了一下,最终说道:“春耕舞舞师失踪的事。” 部分人点点头,表示听说过此事,随即七嘴八舌地向周遭没听说过的人解释。 “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干连?”瘪嘴男子蹙着眉头,追问姜乐。 有人抢先给出肯定的结论:“不然的话,王府的人为什么要带走那个小护卫呢?” 瘪嘴男子终于无话可说了。 姜乐懊恼地握紧了拳头。他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从人群中挤出去。厅中众人的注意力从失踪的旅客转移到春耕舞之上,不过很快他们又找到了别的新奇话题。 有些人离开,又有人填补了空位。没人注意到大胡子商客和那个与他争锋相对的瘪嘴男子去了哪里。 ………………………… 张伯知道王妧走不了多远。 他任赵玄的手下带走六安,自己却留在新昌。果然,他在新昌南面的一条街上找到了王妧,那时她正站在路边,看几个稚童在一棵老树下捡石子玩。 一身布衣的王妧看上去别无长物。 “你昨天晚上一直没有离开客店吧?”他对王妧说出他的判断。王妧失踪只是六安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张伯见过六安动了真格的样子,绝不是慌手慌脚地四处哭诉。 王妧也预料到这个计策蒙不了张伯。 “没错。听端王的口气,他在湖州安排了一堆麻烦等着我呢。”就算没有遇到那个猎户,她也不会听任赵玄把她当成傻瓜来摆布。至于赵玄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暴跳如雷,那已经超出她关心的范围了。 张伯没说什么,整顿了人马,一行男女九人准备出发前往湖州。 张伯有意无意地提起这几人的过往,听得王妧不敢再掉以轻心。 “让六安跟着端王的人离开,不是明智之举。”张伯说道,“打探消息的事可以交给傅泓去做,她在南沼待过四年,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南沼人了。” 王妧好奇地看着眼前众人:“谁是傅泓?” 张伯却没有回答她。 “湖州城最近出了一件事,一个年轻的舞师在靖南王府里莫名失踪了,王府却没有给出明确的告示。昨天遇到的那个的猎户名叫姜乐,他可能知道一些内情,像你一样的年轻女子去湖州会遇到麻烦,所以才出言告诫。” 只用半天,便查到了这些。王妧没再追问,能去打探消息的人不会留下来等着见她。 “既然想先秘密调查,那么,就不能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州。姑娘有什么想法?”张伯反问她。 王妧看了看身后两辆马车,说道:“扮作商旅上路?” 张伯点点头。 “路过新昌,必定要买几坛子好酒,说不定还能在路上结交几个游侠。” 不过,王妧一个游侠也没看见。她在马车里听到过路人快意的交谈以及马匹驱驰时马蹄落地的声音。 直到领头的莫行川高声呼喝,队伍在一座山丘上停下。 王妧钻出马车,沃野之中的城池在她面前现出原貌。城墙上望楼与望楼之间相互守望,兵士们身上穿的甲胄发出寒光。更远处高耸的楼宇只露出部分犄角,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巨兽。 三百年前,她目之所及的这片丘陵遍布密林,部族与部族之间干戈不断,连空气中都充斥着血腥和杀戮。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席卷了这里,随之带来长达数十年的安定。安定过后,又陷入了怎样的混乱? “该进城了。”莫行川打断了王妧的遐想。 他是个老成持重的青年,脸上带着旅途的风霜。他曾领着一队人马进入西荒高原,经受了荒原中的猛兽和变幻莫测的天气的考验,二十人的队伍无一折损,安然归来。王妧听说后也在心中暗暗赞叹。 一行人住进了一家干净舒适的客店,打点完琐事之后,天色已经暗了。店主人说他家的肉汤滋味绝妙,配合着大厅中一股很浓厚的肉香气,众人都被勾起了不错的食欲。交谈中,店主人待莫行川似乎一见如故,莫行川也从他口中得到了零星有用的消息。 “几位要是得空,明儿赶早到南门去,还有热闹可瞧哩。” 有个人犯了偷窃罪,按律当受十鞭,明天便是受刑的日子。 当地人对这样的严刑峻法司空见惯,莫行川等人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唯有王妧露出不解的神色。 转眼到了宵禁时分。经历了一段疲惫的旅程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房间歇下。 王妧房间的窗户临着一条小巷,她站在窗边吹了一会儿夜风,觉得身上有些冷。这时,房门响起了敲门声,张伯的声音传了进来。 她取了一件披风御寒,却坚持让窗户开着。 打开门闩,王妧看到了意料中的张伯那张瘦削的脸。 “这么晚了,姑娘想必不会欢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张伯在门口立住脚,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事。南沼的律法严峻得近乎苛刻。不说坑蒙拐骗偷,单说违反宵禁,就是不小的罪名,被拿住了,也是要当街受鞭刑的。” 张伯说完便离开了。 王妧不禁怀疑,张伯是不是特地来提醒她,今天晚上六安是不可能来见她的。 080 靖南王(八) 段绮星已经失踪十天了。段家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女儿的踪迹。最可恨的是,这事明明出在靖南王府,王府的人却一摊手,告诉段家:无论生死,段家都得把段绮星交出来。 段夫人又生气又伤心,那位高高在上的范大人一开始还当段家把星儿暗藏起来了! 其间,段老爷决意把搜寻的范围由城中扩大到七县,心力交瘁的他已经无法分神去想女儿失踪的原因,他更是坚定地把段绮星已经殒命的念头屏除在脑海之外。 唯有段绮星最亲近的贴身丫环小红认为,段绮星仍在湖州,甚至就在靖南王府的别院里。可惜,王府的别院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她只能在城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段绮星的下落。 “姑娘!”她的尾音微微颤抖。 每看到一个身量和段绮星相仿的女子,小红都会迫不及待地追上前查看清楚,而每次转过来回应她的呼唤的面庞都让她失望了。 王妧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小红眼中的期盼飞逝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和一丝怨愤。她撅着嘴,毫无预兆地失声痛哭起来。 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盯着二人看。 王妧递了一方干净的手帕给她,不假思索地转身进了街边的一家二层的茶楼。小红见状,忙也跟了上去,避开众多探寻的目光。 茶楼里客人稀落,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他的孙子在角落里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王妧扫了二人一眼,脚下却不做停顿,径直上了二楼。二楼热闹些许,男女四人分开占了两张茶桌。王妧目不斜视地挑了靠着楼梯旁的位置,刚一坐定就看到跟随而来的小红。 她听说了段绮星的事,仔细算了算,段绮星失踪的时间和她遇见刘筠、接到靖南王任务的时间相差不了多少。六安潜入靖南王府查探,王妧对他只有一个要求:不能放过任何与靖南王有关的线索。 眼前的小红正是王妧要找的人。 她在茶楼守株待兔,没想到,小红倒先把她错认成段绮星了。 小红站在桌旁,手里的帕子被绞得皱成一团,却不把下巴处挂着的泪水拭去。 王妧移开眼。 “我知道,你是段家的人。段家找了段绮星那么多天却一无所得,难道不懂得换个方式?”王妧的话把小红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一如既往地,同样挑起了对方的火气。 “我们已经尽力了!”小红瞪大了眼睛,不忿地说,“你又是谁?凭什么在这里说风凉话!” 王妧嘴角一动,站了起来:“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找到段绮星。还是说,你也认为她已经死了,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了?” 小红听了,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这种哭泣并不让她显得狼狈,反而有些楚楚动人。这样的人才,说是她是段家小姐恐怕也有人会相信。 “我一定会找到小姐的!”面上的泪痕反衬得她秀丽的面庞更加坚毅。 “段家的人都想找到她。”王妧说道,“可是,你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段家不是已经把城中都找遍了吗?” 小红听了她的话,终于不再绷着脸。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急切的稚幼的声音打断了。 王妧从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茶楼小二拦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孩童,不让那孩子往楼上闯。 “小红姐,不好了!你快回去,他们又来了!”那孩子尖声大叫。他话音一落,便被小二粗鲁地拖出茶楼门外,摔到地上。 小红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她头也不回地飞奔下楼,在茶楼门口关切地询问了那孩子几句,便径直往城西去了。 等王妧追到楼下,二人竟已不见踪迹。王妧回过头问莫行川:“段家怎么走?” 段宅远在数里之外,王妧赶到时,恰好看见风尘仆仆的段老爷。段老爷心急如焚,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妧,更没注意到尾随着他进了段家的几人。 段家也是殷实人家,段绮星被选中成为春耕舞的舞师,原本是件大喜事,谁也没想到乐极总会生悲,段绮星下落不明,负责春耕舞的新司务咄咄逼人,三天两头地要段家给出一个交代。 难道段家还能再变出一个活泼伶俐的女儿出来吗?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段老爷的头发在几天的时间里白了一半,直到刚才接到家丁的报信,他才想通了一件事。 女儿生死不明,他不能由着自己混沌下去。段家上下几十口,都指望着他主持大局。当前最先要做的是,打发了王府找上门来的麻烦,其余的再作打算。 厅中,段夫人带着一众奴仆跪在范从渊面前,小红也在其中。段夫人脚边放着的一截白绫却让人触目惊心。 段夫人脸上淌着泪,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伸手制止了。他走到范从渊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范大人今天是要逼死我们段家么?” “段绮星无故旷缺,拖延了春耕舞排演的进度,本就是死罪,你还敢狡辩!”范从渊对段老爷这个不识相的匹夫没有好感,他挑着眉,仗着颀长的身材居高临下地对段老爷说,“耽误了春耕舞,阻挠舞师们为南沼百姓、为王爷祈福,你们段家确实该死。” 段老爷气急,白着一张脸,嘴唇紧抿着,说不出一句话。 范从渊的目光越过段老爷,察觉到段老爷身后的几个不速之客。居中那个女子令他感到眼熟,可他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 “你们几个不是段家的人吧?来凑什么热闹!”范从渊轻喝一声,立马有两个差役上去赶人了。 王妧抬了抬手,那两个差役看得一愣,立住脚回头去看主子的脸色。 王妧适时开口了。 “你就是负责春耕舞的王府司务?” 范从渊轻哼一声,便当作是承认了。 “敢问那舞师的替补,找到了吗?”王妧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继续问道。 范从渊还是没有回答,然而这一次,他是无言以对。 “段绮星失踪的原因尚未查明,你今天这么逼迫段家,确实不会有哪家敢把女儿送去做替补的。” 事实正是如此。 081 靖南王(九) 范从渊没有说话,脑子却转得很快。段家鲁直无用,段老爷对他的三番暗示视若无睹,段夫人只会哭哭啼啼地求他去找人,两人心里都抗拒去考虑最坏的结果。 他逼段家交人,段家如他所料无能为力。这都到了摊牌的时候,他怎么能容许别人跳出来搅局——即便那个人说中了他的痛处!他找不到接替段绮星的人,就交不了差。如果事情传到靖南王耳朵里,他就算完了。 想到这里,范从渊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肃然:“参加春耕舞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遇,你忘了选拔舞师时的盛况,被选中的诚然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可是落选者也并不全都是饭桶。” “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实力,”王妧反问道,“只是,他们会为了这样的机会而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吗?” 范从渊暗自咬了咬牙,他早该知道对方不是无的放矢。 “你想说段绮星出事是段家的家事,而不是靖南王府的过错?关于这一点,段家的丫环就能反驳你。”王妧看向了人群中的小红。 小红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她的身体微微发颤,生怕激怒了范从渊。 最终她还是站了起来。 “王府的护卫比段家精干十倍百倍,如果有人要害段家,要对小姐不利,怎么会选择在王府别院里动手呢?除非,那个人原本就藏身在靖南王府,小姐只是不幸才遇上祸事。”小红说着,眼眶红红地盯着王妧。 这就是她坚信段绮星还在城中、甚至还在王府别院中的原因。段老爷听完,神色有些复杂。 范从渊转动着眼珠,他眼光阴冷,从小红身上移向王妧。他尖锐地说:“好啊,连一个小小的奴婢都比本司务能干,段家当真是深藏不露!” 小红当即被吓得匍匐在地,嘴里不住说道:“大人开恩,大人开恩。求大人准奴婢进王府,奴婢一定会把小姐找到的,一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求大人恩准,求大人恩准!” 这时候,段老爷也动容了。不过,他还在等,等范从渊表明态度。他瞥了一眼那个给整件事带来转机的女子,却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苦苦哀求的声音让范从渊心中舒坦不少。打从他出任王府司务一职,他便受到了非同以往的待遇。知道他的身份的人,不管职务高低,都会称他一声“范大人”。 他本想让段老爷饱受打击之下出面指证赵玄,谁知遇到个榆木疙瘩。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小婢女能干,又识时务,让她“顺藤摸瓜”找到罪证,似乎更为合理。 唯一的麻烦,就只剩下突然闯进来多管闲事的几人了。 打定了主意,范从渊大步朝王妧走去。 “段绮星的事你似乎知道不少,身为负责此事的王府司务,我不得不考虑,你们几人是否牵涉其中。”他言犹未尽,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若是几人不识相,他可以直接把人查办了。 这样直白的威吓,王妧自然听得明白。她没再开口。 “你叫什么?”范从渊回过头问起了小红的名字,并表示,他可以开恩带她进入王府别院,只是要委屈她隐匿身份了。 段老爷心潮如沸。他先和段夫人对视一眼,随后插入了对话中。 “小红,我今天就摊开说了,你待小姐的心,我和夫人都知道了。从这一刻开始,你就是我们段家的女儿,段小红!我和夫人从前如何待阿绮,今后便如何待你。你放心。” 小红早已感动得落泪。她一介孤女,十岁进了段家。段绮星把她当成至亲一样对待,把她从一场颠沛流离的噩梦中唤醒。她当场发誓,一定会报答段家,找到段绮星,若有一丝懈怠,就让她天打五雷轰,不得善终。 用来剖白心迹的毒誓让王妧觉得十分诧异。 “好。”范从渊抚掌说,随即又问,“你可会跳舞?” 小红愣了愣,好一会儿她才明白了范从渊的意思。 范从渊看清了她神色的转变,心知对方是个聪明人,继续说道:“不错。你若是会跳舞,我可以安排你顶上段绮星的缺,如此一来,段家也算将功折罪了。” 小红点头表示:“小姐练舞的时候,都是奴婢在一旁伺候的。小姐也准许奴婢观摩学习。” 范从渊忍不住在面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今天的收获比他预想的还多。特别是小红的出现,对他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就在这时,小红却走近王妧,提出了一个让王妧猝不及防的请求:她想让王妧随她一起进王府。 段老爷听了此话也表示赞同。 范从渊斜眼看去,王妧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不假思索,便说:“那就如你所愿。” 不过他没忘了,小红看中的并不只是王妧的伶牙俐齿。最先点出他处境窘迫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气焰嚣张的女子。 “我不会跟你们去王府。”王妧直截地拒绝了。按照她的计划,六安已经进了靖南王府,她不必过分担心靖南王的性命。更不用说,小红要去的地方是学习春耕舞的王府别院,王妧去了那里行动只会受阻。 王妧的反应,令段家众人心中充满疑惑:一开始,王妧明明是在替段家说话的。 小红目露期盼:“姑娘帮帮我吧?” 王妧眉头微蹙,她想了想,还是低声对小红说了:“你很聪明,没有我,你也能查出事情的真相。湖州法纪严明,出了这样的事,范司务第一个躲不开,王爷也不会包庇一个犯错的下属。所以,他非但不会阻拦你调查,而且还会帮你。” 她隐约想到了小红的顾虑,可是,这样理智的分析仍然没有打消小红的念头。 “可是,范大人是王爷的儿子。”小红惶恐地说。 四周安静下来。 心念之间,王妧回想起端王说过的一件事。刘筠是靖南王的女儿,靖南王姓许,刘筠却姓刘。那么,靖南王还有一个姓范的儿子,也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没等她多想,范从渊已经行动起来了。 “你不去?这可由不得你。” 他终于明白,原来王妧是不清楚他的身份才敢那么放肆。 082 靖南王(十) 他带来的差役或许拦不住几人,但他们若还想在湖州行走,必定不敢把他得罪狠了。范从渊这样想着,面上越发从容了。 王妧微微侧着头,注意到莫行川正在用口型提醒她:还记得要秘密行事?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王姗和靖南王的旧事,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见靖南王,就连赵玄也乐意促成二人会面。可她不能这么做。王姗一死,靖南王对燕国公府来说是敌是友,还很难说。 还有如意楼的事。万全一自荐留在滁州,联合周充寻找万家先祖留下的秘宝。即便他告诉王妧,打理如意楼的人随时恭候她光临,她也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张伯有意无意的提点,每每让她如醍醐灌顶。雀部、包括京城的如意楼已被周充接管,湖州的如意楼现在也已经不是王姗留下的模样了。 每一件事都急不来。 王妧面露难色。 “范司务的记性未免太差了,我和这件事本就没什么牵涉,不是吗?”她顺着舞师失踪的事找到段家和这个颇有见地的丫环,可靖南王的事依然没有一点眉目。眼下既然没有别的线索,她也只能继续查下去了。 范从渊由担心王妧等人会坏事,到要挟王妧进王府协助小红,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咋舌。 只听到他冷笑一声。 “哼,你不去王府,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能去了,”他早已收起面对小红时的和善,恶狠狠地说,“下狱去吧。” 王妧面不改色:“没有人能一手遮天。” “确实,”范从渊轻蔑道,“有些人我惹不起,但是你们,不在其列。” 一阵剑拔弩张的压迫感让段家众人一致噤声不语,唯有小红惶惶开口,试图挽回眼前这个对王妧不利的局面。 “大人,这位姑娘与段家非亲非故,她不愿……也是情有可原。” 范从渊看也不看小红一眼,只对着王妧说道:“我今天把话撂在这,你若不随小红入王府,就别想在湖州待下去。还有,你若敢不尽心帮她,你们这群人的下场依然只有一个。” 他将王妧的沉默视为屈服,随后,带着差役耀武扬威地离开了段宅。 段老爷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段夫人含着泪与丈夫相视无言。下人们被遣离大厅。 段夫人拉着小红的手轻声叮嘱,夫妻二人眼中都流露着殷切的期望。好在有小红提醒,段夫人才记起要为查探段绮星的下落做哪些准备,而留给她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 “范大人入夜才会派人来,姑娘可以暂时留在段家稍作歇息。”小红走近前来,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对王妧说。 王妧摇了摇头,表示她还有事情要办,随后带着莫行川等人回到了落脚的客店。 到了晚上,范从渊如期将二人接进了王府别院。 接待她们的是一位姓娄的中年妇人。然而,其言行举止,乃至穿衣打扮都像个老婆子一样,范从渊也称她作“娄婆婆”。 娄婆婆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直接将二人带到提供给女舞师起居的院落。正面一字排开的几间屋子已住满了人,唯有面西一排屋子中还有角落里的两间空着。 推开就近的那间,阴冷而混合着灰尘的空气直扑到脸上,娄婆婆不由得退开几步。若说屋子经久不用,积了灰尘是很正常的事,可地面上淌着的污水、倒地的桌椅以及对着院墙的破窗就很不寻常了。 王妧露出揶揄的神色。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娄婆婆脸色微变,老成持重的她岂会听不懂这反语。她当然很快就猜到这是谁做的好事,也明白做了这件事的人虽然目的是为了给新人一个下马威,可一不留意却把她的脸面、把靖南王府的脸面也给抹黑了。 “呵呵,”娄婆婆冷笑一声,说出了摆在眼前的事实,“看样子这屋子暂时不能住人了。” 她不看也知道另一间屋子也会是相似的情形。 小红对着一片狼藉视若无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亲切而又带着几分敬重地递到娄婆婆手上。 “娄婆婆费心安排,我们本不应该挑剔,只是,既然我是来补段姑娘的缺,那么住进段姑娘原本的屋子也说得过去。娄婆婆以为呢?” 娄婆婆没有马上接过荷包。 “这……我是无福消受。”她轻轻推开小红的手,“范司务交代过,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能进那间屋子,如今那屋子还锁着。” 小红却也不羞不恼,她点点头,执着地再次把荷包递了过去。 “既然是范司务的吩咐,我们自当听从。往后还要劳烦娄婆婆提点,小小心意,就别推辞了。” 小红的话说得熨帖,娄婆婆终于受了。她若再推辞,恐怕二人要误会她偏袒徇私了。 “两位姑娘暂且先和其他人合住一屋,等这两间收拾好了再搬过来不迟。”娄婆婆已准备息事宁人。说到底,她只负责照料众位舞师的起居,舞师们有了出格的行为,她也只能如实上报而已。 娄婆婆带着二人走到对面。屋子里亮着灯,敲门声很快引来屋中人的回应。 开门的是个双十年纪的女子,名叫郭柔。娄婆婆向她介绍了王妧二人的身份以及眼前的情形,并婉言提出请求。郭柔善解人意,笑着接纳了娄婆婆的安排。 于是,小红住进了郭柔的屋子。 “你便暂且和丁姑娘住一屋,虽然不是人人都像郭姑娘一样好相处,但是丁姑娘不会故意为难你。”娄婆婆领着王妧敲开了隔了不远的另一扇门。 屋子里探出来一张未施脂粉、却愈发凸显其丽姿秀色的俏脸,丁美一脸疑惑,等娄婆婆说明了原委,她稍微犹豫了一会,而后才点头答应。 娄婆婆尽了自己的职分,独自回到北面的小屋。 王妧进屋后环视一周,屋中陈设豪奢,尤其是那个镶宝石的锦屏格外夺目。绕过锦屏,她才看到铺好的睡床和一张矮榻。 丁美指着矮榻对王妧说了第一句话。 “你今晚就歇在那儿。” 083 靖南王(十一) 比起待在书房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公文,靖南王更愿意去演武场操练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兵士,至少他能看到操练的成果。 好在他不愿意做的事通通都能交给一个人去做,那个人就是黎焜。黎焜是助他平定南沼的功臣,也是他不可替代的左右手。除了他靖南王,唯有黎焜能自由出入王府的书房。 不过总有一些不省心的事是不能假手于人的。比如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孩子,靖南王一想到她干的好事,就忍不住扶额叹气。 “知道错了?”靖南王最终开口责问。 刘筠惶恐地垂下目光,随之抬起头,带着百思莫解的神情回答道:“我不知道。王爷不是说,已经没有必要和王家联姻了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犟嘴。 靖南王皱了皱眉头,不是因为刘筠不认错,而是因为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混账!”靖南王的面容沉肃威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一次谈话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刘筠绝对无从得知。 靖南王年轻时爱拈花惹草的毛病如今也已改得差不多了。王妃大度,没有和他计较这些陈年旧事,可也不会容许外室子冠冕堂皇地进入靖南王府。只有刘筠是例外,王妃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来对待。 而这个被另眼相看女儿也包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吗? 黎焜走到书房门口,恰好听到靖南王的怒喝。他又听到刘筠尖声否认、辩解的声音,随即明白了原委。不过,他没有忙着进书房,而是决定在稍远处的廊下等候。 很快,他便暗自庆幸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赵玄从东南角的拱门拐进来,径直走向黎焜。 黎焜唤赵玄“公子”,即便他深得靖南王的器重和信任,他的身份也只是靖南王府的佐事,而赵玄却是靖南王的义子。 “我义父可是在书房?”赵玄神情闲适地与他攀谈,黎焜也不得不给出肯定的答复。 “那你怎么不进去?”赵玄又问。 “不得王爷传召,不敢擅闯。”黎焜谨慎起来,他不由得暗想,莫非赵玄也知道书房中的情形? 二人看似风轻云淡地闲谈,直到刘筠从书房里出来,他们的眼神里才泄露出一丝尖锐的对立。 刘筠不顾仪态地疾走到赵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说道:“你算计我!” 赵玄毫不在乎地勾起嘴角,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刘筠见状,气急败坏,几乎要破口大骂。 “在这里吵闹,你是还没吃足教训?”赵玄轻蔑一笑,随之弯下身子,在刘筠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得多没脑子才会选择范从渊那个蠢货。你们在打王妧的主意之前,知不知道要先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凭着她立的那一点破功劳,刘筠就想和他比肩?真是可笑至极。 刘筠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中早已气馁了。再面对盛气凌人的赵玄时,她不敢撄其锋,退让了一步。 赵玄把手一甩,径自往书房走去。 “黎叔叔……”刘筠有些委屈地站在原地,她懊悔地低下头,这一次是她大意了,“我差点连累了你。” 黎焜面色未改,说:“姑娘言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廊下不是说话的地方,刘筠只得长话短说,把书房中靖南王的责难说了出来。 当年她为了刺探消息,入宫做了御膳宫女,私心里,她也想见一见那个被王爷护在羽翼之下的义子。她借着奉膳的机会去见赵玄,他指挥着人搬抬一个半截身子血肉模糊的太监在宫宇之间穿行示众,那是刘筠第一次见识到心狠手辣。后来,她下定决心对他表明身份,他却威胁着要揭穿她的行藏。 更别说,赵玄来到湖州之后,在王爷面前百般诋毁她,挑拨是非。这样的小人,怎配得到王爷的爱护和看重? 而她刘筠,是王爷的女儿,所做所为也全都是为了王爷和靖南王府。她拿下镇察司指挥使的得力手下,让王府占了先机,她是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王爷的赞赏。 看看那时候赵玄在干什么:像只丧家之犬,被人牵着鼻子一路从京城来到南沼! “黎叔叔,你的话王爷一定会相信的,你跟王爷说,真的不是我蓄意刺探,好不好?” 她这番示弱,如不能说动黎焜替她说情,她在王爷心中的地位恐怕岌岌可危。 与燕国公府联姻是件大事,王爷一定和黎焜商议过;事关赵玄,所以赵玄必定也是知情人。只有这两个人能解除她的危机。赵玄不必提,她只能指望黎焜为了洗脱他自身的干连,顺手也帮一帮她。 黎焜心情早已平静。刘筠说,她得来的消息是赵玄故意泄露,这样的说辞,不仅王爷不会相信,连他也觉得“嫁祸”的目的太过显著。刘筠和赵玄不和,王府里没有几个人不知道。退一步来说,即便事实如此,赵玄所为无迹可寻,刘筠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至于刘筠说的“连累”,黎焜自信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垮,王爷对他的品性为人再清楚不过了。 明面上的对错,靖南王自有定夺。可是如果黎焜不提醒她,刘筠可能会因为同一个失误再栽几次跟头。 “姑娘,有句话本不当讲,可是眼下我不得不说。”黎焜面色凝重,“王爷重信守诺,姑娘如果破坏了这桩婚事,又将王爷置于何地?” 刘筠愣住了。黎焜这是在暗示她,婚约仍然作数,她从中作梗,是犯了忌讳? 如果王爷没有改变心意,那真是可惜了。她原本不忍心看到王妧落得一个凄凉的下场。 赵玄这条命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悬在朝夕宫大殿的横梁下。王爷不遗余力地保他,奈何他却选择逃离那缚颈的绳索。殊不知越是挣扎,他会死得越快。与赵玄缔结婚约的女子,也只是王爷为他招揽的保命筹码,王爷对赵玄的重视由此可见。 若是这份重视能分一丁点给她,她何至于…… 想到这里,刘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都要把赵玄赶走,趁着他还没给靖南王府招来祸患! 黎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摇了摇头。 刘筠身上还带着一团孩子气,王爷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重惩她? 084 靖南王(十二) 日光透过窗格洒在地上,书房显得宽敞而又明亮。 冬日里难得好天气。 靖南王决定见一见黎焜再去演武场,没想到进来的人是赵玄。 不愧是长年征伐的骁将,靖南王拥有一副魁武的身板,不知情的人恐怕很难看出他年逾知命。他面容威严,双目炯炯有神,唯有灰白的两鬓表明时间并没有因为他的赫赫威名而对他过分优待。 “不声不响地跑到滁州去,你还知道回来呢!” 靖南王见了远行归来却一直不露面的义子,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训斥,第二句仍是。 “坐下,”靖南王声如洪钟,“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身子受不住就不要奔波,天凉了要记得添衣,要是生病了,看谁心疼你!” 赵玄一句也没有反驳。他在回程上因为贪图多赶路而受了寒,生理上的反应是瞒不过靖南王的眼睛。 他顺从地在靖南王下首的位置坐了,只是坐姿疏放,一点儿也不把刚才那三两句训斥放在心上。 “义父只对刘筠严厉。”赵玄轻咳一声,微微流露出不忿的情绪。 “胡说!”靖南王仍是一脸威严的模样,“你做错事,我照样罚你。” 赵玄抿着嘴不说话。 靖南王却因此想起一段往事来,失落的情绪慢慢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和赵玄别扭的言辞相反,曾经,他对赵玄过于严厉了。 当年,除了他这个胆大包天的主将,谁敢让一个身量还没长足的小子踏入战场。而他犯下的失误,却要让这个年轻、拥有无限前途的孩子来承担。这个念头像毒药一样钻心蚀骨,导致他只能拼尽全力地保护这个孩子毫发无损,来减轻他喘息之间的痛苦和懊悔。 好在,赵玄已经安然离开京城,靖南王心中最大的顾虑已经消失。可以说,他是以逸待劳,待谢希松口,或是待镇察司下一次出招。 “这次去滁州,你见到人了?”靖南王没再追究赵玄的心思,问起了他出行的过程。 赵玄点点头,目光低垂,似乎陷入了思绪当中。 “她故意躲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他比王妧提前几日启程回湖州,派去盯梢的人却把王妧跟丢了。 他高估了刘筠的脑子!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都不会在自知实力不济的情况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挑战他。就算加上那几个不成器的蠢材,刘筠也不可能再多长一点脑子。 “也是个不驯的丫头。”靖南王脸色缓和些许,刚刚走出思虑的他没有察觉到赵玄心绪的变化,又接着说,“王姗已死,你也离开了京城,你的婚事可以从长计议。” “她还不知道王姗替她定下婚事了。”赵玄似笑非笑地说。他突然想到,也许王妧很快就会发现这件事。那时,她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有些事她一点就透,有些事,她理解起来却笨拙得可以。 靖南王意外地从赵玄眼里捕捉到一种近似柔和的光彩,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此时,他若再说什么王妧无足轻重的话,那就太煞风景了。 “我倒也想见见她。”靖南王如此说道。 赵玄眉头微蹙,声音中带着不悦:“她此时就在湖州,只是……” 突然停下的话头引起了靖南王的注意,赵玄很快又接着说下去。 “我会找到她,把她带来见你的。”赵玄若无其事地坐直了身子,好像刚才的不愉快只是别人眼里的错觉。 靖南王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起一事:“上次,你怎么知道王妧人在滁州?” 赵玄听后,神情不由自主地变得郑重起来。如果他做的事都被义父知道了,那他不就成了和刘筠一样的蠢货? “我知道,眼下我最好留在南沼,哪里也不去。可是,我从宫中脱身出来,难道还要把南沼变成我的另一个牢笼?”赵玄咬牙说道,说出的话正好击中了靖南王的心事。 靖南王不由得苦笑一声。只有在这种时候,靖南王才会记起赵玄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惶惑无依的孩子。 就在靖南王分神的时候,赵玄又开口了:“周充已经知道谢希在我们手上,他一定会来。” 显然,周充是冲着靖南王来的,赵玄却表态:他希望靖南王暂且袖手旁观。 对付藏头露尾的小人,赵玄自恃颇有些心得。胆敢把他当成棋子,周充断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靖南王听了赵玄的打算,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他站起来,欣慰地拍了拍义子赵玄的肩膀。他在赵玄身上看到了先皇的影子,也想起了那些与故友在北漠疆场并肩驰骋的岁月。 …………………………………… 姜乐走在湖州城西的一条长街上,他没料到自己会落到这种捉襟见肘的境地。 卖掉兔皮换来的钱款根本不够供他在城中花用,而他狩猎的本领到了城里似乎也没了用武之地。 理智上来说,他可以向一个人寻求帮助,但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花掌柜是他遇见过的最好的女人。酿酒手艺绝佳,为人又和善,她一个人把自家酒肆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把她三岁的女儿教导得乖巧伶俐。或许在别人看来,没了丈夫的花掌柜生活美中不足,但在姜乐心中,对花掌柜除了钦佩,还有一份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意。 他打听到,花掌柜是来城里给她姐姐经营的酒馆送酒。他虽然不知道是哪家酒馆,但一家一家找过去,也还是能找到的。 可是,找到花掌柜后,他该说什么? 靖南王府有舞师失踪的消息是花掌柜告诉他的,湖州可能有大事发生也是花掌柜告诉他的,就连“不要前往湖州”的告诫也是来自于花掌柜。而他,不仅没能阻止两个异乡人,连他自己也后脚来到湖州。 他辜负了花掌柜的信任,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她? 一路胡思乱想,姜乐脚下的路越走越偏。当他警觉地抬头张望时,四周竟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低沉而又可怕的嘶吼声从前方右拐的小巷里传来,经验丰富的猎户只凭双耳就辨认出发声的是哪种兽类。 一只疯狗而已。 为什么湖州城里会有疯狗?姜乐还没来得及去想这个问题。 接连而起的吼声从四面围住了他。 猎人变成了困兽。 085 靖南王(十三) 当王妧和丁美一起出现在习舞的水榭时,身穿相似制式舞衣的男女将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二人身上。目光背后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以致王妧差点抓不住其中的共同之处。 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丁美,连同初来乍到的王妧,被几乎所有的舞师排斥了。想通了娄婆婆安排她与丁美同住的原因,王妧对此倒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 丁美不会为难她,因为丁美也是受到舞师们为难的对象。 王妧看了丁美一眼,她不得不承认,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舞衣掩盖不了丁美出众的姿容。 撇开相貌不说,丁美的仪态在王妧眼里也是无可挑剔的。凭着修长的脖颈、直挺的脊背以及举手投足之间轻盈的动作,丁美能把一室男女都比下去。 只要她不开口说话。 “看什么看!”丁美对着几步之外的一个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的女子,怒目说道。 那女子毫不示弱地走上前一步,挑衅似的抬起下巴,却不回应丁美,而是看向王妧。 “候补?挺有本事的嘛。”她目含轻蔑地把王妧由头看到脚,随后嗤笑一声,“看你这身量,舞技应该很高超。” 这话乍听起来像是恭维,实际却带着刺。 拜她那喜欢胡搅蛮缠的表妹所赐,王妧早就学会不把这样的讥讽放在心上。可是,有的人比她还心急。 “你是该好好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她就能取代你站在这里了。” 也许在场的舞师对这个所谓的“事实”心知肚明,但没有人会像丁美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即便范司务没有明说,但是,找了一个段小红来顶替段绮星,再找某个人来顶替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场面一时冷下来。 王妧对此兴致缺缺。她扫了周遭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发现了角落里小红的人影。 小红焦急地回望着她,又望向身旁的郭柔,轻轻地碰了碰对方的衣袖。 “如果不想被人取代,就安分一点。”王妧不至于要等别人来替她解围。 出言挑衅的女子听出她话中含着警告的意味,她微微张着嘴,却因心虚而不再做声。 恰好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起了骚动。 从一阵阵窃窃私语之中,王妧分辨出廊下传来的脚步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张上了年纪仍保养得宜的女人的脸。 正是负责教导春耕舞的老师薛澄。 众人壁垒分明的站姿让薛澄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水榭是练舞的地方。既然有人对这一点有疑问,我只好再次声明。你,”薛澄望着与丁美相持的另一方,音调铿锵地说,“今天的课程结束之后,把水榭里外清扫干净,任何人不得帮忙。记住了吗?” 师长的威严从这个面容平和的妇人身上展露出来,甚至没有人敢质疑这次惩处的公正性。 丁美得意地翘起嘴角。 薛澄一声令下,众人分散开,各自练习。随后,她点了丁美、郭柔和两个新人到一旁来。毫无意外的,新人们要赶上进度,唯有加紧练习,额外的临时指导便来自与其合住一屋的同伴。 薛澄交代完毕,便进了东面那间专属于她的敞厅。 小红没有得到和王妧说话的机会,郭柔拉着她走向东南角落里的一块空位。而丁美则是率先占了水榭正中间的位置,随即示意王妧跟过去。 王妧站在这个视野开阔的、时不时招惹来别人注视的位置,若有所思地看着正在活动手脚的丁美。丁美被她看得停下动作。 “我以为你胆子挺大的,怎么,怯场了?”丁美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要激将王妧般地说道。王妧刚才的表现深得其心,丁美倒也不介意把王妧纳入自己的阵营。 王妧嘴角一动。丁美用正常的声量说话,一点也不担心近处的舞师竖起来的耳朵。 “不,我只是好奇,”王妧向她走近两步,故意反问道,“你就不怕被我取代了?” 丁美听后,不禁笑出声来:“算了吧。论天赋,你不如我,论底子,你也不如我,我看得出来。” 王妧心中暗暗惊讶。不过,丁美很快就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针锋一样的目光向水榭正中起舞的身影投来。丁美舞毕,那些嫉恨的目光又悄无声息地被收起。 丁美毫不掩饰她心里的得意,她说:“有资格跟我争领舞这个位置的人已经不在了。” 水榭里四下无声,丁美的话是否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王妧无从知晓。她的视线扫及之处,已经和众人打成一片的小红僵硬地转过身来。小红不自觉地把双手收至腰间,好像随时要冲上前撬开丁美的嘴,令对方吐露出一切秘密。 然而小红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练习结束后,她落在其他人后面,找到了王妧。 “舞师们平时只在别院中活动。除了舞师们,外人的出入记录也是娄婆婆负责的。”小红莫名所以地说起这件事。 “查看这些记录有何难处?”王妧随口问道。 小红叹服一声,不再拐弯抹角。 “确实有难处。小姐失踪前后那段时间的记录被范司务拿走了,而且,他似乎不准备归还。”小红面色凝重,心中的忧虑显露无疑,“如果那份记录没问题的话,范司务何须这么做?” 她急切地望着王妧,想得到王妧的肯定和支持。 “王姑娘,你是我在王府唯一能相信的人了。只有看到那份记录,才能确定范司务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你的打算是?”王妧想了想,开口问道。 亲自去一趟范从渊的住所,找出记录——小红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个直接却并不周全的办法。 王妧点了点头。 和小红一起离开王府别院时,王妧看到了二十余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演武场奔驰而出,其间簇拥着一个玄袍青年,青年身侧还有随从牵着几只过分生龙活虎的猎犬。避让在一旁的她已把心思放到别处。 在赵玄察觉到她的行踪之前,六安怎么还不出现? 等到人马悉数远离,小红才道出她们的目的地。 “范司务住在城北南离街,我打听到他今天出城了。” 086 靖南王(十四) 后门被轻轻推开了,小红松了一口气。 “还好,老爷办到了。” 段老爷为了找到女儿的下落,似乎也在暗暗出力。 范从渊的住所并不如他本人高调。两进的宅院,寻常的布置,连仆从也不见一个。 小红领着王妧,绕过小院,静静地躲在会客的厅堂门口的一侧。可以发现厅中有个老仆正在打扫,小红回过头悄声说道:“那人是个聋子,腿脚也不便利。只要避开他就可以。” 书房和卧房,别院的出入记录只能被收藏在这两处地方。二人分头行事。小红去了书房,王妧则往反向的卧房走去。 顺利进入卧房,王妧随手将门合上。房中摆设一目了然,床铺桌椅,临窗一只一人高的大衣柜。 王妧没有去翻查范从渊的物件。 或许对小红来说,此行最重要的是找到范从渊取走的记录。王妧却另有打算。 她一边看着那只紧闭的、以一面镜子作门的衣柜,一边思索。不被承认的外室子,毫不起眼的住所,不轻不重的职务,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除了一件事物。 她眼前的这面镜子,上好的镜面包围在一圈雕工精美的石榴花纹中间。镜子里的王妧正在出神,她丝毫没有发觉有一个平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正在向卧房靠近。 衣柜门猝然被打开。六安半眯着眼睛微笑的脸闯入王妧的视线。随即,她整个人已被拉入那个狭窄而封闭的藏身之处。黑暗中,某些无法遗忘的记忆如失控的洪水般闯入她的脑海。 似有若无的抽泣、窸窣频繁的脚步,和一团漆黑。 她本能地去推紧闭的柜门,然而,发颤的手却被衣柜里的另一个人握住了。 “放手。”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等对方给出回应,她尚能活动的左手按在了随身的匕首上。 衣柜里能供他们争持的空间不多。在掏出匕首的同时,她落入一个不容挣扎的怀抱。面对这样机警的对手,她几乎毫无胜算。更何况,此时的她就像一个抓不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抗拒的意志慢慢涣散。 四周太静了,连呼吸声都被放大数倍。 “我看不见……”她的声音轻如蚊蚋。 六安低着头,略一犹豫,最终冒险地把衣柜门推开一条缝隙。 光亮挤进这处窄仄之间,连同一声尖锐的质问。 “你竟敢骗我!” 如果王妧的注意力放在这里,她定然能发现声音的主人是谁。可是,此时的她却向衣柜更深的地方缩退,原本因为重获光明而放松的身体霎时又变得紧绷起来。 “别碰我!”她轻声呵斥,挣脱了束缚,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卧房里的争吵还在不断传来。 “我没有骗你,能帮你的人不是我大哥,而是我。”有个男人回应道。 “就凭你?”尖声叫嚷的女人丝毫没有顾忌,“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男人显然也怒了:“闭嘴!” “你要不是骗我说从渊要见我,我怎么会来?”女人继续嚷道,“你从小就喜欢骗人。你的真面目,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紧接着,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结束了这段激烈的争吵。女人的裙摆拂过门槛。男人不复先前的稳健,脚步凌乱地追了出去。 卧房安静如初,只有六安推开衣柜门时发出轻微声响。 王妧抬起头,挺直了脊背走出去。走了两步,她站定了,头也不回,只吐出两个字:“解释。” 冷硬的姿态很好地掩饰了她的情绪,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六安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在找空子做一些多余的事? 想到这里,王妧倏地转过身,她看着六安。他是在出神,还是在迟疑? 张伯的话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他错在耳软轻信。”那个时候,张伯不是在说朱顶,而是在说教她。 混乱而绝望的眼神,六安在暗楼里看见过太多了,多到激不起他心里一点涟漪。可是今天,王妧的眼睛却让他骤然想起一件小事。 当时她在喝茶,用一个看上去残缺的、带有裂纹的瓷杯。她以为他不知道这种冰裂纹,便随口解说了两句。 “你找不到第二个和它一样的杯子,它的每一道裂纹都是独特而自然的。” 他甚至还能想起王妧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她贴着茶杯边缘的光泽莹润的手指。 从暗楼走出来的人,身上一定会留下印记。他知道,王妧的“印记”迟早会暴露出来。瓷器也会变成利器。 “端王认为,你的失踪和范从渊有关,他默许我来调查。”六安收回心神,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迎着她的目光回答道。 话先说了一半,得到王妧的示意后他才接着说下去。 “刘筠软禁你不成,便联手范从渊,半路阻截。你的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妨碍。这些都是端王的看法。” 错误的看法。 范从渊没有派人来阻截她,甚至,范从渊连她的身份都辨认不出。她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妨碍。 “不过,我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你的吩咐。接近靖南王,查清楚任何可能威胁到他性命的事物——靖南王如果打算给他的其中一个外室子名分的话,就真的离死期不远了。” 虽然投石问路的计划不成功,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然而,更紧要的是,在他离开王妧的这段时间里,她对他起了疑忌。是什么改变了她? 答案不言而喻。 “你应该相信我。”六安的声音变得低沉缓慢,“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留在你身边?” 王妧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六安,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的。别人怎么说,并不重要。”六安说完,露出他惯常带着的笑容。适当的提醒,是他的分内之事,不是吗?张伯的老练和城府,终究比不上他对王妧的了解。磨砺王妧的砥石永远不会是他。 王妧脸色煞白,双眼下的乌青色变得更加显眼。 “不许对我说谎,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许。” 她说。 087 靖南王(十五) 王妧随六安来到霜塘。 霜塘附近是有名的风景胜地蔺园,清静幽雅。六安能在霜塘租到一处不错的宅院,王妧有些意外。 “你做这些事,端王怎么看?”王妧当先越过一道拱门。 “他想收买我。”六安跟在她身后,一边不忘介绍,“前面就是阁楼了。” 王妧步履缓慢,穿过小花园,一眼看到六安口中的阁楼。 “目的?”踏入阁楼,王妧才接着问道。问完,她自顾环视一周,并不急着得到答案。 锦厅窗明几净,东面窗下设了一张书桌,笔墨笺纸,一应俱全。墙上悬挂着一幅画,一眼看去像是信手涂抹的画稿。 “拉拢你?”六安猜测道。 “是拉拢燕国公府。”王妧平静地纠正他,“所以,这宅子是端王的手笔?” 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经手的。”说着,他放下一册账本。 王妧坐下来,恰好面对着东窗。窗外一棵高大的槐树,有风吹过,树叶脱落,枝条更显光秃。她却仿佛看到了开满一树的白色槐花,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味。 “想不到,你管家理账也是一把好手。今后,就把账目交给你?”王妧看着他,目光炯炯。 六安收起笑意,他从王妧的眼睛里确认了一件事。 “好。” 不是试探,也不是玩笑。王妧在用她的方式向他表达信任,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见他答应,王妧便把目光移开了。她对墙上的画起了兴趣,又起身去看画。枯笔法画的山石,笔力劲建,她一时看入了神。 六安没有出声打扰,悄然退出阁楼。既然已经夸下海口,那么他该做的事也多了起来。 背对着门口的王妧这才转过身来。她扶着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进入靖南王府是她临时起意,和别人同住一屋也在她预料之外,结果,便是她通宵达旦,目不交睫。 回了座,听着庭院里的落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慢慢放松下来,以手托腮,不知不觉睡着了。她梦到母亲江氏的怀抱,以及轻拍她后背的安抚。江氏身上的槐花香味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被这个念头惊醒。 抬头看见天色渐暗,她才记起是时候回王府别院了。 可她仍不起身。凉透了的茶杯在她拿起与放下之间发出的碰撞声引来了六安。他捧着食盒进来后,自顾将其中的点心摆上桌。 王妧说起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找机会对六安说的话。 “去年,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私下订下盟约,在知道盟约的具体内容之前,我不能贸然去见靖南王。”最值得担心是,王姗的死打破了某种平和。风波即起,靖南王一定会关注身在南沼的王妧的一举一动,规虑揣度。这是来自张伯的忠告,王妧也找不到回驳的理由。 柔和的灯光在六安手下出现,即使还没到掌灯时分。王妧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心思仍然放在那份突然变得重要起来的秘密协定。 “找出那份协定。”王妧吩咐道。王姗也不会愿意看到她鲁莽地毁了燕国公府的布局。 六安应下后,又听见王妧问起靖南王府的情形。 靖南王的几个儿女和端王之间嫌隙由来已久。今日,端王率领随从外出打猎,范从渊也有动作,胜负未知。 “范从渊想把舞师失踪的罪责推到端王头上,还把意图暴露出来了?”王妧摇了摇头,照这件事,端王可比范从渊缜密得多。 她不待六安回答,又问:“你说靖南王想给外室子名分,给谁呢?” 问的恰恰是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 “既然靖南王没有明说,那么,范从渊想得到这个名分,也无可厚非。不过,他是怎么想的,把端王当成对手?”王妧想到六安说过的话,“你说,靖南王会因此陷入危险?” 靖南王对待他的义子比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子女更亲近信任,毫无疑问,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这些人的行事自然也不再鉴于亲情的考量。 “范从渊和陈氏兄弟表面上是一条心,好像只要靖南王府落在靖南王的子嗣手中就万事大吉了。可事实上,没有人甘心成为别人的陪衬。春耕舞的舞师之中,有一个是范从渊安排的,陈柘和陈舞两兄弟原本打算安插的人选却被范从渊拦下了。” “舞师们住在别院,见不到靖南王,更别说接近他。”王妧打断了六安。 “靖南王好色,外人或许不清楚,可是他的儿子们却心知肚明。陈氏兄弟的母亲也曾是南沼出名的舞师,凭一曲柘枝舞,入了靖南王的眼。所以,舞师不必主动接近,只要抓住一个给靖南王留下深刻印象的机会,靖南王自然会扫平接近他的障碍。”六安解释完,又继续说回原来的问题,“范从渊安插的人,今日总算把身份暴露出来了。他已经安排好了一次‘意外’,想换取靖南王的宠信。不管是假意外还是真意外,总归是拿靖南王的性命去冒险。” 王妧张了张嘴,她想问那舞师的身份,却觉得六安是故意不说明的。于是她微恼地皱起了眉头。 六安不禁失笑,说起了发生在范宅里的那场争吵,其中一方正是舞师吴楚。王妧一下就想起了吴楚的容貌,那个在水榭里和丁美争锋、又被薛澄惩处的女人。 六安见她明白过来,便说:“下次要见我,就在别院门右侧回廊的那盆海棠底下留一张字条。” 王妧点点头,没有说话。 六安好奇地看着她。王妧既不想回别院,也不说要留下,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他的目光直接而又明朗。王妧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终于站起身来。 六安跟着她的脚步往外走。 “此时回去,难免会被质问一番。”他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王妧听了,矜倨地轻哼一声,随即用简短的评价回应六安的胡言妄语。 “无足轻重。” 宅院布置得颇合她心意,她也就不和他计较这句小小的“失言”了。71 088 靖南王(十六) 范从渊是被人抬着回到范宅的,衣衫凌乱、面色苍白。 他的一条腿缠着厚厚的纱布,挪动分毫都像要了他半条命。 “意外!这是意外!”范从渊咬牙切齿地又强调了一次,手里抓着身侧陈柘的胳膊。 陈柘苦着脸,忍受着胳膊处传来的和范从渊腿部不相上下的疼痛,应和道:“知道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明明是姓范的自己预先设下的陷阱,被赵玄一唬,姓范的竟慌不择路地踩进去了。摔断了一条腿不说,连受伤的原因都不敢声张。打落牙齿和血吞,何其窝囊无用! 他本就不该指望这个“大哥”能替小舞出气。想到赵玄养的那几条凶猛暴戾的猎犬,陈柘心头一震。陈舞是得多幸运,才能从那些失控的畜生嘴里逃生? 正走神间,陈柘被范从渊喊疼的声音拉回现实。 “大哥,大夫马上就到。”陈柘嘴上安慰道。姓范的伤了腿,未尝不是他的机会。至少,范从渊得把春耕舞的差事放一放了。 疼痛并非全然带来坏处。范从渊在这一刻无比清醒。 “二弟,”范从渊几乎是瞪着陈柘说,“我受伤的事,是瞒不住的。这段时间,很多事还要靠你来主持大局。拿着这个……” 他用衣袖遮掩,将一个物件塞入陈柘手心。 “这是……”陈柘用手指摩挲估计出那物件是一枚玉佩,只是他不明白范从渊的用意。 “老天助我。赵玄被我抓住了这个纰漏,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范从渊强撑着、竭力用寻常的语调出声,“你让三弟把这块玉佩放到段绮星的房间。谁都知道,这块玉佩赵玄从来不离身。只要让段家的人发现这件证物,段绮星的失踪就跟赵玄脱不了干系。记住了,要让三弟去。赵玄已经对我和三弟出手,下一个就是你,你千万不可大意,再中了他的阴招。” 最后,他还不忘拿赵玄恐吓陈柘一番,以免陈柘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相比陈柘,陈舞让他放心得多。 陈柘连连点头。 等到大夫进门为范从渊诊治,陈柘才找了个无人的地方,取出范从渊交给他的玉佩细细察看。 镂月裁云的手艺,百里挑一的质地,确实配得上那个人高贵的身份。赵玄已经从先皇那里继承了一切。地位,财富,权势,赵玄哪样没有,为什么还要来抢他们兄弟的父亲? 陈柘握着玉佩的手慢慢收紧,如果不是记着玉佩还有用处,他几乎要出手把它砸碎。 ……………………………… “别喝!”丁美利落地夺过王妧手中的茶杯,手一扬,将杯中茶水悉数泼到脚边的花丛里。 王妧怔住了,没有发作。 习舞间隙,舞师们四散在水榭周围,谈天说地。那杯茶,不过是某个舞师顺手替她倒来的,丁美却一副笃定了茶水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 “随便什么人递过来的玩意儿,我可不敢喝!”丁美将茶杯塞回王妧手中,语气不善地说道。 那个操持着替众人倒茶的、名叫罗珍的舞师涨红了脸。眼圈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人敢明目张胆地在王府别院对别人下毒? 王妧不打算和丁美争辩,反正茶水被倒掉,真相是什么已无从追究。 此番动静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吴楚离得远,还没弄清楚状况。郭柔和小红领先从几步开外的地方走近前来。 郭柔轻声安慰了遭受非难而垂泪不语的罗珍,随后转向丁美,持论公允:“丁姑娘,罗姑娘给众人倒水是出于好心,你怎么能污蔑她呢?” “污蔑?”丁美尖声重复了郭柔的指责,“我污蔑她什么了?” 郭柔被问了一个冷不防,仔细想想,丁美确实没说过罗珍做了什么,只是那恶意在场的人都看得出来。 丁美见对方哑口无言,冷笑一声,犀利地反问:“到底是谁在污蔑谁啊?嗯?” 王妧诧异地看着突然变得口齿伶俐的丁美。对于替罗珍出头的郭柔,丁美没有一丝气恼,反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巧言令色!装得好像真的大公无私一样。”丁美鄙夷地看了郭柔一眼,随之把矛头指向其他人,“你们按着自己的良心说,王妧给你们倒的水,你们敢不敢喝?” 丁美声量不低,听到的人都变了脸色。丁美却像是受到鼓舞,自鸣得意:“你们有谁不担心下一个被取代的人就是自己?本事没有,脑子里只装着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我真替你们感到害臊!” 王妧皱着眉听完了这番激切的“声讨”。如果忽略周遭渐渐变多的带着敌意的目光,王妧还以为丁美是嫌她的生活过得太平静了。 吴楚终于挤进了人群中间,只是她看上去精神萎靡,脸上扑着比平常更厚的脂粉。王妧几乎要认不出她。 “郭柔,别和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费口舌。” 作为“宿敌”的吴楚没有应战,郭柔自然也有了台阶下。围观的舞师慢慢散开。郭柔安慰似地拍了拍罗珍的手,也随着其他人走到稍远的位置。 丁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正当她准备抬脚离开,却被王妧叫住了。 王妧的声音像一股清凉的泉水,浇在丁美的心头上。 “当上领舞,对你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必须与其他所有舞师为敌? 然而,丁美却误把王妧的疑问当作嘲弄。她沉了脸,转身凑近王妧耳根,压低了声音说:“是又怎么样?今天我和他们撕破脸,你以为你还能和他们维持面子上的和气?” 她的所作所为,目的只有一个,而且,她很快就能达到。 “段小红是什么货色,你帮她,不如帮我。”扭头看到王妧眼中错愕的情绪,丁美心头的凉意霎时被驱散了,“你们昨天去了范司务家中,我知道。你们两人走了什么路子入选,我不在乎,可你们要是以为能用相同的办法一直踩在别人头上,那就不要怪我心狠了。”71 089 靖南王(十七) “你想说什么?” 王妧缓缓说道,把丁美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底。 丁美听了,发出一声嗤笑。 “段家,还真是锲而不舍,赔了一个女儿还不够。”她言犹未尽,横眉对着疾步走来的小红,冷冷地说,“又来了一个不知死活的。” 这几个字激怒了小红,她忘了自己的初衷,冲上去抓住丁美的衣领,狞目而视。 “你对她做了什么!” 原以为的愤怒的喊叫没有出现,小红极力压低了声量。除了王妧,没有人听得清小红说的话。 丁美变了脸色,笑容消失,气息也变得急促。 “你怎么不问她做了什么。”丁美失去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反问时绵软无力。 下一刻,小红拉着因窘迫而红了脸的丁美离开了水榭。 王妧想了想,跟了上去。等她追上二人的脚步时,正好看到丁美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把小红推倒在甬路上。狼狈地站了起来,小红扬起了她的手。 巴掌没有如愿落到丁美脸上,小红的手被王妧截住了。 丁美如惊弓之鸟般地退后两步,忿忿地说:“你们段家的事,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薛澄手里的那架古琴,也不关你的事?”小红甩开王妧,指着丁美质问道,“老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给小姐寻来的古琴,被你夺去送给薛澄,你还敢狡辩!” “笑话!那是我向段绮星买的!”丁美嘴上不甘示弱,右移一步,以王妧隔开她和小红,“你们段家本来不也是准备把它当成礼物送出去吗?我借花献佛,又有什么不可以?” 小红虽无言以答,但分明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如果她没有威胁恐吓……”小红终于想到另一种可能,看向王妧说,“王姑娘,那把古琴对段家来说很重要,关系到小姐的终生。” “什么终生不终生,”丁美在王妧身后幽幽地挑着刺,“说大话,当心闪了舌头。” 吵嚷令王妧无法忍受。她皱着眉,转身对着丁美,语气不善:“段绮星失踪的事由,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你有多少证据能洗清你的嫌疑?一切真相大白之前,你还想留在别院,当上领舞?” 丁美迎上王妧的目光,气得瞪圆了双眼。 转念想到王妧先前拦下的那一巴掌,又看到王妧依然挡在小红面前,那股气竟莫名消散了。当她再次开口时,虽然语调仍是又急又高,却没有句句夹枪带棒了。 “段绮星是为了和她的相好双宿双栖,才卖了那架古琴换路费花销。两人早已远走高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说完,她恨恨地瞪了王妧一眼:“够了没有!” 王妧点头作答。 丁美见了,不再理会沉浸在震撼中不能回神的小红,对着王妧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别管段家的事了。”丁美一回到住处,说话更加无所顾忌,“段绮星没脑子,段家十多年的养育比不过情人的几句甜言蜜语,你还能指望什么?” “所以,你的脑子都用在给我树敌了?”王妧也直言快语地刺了她一句。 丁美脸上一红,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们对你的敌意也不会少。”丁美像是要说服王妧,又像是要说服自己,显得底气不足。 王妧动了动嘴角,又听见丁美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段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给你双倍的回报,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王妧平静地问。 丁美疑惑地看着她,却看不出王妧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最后终于沉不住气地吐露:“段绮星就是因为不愿意听从她爹的安排,才临阵脱逃。也不想想,要得到王爷的青眼有多困难,她还当人人都对她趋之若鹜呢。” 她和段绮星,一样天生丽质,一样才华出众,唯一不同的是,她更清楚她拥有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自十三岁起,她就懂得一个道理,生活对她的优待并非理所当然。最明显不过的事实是,父母对优秀的她每每有求必应,而对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却从来只有严厉的训斥。 但她也有失误的时候。 如果不是新来的王妧二人分散了别人的注意,她可能真的会继段绮星后,成为第二个离开的人。被人当成箭靶子的滋味绝不好受。现在,她也只能亡羊补牢。 “你只需要让他们以为,你要和我争领舞的位置。他们很有自知之明,都只想做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翁。其他的,我自有打算。”丁美皱起眉头,揉了揉自己的腹部,语速放慢许多,“等到我达成目的,我会帮你扫平障碍,让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春耕舞的舞师。如何?” 下个月初一,王爷例行公事会来别院察看春耕舞排演的进度,到时就是她的机会。但在那之前,她得确保那些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人不会突然使绊子。 “春耕舞的舞师?那倒不必。”王妧一边看着丁美拉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将她的疑惑问了出来,“不过,我想知道,那个和段绮星出奔的人是谁?” 王妧有此一问,却不是因为怀疑丁美说的话。段绮星失踪的时间和王妧接到靖南王任务的时机凑到了一起,只有查清楚了,王妧才能确定两者是不是巧合。 “你……”丁美有些不解。然而她话刚开头,却被王妧制止了。 王妧警觉地侧耳去听门外的响动。此时此刻,舞师们都留在水榭练舞,就算是她们回来了,也该知道王妧二人正在房中才对。而那个鬼祟地从门口经过的人影显然不知道这一点。 人影从东面消失,王妧又静静等待了片刻,才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在她身后的丁美咕哝了一句,不满地跺了跺脚。 院子里空无一人,王妧甚至产生了刚才看见的人影只是个错觉的想法。再次扫视了四周一遍之后,她终于发现了一处细小的异常。 那扇原本上了锁的木门虚虚掩着,王妧定睛看去,锁扣还在微微晃动,而门锁已经不翼而飞了。 090 靖南王(十八) 陈舞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只得到一个制止他说话的眼神。 “大哥,真的非杀她不可吗?”陈柘转头对着躺在睡床上没有起身的范从渊问道。 范从渊睁开了他疲惫且毫无神采的眼睛,他没有回答陈柘,而是紧紧盯着陈舞。 “你确定,那个女人真的是她?”陈柘又向弟弟陈舞追问了一句。 陈舞连忙点头说:“嗯。她和她妹妹长得一模一样!” “我们只在去年偶然见到过王姗一次,”陈柘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大哥,你也见过她的。” 范从渊经过这一提醒已经想通了,在段家见到王妧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王妧眼熟。王姗、王妧,他怎么没有早些把这两个名字联系到一起! “先前我还不明白,刘筠跑到滁州去做什么,现在倒清楚了。她也在关心着端王的婚姻大事呢。”范从渊阴沉地说,“好了,三弟,别再哭丧着你那张脸了。你这次,没被人发现吧?” 陈舞依然愁眉不展,直到范从渊又喝问一声,他才战战兢兢地回答:“应该没人看见我。只是,我没有时间把门锁……” 说完,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锁。 范从渊扯着站在床头边上的陈柘的胳膊、挣扎着坐起身来。陈柘感受到范从渊手下传来的怒意,他看向陈舞,横眉喝问:“娄婆婆那,可都交代好了?” 陈舞经此一吓,说话竟结巴起来:“交、交代、好了。” 陈柘顿时感到手上一松,他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没错,那个女人非死不可。”范从渊顺了顺气息,不紧不慢地吐出这几个字。 拉拢王妧?他可没忘了那个女人是如何的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凭燕国公府的家世,她怎么会看得上像他们这样微不足道的外室子。 “一旦她嫁给赵玄,我们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止是一个赵玄了。不过,先弄清楚她潜入别院的目的是什么,还要去探探刘筠的口风。”范从渊手掌扶着前额,指尖用力地揉了几下,“要杀她的办法有很多,犯不着去收买一个亡命之徒。毕竟,她不像赵玄,每次都要带着一班人马才敢出门。” 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 陈舞一路神色不豫,脚步又急又快,把陈柘甩到了身后。踏入家门,一直忍着脾气不发作的陈柘追着弟弟陈舞进了见客的小厅。怒骂了一通后,陈柘才发现,背对着他的陈舞捂着脸,身躯微微抽动。 “你哭什么哭。”陈柘的语气软下来,眼里却依然带着不满。陈舞从小就是这样,只认死理,脑筋又直。不过是一次提议被范从渊拒绝了,陈舞就这般沮丧,传出去真是丢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脸。 转过身来的陈舞红着眼,薄唇被他抿成了一条线。 两人各自入了座。 “哥,我害怕。”陈舞的眼神空洞无物,说话声比衣料摩擦的声音还轻。 陈柘却被这句话震撼了。他十分清楚陈舞在害怕什么。可恶的赵玄,和那群失控的疯狗,害得他的弟弟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不是万幸遇到一个过路的猎人,陈舞已经去天上见他们的娘亲了。 “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做吧?出事的话,被推出来的也只是我们吧?”陈舞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几乎要缩进椅子里,“大哥瞒着我们那么多事,我真的好失望。” 陈柘听说这话,接口道:“他只是侥幸,比我们早生两年。要是我们也能在王府出入,哪里还需要这样巴着他。你说的那座地牢按理说应该是被废弃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不追究也罢。” 陈舞轻轻地点了点头,神思恍惚。陈柘见状不由得皱了眉头,他提起另外一件事:“救了你的那个猎人是什么来路?可不可靠?” “他只是个山中猎户,不过为人侠义,又认识几个江湖游侠,才能听说到这些事。我想,是当初修建王府的那批人漏的风。”陈舞恢复了几分精神,面露不解,他问道,“哥,你提他做什么?” 陈柘露出微笑:“听你说,他受的伤不轻,你好好待他,最好把他留下来。我们也需要自己的人手了。” 陈舞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他的兄长一声。 ……………………………… “我已经把这件事禀告给范司务,一切还要等范司务的指示。”娄婆婆顿了顿,转向王妧身侧的丁美,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请丁姑娘随这两位差使走一趟,范司务要见你。” 一把丢失的锁,和几句空口无凭的说辞,并不能证明有人私下闯入了王府别院。王妧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范从渊只用了些场面话来搪塞。 “无缘无故,范司务为何要见我?”丁美当即不悦地反问。 娄婆婆却像听不出丁美语气中的不逊,摇头表示不知。 王妧伸手拦下了还要说话的丁美,她看着娄婆婆低垂的嘴角,径自说道:“范司务要是看重有人私闯别院的事,昨天就该找我去问话了。今天他找的是你,可见是为了别的缘故。” 丁美这两天安分得很,也没去招惹吴楚等人,谁会来找她的麻烦呢? 王妧张口说出了她的猜测。 娄婆婆终于抬起她的眼皮,当她听到王妧口中说出段小红的名字时,眼神显得躲闪起来。 “大半日没看见她,倒不知她去了哪。”王妧又向娄婆婆询问起小红的行踪。 “范司务吩咐我,把新锁的钥匙拿给段姑娘,我正要去寻她。”娄婆婆讪讪地笑着说。 “那就一起去吧。” 王妧心中了然,领先走出房门。那个灵透乖觉、且颇有见地的丫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锐眼? 难道残余的那半本记录还不足以说明范从渊在段绮星的事情上有所隐瞒?为什么小红还会相信他? “等等!” 王妧被丁美尖声的喊叫拉回了心神。她顿住脚步。 “如果我天黑之前没有回来的话,你就去找薛澄,她欠我的。”丁美瞪圆了双眼,也不管四下里有多少只耳朵听到了这句话。 091 靖南王(十九) 王妧看着段绮屋子的新钥匙由娄婆婆交接到小红手上,其间,她一言不发。娄婆婆却如芒在背,连借口都找不好,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屋中只剩王妧与小红二人,相对无语。 就在她们同去范宅的那一天,小红在范从渊书房找到了王府别院的出入记录,可其中最要紧的部分却被人撕毁了。她当时怨言不少,也明白段绮失踪那天见过什么人,已经无从查证。范从渊想拿这事来做文章,就必须让知情人闭嘴。 “你打算配合他?”王妧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此问一出,小红竟像难以承受似的,双眉紧皱,别了脸,只让人看到滴落在前襟上的泪珠。 本还有话要说的王妧被这阵势一堵,欲说不能。正当她几乎要负气离去之际,小红抽噎着出声了。 “难道要我告诉老爷和夫人,小姐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为了一个相识不久的男人出奔离家?他们原先听说小姐出事后,悲痛欲绝,如果不是抱着一定要找到小姐的念头,他们早就撑不住了。我说出实话容易,可这实话会要了他们的命呀!” 王妧冷眼看着小红脸上的泪痕,这个理由能说服得了别人,却说服不了她。 “段家送女儿参加春耕舞的目的,和丁家是一样的吧?如果段家连直面真相的勇气都没有,那么,就算段绮没有离开,段家也不过如此。” 王妧说完,竟看到小红露出微微的笑意,她脱口道:“难道不是?” 小红怔了怔,才盯着王妧,尖锐地说:“不管姑娘如何看待段家,我请范司务带走丁美,只是不想让小姐的事泄露出去。要保全段家,除了配合范司务,别无他法。” 话已至此,王妧也不想再和对方纠缠下去,她最后问了一句:“那个人的身份,你还会去查吗?” 小红最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惜,小红为之思索了太久。她的犹疑令王妧彻底下了决心。 走出房门,王妧面上始终带着忧色。举目四望,她目之所及的这一隅之地,所有可能知道段绮情人身份的人都因为各自的原因三缄其口。六安说过,范从渊打算把舞师失踪的罪名安到端王头上。显然,范从渊已经开始动手了。事情无论成败,都会把端王的目光吸引到这些舞师们身上来。 她不能在别院久留了。 想定主意,王妧匆匆回屋,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字,又拿着字条来到大门边上绕着院墙的回廊。六安所说的那盆素心春兰恰好放在回廊拐角背静之处。仔细一看,觉察花盆似乎被人挪动过,她不假思索地抬起花盆一侧,果然在底下发现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的两个字令王妧心下一喜。六安已经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天色渐暗。 自从拿到钥匙,小红便打开了段绮原来住的屋子,独自一人待在那间屋子里,直到此时才出来。众人见她神色如常地离开了别院,不由得议论纷纷。 王妧已去求见过薛澄。这位令一众舞师严惮敬服的师长得知丁美被范司务的人带走了,当先轻斥了王妧一句“勿管闲事”,随后只说:“我可以派人去通知丁家的人,仅此而已。” 别说丁美无事,就是有事,也请不动薛澄。 白天一连串事情下来,就是再迟钝的人都知道将有事要发生。一点风吹草动也会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没想到自己连别院的大门都出不去。 “吴楚?” 王妧一时忘了,范从渊还埋着这么一个眼线。 吴楚脂粉未施,精神抖擞,和前几日的情形大相径庭。她得到吩咐,必须把王妧死死地盯住了。能和她争领舞之位的段绮、丁美、段小红几人,不用她动手,就一个个先后惹了大麻烦。她只要在这个时候相机而动,拿最不听话的人开刀,以后还有谁敢来挑衅她! 想到这里,吴楚颇有些意气风发地往前一步,冷哼一声,说:“今天大家都在议论,别院里出了个贼,丁美被带走,段小红也被叫去问话,我看你鬼鬼祟祟的,是见事情不好,准备要偷溜了吧?” 跟在她身后的舞师们闻言,接连围了上来,同声应和。 “拿下她!待会范司务来要人,我们才好有个交代。” 近前的几人仿佛得了圣旨,七手八脚地要拿王妧邀功。 王妧出声喝止,却只是徒劳。幸而她没有荒废了武艺。黑色水纹匕首出鞘,横挡在她身前。 趁着几人连连退却的空隙,王妧冷语道:“你们想清楚了,我只是个替补。哪个要是敢伤我一下,我定教他悔不当初。” 话音刚落,大门外传进来一声叫好。循声望去,影壁后闪出一道人影,随之而来的是一队兵甲齐备的侍卫。 众人面面相觑,各欲避让。娄婆婆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屈膝下拜,口中称来人为“公子”。有的舞师骇然随娄婆婆下拜,还有几个簇拥着吴楚退到一旁去了。 王妧心知不妙,不觉露出懊悔之色。居中那人不是端王又是谁! 赵玄一身利落装束,更显英武。他哂笑着看向王妧,一边掸了掸袖口处的尘土,一边反问道:“我来得及时不及时?” 也不等王妧回答,他转头吩咐随从准备一个说话的地方,还特地嘱咐,除非王爷,其他人一概挡回去。 花厅里,赵玄在上首安坐,似笑非笑。王妧心中忐忑,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我生平最恨别人戏弄我。”赵玄说着,看了王妧一眼。 这一眼,令王妧如坐针毡。她猛然站起来,背过身去。 “你挑唆张伯,又派人盯梢我,现在,你还想反咬一口?” 赵玄听了她的话,极力忍住笑意,用一种平稳的声调说:“我可没说是你。” 王妧面带疑惑地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赵玄哑然失笑的模样。 “我不是说过,请你看出好戏。现在各个角儿都上场了,你一走,这出戏就唱不成了。”赵玄眼睛一转,笑得意味深长。 092 靖南王(二十) “安心坐下。”赵玄捧着茶杯,顺手指了指王妧原来的位子。 王妧本怄着气,后又恹恹地听从了。 “我可没心思看戏。你怎么知道我就在这别院?范从渊知道我是谁了?” 赵玄玩笑似地说:“没错,他现在正想派人来杀你呢。” 一句“为什么”如鲠在喉,王妧却没有问出来。 “我在来湖州的路上听说,有人要对靖南王不利,别院里又出了舞师失踪的事,所以来查一查。你是靖南王的义子,这事你可有耳闻?”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赵玄心中一乐,说:“想要对我义父不利的人多了去,可是,能把手伸得这么长的,确实该好好查查。” 王妧这才稍微放心。也不知道六安是不是落在端王手里了。她不能因为被人占先一着就动了肝火,更不好当面发作。 赵玄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随即一撇嘴,把那起芝麻大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没过多久,果然有侍卫奉了靖南王的命令来请赵玄。 “请吧,你可是我的人证。” 赵玄语气坚定,不容回绝。王妧振作精神,暗自警惕,随之去见靖南王。 未入厅事,王妧已从余光看到一位高大魁武的戎装男子,越是近了,越能感觉到对方的威势毫无保留地压在众人的心头上。 不用说,那便是威名赫赫的靖南王。 只有赵玄谈笑自若。范从渊与他对质,不过两三句就落了下风。 王妧觉察到范从渊仇视的目光,并不为之所动。范从渊确实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吴楚又是听命于他。今天若不是吴楚搅乱了她的安排,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被动局面。 “那这玉佩怎么解释?难道你连自己的随身之物都认不出来了?”范从渊一条腿上缠着纱布,两只手撑着拐杖,勉力指着案上的“玄”字佩。 赵玄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一边捡起玉佩,一边说:“它呀,我看看。” 范从渊提着一口气,紧盯着赵玄的一举一动。 “没错,它是我的。可是……”赵玄故意停下话头,瞥了范从渊一眼。 范从渊面色不平,还有三分惊疑,追着问:“可是什么?” 赵玄这才朝靖南王说道:“这玉佩我早已送人了。” “胡说八道!随身之物,岂可随意送人!”范从渊立时反驳。 赵玄侧过身子,以眼神向王妧示衅:“你不信,当场一问无妨。” 范从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王妧,心道不好,王妧一定会坏了他的事。旋即,他狠狠瞪向随同到场作证的小红,示意小红咬死证词:这玉佩就是从段绮屋中搜查得到。 小红却直愣愣地,望着玉佩出神。 这时,看尽厅中众人形态的靖南王开口了。他声如洪钟,一视同仁:“说,你把玉佩送给谁了?” “王姑娘看中了,我理当割爱。别说是块玉佩,就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来,拱手奉上。”赵玄答毕,回头反问范从渊,“难道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范从渊哪会轻易就范。他站直了身子,面对靖南王,垂首道:“我正是知道王姑娘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才认为王姑娘的话算不得数。” “你说什么?”王妧原只当端王是信口开河,可范从渊竟然也胡言起来。她迷惑了,看向端王,见对方脸上似得意、似嘲弄,却连一丝心虚的闪躲也没有。 王妧怒从心上起。端王那么爱看戏,她偏偏不奉陪。 “什么稀罕物件,值得我开口索要?即便它真的世间少有,我也做不出这种死皮赖脸的事。”王妧冷着脸,说话间把自己和此事的关系撇个干净。 赵玄接过话,说:“就算它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你也别动真格把它扔了呀。随便找个地方收起来,也省得被人拿去做文章。” 王妧听他仍是乱咬,直截说出:“我从来没有碰过这块玉佩。” 赵玄抬头去看靖南王,满脸无奈,当他回头面向王妧时,又似情不自禁地摆出一副纵容的神情。 “我把它交给你的随从了。”他语气温和地说,顿了顿,和王妧四目相接,“回去问一问你那个随从,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王妧瞠目结舌。只听得端王又对靖南王说:“还是把那随从请来,一问可知?” 靖南王沉吟片刻,终于发话。 “范从渊,舞师失踪是大事,你隐瞒不报,这是其一;办事不力,查而不实,这是其二。从现在起,春耕舞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去闭门思过。段小红,不明事理,逐出王府别院。黎焜,春耕舞交由你负责,着人火速查明段绮下落。” 众人一一听从。 靖南王似乎对这场闹剧十分不满,拂袖而去。 厅中,范从渊面如死灰,全身倚靠在拐杖上,一副见风就倒的样子。赵玄故意从他面前走过,他打了个寒噤,活动了身体,拄着拐杖失意地往外走。 王妧不假思索,追了上去。 “你又想干什么!花言巧语,把人骗得团团转,你好本事呀。”范从渊满腔怒火,被尾随而来的王妧一下子点着了。 王妧顿住脚步,并不辩解,只是说:“我想知道,段绮失踪之前都见过什么人。别院的出入记录还在你手上吧?” “你们这些心口不一的贱人,连个小小的丫环也敢耍我?我一定会让段家付出代价!”范从渊答非所问,显然已是气极了。 王妧正忍不住想驳斥他,却被跟随过来的小红拉住了手臂。 范从渊见状,心中愤懑不吐不快:“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我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你将来也会变成一个疯婆子!疯婆子!” 说到激愤时,范从渊伸长了脖子,似乎要冲上前来。王妧被小红牵拉着倒退数步,仓皇失仪。 范从渊哈哈大笑,骂了一声“寒碜”,随后扬长而去。 王妧挥开小红的手,站直了身子。 “你的力气倒不小。”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从渊离去的方向,话却是对小红说的。 093 靖南王(二十一)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赵玄站在石阶上,手里把玩着一物。他远远地看着王妧几人,直到几人说完话,才招来随从。 把手中温润无暇的玉麒麟扔给了随从,他吩咐道:“送过去,问她认不认得此物。” 瑞安长公主玉碎香消。她的亲信七零八落,几乎都被周充给拿下了。唯有一个与蓝绫素有不和的女官设法脱身,暗中前来投靠他。这玉麒麟就是那位女官送来的。 他看到王妧接过玉麒麟、又回过头来的样子。下次见面,他还会再送她一份大礼的。 ………………………… 范从渊撇下轿夫,独力走回城北的家。 他反身关上门。院子里昏沉沉的,只有堂上将灭未灭的残灯映出一点光亮。他原本熊熊燃烧的心火扑棱了几下,无声地熄灭了。 伤腿传来隐隐的痛楚,他将身体倚靠在拐杖上,好一会儿没有动弹。直到夜风穿透外袍,冷意渗入皮肉骨血,他才哆嗦着往卧房走去。耳聋的老仆从厨下出来,替他掌灯。 范从渊跛着脚,坐在他惯坐的位子,身上却始终暖和不起来。他探手一试,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便又丧气地斜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楚急冲冲闯进来,看到这副场景,止不住掉下泪来。都怪她自己,拦不住王妧使坏,才害得她的心上人失去了一切。 她唤了他一声,屈身跪在他跟前,想伏在他膝上述说衷肠,又怕动作太大弄疼了他,最终只能靠着椅子的扶手,轻声呜咽。 范从渊的目光落到吴楚抽动的肩膀上,回过神时,他的袍子已经被吴楚的泪打湿了。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么?”范从渊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
吴楚呼吸一窒,抬起头,辩道:“我听说,王爷责罚了你,都是因为王妧做了伪证。我要是拦下她就好了。” 范从渊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能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吴楚急切地抓住他的手,颤声恳求,“只要你告诉我。” 范从渊脸上有一瞬间动容。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角落的那只相思木衣柜,那是他的母亲范氏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的印象里,这只衣柜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 母亲范氏每次思念王爷的时候,总会打开衣柜,一遍一遍地整理她的红装锦饰。她高兴时,就换上那些织锦花缎,倚在窗台上,看路边的杨柳春色。 可他心里清楚,范氏避开他的视线偷偷拭去眼角泪珠的次数,和她高兴的次数一样多。 时过境迁,在他面前无助哭泣的女人变成了吴楚,而他也变了。 “计划作罢。”范从渊似乎被抽掉了说话的力气,声音又轻又缓。 吴楚脸上还挂着泪,眼里却是十足的惊喜。她抓着他的袖口问:“你是说真的?” 范从渊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你不要再接近王爷了,我不想看到你做那些事。” 吴楚一边掏出手绢拭泪,一边连连点头应好。 “但是……”范从渊拖长了声调,没有一下把话说完,引得吴楚慌忙追问。 “你要帮我杀一个人。”范从渊神色未改,说话时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吴楚听得心头一震,大起大落之下,她竟支撑不住身子,瘫坐在了冷硬的地面,嘴里喃喃自语:“杀人?” 范从渊转头注视着她,扪心自问,吴楚的心意并不输于他母亲对待王爷的心意。王爷离他们母子而去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没错。我被王爷禁足,哪里也去不了。赵玄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也要他尝一尝前功尽弃的滋味。燕国公府对赵玄来说举足轻重。我要你去杀了王妧。只要她一死,赵玄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吴楚抬眼看清了范从渊眼中的坚定之色,心潮翻涌。只要范从渊不再像方才她看到的那样消沉颓丧,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范从渊握住了她的手,相比之下,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我去生个炉子,给你取暖。”吴楚此时情意切切,无以复加。 范从渊点头应允道:“再温壶酒,陪我喝几杯,好不好?” 吴楚欣喜若狂,应声而去。 卧房中,范从渊一人独坐。蓦地,他仰头大笑起来。笑毕,他伸手揉着酸胀的眼睛,哽咽低吟。 “直道相思了无益。” 那是范氏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 ………………………… 别院灯火如昼。 舞师们聚集在练舞的敞厅,听说有人要被赶出王府别院,便个个急得都坐不住了。 这时,娄婆婆踱步进来,询问起丁美,众人才知道,丁美已经回到别院。 “正好,我们也有事要问她。就请娄婆婆随我们同去吧。”有人说道。 娄婆婆推托不过,只得依从。 一群人各怀心事,来到丁美屋前。娄婆婆上前敲门,紧随她身后的吵闹声瞬间停息了。 屋里亮着灯,却无人应答。娄婆婆低着头,又唤了一声。 “丁姑娘,王爷请丁姑娘过王府一叙。” 果然,门一开,丁美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诸位,久等了。既然是王爷有请,我可不能失礼,请容我梳洗一番。”丁美说完,又请娄婆婆进屋稍候。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心气高的当即愤然离去,有的则壮了胆子,跟着娄婆婆也进了屋。 丁美坐在妆台前,嘴上却说着闲话。 “近来我勤于习舞,形容憔悴了许多。全赖我家里送来的这些千金难求的养颜丹药,我才敢出门见人。”她说着打开了一个精巧细致的木盒,盒中放着一颗散发着甘甜气味的药丸。 她隔着手绢捡起药丸,像是准备当场服下的样子,随即有人替她倒了一杯水。丁美笑着接了。服了药,她回头张望,问道:“吴楚人呢?” 她今日的风光,怎能不让吴楚看一看。 有个舞师嘴快地接了话:“她肯定是去见范司务了。” 丁美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吴楚为何会去见范从渊,又听得那舞师接着说了一句。 “她本来就是……” 最后亲密的附耳私语,就没人听得清楚了。 丁美恍然大悟。时至今日,她总算知道吴楚哪里来的底气敢和她作对。她嗤笑一声,又问:“那么,王妧呢?” 那舞师犹豫了一下,把早些时候大门边上的那场冲突原原本本地告诉丁美。 “真是不中用,一点眼光都没有。她以为我要倒大霉了,谁知道,如今情形恰恰相反呢。” 正说着,她眉头一皱,伸手抚着腹部,心里咒骂起段小红来。那天被段小红一拳打中了腹部,她至今还得服药调理。 不过也算福祸相依。她看着镜子中自己脸上光润的肌肤,暗自想道。 094 靖南王(二十二)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王妧回到霜塘的住处。一踏入门,她顿时感觉到周遭弥漫着一股冷肃之气。 “莫行川?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疑惑,却没有问他六安的去向。 夜风萧萧。王妧只看见莫行川欲言又止、似有隐情的样子,却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顺着他的指引疾步走向倒座,她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测。 抢先推开面北的房门,她一眼看到伤痕累累、卧床不起的六安。一股怒气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她脱口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王命人把他抬到我们落脚的客店门口。”莫行川又回了一遍。他当时看见六安的惨状,也是心中一骇。想起当年在西荒小舟山遇到了一只正在进食的大蟒,它口中的小兽先被蟒身绑缚,皮开肉绽。他那时的惊魂一瞥,竟然在今天因为六安而重现了。 王妧面上悻悻然,她低估了端王的蛮横,才害得六安至此。愤尚未平,心又生愧。 莫行川招了招手,床边站着的那个背着药箱的女子走上前来相见。莫行川解释说:“谭漩粗通医理,先已瞧过了。” 王妧忙对她追问道:“情况如何?” “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到筋骨。好好将养,便没有大碍了。”谭漩冷静地回答道。 王妧稍微放下心来,错过了谭漩露出的疑惑神情。她蹙着眉,走到床边的鼓凳上坐下。莫行川则领着谭漩告退,自去写方配药。 “看起来伤得那么重,竟处处避开了要害,真是奇怪。”谭漩年纪不大,医理虽通,医术却还没到十分高明的地步,所以她刚才不敢在王妧面前造次。而她视莫行川如兄如友,在他面前自然是畅所欲言。 莫行川听了,心中暗想,莫非六安使了一出苦肉计?他谨慎地对谭漩说:“奇不奇怪,日后自见分晓。” 此时屋中,王妧仍静坐着一动不动。
“你不该被伤成这副模样。”她眼里一阵酸涩,话到嘴边,又变成旁人听不清楚的低语。 六安依然双目紧闭,似乎睡得很沉。 王妧叹了叹气,此时实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正要离开,六安却在这时倏然转醒。猝不及防之间,王妧脸上的失望和忧虑被六安一览无遗。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僵硬,不过很快又放松下来。 王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六安的变化让她不得不多想。六安支撑着坐直了身子,低头看着她微微发白的指节,许久才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看端王的手段而已。” 王妧却闭上眼睛,记忆鲜明地再现。六安杀意凛凛,全身血染,暗楼的杀手却像是没完没了似的涌出来。即便在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地,他也没有如眼前这般不堪一击。再说赵玄狂妄自恃,岂会浪费心力去对付一个普通护卫? 想到这里,王妧虽然收敛了怒容,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泄露了她的心情。 “他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多此一举?你这么做恰恰遂了他的意。他这是杀鸡儆猴!” 六安低眉应是,等王妧平复了心情,他才开口。 “我这苦头也不算是白吃。靖南王府和燕国公府结盟的文书我没找着,不过,端王对我下手之前让我亲眼看了一纸文约。”他故作淡然,徐徐说道,“端王和燕国公府嫡长女的婚书。” “不可能。”王妧当即否定道。她背向六安,紧走两步。 “端王没必要作这个假。”六安又说。 “怎么没必要?他拿一份假婚书,或戏侮,或要挟,全随他的便,有何不可?”王妧转过身来,据理力争。 “这件事你不知道,但燕国公未必不清楚,就是张伯也很有可能是知情人。端王会耍这种轻易被人戳穿的把戏吗?” 王妧低头思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婚约是真的呢?”六安试探着问了她一句。 “如果是真的……”王妧喃喃道。虽然她难以接受,但那是王姗的决定。就算是王姗私自做的决定,她难道不应该相信王姗的决断?端王说过,他在宫里的时候,孤立无援,只有王姗曾以真心待他。他三番几次出手,是投桃报李。 “他是靖南王的义子,将来很可能会继承靖南王府。如果能得到靖南王府的襄助,你要复仇轻而易举。”六安状若漫不经心,细细剖析。 王妧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六安原本屏气凝神,道貌岸然,却在她的注视下乱了气息,显得狼狈不堪。 “替一个刚刚痛打了你的人说话,要么是虚伪,要么是愚蠢。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我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全忘了?” 王妧说完,负气而去。她原还想让他搬到西厢去养伤,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 六安脸色凝重,望着地面出神。片刻后,他却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不理会浑身伤痛,安然睡下。 回廊下,王妧撞见莫行川折返而来,便站住了。她还有事要问他。 小花园后的阁楼被当成王妧的书房,那里灯火明亮,温暖舒适。前后一比,六安的房间着实湿冷惨淡。 王妧入王府别院之前,便告诉莫行川,她来湖州的目的是逼雀部的内鬼现身。万全一已经查出那人女儿的下落,也放出风声传回京城。谁知她刚一提及,莫行川便直截回答道:“殷泉没有出现。” 王妧一怔,无法置信。 “他为了他的女儿出卖阿姗,怎么会对殷茵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莫行川有些为难,没有接话。 王妧看他踟蹰不知所措的样子,便问:“还有别的事?” 莫行川只得应了一声是。他迟疑不决,正是不想在王妧的气头上提起这件事。燕国公府绝无可能和镇察司合辙,这是理所必然的。可张伯却说,镇察司来湖州的事一定要告知王妧,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的关系本就复杂,再让镇察司插一脚,麻烦绝对会成倍地增加。就说镇察司的人马在抵达湖州时遭人伏击,这账还能算在谁头上?皇上前脚放端王出宫,后脚又派镇察司追到湖州来,万丈雷霆最后会落在谁的头上,没有人能说得准。王妧又怎么能因为那些旧事而失了决断? “他也来了?”王妧再次确认,才信了。她不知道周充为何而来,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因为心中的忌惮而挑起争端。她总觉得遗漏了什么。如果王姗仍在,一定能发现。 直到夜深了,她也没有摆脱这个念头。 095 靖南王(二十三)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小白猫弓着背,朝着她不停嘶叫。王妧听得心烦意乱,手里捧着《燕书》中的一篇《地理志》,看一行忘三行。 不止是猫,连人也来搅乱她的晨光。 “我不想见他。”王妧听了张伯传的话,索性放下书册,打算和小白猫面对面一决高下。 张伯跟在她身旁,没有急着提出反对的意见。端王是个难题,王妧不想解,可难题却不会凭空消失。 小白猫眼里充满警惕,离王妧只有数步之遥。它左闪右避,王妧右拦左挡。意图全然被王妧识破,小白猫不由得发出更响的嘶叫声。它年纪渐长,身材也越发壮硕,不久之前灵活轻盈的体态在王妧眼里已变得笨拙。 王妧伸手抓住它,心想:小白猫大概是被莫行川照顾得太好了,小的时候一股机灵劲,如今走到哪里都有人喂食,吃成了一副憨样。 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顶,王妧把它放到门外去。张伯在一旁看得诧异不已。 “姑娘有没有想过,为何二姑娘会订下这份婚约?”张伯失神片刻,再看王妧时眼里竟有三分满意。 王妧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阿姗根本不会逼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说是婚约,到底不过是一张纸。端王连他的位分都保不住,还想拿燕国公府当挡箭牌?此一时,彼一时。阿姗会答应这件事,必定是权宜之计。”她已经让张伯传信回京,仅仅只是请燕国公证明其确实而已。 张伯反复咀嚼“权宜之计”这四个字,心里不是没有赞同,嘴上却说:“靖南王府即便过了如日中天的时候,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慢的。靖南王手里的赤猊军威名赫赫,稍有动作都会令九围侧目。更不用说,南关十万人马皆听他一人号令。彼一时如是,此一时亦如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随之直指王妧的心病:“二姑娘当时的想法,是料定了你不会同意才有所隐瞒,还是笃定了她能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靖南王作难?”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王姗从来没和她商议过这件事,她对此确实无法释然。如果要消去心中的隔阂,她势必会卷入更多、更大的麻烦。
“好,我去见他。”她说道。 客厅里,赵玄早已把目之所及的事物褒贬了一遍。插花的瓶,太素;墙上的画,冷僻;待客的茶,寡淡;连奉茶的丫环都粗粗笨笨的,难以入眼。他想见的人不来,更令他烦躁。 他拿起茶杯,又重重放下,发出哐啷一声响。 王妧来到,正好撞见了这一幕,开口毫不客气地说:“王爷好大的威风,真当我燕国公府是软柿子?” 赵玄被她一激,当即冷下脸来。 “我等了这许久,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赵玄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脾气,没有破口叱骂她“不知好歹”。 “您就想说这些?说完了,就请吧。恕不远送。”王妧故意说。 赵玄一听,品出一丝不对味来。他仔细看去。王妧目光低垂,不似倨傲;面容平静,不似怄气。他如果真的被这三言两语气走,那才真叫上了她的当。 “我偏不走。”他来就是为了让王妧承他一次情,怎么能轻易走了。 赵玄复又坐下,悠然自得地说:“在滁州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你在京城遇刺的事是我干的?后来你也发现了,主使的那个人不是我。” 王妧也在下首坐了,打量了对方几眼,才说:“没错。” “你查出那个人了吗?”赵玄一脸得意,他知道,王妧绝对查不出。 王妧心情沉重,沉默了片刻,才说:“想要我死的人,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赵玄倒是让她的回答给愣住了。 很快,他露出一个玩味的笑,点着头说:“你呀,还真有点像样了。”说完又盯紧了王妧的神情,说出了“老齐王妃”的名号。 王妧终于想起,老齐王妃,是齐王的母亲。 “那个时候,你刚刚帮她儿子娶了永平侯的女儿。齐王可是她的心头肉,林家那个丫头,啧啧,一个可怜兮兮的外室女,还是个病秧子。你说你,牵什么红线不好,偏要牵这一根,她不恨你,恨谁呢?” “齐王……”那个莽撞的青年。她让齐王入宫向皇上请罪,让齐王知道林菁不是林倩,可是他依然坚持要娶林菁。既固执,又幼稚,齐王十足就像张伯眼里的她。 然而,王妧并不十分相信端王这番话。她知道来杀她的蓝绫是什么人。老王妃如果真的是心狠手辣的人,会放过林菁,反而来对付她? “林姑娘做了齐王妃,现在怎么样了?”她问。 赵玄没有多想,随口回答:“还活得好好儿的。” 王妧没有再追问一句话,但她的不买账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赵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比起他来,王妧果然还是更信任周充。 “如果是周充说的话,你肯定会相信,就因为他抓住了刺杀你的杀手?我该说你天真呢,还是愚蠢!”赵玄怨愤地说,“他眼下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连弑杀瑞安长公主这样的罪名都没人能拿他怎么样。哼,你以为他睥睨群臣,就个大英雄了?他是个……” “住口。”王妧惊愕地打断了他的话。她面色惶然而又极力掩饰着哀伤,声音幽微,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长公主……是我杀的。” 六安动手和她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赵玄直愣愣地瞧着手边的茶杯,若有所思。他吐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陡然站起,伸手把茶杯掼在地下。 王妧大惊,茫然失措。她看到端王扑到地上捡起一块碎片,往他自己的手掌心一划,顿时鲜血淋漓。 “不用怕,这是当年跟着我义父上战场时落下的毛病,只要放点血,就好了。”他用一种虚弱的语气说道。 王妧回过神来,正要叫人,却被赵玄一把拉住。 “不必。” 王妧神态凝重地提起:“那些流言……” 赵玄冷着脸,没有理会她的话。 096 靖南王(二十四)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你记住了,害我落得如此下场的人是王姗。她欠我的,你还得了吗?” 赵玄脸色铁青,手上的血迹沾上衣襟。他放开王妧,表情十分渗人。 “我义父很快就会传你。你最好趁早想一想,别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栽了跟头。”恶狠狠说完,他便要离开。 “等等,”她叫住对方,面有凛然之色,“下次,你敢伤我的人,我一定会以牙还牙。” 赵玄咬牙切齿,拂衣而去。他前脚刚走,莫行川后脚便带来一个消息。 段绮死了。 她的尸首在城南的一处酒窖里被找到,因误食了某种毒物而死。酒窖的看门人被人收买,给出了段绮和一男子在此处勾留了十数日的证言。而今,男子却不知所踪。 王妧听后,黯然良久。 ………………………… 赵玄离开了王妧的住所后,只觉得全身哪里都不得劲,手上的伤口疼,脑子里也疼。这种疼,细细的,痒痒的,像被羽毛挠一下,又被人拧一把,再挠一下,再拧一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若不找些个事物来撒气,他非发疯不可。 想起那些好玩的事物,他最近又收罗了许多,藏在了城南的别居里。对此眼红的人不少,他却毫不在意。 眼前的屋宇楼台,庭园林池,身畔的娇婢侈童,耳边的金声玉振,即便他平日少往这里来,也没人敢怠惰。可他就是静不下心,看不入眼。 赵玄坐下后,以食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扶手,半眯着双眼养神。近身服侍他的人都知道,主子心情不佳,话少说、事说做为妙。
偏偏有一个直心眼儿、不知进退的,被别人支使着上前奉茶。因她多看了赵玄手上的伤处一眼,便落了不是。 “你跟了本王多长时间了,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本王留你有什么用?来人,拖下去……”赵玄又砸了一个茶杯,这次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有些高兴。 他受皇帝践踏了多少年,她就跟了他多少年。他也想不到,一个又直又愣的小宫女,在合宫上下都视他如草芥、如糟粕的情形下,敢坦坦荡荡地说出她是他的人。有好几次,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被年长的宫人辱骂、被得势的内臣的毒打,他想知道,她到底是真笨,还是假聪明。可惜,她都扛了过去。 她图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是受人指使来谋害他的性命?还是图他有朝一日黄袍加身?起初他还能把它当成乐子,到后来,他也乏了倦了,不想再费心去追究了。它就这么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地晾着,直到今天又冒了出来。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他狠命说完,又大笑起来。 心情一畅快,赵玄就动了别的心思。他召来一人。 来人一改以往的清寒装束,软缎绫罗,玉簪金钏。一张桃花脸,一对春风眼,眉梢得意,嘴角含笑。 “小荷拜见王爷。”她屈身下拜,头垂得极低。 赵玄端坐于上首,神色晦暗,也不着急让对方起身。 “本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捧林菁去做齐王妃,难道你自己就不想做个人上人吗?”他用一种缓慢、冷淡的语调说道。 小荷抬起头,又慌忙垂下,谦卑又不失恭敬地说:“小姐对小荷有救命之恩,小荷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小姐而已,绝没有半点私心。” 赵玄冷冷地哼了一声。 “如果王妧知道,是你挑唆了老齐王妃买凶杀人,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小荷战战兢兢,几乎将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迭声泣道:“王爷,奴婢知错了。” 赵玄见她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句,不免觉得无趣。“知错了就好。”他开口说,“本王一向宽宏大量。这件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让你立功赎罪。” 小荷再拜,由悲转喜,嘴上连说:“多谢王爷。” “你现在还能联系上那些人?”赵玄问。 “是,只要王爷愿意。”小荷忙拭去泪痕答道。 赵玄被提起了兴味,让她站起来说话。 “上次那些花籽还是你的功劳,你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出来。”有人不知死活,对他的猎犬做了手脚,查来查去,还是小荷帮他找出了祸根。他可不想轻轻揭过这件事。 “能替王爷做事,是小荷的荣幸,小荷哪里还敢向王爷邀赏。”小荷眼角又有了喜色。 赵玄听完,朗声大笑。 “本王倒是白捡了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他道了一声“好”,又说,“该罚的罚,该赏的也得赏。齐王府冰清四人,从今日起就赏给你了。齐王以后休想再逃出你们主仆二人的手掌心。” 小荷大喜过望,拜谢道:“王爷才是小荷的主子。如果没有王爷,小姐她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小荷心里感激不尽,就是为王爷粉身碎骨也甘愿。” 赵玄听得心头舒畅,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让她退下了。 一离开周遭人的视线,小荷便换了一身布衣,直奔西城门而去。她低着头看路,一不小心差点撞上一个人。好在对方身手敏捷,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致歉后,小荷匆匆忙忙地离开,没注意到出手相助的那人一直将目光留在她身上。 “公子,那是……”林启面露疑惑之色。他只觉得刚才那个女人很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对方。他又看到身边人的目光,心里就更加笃定了。 周充已然想起了小荷的身份。蓝绫在瑞安长公主事败之后见了几个人,其中就有齐王妃的心腹婢女小荷。她怎么也来了湖州? “你悄悄跟上去,看她……”周充话还没说完,已眼尖地发现了另一拨盯梢的人。他伸手把林启拉近身边,等些人离得远了,才低声吩咐了林启几句。 林启得了命令,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周充随后也离开了。还有一位长辈在等着他登门造访呢。 097 靖南王(二十五)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苏意娘看着眼前身材颀长、神态俊逸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 “苏夫人。”周充语气颇为恭敬,全然没有在京城是飞扬跋扈的姿态。 湖州的如意楼和京城的如意楼布局相近,他不由得感慨王姗的先见。初来此地,他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已经完全适应了。 苏意娘笑了笑,回礼说:“周大人要是不介意,还是叫我苏老板吧。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小小的生意人。” 当年她凭着过人的家世和容貌,嫁给了大才子苏问。她的丈夫在某一次宦海风波后溘然长逝,那些都是她不想忆及的往事。即便眼前的这个人和她有着血缘之亲。 “如果我不是以镇察司的名义来这里,姨母是不是会认我这个外甥呢?”周充坚持道。先礼后兵,他只希望不用走到那最后一步。 苏意娘愀然动容,然而她依然没有改口:“我姓苏,不姓田。” 周充只好作罢。 “好,苏老板。我就开门见山了。如意楼的人手从今天起,必须听我号令。” 苏意娘似乎还沉浸在过往的纠缠之中,神情戚戚。过了一会,她才像回过神来一样,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周大人,你在我们的掩护之下进城,算起来不过一天呢,这么快就想重整旗鼓,当真卖力气。” 周充面上不为所动。赵玄知道镇察司抵达的日期,还在城郊预先安排了埋伏。最有嫌疑泄露这个消息的人,就是苏意娘。这次他来,也有试探之意。 “皇上已经把雀部交给了我,我见一见雀部的下属,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想,周大人大概是有所误会,才把如意楼的东家和雀部的当家混为一谈了吧。王姑娘把这间如意楼交给我打理的时候就说过,如意楼不是雀部的附属。这也是它能在湖州安然无恙的原因。” 她这么说,周充已经完全明白了。苏意娘一直是王姗的人。就算王姗死了,苏意娘也不会把如意楼白白交到他手上。 于是他接着出招。 “王姗已经不在了,你们在湖州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皇上心里记挂着呢。” “多谢皇上记挂。湖州虽比不得京城,但这儿的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就没想过,回京城去吗?” 苏意娘笑了。她终于知道周充在担心什么。 “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可不会轻易挪窝,幸运的话,这里会成为我们的归宿。王姑娘知人善用,凡是有用之躯,都进了雀部效力,留在这儿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周大人尽可放心。”他们这些人身上背负的可不止一桩罪名,恐怕连京城的门都进不去。周充如果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她苏意娘也不是好惹的。 周充嘴角动了动,不去接对方的话了。他另起话头,问道:“苏老板见过王妧了吗?” 苏意娘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轻轻摇了摇头,说:“我听说,她和王姗完全不一样,是个矜持内向的小姑娘。反正,早晚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是王妧开口,让你们听我指令,你会怎么做?”周充话中大有深意,苏意娘听后也迟疑了。不过到最后,她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周充把怀疑藏在心底,告辞而去。 ……………………………… “你不必强撑着。”王妧出门的时候看到六安,心里十分意外。 六安看上去精神不差,脸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除了他自己,别人都认为他还是应该多加休息。 “我可坐不住。”他身上的伤说是用来掩人耳目,可不能连自己也骗过去。 王妧也就不再计较了。她今天要去段绮身死之处查找线索,六安岂会应付不来? 莫行川指引着两人来到城南一个藏酒的仓库。它所在的巷子东西两头各连通着大街,进出方便。 见大门紧锁着,莫行川便去敲对门。门里一个老人家开了门,探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来。他听说几人要来看房,眉间皱成一团,用一把沙哑的声音说:“别看了,那宅子不出赁。”说完又要缩回去。 莫行川忙挡住门,追问:“怎么不赁呀?” 老人只是摆摆手,摇摇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 莫行川也不在意,从身上摸出几个小钱,塞到老人手里,赔着笑问:“老人家知道那宅子的东家是何人?” 老人打量了莫行川几眼,把钱收了,压着嗓子说:“你们要问,就上东面街上找金樽馆的花掌柜,对面就是花掌柜的产业。旁的,我也不知道。” 莫行川给他道了个谢后,门又被关上了。 王妧在一旁看得有趣,随即想起一件小事。她对莫行川说道:“换了我可要吃闭门羹了。” “走南闯北,看得多了,说话做事自然有些技巧,不过是些小门小道,不值一提。”莫行川十分谦逊地说。 王妧心中一动,自言自语:“按理说,涉世不深的人,是没有这种手腕的。” 莫行川不知道王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虽然她说的也没错,可莫行川还是担心她想到歪处上去。于是他补充说:“或者是耿介不随流俗的人。当然,这也不能算作是一种标准。” 王妧点点头。 三人一路走到街上。金樽馆的招牌明晃晃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王妧踏进大门的时候,迎面碰见一个三十许年纪、面目姣好的女人。王妧从她身侧经过时,匆匆瞥见对方眼角长了一颗朱砂痣。 想上前招呼客人的伙计被一个老气的女人拦住了。那女人款步向前,顺着王妧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即把人请了进来。 “方才那位是?”王妧见对方像是个管事的,便问了一句。 果然,那女人自称姓花,是这金樽馆的掌柜。 “那是敝妹,排行老五。” “我从新昌来,听说有位花五娘,酿得一手好酒,难道是同一个人?” 花令欢笑着说:“正是了。” 进门左手边辟了一厅,只有稀稀落落几个客人。花令欢神态自若,引着几人进了雅座。不等王妧开口,她便说:“来我这金樽馆的客人,不论三教九流,来借酒消愁的是一副样子,借场子待客的又是一副样子,像姑娘这样的,恐怕别有醉翁之意。” 098 靖南王(二十六)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王妧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于是也直接挑明了来意。 段绮在她名下的宅子里身亡,花令欢怎么脱得了干系,若无其事地做她的生意? 花令欢不慌不忙,声音听起来十分镇静:“替我看门的老仆已经被衙门的人带走,我也只知其一。他自认为帮了两个青年人一个小忙,绝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惨事。想想,还真是令人伤感。” “一开始,你就没有注意到自己家的酒窖里出现了生面孔?”王妧依然疑惑。 花令欢闻言,也并不感到惊讶,这个问题她早被问过许多次了。 “老门房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那所宅子有多出来的空房,他就赁出去收些好处。我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怜惜他老无所依。谁知道,这一出事,就害了一条性命。” 她冷静说完。这番说辞,令听者也无法过分苛责。 王妧心里隐隐有怪异之感,她看着花令欢,花令欢也在看着她。 “姑娘不是南沼人,大概很难相信,二十多年前,这里每天都能看到死人。能活下来的,都是叨天之幸。”花令欢也能觉察到,王妧并不十分听信。 “花掌柜从前见惯了,所以遇到这种事才能如此从容吗?”王妧一再探问,几乎不留余地。 花令欢干笑一声,说:“姑娘这话,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前那是兵荒马乱,谁会喜欢过那种日子?”她盯着一旁的六安,似乎只把他一人看在眼里,“姑娘出行有武功高强的护卫随从,当然不用担心这些。可也有人会因为路边冷不防冲出来一只野狗,就糊糊涂涂地丧命了。” 王妧见状,当即变了脸色。这和他们初次见到白先生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幸而有莫行川在侧,她才能内省自己不至于乱了分寸。她起身告辞道:“多谢你相告。” 花令欢眼里终于有了笑意。她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直到花五娘折返归来,她的沉思才戛然而止。 花五娘轻轻走到她的姐姐身旁,面有悸色地说:“她看人的目光真的好可怕。” 花令欢侧目,久久没有开口。 “有你这份敏感,我也多了两分把握。”花令欢老成的眼睛在花五娘脸上逡巡,“长老说过,燕国公的另一个女儿来了南沼,还卷进了我们的任务。如果我没猜错,就是她了。” 花五娘面色苍白,额角隐隐有了汗意。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我跟她说的那些,她去了别的地方也能打听出来。只要她放聪明点,心里有顾忌,就不敢找我们的碴儿了。至于其他的事,长老没有吩咐,我们也不必理会。”花令欢给对方一颗定心丸。 谁知,花五娘还是无法坦然待之,惴惴不安地做了决定:“我看,我还是避开为好。我不想再和雀部扯上什么干连了。” 花令欢轻哼一声,冷语道:“你确实不应该。”在她看来,花五娘的麻烦可不止这一个。 “五妹,长老交代的那件事你最好赶紧办了。小宝不是没有父亲,你什么都不能做,连想都不能想,知道吗?” 花五娘抿着嘴,秀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才点了点头。 花令欢见此,放心不少。 “今天的事必须告知长老。那个叛徒的下落也有了,也不知道长老会怎么处置他。”她说着,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 回程比六安想象的要快很多。王妧似乎失去了四处走访的兴趣。花氏姐妹出现之后,他们的心都很难平静了。 然而,王妧率先发问的对象却是莫行川。 “花五娘是怎么回事?殷泉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花五娘?”她直截问道。 莫行川见她有些急躁,便回答说:“今日事有凑巧,撞破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在与殷泉相认时,用的确实是殷茵这个名字。” “我早该猜到,”王妧接口,话中隐隐带着气忿,“花令欢是暗楼的人!” 说完,她瞥了六安一眼。 “就算不是,她和暗楼也有莫大的关联。”莫行川却认为,不该这么早就下定论。 王妧转念去问六安:“你就没有见过她?” 六安摇了摇头。 “她一定见过你。”王妧语气十分笃定,略加思索,又说,“不如挑明了,把她身后的人引出来。” 莫行川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段绮失踪、身亡的事原本就很蹊跷。我们也还没弄清楚要暗害靖南王的人是谁。如果这两件事都是暗楼的人做的手脚,我们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只会后患无穷。” 王妧抿着嘴,莫行川所言极是。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六安看到王妧的意志以一种可见的速度消沉了。 “红姬不会放过我的,下令杀死王姗的那个人也不会放过你。”他隐忍不发,将近二十年,王妧和他不一样,“我们不必争这一时。” 王妧不想和他无谓地争辩。 “也许,你高估了你自己呢?暗楼根本没有下追杀我的任务,你和我没什么不同,都是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王妧说完,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她很少这么做。 “你可还记得,有个人给你送来了一片槭树叶,浅黄色的,和以前蓝绫给你留字的树叶,在颜色上有些区别。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片叶子的深意,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个人要你的命,等那片树叶由黄变红,对方杀你的时机也就到来了。” 王妧看着六安,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力量。 “假如花令欢是暗楼的人,我们得让她吐出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花五娘是个关键人物,那个告诫我们不要来湖州的猎人,也提到过她,当时我们也没料到她竟然就是殷泉的女儿。”六安寻思道。 一旁的莫行川听他提起姜乐,补充说:“那个猎人也来了湖州,只是不知为何失去了踪迹。” 六安轻轻一笑。 “你看,一切都会浮出水面的,眼下只要有所忍耐。” 王妧听了六安的话,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如果什么都不做,忍耐和软弱有什么区别?”她的眼神里仿佛带着寒冰,“从那个老仆着手去查,一定要查出那个带走段绮的人是谁,还有,把姜乐找出来。” 099 靖南王(二十七)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靖南王府书房,眼看靖南王的声调越来越高,黎焜心里也越发难以平静。 “我知道,阿玄是不够稳重,等他成了家,有了子嗣,自然就稳妥了。咱们以前不也干过不少荒唐事么?怎么一说到小辈身上就小题大做了?” 黎焜见王爷有心要把话岔开,他却仍不依不饶:“谢希被公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如果不是大夫时刻盯着,他已经死了十遍、八遍了。” 靖南王一听他的话,顿时来了气。 “可不是!阿玄在京城的时候就怀疑谢希不是咱们派去的人。镇察司那帮人,把他当成牲口一样对待,我真恨不得……”靖南王用一拳代替怒火打在了桌面上。 黎焜被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原本,我还不明白镇察司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先把公子送回南沼。现在看来,那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 他将他的看法说了,方才解开靖南王的疑惑。 如果端王此时仍在京城,无论镇察司提出什么要求,靖南王都可以不做理会,一切情形也都不会有太大的转变。但是现在,端王已经来到南沼,靖南王如果不答应镇察司的要求,端王的境况随时都会被打回原形。 “皇上不是白白把人送回来,他要的,我给不起啊。”靖南王叹息一声,整个人的精神都萎靡不少。 黎焜也清楚,靖南王无法承受他心爱的义子余生永无安宁之日,可他们谁也没有办法。 靖南王以手抵着额头,静默不语。许久,他抬起头来,黎焜才注意到王爷的双眼添了好些血丝。 “周充是皇上看重的人,也算勉强配当阿玄的对手。如果他没那个能耐,皇上也不能说什么。”靖南王语气坚决,眼里却显出几分疲惫之色。 黎焜心中一惊。他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张伯从书房门口踱步进来,身后跟着一只猫。 王妧当即搁了笔,起身向对方走去。两人在东窗下,相对而坐。眼前的这个老人总能唤起她对她祖父的记忆,而那些记忆都灰扑扑的,仿佛照不到日光。 “周充去了如意楼,已经和苏意娘接过头了。”张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时浅了些,病气也几乎不见。小白猫在伏在他双膝之上,任凭他揉捏。 王妧看着这一幕,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张伯却以为她及时醒悟,又接着说:“如果雀部现在在你的手里,你也不会失去殷泉的动向。你现在就像是问道于盲,有手如同没手,有脚如同没脚。” 他道破了王妧的感受,而王妧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不悦。 “他得到他想要的了?”王妧问。周充来湖州的目的不得而知,她只能从他的行动窥见一二。 张伯摇了摇头。 “事实上,就算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姨甥,苏意娘也不会把如意楼交出去。”张伯意味深长地说,“如意楼是他们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周充无法给他们这个保证。” 王妧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可也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你不必沮丧。”张伯见此,平静地劝说。 “我没有。”王妧不假思索地否定了。 张伯轻轻一笑,并不辩解,而是说:“你一定想不到,殷泉和雀部的黄三针,正在赶来湖州的路上。依我看,这是周充的主意。” 王妧心生疑惑。她还来不及发问,忽听到有人奉了靖南王的命令来传话,只得离开书房,出去迎接。虽然内心早有准备,她仍把这次传见看得十分严重。 等她回来,细问起殷泉之事,张伯才说明原委。 “雀部有内鬼的事瞒不了周充。你让万全一传殷茵的消息回京城,周充如果听说了,不难猜到你要逼殷泉现形。现在,殷泉和雀部的自己人随行,明面上一定是得到了周充的吩咐。无论周充此举是否有意,都算作是我们得了便利。如果他另有所求,你还得权衡轻重才是。” 王妧却想,周充调遣得了黄三针?她对这一点不做定论。张伯又叮嘱几句,得到王妧点头,他才满意地带着小白猫走了。 稍为整顿,王妧只身前往靖南王府。 一路上,她反复想起张伯最后对她说的话:靖南王要的是什么,而她自己要的又是什么? 进了王府,有仆从领着她来到花厅等候。没过多久,她等来了一位令她感到眼熟的人。 他自称姓黎,是王府的佐事。 “王爷突然接到军务,去了演武场,特命我来向姑娘告罪。”黎焜十分客气地说。 王妧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拂过。黎焜身量不高,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范从渊对端王发难的那天,黎焜就站在靖南王身后一步开外的位置。当时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宠辱不惊的气质,令她过目难忘。眼前他的神情舒展而放松,然而王妧还是发现了两道刻进他眉间的竖纹,那似乎是因为常年思虑而形成的。 黎焜奉命而来,二人动身前往演武场。绕路经过花园时,黎焜不忘和身旁沉默的客人攀谈起来。 虽说入了冬,园子里也有梅、兰、菊各色花卉,姹紫嫣红,争相绽放。开得最好的花每日被花匠送来,跻身于此,为园子增色。 “四序迁流,五行变易。等过了花季,这些花都会都会凋落,成为下一年的花肥。人也在年复一年之间蹉跎了日月。”黎焜望着满园景致,无不感慨,又见王妧没有回应,他有些过意不去,“我这啰嗦的毛病,讨人嫌得很,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王妧不敢轻慢。在她看来,黎焜决不是什么讨嫌之人。他青年时的经历颇为坎坷,后来被招入靖南王麾下,多谋善断,逐渐成为靖南王不可或缺的臂膀。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她说些无谓的话? “黎佐事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只看到花由开到败,零落成泥,人不免惆怅。试想来年春天,枝条吐出新芽,人看见了,心中也能重添精神。” 王妧以为,即便是靖南王的得力干将,黎焜也会有想做而又无能为力的事。正是因为他无可奈何,才会即景生情。她也是推己及人,有感而发。 果然,黎焜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地对她施了一礼。 100 靖南王(二十八)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踏入演武场,二人远远便听到一阵大声的喝彩。 黎焜领着王妧,绕场边回廊先向东面,又北折而上。场内正北面的高台上有道人影,王妧仿佛认出那是靖南王。 “每天近日中的时候,演武场实力出众的兵士都会下场比试一番。如果连胜三场,就能去南关戍守;连胜十场,就能进乾九营。若是能连胜三十场……”黎焜说着,停顿了一下。 “想必,这样的人要进赤猊军是不在话下了。”王妧接了他的话头,猜测道。 “不,”黎焜轻描淡写的,修改了她的话,“这样的人才有进赤猊军的资格。” 当年,赤猊军横扫南沼,战无不胜,到了决胜之战,乱贼闻风丧胆。要保持连胜不容易,要进赤猊军更不容易。 “赤猊军的声名我早有耳闻。”区区一间如意楼,根本无法和赤猊军抗衡。王姗去年毫无胜算,换了她也是一样。 黎焜先让王妧到一处偏厅等候。大约过了半刻,她才得以前去拜见。 此时不是练武的时辰,讲武堂显得极为空旷。迎面有个气势凌厉的女子带着两个下属向门口走来,正好和踏入堂中的王妧不期而遇。 对方身穿青蓝相间、绣着凤羽的长袍,袍袖宽大,遮掩了她的双手,然而她手里拿着的一柄长矛却暴露在别人眼底。长矛尖端不知为何沾着一团凝固而发黑的血渍。 执矛女子脸上由左眼至颊颧处有一块大小如褓中儿巴掌的红色胎记,也正由于这块胎记,旁人几乎注意不到她面色不豫。 两人匆匆擦肩而过。王妧收敛了心神,她要面对的,是台上坐着的靖南王。 靖南王许昼看着眼前安静得不像真人的孩子,不知怎的,想起了老燕国公。可笑的是,他如今几乎忘记了老燕国公的模样,也说不出王妧的容貌有哪一点像她祖父。
不过,有一点他敢确定,王家的人,都由不得别人小觑。 他听说,阿玄离京之前想对皇上下毒,被王妧阻止了。前两天,阿玄伏击镇察司的人马时功亏一篑,似乎也是因为她。自己的义子身上有什么缺点,他很清楚。如果真的有人能左右赵玄的行动,他希望那个人始终能够站在赵玄这边。 想到这里,他才有了回神的迹象。然而就在这时,王妧开口请罪了。 “我混入王府别院,另有目的。” 靖南王心中惊异,他还什么都没说,王妧怎么就告起罪来?但一转念,他就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你这个小机灵鬼,是不是阿玄对你说了什么?”靖南王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面上还是维持着长辈的庄重和威严。 王妧抿着嘴,默认了这个说法。 “你倒是说说,你混进舞师们中间,到底是为了什么?”靖南王也想听一听,王妧能说出什么理由来让他买账。 “我只是好奇。”王妧似乎在回想当日的情形,缓缓说道,“我在来湖州的路上听人说,湖州最近不太平,像我这样的行旅之人最好不要到湖州来。我自然不相信湖州是豺狼之地。” 靖南王正贯注听着,脸上浮现出赞许的笑意。他虽不敢夸口南沼在他的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这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也是有目共睹的。 “追根究底,那个人口中所说的干戈扰攘,只应着一件事。”王妧继续说道,“春耕舞的舞师失踪一事。” 靖南王听完,哈哈大笑。王妧能将她的任性妄为说成是人皆有之的好奇心,也算是口齿伶俐了。这个理由他认可了。 大笑过后,他免不得提起一个人。 “阿玄是个率真的孩子,做起事来却没什么耐心。他从前遭遇过许多不公,可也没有失了他的本性。如果……” 遗憾的是,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一声叫唤给打断了。 靖南王口中的“率真的孩子”,大大咧咧地闯进讲武堂。守在门前的卫士甚至没有阻拦的打算,可见赵玄平日里在靖南王面前随意惯了。 “没规矩的!有客人在,你来捣什么乱。”靖南王喝骂道。 赵玄却笑盈盈地,扭头看着王妧,反问道:“都是一家人,何须这样外道?”说完他便发现,王妧的脸色渐渐僵了。 靖南王暗暗笑了笑,没有驳斥他的话。 “王家乃是太后母家,算起来,阿妧也是我的表妹,不是吗?”他故意捣乱,其实只是想看王妧被他说得无言可对的样子。 气氛稍有和缓之意,赵玄却又开口:“表妹,叫我一声表哥来听听。” “王爷说笑了,我岂敢僭越。”王妧一时被他的无礼激怒,话语虽然谦恭,神情语气却十分生硬。 赵玄听了,也没有勉强,笑着承认了。 “对极了,我就是在说笑呢。” 靖南王正要提醒赵玄,不得把话说过了头,他没想到赵玄下一句话的矛头会直直地指向他。 “有个自称姓丁的女人被侍卫拦在门口,我看她有几分眼熟,就把她放进来了。此时也不知她在哪处游荡,义父,这事该怎么处置?” 赵玄难得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惹得靖南王爱也不是,恼也不是。 “我看她脸色极差,似乎身子不适。最好,还是请个大夫去看一看。”赵玄以手托颐,一边思索,一边点头说。 靖南王听了这话,很快便坐不住了,只得暂时离开,留下赵玄作陪。 赵玄大摇大摆地,就近坐在左侧的椅子上。他伸手点了点下首的位置,让王妧坐了,才说:“我再不出来,你就要被人吃了。” 王妧面露不解,她自忖进了靖南王府后谨言慎行,看靖南王也没有过分为难她的意思。如今听他一说,王妧生恐遗漏了什么,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赵玄摇头叹气。 “你不是想知道王姗和我义父订下什么盟约吗?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条件,换作我是王姗,我绝对不会答应。除了你我的婚事,如意楼、雀部、甚至是燕国公府,她捧着她手里掌握的一切,只为了换我义父的一个承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死心眼的人?赵玄想不明白。但是,王妧会帮他弄明白的。 101 靖南王(二十九)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黎焜是我义父手下第一忠心之人,而且老谋深算,诡计多端。”赵玄继续说,“单单他一个人,就很难对付了,你还能在我义父面前讨得了什么便宜呢?” 他不禁猜想黎焜见到王妧时的情形。 靖南王府需要一个继承人。王妃无子,靖南王却答应王妃,今生绝不纳妾,这才有了今天相持不下的局面。王妧这样一个完美的足以打破这场僵局的外力,忠心耿耿地为靖南王盘算的黎焜又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呢。在王妧面见靖南王之前,无论黎焜和她说了什么,总归不会是替他赵玄说的好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妧站了起来。靖南王府的这趟浑水她躲不开,不代表赵玄可以为所欲为。 赵玄也不扯什么旁岔儿,直截将瑞安长公主和蓝绫的关系,还有上次交给王妧的玉麒麟的来历通通说出。 “倘若你要蓝绫死,我可以教他活不过今天晚上。” 王妧听了,侧身看向赵玄。 赵玄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王妧可能不在意靖南王府由谁继承,甚至不把她自身的安危放在首位,但是,她终究会为了某些事日夜惕厉。比如瑞安长公主的死,以及坑害了瑞安长公主的黑手的下落。 “上次,你说有人要对我义父不利,我弄出了一点眉目。反正我义父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完事,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赵玄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完全不担心王妧会拒绝这个提议。 果然,王妧虽犹豫再三,但最终还是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演武场西面辟有一处犬舍,专门供给赵玄驯养他的猎犬。二人远远听到犬吠声此起彼伏,走近了才看见有士卒正准备给猎犬们喂食。 陌生人的气息很快吸引了猎犬的注意。猎犬身形矫健,通体乌黑,脊背上的毛发随着它们的动作而闪着光泽。其中几只灵活地凑近前来,围着王妧打转,鼻息清晰可闻。
王妧僵立着,直到驯犬人将这群半人高的走兽召唤回犬舍,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赵玄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陷入记忆深处的旧事里了。 “当年我来南沼历练,举目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义父送给我一对凉州猎犬的幼犬,说等它们长大了,就能陪我进西山的林子里打狐狸,打野兔子。”赵玄说着,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后来他回了京城,猎犬被留在湖州。有时候他会想,要是那两只猎犬能陪在他身边,他在宫里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它们原本可以活得比我自在,甚至活得比我长久。”没想到,他刚回到湖州,那两只猎犬就被人下了毒。在一天清晨,它们把他当成了猎食的对象,险些置他于死地。 这世上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又少了两个,而他的心头却多出来一个窟窿。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幽暗空泛。直到望向王妧,他才将神魂归了位。 “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是大快人心。”赵玄说。为了拿到那些花籽,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王妧却仍未想通,问起那人是谁。赵玄却故作神秘摇了摇头。 “你方才提到的那个姓丁的女人,是春耕舞的舞师丁美?”她又问。 然而,赵玄决意不说,王妧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无用。 她仍不死心。“我听说,丁美的舅舅曾经是靖南王手下的一个将领,年纪轻轻却得了急病去世了。” 赵玄看着她焦急的样子,一时忘了心头的悒愤,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呀,彻彻底底想岔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选中献舞,春耕舞的事也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的,规矩摆在那里,没有多少空子可以钻。” “范从渊就钻了空子。”王妧随即反驳道。吴楚正是范从渊安插的眼线。 “连你这样初来乍到的人都能看穿,那能算是钻空子吗?顶多是自作聪明。”赵玄忍不住说。 王妧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当即放弃,她反问了一句:“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那个人,难道也不算吗?” 这下,终于轮到赵玄哑口无言了。因为他也找不到那个人。 “咱们不妨比试比试。”稍一思索,赵玄便想出了一个主意,不由王妧推却。“看看谁先找出那个人。比试的彩头,就用它们。”他远远地指着聚集在一块抢食的猎犬说,“你赢了,我送两只给你玩。” 王妧回想被猎犬包围时的情景,佯装镇定,嗤了一声,回答道:“我要它们干什么。” “你不要,那你要什么?”赵玄惊讶地看着她。 王妧才发觉自己一时嘴快,被绕进他的话里了。她住了嘴,不再说话。 偏偏赵玄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通情达理、见好就收。他再三追问,直到把人问恼了。 “你执意要和我比,那就来比。你输了,就要告诉我周充来南沼的目的。” 王妧说得干脆,赵玄却因她这番话而换了一副横眉冷眼。 “好!”他赌气说,“你要是赢了我,我就告诉你。你若是输了……” 王妧接着他的话:“我若是输了,你也可以问我一件事,我一定据实以告。” 她话刚说完,忽听得有人来传话。来人说,靖南王今日公务繁忙,无暇分身,请赵玄代为招待靖南王府的客人。 “看来,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赵玄打发了仆从,对王妧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我查到了什么眉目吗?如果你愿意作饵,那个人肯定很快就会上钩。” “饵?我算什么饵?”王妧不解地问。 赵玄轻蔑地哼了一声,王妧还是低估了那个人的野心。靖南王也好,他和王妧也好,都在那个人的盘算里。不过,这在他看来也并不是件坏事。野心一大,行动便处处都是破绽。 “我在西山找了一个游戏的好去处。我和你同去,不正好让人将你我一网打尽吗?还是说,你怕你单枪匹马,会折在对方手里?”只要用对了方法,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 102 靖南王(三十)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莱州有个富商,在西山买了个园子,又将其布置得如同桃源一般。他的一位名士朋友为园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陶然庄”。这位做主人的极为好客,供养了几个乐伶,想把园子变成绮襦纨绔消遣的地方。 客人可以四处闲逛,也可以到心悦楼听曲,如果不想被人打扰,还能包下一个院子,与同伴宴饮玩乐。 王妧不知道赵玄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隐蔽清静的地方。赵玄自然也不会说是由于小荷的缘故。 两人进了陶然庄大门,特地不走大道,沿着一条羊肠小径,绕过层叠翠绿屏障,发觉里头别有洞天。 只见奇花异草,怪石嶙峋,一股活水顺着假山的石隙蜿蜒泻下,带来一股幽微的香气。 “这水是从后山的茫烟池引来的,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是暖融融的,我们陶然庄的花草才长得这么好。”引路的仆从说,“您看,水里还飘着花儿,都是从山上带下来的,香着哩。” 王妧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赵玄却笑道:“都说流水无情,到了这里,连流水都懂得惜花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贾四笑着应了。他在这陶然庄做事也有好些年头了,还没遇到哪个客人不吃他嘴上说的这一套。 再往前走,视野逐渐开阔,楼阁飞檐,亭台桥栏,隐在繁茂葱茏的花木之间。贾四原本想引他们前往心悦楼听曲,谁知王妧却在半道上停了下来。 她隔着一池一亭,远远看见一道拱门被人用布遮掩着,不禁发问。 贾四见状,适时多嘴解释说:“是这么回事,前两天有几位公子为了我们的星罗姑娘闹得很不愉快,几乎把院子拆了。我们东家吩咐用绸布把瓦砾围起来,免得污了各位贵客的眼。” 王妧点点头,问起星罗姑娘是何许人。 贾四脸上有些自得,把星罗姑娘的绝代风华给吹捧了一遍,又说起她的身世来历。“我们东家和星罗姑娘本是旧识,前阵子又恰巧遇上了,于是就请星罗姑娘来我们陶然庄做客。”
王妧听他说得眉飞色舞,心里也有些好奇。 一边说,一边走,转过一段粉墙,几人便看到到心悦楼。 楼中有一高台,台上有一稚童抱着一把琵琶,埋头练习。台下四面设有茶座,却没有半个客人。不仅如此,楼上除了东南角落有一两间雅座里有人声响动,其余楼座都空荡荡的。 贾四轻轻咳了一声。那稚童应声抬起头,发觉来了人,忙收起琵琶,拘谨地施了一礼。随后他便跑开了。 “这里也太冷清了。”王妧转过身,拿不准赵玄所说的那个人是否会出现。 赵玄听了,不以为意。贾四瞅空儿说:“星罗姑娘正为前几天的事伤心呢,等闲不登台。您二位略坐一坐,容小人去请她。” 赵玄也不理会,径自坐下。贾四才从后门出去了。 另有丫环捧了几样糕点和果子来。赵玄叫住她,将桌上的牡丹花形状的点心仔细打量了几眼,才用眼角的余光侧视了丫环一下,说了一句“模样倒好”。 那丫环壮着胆子顾视一周,见客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平时十分伶俐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却忘了该怎么接话。 “我是说这点心的花样倒好,只是从没在湖州见过。”赵玄终于抬起他的眼皮,看着那丫环说,“当然了,你们陶然庄什么都不差,景致清雅,点心新奇,连人也比别处齐整。” 赵玄说着,露出一副心猿意马的神情。 丫环被他的话激荡着,忍不住喜形于色。她微微低下头,谦恭地说:“公子过奖了。” 王妧在一旁听他们从点心说到人,起初也有些不解。等到赵玄和丫环你来我往,说了十多句话以后,她才倏然明白过来。 “我们东家对陶然庄的一切事物都用心到了极点,莱州采的宝石,斡海捞的珍珠,容州产的花草,还有离岛养的各种珍禽异兽,要是认真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单说公子面前的这盘子点心,也不是外面随便哪家点心铺子买来的。”丫环笑语盈盈,说得头头是道,“我们陶然庄请了一位京城来的点心师傅,正是李氏御厨的亲传弟子。” 赵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夸了对方一句。 “阿妧,你看看,果然是别有一番趣味啊。”赵玄有意无意地把话引到王妧身上。 王妧却因为赵玄的一句称呼,全身感到一阵别扭。她的不应答,正如兜头浇下的冷水,热闹说笑的场面一下子冷落了。 赵玄摆手让丫环退下,见王妧仍不理他,他噗嗤一声笑了。 “你猜,是她吗?”赵玄挑衅似的,问了一个王妧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王妧果然转过头来,由桌上的点心想起一个人来。 “我来到湖州后,还没有听到刘筠的消息。你和她果真势同水火?”她说。 赵玄轻蔑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王妧见他如此反应,心里的答案反而更加确定。 “不是她。”王妧解释说,“那个人想利用你的死来扰乱靖南王的心神,进而做出加害靖南王的事。这样谨慎周密的计划,不是刘筠做得出来的。” 赵玄嘴角动了动,故意说:“要是有人指点她呢?人可是会变的。” 王妧还是摇了摇头。 “她虽然认为我来了湖州会成为你的助力,但阻止我的办法也只是将我软禁而已。一个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本性吗?” 赵玄彻底愣住了,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先前他瞒着二人的婚事,一心只等着看她得知后变得气急败坏的笑话。现在,他又瞒着那个要谋害他义父的人的身份,看她在他的牵制下焦头烂额,他便心满意足。他引她想到刘筠,也仅仅只为了动摇她心里或许已经想到的推断。 可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妧会如此坦诚地说出她的看法。 他们之间的事,每一桩、每一件,她都固执地和他对着干。他的脑子里妄想过很多次,她俯首帖耳、并为自己曾经目中无人而懊悔不迭。 此时此刻,他却迷惑了。 103 靖南王(三十一)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哎呀,快拦住它!拦住它!” 长街上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看到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老人似乎正在追赶着一团白影,只有几个眼尖的看出那是一只猫。 那团白影一头扎进街上的一家店铺,店里的伙计手疾眼快,却只拦住了追猫的老人。 苏意娘看着那只白猫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如意楼后院,而她熟知的以身手敏捷扬名的沈平竟然也拦不住那只猫,她诧异了。 可她不得不咽下她的惊疑。因为就在那只猫越过沈平、要往阁楼上奔逃时,一位老者借廊柱之力一跃而起,从白猫背后出手,抓住它的后颈,将猫提了起来。 老人向一旁的沈平道歉,抱着猫往回走。 苏意娘这才注意到,白猫在他怀里温驯得很,还伸出爪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它自己的尾巴玩。 “老先生,请留步。”她开口了。 张伯回头打量了她一眼,颔首作答。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看老先生不是普通人,能否请老先生到偏厅一叙?”苏意娘表明了她的身份。她不信这一人一猫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所以她有疑问。 张伯点头应了。 下人奉上茶,又悄然退下,留给东家和客人一个安静的议事环境。 “老先生请用茶。”苏意娘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老人,客气地说。
张伯依从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算是不错了。 苏意娘的来历,他知道。苏意娘的品性,他却知之甚少。这杯茶可以当成一个好的开始了。 他得了王妧的首肯来见苏意娘,心里还是有把握说动对方的。只可惜这事无法让王妧亲自来做。 “老先生不是湖州人?”苏意娘知道答案,但她还是问了。 “没错。你能猜得出我是哪里人?”张伯回答了她。 苏意娘微笑着,试探道:“听老先生带着京城的口音。” 张伯左手抱着小白猫,右手抚着它的脊背,没有马上回答她是或不是。那根本不是他们要谈论的事。 “恕我唐突,敢问老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驯猫之法?你的这只猫比我见过的最敏捷的人还要高出三分。”苏意娘道。 她对隐于民间的高人异士向来推崇,如果能招揽来为如意楼效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张伯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说:“这猫不是我的。” 苏意娘又不解了。 “我家里的小主人让我暂时照顾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它要回去。”张伯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叹了口气说,“它又离不得我,我只怕它一回到小主人身边就会被折腾死。小主人年幼无知,怎么照顾得了一只猫呢?” 这次,张伯没有故弄玄虚让她猜,反而像个普通的老仆人一样向她倾诉,苏意娘将信将疑,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张伯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他伸手拨弄小白猫颈间的毛发,露出了今天早上刚刚为它戴上的项圈。项圈上挂着一块刻了字的小牌,一个明晃晃的“王”字出现在苏意娘目所能及的地方。 她半张着嘴,心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年它还是小猫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路边,幸好遇到了我家小主人。它的生死荣辱,早就和小主人联系在一起了。” 张伯随口的话,在苏意娘听来都是意味深长。 “你也说,舍不得放手。只有你才能顾它周全,不是吗?”苏意娘急切地说,几乎把身子完全转向老人。 “我从前也是这样想。没有了我悉心照料,它也许会消瘦憔悴,外表也会变得肮脏丑陋。但是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了小主人,它会不会惹来野狗的觊觎。” 苏意娘的心跳忽然加快了,面色也愈发凝重。 “只怕你家小主人一时兴起,将它要回去,过不了几天又丢下它,去找别的小猫小狗了。”苏意娘不是没有这个顾虑,今天索性一次问了,“面也不见,只知道摆主人的威风?” 张伯听了她的话,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他抱着小白猫站起身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你自己去找了。” 张伯出了偏厅,苏意娘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可她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了,最终呆呆地站在原地。 沈平从她身边经过时,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老大,你看上了那老头,还是那只猫啊?”他口无遮拦,说的话也没大没小。 苏意娘回了神,幽幽地说:“你跟他们说,以后别再叫我老大了。”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沈平又听到另一个吩咐。 “姑娘一去,什么都变了。我们自欺欺人,实在没意思。你去查查……”苏意娘突然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王妧,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去查出大小姐此时此刻在何处,做什么事。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一年多以来,王姗把湖州如意楼的事务全权交由她处理,她竟然大意到忘了一件事:真正能左右如意楼存亡的人始终是王姗。 如今她也该去见一见如意楼的主人了。 ……………………………… 王妧想道,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赵玄说刘筠被靖南王禁足了,这段时日,刘筠是搞不出什么乱子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过多久,一个怀抱琵琶的美丽女子从角门进来,款款登上献艺的高台。 毫无疑问,那就是贾四口中风采动人、惹了几个纨绔争风吃醋的乐伶,星罗姑娘。 星罗姑娘抱着琵琶屈膝一礼,仪态优美,丝毫不让人觉得臃肿。 王妧目不转睛,认出了乐伶星罗的那张脸。 她和六安第一次去闲云茶馆的时候,茶馆里卖艺的乐伶不正是眼前的星罗姑娘吗?王妧几乎下意识地回头去找六安,可六安却不在她身侧。 他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她却无法做到心安理得。 罢了,回去就让他搬到西厢去,反正西厢的空房也是白白空着。 想到这里,王妧才回神,听见台上的星罗姑娘弹起了《凤衔珠》。这个时候,她该为自己发现了暗楼的线索而警惕才对。 万万没想到,她心神不定的模样全都落在了赵玄眼里。 104 靖南王(三十二)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王妧如芒在背。 台上,乐伶星罗的手不停地奏着琵琶曲。台下,贾四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连伺候茶水的丫环都不见了。二楼更是不闻人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一个面上半缠着纱布的男人从正门冲了进来,紧接着,十余个黑衣黑裤的蒙面人从心悦楼的各处窗扉涌入,慢慢将正对着高台的池座包围起来。 赵玄的预料成真了,王妧却高兴不起来。 她来当饵,可是赵玄这个垂钓的人却没有表现出收线的样子。更甚者,他还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腿上,和着曲调的节拍一点、一顿,惬意得很。 然而就在刀影晃射到赵玄脸上的时候,他倏然睁开眼,手一抬、一落,数道羽箭破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没入了鲜活的皮肉里。 蒙面人瞬间倒下了一半。 王妧却被吓了一跳,随即瞪了赵玄一眼。 这人疯了吗! 他们两个人还处在蒙面人的包围圈里。赵玄以为他在二楼楼道埋伏的人手绝对万无一失吗? 那些箭只要有一支射偏了,威胁到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也只有他,才会做出这种彻彻底底毫无意义的冒险。而她自己答应来作饵的决定真的有些草率了。
这时,几道和蒙面人数目相当的人影顺着楼柱滑下,蒙面人也反应过来,开始动手了。 王妧一手按着袖子里的匕首,谁知,场中的情形再次令她吃了一惊。 蒙面人不冲着势单力薄的赵玄和王妧二人,反而掉头去对付兵甲齐备的侍卫们。 遇上了不按常理行事的“刺客”,她的判断、她的决定全都是白费了力气。 似乎只有那个缠着纱布的男人是个正常人。王妧看他目标明确地挥着长刀向赵玄冲来。 可他却在对上王妧的目光之后大惊失色,脚下一滞,身上再也没有了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 赵玄顺着王妧视线的方向,看到了那个男人。 “全部击杀,一个不留。” 如此冷酷的话从王妧耳边响起。她来不及思索,毫不退缩地站了起来,指着那个人,喝道:“拿下他!” 而不是“杀了他”。 赵玄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那个人如她所愿,被拿下了。四周的混乱也同时趋于平静。 白色的纱布被扯掉,露出带着咬痕的面孔,和王妧记忆里的方下巴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张脸。 她在城中遍寻不到的猎人姜乐,换了一个刺客的身份又冒了出来。 蒙面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一个眼见事败,转身要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侍卫虽然得到将刺客全部击杀的命令,但前头留了一个活口,这剩下的最后一个也就不着急了。 陈柘很想装出一副慷慨赴死的豪迈姿态,可是那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想逃跑,他输了。 “我是陈柘,你们看清楚了!赵玄,你看清楚了,我是王爷的亲儿子!”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呼叫。 他的吵闹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赵玄抬了抬眼皮,有点吃惊,也有点疑惑。他勾勾手,侍卫们便把陈柘脸上的黑巾扯了下来。 他看陈柘的目光就像看一条离了水的鱼。砧板上的鱼,再怎么奋力地挣扎摆尾,再怎么奋力地张口喘气,他都不在乎。 他只在乎为什么钓上来的不是他想要的那条鱼。 王妧注意到赵玄脸上的异色,她刚开口说出“难道”两个字,余下的却被陈柘打断了。 “我是王爷的亲儿子!”陈柘再次强调,“你敢杀了我吗?你敢吗?” 王妧听到这样的挑衅,不由得失笑。陈柘这么说难道是要刺激赵玄动手吗? 毫无底气的威胁就和纸折的刀剑一样,伤不了别人,也保不了自己。 “你笑什么!” 假如是赵玄笑话他,他忍一忍还能冷静地驳回去,现在跳出来一个不知所谓的死丫头,他还忍什么? 陈柘想也不想地唾骂出声,一边骂一边作势要跳出来和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拼命。 “你们都是死人吗?”赵玄已在发怒的边缘。 押着陈柘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将丢弃在地上的黑巾捡起,一把塞进陈柘的嘴巴里。他们不想当死人,只有把敌人变成死人了。 陈柘还想顽抗,却被侍卫看他的眼神冻住了。 他不想死。他的弟弟还在等他的消息。 王妧原本没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她猜到赵玄因何不快了。 “我想不通,”王妧道,“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山中猎户,怎么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头。” 赵玄白了她一眼,他对蔫头耷脑的姜乐提不起兴趣。 “自不量力,该死。”他说。如果他今天无功而返,先前夸下的海口就会原封不动地打在他脸上。 王妧一听就知道,赵玄和姜乐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事了。既然赵玄不说,她便自己查。 她凑近姜乐,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被什么东西咬了?” 姜乐犟着不说话。 王妧又拿出自己的匕首,在对方肩膀和腰部碰了碰,惹得姜乐吃痛地皱起眉头。 “伤得挺重的。”王妧对着姜乐说完,又回头看了赵玄一眼。赵玄说,他的猎犬被人下毒,他也用了相似的办法报复。难道姜乐的伤是赵玄的猎犬造成的? 赵玄也没有避讳她的探寻,神情坦然,几乎像是在说:就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王妧仍对姜乐问道:“你是来找他报仇的?” 这是很合理的推测。 谁知姜乐听了,却把头一偏,无声地否认了王妧的推论。 赵玄从她回头的那时,心情不知怎的又畅快了。 “你问他,还不如问我。他身上的伤,还有他今日来此地的缘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说,是因为他理不直、气不壮,故弄玄虚呢。” 王妧果然转过身来,疑惑地问:“给你的猎犬下药的人总不可能是他吧?” 赵玄摇了摇头,盯着姜乐,毫不掩饰地露出不屑的神色。 “他代人受过,还把对方看成无辜。陈舞让他来送死,他怎么不自己找个地方撞死了干净?” 陈舞? 王妧愣住了,不敢置信。可是姜乐和陈柘的表情却在告诉她,她找了这么久的暗害靖南王的黑手,就是陈舞。 105 靖南王(三十三)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台上的琵琶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乐伶仍留在原地,不声不响地看着台下的人,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她。 赵玄要惹怒一个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 姜乐心中激愤,几乎让他挣脱了挟制。 “你们两个人狼狈为奸!我明知道是来送死又怎样?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把小宝还来!”姜乐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出声。 他恨!他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猪狗不如的畜生。仗着权势为所欲为,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小宝乖巧懂事,怎么会在街上冲撞靖南王的义子?即便她童言无忌说了什么,赵玄也不能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才三岁,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她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你还有人性吗?” 他听说,这么小的孩子落入那些达官贵人手里,经过十年八年,就能成为一件很好的玩物了。那些人只顾自己的私欲,哪里会管那些被拆散的家。 就像坐在他面前的赵玄。 他的质问、他的唾骂,对赵玄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他只是一条狂吠的狗。 “你个畜生,你会有报应的。我就是你的报应!”姜乐已经不再挣扎了,只是全身依然紧绷,蓄势待发。 他心里只想到花五娘流泪的样子。 那么好的一个女人,老天怎么会让她受到那么多的苦难。他不能减轻她的悲伤,就让他代替她承担一些不公吧。
至于这些不公会不会把他压垮,他已经管不了了。他自己的心,他自己也管不了了。 “杀了他。”赵玄面不改色。今天来的每一个刺客,他都没打算留着。 “不!” 王妧急忙喝止。 姜乐来刺杀赵玄,竟是因为赵玄抓了一个叫小宝的孩子? 赵玄不悦地看着她。他听不得别人辱骂她,难道她很开心听到别人骂他吗? “你说过,我可以问你的。”王妧说,一副要赵玄践行承诺的样子。 赵玄仍是不悦,却没有说什么。 他手下的侍卫都被这一幕惊了。他们从没见过主子这么好说话的一面,而且,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因为王姑娘求情,就饶同一个人两次不死?靖南王的话都没这么好使吧? “小宝是谁?”王妧没有啰嗦,她还有很多疑惑。 姜乐和花五娘是什么关系,姜乐和陈舞又是什么关系。她遇见姜乐的时候,就知道他爱管闲事。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都善意指点劝说。如果是陈舞、或是花五娘求助于他,他很可能也不会拒绝。 他做的,都是他认为的正确的事。 赵玄没有应她,因为他也不知道姜乐吵吵嚷嚷地到底在说什么。 姜乐见了这情形,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小姑娘不会是被人骗了吧?他来湖州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她吗?她的护卫被靖南王府的人带走,所以她才会和靖南王的义子一起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会认为她和靖南王的义子狼狈为奸呢? “小宝是花五娘的孩子。我和你说起过的,新昌县榆钱树下卖酒的花五娘。”姜乐急切地说。他怕又一个无辜的孩子落入虎口。 王妧点点头,眼里似乎十分震惊。 “她言语冒犯了靖南王的义子,就被他们抓走了。三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冒犯。他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是要让她去做那些不堪的事!” 姜乐突然愿意说了,王妧没有迟疑,紧接着又问:“这些事是花五娘告诉你的?她让你来刺杀靖南王的义子?” 姜乐虽然不解王妧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表示肯定。 “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来呢?” 姜乐张了张嘴,他可以为花五娘想出很多个理由,可是无论哪一个,都带着瑕疵。他无言以对。 不过,这个问题,王妧也没有等待姜乐的回答。 “陈舞下毒害死了他从小养大的两只猎犬,他报复陈舞的时候,恰好遇上你了,你受了一身伤是为了救陈舞,对不对?” 王妧的这个推断很快就得到姜乐的肯定。她已经没有什么要问姜乐的了。 “那个孩子被你抓了吗?”她看向赵玄的时候,目光是疑惑的。 赵玄也在一旁听着姜乐的控诉,不时露出一个嗤笑。最后他望着王妧,如果王妧敢谴责他做出这种事,他就二话不说地把姜乐杀了。 可是她没有。她发问时,语气平和。她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没有。”于是,他脱口回答了,心情平静得好像是在和王妧闲话家常。 而且,他也很高兴看到王妧相信了他的话。 姜乐又怒了,他和这种谎话连篇的家伙天生不对付。 “你别信他。”姜乐高声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市井里打听打听,被他祸害的女子有多少,她们都有冤无处说。”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他做过什么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说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 赵玄太自负了,自负到认为,即便他真的这么做了,旁人也拿他毫无办法。他没必要说谎,所以对她说了实话。 “花五娘隐瞒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她的生父出卖了我的妹妹,害得……”王妧说了一半,心头突然涌起一股灼热。她没有把话说完,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另起话头。 在这期间,姜乐和赵玄竟都没有说话。 “她让你来刺杀靖南王义子的目的不得而知,但是他,”王妧转身指着陈柘的方向,说道,“他的弟弟让他来这里,就是来送死的。” 赵玄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揭开了一半的面纱。陈柘来这里给他的弟弟做了替罪羊,赵玄设陷阱拿下陈舞的目的落了空。 陈柘的嘴巴被堵住了,可是他的耳朵没有。他极力地试图挣脱身后的侍卫,嘴里还发出呜唈的愤懑的声响。 可惜赵玄没有理会,任由他挣扎到失去最后的力气。 正在这个时候,楼中骤然响起了铮铮作响的琵琶声。 屋瓦坠地,马匹嘶鸣,刀戈相击,声动天地。 十面埋伏。 众人转头看去,台上的乐伶沉浸在自己十指交织出来的乐声中。 大批黑衣人出现了,包围了整座心悦楼。他们身上的黑衣,手臂处都绣了一片殷红似血的槭树叶。 106 靖南王(三十四)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107 靖南王(三十五)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数把松明被相继点亮,众人终于看清楚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东面一张破席子,铺着些稻草,地上立着两个生锈的镣镰。几步之外,有个挂着各种说不清楚用法的刑具高高的架子,刑具上还沾着凝固发黑的污渍,是四周腐烂的气息的源头。 就在王妧打量这些事物的时候,赵玄的侍卫已经将密室四处大致搜查清楚。 没有出路。 这原本就是一间牢房,又怎么会有出路呢? 他们虽然暂时挡住了暗楼的人,可危机仍然没有解除。 姜乐和将一侧身体倚靠在他身上的陈柘,都一脸死灰。陈柘更是支持不住地瘫倒在地上。 王妧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她走向赵玄,用她的身体隔开背后众人的视线。 她问:“还要多久?” 赵玄装作一脸不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王妧怎么会看不出他在装聋作哑。 “你一早就知道陈舞想暗害你和靖南王,怎么会这样低估他?”王妧看着他。赵玄做事不会这么草率,也不急于求成。落入陈舞的包围,是他预料到的,他们又怎么会陷入这种狼狈不堪、进退不得的境地? 赵玄笑了笑,目光越过王妧,室中的每一个人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在等一个时机,我也在等。” 他? “你在等他们对靖南王动手,是吗?”她又问。 赵玄伸出食指,轻轻地放在嘴上。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两人相对无言。 稍远的地方,姜乐踌躇不定,这时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来,对着王妧问道:“小宝真的不在他手上?” 王妧点点头。 她的言下之意,姜乐也弄明白了。花五娘真的是要他来送死。像陈舞送陈柘来送死一样。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被困在这里没有出路,他还有机会去质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欺骗他吗? 仅仅只是欺骗吗? 姜乐不愿再想下去了,慢慢走到对面靠墙角的地方,颓然坐下。 六安将星罗交给一个侍卫看守着,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小心,我已经把她的手绑起来了。” 王妧也注意到了,她有话要问六安,便向他走去。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六安先于她开口了。 “张伯去了如意楼,见过苏意娘了。”至于花令欢和陈舞的动静,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得知王妧和赵玄离开了靖南王府,他笃定事情已经发生了。 “小白猫是越来越能干了。”他说完,小白猫便顺着他的腿,蹿进他的怀抱里。 她出城这么远,它还是顺着香囊找到了她。 王妧猜测起密室的用途来,在这个密室里,也只有星罗最有可能知道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对着星罗问道:“你守着这里,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这个密室?可是这个密室里什么都没有。” 星罗抿着嘴,把头偏向一旁,一言不发。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从斜侧来。 “这里原来关着一恶贯满盈的大恶人。”说话的竟然是陈柘。 王妧也注意到,星罗眼里冒出杀意,直直地射向陈柘。 陈柘却不管不顾:“我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还怕被你瞪两下吗?” 星罗气愤得要挣开禁锢,却没有如愿。 “小舞来这里调查过,还向姓范的打听王府地牢的事,都是为了那个大恶人。”想到陈舞还瞒着他这个亲哥哥,对范从渊旁敲侧击。 陈舞不知道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吗? 陈柘心头又是一痛,要真的是这样,他怎么看不出他的弟弟想要他的命呢? 王妧没想到,陈舞是这样取得暗楼的支持。 这个大恶人是谁? 先被关在这里,又被关到靖南王府的地牢里? 这些问题王妧暂时无法解开,但她知道,这个人对暗楼来说一定很重要。 她望向赵玄。 赵玄知道她想问什么,随口说:“回王府见了我义父,一问可知。”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陈柘露出了不平之色。他们兄弟千方百计打听的消息,赵玄却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知道。老天对待他何其不公! “公子!外面的人准备放火烧楼了。”突然有侍卫来回报说。 躲在角落里暂作歇息的姜乐奋而出声:“出去和他们拼了。”说着就要向木门冲去。 侍卫们围着都默然垂首,他们只听从赵玄的安排。 “我们要拖延时间。”王妧拦下姜乐说。 只要拖到刺杀靖南王的事败露,只要靖南王安然无恙,她和赵玄,都选择了拿在场所有人的性命冒险。 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妧对上了星罗恶毒的目光,她稳住心绪,威胁的话从她口中缓缓吐出:“你要和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吗?”星罗对这个地方一定很熟悉。 星罗轻蔑一笑,她绝对不会出卖她的主人。 王妧见了也不恼,接着说:“你把这个地方暴露给我们,你在白先生那里,也逃不过一死。” 这话,星罗果然听了进去。 “我的命是白先生给的,我没有完成他的命令,死了也应该。”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惧色。 王妧冷哼道:“你现在死不死,我说了算。你的命是我的。你指条出路,我就饶你一命。” 星罗噗嗤笑出声来,她还从来没听过这么没有分量的威胁。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她连反击的话都懒得说了。 王妧脸上一热,感受到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 赵玄一定在一旁看她的笑话。 她蹙着眉,瞪了赵玄一眼。 “靖南王府的地牢里确实有那么一号人物,你难道不想把这个消息带给白先生吗?” 星罗果然愣住了,她的目光顺着王妧的手望向赵玄,已显出意动的神色。 王妧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万幸,星罗没有发觉她在使诈。 方才赵玄确实默认了靖南王府地牢的存在,可是那个大恶人的下落在哪,他们都不清楚。 浓烟滚入密室,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充斥满全部空间。 所有人在被烧死之前都会先被这股烟呛死。 王妧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盯着星罗。 “搬开那边的架子,后面就是通气孔。”她退缩了。她也不想死。 那个被囚禁在密室里的人并没有坐以待毙,还顺着通气孔挖了一条逃生之路。 大概是因为这点,那个人才会被带走。王妧想道。 有侍卫已经把放满刑具的架子挪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只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 108 靖南王(三十六)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你们不信,就让我走在前面。”星罗见王妧等人仍不行动,她竟有些急切。 王妧的话到底影响了她多少,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们等得起。”赵玄无所谓信或是不信。 他摆摆手,指了一个侍卫前去探路,很快便证实了那是一条可以连通外界的通道。 “你们先走吧。”王妧说着,退到一旁,闭目养神,全然不理会别人怎么想。 等到她发觉那些衣物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她才睁开眼。 密室里却不止她一个人。 六安还在,她并不意外,但是,陈柘和另一个侍卫仍留在原地的缘故她就不明白了。 “公子吩咐,一定要看着王姑娘离开密室,属下才能离开。”高侍卫说。 赵玄对待王妧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能找出这条通道也是王妧的功劳,他对留下殿后是没有一点不情愿的。 王妧看着那幽深的洞口,面色发白。高侍卫却不解她为何徘徊不前。 “你还走不走?不走就留下来给我陪葬了。”陈柘像是万念俱灰一样躺倒在地上,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我原本是来杀你的,谁想到杀你不成,反倒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你赶紧给我滚,我真不想再看到你那张脸!” 受伤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
王妧依然不说话。 六安却在这时开口了:“我们从这里出去。” 王妧愣了愣,六安手指的方向是他们进来的木门。 “那几个不入流的杀手,我还没放在眼里。”六安又补充说,“而且,我留了线索,莫行川他们很快也会赶来的。” 此时,他们就站在一支松明之下。王妧看着松明映照下六安的眼,她相信他。 她点点头。 六安笑了,示意她用佩巾掩住口鼻。 王妧照办之后,她突然转身对陈柘说:“你不想出去和陈舞当面对质吗?” 陈舞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想知道,他就算下一刻死了,这一刻也想知道! 他就算爬也要爬到他弟弟面前,问一句为什么! 那边,走到阶梯旁的六安犹豫了一下,他背对着王妧,向后伸出手说:“伏低身子,跟我来。” 王妧被浓烟熏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握住了六安的手,随他一步一步向上走。 高侍卫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推开木门,六安首先探出头去。没想到,楼中根本没有起火。 高台四周围着一圈燃烧的柴火,浓烟正是它们发出来的。 六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十数支羽箭倏地向他射来。幸好他反应极快,以木门遮挡,才毫发无损。 尽管刚才只看了木门外一眼,他已依据羽箭射出的方向发现了藏身于二楼的弓箭手的位置。 他抽出随身的柳叶刀,闭上眼静静酝酿着。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王妧似乎感觉到它们正在以一种玄妙的规律运动着。她握着六安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六安出手了。 弓箭手或躲闪不及被刺中,或自乱阵脚。 就是现在。 三人抓住时机,飞奔而出。 暗楼的杀手损伤也很严重,但依旧气势十足。 高侍卫已经做好了苦战的准备,只要公子能够带来援兵,他还有希望活下去的。可现实的情形却让他大吃一惊。 王姑娘的护卫面对一众杀手,进退自如。 原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姑娘,她身旁三尺之内竟也没有人能够接近。 高侍卫为这个发现一分神,差点被人刺穿了咽喉。 他再次集中精神,投入混战之中。 黑衣人一个个倒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砍下挡在他面前最后一个对手后,终于意识到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抬眼望去,高侍卫正好看到王姑娘的护卫利落地一刀划过两个黑衣人的脖颈。 楼外传来一阵阵齐整的脚步声,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大批的兵士堂堂正正地围住了整个心悦楼。 随之而来的,是面色不豫的赵玄。 给他们找了一条出路,她自己就可以回头和那些人拼命吗? 明明知道他的计划,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赵玄越想越生气,看到一旁追随而来的张伯等人,他冷哼一声,下令拦住了。 还没想好质问的话,他的脚已经踏入心悦楼。 将楼中情形尽收眼底,赵玄没有理会赶来回报的高侍卫,而是直眉瞪眼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王妧的头发乱了。 她脸上出了汗,又沾了柴火燃烧后飞扬起来的灰烬,原本干干净净的面庞变成了一张花脸。 可他还是舍不得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还活着,不是吗? “哈哈哈。” 赵玄突然笑出声来。 情绪变化之快,令一旁的高侍卫咋舌。 王妧不悦地皱了皱眉。 六安来不及和她说些什么,她已走开了。 “靖南王怎么样了?” 王妧走到赵玄面前,直截问道,也不管赵玄因何发笑。 他爱笑就笑个够好了。 她现在关心的只有靖南王的生死。 赵玄止住笑意,神情轻快:“当然没事。”详细情形他虽然还不清楚,但他的义父安然无恙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王妧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问起陈舞。 赵玄却一脸的无所谓,只说陈舞在他们到来之前逃脱了。和王妧一样从密室中脱身的陈柘被侍卫看押着,赵玄也没有十分理会。 王妧低头思索着,心里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赵玄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往她颊上点去。 王妧被他吓得倒退一步,手也自然而然地贴上自己的脸颊。 轻轻一拭,王妧顿时明白了赵玄的意思。 手是黑的,那么她的脸也是。 她嘴角动了动,脑子却因为先前的困惑一时转不过弯来。 看够了王妧一时痴呆不知所措的模样,赵玄大发善心地吩咐属下去准备一个洗漱的房间。 他又不是成心要看王妧出丑,怎么会让她以这副模样走出陶然庄呢? “等等。”王妧不再发愣,回过神的她连一丝窘迫也没有。 “你选择在这里动手,陶然庄的主人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赵玄不觉讶然,王妧竟然还注意到这一点。 “他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只是胆子特别大,什么钱都敢赚。”他也没打算瞒着她。 王妧点点头,忽然又变得有些忐忑。 “那个乐伶……”她提着心问道。 “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你又没叫我看住她,我为什么要管她去哪儿了!” 赵玄想到被她撇开,而她却独自回去面对那群黑衣人,他心头的火气又被挑起来了。 109 靖南王(三十七)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出了这么大的事,陶然庄的主人也没有出现。赵玄带着人一走,陶然庄里的气氛又变得悠然闲适起来了。 只是,遭受了灾难的心悦楼却没有人清理整顿。 贾四守在花园的拱门附近,一边打发走那些来打听消息的其他仆从,一边小心地注意着楼内楼外的情形。 也不知道他的东家让他来守着这断垣残壁干什么。 在他看来,富丽堂皇的心悦楼被人放了一把火,即便那火没有真正烧起来,那也是晦气。他的东家眼里见不得一点瑕疵,更不会再拿破烂东西去招待客人了。 只要他机灵点,说不定还能在修葺新楼的时候谋一份好差事。 一想到这里,他也不再像只无头苍蝇了。 他的东家要他盯紧了心悦楼,那他就专心盯着! 办好眼前的差事,将来就不愁没有更好的。 心悦楼里静悄悄的,地上都是杂乱无章的脚印。赵玄也没有留下什么人来看守。 这是一座即将遭人废弃的楼宇,至于那密室和暗道,只要封堵上了,也逃不过被人遗忘的命运。 然而谁也没想到,有两个青年男女由始至终待在楼上的雅间里,既没有露面,也没有离开。 自然,楼中发生的一切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那女子妆容妖冶,一身红衣衬得她的颜色愈发动人。 “这下周大人相信了吧?杀光他们所有人,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女子笑着说。 被她称为“周大人”的不是别个,正是镇察司首领周充。 “你会吗?”周充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 既然她能杀了赵玄和王妧,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女子又笑了。 周充觉得这个笑容碍眼极了。和王妧身边的那个护卫简直一模一样。 这种相像,不在于相貌,而在于方法。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翘起的角度,眉眼下弯的角度,还有隐藏在狭长的眼缝里锋利如刀的杀意。 他们不是在笑,而是戴了一张笑脸的面具。 “这就要看大人的意思了。”女子说。 他的意思?她请他来不就是为了探清他的意思吗? “哦?何出此言?”周充并不着急。她演了这么久的戏,今天才露出了招惹他的狐狸尾。 她还能演过久? 那个护卫又能演多久? 女子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露出天真又诚恳的神情。 “杀了他们,我只能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但是,大人却会受到很大的损害。为了防止损害发生,大人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周充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终于要开口提条件了么? 女子被他这样看着,故意装作羞恼地回避了。 “我家小弟冒犯了大人,是他有错在先,大人度量宽宏,能否放他一马?将来有用到红姬的一日,红姬定当结草相报。”她微微低着头,又侧着脸,摆出她最好看的一面,“有朝一日,大人会发现,许多想不到的地方红姬都能帮得上忙。” 周充稍一沉吟,终于开口了:“你家小弟,蓝绫?” 红姬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稍稍坐直了身子,将双手相叠,隔着桌面移了过去。她的十指形状优美,指甲涂着红色的蔻丹,艳丽得仿佛能够夺人心智。 同样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十指底下压着的一叠数额不明的宝钞。 周充移开眼了。 “蓝绫接了一个刺杀王妧的任务。是谁下的?” 他抓着蓝绫这只泥鳅不放,迟早能引来更多泥潭里的烂蛇臭虫。他需要这些臭虫子。 红姬的笑容终于有些不同了。 没想到,周充竟然能从蓝绫嘴里撬出话来。可是,她不是蓝绫。 “我不能说。”她撒娇似的转过身去,手却没有收回来。 她给出的酬报已经够丰厚了。 周充却一直沉默着,像是在质疑她的诚意。 利诱威逼,做戏要做一套,他看戏也要看一套。 “罢了罢了!”红姬的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两分,恼意真真假假,一起发作出来,“我不说,大人难道还猜不出来吗?也因为蓝绫不懂事,没把这个任务上报,王姑娘才得以活生生地站在大人面前。如果这事入了无头榜,那王姑娘便真的是非死不可了。” 来求她吧。 不想看王妧暴毙街头,就来求她吧。 求她替这件事扫尾。 谁知周充突然笑了。 红姬从没见过这个男人的笑。他一笑,令一室事物骤然失色,连她都看得口中发干。 这么好看的男人,要是没那么精明就好了。 “她玩得兴起,你们怎么能收手呢?你要是能多翻出一些花样来,我倒还可以考虑考虑。”周充如此说道。 红姬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改变了她的念头,她愿意加价了。 她收起了笑容,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双手也安分地收了回来。 “在红姬看来,没有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大人有凌云之志,我和大人不正好是志同道合吗?” 她愿意成为他的同伴,甚至结成伴侣。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都可以帮助他更快达到。 周充平静地看着她,说了三个字。 “你不配。” 没有鄙夷,没有嘲讽。 没有感情。 ………………………… 天色还没全暗下来,街灯已经一盏盏亮起来了。 城南的金樽馆不像往常一样热闹,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两个伙计守着门口,向登门的客人一一赔罪。 人们才知道,原来这金樽馆的花掌柜家里出了点事,不得不连夜赶回去料理。可花掌柜老家在何处,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笃定地说出来。 后院的厢房之中,只有一间亮着灯。 灯下,伙计口中已经离开了湖州的花掌柜冷笑着站在一个倒地不起的男子身侧。 “我只想知道真相。小宝怎么了?”姜乐的声音十分虚弱,他已经问了这个问题很多遍了。 花令欢一直没有回答他,直到这时,她才改口。 “没想到,你这么执迷不悟。”她说,“我就告诉你,小宝很好,什么事也没有。但你不应该没事,你应该去死。” 既然姜乐敢来,他应该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可她又不想卷进五娘的桃花债里。 她掏出一把匕首,对着姜乐的腿部用力一刺。 “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白白放走姜乐,她将来不好交代。 如果那个叛徒赶得及救下姜乐,那就算姜乐命大;赶不及,姜乐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好好拿着,这是给那个来救你的人下的战帖。” 花令欢轻轻地将一片泛黄的槭树叶放置在姜乐胸口,随即她便离开了。 110 靖南王(三十八)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夜已经深了。 赵玄正在向靖南王回报今日在陶然庄发生的事。 这也是王妧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赵玄的谋略和城府,转念想想教导赵玄的都是什么人,也就不奇怪他有如此才干了。 事情说到最后,没解决的问题也统统冒了出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陈舞选择在今日对赵玄动手,王府里却毫无动静。 靖南王震怒过去,坦言表示陈舞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而赵玄和王妧却不这么看。 王妧静静地出神,要是她能知道靖南王的重生指数就好了。她就能知道,危机是否已经过去了。 坐在桌案后头的靖南王从头到尾敛容倾听,当他的义子说到其中凶险之处,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握紧了拳头。 他根本不知道赵玄的今天的安排,回想他刚才做的荒唐事,他连肠子都悔青了。 “王爷,你的身体?” 就在二人说完、书房里陷入短暂沉默的时候,王妧突然开口了。 赵玄说话时沉稳而有条理,丝毫没有夸大之处。按理来说,今天的场面在靖南王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靖南王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差了。 赵玄已经安然归来,靖南王不可能因此而担忧。 她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陈舞的计划不是刺杀,而是毒杀。 赵玄和她四目相对,他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义父……” 他还没说什么,便一只从门外闯进来的白猫打断了。 门口的守卫根本来不及阻拦,进门后发现那猫早已蹿到它主人的怀里,忙低头向靖南王请罪。 靖南王没说什么,摆手让人退下。 赵玄见状,说道:“它今天的表现也很英勇。据说,它还通人性,能感知危险。” 不然,它为什么能找到城外的陶然庄呢?王妧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他觉得十分有趣。 靖南王一听就知道赵玄是在为王妧开脱。 他也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小气鬼,难道他的这个义子认为他会为了被一只猫冲撞而惩罚王妧吗? “好了。”靖南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赵玄没有回来之前,他提着一颗心;看到赵玄无恙,他放心之余,总觉得有些疲倦了。 王妧知道,靖南王这是要赶人了。 她手下一松,小白猫从她怀里跃到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向靖南王。 它走到靖南王脚边,抬起头来,朝他发出喵喵的叫声。 王妧被一个念头缠绕着,低垂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靖南王的手。 抓住它! 只要靖南王抓住小白猫,她就有机会接触到靖南王,有机会得到靖南王的重生指数。 靖南王动了。 他俯下身子,伸出手,在小白猫头上轻轻抚摸几下,又将手收了回去。 王妧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可就在这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十。”她听到的仍是系统那道冷冰冰的声音。 她愣住了,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得到靖南王的重生指数,这本是意外之喜。可是,指数为“十”,却说明靖南王正处在最危急的时刻。 她紧张地攥紧了袖口。 还有,小白猫的古怪。 在听到系统的提示之前,靖南王摸了小白猫的头。 “你们都下去吧。今天你们都受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靖南王已经下了逐客令,王妧也没有什么理由耽搁于此。 她和赵玄退出了靖南王的书房。 “你认为,今天的刺杀只是陈舞计划不周吗?他暴露了自己,却什么也没得到,他会甘心吗?”王妧追问道。 当然不甘心。 “义父已经下令搜捕陈舞。”赵玄走在她身侧,盯着她怀里的小白猫看。 王妧怎么养出这样一只机灵鬼?竟然懂得向他义父撒娇卖乖。 “如果他计划周详,而此时已经得手了呢?对靖南王下毒,比起刺杀来,风险要小得多。”她不能贸然找个大夫来,但是赵玄能。 赵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你这么关心我义父的安危,不如留下吧。住进王府,有什么风吹草动,你马上就能知道。” 王妧被他一激,差点像上次那样,被他的话绕了进去。 “这件事没完。你还记得我们的比试吧?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人还没找到,你别百密一疏,再让人钻了空子。” 她说完,仍觉得气不过,又“哼”了一声,才越过他走向等候在外院的张伯众人。 六安朝她挤挤眼,示意她将小白猫放了。 王妧当作看不到,抱紧小白猫,走到张伯面前。她看着他身后那些陌生的面孔,没有说话。 那就是如意楼的人,一年前和王姗并肩前行的人。 竟然拖延到今天才见到,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怯懦。 “回去吧。” 如意楼的事,暗楼的事,都不是能在靖南王府里摊开了明说的事。 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 “姜乐呢?”一路往外走,王妧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姜乐不告而别,王妧让六安去找了。要是姜乐离开了湖州,那就算了。要是姜乐留在湖州,难免会成为花五娘的眼中钉。 先前是姜乐担心她来了湖州会出事,现在是王妧担心他留在湖州会出事。老天爷的安排真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思。 六安归来,事情一定也有定论了。 “他被花令欢重伤,已经带回霜塘的宅子安顿了。”六安回道,又和张伯相视一眼,才说,“黄三针也来了。” 一听到黄三针的名字,王妧便住了口。 雀部,如今已是周充的了。黄三针真的和殷泉同行,那么殷泉的下落何在? 黄三针真的是奉了周充的命令而来的吗? 一想到黄三针那古怪的性情,王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上次在他手里吃的亏,她还没忘呢。 出了靖南王府大门,又多了一队侍卫护送众人回霜塘。 说是护送,不如说是刺探。 这不,一脸兴奋的高侍卫轻车熟路地缠上了六安,一会儿比划出招式求他指点,一会儿问他白天使出的柳叶刀是什么材料打造的。 等王妧的人马进了住所,关上门,这位高侍卫竟然留下来不走了。 “公子命我跟着六护卫学习,我们已经说好了呢。” 111 靖南王(三十九)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我看,是他才需要跟别人学。前些天还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今天就敢腆着脸皮教别人了。高侍卫,你可别找错人了。” 王妧不知道赵玄又在玩什么把戏,不过她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一次,她可不会乖乖地让人白打了不还手。 高侍卫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那件事。 可是,王姑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不想让他留下来吗?可是六护卫答应得好好的,他还以为王姑娘很好说话呢。 “你乱想什么呢?”六安就站在他旁边,看似要为他解惑。 他这是胡思乱想吗?高侍卫正要反驳,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六护卫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看看我的脸。”六安指着他的脸说。 不至于像王姑娘说的那样鼻青脸肿,可也有一块明显的淤青,一处破口在嘴角,两处擦伤。除去这些,六护卫想让他看什么? 夸这张脸长得好看吗? 他又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 六安看了高侍卫的反应,忍不住笑出声来。连王妧也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这张脸,是姑娘的。”他恢复了正经庄重的神情,说,“我家姑娘看我被打成这样,有失体面,我也觉得没脸再跟随姑娘了。”
这张嘴! 王妧真是听不下去了。 “怎么会!”高侍卫连忙拦着他的话说,“六护卫身手不凡,我亲眼所见。这耍刀弄枪,难免磕碰,谁没受过伤?受伤才是光彩呢!” 他不能为了留下来而说赵玄打人不对,只能护住了六安的脸面,来换王姑娘高抬贵手了。 还好他脑筋转得快。 六安还是一脸为难,一副既想向王妧求情,又不敢看她的样子。 高侍卫见状又说:“六护卫……六哥,今天要是没有你,我也没命活着站在这里了。要不,你也打我一顿。” 他要是留不下来,就不必留了。这是公子的原话。 而“不必留”的意思,绝对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这怎么能行!”六安顺口拒绝了。 可他却没拒绝那一声“六哥”。 高侍卫也知道他的话奏效了,一句句“六哥厉害”、“六哥最好”说个不停,语气之中还充满了敬服。 六安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终于说:“好了,我家姑娘早就看不下去了。你可以留下来了,以后就跟着我吧。” 高侍卫回头一看,刚才那一拨人果然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王妧带着张伯和苏意娘去了书房。 余下的人去了客厅,两方人各占了一边的椅子,壁垒分明。 没有人开口说话,好像先说话的那一方就输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书房里竟是另外一副情景。 “她让你们留在湖州做什么?”王妧手里拿着苏意娘交出来的账簿、重要书信和买卖契约,粗略翻看着。 苏意娘没有隐瞒。 靖南王留着如意楼,是为了安皇上的心。王姗一死,如意楼对皇上和靖南王府都没有用处了。 这就是如意楼如今的处境,可有可无,不值一提。 他们今天算是赶上了。王妧遇险,他们出现合乎情理。往日避而不见的理由似乎也被淡化了。 “也不是没有用处。” 王妧挑出一张没有落款的信笺,信上是周充的笔迹。 苏意娘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只是在心里印证了王妧是个心细的人。 “周充也要你们,你们可以投靠他的。”王妧轻轻地说。 苏意娘却笑了。她是周充的姨母,王妧不可能不知道。 她拒绝了周充的招揽,王妧自然会怀疑。 “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弃子。” 她是望族田氏的污点,沈平是征北大将军的污点,庞翔他们是南沼鲎部的污点…… 他们也想浮出水面,堂堂正正地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可是有人不容许。 她这个质疑家族陷害她的丈夫的人,田氏一族想除掉她。 沈平这个征北大将军的嫡出长子,大将军为了继妻想除掉他。 至于庞翔几人,冒着巨大风险解除了厌鬼的威胁,在南沼旧部的人眼中却成了不详之身。 还有一些只要暴露了身份就必死无疑的人。 他们只能躲在阴影后,苟延残喘。 直到有一天,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对他们说,他们不用再做弃子了。 可是她却死了。 她的姐姐代替她站在他们面前。 “我们相信,大小姐不会让我们再做弃子。”这天下除了王姗,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们相信了。 苏意娘眼里的憧憬不是假的,她也会为了王姗守着他们这些人不至于离散。 “我不需要这些。”王妧把手里的一叠账册信笺推了回去。 此言一出,苏意娘惊得目瞪口呆。 王妧还是不相信他们吗? “大小姐,我……” 苏意娘刚开开,却被王妧阻止了。 “你把如意楼打理得很好,阿姗的眼光也很好。”王妧说,“可惜她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们庇护在羽翼之下。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这么做。我只想为她报仇。” 她说到这里,看了一旁静默不语的张伯一眼。 “你们能把如意楼经营下去也罢,不能也罢,好自为之吧。” 王妧已经说完了。 愣愣地接过她亲手送出去的事物,苏意娘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她没想到今天见面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妧不要如意楼,如意楼对她来说也是没有用处的。 怎么会没有用处呢? 苏意娘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张伯幽幽地开口了。他还以为,只要说动苏意娘,如意楼的归附就能顺理成章地发生。 谁知道,他还是算少了一步。 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没有想不通。”王妧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如意楼也是一身麻烦。我自量没有余力解决那些麻烦,凭什么要求他们帮我呢?” 张伯叹了口气,转念一想也就放下了。他笑了笑,站起身来说:“姑娘这么有自知之明,还算是我教导有方。” 如意楼的事就算作过去了,眼下,他们就专心对付靖南王府的事情。 张伯正要离开,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洪亮的男子嗓音直冲进来。 “王妧,谁说我们是胆小鬼!量我们不敢豁出去吗?” 112 靖南王(四十)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来人正是如意楼的沈平,也就是张伯在如意楼见到的那个年轻人。 他来势汹汹,脸上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急了。 王妧按着在她怀里挣扎的小白猫,就是不放手。 沈平进来就看到这样的情景。 王妧若无其事地安抚她的猫,对他在门口大呼小叫的事一点反应也没有。 也不能说是没有,至少她还抬头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是这一眼,让沈平的心情瞬间跌落。 她的脸像极了王姗,可她看着他们的眼神却只有陌生和防备。 她说她要替王姗报仇,如意楼没法帮到她,反而还会连累她。 他也对苏意娘说过,要为王姗报仇,可是苏意娘说,如意楼出了南沼寸步难行。 她就算骂他们是胆小鬼,那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沈平就是个胆小鬼。 这就平静下来了?王妧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沈平好像有一肚子的话,可张了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征北大将军在年初的战事里立了大功,已被封为平裕伯,他的继妻方氏出身翼州豪族。 这就是王妧所知道的了。 “你要是还没想好说什么,那就回去想好了再说。”她看着沈平,心平气和地说。 她并不喜欢吵嚷,更不喜欢别人在她的地盘上吵嚷。 沈平心情平复不少,可脸还是涨红的。 “我当然想好了。你不是想为她报仇吗?谁害了她,人在哪里,这些你都查清楚了?老大是为了如意楼的大家才瞻前顾后,我不一样,豁出去不就是一死吗?三年前我该死了。”他说着,眼也红了。 王妧听了他的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沉默了一会,她才叹气说:“她为了你们,真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即便这心意得到的回报寥寥,但也不是全然没有。 一时之间,她看沈平也有些顺眼了。 “我知道了。那你就留下来吧。”王妧说。 沈平愣了愣,他还没想明白王妧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想问,王妧不怕被他的事连累吗?那么如意楼的其他人呢? 可是今天他已经没有机会问了。 王妧让张伯安排沈平住宿,又问了黄三针的下落,随后离开了书房。 一直以来空荡荡的西厢此时竟显出几分热闹。 廊下的灯都亮着,高侍卫缠着六安往西厢搬东西。 昏昏点着一盏豆灯的那间住着受伤的姜乐,隔壁那间又不同,窗下的蜡烛映着一道安坐着看书的清瘦的人影。 王妧认出了那就是黄三针。 她犹豫了一会,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走上前去敲门。 窗边的人影动了,来到门边。 王妧见到门打开后,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黄三针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也没有带上路途的风霜。他只是探究地盯了王妧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不过他没有关门,这是让王妧进来说话的意思。 “你怎么会来湖州?”王妧原本还有些忐忑,可看到黄三针一点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她又没那么紧张了。 重新拿起书册的黄三针移动了目光,望着王妧发愣。 就在王妧准备用别的问题撬开他的嘴时,黄三针却开口了。 他比划出一根手指,说:“来找髓珠草。” 接着又加了一根:“来救人。” 最后共伸出三根手指,说了一句:“来杀一个人。” 他的声音发哑,像是吃坏了东西。 “救谁?杀谁?”王妧问。 黄三针仍是直直地望着她出神。 不过他把问题听进去了。 “我欠谢希一条命,所以要还他一条命。”他说完停顿了一下。 这一顿,也让王妧想起了谢希这个名字对上的那个人。她问出了先前就有的一个疑惑。 “赵玄身边的那个谢希?你在京城住的地方也是他的?” 黄三针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希是周充的人。” 短短的一句话,又让王妧吃了一惊。 谢希是周充的人。周充安排谢希带赵玄南下。 黄三针说要还谢希一条命。 他的身份被赵玄发现了?赵玄要杀了他? 不,赵玄已经动手了。 她要不要插手? 王妧看着坐在她面前黄三针。她已经非插手不可了。 “是周充让你来的吗?”她必须确认这件事。 黄三针摇了摇头,说的仍是那句话:“我欠谢希一条命,所以要还他一条命。” 王妧听得一头雾水,但想到黄三针如此老实地配合她、几乎有问必答,她又觉得没什么理由生气。 “为什么?”她无奈地问。 “他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用了我的药,死了。”此时的黄三针格外沉静,褪去了阴沉和古怪,反倒和常人一样。 要不是他的话太令人震惊,王妧都要误以为眼前人不是黄三针了。 这就是周充能说动黄三针来湖州的理由? 要不是谢希性命垂危,周充也不用黄三针来此。 王妧心神已乱,没有注意到黄三针从书册抽出了一张字条。 他将字条平铺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郑重地做完这件事后,他又盯着字条不说话了。 “这是什么?”王妧终于发现了黄三针的不对劲。是因为这张字条吗? 粗略看去,字条上写着“黄三针杀”这四个字,可细看之下,这分明是王妧熟悉的字迹。 “这是阿姗的字。”她惊呼出声,同时将字条拿在手里。这是半张字条,被撕去的另外半张上面又写了什么? 黄三针没有阻止她,还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你要杀的人,是阿姗让你杀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连手里的字条也拿不稳。抓得太紧,她怕弄皱了它。 王妧放下字条,她忽然害怕听到黄三针的回答。 她站起来,有些失态地向门外走去。 黄三针却叫住了她。 从刚才开始接连走神的他,此时眼里带上了锐利的神采。 “另外半张字条在周充手里,写了一个人的名字。”他说到这里,话题急转,“你是不是要我帮你救一个人?” 王妧闭上双眼,心里震骇到了极点。 抹黑走了这么久,她竟一直走在悬崖边上吗? 113 靖南王(四十一)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笑话!拿出一张字条来我就信了你?”王妧头也不回,“天一亮,你必须离开。” 她心里没有一点把握,但她绝不会让黄三针看出来。 黄三针是雀部的人,雀部现在又在周充手里,周充一定又在谋划些什么! 她只是遗憾,没问出最重要的殷泉的去向。 但是,就算黄三针此时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同在西厢的六安和高侍卫听到动静,过来一看,又被王妧赶走了。 她回到居所时,身心俱疲,几乎忘了还有一事等着她处理。 门窗关得好好的,灯烛将她的卧房照得通明。 小白猫已经长成了大猫的样子,王妧对它的称呼却一直没有改变。 它窝在桌上的茶盘边,睡得正好。 那个聒噪的声音,好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一样,得到她搭理一句就没完没了。 他说,只要借用她的眼睛二十天。 “我去赴颖江之约,你也跟了去;我只身去试探马有才,你也跟了去。哪里危险,你就往哪里凑。对于一只猫来说,你这么做像话吗?”
她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你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在滁州,暗楼有人送来了一片槭树叶,那个时候你也觉察到危险了吧?六安再厉害,也没办法把一只猫训练得像一个人。还有这个,”她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六安给她的那个香囊,“头一次,说你对这味香粉的味道十分敏感,适用于追踪,我信了。可是今天……” 她打开香囊,开口朝下:“里面什么也没有,你是怎么追踪到我的?” 小白猫看上去仍睡着,可是它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今天它在靖南王面前的表现,才是她豁然开朗的原因。 “无咎,这次任务我完成不了了。” 她伸出手,习惯地想摸摸它的头,可最终却没有这么做。 她把手放在它的前爪边:“我也没剩几天可活的了,我死了,你也会消失的,对不对?” 她说完便沉默了。 装睡了很久的小白猫翻身坐直,伸出了一只前爪,贴放在她的手指上。 “不会死的。” ………………………… 天亮了。 王妧睁开眼,脑中一片清明。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仔细看,就能发现她两只眼睛的区别。 她先伸手捂住了右眼,过了一会,又换作捂住左眼。 就这么轮换了几次,像是发现了什么乐趣一样。 动静传到外间,很快有丫环打了水进来。 王妧梳洗了一番,让人去找莫行川来书房见她。 谁知道,高侍卫却先带来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丁美病了,病得十分严重。 靖南王府昨天夜里闹腾起来,应诊的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 “怎么是在王府?”王妧问。 要是事情发生在别院,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波澜才是。王府和王府别院到底是有区别的,这一点,高侍卫自然也清楚。 只是这背后的理由,不是他一个小侍卫能够说三道四的。 “公子只传了这些话,其他的,还请姑娘去一趟王府。” 这是他来到这边后,公子吩咐的第一件事。高侍卫提心吊胆的,要是王姑娘不过去王府,他怎么把人哄过去呢? 王妧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但在高侍卫看来,王妧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至少比昨天见了那个住在西厢的古怪大夫后的心情要好得多。 不知道王姑娘会不会把那位大夫请过去给丁姑娘看病?高侍卫这样想道。 然而,他被当做闲杂人等清出了书房。王妧只留了莫行川和六安说话。 高侍卫等了又等,等到六安行色匆匆地出了门,也等来心事重重的莫行川以及神情恬静的王姑娘。 这么一来,他又不敢说王姑娘心情好了。 显然有事难住了王姑娘最得力的两个下属,王姑娘的心情能好得起来吗? “备车马,我们要去靖南王府。”王妧说。 她不知道高侍卫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是在吩咐他去备车后,望着西厢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 黄三针仍未离开。 周充的目的,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几人很快进了靖南王府。 丁美被安置在王府后花园旁边的小阁楼。 赵玄把王妧拦在花园里说话。 “几个大夫一起诊断,确定了是中毒。”赵玄平静地说。 他揽下这件事,无非是因为王妧昨天的暗示。 王府戒备森严,靖南王身边更是高手林立。刺杀靖南王这种事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 先前他只当陈舞是个只会上蹿下跳的蠢货,蠢货自然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但若是陈舞不蠢呢?若是陈舞另辟蹊径,找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靖南王的办法呢? 赵玄花了点力气就把那个办法堵死了。 “听说,你和她达成了一个交易,你想当春耕舞的舞师啊?”他故意逗王妧说。 他本想干净利落地处理了这件事,听了丁美的攀扯,他又改变主意了。 事情又会变得很好玩的。 王妧低头思索,随后问道:“大夫给靖南王把过脉了吗?” 昨天,赵玄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靖南王很可能已经中毒了。 赵玄却神情轻松地表示,他义父一切都好。 “丁美中的毒,几位大夫能解吗?”她追问。 赵玄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他们的话也不能尽信。”王妧说完,抿着唇,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 周充给她送来了黄三针。 黄三针是周充送来的。 “黄三针精通毒术,请他来给丁美诊治,再为靖南王请脉。”她说。 赵玄若有所思地说:“黄三针是雀部的人。” 王妧点了点头。 “不必了。”赵玄突然沉了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只要丁美一死,陈舞落网,什么事都烟消云散了。他义父也不想看到事情横生枝节。 他很清楚周充在打什么主意,只是王妧不知道罢了。 “你!”王妧一时语塞。 旋即,她又冷静下来。赵玄不追究,是靖南王的意思吗? “这么说,把段绮带出王府别院的人,你也不打算再查了?”这个破绽不查清楚,靖南王真的能高枕无忧? 赵玄脸色缓和下来。那个人,黎焜已经找出来了。 接着,他便听到王妧惊讶的疑问。 “你也找到了?” 114 靖南王(四十二)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段绮中毒而死,如今丁美也中了毒。 如果他硬说两者毫无关系,那也只是自欺欺人。 转念之间,赵玄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厉。 “你不是想知道周充来湖州是为了什么吗?” 周充为了得到赤猊军,必定会使出浑身解数。 “靖南王府里出了乱子,周充势必见缝插针。黄三针是周充的人,你敢保证他不会对我义父不利吗?” 王妧会怎么回答他?赵玄突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要看王妧卸下冷静的面具。 “周充是按你的意思做,还是按皇帝的命令做?你心里清楚得很。连你也不信任黄三针,凭什么让我拿我义父的性命去冒险?” 赵玄说完,得意地长舒一口气。 王妧不会看不出来,周充彻头彻尾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可她偏偏不愿意承认。 那就让他推她一把。将来,她一定会感激他的。 王妧却低着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黄三针性情古怪。他说他欠谢希一条命,所以来湖州救谢希;他要杀她,所以会帮她救一个人。
人命在他眼里,一条抵一条。 周充要怎么做才能让黄三针替他刺杀靖南王呢? “周充或许是,但黄三针绝对不是一个会被名利打动的人。他欠我一条命,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保住靖南王的性命。”王妧似乎想打消赵玄的全部疑虑,她说,“我也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 保住靖南王的命,黄三针要她死。 保不住靖南王的命,她也会死。 她是拿她自己的命在赌。 赵玄胸口起伏,显然被她这番话气得不轻。 “好!”他气极反笑,对一旁的高侍卫吩咐,“去把黄三针找来。” “你对他说,我要他帮我救一个人。”王妧补充道。黄三针也不是随意请得动的。 二人各怀心事地等待,却先等来了靖南王突发急病的消息。 赵玄震惊得摔了一个茶杯。即便他和王妧都预测到陈舞还有更大的阴谋,可他没料到,陈舞的手脚这么快。 王妧随赵玄赶去书房,并留在穿堂等候。 王府众人急而不乱。昏迷不醒的靖南王被安置在书房一侧的厢房里,大夫们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的眉头是舒展开的。 黄三针来了,他在日光下的脸色苍白而困乏。 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睡好了。 见了王妧,他也没有多说话,只管闭目养神。 他来救王妧要他救的人,但他并不焦躁,对自己的能力信心十足;他也是来杀王妧的,但他没有对她露出凶狠的神色。 无仇无怨,他只是要她死。 王姗能看到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可谁能证明不存在的东西是真的不存在? 当年他遇到王姗的时候,他也不相信王姗的话。 然后他的小徒弟死了。 要是他相信王姗,他的小徒弟就不会死了。所以他跟着王姗离开了九仞山,成了雀部的人,为王姗治病。 既然王姗说,王妧会死在他手里,那他就这么做吧。 他睁开眼,对上了王妧平静的目光。 有仆从来请二人移步厢房。 黄三针当先,王妧随后跟上。 踏入厢房,最先看见的竟是严阵以待的侍卫。王妧二人被一种森然可怖的视线扫视了一遍,脚步一顿,然后才走向靖南王所在的侧间。 王妧看到面沉如水的赵玄和忧思重重的黎焜,她也知道靖南王的情况不容乐观。 黄三针嘴角不屑地向下一撇。他放下药箱,打开了小锁。 看得一众侍卫神色一紧。 谁知黄三针什么也没做,他径自走向靖南王,拉过靖南王的一只手,闭目把起脉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神情既不过分凝重,也不轻松。只是在看向王妧的时候,他露出了几分为难。 “他所中之毒名叫‘易箦’,中毒不浅了,但是有我在,暂时死不了。”黄三针突然说。 什么叫暂时死不了? 赵玄盯着黄三针,开口问道:“这么说,你能治?” 黄三针却笑了。 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他才说:“人之将死,他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不然,这毒为什么叫‘易箦’呢?” 只有死人才要用箦席卷起来。 也就是说,靖南王必死无疑了。 赵玄阴沉地听他说完,手一抬,站在黄三针身后的侍卫得令,陡然动手,按住了这个瘦弱的大夫。 黄三针歪着头,大笑出声。 “你拿下我,也救不了中了‘易箦’的人。这毒侵入脏腑,无药可解。你要他速死,那就直接给他一刀,要他再苟活一阵子,就得听我的。” 屋子里陷入沉寂。 黄三针不管自己的话带来的震撼,依旧念着自己要做的事。 他望着王妧说:“可惜啊,你再找个人来吧。” 不是另找人来救治靖南王,而是另找人来给他救治。靖南王是生是死,他铁口已断。 王妧愣住了,她走上前,对赵玄说:“他说的是真的。” 赵玄一定不相信黄三针会全力以赴救治靖南王,王妧却相信。 再说,眼下也找不到另一个比黄三针更高明的精通毒术的人了。 信还是不信,救还是不救,全在赵玄的决定。 “不用我,他还有六、七天可活,也足够交代身后事了……”黄三针故意说。 他的身体被按倒在放药箱的桌面上,那真的不是一个令人感到舒服的姿势。 “闭嘴!”赵玄和王妧异口同声。 话一脱口,王妧又暗恼自己太心急了。 好在赵玄并未察觉。 一股抑制不住的悲切将他包围起来,直到他抬眼看见王妧的脸。 “救。”他说。 就算只是多活一天,他都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 而且,他要彻查这件事!所有胆敢伤害他义父的人,都得承受他的怒火。 侍卫放开了黄三针。 他揉着肩膀站直了,才打开药箱,取出一包金针,铺展在桌面上。 看着黄三针为靖南王施针救治,赵玄也知道侍卫们留下也无用了。 遣走了多余的人,又耐心等了半刻钟,赵玄终于看见靖南王转醒。 “一脸吃惊样,没听过江湖上人说的‘三针要人活,三针要人死’吗?说的就是我黄三针。” 王妧心情复杂,但也知道,靖南王这一劫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黄三针收拾了药箱,正要离开,却被人拦住了。 “我手头可没有解毒的材料,别人弄来的,我用不顺手。”黄三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对着阻拦他的赵玄说。 王妧见状,明白了赵玄的意思。 “你再看一个人。”她指的是丁美。 丁美是怎么中毒的?所中之毒和靖南王有什么关联? 这都是他们要查清楚的。 “好好好。”黄三针满意地点了点头,“‘易箦’难得,总不可能让我一连撞上两个吧?这回我救了人,你也要践诺了。” 115 靖南王(四十三)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赵玄在一旁听了,眉头一皱,却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吩咐下去,将靖南王身旁的守备加倍,连黎焜也不得单独面见靖南王。 随后,他才带着二人前去见丁美。 数日不见,丁美似乎清减不少。她面容憔悴,得知又来了一位大夫,竟不耐烦地要伺候的丫环把人挡出去。 “我家里就有相熟的老大夫,你们怎么不去请来?这些人连我得了什么病都看不出来,还能指望什么!” 要不是她身上使不出力气,她肯定要站起来好好骂一骂。 像这样躺在睡床上,一点颐指气使的气势都没有。 好在,她胸中郁结的一口气在她看见王妧之后瞬时便消散无踪了。 “好妹妹,快过来。”她虚虚地抬手向王妧招了招。 赵玄却按住了王妧的手,下巴一点,指示黄三针过去请脉。 丁美似乎不知道赵玄的身份,只知他是这里管事的人。 她嗔怪了一句:“装腔作势。” 但她还是乖乖伸出手,任由大夫看诊请脉。 一切和前几次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大夫连药箱都没打开,神神道道地念了几句她听不懂的天书,就算完事了。 丁美支起耳朵,听王妧三人的谈话。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是那大夫在说。 “确实如此,她就是靖南王所中‘易箦’的来源。” “‘易箦’的‘易’就是这个意思,头一个中毒的人并不一定会死,它能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的人是谁,你们也找不出来了。” “你要干什么!”这是王妧说的。那个年轻的管事人露出狰狞之色,没有答话。 “你不能打草惊蛇!我已经让人盯着她了。”王妧又说。 丁美有些迷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三人之中,只有那大夫打算回答她。 王妧是欲言又止,而那管事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余毒未清,反正已经有人代你去死了。”那大夫笑着说,他苍白的脸比他说出的话更为吓人。 话音刚落,他又变得有些恼怒,忍不住在王妧面前来回踱步,低声说:“又不算是我治好的。” “先问一问,她是怎么中毒的?”王妧对那管事说。 丁美看到王妧神情凝重向她走来,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我和其他舞师同吃同住,要是中毒,一定是他们动的手脚!”她说。 王妧却摇了摇头,说:“正因如此,才不是他们。你还用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丁美吞吞吐吐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王妧一看就知道丁美已经想到了什么线索。 “你不说,王爷只好查丁家了。” 丁美不满地嘟囔道:“你做什么威胁我!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前阵子她身子不适,让家里给她找了一个大夫。 “洪大夫给我开了一些调理身体的药丸,我屋子里还有呢,你们不信就去查呗。” 赵玄面色依然阴沉,他看了王妧一眼,转身走了。 王妧追了出去,她听见赵玄正命人包围丁家,还要去捉拿那洪大夫。 他见王妧只是听着,便尖锐地说了一句:“怎么?这回我大张旗鼓,你也不拦着了?” 王妧依然摇头:“靖南王府能这么快查到丁家头上,也不出奇。” 赵玄突然泄了气,他是急昏头了。再看到王妧冷静持重的模样,他的内心不知不觉起了变化。 多好啊,这才是她该有的模样。 什么周充,什么如意楼,都该被消除掉。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搅动王妧的心湖。 这时,有侍从来报,靖南王要见王妧。 “你去吧,我不能陪你了。”赵玄说。 接受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他反而平静下来。 王妧随侍从回到方才的院子,意外地看到了黎焜。 果然是靖南王最信任的下属。在事情尚未查清楚之前,靖南王对他的信任丝毫没有改变。 靖南王已经整理了衣装,精神也比先前好多了。 他说话很少带着弯弯绕绕,此时更是直言不讳。 “皇上想让我用赤猊军换阿玄的自由身,我已经做出决定,以后,这靖南王府就交给他了。” 王妧震惊地看着他。 令她吃惊的不是靖南王的话,而是靖南王把这话告诉了她。 她是什么人,值得靖南王如此信赖? “王爷,端王他……”她能直说,赵玄不会如他所愿吗? 赵玄会报复暗害了靖南王的人,他会和镇察司斗,和皇上斗,唯独不会好好接掌靖南王府,治理南沼,安定一方。 靖南王头痛地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说:“他一直怨恨皇上把他软禁在宫里,便做尽一切能给皇上添堵的事,还乐此不疲。只是长此以往,他只会毁了他自己。”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说到王妧身上:“所以,我要你帮他,和黎焜一起帮他。以你们两个的才智,一定可以劝说得了他。” 王妧咬着唇,她不想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 这就是靖南王的意愿吗?她的任务,必须完成了靖南王的心愿,才能算作完成。就像最初她答应碧螺留下一样,如今她也必须答应靖南王? 不对! 她还可以改变靖南王的想法,就像她改变了袁珠非嫁给马有才不可的想法一样。 “端王,他的病是怎么回事?”王妧思索过后,终于开口问道。 靖南王并不打算瞒她,坦诚地说:“是心病。” 那一年,汒水一役,本来不该让赵玄那个年纪的孩子经历。靖南王不知道赵玄到底看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从战场上九死一生逃回来之后,那孩子只要一心绪不平就会变得十分暴躁。 王妧看得出来,靖南王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满心愧疚。她只能说:“他很敬重王爷。” 赵玄是真心爱重靖南王。 “不,你不懂。”靖南王忙说,“他越是毫无怨言,我越愧疚。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孩子,天资独到。南沼那时有厌鬼作乱,战况胶着。北漠又虎视眈眈。先皇准备让瑞安公主入北漠,同时让阿玄来南沼历练。这个建议还是王姗提出来的!” 他不想让王妧误会赵玄是个没用、懦弱的人。 赵玄是因为深受先皇的看重才会来到南沼历练的。 116 靖南王(四十四)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王妧愣住了。 赵玄说,害他落得如此下场的人是王姗,是因为王姗的提议吗? 所以他才会说,王姗欠了他。 “但是,也没人能料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相比于过去发生的事,靖南王认为将来怎么做更重要,“如果我们两家结成通家之好,这些旧事也就不必再提起了。” 阿姗是否因为相同的想法,才会做出联姻的决定?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王妧心中一紧,她不是来被靖南王说服的。 “王爷能否听我一言?”她说。 靖南王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其实他已经是在强撑着了,剩下的谈话,他需要黎焜帮忙。 黎焜也知道靖南王的意思,只是他一直不赞同。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一味劝阻,说赵玄难堪大任吗? 二人各怀心事。 王妧开口了:“劝端王苟全性命,不要和皇上作对,这件事连王爷都做不到,更别说是旁人了。王爷寄望于燕国公府和靖南王府守望相助,还不如寄望于端王自身。我,恳请王爷同意,让这桩婚事作罢,我一定会倾尽全力,遍寻良医,治好端王的病。” 没想到王妧竟有这样的想法。
靖南王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抓住了站在他身侧的黎焜。 “难道姑娘说的良医,是指方才那位黄三针?”黎焜问的,也是靖南王想知道的。 王妧点点头。 黄三针没有解开靖南王身上的毒,而丁美也不需要他来救命。 她还有机会。她可以试着说服黄三针。 “连王姗也无法说动他……不瞒你说,我们知道黄三针是雀部的人,但他只是王姗一个人的保命符。这是王姗去年亲口所说。” 靖南王听着黎焜的述说,眼神也暗淡了。 他们曾被拒绝过。 王妧不以为然。她说道:“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也知道量力而行。这件事我有把握做到,只是,王爷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 靖南王沉吟不语。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 武安侯和燕国公是莫逆之交。前阵子,武安侯在北塞立了功,如今奉诏带着家小还京受赏,似乎有更上一层的意思。 这对燕国公府当然也有好处。 然而,他没想到,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会对他痛下杀手。 他才是陈舞最后的庇护。若他死了,阿玄会念及几分手足之情? 两相比较,燕国公府平稳如故,靖南王府却岌岌可危。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可他最缺的也是时间。 燕国公府会给他时间吗? 靖南王抬眼看去,那个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像是画里的人物,可一说话,口气却比她的年纪老成。 以前,是因为王姗光芒太盛,才掩盖了做姐姐的王妧吗? 王妧不知道靖南王在想些什么。她不能逼迫靖南王,只能等待他的决定。 靖南王答应了,那么她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这个时候,她该解决的是靖南王能够确定的事。 “我有一问,王爷可否为我解惑?” 靖南王轻轻点头示意。 “被陈舞利用来加害王爷和端王性命的人,王爷是否知道他们的身份?” 靖南王抬起手,示意黎焜回答。 昨日,赵玄只说陈舞收买了一些不成气候的江湖杀手。只要给出足够的价码,就能买通他们来杀人。 “宵小之徒,令人不齿。”黎焜最后嫌恶地总结说。 王妧又接着问:“那么,王爷和端王的性命价值几何?陈舞又能否给得起?” 靖南王和黎焜一时无言以对。 “王爷,陈舞给不起钱物,却给得起另一样东西。他始终是王爷的血脉,又处在王爷眼皮子底下,王爷身边的事,他费些力气就可以打听得到。王府是否有座地牢?地牢里又关押着何人?这就是他能给得起的。” 靖南王听了,和黎焜相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王妧,直到确定王妧只知其一,才都放了心。 “那个秘密,事关重大,我不能告诉你。”靖南王压低了声音说。 王妧也没有紧追不舍。 “我只是想告诉王爷那些人的图谋。那个秘密我不会去打听,也不必知道。” 她把这件事说出来,只是为了挫败暗楼的计划罢了。 可是,黎焜的思虑却比二人更深。他提起来一个人,靖南王一听,庆幸地出了一口气。 靖南王很快做出决定:“把范从渊送到南关去,以后也别让他回来了。” 王妧暗暗吃惊,但她什么也没问。 她继续说她要说的话:“十多天前,春耕舞的舞师里,有一个叫段绮的舞师莫名失踪,后来又中毒身亡。我想,黎佐事已经查出暗中操纵这件事的人了。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地猜测,和与陈舞做交易的那个人,和黎佐事查出的那个人,是同一伙人。” 也就是暗楼的人! 黎焜面色大变,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如果段绮和丁美身上发生的事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他却没看出问题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没用!他还有什么脸见王爷?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还真是谋划已久。”靖南王面上轻描淡写,心中却掀起波澜。 陈舞那蠢材,也是被人利用了啊。 “王爷,公子已让人去包围了丁家,那段家也……” 靖南王没有接他的话,反而去看王妧。 王妧也直言回答:“段家和丁家是否无辜,我无法断言。但是,他们嘴里吐出来的东西,可能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相信的真相罢了。利用了段家和丁家的人,这时候把他们抛出来,不就是为了让靖南王府出手解决吗?” 问与不问,于事无补。 自从昏迷中醒过来,这是靖南王第一次觉得心情舒畅。 这样聪慧的孩子,燕国公是怎么教出来的? 他怎么舍得放弃和燕国公府的联姻? 如果阿玄身边有她,他是不是可以走得安心一点? 想到这里,靖南王心里又有些难受起来了。 他沉浸在悲喜交集之中,没有理会到王妧对黎焜的发问。 “娄婆婆说了,那几天来王府别院见段绮的,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王妧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从黎焜的话里印证了一件事而已。 117 靖南王(四十五)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陶然庄并没有因为黑夜降临而陷入沉寂。 这里有整夜饮酒寻欢的宾客,也有兢兢业业值守的仆从。 连绵的琉璃灯盏和层叠的薄纱将整个陶然庄点缀得如梦似幻。 只有东面的一处庭院灯光暗淡,像是主人家别出心裁的布置。 几乎没有仆从靠近这里,倒是有客人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绕到这院落附近。那客人本来打算不管不顾地撞进去,好找个地方消酒,谁知他左找右找,愣是找不到门。 真是见鬼! 幽幽的灯光近在眼前,他明明听到了风吹动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他醉倒之前,还辨别出了桃花的香气。 很快,园景的山石后走出两个身材高大的仆从,他们一言不发地抬着不省人事的客人离开了。 雕虫小技。 守在院墙上的六安在心里暗暗评判了一句,随即翻入庭中。 他闭着眼,脚下随着风向移动。
四个角落各有一人,守着上风,凭着“花魂入梦”就能把擅闯者隔绝在外。 使用暗楼里最温和的毒,是因为那个人不想在这里弄出太大的动静吗? 六安无声地笑了笑。 如此一来,他行事就更方便了。 四个守卫相继倒下,六安仍隐身在暗处。 风吹铃铛声响。 接替那四人的另外四人也倒下了。 好好做个梦吧。也许这是他们做的最后一个梦了。 阁楼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个红衣女子坐在妆台前,她手里执着一支黛笔,一对弯弯的柳叶眉,一半深,一半浅。 她从镜子里对上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你终于来了。”红姬笑着说。 她没有转身,而是继续专注地照着镜子描补双眉,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更值得她费心了。 她身上的襦衫领口两片比红衣颜色更深的槭树叶映在镜子里,也映入六安眼里。 “你来见我,怎么见了我却不说话呢?” 六安张了张嘴。 红姬终于站起身来,款步走到六安面前。 “你呀,看似细心,其实最是丢三落四。那天你去查范从渊的时候,本来是可以发现我的。”红姬将手交叠在身前,做出一副谨慎而又惶恐的模样。 扮着扮着,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今天你的表现不错。越是高手,对血腥的味道越是敏感。你能从门口走到我面前,一点血腥都不露出,真是长进了。” 红姬伸手抚上他的脸:“你自以为很细心,可是,技高一筹的那个人不是你。外面那个花魂阵被你破了,楼中的这个你就大意了。” 这么长时日不见,他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了。 “怎么?你还不服输?”红姬发现他目光低垂,还在咬牙暗自发力。 她有些恼了。 “别忘了,这里是南沼。你知道南沼和别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当初靖南王平定厌鬼之乱,所用十万之军是从哪里来的?” 她提高了声调,语气冷漠,所说的内容令人毛骨悚然。 大盗积贼,杀人重囚,在战乱的时候全数充作兵额。而这些人犯里,十之一二是暗楼的人。 红姬自顾说着,一点一点地消磨着眼前人的信心。 “我本来有很多方法要靖南王的命。可是,这是我当上长老之后的第一个任务,我想让它像我一样,完美无瑕。可是你和那个王妧,硬生生地横插一脚,差点坏了我的事。你说,她该不该付出代价?” 随着红姬一声令下,萧芜等四执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子里。 六安也毫无防备地直直栽倒在地。 “那位鲎蝎部的明月珠有勇无谋,连哪个是软柿子都不知道,你去帮她,把王妧‘请’到容州去。” 红姬低下身子,将倒地不起的人抱入怀中:“放心,我会把你也带上的。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地跟我认个错吗?不过,你得先向我证明一件事。如果你对我没有杀心,那‘花魂入梦’也不过是让你好好睡一觉的安神香。否则的话,你就和你自己的杀心在梦里纠缠至死吧。” 红姬说着,抚上了他的眼睛。 就在他昏睡过去之前,六安嘴里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姐姐。” ………………………… 这天一早,张伯急匆匆地来见王妧。 “六安不见了。” 他一直认为,这个身份成迷的人不可信任。六安在这场交锋的关键时候失去踪迹,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王妧却神色自若地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这件事。 靖南王的重生指数已经下降了,他体内的毒也被黄三针设法压制着。只要他放下联姻的执念,同意她医治赵玄,那么她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了。 六安正在做的事,是她的安排。 对此,她也需要给张伯一个解释。 “也许你已经从我爹那里知道阿姗身死的真相了。她是被暗楼的人杀死的,而六安曾经就是暗楼的人。” 张伯十分震惊,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 王妧要复仇,要知己知彼。难怪六安会得到她如此重视。 “段绮的丫环小红也是暗楼的人,他们策划了这次针对靖南王的暗杀。而且,她和六安有着血海深仇,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红姬。是我让六安去找红姬,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张伯面色凝重:“你就那么相信他,让他回到那些人身边?” 王妧没有直接回答。她信任六安,这一点只要六安知道就够了。 她说:“那个下令诛杀我和阿姗的人在暗楼是何身份,在普通人里是什么身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难得遇到这个机会,我岂能放过?” 张伯心头郁郁不乐。 王妧真的太大胆了,这么冒险的事,说做就做了,她还怕被他劝阻吗? 他低头沉思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口气,无奈说道:“我们一直查不出段绮身死的原因,现在已经大白了。她或许有个秘密情人,或许没有,但是,带着她出奔的人却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丫环。那个丫环从她十岁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我们可以猜测,如果不是段绮出了某种意外,暗杀靖南王的人就是段绮,而不是丁美。” 他缓缓分析,还停顿下来看王妧是否认同。 王妧也这么想过。段绮如果无法接近靖南王,那就必须离开别院。不然她毒发身亡,暗楼的计划也就有了暴露的风险。 “我想说的是,”张伯慎重说道,“那些人,远远不同于普通的杀人放火的强盗,他们思虑周详,出手狠辣,他们一定所图不小。” 焉知六安对于王妧来说,是否如同小红对于段绮呢? 118 靖南王(四十六)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莫行川带来了一封家书,是燕国公的亲笔。 王妧一目十行,看完后合上信纸,沉默不语。 燕国公在信中寥寥几句,只说武英侯带着家小还京,目前暂住在府中。 只是这种小事并不值得燕国公特地写信来说。 王妧这样想道,不禁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张伯。 张伯似乎为了先前的谈话而愁眉紧锁,只当王妧仍在读信。 小白猫是跟着莫行川进来的,它顺着王妧的目光扭头,动作轻快地蹿到张伯膝上。 王妧不自觉地出声喝止:“无咎!” 周遭的响动令张伯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王妧,又看向小白猫。 “你给它起的名字吗?无咎?无咎。”他念了两遍,才感慨道,“吉星高照,好名字。” 话一说完,他的神情更加缓和了:“‘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你能用这个名字自省,我就放心了。” 论固执,当年的老国公才真是固执到令人头疼。 这孩子,是一时兴起才用了“无咎”这个名字吧?
这算不算是拐着弯来开解他? 只要时刻保持警惕,就算将来遇到危险,她也能化险为夷。 王妧听了这番自言自语,才醒悟了张伯因何失神。张伯始终怀疑六安的另有所图。 无咎这个名字不是她起的,但也算误打误撞消除了张伯的忧虑。 她没有究讨这件事,而是将手里的信笺递给张伯。 仿佛知道自己立了功,小白猫得意洋洋地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估摸着张伯读完了信,王妧才把她的疑惑都说了出来。 她不解地问:“难道我爹想让我回京?” 张伯摇了摇头。 “国公爷和武英侯相交莫逆,武英侯回京住在府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武英侯回京的原因。”张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确定王妧随着他的话陷入思索,才继续说,“朝廷的说法是,武英侯擒住了潜逃的邹山贼首,立了这奇功才回京领赏。可武英侯是什么人,当年他敢只身潜入敌营,取敌将人头如探囊取物,立下的功劳三天都说不完,如今又怎么会去争这毫末寸功?” 张伯此时的忧心已经和先前大不一样了。 他说话时的语调变得低缓沉重:“恐怕,这件事的目的不在赏赐,也不在武英侯,而在……” 四目相接,王妧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王妧自然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才会如此失态。 张伯仍是摇头说:“回去也只是自缚手脚。国公爷这封信只是让我们心里有个准备而已,如果皇上要对燕国公府出手,谁也拦不住。” 最有可能拦住皇帝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王妧眉头紧皱,不忿地说:“我去见周充。” 张伯这时连也站起来,伸手拦住她:“别冲动。” “他欲取长公主,先送来一个杜鹃;欲取赤猊军,先送来端王。我倒要看看,他准备送什么给燕国公府。” 真是任性又胡来。 张伯呵呵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 谁知,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了。 二人暂停话头,王妧整理了装束,前往厅堂见客。 来者是个比王妧年纪稍长的女子,她身上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特质。再加上她左脸那个红色的胎记,王妧很快就想起了上次在演武场的匆匆一瞥。 原来她就是鲎蝎部首领之女,容溪。 鲎蝎部能在当年的混战中保存实力,在靖南王治理下站稳脚跟,凭恃的是如今深居简出的靖南王妃。 而这位被鲎蝎部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容溪正是靖南王妃的侄女。 “容”这个姓氏还是来自鲎蝎部众现在居住的地方,在湖州以东南的容州。 “容姑娘,你想请我去容州?”王妧诧异地问了一句,“做什么?” 容溪对王妧慢吞吞的反应十分不耐烦,左看右看,总觉得王妧的脸稚气未脱,所以她说话的语气难免带着几分轻视。 “不麻烦,我只是请你帮我做个证。” 王妧不置可否。 站在她身侧的莫行川却知道,王妧是懒得开口应付了。 容溪皱起眉头:“你只要帮我向王爷证明,厌鬼在浊泽出现了。王爷现在还算看重你,你说的话,王爷不至于一点都不听。” “厌鬼?”王妧完全偏离了容溪话中的重点,而她感兴趣的也只有这一点。 容州有一浊泽,地处幽僻,有人或禽兽掉落其中,尸身不化,最后就会变成厌鬼。 这是每个在南沼长大的孩子从小耳熟能详的传说。 容溪三言两语解释着。她心乱如麻。 厌鬼的出现是乱兆。 这是每一个南沼百姓的共识。 可是靖南王听不进她的进言。 她带来了刺中厌鬼的长矛,然而靖南王却固执己见,呵斥她夸大其词,弄虚作假,还让她马上返回容州。 这让她不能接受。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湖州。”王妧思量片刻,最终拒绝了。 到底是人作乱还是鬼作乱,都不是她管得了的事。 容溪却面色一变,开口便骂:“真是自私自利!我可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只要证明我说的是真话,没有人会在乎你受的这点委屈。” 说到最后,她已变得横眉竖眼。情绪起伏之下,连她脸上胎记的颜色都变深了。 王妧冷冷地看着她,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委屈我呢?” 容溪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铁皮盒子。 盒子被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显出封存其中的事物。 一只巴掌长的白色蝎子生气勃勃地探出半截身体,仔细一看,它灵活扭动的体节还泛着冥冥绿光。 “玉蝎子?”莫行川见多识广,然而他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失言了。 既显出对方那毒蝎的厉害,还堕了己方的气势,他怎么会在姑娘面前干出这么蠢的事? “这玉蝎子的毒,无药可解。你想保命,就跟我走。” 容溪阴狠地笑了。看来对方手下还是有识货的人,她还算满意。 她就是在威胁王妧,还用了最方便的办法。 他们鲎蝎部最拿手的就是饲养这些毒物了。 王妧却没有露出丝毫畏惧的神色。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蝎子移动的轨迹,语气平静:“你要我去容州亲眼看看,好向靖南王证明厌鬼确实出现了。如果我拒绝,你就要杀了我。难道杀了我你就能如愿吗?” 如果做这件事的人非王妧不可,那么容溪拿王妧的性命来做威胁就显得很可笑了。 119 靖南王(四十七)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容溪看向王妧的目光变得怨毒起来。她咬牙切齿,又不甘示弱:“这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只要你听我的……” “听你的?”王妧打断她的话,“你一会儿说这毒无药可解,一会儿说这毒只有你能解,我该听哪个?靖南王英明,才没有听信你的鬼话。” 容溪岂能忍下这口气,当即拍桌而起。 厅中瞬时剑拔弩张。 容溪带来的护卫原本在堂下侯着,听到动静瞬时躁动起来。 王妧一眼扫去,正好看到一张令她感到眼熟的脸。 她面色一冷。 哼。 那个人一定想不到她对他的相貌过目不忘。 王妧抬手止住莫行川。 如她所料,容溪是来请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王妧上前一步,说:“你要我跟你去容州,你却没有全说实话。” 容溪眼珠一动。
先被嘲讽,现在又被戳穿,她的理直气壮也变成了强词夺理。 她是遇上对手了。 不,是冤家! 不过那又怎么样。这里是南沼,是她的地盘。王妧不去,她就把人绑了去。 容溪脸色几番变化,却一直不松口。王妧无奈,只能给对方递梯子了。 “就算靖南王心存疑虑,他大可派人随你去查证。你又何必来找我。”王妧说,“你一定还提了其他荒唐的要求,才会被一口拒绝。看你言行嚣张跋扈,莫非鲎蝎部编了厌鬼作乱的借口,实际是想取靖南王府而代之?” 只是这梯子也不是好接的。 容溪气得脸上煞白。如果这话传到靖南王耳朵里,只会让他们鲎蝎部的现状雪上加霜。 “你胡说!” 她厉声呵咄,一抿嘴,声调高扬:“如果厌鬼出了浊泽,到时瘟疫横行,受害的不止是容州的百姓,整个南沼都会跟着遭殃。” 这才是她的初衷。她如果有半点私心,早就一走了之了。 作为鲎蝎部首领之女,守护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她义不容辞。 王妧动容了。可是她没有让步,她还在等容溪说出症结。 “是赤猊军。只有赤猊军,才能最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件事。我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王爷有意和你们家结亲,你在王爷眼中一定很重要。我要让王爷知道,悬在你脑袋上的刀,和悬在容州百姓头上的刀一样,随时可能落下来。” 原来如此。 赤猊军的重要不言而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容溪这个冒失的请求自然不会得到靖南王的允许。 她要答应吗? 搅乱南沼这一池静水,顺便把周充也推到人前来。 他还惦记着要对燕国公府出手呢。 还有门外那个潜伏在容溪身边的“护卫”。她和六安在云州松平县投宿的那晚遇见的一男一女,大概以为她中了毒,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 可她不但记得清清楚楚,还一眼把那个换了普通装束的男人认出来了。 王妧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也不再带着方才针锋相对的敌意了。 “好,我可以随你走一趟。不过,我得留个口讯,让靖南王知道,我确实被你带往容州了。” 容溪不解地皱起眉头,可是很快地,她的心眼里就只剩下欣喜这一种情绪了。 王妧也在看着容溪。 也是个被人捧在手心的明珠呢。 容溪尽管看起来年纪并不比她小,但却让她想到了妹妹王娴。 两个人身上都有一股被保护起来的天真。 王妧当时没有告诉王娴,如果仅仅只是不喜欢媳妇江氏,老夫人还不至于对两个孙女冷眉冷眼。 梗在老夫人心里的一根刺是,她的长子不念亲情,逼迫她的幼子叛出家门。 从那个时候起,燕国公就不再是她引以为傲的长子了,而是害她母子骨肉分离的元凶。 王妧暗自叹了口气。对容溪,她根本不必小心翼翼。 “即便我答应了你,你也该知道,你这么做一定会惹怒靖南王。这件事的后果,你们鲎蝎部准备好承担了吗?” 王妧的话似威胁,似恫吓,容溪又懵懂了。 “你都已经答应了。再说这事急从权,等王爷派出赤猊军赶到容州,要处理的就是厌鬼的事了。他还有空挑我的错吗?有错的也是他先不相信我。”容溪说。 王妧心中一动,又问:“这些,是你父亲教你的?” 如果是鲎蝎部的首领让女儿来做这件事,有些说不过去。 容溪随着王妧的问话向门外瞥去,心情变得有些低落。 “我爹病了。”为了厌鬼的事忧心如焚而病倒。 王妧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件事最后查出来只是虚惊一场呢?” 容溪瞪了她一眼,心里想到话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好多人亲眼看见,那柄长矛……”她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王妧接上她的话:“我见过,那天在演武场,我撞见你了。” 容溪回想了一下,终究没有想起来。 “无论如何,人证、物证俱在。要真是虚惊一场,就好了……”容溪虽然紧绷着一张脸,精神却没有颓丧下去,气势仍不减。 有趣。 王妧仔细打量着容溪。 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人做了手脚?是暗楼还是镇察司?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也许,她还能借此促使靖南王下定决心。 想到这里,王妧转身对莫行川吩咐道:“派个人去告诉靖南王,让端王来救我,如果他办不到,我也没有怨言。” 莫行川应了一声是。 可眼下的情形也太奇怪了。 一开始针锋相对的双方怎么莫名其妙地握手言和了? 姑娘还打算帮对方的忙?不计得失? 他可是在一旁从头看到尾的人,那只在桌上乱爬的毒蝎子还在挑动着他的心神呢。 王妧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她对容溪说:“把你的蝎子收好吧,我养了一只猫,很淘气的。” 她话音一落,小白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一下子跃上桌面。 爪子一扫,毒蝎子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它压在爪下。 在几人的注目之中,小白猫慢悠悠地提起爪子,转身离开,留下了一滩蝎子泥。 容溪呆若木鸡。 她看了看小白猫,又看了看王妧。 不是说王妧斯文娇气,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大家千金? 不是说禽兽对危险的感知更胜于人? 一脚踩死万里挑一的玉蝎子还若无其事的猫?说是凶兽还差不多。 王妧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过了,它很淘气的。”王妧像是在回应她的惊诧。 而另一边,得知了王妧吩咐下来的事,张伯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孩子,竟敢逼靖南王做决定,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120 靖南王(四十八)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当年的厌鬼之乱是从容州浊泽开始的。 南沼十三个部落之中的鲎部和蝎部以浊泽为界,挑起争端。 然而在战事结束之后,鲎、蝎两部合二为一,剩余的十一个部落却因为这场混战遭受了灭顶之灾。 处在战火中心的容州虽然满目疮痍,但因为鲎蝎部的努力耕耘很快又恢复了生机。 “真是一年比一年不同啊。” 小雨沥沥地拍打着屋檐和门前的石阶,临街的小酒馆也因为这场雨而变得冷冷清清。 说话的是个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他声音十分轻柔,乍一听像是女人在说话。可看他明眸朱唇,肤白似雪,倒是和这把声音十分相称。 和他隔着一张方桌坐着的年轻女子战战兢兢,警觉地注意着街上的动静。 “我也是第一年来容州。”她一边小心地回应。 “你素来谨慎,这一点比蓝绫好。不过,也别谨慎过了头,裹足不前。”中年男子神态悠闲,两指捏着桌上的小酒杯,送到嘴边,“就像对周充,那个男人不是一点小利能够收买的。你以利诱之,不如以势欺之。” “红姬记下了。”她恭敬地说。 “你看看你,如今你和我身份同为长老,平起平坐,你也该尽快适应了。那么多人眼巴巴等着看你从这个位置上跌下去,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很少用训诫的语气对待红姬,红姬和蓝绫是不同的。
红姬有些犹豫,她该怎么回答? “是,长老……红叶。” 有点拘谨,但是进步了。 红叶笑了笑。 “说到底,蓝绫这么没大没小也是我惯出来的,这回他苦头也吃了,教训也得了,咱们该把他带回家了。” 红姬顺从地点头应是。 这时,一阵哒哒的木屐敲击泥水地的声音从街东传来。 越来越近。 一个身披蓑衣的小童摆弄着一支等人高的竹杖向小酒馆走近,她好奇地歪头看了看酒馆里的男女。 她的脚步并未停下,经过酒馆后又吱哒吱哒地向前走了。 就在脚步声消失的时候,一道破空声响,方才那孩子手里的竹杖如箭矢般地冲红姬的脖颈射来。 红姬早有准备,腰间的卷绡软鞭倏然扫出,卷着竹杖打向空地。 “姐姐好厉害!” 童言童语。 那孩子拍手叫道,好像刚才打算夺人性命的竹杖不是她抛射出来的。 诡计被人识破反而不逃,倒是有些胆识。 红叶笑着看那孩子,并不动作。而红姬的软鞭已经连着抽打了数下。 一下,被躲过去了。 两下,擦上了蓑衣的边。 三下,打中了。 那孩子顺着软鞭的力道扑倒在泥水地上,狼狈不堪。 可她却笑着说:“红叶长老,我家先生有信要交给您呢。” 她指了指那竹杖。 红叶一眼瞥见竹杖末端刻的一个“白”字。 他朝那孩子招了招手。 小童从地上爬了起来,先跑去将竹杖捡起来,又来到红叶面前。 一张信笺被藏在竹杖的空心里。 她取出信笺,递给了从始至终安然坐在方桌侧的红叶。 “先生交代的事做完了,那小蛮可以走了吗?”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掩饰她的不安。 红叶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小蛮。” 停顿了一下,他才说:“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导你。刚才你出手的时候,脚步为什么要停下来呢?脚步声突然没了,是会引起别人的警觉的。” 他循循善诱。 “你记住了吗?” 那个自称小蛮的孩子眼里露出几分迷惑,僵硬地点了点头。 红叶很满意,让她离开了,丝毫不介意对方刚才挑衅的举动。 “白先生?”红姬已经收起了武器,也收起了杀意。 红叶点点头,信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那就是他来容州的原因。 “他拿到了大长老的青简,说我会死在这里。我只好来看一看了。” 暗楼九阁,每一阁都由一位长老管理。 可是,长老和长老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比如他和红姬。他可以驱使她为他做事,反过来却不可以。 说完,红叶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生死,而是风月。 红姬却不如他平静。她抢步走近他,惊疑不定。 青简神秘莫测,除了大长老,谁也看不懂。可是,大长老从来不掺和其他几位长老的明争暗斗,怎么会把青简上的内容告诉白先生? 她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是不是白先生设的圈套?” 若是,红叶不该来容州涉险。若不是,红叶更不该来。 “他在滁州的经营被周充一举打得七零八落,这个时候他可不敢来招惹我。” 红叶慷慨解开她的疑惑。 “那就是真的了?”红姬感到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被青简预测了死期的红芙如果还活着的话,也轮不到她红姬当长老了。 红芙可以死,但是红叶不能死。 “半真半假。”红叶并不为此过分忧虑,“用那孩子来送信,也正说明他已经无人可用了。他如果要我死,大可不必提前警示我。” 那个名叫小蛮的孩子,年纪小,本事也还没学到家,咋咋呼呼地挑衅红姬,如果不是他在,红姬可不会手下留情。 红姬听完,也觉得有理。 自命不凡的孩子她见得多了,只是大多数都是自不量力罢了。 “这次的任务你做得不够好。虽然大长老没说什么,可是你到底没有在规定的日期之前完成。我说过,很多人盼着你跌下去,而跌下去的结果只有死。” 他对红芙的死十分痛心,也不希望红姬重蹈覆辙,因小看王公之家而搭上性命。 红姬却有些不以为意。这次要不是出了段绮这个意外,她早已得手。 段绮不是想和情郎双宿双栖吗?她不允许,段绮又能怎么样? 王妧想抢她的人,那就由她来告诉对方,异想天开的想法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处置叛徒的事,你暂且缓一缓,我最近发现,大长老好像对那个人很感兴趣。”红叶突然想起这件事,便随代了一句。 谁知红姬一改先前的沉稳,尖声回答:“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我如果不给他一点颜色,底下还有人听我的吗?” 红叶笑了笑,似乎不以为忤。他不再说话,挺身走进雨幕之中。 红姬留在原地,眉头紧蹙,状若懊悔。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雾气。 121 靖南王(四十九)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古叔,我想去容州。” 屋子里凝滞的气氛被一句话搅动了。 卧床不起的老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出手来。 庞翔顺从地扶着老人起身。老人姓古,是他衷心敬重的长辈,也是将他从污秽泥淖的死地里救出来的恩人。 古叔倚着床沿柱,浑浊的老眼发出异常的光亮。 “怎么回事?”他的嗓子早被病痛折磨得嘶哑难听。 庞翔又想起了那场噩梦,毒虫肆虐,毒瘴滚滚,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是大小姐,她已经动身去往容州了。”庞翔眉眼之间被一股忧愤笼罩着,“咱们入浊泽,杀厌鬼,九死一生,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他们……” 瘟疫会扩散,恐慌也会扩散。 为了阻止不幸降临,鲎部、蝎部合力选出精锐百人,抱着必死之心深入浊泽。 首先是毒虫毒瘴的侵扰,士气一蹶不振。 其后是一场的苦战,过半同伴的性命被带走了。 一场又一场。
到了最后,活着走出浊泽的只有七个人。 然而,等待这七人的仍是死路一条。 “他们怎么能说我们是不祥之身?厌鬼转世?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古叔因为他的话气血上涌,狠狠地咳嗽起来。 庞翔连忙抚着老人的脊背,为他顺气。 老人指着桌上的茶壶,庞翔又起身去倒水。 一杯水,慢慢浸透他的咽喉食管。 他重新得到说话的力气。 “这怨和恨,太苦了,也太久了。靖南王看在姗姑娘的份上,给予我们庇护,还不够吗?你还没有放下吗?” 庞翔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放下。 这些年,他最恼恨的就是从鲎部逃出来。那么狼狈,那么屈辱。 冒死立下的功劳被人当成粪土来践踏,这口气,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咽不下。 “我不是不知轻重,也从来没有强求姗姑娘替咱们出头。现在是鲎蝎部设计引大小姐去容州。姗姑娘死了,咱们势单力薄无法为她报仇也就罢了,现在咱们的仇人要害她的姐姐,我还能坐视不管吗!” 眼下这个机会,是王妧带来的。鲎蝎部想以她为饵,她也打算将容州闹个天翻地覆。 古叔紧紧皱着的脸终于舒展开了。 他干枯的手握住了庞翔的臂膀:“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他以为,以他这副残躯,此生无望再见到青天白日了。庞翔的话,令他通体发出一股热烫,好像鲜血重新灌入他的四肢六道。 “我不想再等了。”庞翔感受到老人手上的力道,却不敢看对方。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年轻气盛,难免冲动。现在,也到时机了。” 庞翔凝神听着,古叔似乎并不反对他去容州了。 “我怀疑,当年我们遇到的厌鬼是假的。” 古叔压低的声音比平时更干哑,可他说的每个字却像石子投入庞翔的心湖。 庞翔抬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古叔怎么会生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想法? “这不可能。”他往前走了两步,特地背对着老人。 “你不信,我也不会逼你。你好好想想,我们从小听到的都是厌鬼的传说,却没有人真的见到过,所以进了浊泽,一看见人形的事物就会把他们当成厌鬼。”这只是作为怀疑的开端。 “他们说,活下来的我们是厌鬼转世,我们必须死,可是,他们却信了我们说的厌鬼已经被消灭的话,也没有再派人入浊泽了。好像从头到尾的目的只是送我们去死。” 庞翔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 他的眼泪涌上来。他已经有些记不清那些死去的同伴的脸了,可他却没有一刻忘记过他们。 如果古叔早一点告诉他,他一定…… 不,即便古叔早一点告诉他,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先前说的“不后悔”,此时却变成了笑话。 “你去吧,把当年的事查清楚。还有,把属于我们的荣耀夺回来。” 古叔依靠庞翔的搀扶,离开了睡床。 他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了,指挥庞翔移走床上的被褥。 一个活动板门显露出来。 庞翔心知那里是古叔守护多年的秘密。 他们七人从鲎部的处死令下逃脱,便决定同进退,共生死。要去容州,一定要七人全部同意才行。这也是庞翔今天来见古叔的目的。 可是,他没想到,古叔会把这个秘密拿出来。 “你怕了?” 古叔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庞翔连忙摇头。 “他们试探了几次,都没探清此物底细。贸贸然拿出来,我不知道是福是祸。” 古叔听了,仍执意要他取出板门后的那只木盒子。 盒子里安放着一块折叠起来的棉布。随着庞翔手上动作,棉布包裹着的那束平平无奇的干草几乎夺走了二人的呼吸。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从浊泽里带出了什么东西,早就不顾一切来抢了。可是我们偏偏不让他们知道,吊着他们,勾着他们,时机一到,这东西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古叔屏气凝神,握住了庞翔微微颤抖的手臂。 “先前的鲎部,如今的鲎蝎部,都以治虫为立身之本。容氏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们也要做到。你把它交给大小姐。” “古叔,你……”庞翔面露疑惑。 老人心中苦笑了一下。 只凭庞翔的一腔热血,远远不够对抗鲎蝎部。若不然,他早就把手里的秘密交付于庞翔了。 “她明确说过,不会管如意楼的事。你说她为什么要帮我们?”古叔叹气说,“沈平那个毛头小子跳出来说,要为姗姑娘报仇,她二话不说就把人收下了。她是怕麻烦吗?她图的是沈平这个人吗?根本不是。她要的是诚心。我们要给的,就是我们的诚心。” 还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靖南王府里的那位王妃,可是鲎蝎部的女儿。虽然靖南王出面庇护了他们,他也不敢肯定当年的祸乱靖南王毫不知情。 缠绵病榻的日子对他来说太漫长、太空虚了,足以让他想通很多事。 如果他还有力气走出湖州的话,他一定要见一见那个女孩子。听说她和王姗长得一模一样,可是他觉得,她们一点都不像。 可惜了。 122 靖南王(五十)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一夜过去,靖南王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的发际生出大片的花白,原本光润的面庞蒙上了灰扑扑的病气,就连炯炯有神的眼睛也不时流露出迷茫和脆弱。 “王爷,王妃已经等了一夜了。”出声提醒靖南王的是他的贴身随从。 靖南王半眯着眼睛,不置一词。他刚和义子赵玄说了会儿话,更多更重要的事还没有全部交代好,而他也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无谓的争吵中。 他望向黎焜。 “请王妃回去。”靖南王终于开口,随后又把一众心腹遣走,只留下义子赵玄。 赵玄眼下一片乌青,两天三夜不眠不休,他还强撑着要追寻到陈舞和幕后黑手的下落。 “你为什么不愿意?”靖南王本该因为赵玄拒绝接受赤猊令而痛心疾首,可是当他看到义子惨淡的形容,他却连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我拿着赤猊令挥师北上,义父,你会怎么做?”赵玄喉咙灼痛,声音有些沙哑。 靖南王愣了愣,那的确是赵玄会做的事。 赵玄眼底好像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最后终归于无。 “所以,我不会拿赤猊军去做你不想看到的事。” 赤猊军是靖南王一兵一卒带出来的心血,如果不是经历过毒发垂死的境地,靖南王也不会匆忙做出这个决定。
“义父,你好好歇息。”赵玄说完,便要告退。 靖南王连忙出声阻拦。 “王妧,她说她在容州等你。”靖南王心头一动,脱口而出。 随即,他又把鲎蝎部容氏的举动说了一遍。 “他们要赤猊军前去容州,镇压厌鬼,我没有同意。他们又胁迫王妧随他们前往容州,笃定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靖南王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我确实没有余力处理这件事了。王妧也知道,所以她说,要你去容州找她。” 他还没有告诉赵玄,王妧以治病为条件,要求解除她与赵玄的婚约。所以,靖南王也不想把王妧话中带的刺挑明了。 小丫头想对他使激将法,手段还是太嫩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顺势而为。 只要义子能主动接下赤猊令,主动前往容州救人,那他这个做义父的就算被王妧当做中计了又如何。 他一点也不担心王妧会怎么刁难赵玄,他对自己的义子信心十足。 关键是,王妧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赵玄愿意为之改变心意? 赵玄咬着牙,脸上神色几度变换。 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靖南王为何这时才告诉他这件事! “她不会轻易向别人求救。”赵玄眼前一暗,又故作镇定稳住身形。 他在湖州掘地三尺也没找出陈舞的下落,所有被他抓在手里的线索一一断绝,他竟还苦思冥想王妧会有什么动作。 她一开始便说,有人要对靖南王不利,所以她才潜入王府别院。 不过,她倒乖觉,经他暗示,没有大大咧咧地把这件事捅到靖南王面前。 她查出暗害舞师的黑手,她猜到陈舞刺杀靖南王不成一定还有后招,而现在,她又查到了什么? 她还有多少事瞒着他? “厌鬼作乱。既然鲎蝎部言之凿凿,你去一趟也好,定一定人心。”靖南王知道义子已经意动,“其余诸事,你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那些小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玄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他在思考,王妧让他去容州做什么? 他唯一没有追查的是,潜入别院对舞师段绮下毒的那个女人。王妧说,她已经派人盯着了。 他当时心神不宁,竟真的听信了她的鬼话! “躲在陈舞和丁家背后的,是同一伙人吧?”赵玄突然问道。 靖南王不禁一愣,随后点头说:“黎焜也是这么想的。” 也是? “那她呢?王妧呢?”赵玄急忙追问。 “她?这就是她提出来的,黎焜也觉得有理。怎么了?”靖南王不解。 赵玄一听这话,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怎么了?他快要被气死了。 陈舞对猎犬下的毒,丁美对靖南王下的毒,都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明明近在眼前,到底是什么蒙蔽了他这么久? 王妧! 他真想马上见到她,再把他的答案狠狠地甩到她脸上。 想到这里,他向靖南王伸出手:“义父,把赤猊令交给我吧,我答应你,不会用它做对不起你的事。” 靖南王心间被一阵狂喜席卷而过。他竟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你是说真的?” 得到赵玄的肯定,靖南王颤着手,将怀中一半的朱红印信递给赵玄。 门外细细的啜泣声传不进靖南王耳中。 黎焜尽责地守着跪在地下的妇人近旁,沉默不语。 泪水沾湿了靖南王妃脸上戴的纱巾,可是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因为没有人敢用探寻的目光注视她的失态。 月亮门外跑来一个五岁上下的锦衣小童。一群仆婢慌慌张张地紧随其后,你追我赶,偏偏没人能拦得住他。 他一路飞奔到靖南王妃跟前,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抱住了。 只是他人小手短,王妃轻轻一抓,便把小童从自己身上抓下来。 “胡闹!”靖南王妃一声轻喝,杏眼之中怒意凛凛。 小童一张脸皱成一团麻布,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可他又不敢放声大哭。 既有伤心,也有委屈。 靖南王妃却顾不得安抚他。她回头看向立在几步之外的奴仆。 十一人,其中甚至还有两个生面孔。 很好。 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谦儿,”靖南王妃的声音算不上温柔,态度却比刚才缓和许多,“母亲今天教你写的功课,你都做完了吗?” 那孩子止住泪,张着嘴不敢回话。 靖南王妃取出佩巾,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痕,说:“母亲问话,你要好好回答。做完了还是没做完?” “回母亲,孩儿没有做完。”那孩子说着,忍不住吸了一鼻子,“孩儿是听他们说,有人欺负母亲。母亲,您别哭,谦儿会保护您的。” 靖南王妃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既然你功课没做完就跑出来,母亲便要罚你。今天的功课再加一倍。”靖南王妃仍把孩子交给跟随而来仆从们。 那孩子三步一回头,不舍地离开了。 “方才那几人办事不得我心,今日之内一并处置了。”靖南王妃面对着紧闭的房门,出声吩咐。 在她身后,已有管事领命而去。 不论如何,她是这座王府的主人。今日是,今后也是。 123 争论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一行人顶着迷茫的雾气前行。 脚下是平坦的河谷地,数骑快马本可以在一日之内从湖州赶到容州。可惜的是,队伍被两辆马车拖累,一两天的行程被延长了一倍。 容溪面带焦虑。虽说进了容州地界,但她的目的一刻没有达到,她就一刻不得安宁。 所以,她叫停了王妧的马车。赶路就应该有赶路的样子,这样慢吞吞的,要是被靖南王府的人追上了就麻烦了。 容溪手上掀起车门后的布帘,探身一看,她发现王妧竟然在睡觉。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油然而生。 狠狠地摔了布帘,容溪回过头,朝自己的随从们走去。 “州城现在是什么情形?”容溪收起怒容。她带来的十六个随从中,有一半是她的父亲特地安排的。最年长的那个还曾参加过当年部落的混战。 “一切暂时相安无事。但是,首领昨天一个人去了浊泽,回来后病情似乎加重了。” 走上前来回话的人名唤萧芜,是她父亲的心腹,容溪也对他另眼相看。 “我恨不得马上回到父亲身边。”容溪望着前路,愁眉紧锁。 “小姐另有重任,千万不能鲁莽行事。”萧芜说。 容溪只是点点头,她心里也清楚这个道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妧从马车上跳下来,脸上半点睡意也无。 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尽快适应这潮湿的气候。 不客气地从另一辆马车里揪出一只白猫,又把它放到地面上,她嘴里说着:“整天闷在马车里可不行。” 小白猫迷迷糊糊地呆立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它对脚下的泥土起了兴趣,一踩一个爪印,还扒出了一只又一只藏在泥土里的虫蚁。 注意到这边一人一猫的动静,容溪顿时心生不悦。 “必须尽快将人带往浊泽,若是靖南王不顾她的死活,咱们还要另作筹谋。” 萧芜在一旁规劝,然而容溪已经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你是故意的!”容溪疾步走向王妧,气冲冲喝道。 王妧并不否认,她确实是故意的。她在为莫行川争取时间,越多越好。 “还让我给你的猫准备马车,凭什么一只猫要单独一辆车?”容溪想到自己餐风饮露,更按捺不住火气,“你给我听着,抱着你的猫回到马车上去,即刻启程!” 王妧越过她望向聚集在一起的鲎蝎部随从们。 “你何必急着赶回去。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赤猊军,我可以告诉你,赤猊军已经整装待发,两三天就会抵达。你还来催促我做什么?”王妧说。 接到任务完成的提示时,王妧就知道靖南王已了却心事。无论赵玄未来要做什么,靖南王都会帮他,但却不会再替他做出决定了。 王妧让高侍卫去传话,除了那番挑衅,还有关于暗害了靖南王的黑手已经伸向了容州等话。因此,她笃定赵玄一定会来容州。 而靖南王知道容溪想要赤猊军,他一定会把赤猊军交给赵玄。 只有一事她没有预料到,事后也并不知晓。那就是赵玄并不是直接从高侍卫口中得到这些消息。 容溪却不相信事情的进展会这么顺利。 “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不然你怎么会答应跟我们来容州?”容溪心口如一。王妧答应她时,她高兴过了头,直到被下属提醒,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绝对不会姑息养奸。 王妧见容溪满脸正色,不由觉得有趣。 她想了想,便说:“听说你们鲎蝎部除了首领之外,还有一位和首领地位相当的圣女。她天生异相,能御百虫,解百毒。这样的人物,我心向往之。” 这就是王妧来容州的目的? 容溪脸上泛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晕。 “哼,我们鲎蝎部的圣女,岂是一介无名小卒能随便见着的?”容溪怒意顿消,但仍绷着脸贬责。 王妧点了点头,也不在乎。 容溪侧着脸,正等着她再说些什么。 谁知王妧一句话也不多说,转身朝着自得其乐的小白猫看去。它身后是一个个位置错落的泥坑,面前却是一片平坦。 王妧顺着小白猫抬头的角度,发现了一只挂在树梢上的斑斓小蛇。也不知道这蛇为何挑了一个如此显眼的地方度过它的冬眠。 容溪抿着嘴,愤愤然下令。 “启程!” 随从们应声而动。 容溪又对着王妧说:“你和我共乘一骑,别耍心眼。” 王妧回过头来,并不拒绝。她朝随从的队伍随手一指,盛气凌人:“照顾好我的猫,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被她选中的萧芜一脸诧异,又见容溪只顾及早出发而默认了王妧的要求,他不得不暂时哑忍。 萧芜抬脚去找猫。 小白猫驯顺地呆立着不动,萧芜皱着眉头将它抱起。 可是,为什么其他随从望过来的目光变得很奇怪? 萧芜十分肯定,有问题的地方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他扭过小白猫的身体,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差点将猫摔到地上。 小白猫嘴里叼着一只一指粗的小蛇,蛇身色彩斑驳,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萧芜头上冒出冷汗。他知道,毒蛇此时正在冬眠,可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会醒来。 最好的办法是,趁着那猫不注意,抢走它的“玩物”。 萧芜欲哭无泪。小白猫的身手如流星赶月,他若仗着身材的优势去抢那毒蛇,暂且不说要费一番力气,只说那毒蛇万一被唤醒,他绝对不比那只猫逃得快。 想到这里,他真想掐死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整队人马陆续启动,萧芜已经落后了。 一咬牙,他翻身上马。 只要他快马加鞭,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抵达容家的卫营。 众人只见一骑绝尘,风驰电掣。 “萧芜?”容溪心下生奇,她直觉感到是王妧动了手脚。 对待像王妧这样的狡诈之徒,她真的一刻也不能放松。 “你知道我是鲎蝎部首领之女,难道你会不知道圣女是首领的女儿?”容溪灵机一动,心中了悟过来。 王妧明明知道圣女就是她,哪有什么心生向往! “我知道。”王妧坦然承认。 “哼,满口胡言乱语,我再也不会信你一句话。”容溪厉声宣告。 “你一开始也没有承认你是鲎蝎部的圣女,还瞧不起推崇圣女的人。”王妧反驳道。 容溪哑口无言。 “不过你现在承认了,也没关系。”王妧又问,“你真的会御虫吗?” 容溪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不会。” “原来你真的会御虫。”王妧感慨道。 “你这刁钻鬼!耳朵聋了是不是?” 双方你来我往,一人一句,争了一路,也没有论出个高低来。 124 青简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本王很不高兴。” 赵玄直直地望向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他并非独自一人。 那个匍匐在他脚下的婢女把头埋得更低了。 一条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婢女的脖颈。她用尽了力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禀王爷,孟树坚逃脱,是因为他一直心存戒备,实在与小荷无关。” 声调平稳。 婢女保持着镇定,只是额头的冷汗泄露了她的内心。 赵玄终于把目光收回。 “他们是什么人?” 一句没头没尾的质问,小荷却听懂了。 她错了,错在一开始的隐瞒。 “是拿钱办事的杀手。”她说。
赵玄仿佛恍然大悟的样子。 “本王想起来了。你挑唆老齐王妃去杀王妧,找的也是他们。” 小荷听不出话里的喜怒,只能沉默不语。 正当她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赵玄话锋急转。 他盯着小荷的后脑,戾气难掩。他问道:“在你们眼里,本王的性命价值几何啊?” 拿钱办事的杀手?笑话! 既然拿了陈舞的钱,为什么转头又借小荷之口戳穿了猎犬发狂的原因? 他要是连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怎么可能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活着走出来? “王爷……”小荷喉咙发紧,她再次说不出话了。 赵玄突然冷笑一声。 “本王又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怎么会知道一位王爷的价值呢?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幼服侍的林氏,她的性命价值几何?” 小荷一听到林氏二字,瞬时抬起头来,面如死灰。 磕头声,求饶声充斥了赵玄双耳。他只觉得吵闹。 他抬起手,哭喊声戛然而止。 婢女涕泪横流,两手反剪,口中还被人塞了一团布。 “你想清楚了,本王想听的是什么?” 小荷身形一顿,随即飞快地点头作答。 赵玄给了她开口的机会。 “奴婢会把暗楼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说出来。” 包括那个姓花的女人,包括暗楼对镇察司的特殊关注,包括某个神秘人物撤除对王妧的追杀。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但是,孟树坚不是暗楼的人。他把乐伶星罗收留在陶然庄,是受他的一位朋友所托。像他这样的巨贾,交游很广,结识一两个暗楼的人也不奇怪。” 赵玄若有所思。 “你知道的不少。”他随口一说,神情却并不轻松。 小荷瞠目直视,对上了赵玄深邃的眼睛。 一切惶恐不安、茫然失措的心事如同丝线般从她的瞳仁里抽离,最终只剩下坚定不移的决心。 “我家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真善良的人,小荷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保她百事顺遂、安享荣华。能够帮小荷实现这个心愿的人,不是齐王,而是王爷。”小荷一展笑颜。她已经找到了属于她的终南捷径,可笑自己现在才看清楚。 “王爷现在不相信也没关系,以后会相信奴婢的。奴婢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们想把奴婢收为门下之宾。” 小荷已经恢复了全部的自信。她说到这里,忍不住露出一个讥笑。 “暗楼之人,奸狡诡谲,专事暗杀,可他们又最信天命。暗楼有一位大长老,地位超然,原因就在于他手里握着一册包罗万象的天书。他们称之为‘青简’,还坚信那是上古时代的青帝登仙之后编纂而成的。”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凭着一张嘴和一册谁也看不懂的尺简,竟然把暗楼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暗楼,在她看来和乌合之众也没什么区别。 “靖南王此番劫难,是暗楼大长老运筹算计,以青简之名下的命令。”小荷原本正说得起兴,此时却突然停下来,去看赵玄的脸色。 见一切如常,她平静不少,接着说道:“奴婢反问他们,青简里是否出现过一句话。奴婢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们便认定了,奴婢也能看得懂青简。” 赵玄果然起了好奇之心。他开口追问:“你说了什么?” “太宗第九子玄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念白一样的话,被小荷说得威风凛凛,扣人心弦。 赵玄嘴角一动,冷眼看着她。 “你看得懂?” 小荷毫不迟疑,坦然回答说:“奴婢看不懂。” 这个回答将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得出的结论完全推翻。 四周陷入安静得诡异的氛围之中,而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却在极静时大笑出声。 赵玄笑得不能自已。 他伸出手,手指按在眼角挤出来的那颗泪珠的位置。当他开口说话时仍气息不稳。 “很好。这就是本王想听到的,实话。”赵玄在话尾加重了语气。 小荷在听了他的话后如释重负,眼角眉梢的喜悦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了。 如今她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王爷身边的旧人,她可以说她留在王爷身边倚靠的是自己的才干,而不是王爷一时兴起的恩赐。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婢女,再也不用惴惴不安,再也不会被留在京城的那四个势利小人瞧不起! 至于暗楼那伙乌合之众,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她迟早会收服他们。 如果忽略了泪水流尽后脸上皮肤干枯的皱缩,小荷踏出厅堂时可以称得上是意气风发。 她异常挺直的背影落在赵玄空洞的眼神里。 “该死的。”沉默片刻后,赵玄伸出手轻轻揉按着自己的眼睛。 他听过太多谎话了。一句一句的谎话,一步一步地令他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 别人埋在他身边的小棋子,他不屑一顾。他以为就算有人能算计到他头上,他也能狠狠地报复回去。 所以他才会错失良机。小荷知道暗楼有暗害靖南王的计划,王妧也知道,区别只在于王妧提醒了他。 可是,王妧知道暗楼吗? 蓝绫被小荷买通,刺杀王妧失败,反被周充所擒。暗楼似乎有勾通镇察司的意思,周充一定知道暗楼的存在。问题在于,周充会不会告诉她? 不对。周充说不说,和王妧知不知道并没有必然联系。 假使周充说了,王妧也会自个去求证。她不会盲从别人,即便那个“别人”是周充。 是他想岔了。 赵玄的双肩稍微放松下来。他闭上眼,回想关于王妧的每一件事,心里却越想越乱。 罢了,他可以用一路的时间慢慢想,绝对不能急中出错。 赵玄按着扶手起身,慢慢地走到门口。久未散开的阴云成为他一个人的惨淡背景,唯有他的手里拿着的半块虎符印信发出幽幽的光芒。 125 权诈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阿玄出发了吗?”靖南王仰身躺在又软又厚的被褥里。 天气很冷,屋子里的火炉给他带来的不是舒适的温暖,而是一种需要忍受的燥热。 他脸色潮红,嘴唇因缺水而变得干巴巴的。这才说了一句话,他已经忍不住要水喝了。 黎焜没有一丝不耐烦,其余亲随在他到来后被打发走了,于是他亲自动手,为靖南王倒了一杯水。 “是。不仅如此,镇察司和如意楼也闻风而动。”黎焜平时不苟言笑,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神色明显松动了,“看来王姑娘是真的铁了心。” 南沼这一潭溺人的死水,终于被她搅动了。 靖南王府和镇察司的僵局被打破,各种魑魅魍魉也撕开伪装,准备兴风作浪。 这件事,赵玄做不到,周充做不到,鲎蝎部容氏父女也做不到。 黎焜又想到他自己。正因为他不想给镇察司一丁点儿机会,堵死了所有的路,才导致了此前的僵局。 王妧给了镇察司机会,也是给赵玄和靖南王府机会。这也许才是靖南王愿意看到的。 “你啊,总是把人看得很清楚。”靖南王起身喝水后,精神也好了不少。 黎焜为他取来披风,又扶着他坐到床前的圈椅上。 一切安置妥当,靖南王这才把话说完:“可是你忘了,事实不会因为个人的意愿而改变。”
有些事,不是他想做,而是他必须做。 黎焜也有不堪回首的旧事,经靖南王一提,他不免黯然伤神。 靖南王却自顾自地感慨道:“当年蒙先皇错爱,我才接下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时间一长,我懈怠了,我厌烦了,还把事情都推给你去做。我总觉得对不住你。” 黎焜回过神,面上动容。他所看到的靖南王眼里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而他又不想用话敷衍,只得沉默着。 靖南王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他并不给黎焜太多忖量的时间。 “再重的担子终究也有卸下来的一天。虽然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的早,但对我来说,只是提前解脱了而已。” 靖南王的目光越过黎焜,望向空无一物的屋梁。他的思绪渐渐飘远了,所说的话像是在宽解黎焜,也像是在宽解他自己。 他说话时,语气渐渐加重:“王妃总是认为我亏欠她,她想要的,我都给她了,我哪里还亏欠她呢?当年是她陷在失去孩子的创痛里走不出来,容氏才送来那个孩子,可她竟然……”靖南王一时语塞,抚着因气愤而起伏的胸口,示意黎焜为他再倒一杯水。 黎焜心里想着容氏手中的十三部属兵,却又觉得这种情形下不适合提起。 靖南王又喝了一杯水,心情很快平复如初。 “有一件事,我要你即刻去办。”他终于说回正事,“地牢里的那个人,留不得了。你即刻动身,把那个人送回京城。我要让皇上想起来,靖南王府对朝廷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好让某些人少打些歪主意。” 他不出事,靖南王府自然不用怕那些跳梁小丑。可现在,他不得不做好打算。 “这事不能让阿玄知道,否则瞒不了王妧和燕国公府。我能托付的,只有你了。我给你二十个人,两个时辰后,你便带着人出发。一定要把那个人安然无恙地送到京城。” 黎焜骤然受命,不由得忧心忡忡。然而他能做的,只是按照靖南王的吩咐,启程北上。 室中只留下靖南王一人。他闭上眼睛,听见房门开了又合,黎焜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到最后,一切事物都陷入了沉寂。 寂静先是夺走了靖南王的听力,随后又一丝一丝地抽走他全身的力气。 当他发现自己连分开唇舌都做不到时,他心头的燥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意。 这股冷意像羽毛一样轻柔地撩拨着他周身,他莫名感觉到心慌。 储水的瓷壶在几步之外的茶几上。靖南王几乎站不直。他双肩颤抖,向茶几迈进一步,旋即无力地伏倒在地上。 但他始终是个不甘服输的人。他的身体匍匐着,他的眼睛却一直向上看。 茶几腿被他抓在手里,成为他的倚仗,支撑着他够到高高在上的水壶。 壶里的水已经冷透了,可是靖南王并不在意。冷水从壶口、壶嘴倾倒而下,在他脸上四溅开来。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放松。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沾了水,水里混合着他的汗。他盯着自己沾湿的手,过了一会儿,又用这只手去揉按他的眼睛。 然而无论他如何揉捏挤压,他的双眼依然干涩无比。 “老虞。”靖南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屏风后传出一种重物落地的声音。 靖南王透过屏风底部的缝隙,正好能看见一双干净的旧布鞋。 穿着这双布鞋的人也许躬着身子,也许身量不高,整个人除了双脚,全身都掩藏在屏风之后。而靖南王似乎也不用凭借那人的身形外貌来辨认其身份。 靖南王平心静气,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才说:“你去盯着黎焜。如果他两个时辰后没有出发,你便杀了他。” 那人应了一声“好”,又用一种低沉的音调说了一句:“你给小渔写封信,两个时辰后,我来取。” 靖南王想点头应下,可是屏风后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一如既往,干脆利落。 可是,为什么那个突然被提到的名字却不依不饶,盘桓在他脑子里不肯离去? 虞小渔,一个有趣的名字,一个有趣的女人。 如今她躲在什么地方悄悄思念着他? 如果不是老虞,他还会想起她吗?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一惊。 他这辈子负过多少人,已经无法数得清了。 而就在今天,他又负了一个人。 他浑身僵硬,不敢回头,不敢看清楚他身边是否空无一人。 约定的时间到来的时候,黎焜吩咐随从启动车马。 居中的马车载着黎焜和另一个胡子拉碴、神枯身萎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似乎半梦半醒,逐渐吵杂的人声不曾使他的眉头皱起一次。 清醒的黎焜依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去京城,他没有任何回头路。 126 问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刘筠得以踏出她的小院,是受到王妃的传唤。 在禁足中猝然得知靖南王突发重病、卧床不起,她还以为这是王妃开的一个不适宜的玩笑。 拜见王妃后,她也如实说出心中所想。 靖南王妃似乎深受打击。她抚着胸口,竭力说道:“你看,连你都不相信我。王府里已经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了。” 即便是在没有外人的偏厅,靖南王妃脸上仍然戴着一块纱巾,刘筠也习以为常,反倒是王妃的一番言行令刘筠心下震动。 “王妃,我信。”刘筠忙说。 可她的疑问也随之而来:“王爷现在怎么样了?我……我得去看看。” 就算王爷再次罚她禁足! 靖南王妃不再疾首蹙额,她知道刘筠确实相信她的话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腰背,好像刘筠的信任给了她足够的力量。 她伸手拦下刘筠,摇头说:“你是见不到王爷的。” 她身为王府的主人,在一群仆从面前舍弃了尊严,求了他一夜,他都不愿意见她。 “为什么?”刘筠脱口而出。她问得又急又快,只想从王妃口中得到答案。
靖南王妃先是愣住了。 应付刘筠,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这时,她的身体却因为刘筠的这句“为什么”而失去控制。压抑已久的愤懑如余势未尽的波涛,从她的眼里席卷到刘筠身上。 “赵玄!”她咬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竹节一般的手指隔着纱巾、放在她的左半边脸上,突出的颗粒的触感把她的记忆带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滚出去!” 少年低沉沙哑的嗓音犹在她耳边。 “义父!你为什么要娶那个丑八怪!杀了他们!快杀了他们呀!” 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少年,把他的愤怒和仇恨倾注到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身上。 她就是那个女人。赵玄就是那个少年。 一幕一幕的记忆,从她眼前快速掠过。她恍惚成了局外之人,看着她自己接下了王爷送给她的面纱,又看到自己戴着面纱去见赵玄,还看到下人们背着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原来她的尊严早在戴上面纱的时候就失去了。 “凭什么!”刘筠终于明白王妃的言外之意,气愤得几乎要拍案而起。 她发出的声响正好惊醒了靖南王妃。 “凭他是王爷最重视爱惜的义子,凭王爷打算把靖南王府交给他。靖南王府已经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 靖南王妃的声音在刘筠听来十分陌生,刘筠说不出其中的不同,只是因为这番话而心生不甘,也因为这番话丧失了希望。 百感交集的她一时说不出话。 靖南王妃又开口了,她很少会像今天这样,亲密地唤刘筠为“筠儿”。 “你为了王府,独自一人潜入京城,刺探消息,面对很多我想象不了的危险。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也把你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待,你知道吗?” 刘筠为之动容,连连点头。 “有一件事,如果我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了。”靖南王妃用一种轻柔而又徐缓的语调说着仿若迫在眉睫的话语,显得古怪无比。 然而刘筠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王爷不是没有嫡子,他为了赵玄,竟想瞒过天下人。筠儿,我守着这个秘密守得好苦。我的谦儿连王爷的一个正眼都得不到,仅仅只是因为赵玄担心谦儿会妨害到他。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他才是外人!” 靖南王妃一边说着,一边落下泪来。 刘筠瞠目结舌。这么大的秘密,王妃竟然会告诉她。 靖南王妃没有给刘筠留下消化秘密的时间,她只是擦干了泪水,又说:“等赵玄完全接管了靖南王府,他一定会除掉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去死。筠儿,我要你帮我!” 刘筠心头一凛。 “你拿着我的手书去容州见我哥哥,我哥哥会把赵玄留在那里的。”靖南王妃自顾说完,拉着刘筠的手,直视着对方。 把赵玄留在那里…… 意思是,杀死赵玄吧? 刘筠感觉到背后涌起一股凉意。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靖南王妃把刘筠的手抓得更紧了,“除掉我的孩子后,赵玄会放过你吗?王爷把赤猊令交给他,你以为他还会有顾忌吗?说不定,他现在正准备对付你呢。” “什么!王爷竟然……”刘筠失声道。 王妃知道自己说中了刘筠介怀之处,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筠震惊之余,懵懵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站起身,又退后了几步。 她知道,在王爷心里,赵玄很重要,重要过她这个女儿,重要过他那几个心术不正的儿子。 可是,赤猊令是王爷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东西,王爷竟然愿意为了赵玄而把命豁出去吗? 她做了那么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得到王爷的一句赞赏吗? 可笑的是,王爷很少夸奖她,他甚至很少把目光放在她这个女儿身上。 她到底算什么?她在王爷眼里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靖南王妃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可怜人在看另一个可怜人。 她看着刘筠一言不发地接过她先前提到的手书,又看着刘筠慢慢向门外走去。 刘筠的后背微微弯曲,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在王府中游走,她的脚却仿佛有意识地把她带往靖南王的住所。 见到巡逻警戒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刘筠便知道王妃所言非虚。 她心里只想离王爷更近一点,即便她所到的地方见不到王爷,那也勉强可以当作是道别了。 可是,直到她踏上屋前的第一级台阶,也没有人出来阻止她。 疑惑尚未消解,数道凌厉如刀的目光突如其来地落在她背后。 她心中一沉,绝望地转过身,一眼看到院门边被一众亲随簇拥着的靖南王。 靖南王一身戎装,威武依旧。 他无视了刘筠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甲胄的微光映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你去见王妃了?” 靖南王枯哑的声音重重地敲击着刘筠的心。 “是。” 她怎么能忘记,眼前这个杀意凛凛、不可侵犯的男人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南沼之主。 他甚至不用开口,只要一个眼神示意,就能在顷刻之间夺走她的性命。 “你打算去哪里?” 刘筠已经无法好好思索两个问题的关连所在,她木木然开口回答:“去容州。”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本王再问你一遍,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刘筠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值得王爷反复盘问? 王爷为什么不问她去容州干什么?为什么不问她是否知道王爷还有一个嫡子?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她张了张嘴巴。 “是。” 她从来没有资格叫他一声“父亲”。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她鼓起了有生以来的全部勇气,也没说出那两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我只能看着靖南王府毁在赵玄手里?” 酝酿已久的问题被她悉数抛出,问完后,她的勇气已在靖南王的审视之下消磨殆尽。 威胁到赵玄的她,王爷还能容她活着吗? “好,本王不会阻止你去容州。” 这句冷漠得不带任何情绪的话却让刘筠再次看见一丝生机。 狂喜盖过了她心中的恐惧。 “王爷,赵玄是您的亲生子吗?”她又问。 如同打破禁忌般的快感蒙蔽了她的双眼,她没有看见靖南王失望的目光。 她只听到血液涌向双耳发出的嗡嗡鸣响,和靖南王似真非真的叹息。 “真是愚不可及。” 127 禁令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容州军督府辖下西二营,总管石璧从清晨开始便心神不宁。 他带着人手前去巡视屏岭,登上最高的岗楼。 遥遥望着那片被水雾浸染的树林,他看到林中浓淡不一的雾霭在灰暗的日光下变成一个个古怪而可怕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腰间长刀的刀柄。 无数细小的雨丝随风飘零,落到他干瘪无肉的腮颊上,打破了他眼里的虚无幻觉。 影子始终是静止不动的影子。那片被人称为“浊泽”的凶地,始终影响不了外头纷纷扰扰的人与事。 石璧转过头来,瞪圆的双眼露出凶横之色,看上去平时比更加难以亲近。 “今天开始,安排些人过来屏岭值守。”他如此吩咐道。 跟随他出行的有经验丰富的老人,也有懵懂无知的新人。 有个稚气未脱的小卒趁着别人清理废弃楼道的空隙,抱着几块朽坏的木头溜出岗楼。 找到正在饮马的同伴,他凑了过去。 “你竟敢偷懒!”同伴压低了声音斥责他,“田鼠,你胆子肥了!” 他腾出一只手,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无奈两人中间隔着一匹马,他只能把手放到自己的嘴巴上,比出噤声的动作。 事实上,田鼠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本姓田,身材较同龄人瘦小。有少年好事者见他怯懦可欺,便给他起了这个诨名。至于他原本的姓名,已经没有人愿意理睬过问了。
“石总管心情不太好,我在里面憋得快透不过气了。”然而,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 同伴笑着骂了他一句:“你就不怕我把你躲懒的事嚷出去?” 田鼠惊得睁大了眼睛,但他只是撇撇嘴,什么也没说。 屏岭上人烟稀少,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被放大数倍。好几次,他仿佛听到背后传来响动,而当他扭头寻找响动的来源时,又一无所获。 他被一个念头纠缠着。再不找个人说说话,他就要被逼疯了。 “进了浊泽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吧?”他小声嘀咕着,指望同伴会作出回应。 他惴惴不安的模样惹得同伴发笑。 “你怕什么,你又没有进去过。”同伴拍了拍马脖上的鬃毛,语气轻松地说,“怀疑你的人,一准是脑子有病。” 西二营的人从上到下,人人都接受过盘问。 那几个新人无知无畏,宣称是为了练胆子才潜入浊泽,明摆着不把军督府的规矩放在眼里。 “倒是没有人怀疑我……”田鼠顺着同伴的话头说下去。 “那你就别再愁眉苦脸的了,尽瞎操心。我告诉你,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被看管起来的那几人,有一个是容氏子弟,前些日子,圣女跑到咱们西二营为的就是她的这个兄弟。按说,禁止进入浊泽不是什么明文禁令,而是咱们西二营口口相传下来的一套老规矩。总管大人还能为了这套不成文的规矩处死他们、得罪首领和圣女吗?” 这一番话,听得田鼠晕头转向。他只得装作受教的样子,连连点头,接着才说出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可我听说,他们被关起来是因为害了恶疾。”他边说着,边打了个冷颤。 同伴见状,噗嗤一笑:“你还真信啊?” 只有愚昧又迟钝的老人和最天真无邪的孩子才会对厌鬼的传说信以为真。 田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竟然还会相信那几个人进入浊泽后遇到厌鬼、染上了莫名的恶疾? 这田鼠,还真是人如其名。同伴在心里耻笑一阵,不再和田鼠搭话了。 田鼠只能扔了那几块烂木头,磨磨蹭蹭地回去了。 过了不久,营里传来消息说,圣女请见。石总管留下副手安排屏岭岗楼值守事宜,随即回营。 鲎蝎部九姓一向以容氏为首,这与容氏独特的血脉不无关系。 容氏每一代的圣子、圣女,天生拥有御虫、解毒的本领。昔日,在遍地毒虫、毒草的南沼,这一点可谓生死攸关。 鲎蝎部圣女与容州军督府西二营总管见面时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直到天擦黑了,容溪才从议事厅里出来。 一接触到随从慌张躲闪的目光,容溪心里便生出不好的预感。 “连话都不会说了?”她急躁起来,开口便是呵斥。 那随从忙回话:“王姑娘跑了,萧芜带着人去追了。”说完,他又暗自后悔没有跟随萧芜去追人,留下来面对注定会大发雷霆的主子实在是太蠢了。 容溪这才发现随从的人数只剩下一半。这群蠢货守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王妧是她手里最有用的工具,没有王妧,她连石璧都压服不了。 石璧还说什么决不让赤猊军踏入容州。要是王妧不见了,不是让他更得意吗! 容溪心神一定,仔细询问王妧离开的情形。从几个随从口中得知,王妧进入西二营后,心怀鬼胎,四处打探消息。 他们十分肯定,王妧是因为一个在西二营做木匠的老人而起了逃跑的心思。那老人干不好营里的活计,就撇下他的孙子跑了,还诓人说他跑到屏岭找好木头去了。 “那他的孙子现在在哪儿?”容溪见几人言之凿凿,已经信了一大半。 “那孩子早就出发去屏岭找他爷爷了。王姑娘是后来才跟过去的,她肯定是知道咱们不会随便靠近那个地方,才往那里跑。” 容溪的视线越过七嘴八舌的随从,投向西面那片萧索的树林。距离她二三十里外的屏岭之后,是一处连同名字都带着不详的地方。 黑夜很快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容溪不知道,有一道灵活如兔的身影正在迅速靠近那个令她震骇不已的地方。 刚下过一场雨,这里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如水的湛蓝色。云彩遁形,月光柔和地洒在枯梢的老树林中。更远的地方,雾气仿佛凝结成实质的缚网,将高不可攀的树干尽数囊括。 明晰与混沌的两个世界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露出它们的界限。这对“兔子”来说是不利的。 一支利箭从岗楼的洞眼里探出来。 只消一两个瞬息,不管是兔子还是野猪,都会倒在这支箭下。 然而,利箭没有如哨岗的兵士所愿射向目标。觉察到压在肩头的重量,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他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这个时候,他连松开弓弦的勇气都没有了。 “别让他跑入浊泽,也别让他死了。” 128 路婴(一)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俞溢分辨出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比起他脑海中幻想出来的可怕的怪物,岗楼上多出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更能让他接受。 当他冷静下来,听清对方的要求后,他的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做不到。月光虽然很好,但比起日光差远了,这个距离,很难命中,更别说还要避开要害。” 在这种情形下,实话实说是他保命的唯一方法。他不过是和别人打了一个赌,才会独自一人留守屏岭。他可不想因为这个愚蠢的赌约丢了性命。 二人对峙的时候,移动的黑影和枯树林已极为接近。 “听我说。”女子语速急促,大约是相信了他的话。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个少年身长五尺,猫着背,在这个方向。” 女子用手轻轻挪动了箭矢所指的方向。 “一丈,一丈,一丈。”她以一种均匀的节律单调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把箭和飞跑的少年连在一起。 俞溢听得入了神,在对方的低声细语中,他的眼、他的手仿佛不再属于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远处奔逃的少年的形象在他眼里变得清楚起来。 有阵风吹落了枝头上的一片枯叶。
蓦地,他听到一声令下,利箭离弦。 劲泄力松,他急促喘着粗气,随后才放下高举着的麻木僵硬的手臂。 没有人去查看这一箭的成果。 “中了?”俞溢喃喃自语,旋即转过身来。 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披风中的人影。隐蔽在风帽之下的女人相貌如何,他看不清楚,更不明白对方为何还要捂着一边脸。 容不得他深思,他倏然对那女人出手。 无论如何,他不能放过这个来历不明、行止古怪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刚刚威胁了他的性命。 然而,事情的发展令他大吃一惊。 她竟躲过了他接二连三的攻击。 俞溢这时再次意识到,对方登上岗楼,他毫无察觉,而他离开了弓与箭后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看来他是留不住人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俞溢心中不甘,忍不住开口问。尽管那个女人不一定会回答,但这是他解开心中疑惑的最后机会。 幸运的是,他问对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懊恼。 “我只是……尽人事而已。” 她退开几步,低声而郑重地说了一句“得罪”,随即跳到楼层中间那道狭窄而老旧的台阶上。 木头做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俞溢几乎怀疑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 在他发愣的同时,那件黑色披风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啸不已,其中还夹杂着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 俞溢在岗楼上居高临下。 西二营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在手下众人四散开后,领头的男子抬头凝视着俞溢所在的岗楼。 他发现了俞溢,俞溢也认出了对方。 鲎蝎部圣女的随从,跑到屏岭来做什么? 俞溢肚子里的疑惑又增添了一个。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件眼熟的黑色披风。 披风下的人步伐不紧不慢,从岗楼底部的阴影里走出来。 有随从随即把火把对准来人。 王妧摘下风帽,看了火光之中领头那人一眼。 萧芜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惊异压下。王妧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他不敢大意,紧紧盯着王妧脸上的神色,想从中发现些什么端倪。 王妧竟也毫不掩饰,面露不满。 萧芜这才注意到不妥,低头暗骂一声,翻身下马。 他走上前几步,正要说话,却被王妧占了先。 “好好搜,那个人肯定就在这附近。” 她一开口,又是一番颐指气使的差遣,好像他萧芜理所应当听从她的吩咐。 萧芜暂作忍耐,不卑不亢地说:“小姐让我们来找王姑娘。王姑娘既然没事,那是再好不过了。请吧。” 只要他不搭理王妧的要求,她也无可奈何。早一点让她明白,到了容州,没有人会纵着她无理取闹,他才更省事。 这下,换作王妧盯着他看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忿然作色。 “果然如此。你到底在替谁办事?”她厉声质问道,“我说了那个人就在附近,你一点也不意外。那个人是谁,想做什么,会不会对我不利,这些问题你不问,想来你早就知道了。说,你是不是勾结了什么人,把我引到这里,想要加害我?” 萧芜一时哑口无言。他根本没有仔细听清楚王妧要他去做的事,他只想让她闭嘴、跟他回去见容溪。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王妧一顿胡思乱想得出的结论竟和事实相差无几。 王妧戒备地退后了几步。她冷哼一声:“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这种情形,他还能拦着王妧吗? 萧芜几欲吐血。他怎么会落到和他的预想截然相反的田地? 就在他失神之际,那只被他诅咒了一路的白猫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该死的……”他咒骂出声。 另一边,王妧却喜不自胜。 “你找到了,对不对?快带我去。” 萧芜不由得露出几分迷茫。 真有人把她引来此处? 他并不清楚长老红姬的全盘计划,可他也不能对王妧的动作放任不管。 王妧跟着白猫向东面去了,萧芜也只能跟上。 王妧的身影始终在他前方不远处,月色正好,树影疏朗,即便没有火光照明,萧芜也不至于把人跟丢了。 最终,王妧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云翳投下的阴影把她前行的道路拦腰截断。 在她的身侧,有一道车辙被泥泞的湿地保存下来,清晰可辨。 萧芜也不再怀疑,这道车辙足以证明王妧所言非虚。 其后追来的随从带来一个消息,他们在岗楼值守兵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木匠的孙子。那孩子试图趁着夜色潜入浊泽,被值守兵士发现。他腿部受了箭伤,所以暂时无法被带回西二营。 “那孩子就是路婴?” 随从知道王妧也听说了西二营木匠逃跑的事,便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王妧回首望向岗楼的方向。也许只有那个值守的兵士能猜到她是为路婴而来。 至于车辙的主人和她到底哪个先来哪个后到,只有当事的二人才知道了。 129 路婴(二)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属下无能。” 萧芜半跪在长老红姬身后,把王妧对他起了疑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小小的酒馆后院堆满了杂物,二层阁楼才是住人的地方。 红姬就在二楼临街的窗边往外望。天空稍放晴了,云层后露出一角碧蓝色。她从前喜爱的一条裙子也是这样的颜色。 “你做得很好。”她平静地说,“我让你把王妧引到容州,你做到了,这很好。” 萧芜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今天来见红姬的目的不止一个。 “多谢长老。”萧芜依然低着头,“但是,属下担心,王妧对属下的戒心会妨碍到长老的计划,还请长老明示。” 红姬终于回过头来,原本舒缓的心情再次变得凝重。 她也想要大长老的明示,可是,她却不能像萧芜这样直白地问出来。红叶也许知道,可她那天顶撞了他,去问他等于去向他认错。 红叶会乐意看到她去认错吗?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长老就该有长老的样子。 红姬看了萧芜一眼。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红叶叮嘱她的话里蕴含的深意。 在萧芜眼里,她看到了她自己。 她身上穿的长袍是暗楼特制的长老制式,用的是越州的金蚕锦,柔韧润泽,更难得的,是隐藏在繁复针线之下的各类轻巧的暗器和具有奇效的毒药。
这便是萧芜眼里的她,尊贵,强横,无所不能。 “你放心。”红姬突然笑了,这一次,她是真的想笑。 “从王妧踏入容州的那一天,她就已经踏入我设好的死局里了。说不定,她被这潭烂泥臭水溺毙之前,还认不清这个事实呢。” 无论是大长老也好,红叶也好,他们知道她想取走王妧的性命,可他们从没说过一句不赞同。 大长老甚至还给了她一颗“定心丸”:红芙在容州的经营今后都会交给她来打理。 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萧芜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甚至于,当他回到西二营,得知王妧已经离开,他也没有作出特别大的反应。 红姬独自一个人在阁楼上又站了一会,才踱步下楼去。 在杂物堆中,一条窄路被她清理出来,连通到一个上了锁的木门。 打开木门后,她进入一个积满灰尘的空屋子,没走几步,又被一道铁门挡住了去路。 这道铁门的钥匙是和它处于同一面墙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陶土小灯台。红姬将这个灯台向右扭转。啌咚一声轻响,铁门已经开了一条门缝。 门后是一间狭小的黑屋子,唯一的光亮来自东墙上的一道小窗,红姬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种昏暗。 墙角铺设了一张四角的木板床,床上有一道仰卧着的人影。那人浑身僵硬呆滞、似醒非醒,似乎对屋子里多出来的人一无所知。 红姬慢慢走向木床,又在床头坐下。她凝视着床上男人的脸,分辨出脸的轮廓,随后底下身子,在靠近那人耳朵的位置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背叛王妧,王妧要杀你。” 这句话被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因果颠倒,真伪混淆,连她自己都笃信不疑了。 “你是谁?”她贴上对方的耳朵,轻轻地问。接着,她听到男人喉咙间发出含糊的声响。 当红姬听清他口中吐出来的字眼时,她再一次失望了。 但是,她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大发雷霆,甚至惩罚他。她只是喂了他一些清水和几枚丸药。 屋子里的黑暗给了她充足的保护,让她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怨毒的目光。 她用暗楼长老的身份提醒自己,要有耐性。 ………………………… 天气只有半天回暖。到了傍晚,风又起来了。 梓县是距离容州西二营最近的县城,还算兴盛。 王妧来到梓县落脚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困难。 她刚到达西二营便被身份成谜的人盯上,还遭人调虎离山。若她出了差池,容溪定难辞其咎。 容溪不敢让王妧冒险留在西二营,也不敢任凭王妧离去。折中的办法便是让王妧前往梓县,那里也是容氏族人聚居之处。 “我现在还没听到任何风声,赤猊军自汒水一役以后,越发神出鬼没。上次,有人闯入靖南王府偷盗,王爷都没有动用赤猊军。”容溪始终忧心忡忡,特别是看到石璧对王妧抱有敌意,她更是焦虑不已。 王妧却没有十分担心。 容溪替她安排了几个随从,名义上是保证她的安全。 一行人到了梓县后,王妧以客人的身份住进了容溪名下的一所宅子,还见到容溪的表哥,侯二。 随从之中只留下二人听候王妧差遣。待一切安顿完毕后,王妧才得以脱身出门。 她来到约定好的客店门口,见到了莫行川和身为探子的傅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 “庞翔是苏老板派来的。”莫行川引着几人进了客店的偏厅,先解释了一句。这间客店已被他们买下,虽简陋了些,但胜在平淡无奇。店主人的易换也只是寻常事。 王妧却因为“苏老板”这三个字眉头一皱。 “我的事,不用她插手。” 看到王妧摆出的态度,莫行川知道他需要好一顿解释了。 “我出海去了离岛,向田夫人递了拜帖,可是,田夫人不愿意见你。” 王妧一边听,一边把眉头皱得更深。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苏老板和田夫人是同宗姐妹,她写了一封信,托我交给田夫人。田夫人看了信以后,才收下咱们送去的拜帖。” 也就是说,这事多亏了苏意娘相助,王妧若是执意要驱赶如意楼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了,去拜访田夫人的事也会变生不测。 几人已各自入座,王妧一时没有说话,厅里也沉静下来。 “苏老板是好意。”庞翔在一旁插嘴,莫行川并未来得及阻拦他。 王妧面露不悦:“她知道我来容州干什么?” 庞翔摇了摇头。 王妧却突然清醒过来。 “为什么是你?她为什么不让别人来?你是谁?” 如果张伯在此,他一定会在心中发出赞赏。因为王妧最后一个问题已经问到了关键之处。 130 路婴(三)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我……”庞翔有些疑惑,又不知从何说起。 原本,他对古叔的安排信心十足。眼前的情形却让他不知所措。难道他们和王妧不是站在一边的吗? “所以,是谁告诉她,我在容州?谁告诉她,我需要她替我牵线搭桥?” 王妧看到庞翔露出一副受挫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除了张伯,还有谁会替她如此运筹? “苏老板见过张伯了?”她问。 庞翔应了一声是。 “苏老板让你来容州干什么?我记得,如意楼和鲎蝎部有嫌隙,很少涉足容州。” 直到这个时候,庞翔才有机会把他和同伴们的经历说出来。 “我们七个人,九死一生逃出浊泽后,却被视作不详之身。首领一直在找机会杀死我们,永绝后患。” 王妧听说了当年的那段恩怨,心头不免黯然。再想到张伯的用意,她更是郁闷。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问道。 庞翔仍处在激愤之中,他捂住了含泪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随身收藏的木盒,说起了一段更加久远的历史:“大约三百年前,南沼发生一场天灾,我们后来把它称作‘黑水疫’,你大约听说过。”
王妧点点头。 “那个时候,容氏出了一个自称‘巫圣’的奇女子,她以一己之力抵御了‘黑水疫’,救活了无数人命。她死了以后,还把活命救人的能力传给她的后人。容氏每一代都会生出具有超常能力的圣子或圣女。威胁到人们性命的毒草、毒虫全都臣服在圣子、圣女们脚下,说他们被南沼人尊崇为‘神’也不为过。” 然而,庞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太多的崇敬之意。 “当年的事实如何,我说不清楚,但是三百年后的今天,容氏的卑劣行径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庞翔至今仍记得,那年他们逃出生天后,首领追问他们是否见过一种叶子上长着水斑纹的药草。他粗心大意,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古叔采了许多不知名毒草的事也才没有被他说出去。 “容氏的巫圣血脉是假的,那些被他们当成传家宝的解毒药丸是假的,就连当年的厌鬼作乱,也是假的。容氏撒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私欲,他们根本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他握着木盒的手浮现出几道青筋。 王妧看着被庞翔打开的木盒。盒子里盛放的枯草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它皱缩的身体脆弱得几乎承受不了众人的目光。 “容氏号称能解各种瘴毒、虫毒,但是,炼制那些药丸所需要几味重要药草,全都生长在浊泽深处。现在鲎蝎部中,谁有十分能力、十分胆魄进入浊泽?可笑啊,人人都相信,只要是圣女炼出来的药丸就有效用,全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庞翔眼睛发红,好像那声“可怜虫”不仅骂了别人,还骂了他自己。 “我回到容州,就是要揭穿容氏的真面目,那帮无既阴险又虚伪的无耻之徒,全都该死。” 王妧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我所知,容州军督府在屏岭设了瞭望哨,还禁止任何人进入浊泽。如今的容州已经和当年厌鬼作乱的时候不一样了。即便容氏无力对付浊泽的凶险,你也无法凭借一株药草扭转整个局面。”王妧没有和他一样陷入愤懑之中不能自拔,她毕竟没有经历过庞翔的遭遇。然而,她的话说得十分中肯,庞翔几乎不可能实现他的目的。 庞翔却连连摇头。 “古叔说过,时机一到,这株药草就能要了容氏的命。容氏在南沼地位超然,但他们永远不会满足。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是想在南沼称王!”他把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出来,并指望这番话能改变王妧的看法。 这一次,王妧没有去挑剔他所说的话是否有理有据。不知何故,她问了一个在庞翔听来异常刺耳的问题。 “你为什么相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抢了这株药草,转身和容氏狼狈为奸?” 庞翔心里有些抗拒回答她的问题,他认为王妧不会这么做,可他又凭什么这样认为呢? “古叔说……”他欲言又止。 王妧也主动打断他的话:“他可没有见过我,我不管他。我是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庞翔愣住了,他尝试用常人的想法去估量王妧,可是他的脑子好像糊成一团浆。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他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迷惑和惶恐,但更多的却是坚定。他说:“大小姐,你不用这样试探我。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至死,我一定要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出口气。如果你说愿意帮我,我就信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就……” “就怎么样?”王妧的语气十分冷漠,甚至隐隐有威胁之意。 庞翔眼里坚定的神采慢慢逝去。他被问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还能怎么样?他还有面目去见追随他而来的同伴、回头去见古叔吗?他除了用一死来谢罪,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妧见此情形,心中大惊。她着恼地蹙起眉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莫行川也随她站了起来。庞翔更是满脸惊异,笼罩在他身上的绝望暂时消退了一大半。 二人不知道的是,王妧的恼怒并非针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她恼的是张伯自说自话、又给她惹来麻烦,还恼她自己胡乱把脾气发作到庞翔头上。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还想到了六安。六安不在,张伯便把防范六安的精力全都用来“教导”她了。 “我不是在试探你,”她开口时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不会帮你杀人,也不会帮你毁了容氏,但我会尽我所能,查明真相。你如果相信我,就留下来。”她也不知道张伯是否会满意她的这个回答。 庞翔沉默了。这时他才想起,临行前古叔交代他的那番话。 他们要光明正大地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和身份,要让容氏的阴谋无所遁形。如果仅凭一株草药就能做到,他们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发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庞翔因为惭愧而脸红。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挑唆大小姐与容氏为敌,我只是……”他有些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解。 王妧听后,点头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庞翔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王妧很快又吩咐了一句,这回他听清楚了。 “把药草收起来。容氏如果做贼心虚,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 131 路婴(四)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天色暗下来之前,王妧已经离开了客店。 掌灯后,莫行川守在前厅,像个正经账房先生一样,整理他的账本。 前院后院,店里的客房全都陷入黑暗,莫行川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楚地知道哪间屋子住着人。 突兀的咳嗽声从门外传进来。 莫行川一抬头,正好看到倚在门边直勾勾望着他的傅泓。 “进来。”他似乎有些无奈。 傅泓得逞一笑,脚步轻快地踱到莫行川身侧。 柔和的烛光下,青年女子寻常的眉眼也变得分外灵动俏丽。 “什么事?”莫行川脸上保持着严肃的神情,问话的语气也显得冷冰冰的。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出门了。”傅泓故作平静,说完,还瞥了莫行川一眼。 莫行川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由得有些头疼。他反问道:“我行我素惯了,你还知道来向我报备行踪?我交代的事,你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傅泓连忙否认。 莫行川合上账册,正襟危坐,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在他责难的目光中,傅泓终于败下阵来。
她佯作恼羞成怒,说:“我就是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把那件事告诉姑娘。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和他早就断了联系。而且,姑娘也不是多疑的人。假使庞翔不会因为私心挑唆姑娘与容氏为敌,我傅泓难道就会因为私心而做出不利于姑娘的事吗?我难道还比不过那个庞翔?” “你别把事情扯远了。”傅泓一急,莫行川反倒心平气和许多,“我只是想让你把事情说清楚,免得横生枝节。石璧现在是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总管,你和他当年有过一段……” 谁知傅泓听到这里,竟将整个人扑向莫行川,试图捂住他的嘴。 莫行川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傅泓的手,同时把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傅泓面上有惭色一闪而过,旋即,她抽回自己的手,扭过身去,对着空空如也的厅堂说:“我不许你说。” 莫行川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住的手,随后头疼地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了忘掉二人刚才过于亲密的接触。 “我不说,我是让你自己说。石璧和容氏有分歧,这把火很可能会烧到咱们头上。谁也不能保证,石璧不会利用你们曾经的关系做手脚。任何人向姑娘通报这个消息,都不如由你亲自去向她说出实情。”莫行川拿出耐心又解释了一遍,他不明白,一向洒脱的傅泓为何单单在这件事情上如此缩手缩脚。 傅泓眉头一皱,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质问道:“你既然知道石璧可能会对姑娘不利,为何不劝姑娘留在这里,让我们保护她?” 额角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莫行川听她这一问,不由得勾起嘴角。傅泓倒是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刺探消息的本分。 “姑娘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傅泓见状,打蛇随棍上:“我就说,怕他石璧干什么,姑娘这么聪明,肯定能识破石璧的任何诡计。以前的事,根本没必要再提起。” 莫行川一时被她的话噎住了。 趁着对方出神之际,傅泓已经装作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挪到门边。若不是莫行川出声喝止,她便打算溜之大吉了。 “你站住。”莫行川站起身,越过摆放账册的桌子,随即止步。 傅泓怏怏不乐,只得转过身来。 灯烛的火光被莫行川挡在身后,似乎变得暗淡了些。看不清楚对方的神情,傅泓心中忐忑,不敢开口。 “你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天亮以后,你回滁州去吧。”莫行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会给姑娘一个交待的。” 傅泓先是愣住了。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她望向莫行川的时候,眼里泄露出来的情绪太过强烈,强烈到她不敢和莫行川对视。此时此刻,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就写在她的眼睛里,无处可藏。 她低下头,像一个犯错后被父母识穿的孩子。 一颗豆大的泪珠一半掉落在她的鞋尖,一半掉落在地上。 她盯着泪珠留下的印痕,说:“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找姑娘,说明一切。” 说完,她在莫行川开口之前,转身飞快地跑远了。 莫行川暗自叹了口气,恍惚之间,他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伸手去拦傅泓。 他还不够了解傅泓吗?那丫头嘴上说知错了,实际上半点也不会改。更何况,她连她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傅泓认错,他怎么能当真。 莫行川再次摇头叹气,接着做他原本该做的事。 夜深的街上,除了巡夜打梆子的更夫,还有不安分窜走的野猫。 接连打了两个呵欠后,更夫被街尾转角处的响动吸引了注意力。 紧走两步过去查看,除了地面散落的几颗皮开肉绽的浆果,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更夫若无其事地拐到邻街去了。当他离开后,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踩在狼藉一片的浆果上,其中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个看起来颇沉重的大口袋。 一只满身污迹的小野猫抬起头、不满地朝着二人叫个不停。还没来得及享用的战利品被人一脚踩烂,它显然气极了。 二人相视一笑,正要撤离。谁知,临街的院墙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圆脑袋,两只猫耳一动一动地捕捉着街上的动静。 小野猫仿佛搬来了援手,又急又快地对着墙头的白猫喵喵叫了两声。 “呵,原来是你这小不点。快去通报,贵客来访。”林启朝它摆了摆手,当先把肩上的粗布口袋扔过院墙。听见口袋落地发出“哐啷”的声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没轻没重的事。 匆匆翻越院墙,林启不敢回头去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的脸色,并打定主意,他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白猫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儿,才听见粉垣后传来的脚步声。 灯笼里发出的火光拉长了提灯人的身影。 王妧走得很慢。一路上,她想到了燕国公和武英侯,想到了皇上,想到了赤猊军;想到了雀部和如意楼;想到了蓝绫,想到了白先生和徐秀。 她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剑拔弩张的形势、你死我活的斗争,甚至预先想到最坏的结果。 只是她没有想到,跃入她眼帘的是这样一副景象。 王妧尽力维持着镇定,神态自若地对来人问候了一句“别来无恙”。 周充听后笑了笑,也不多说别的,指着林启脚边的口袋说:“我得了些好东西。” 132 路婴(五)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花厅里置了一个小泥炉,炉上的铫子烧着水,半开未开。 隔着这个暖融融的小泥炉,王妧和周充正坐着说话。他们面前对着的,是小花园里林启忙碌的身影。 林启从他带来的大口袋里取出铁炉、铁叉,还用一小袋上好的乌金炭生了火。 一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生鹿肉被林启仔细打开,摆在铁炉一侧的高几上。林启拿着一把蒲扇,对着炉火扇风。小火星蹦跶起来,舔上了切好的肉块,不过一会儿,肉香便像长了脚一样,直冲进花厅里头了。 王妧即便有再多的防备,也在这时收起。在这股四溢的香气里,她任由自己陷入回忆之中。 “呐,你们家来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出来和我们一起烧鹿肉吃吧。” 那只将她从寒冷的雪地里拉起来的手,此时距离她不过数尺。 夜凉天冷。 王妧裹紧了自己的软裘。 周充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久未见面没有给二人带来任何隔阂。 “麓山脚下的那个庄子都荒废了,我先前去看过。小时候我和大哥去庄子上玩,也像这样,总觉得自己动手烧出来的肉,比家里厨子做的更香。”周充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年冬天,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交谈。他还记得王妧披着一件白狐裘,眼眶红红的,鼻尖也冻得红红的。 那一年她八岁。
想到这里,他又接着说:“后来去了凉州,免不得自己准备吃食,我才发现自己烧的肉其实又干又硬,吃起来跟嚼石头似的。” 谁知,王妧被他的话一引,想起她听闻而来的一件事:“听说,北地有人烧石子做菜,是真的吗?” 周充哑然失笑:“你是故意不让我说下去的,是不是?” 王妧没有回答。被勾起的回忆并不都是好的。而她之所以扫榻待客,也并不是为了和对方叙旧。 “凉州到底把你的性子磨出来了,不忌什么腥膻血肉,你都吃得下去。”王妧挑衅地迎上周充的目光,“换作是块硬骨头,你还啃得下去吗?” “不吃就得饿肚子。”周充也不动气,他当然听明白了王妧话里的意思,“不过,人只要不是饿得两眼发昏,就不会乱吃东西。吃坏肚子事小,噎死了、撑死了才事大。皇上让人千里迢迢、加急送来这块鹿肉,我吃下它,什么事都出不了。” 王妧听了这话,坐直了身子,惊得几乎要站起来。 “硬骨头,就让属狗的去啃好了。”周充说到一半,见林启已经烧好了肉,便走过去,吃了一块。 王妧还听到他夸了一句林启的手艺。 她站起身:“你今天来,只是为了嘲笑我?”她略微提高了声量。 周充回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我今天来只为叙旧。” “你来南沼根本就不是为了赤猊军。”王妧不由得追上他的脚步,直到此时,她才想明白一件事,“你让黄三针出手救治靖南王,靖南王出事也在你意料之外?” “你猜对了一半。”周充承认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无奈,“靖南王出事我没有预料到,黄三针来南沼也不是我安排的,事实只是阴差阳错。” “他……”王妧想到黄三针找上门来的目的,话到嘴边,却被她转换成另外的意思,“他行止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周充注意到这一阵短暂的停顿,然而他没有分心去追究。他今夜来见王妧,所为的目的只有一个。 “靖南王告诉你,我是为了赤猊军而来,所以,你才用端王手里的赤猊令把我引来容州。靖南王错了,你大可不必跟着他一错到底。” 四目相接时,周充的言外之意全然展露在王妧面前。 就是这一眼,让王妧着恼。周充眼中那自以为通晓一切的目光,和那股她所不敢深究的意味,让她无所适从。 安静待在一旁的林启倒吸了一口气。他看得出王姑娘生气了,也注意到大人今天晚上发笑的次数比平时多出十倍不止。 可是,大人为什么要惹恼王姑娘? 不就是要把那个女人送来见王姑娘吗?直接说一声不就行了,用得着这样兜来转去的吗? 林启把不解直接写在脸上,却又不敢吭声。 “对有对的好处,错也有错的好处。”王妧镇定下来,周充实在是小看她了,“如果不是受人谗谤,皇上为何突然召武英侯回京?” 周充听王妧提到武英侯,这才恍然大悟。 “你认定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一个谄臣?真是可惜,我现在身在南沼,想做一个谄臣也做不了。万幸皇上还惦记着我。北地的猎场一热闹起来,武英侯头一个便向皇上进献了一只鹿。”周充指着火炉上的肉,说,“你也见到了。皇上召见,他便规规矩矩地回京受赏。你所说的谗谤,丝毫没有影响到君臣同心。” 他说完,径自回到厅中安坐。王妧后脚跟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才完全理解周充话里包含的所有内容。 她视周充为敌,竟然错了吗? “夜色真美。”周充突然说了一句。 王妧闻言,抬头望向花园。深冬花木凋零,园子里除了周充二人弄出来的一片杯盘狼藉,和被肉香吸引来的小白猫和它的伙伴,王妧看不出哪里有夜色可赏。 即便有,她也没有闲心去赏。 周充起身告辞:“我该走了。你的护卫怎么连几个探子都发现不了。方才在院墙外,探子们都被我的人拿下了。” 他话虽这么说,却不把人交出来。 王妧不和他计较,随口一说:“任你处置。” “还有一个。”他指着园子外通向厢房的廊道。 王妧不假思索:“那是我的人。” 见王妧回答得如此干脆,周充暂时打消了一个念头。 林启慢吞吞地收拾他的物什,还偷偷向周充使了几个眼色。 如此显眼的动作,周充和王妧都注意到了。 林启只得上前,在周充耳边低语两句,似乎在提醒对方一件什么事。 待林启说完,退到一旁,周充才转身面对着王妧。他语气如常。 “那个被你收留在麓山行宫的丫环,跟着我们镇察司的人到了湖州。你想不想见她?” 看上去他似乎只是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133 路婴(六)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出来。” 那个隐藏在廊道里的女人终于显露出身形。 傅泓有些惶恐,她一开始没有主动现身,眼下,她似乎又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如果姑娘一气之下把她赶走,她真的找不到地方说理。 她连忙低头解释:“傅泓有要事禀告,不得不连夜前来,但没有姑娘召唤,不敢擅闯。” 王妧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跟着进了花厅。 “坐下说话。”王妧指了下首一张椅子给她。 事情如果要从头说起,一夜也说不完,她只能长话短说了。 傅泓整理了一下思绪,娓娓道来。 她的母亲去世那年,她选择离开京城。燕国公府安排了一对姓程的夫妇照料她和其他几个少年男女的生活。等她长到十八岁,她独自一人来到南沼,遇到了石璧。 “起初,他对我颇为照顾,我也心怀感激,替他做了不少事。后来有一次,他应了鲎蝎部的征召去巡查浊泽,期间立了不小的功劳,还得到鲎蝎部首领的赏识。可奇怪的是,和他一起进入浊泽的人回来以后,全都相继害病死去,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还进了新设的西二营,从那以后,平步青云。” 傅泓回忆起往事,情感便不再受到理智的遏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 “死去的人里面,有一个是石璧最好的朋友。好友去世,石璧没有丝毫悲伤,我觉得奇怪,便私下去调查。很快,我就查到他被人收买、捏造文书掩盖其他人害病的真相。但那时我的行动也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为了保守他的秘密,打算除掉我,幸好程叔赶来,救我离开南沼。” 当年石璧仓促之间决定杀人灭口,而她仓皇失措只顾出逃,两个人都没有时间考虑清楚,导致他们反目的元凶到底是什么。
王妧见傅泓脸上始终带着为难的神色,便说:“我会让莫行川安排,送你离开容州……” 谁知她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傅泓急急打断了。 “不是,我不想离开容州。”傅泓飞快地想出一个理由,“我的容貌……我在外行走时,用的不是我现在这副装扮。只要我不主动承认,他绝对认不出我。” 她的脸上只用了薄薄的脂粉,除了一双灵动的眼睛,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傅泓见王妧听了她的话后露出不解,不知怎的,她的脸渐渐涨红。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轻笑道:“这也是我的本事之一,有些地方,我只有伪装成合适身份,才能混进去。比如明天要带庞翔去的地方,像我现在这样走进去,肯定会被剥皮拆骨。” 王妧神色微变:“那里竟然如此凶险?” 傅泓愣了愣,她没想到她的话又让王妧误会了。 “不是真正的剥皮拆骨,是洗劫。鬼夜窟里的人都炼了一双鬼眼,他们能够分辨出,谁是来给他们送金子的。而且,他们不杀人,也不多管鬼夜窟之外的闲事。” 王妧放心不少,说:“无论如何,你们务必小心行事。” 傅泓应是。她注意到王妧眼角已有倦色,不由得暗自责备自己不知分寸。 起身告退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所宅子的护卫布置得实在太隐蔽了,傅泓也不敢再勾留。 第二天一早,傅泓特地去见莫行川。 “都是你太紧张了,姑娘听说后,什么也没说。我都觉得是我自己多嘴了。” 莫行川没有给那个闯进厅中、打扰他用膳的人十分的好脸色。 他不言不语地用完,招呼仆从收拾妥当后,才坐下来和傅泓说话。 出奇的是,傅泓耐心十足,自顾说了不少话。 “石璧毕竟还没有真正动手,我们所做的防范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便知道是多余的,我们也必须去做。谁也不能保证,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见莫行川终于理会她,傅泓一喜,询问道:“别人?都有谁?” 莫行川却不打算多说,他只提了“镇察司”一个,便住了口。 傅泓想起昨夜见到的情形,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咱们和镇察司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是说现在。”她最后又补充一句。 从前的关系,她很清楚。 莫行川问了她的看法,傅泓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反正我是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我娘亲做了一辈子的事业,我如果恨它,不就是恨我娘亲吗?但是,我娘为了它,死得那么早,我心里要是没有一点怨,也说不过去。” 莫行川听了这番话,也颇为感慨。他们的身世何其相似。 “其实,你好好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说,“把镇察司当作朋友,太近,当作敌人,又太远。只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不远不近。” 看时间差不多,莫行川便开始赶人了。 “想要趁虚而入的人多着呢,前天夜里跟踪姑娘到屏岭的神秘人物到现在还没查出来,你是不是太失职了?” 傅泓被他这么一说,脸上便挂不住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莫行川得了清净,把今日要做的事务交代完毕,才出门去寻王妧。 与傅泓的任务相反,他们要做的,是打听浊泽里的那些特殊药草能否在药铺里找到。 他们还请了容溪的表哥、侯二相陪。 “屏岭那块地界,有谁不要命的敢进去啊?再说了,在梓县开药铺的人,都是从外头来,我们南沼人就信我们自己的土方子,外人懂得什么呢!”侯二如是说。 事实正如侯二所说。他们找到的两家药铺不是药材短缺,就是药材品质奇差,其中一家甚至连坐堂大夫都没有。 “州城倒是有一家不错的,不过,姑娘你要是敢进门问那些个药草,保管会被军督府的人找上门。那个禁地,没有人进去,怎么把药草弄出来呢?这已经够的上作奸犯科了,在我们容州是要吃牢饭的。”侯二所说,有些要吓唬王妧的意味。 “原来,容家在容州也不是一手遮天。”王妧虽然精神有些恹恹的,嘴上却不饶人。 134 路婴(七)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侯二讪讪一笑。 容溪把人送来时,什么话也没有交代,他只得自己斟酌。 如今看来,这客人敢堂而皇之地打主人家的脸,狂妄得很,他当然得打起精神应付了。 “那禁地说到底也是容氏的禁地。如果王姑娘能请我们圣女出手,事情自然好办。” 这边,侯二挖空心思,试图扳回一些脸面,在他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有一个道人影正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王妧与莫行川相视一眼,她摆了摆手,让他退到一旁。 “小事一桩,就不必劳烦她了。我倒是听说,你们鲎蝎部有些奇特的玩意儿,就在部落的旧址里。我很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带我去开开眼?” 王妧所提到的部落旧址并非子虚乌有,只是比起禁地,那个地方更不可能随便让王妧涉足。 果然,侯二头顶有冷汗下来。他在心里暗自诽怨,容溪派来的那两个木头似的随从是不是对王妧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不知道王妧是怎么探听得这消息,又担心王妧好奇心起非要去“见识”。因此,他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到点上。 好在,他脑子灵光,想起一事,恰好能用来岔开话题。 “有一个地方,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你要的东西。”侯二压低了声音说,还小心地扫视了四周。随即他发现,王妧自己带着的那个护卫竟然不见了。 他被分散了心神,在王妧平静的目光中,木木然接着说道:“我可以找人打听,那个市集就是专门哄你们这些……欢迎你这样的主顾,很神秘,只有在特定日子才会向外人开放。”
话音刚落,两人几步之外的一个巷子口走出来一个少女,骂骂咧咧地打断了谈话。她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牵制着她的人正是莫行川。 王妧像是一早预料到眼前的情形,她毫不理会一旁惊愕的侯二,走向那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绿衣少女。 “你为何跟踪我?”王妧问。 少女白了她一眼,将下巴抬得老高。 王妧见状,也不多费唇舌,她对莫行川吩咐道:“带回去。” 这下,少女才慌了神。她开始大声喊叫,惹得街上稀少几个行人的注目。 王妧有些为难。 “只要你还想着跟踪,迟早会再次落在我们手里。”莫行川突然对着那少女说了一句。 少女却像是被他的威胁刺激到一般,她突然发作,用脑袋狠狠地向后一撞,将莫行川逼得倒退两步。随即,她整个人如同一条滑不沾手的小鱼,从莫行川手中溜走,孤注一掷地冲向呆愣着的侯二。 侯二为了避开她的撞击,将身子一斜,跌倒在王妧的去路上。 王妧却不见张皇,她认定了那少女逃窜的方向,很快追了上去。 莫行川尚未来得及提醒她小心埋伏,地上的侯二在这时拦住他说:“你不能走,王姑娘不见了,我上哪儿找她去?你不能走。” 容溪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看住王妧。 莫行川脸上霎时变得阴沉无比。他盯着侯二拉着他不放的手,说出一个个令人锥心的字眼:“如果刚才那个人让我家主子受到任何损害,我一定会把它们十倍报还在你身上。现在,放手。” 侯二心头一跳,颤颤地松开手。 但是,经过他这一搅和,事情突然变得无法控制。不仅王妧彻底失去踪迹,连容溪派来作为监视的随从也不见踪影。 惊惶的绿衣少女穿过一条条迂曲的小巷,还不时回过头确认是否已经摆脱了王妧。 可事实只让她感到失望。 在她身后,王妧虽然花费了一些时间记下自己走过的路,但仍没有落后太多。 最终,她满脸不悦地停下来,转身顺口一声喝骂。 没想到,情形陡然发生了变化。十数个蒙面人从巷子两头迅速包围了二人。 为首的蒙面人比划出进攻的手势,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出鞘。 对方众人赤手蒙面,竟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王妧见此蹊跷,下手却没有迟疑。 一番试探,疾风初起,骤雨已歇。 王妧胸口起伏,一面平复气息,一面沉着道:“我说,你们倒是把杀气藏得好一点。” 蒙面人首领目光阴毒。 “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方才他并没有动手,只在一旁注视着战局。 “只要你立即离开容州,顺便把我的人毫发无损地还回来,我们不会动你分毫。” 他恐吓般地说出目的,而且对实现它抱有十足的信心。 王妧听了,冷冷反问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我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吗?”王妧对上他那毒蛇的眼睛,“那你听好了,我不答应。” 空气似乎因为她的这句话而短暂凝滞。随后,一把不合宜的声音硬生生破开僵局。 “你们是来找她的吧?不关我的事,那我就先走一步……”绿衣女子原本躲在一旁的墙根下,此时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向巷子尽头。 上天好似听见了她内心的祈求,送来两个人作为回应。 容溪手下的两个随从循声找到这里,显然,他们比莫行川更熟识梓县的地形。 二人一见此情景,惊愕万分。其中一个面上由惊转怒,对着同伴耳语几句后,又开口大声骂道:“何方小贼,敢来招惹我鲎蝎部?” 蒙面人首领连眼皮也不抬,他伸出手,立即有手下人恭敬地奉上一把弯弓,装满了箭矢的箭筒也随之送到他手边。 最先变了脸色的人是刚刚喝骂了蒙面人的随从。簇新的箭头先是对准了他,随后又转向他身侧正要离开报信的同伴。 其次是王妧。 蒙面人首领握住弓身的手指正好搭在两个正正方方的小字上。 王妧也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对方先前不使用兵器的原因。 她已经没有机会开口。箭矢擦过她的发丝,飞射向数丈之外背身逃离战局的那随从的后心。 人体落地发出扑通一声响。逃得性命的另一随从和骇然失色的绿衣少女分别惊呼出声。 一根发丝恰好落在王妧的肩头。 “你竟敢……” 对方不再顾忌着要隐瞒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已了然于胸。 活命的随从因为气愤,声嘶力竭地喊道:“石璧!你敢公然违抗首领和圣女,鲎蝎部不会放过你的!” “你到底还是不够聪明。”石璧面对着王妧,想用惋惜和嘲弄的语气来掩饰他的冷血,可他失败了。 他摩挲着角弓上冰凉的铜箍,其上镌刻着的正是“敕造”二字。 135 路婴(八)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看来,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在杀我之前,你总得告诉我,我活着留在容州,到底碍了你什么事?”王妧神态漫不在乎,在这种生死关头,让绿衣少女看得失了神。 石璧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她。 “想凭这些小伎俩拖延时间?”他冷笑一声,随即拉开了弓弦,“求我给你一个痛快吧。” “你不愿意说?无妨,我猜得到一二。”王妧直面对着石璧。她从没见过石璧,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对方一无所知。 也许是见王妧眼里连一丝恐惧也没有,也许是他一时心有所感,石璧按下了动手的念头,箭矢尖端也偏离了它的目标。 “你阻拦赤猊军入容州,容溪以为你不想让赤猊军插手西二营的军务。照这个道理,能把赤猊军引来容州的我,不至于该死。而你今天来,却让我想到一件事。赤猊军来容州的目的,不在于我,而在于浊泽里发生的异像。比起被人插手军务,你更怕赤猊军把手伸入浊泽。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容州……” 冷不防,弦上利箭接连发射,首先落在王妧原本站定的位置,其后又逼迫得王妧一步一步退了又退。 “我猜对了。”她看着一半钉入地面的箭镞,神情笃定。 石璧眼里露出野兽一般的悍戾之色:“猜对了,也保不住你的小命。” 王妧的目光由石璧身上移开,投向巷子之上那片狭长的天空,最后又落在小巷人家的院墙后凹凸相间的瓦陇。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有些东西是不能碰触的。”她伸出手,指向目光所到之处。 这时,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瓦片碎裂的声音。躲在屋顶暗中观察的人正夺路而逃。 石璧的两个手下当即追上去。
“杀了我之后,嫁祸给容溪也好,分散赤猊军的注意力也好,你都可以坐收渔利,只要,没有人知道是你动的手脚。” 然而最重要的一个前提已经被破坏了。 “但若实情败露,你所求的权势和地位都会离你而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如此,你还敢动手吗?”王妧冷冷地逼问,“你敢赌上你的身家前程,杀了我吗?” 蒙面的短巾之下,石璧嘴角抽动,面色铁青。他的心思被王妧说中了大半。他想不通,王妧初来乍到,到底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如果他的目的已经暴露,那么他需要的就不再是一个不会开口的死人,而是一个有分量的活着的筹码。 不及等待远去追踪的同伴归来,石璧便下令撤离。 “把她带走。”他吩咐道。 王妧暗自松了一口气。突然之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而在她面前,有人正按着瑟瑟发抖的绿衣少女,欲下杀手。 “住手。她欠我一样东西,你要替她还吗?”王妧出声喝止。 石璧听闻,摆手示意手下的亲兵退开。 绿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王妧,抓着她的袖口不放。 王妧最终没有甩开她。 ……………………………… 莫行川带着坏消息回到客店。 王妧此来南沼,随行八人聚首一堂。当中还有一只精神抖擞的白猫,坐在厅堂正中拼接在一起的几张方桌上,扒拉着一颗小石子玩。 “人不见了,我只找到了这个小家伙。”莫行川神情凝重,指着小白猫向众人解释。 有人忿然作色,破口责骂:“早叫你不要托大,多安排两个人跟着,不费什么事。你怎么说?姑娘不喜欢?姑娘还不喜欢张伯唠叨她呢,不也好好儿地把话听进去了。就你这腿子,事事只知道讨姑娘的好。出了事,你担待不起你知道吗!” 这人名叫武仲,身材高大,脾性急躁。他与莫行川年岁相当,资历与莫行川相比也毫不逊色,却在此行中屈居于莫行川之下,因此常有些不平。 “你说完了?”莫行川按着桌面,站起身来,“说完了就给我出去。在这个大厅里,需要的是能弄清楚来龙去脉的脑子和找到姑娘的办法,而不是一点就着的爆竹。” 武仲也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说:“谁像你似的,只会耍嘴皮子,你才是爆竹!” “那你有找到姑娘的办法?”莫行川直面他的瞪视,反问道。 武仲支支吾吾。 “你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莫行川面不改色,又再追问。 武仲看莫行川的眼神终于变得躲闪。 “你不行,就出去。”莫行川神情严峻,说出来的话简洁而有力。 武仲气短,一声不吭地坐回原来的位置。 其余诸人也都低下了头。 只有小白猫没有受到厅中紧张气氛的影响。它将它的玩具拨弄至莫行川面前,伸出一只前爪去撩他的衣襟。 莫行川捡起那颗石子,若有所思。 “这石子,是它衔回来的?”傅泓惊异地发问。 两人目光相接,显然已想到了一处。 “石璧。”莫行川脱口说出这个名字。 “这一定是姑娘留下的线索,她一定是遇到危险了!”傅泓心中急切,起身便要朝门外而去,一边含糊解释说,“我去找他。” “站住。” 莫行川出声阻止,惹得傅泓眉头紧蹙。 “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就算事情与石璧有关,我们也不能鲁莽行事。”莫行川握住石子,心思活泛起来。 一旁的武仲忍不住接口道:“凭什么不行?他敢对姑娘动手,就得承受我们的报复。有人威胁到姑娘的性命,你还磨磨蹭蹭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莫行川没有理会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在为诸人答疑。 “姑娘行事自有主张。小白猫颇通人性,如果姑娘遇到真正的危险,它不可能撇下姑娘一人,像现在这样自在玩耍。而姑娘要是想向我们示警,也不可能只让它衔着一颗石子来找我们。在它身上弄一个伤口,眨眼之间就能做到。大家都别忘了,姑娘曾经用金蝉脱壳之计骗走了端王的一帮手下,那个时候,张伯是怎么说的?” 没有人敢接他的话,说出“胆大妄为”这四个字。 然而,莫行川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已然被他说服。小白猫还将头一点一点地,配合着舔爪子的动作。 只有武仲憋红了一张脸。 “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找出姑娘的下落。”莫行川伸手将小白猫抱起,“最直接有效的办法,还要靠它。” 至于那个绿衣少女,莫行川此时已无暇顾及。 136 路婴(九)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入夜后,客店门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武仲出来应门。 门外的客人忐忑不安地看了武仲一眼,似乎被武仲粗野的外形吓了一跳。他磕磕巴巴地表明了身份:“我是俞舟堂的人,不得已,深夜前来打扰。不知,我能否见一见王姑娘。” 武仲刚一张嘴,立刻又合拢上,假装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说完,他顺手就要关门。 谁知来人眼疾手快,伸手拦着门边沿,一只脚甚至踩到了门槛上。他重申道:“我是俞舟堂的人,田夫人的俞舟堂。我家小妹不懂事,如有冒犯,还请王姑娘不要和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这一次,他的口齿顺当了许多,声量也在不知不觉间提高了。 武仲不悦地皱了眉头,止住他:“你说,你是田夫人的人?” 俞溢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才想到要报上姓名。 武仲探出头,瞟扫门外几眼,街头巷尾,空无一人。他突然动手捂住对方的嘴,挟着人进了客店,随后用脚将门带上。 “哥哥我今天和人斗嘴输了,不想和你瞎扯。”武仲按着他挣扎的手脚,将人往后院拖,“你给田夫人做事,好得很,莫行川上门拜见,你们让他吃了两次闭门羹,让你们收个拜帖,很为难你们嘛。我啊,讲究礼尚往来,打人就打脸,请你喝一夜西北风,够意思吧?” 莫行川命他留守客店,他心里憋着气,正想找个出气筒。 俞溢拼了命,从捂住他嘴巴的手指缝里喊出片言只语,可惜武仲不听。
厅堂前楹柱上的彩漆早已变得斑驳,但这并不妨碍武仲使用它。 俞溢口中被塞了一团破布,双手下垂置于身侧。一根麻绳将他从肩头到膝盖紧紧地绑缚在楹柱上,双手双脚皆动弹不得。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用遭受这样的欺侮。 武仲心情畅快不少。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艺,又回到前厅。 直到长夜过半,客店里才又有了动静。 “武仲哥哥,莫大哥不在吗?” 高侍卫本想静悄悄地溜进门,没想到被武仲撞了正着,只能迎上去。他走路时身形有些歪斜,似乎有一条腿不敢着力。 武仲却不理会这些,朝他挤眉,说道:“今天晚上大有收获。” 高侍卫心里发虚,以为他是在发问,便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句。 武仲愣了一愣,说:“你去后院看一看就知道了。” 高侍卫依从地往后院去,一见到楹柱上绑着一个人,不由得大感惊异。 “这是什么人?” 武仲已随他后脚来到,任高侍卫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说:“仇人。绑他在这里,吹一夜冷风。” 高侍卫一听便乐了,随口问道:“多大的仇怨,绑得这么紧?瞧他的手指头都勒得发紫,过了今夜,他这手该废了。” “哪有这么严重。”武仲不太相信,走上前查看。 俞溢的耳朵可没被堵上,他听到高侍卫的话,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发麻,当即气吁吁地扭动他唯一能动弹的脖子。 “你看,原就绑得紧,他还奋力挣扎。这麻绳压着手臂上的经脉,气血不通,至于淤滞。”高侍卫解释了几句,最后还补充说,“我这也是跟六哥学的。”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问了武仲一个问题:“对了,六哥去哪儿了?他上次说要教我掷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忘了。” “你想学?我教你呗,这有什么难的。”武仲拍了拍胸脯,做了保证。 两人谈得正好,直到高侍卫注意到一旁努力发声的俞溢,这才歇了谈兴。 “我看他好像有话要说。”高侍卫在武仲还没来得及制止之前,取下了俞溢口中的破布条。 吹了半夜冷风的俞溢此时脸色发白,上下牙关打颤。他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才开得了口。 “你们要报复,这下够了吗?放了我妹妹,我保证以后绝对不让她来招惹你们。” 高侍卫去看武仲的反应,问道:“他妹妹是谁?” 武仲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俞溢也不管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不知轻重,暗中跟踪王姑娘,入夜了还不见回家。我们出来寻她,在小巷子里发现她留下的暗号,才知道她的行踪被王姑娘发现了。我今夜前来,不为其他,只为了我那个不懂事的妹妹,请王姑娘高抬贵手。” 俞溢说着,又想起哨守屏岭那一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大概会信了十一的话,认为王妧胆小怕事、懦弱无能。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将他置于走投无路的境地。他除了示弱求生,还能有什么办法? “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疯话。”武仲不耐烦地将破布条从高侍卫手上夺走,对俞溢说,“你妹妹不见了就来赖我们,我们姑娘不见了赖谁啊?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俞溢见武仲仍要堵他的嘴,扭头不从。 而高侍卫却从武仲的话里听出不对:“你说,姑娘不见了?你怎么不早说!” 他态度急转,武仲却没放在心上。 “不然,怎么就剩我一个留在客店?何况,你也帮不上忙,我告诉你干什么。”武仲不想承认,别人都在出力的时候,只有他无所事事,现在他心里就像有只猫在不停地挠一样。 “我怎么会帮不上忙!” 高侍卫一急,连大腿上的伤处也顾不了了。 “你妹妹很可能和我们姑娘在一处。她的身上有什么特征,你们的联络方式是什么,告诉我,我来帮忙找。”高侍卫对着俞溢说完,又看向武仲,显得对说服武仲的信心不足。 武仲被他看得心头气起。 “合计这事还赖我,是我拖累了你们,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找姑娘是吧?”武仲不由分说,解了俞溢的绑,推了他一跤,便要赶人,“行,我不耽误你们,你们麻溜点,想上哪儿上哪儿,别在我跟前瞎晃。” 武仲凶猛如旧,却让高侍卫心中一喜。他今日的坏运气已经用光,从现在开始转运了吗?他正要将人带走,谁知听见武仲又开口。 “小子,你把人带走,我不拦着你,但是,这次是你欠哥哥一个人情,你可不能说忘就忘了。” 高侍卫听后,不得已,勉强应下。 “还有,”武仲的声音听上去仍有些闷燥,“旁边那个不长眼的,下次见了哥哥,记得绕道走!” 137 路婴(十) 顶点小说 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 . 容州城以北有一座著名的园子,名为丹荔园。 园子一部分是占地百亩的果木地,地势多为丘陵,这里又靠近汒水的支流、渂江,十分适合栽种丹荔;另一部分是同样宽广的供人起居的庄院,住在这里的果农和护院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二百人。 对于园子出名的地方在于它每年出产的贡赋丹荔,也不在于六年前先皇御赐的一块匾额,而在于一个人。 这里的主事人人称“魏婆婆”,是一个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妪。她本该含饴弄孙,享用常人该享的福气,可惜天不遂人愿。 人们都说她老年丧女后,心智已失,变成了一个性情孤僻、绝情寡义的老不死。 原在丹荔园小有名气的时候,四周多有来此做活的乡民。邻里之间还算和气。可自从魏婆婆失女、又撞了大运得沐天恩,她的行为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凡有乡人靠近丹荔园,魏婆婆请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护院便出来赶人。有人气不过,去找魏婆婆理论,却被园中养的恶犬吓得失魂丧胆,回到家中卧了几天床才渐渐好转。 从那以后,小孩子们便时常听到家里人这样的教训:丹荔园里住着一个吃人的婆子和专吃小孩的恶犬,被抓走就回不来了。 “哥哥,你千万别去,那里养着一只大黑狗,比我还高……嗯,大概和哥哥你一样高,一口能吞下一头牛!”稚童一脸担忧地劝阻那个向他打听消息的青年。 林启笑着说:“哥哥的力气比牛还大,所以哥哥不怕。你确定,前面就是丹荔园吗?” 那孩子点点头,又拼命地摇头。他扭头看了看手里牵着的妹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为难的滋味。 当他再次抬头时,问路的哥哥和另一个不说话的哥哥已经往前走了很多步,这下谁也拦不了了。 两个无知稚子目送着周充和林启走向那座“吃人”的园子。
“大人你看,那两个小鬼还留在原地呢,真是可爱。”林启走路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是不看好脚下。一颗石子绊了他一脚,害他差点摔倒。 周充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 “你是故意出丑,让他们掉以轻心,还是真的这么蠢?” 林启愣了一下,想通了周充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后,他的行止当即变得规矩许多。 他大步跟上周充,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不是说过,他们不敢拿咱们怎么样,还怕什么?” 周充摇了摇头,令林启一时摸不着头脑。 “大人,你别吓我呀。他们可是……”林启如丧考妣。 “闭嘴。”周充咄了他一声,“在京城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林启伺候周充久了,也知道大人因为他说错话而生气了。想到自己的过错在于胆量不足,倘若他求饶,恐怕大人会更生气。于是他看着周充,一字一句地念白道:“遇到横的,要比他更横;遇到强的,要比他更强。不能坏了镇察司的名头。” 周充听后却只感到头疼。 “见了赵玄,我自然有办法拿住他的七寸。问题是,见到他之前,我们还得过了赤猊军这一关。” 林启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大人放心,属下拼死也会保护好大人。” 周充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正在这时,路旁的小山坡上突然跳出一伙拦路之人。 为首一个身材健硕青年男子向周充一拱手,面上一股刚毅之色:“请阁下交出随身兵器,方可进园。” 林启听了,心中不忿,便抬高下巴,不屑一顾。 谁知周充竟欣然接受,从容解下腰间的佩刀。 拦路人中走出来一个女子,步伐矫健。 她接过周充的佩刀,又转向林启。 “既然主人家不愿与我们兵戎相见,我们作为客人也要知情识趣些。”周充的话听似训诫,实为提醒。 林启只得应了一声是,乖乖听从。 那一行人借着地势和林木的遮掩,带走了周充二人的随身兵器,消失无踪。 林启壮着胆子发问:“大人,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赤猊军中还有女人?” 有阵风吹过,卷起了地面的枯叶,送到周充脚下。 周充低下身子,捡起一片枯叶,念出了一个名字。 “魏知春。” 林启仍有些疑惑,脱口又念了一遍:“魏婆婆?” 周充似乎没听到,没有理会,抬脚往丹荔园的入口走去。 林启见周充已然陷入沉思,不敢打扰,只是静静跟上。 二人无言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园子大门在望,周充才停了下来。 “魏知春从前在宫禁行走,深受重用,后来因为一件小事被黜。先皇自以为替他钟爱的儿子铺排停当,却没想到,世事如棋。” 周充抬头望着园子门前的赤金大匾。 匾上“丹荔园”三个大字,后跟着小字“星耀十一年书”,又有“御笔之宝”,乃先帝常用的闲章。 那是周充见过无数次的印记。 他对着那匾下拜,心潮翻涌,只是难与外人说道。 然而,周遭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哈哈,指挥使大人行此大礼,本王见了很是欣慰,起来吧。”赵玄的声音如同刀锋,割裂了台阶上与台阶下的谐和。 受此羞辱,周充面上依旧沉稳。他站起身,说:“王爷出门亲迎,实在是抬举下官了。” “本王对将死之人,都会以礼相待。”赵玄冷冷说道。在他身后,侍卫们的腰间已有刀光闪现。 “上次受王爷如此礼遇的时候,下官还在想,这等福气是几世修来的,谁知竟是下官想岔了。王爷多礼,是想以勤补拙。” 周充话中暗带嘲讽,赵玄怎么会听不懂。 “我既然敢来,王爷还怕请我进去喝一杯热茶吗?”可周充并不打算再和赵玄机锋相对,他今日来另有目的。 赵玄被此话一噎,舌头打结,气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等你进得来这个门再说。” 周充脸上浮出一个冷笑。 林启却有些慌了。他伸出空空如也两只手,急得唤了周充一声“大人”。二人的武器方才已被人收走。 周充看着那群拔刀的侍卫们,头也不回地对林启说:“没有兵器,可以向他们借。脑袋没了,可就借不了了。” 林启脸上青白一阵。 大人真的很爱吓唬他。 138 路婴(十一) “可恶。” 话音一落,赵玄的手随之狠狠地拍在茶几上。他站起身,仍旧气不过,瞪着坐在上首的老妇人,喝骂道:“别人在你的地盘上撒野,你这也能容忍?果然是穷乡僻壤养出来的,没骨头的东西!” 那老妇人惋惜地看了一眼受到一记重击的茶几,握着手中的寿星铜拐重重地点了一下地面,同时不满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做事不带脑子,伸长了脸去给人家打,还好意思向我发脾气?看不清彼此优劣长短,输急眼了就上蹿下跳,你身上哪里有半点将帅之风?”老妇人绷了脸,不甘示弱,“还有,丹荔园的东西轮不到你来糟蹋。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辛苦劳作换来的,你没有资格嫌弃!” 这番话当即令赵玄心生不悦。 “魏老太婆!你不想知道你孙女的下落了,是不是?”赵玄想到,连日来丹荔园上下对他总是不咸不淡,他心头那股不平之气更甚,“我告诉你,我马上让人杀了她,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魏婆婆不怒反笑,道:“你请便。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婆我管不了。更何况,那孩子没在我跟前尽过一天孝,难道我还指望她来给我送终?” 赵玄再次被噎得无话可说。 魏婆婆却连最后的情面也不留,态度越发强硬蛮横:“看在赤猊令的份上,我不赶你走,但你也别妄想我们会替你冲锋陷阵。这园子少一个人,都不行!” 赵玄怒目圆睁,却见魏婆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而后,她脸上神情如天际风云,瞬息骤变,令人捉摸不透。 再看到魏婆婆安如磐石的坐姿,他莫名想起王妧。 王妧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能扰乱他的心绪。可是,他对魏老太婆却不如对王妧那般耐心。 “这几日,你三番四次惹怒我,对我的脾性当真是十分了解。”赵玄一字一顿,咬牙说,“你是在试探,我的心病什么时候会发作。” 魏婆婆并不否认,眼角的褶皱随着她抬眼的动作而变得更加明显,嘴边两道纵纹如刀刻成,看上去令人敬畏。 她张开干瘪的嘴唇,正准备说些什么,谁知被外边传来的动静打断了。 “我陪你会一会这位镇察司的指挥使。”魏婆婆改口说,容不得赵玄拒绝。 打头踏入厅中的周充已换了一身洁净衣袍,他身后的引路仆从向厅中的魏婆婆揖礼后又退下。 周充向魏婆婆执礼甚恭,却对赵玄视而不见。 “小子,你很有眼色,不像这个蠢货。换做他是你,恐怕此时已经血溅丹荔园了。” 魏婆婆将手扶着铜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赵玄听她如此贬低自己,却没有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魏婆婆一片苦心,晚辈怎么敢辜负?”周充想到御赐牌匾后藏着的那一排连弩。他和林启当时若有一丝杀人闯园的念头,肯定会被射成筛子。 接着,他又从容说道:“还要多谢婆婆赠衣,否则,晚辈衣衫不整前来拜见,就更失礼了。” 魏婆婆突然笑了。周充全身上下,已经连一个秘密都没有了。 “好。我虽然不看重那些虚礼,但也喜欢识礼的孩子。你说实话,你今天是为何事而来?”魏婆婆越过赵玄,谈话之间已将他抛在身后。 周充为这番话几乎失神,准备将心底事和盘托出。 好在,厅中仍有第三人。正是赵玄提醒了他,他才霎时间收回心神。 “前阵子,有一个人得罪了王爷,他整日惶恐不安,便想到请我来做个说客,解了这个冤家。” 原来准备好的说辞被周充弃置不用。他要应付的对象,变成了眼前精明强势的老妇人。 魏婆婆又笑了笑。 “原来是这么一件小事。”她咄了赵玄一声,“你,过来。好好和周充小子了结了,别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结怨,当心自个儿变成一个小肚鸡肠的小人,还不自知。” 魏婆婆像一个严厉得近乎苛刻的长辈,教训着赵玄。她没有替赵玄出头,而是让他自己去解决这个麻烦。 赵玄只当她满口胡言。周充这几句话能糊弄得了魏婆婆,却糊弄不了他。 “我倒要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不夹起尾巴做人,还敢来我面前招摇?” 赵玄傲慢地朝周充抬起下巴。 “此人姓孟,王爷还在他的一个庄子里大闹过一场。”周充解释说。 赵玄一下子就想起了害怕被追究责任而逃窜得无影无踪的孟树坚。孟树坚到底在谋害靖南王一事中掺和了多少,以至于心虚出逃! “是他。”赵玄咬牙说了两个字,强压下心头的愤懑,“他岂止得罪了我,他胆子大得要翻天了!” 周充不动声色,说:“他愿意用一个消息来弥补他的过失,只求王爷宽宏大量,原谅他这一次。” “他认为,他的罪过是一个消息能抵得过的吗?”赵玄勃然大怒,向周充出手。 周充包庇一个对靖南王有加害之心的人,其企图不言而喻。 然而,事态急转。 魏婆婆的铜拐毫无预兆地落在赵玄伸出的拳脚上。 赵玄吃痛,整个人蜷作一团。 三人似乎抱了十分的默契,各怀心事,缄口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赵玄才若无其事地站直了身体,接着方才的谈话,问了周充一句:“什么消息?” “容州军督府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暗中抓走了靖南王府的贵客、王妧姑娘,为的是阻止赤猊军进入鲎蝎部的禁地、浊泽。他的目的正好与鲎蝎部圣女的目的完全相反。” 周充所说,包含了太多不可明言的弦外之音。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在揭露另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的秘密。 “与其说浊泽是鲎蝎部的禁地,不如说它是石璧的福地。每个飞黄腾达的机会,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赵玄听了这话,不由得发笑。 “他要飞黄腾达,你也要飞黄腾达,既然大家都想要,你们去争,关我什么事?这么好的机会,你会白白放过?别忘了,你这只手,太脏了,没资格碰赤猊令!”赵玄大声咆哮完,看向魏婆婆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晦涩。 139 路婴(十二) 周充顺着赵玄的目光,对上了魏婆婆浑浊的老眼。 他坦然无畏。 “王爷说笑了。”周充仍将脸朝着魏婆婆,“下官食朝廷俸禄,为皇上分忧,规行矩步,从不擅离职守、越俎代庖。送王爷来南沼,也是皇上深思熟虑过后定下的旨意。身负皇恩,怎能做出悖逆之事?” 魏婆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铁青,以铜拐拦住赵玄,不令他开口。 “接着说。”她见周充停顿下来,又出声提醒。 周充侧脸去看赵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凌厉。 “王爷也该感念皇上的恩典,别让皇上操心。” 赵玄不由得沉了脸,冷笑道:“皇上为我这个弟弟操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正当二人剑拔弩张时,魏婆婆却突然发起脾气来。 “吵闹不休,成何体统。”她将寿星铜拐往地面上一顿,表情严肃得可怕。 “该谈一谈正事了。” 这一谈,直谈到日头西斜。 周充像是打完了一场恶仗,神倦体乏。 林启反倒神采奕奕。他在茶房混了半天,和几个不当值的护院结成了茶友。一见到周充,他忙迎上前来。 “大人,我们的东西我都要回来了。”林启扭过身子,让周充看见他身后背着的包裹。 其中还多了两包点心和干果。丹荔园的待客之道,热情得令林启几乎招架不住。 “你这呆子,底都被人摸透了,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周充数落他时,语气不甚严厉。林启也乖觉,一边随着周充往园子外走,一边说:“大人你和镇察司的事我自然不敢乱说,不过,他们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事。” 周充觑他一眼,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们想知道的是,镇察司和端王的恩怨。” 林启惊奇地叫出声来:“大人,你怎么知道!” 周充哪里会慢慢解释给他听。 直到出了丹荔园,周充才突然开口。 他心头似有十分感慨,不吐不快:“本想,靖南王出事,留着端王也没用了。谁知道老天如此厚待他,叫他遇上的全是能够庇护他的人,连……” 林启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何在最后住口不说,但也能觉察到话中萦绕着的一股郁闷之意。他只得想些话来宽他家大人的心。 “大人,这次能把谢希救回来,全靠大人。虽然在皇上那儿,无功无过,但是在我们镇察司,这可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林启说得意气风发,想以此来鼓舞周充。 “靖南王出事,南沼必将大乱。我们身在南沼,怎么能混个无功无过?”周充反问道。 以十年为期,赤猊军会看好皇上的疯狗。这就是他和魏婆婆定下的十年之约。 赵玄终究是太天真了,赤猊令给了他号令天下的错觉。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之前,魏知春能否帮他保管好赤猊令? 一切都还没定局。 话说完时,低落的氛围已一扫而空。 林启也高兴起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大人,你今天怎么会带着那把麒麟纹匕首?”林启当然知道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属于谁,可是,他提起这件事却是因为别的缘故,“他们肯定没想到,大人留了一手。可恨,那个魏婆婆太精明,非要大人洗漱一番才让见面。禁宫里出来的人物,还真是不能小瞧。” 周充却没有接他的话。 借来的这把杀人刀,用不上,也就罢了。 “回去后,你把那两个在王妧住所外头盯梢的人送到丹荔园来。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那两个是石璧的人,正好可以给赵玄一个向石璧发难的机会。 至于这个机会是好是坏,就看魏知春的手段和赵玄的运气了。 靖南王中毒一事,王妧的查探已经比赵玄快了不止一步,赵玄脑子不清楚,就只能被人牵着走。 如今她跳入石璧的圈套,赵玄又奈她何? 林启得了吩咐,应了一声是。 这时候,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林启仔细辨认。 “是那个小家伙!还留在路口等我们呢。” 那孩子也看到二人,用力地挥了挥他的手,随即从路边的大石头上跳下来,跑向二人。 “哥哥,”那孩子气息不匀,大口喘着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你们没事!” 林启摸了摸他的头,问:“你把妹妹送回家,又特地来这里守着,是在等我们吗?” 那孩子点点头。 一双大大的眼睛,秋水无尘。 林启心喜,解下包裹,拿了些点心和干果子送给他。他却将手收回身后,有点腼腆,摇了摇头不敢接受。 “难得。”周充看着那孩子的眼睛,暗自叹了一口气,从林启的包裹里拿回了麒麟纹匕首,随后将它收回自己的衣兜。 小孩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看周充。 “哥哥的衣服怎么换了?” 童言稚语,百无禁忌。 林启听后,不想用谎话来敷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以为周充不会理会这个无知稚童,谁知,周充竟开口了。 “你开蒙了吗?” 小孩摇头作答。 “你想去学堂,跟着老师读书认字吗?” 小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上去有些害怕。 这时,林启插话了。 “大人,你这是……” 周充抬手阻止他说下去,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王妧质问的眼神。 为什么他能心安理得地借她的手去杀人? 一旁的林启虽不知何事触动了大人,但却十分清楚,事情怪不到那孩子头上。又见那孩子不知所措的可怜模样,林启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让小孩赶紧回家去。 ……………………………… 小小的斗室里,六安一言不发地坐在木板床上,对着床边小几上的油灯出神。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身影映在墙上,显得瘦削不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铁门发出一阵声响。 门从外面打开后,寒冬的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进斗室。六安惊惶地扭过头来,瑟缩着躲避到墙角。 红姬带着满足的笑意,走到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六安邋遢的面容上,两道指甲抓痕显得十分碍眼。 “我会给你用最好的药膏,不会留什么疤的。”红姬说着,要去拉他的手。 六安躲开了。 红姬有些失望,却仍做了让步。她退开两步,打算先行离开。 然而,六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姐姐,我饿了。” 听在红姬耳中,他依顺的语气一如从前二人相依为命时。 140 路婴(十三) 田鼠得了一件轻巧的差事,但他并不高兴。 他这几日神思不属,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嘴严,关于扰乱他心神的那件事,他一个字也没有泄露。 屏岭增设的哨岗陆续安排了人手来值守。这里的差事本来也轮不到田鼠头上,然而有人在副管那里多嘴一句,田鼠的差事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不就是看我好欺负!” 原本安排和他一起给哨岗宿所送蔬食的同伴称病躲懒,他无可奈何,还得忍气吞声,帮忙遮掩。 田鼠越想心头越气,手里一鞭子狠狠地抽在拉车的马匹屁股上。 谁知马儿一吃痛,横冲直撞。田鼠个子小,力气也不大,根本驾驭不了失控的车马。 他大惊失色,慌手慌脚,几乎被横力甩到车辕上。 呼救声响遍林野,惊起一群寒鸦。 而路中间那个笃笃前行的拄杖少年却像没听到一般。 田鼠急得都快哭了。撞人、毁车,误差事、摔断腿,一连串的后果,他想都不敢去想,只能紧紧闭上双眼,认命罢了。 扑打在他脸上如刀的冷风不知为何变得温和,凌乱不堪的马蹄声也在马匹一声嘶鸣过后停顿下来。 田鼠鼓起勇气,睁眼去看,却见方才那个拄杖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已将车马逼停。 少年身在马背上,等马车停稳了,才翻下马来。 他顺了顺马脖子上的鬃毛,又拄着自己随身的那支竹拐,一言不发地掉头要走。 “请等一等!”田鼠本想高声叫住他,谁知出口的话虚弱无力,毫无作用。 田鼠只得滚下马车来,三步并作两步去追那个少年。 少年似乎因为腿脚不便利,很快被田鼠追上。他半眯着眼睛,回头看了田鼠一眼,颇有些浪荡不羁的游侠风范。 他的这一眼,叫田鼠认出来了。 “你是路老头的孙子?”田鼠又惊又喜,脱口而出。 少年撇嘴,白了他一眼,说:“我叫路婴,以我爷爷的岁数,当得你叫一声老伯。什么老头!一点礼貌都不懂,早知道,我就不救你了。” “是,是。”田鼠忙迭声认错。两人相差几岁,站在一起,反倒让人辨认不出谁长谁幼。 “你是西二营的人?”路婴挑着眉头,打量着不远处的马车。 田鼠点点头,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事,忍不住发问:“你怎么认定你爷爷是到禁地里头去了?他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条路去往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田鼠不禁想到,也许路婴仍然没有放弃闯入禁地的念头。 他低头看了看路婴的伤腿,神情流露出关切来。 谁知他一看不要紧,路婴腿上的伤处竟渗出不少血迹,将裤腿染红了一块。 “这……这下怎么办?”田鼠急中生智,拉着路婴上了马车,“哨所有营医,先去试一试。” 路婴并不拒绝。他救下田鼠,也是想图一个便利。 “我看你,人倒也不坏,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去屏岭,不是为了我爷爷,是为了……”路婴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伤腿,“射伤我的人,箭术实在太高明了,我一定要想办法见他一面。” 田鼠愣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想,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他最终决定说实话,看在路婴刚才救了他的份上,“你受伤那天晚上,留在岗楼值守的只有一个人。” 原本的气愤和郁闷经这一插曲,田鼠全给忘到脑后了。他向来善于排遣这些情绪。除了那块压在他心底的石头,是他独力搬不动的。 “我和那个人还有一段渊源,不过,不说也罢。他箭术了得,西二营要组一个弓箭队,他已经榜上有名了。”田鼠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但这也是人之常情。 路婴却很是看不上。 “像你这样酸别人又有什么用?我这次去找人,就是要和他较量一番,我正愁我的箭术没法长进呢。” 田鼠并不想和他争辩,只得沉默着。 二人很快来到屏岭的宿所。 田鼠惊讶地发现,驻扎于屏岭的兵士竟全都是石总管的亲兵。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氛围中,田鼠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路婴无知无畏,当先从马车上下来,还和宿所西门守卫的兵士打了招呼。 “你们两个,将蔬食运到后厨,即刻离开,不得久留!” 惯例被威吓一通,田鼠才定下心,照规矩办事。 而路婴也被认作西二营的小卒,没有受到盘问,便被放进宿所。 田鼠不想多事,只是低声警告路婴:“你别乱跑。我估计,俞溢不在这儿,你得上别处去找他。” 路婴双眼朝四周转了几圈,宿所说大不大,守卫外松内紧,而最严密的当数北面的那一座三层小楼。他只是好奇地瞅了两眼,就被巡视的兵士呵斥了。 “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几间破屋子,值得重兵把守?这里离西二营那么近,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不能藏在西二营,反而要藏在这儿?” 他撇下田鼠,猫着身子往人多的地方去。 田鼠来不及拦住他,又急又气,生怕被路婴连累了。 “来人啊!” 田鼠顾不得许多,大声叫嚷起来。他没料到,这一计实实在在是下策。 当先引来的自然是前脚踏出侧门的路婴。两人对峙着还没开口,已被一圈明晃晃的兵甲包围了。 “怎么回事?”闻讯而来的总管亲兵厉声喝问。 田鼠跌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一旁,路婴也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过,他尚且能够开口。 “他扭到脚了,你们能帮个忙,把米面搬到厨房里吗?”路婴说完又像泄了气一样,改口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路婴便要动手去搬马车上蔬果米面。刚才那一声呼喊的真相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几乎成功了。 “你的腿是怎么了?”路婴伸出的手被一把抓住。 裤腿处殷红的血迹突然变成危险的示警。面对七八个手持利器的兵士,路婴毫无反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没有人理会田鼠的哭喊。他说自己是被胁迫至此,可是,谁会相信呢? “将他们看管起来。走漏风声者,一律严惩不贷!” 为首的总管亲兵厉声呼喝。 141 路婴(十四) 项景是石总管最信任的手下,也是这一队亲兵的领头人。 亲兵中有一个姓童的,行五,一个姓何的,行三。童五与何三,这两人对石璧忠心耿耿且行事稳妥,双双被项景请来商议一件要事。 三人在议事厅中坐定。 “总管此时人在西二营,脱不开身,但却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项景看着坐在下首的二人,语气沉重,目光中隐藏着一股不欲为人知的探究。 何三听说,当即表示,愿为总管和项景大哥分忧。童五迟了一步,讷讷询问总管出的难题是什么。 “要进入浊泽,必须服用鲎蝎部的圣丹。总管原本的计划里,是要花大价钱悄悄拿下这些圣丹。可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容氏供不出圣丹了。” 侧耳倾听的二人都变了脸色。 “难道他们已经……”何三惊道。 项景连忙摆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待他徐徐说明:“不,是容氏自己出的岔子。圣女初涉江湖,遭人暗算,摔断了一只手,你们说,她还怎么‘亲手’制作圣丹呢?” 这事唯一的蹊跷之处,大概只在于鲎蝎部首领没有将事情瞒下,反而闹得人尽皆知。 “这难题确实难解啊。”童五感慨道,“咱们总不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去冒险。” 项景听了这话,眉头一皱。童五才觉察到自己说错话了。 圣丹能保障进入浊泽的人尽可能不被瘴毒、虫毒所伤,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够安然无恙。毕竟,浊泽里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断送性命。 “冒险?哼!”何三提高声调,表示他的不赞同,“富贵险中求!不冒险,难道好处会从天上掉下来?亏得大哥愿意提携你!” 这话其实是在替项景出声。 童五自悔失言,又被平起平坐的何三斥责,脸上便挂不住了。 项景这才开口解围:“好了,一时说错不打紧。我也看得出你们对总管的一片忠心。话说回来,承你们叫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能不替兄弟着想?总管交代下来这个难题,就是希望我们竭尽所能,不声不响地解决掉。” 一股豪情在童五心头激荡,他肃然起立。 “该怎么做,大哥尽管吩咐,童五愿为大哥肝脑涂地。” 何三也不甘落后,站起来附和童五。 两人一番表态,令项景心下大喜。他嘴上责备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说了,要‘不声不响’,你们这不是让我难做吗?快快坐下。” 言语之间,项景待二人更显亲近。 何三归座时,眼里有光彩焕出,他已隐约猜到项景的用意。 “大哥,童五说的是。像我们,又蠢又笨,哪儿想得出什么好办法。大哥深受总管重用,这事该怎么做,还得请大哥费心,想一个万全之策。” 项景听了,哈哈一笑,说:“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和蠢笨沾不上边。” 他说着看了童五一眼,果然看到童五作出受教的样子。 “你们想,总管为何要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去解决?”项景并不直接说出他的计划。 何三给出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却没有说到关键之处。 “总管的信任,弥足珍贵,不可用金钱来衡量。要说到值钱玩意儿,北楼那个女人,那才是值钱的主儿。” 何三听后,陷入沉思。童五却不明所以,不过这次他没有急着发问,只是说:“请大哥明示。” 项景说道:“燕国公府的人为了找到她,大概已经把梓县上下翻了个遍。谁也想不到,她被我们带到屏岭来了。你们说,要是这个时候有人递给他们一根救命稻草,他们会不会拼命抓住?” “这……”童五迟疑了。如果项景打算违背总管的命令,泄露王妧的行踪,他是该听从还是不听从? 何三在一旁,接话接得十分干脆:“当然会拼命抓住。” 童五忍不住说:“可是,她的行踪若是泄露,总管的大计不就……” 他话还没有说完,却被何三抢白了。 “你又犯糊涂了!对他们来说是救命稻草,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 项景满意地看了何三一眼,侧身去和他说话。 “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何三应了一声,回答说:“这一句话就是,让谁去做这件事。只要我们不亲自动手,谁也抓不住我们的尾巴。我们一句话,要什么,燕国公府就得给什么。我只担心,燕国公府在容州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否找来足够的圣丹。而且,如果向他们索要圣丹,他们会不会从圣丹的用途猜到些什么?” 项景听到最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何三有些慌了,话头一转,下了结论说:“所以,我们不能直接索要圣丹。” 项景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原本的计划就是以王妧为要挟,假手于燕国公府取得圣丹,但考虑得并不周全。要不是何三戳破,他还认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妙计呢。 他的思绪被何三一搅,此时也活跃起来。他已立下军状,无论如何,石总管要的这最后三百颗圣丹,一颗也不能少。 “没错。”项景终于缓缓开口,“果然人多好办事。找你们来商量,就是要把这条计策里的空子全都堵上,也不枉我在总管面前推举你们。” 二人听说,都起身称谢。 “小弟斗胆一问,容氏既然供不出圣丹,我们又要从何处得到?这么大的生意,很难做到‘不声不响’吧?”何三心里已经有了底,又不好一语道破、损伤项景的脸面,只得旁敲侧击。 项景自然知道获得圣丹的门路,只是这个问题原先并不在他的筹谋之内。 “鬼夜窟有它自己的暗盘,和它打一次交道,至少得脱一层皮。不过,好处也显而易见,那里的人,天生比别人少长一根舌头,不会乱说话。” 何三和童五面上皆露出忌惮而又好奇的神色。那个地方,他们只听说,却从未见识过。 “你们放心。它选择在容州落地生根,自然有它的道理。它不敢惹我们西二营,因为它惹不起。”项景说得笃定。 何三、童五也连连附和。 “直接和燕国公府的人接触,一不小心就会露了首尾。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以王妧的名义,和鬼夜窟做一个交易?就算是鬼扒皮,扒的也是燕国公府的皮。”何三献计道。 项景一听,当即抚掌称快:“妙!当真是妙计!” 总管本打算利用王妧之死离间容氏与靖南王府,结果却被王妧反咬一口,陷入杀她不得、放她不能的两难局面。 若此计成功,他才算是替总管出了一口恶气。 142 路婴(十五) 田鼠挎着一个食盒,低着头走到柴房门口。徘徊许久,他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 柴房里一切如常,除了那个倚身靠在柴堆上、精神萎靡的少年。 路婴被关在柴房里受冻一夜,滴水未进,一改昨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田鼠放下食盒,粗略查看,发现少年手腕处被绳索磨破了一大块皮肉。他不由得带着惋惜的口气说:“你再忍耐半天,我就来救你了。怎么把自己弄伤了呢?” 一边说着,田鼠一边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帮路婴解除束缚的绳索。 就在完全解开绳结的那一刻,他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对上了路婴锐利的目光。 路婴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他们把我当作探子,会轻易放了我?”他说话时声音低哑,显得气力不足,而精神却有转好的迹象。 田鼠欲言又止,但到底还是说出了上头透露的缘由:“我为了办差而来,是正当名目。因为你在路上救了我,我才把你带到宿所。惊马这种事,总不可能事先安排好吧?项佐事明察秋毫,他说了,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没有人会为难你。” 路婴露出一个冷笑,却不说话。他看着田鼠从食盒里取出水壶和一份干粮,发觉自己渴得更厉害了。 田鼠趁势将水壶递给路婴,但路婴不作理会。 “我没有骗你。”田鼠留神柴房门口的动静,开始劝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是暂时不能离开宿所,不止是你,我也一样。你看……” 他毫不避忌地对着壶嘴喝了一口水,还吧嗒了几下。 路婴仍旧保持着他的耐力。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盯着田鼠身后的某处地方。 田鼠直到这时才确定,路婴言语之外的那股郁愤并不是冲着他来的。 “你不是还想和俞溢学射箭吗?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喝点水,吃点东西吧。”田鼠说这话时带着十足的诚意,很是打动人。 路婴终于低下头。 他的脑子被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纠缠不休。 废物。 那是爷爷的声音。 路婴想赶走它。 爷爷对他一向慈爱。是小梅无能,爷爷才会责骂她。 路婴收回心神,有些鲁莽地抢过田鼠手里的食物和水,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无意中,他将目光落在手腕的伤口处。 记忆如梦似幻,只有这道伤口能够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 有人潜入柴房告诉他,游戏还没有结束。线索就在宿所北楼的那个女人身上,他只有解开谜底,才能找到他的爷爷。可惜当时他太困了,竭尽全力也没能将人留下。 田鼠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声音将路婴拉回现实。 “你可千万不要再有闯入禁地的念头了,别太好奇,别刺探消息。宿所里到处都是看不见的耳目,要保住我们两个的小命,只有装聋作哑。等事情过去,就好了。” 两人正面对面坐在柴堆旁。 路婴先是胡乱点头应付,可当他听到“装聋作哑”这四个字时,吞咽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将含在嘴里的干粮细细咀嚼,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重新审视起田鼠来。 休息过后,少年路婴又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开始嚷着要取回他的竹杖。 田鼠无奈应下,又带着他去处理手腕处的伤口。两人互相搀扶并排走着,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你知道吗?我爷爷在和我玩一个游戏。”路婴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田鼠方才绞尽脑汁说了许多,已有些烦困。他嘴上敷衍,漫不经心。 “什么游戏?” 路婴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向上望,阴沉的天空好像一块又旧又脏的破布。这让他想起,三天前裹着小梅入土的也是像这样一块肮脏的破布。 “捉迷藏。” 小梅输了。他不能输。 ………………………………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宿所北楼已经有灯火映出窗外。 坐在灯下的少女眼神游移,脸色极差。灯芯哔剥一声爆了灯花,少女的身体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一个哆嗦。 王妧抬眼看向绿衣少女,目光意味深长。绿衣少女也回望着她。 这是二人至今为止第一次平和的交流。 俞十一发觉自己的眼眶酸涩得厉害。即使她不愿承认,王妧在那群凶神面前挺身救了她一命却是事实。 她真的是小看王妧了。 俞十一抹了一把眼睛,向王妧走近。 王妧跟前的桌案上摆着纸笔。她好像起了作画的闲心,在纸上错落画着五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俞十一无意识地盯着画纸,说道:“你刚到西二营的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你了。我们跟踪你到屏岭,马车上的人就是我们夫人。你那天晚上如果跟上去,不难发现我们的身份。” 她原本认为,当夜王妧觉察到被人跟踪后,龟缩不前,一点胆识也没有,根本不配夫人另眼相看。她甚至还在夫人背后说了不少轻侮王妧的话。 一时之间,俞十一心头五味杂陈,倒是将不安驱散了。短暂的停顿后,她终于鼓起勇气,谈到二人目前的处境。 “我们俞舟堂不是你的敌人,夫人早已收下你的拜帖,你本该早早去拜见夫人……”话还没说完,俞十一突然住了口。 王妧心下了然,她毫不客气地点破了俞十一未曾说出口的妄言。 “如果石璧会因为田夫人而手下留情,你怎么不把你的护身符搬出来?”王妧故意以嘲讽的语气反问道。俞十一原先误以为她来投靠田夫人,不免自视甚高。然而经受此次挫折,俞十一在她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令人难堪的心事几乎被王妧戳穿,俞十一听后先是恼羞成怒。又见王妧和她一样被软禁在此,无计可施到只能胡乱涂写作画的地步,她不由变得理直气壮,说:“你和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就是我的护身符,我也是你的护身符。” 王妧摇了摇头:“错了。我能保住你,你保不住我。除非……” 俞十一眉头一皱,被勾起了好奇心。 经她再三追问,王妧才回答她:“除非你能想到办法,将我写的一封信送出去。” 俞十一咬着嘴唇,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王妧见了暗自惊奇,俞十一竟然真的有办法。 果然,俞十一很快松口了:“好。你写,我来送。” 夜凉天冷。 “去和他们要一壶热水,我看,砚水都要结冰了。”王妧说。 “他们会给吗?” “会的。” 王妧提起笔,在已经画好五个圆圈的纸上又添加了一个。她的这番激将,总算打开了俞十一的心扉。 143 路婴(十六) 镇察司和赤猊军、鲎蝎部和西二营,如今又多了一个俞舟堂,容州地界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 只是,石璧对她出手那日,躲在暗中窥伺的是哪方人马,王妧暂时还没有什么头绪。 红泥炉上,铜铫子烧的水开了,俞十一倒了热水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捧了一壶茶进来。 “怎么……他们好像是要巴结你?一夜功夫,竟然布置了一间茶房出来。”俞十一先给王妧倒了一杯茶,悄声发问。 王妧想了想,摇头说:“不知道。” 俞十一也就放下疑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舒服得发出感叹。 “我们大管家爱喝龙井,我难得尝一回,今天还是托了你的福。” 少女一卸下心头大石,神态中又带上了憨顽之气。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王妧脸上转过,随后,她自然而然在王妧身旁坐下。 王妧转头看见俞十一笑眯眯的模样,回头捧起茶杯,说:“看来,你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俞十一连连点头,正要开口解释,却被王妧的话噎住了。 “过分顺利,很可能是陷阱。” 俞十一拉下脸来,嘴里嘟囔着,王妧这话对她来说才是“过分”。 “我辛辛苦苦,才说动了那个人,你竟然说我笨!” 王妧愣了愣,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话会被这小姑娘曲解。她放下茶杯,伸手将桌上一碟子荷花酥端起来,问道:“这点心是怎么来的?” 俞十一两腮气鼓鼓的,瞥了荷花酥一眼,又见王妧双眼如同秋水澄澈,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的气不知不觉竟也消了。 “我就说,他们有些像是要讨好你。这些点心,听说是一个京城来的厨子做的,估计合你的口味。”俞十一说完,接过点心,尝了一个,赞不绝口。 王妧觉得这话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人在何处说过。 “那信呢?你找到什么人帮你了?”她问。 俞十一神情十分认真,态度也变得庄严。这是打算和王妧深谈了。 “说起来,你知道我们俞舟堂是干什么的?” “我是知道一些,但总不如你清楚。你就好好和我说一说,离开这里之后,我也很快就会去拜访田夫人。”王妧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很长的谈话。 牵系着田夫人和她的那份旧日的情谊,是否已经随着她母亲江氏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她并不抱着如同张伯那样的乐观的心态。 “从前,南沼战乱不休,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没了爹娘,只有死路一条。是夫人设了俞舟堂,给了我们一口饭吃。”俞十一带着伤感回忆道,“后来,日子平静了,我们也长大了。有些人,比如我大哥,就离开了俞舟堂,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些人,比如我,就留下来主持事务。我们现在仍然会收留一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但主要还是在做染坊的营生,和一些皮料生意。” 一口气说了许多,俞十一觉得渴了,便将手里的龙井茶一饮而尽。 “你刚才提到,俞舟堂有一个大管家,他也是田夫人收养的孤儿?”王妧问。 俞十一摆手说:“不是。大管家是夫人身边的老仆人了,年纪大约有三十出头。我们这些小的,最年长的是我大哥,还不到二十呢。” 王妧点点头,一切如她所猜想的。 俞十一并没有停下话头,反而越说越起兴:“我大哥最厉害了,他刚入西二营没多久就闯出了名声,是新兵里的神箭手,百步穿杨。你一定想不到,那天晚上你在屏岭遇到的哨卒,就是我大哥呀!” 惊喜的表情在俞十一脸上持续了一会,蓦地,她又垮了脸。 她在俞溢面前说了王妧不少坏话,这事可不能说溜嘴了。 抬眼见到王妧恍然大悟的样子,俞十一忙把话岔开。 “所以说,西二营里有我们俞舟堂的人,但我们势单力薄,做的都是一些细微的差使。在这宿所里,有一个人和我们夫人关系匪浅,他人在后厨做事,一定有办法帮我们把信送出去。”她很满意自己终于绕回了正题。 王妧却不明白,为什么俞十一会含糊了那人与田夫人的关系。她好奇心起,决定追问下去。 果然,俞十一是故意不说清楚的。 “这……牵涉到一些隐秘,我不敢多嘴。反正,这事是公开的秘密,你若有心,将来自然会知道。” 王妧听说,越发好奇,但也不好再逼迫俞十一了。她压下刨根问底的念头,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 俞十一在她身旁催促她写信,王妧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俞十一不要出声。 “我改变主意了。” 片刻过后,王妧突然开口,倒让俞十一吓了一跳。 小碟盛着的点心被俞十一用完了,空空地摆放在王妧面前。王妧将它拿在手中把玩,嘴上说道:“既然那人值得信任,那就不必动笔写信了。改成送口信,才没有后顾之忧。” 话音刚落,王妧将手里的点心碟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青瓷乍破,落地有声。 门外霎时有了响动。 窃听者脚步凌乱,慌不择路了。而楼下看守的兵士则步伐齐整,迅速向楼上涌来。 王妧没有任何出门察看的想法,她不过是不想被人暗中监视,把人吓跑也就罢了。 谁知,事实没有如她所愿。 紧闭的房门被人撞开,门外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与俞十一年纪相仿的少年。 他的脚上、手上都缠了纱布,神色凄惶而决然。 王妧站起身,紧紧地盯着他。 “姐姐,救我。”他挪步上前,试图抓住王妧的手,可惜没有成功。 王妧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你说什么?”王妧咬牙,刚说出一句话,然而俞十一已经比她快一步做出决定。 俞十一举目四望,只有隔间的一只衣柜能够将人藏起来。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衣柜门后,俞十一顺手关上房门,而看守的兵士也在这时赶到了。 闻风而来的人是童五。他看着一地狼藉,皱起了眉头。 他早知道,这两个小姑娘都不是软性子。小的那个还好说,他吓她一吓,就能让她收敛。而对付那位大小姐,他可没辙了。 144 路婴(十七) “发生什么事了?”童五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王妧冷漠以对,根本不想替俞十一把场面圆过去。 俞十一原有些害怕,撅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突然,她灵机一动,指着王妧大声埋怨。 “你干什么!非要吓唬我!你害我以后再也不敢吃荷花酥了。” 话虽如此,她却在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位置向王妧使了好几个乞求的眼神。 帮她隐瞒下那个少年的存在? 或许那个少年是俞舟堂的人? 想到这里,王妧抬起下巴,抵赖般地说了一句:“别瞎说。” 俞十一急得快要跳起来,却被童五拦下。 他有些发懵。 他不会忘记,王妧和石总管对峙时,气势如虹,连总管也不得不对她作出让步。童五觉得,像王妧这样自命不凡、又一身傲气的人,按理说不会无端端地欺负一个小丫头。 这明显不正常。 可他看见王妧神色自若地否认了俞十一的话,他又糊涂了。 “你明明吓唬我,说,说荷花酥的酥皮是,是人皮做的!”俞十一抹着眼睛哭诉。 童五瞠目结舌。 他想起来了,项景找来一个点心厨子讨好王妧,他也跟着去瞧了几眼新奇。那厨子做的荷花酥,层层酥皮薄如纸,色如女子敷粉的双颊,煞是好看。可经过俞十一这么一形容,令人赏心悦目的点心竟然变得面目全非! 这小姑娘的心思到底是怎么长的?如此可怖的联想,他这样的大老粗听了都要打个冷颤,何况那个小丫头片子。 王妧这么做分明是以大欺小,还矢口抵赖。 童五很是看不惯,但一想到先前商议的大计,他又不得不按捺下心头的火气。 他吩咐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带着一肚子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了楼,迎面撞见何三,童五将人拦下,又把楼中的情形一说。 “骄横,自大,又好面子,这样的人,不正好符合我们的期望吗?”何三听后笑呵呵地,拉着童五喝酒去了。 楼上安静下来。 少年再次现身,一瘸一拐地来到王妧面前,小心翼翼地去看王妧的脸色。 王妧却视而不见。 俞十一要解释少年的身份,却被他自己抢先。 “姐姐,那天晚上我昏了头要闯入浊泽,是你阻止了我。不,是你救了我。” 王妧心生惊疑,不觉带上了审视的目光。 记忆中,隐藏在夜色里少年的面容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他就是她的任务目标,路婴。 “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场?”王妧没有被翻涌的思绪冲昏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就算是萧芜等人,也不知道她在岗楼里做了什么。 路婴这个时候应该在西二营养伤,而不是循着某些的足迹找上门来。 轻飘飘的求助的目光落在俞十一身上,她当即挺身而出。 “是我说的。”俞十一说,“那天晚上,岗楼里哨守的人除了我大哥,不是还有你吗?” 王妧仍抓着其中疑点不放:“你大哥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阻止别人进入浊泽是他的职责。正常人都不会把这件事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路婴神情楚楚,却没有躲避王妧的注视。 “因为,他只有杀了我才算是尽责。”而事实却产生偏差,巧合至极,这个偏差保住了他的命。 如此简明的回答到底有没有说服王妧,路婴不得而知。他只见到,王妧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语气也变得平和起来。 “你不是应该留在西二营养伤吗?还有,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王妧对俞十一和路婴结成的阵线感到不解。 路婴一听,咧嘴笑了。至少,王妧的转变代表着她默认了他的话。 “路婴和我们公子都在后厨做事,我去找我们公子帮忙送信,发现路婴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就把你的事和他们两个说了。”俞十一扭着自己的手指,她不想让王妧以为她靠不住,便又信誓旦旦,说,“多一个人,多一分力。路婴原本是来屏岭找我大哥切磋箭术的,谁知道,来了就走不了了。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想早一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应该通力合作。” 王妧听了俞十一的话,心头的疑惑稍减。不过,她并没有把俞十一的提议放在心上。她只有一问。 “你们公子?俞舟堂的公子,是田夫人的……” 俞十一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反正,我们都叫他公子,但是夫人是不认他的。你将来见了夫人,千万别说这事是我告诉你的,连他这个人,你最好提都不要提。” 她神情郑重,语气虽有些冲激,但她说出这番话却是为了王妧着想。 王妧只得点点头。 一旁的路婴仍笑眯眯地听着二人谈话。 王妧若有所思,开口却是赶人的话。 路婴装作听不见,直到俞十一推着他出了房门,王妧才心头才舒畅了些,算是眼不见为净。 这狡猾的小鬼! 整个宿所都处在严密监控之下,他既然能够来去自如,还敢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腿脚不便、弱小无助的模样! 王妧以手扶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这次的任务,好像比上一次更难了。 屋里只剩二人。俞十一不理解王妧的心事,只是见到王妧苦恼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想偷笑。 王妧抬眼瞥见她的小动作,冷冷地说:“人皮荷花酥?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才会想出这种鬼东西?” 俞十一止住笑意,神情讪讪。 “我们小的时候贪玩,不听话,大管家就喜欢用这些故事吓唬我们,刚才我一急,就说出来了。你不能怪我,你应该夸我有急智。” 王妧一时无言以对。她摇了摇头,将此事揭过。 此时,她的思绪飘到方才来去匆匆、举止古怪的童五身上。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童五对她的忍让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 ……………………………… 寒风呼啸,裹着无边冷意在西二营中横冲直撞。 两个衣衫单薄的男人耷拉着脑袋,被人用绳索套着双手,一路被牵引着进了西二营。 风吹起了二人披散的头发,露出两双呆滞无神的眼睛。 有人认出了二人的身份,飞奔去向石总管禀报。 石璧闻讯赶来,强压下心头不详的预感,向来人厉声喝道:“阁下把我西二营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容不得任何人撒野!” 145 路婴(十八) “石总管,你言重了。” 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青年身披绒氅,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上,被侍卫们簇拥着上前来。 “这二人要是识相点,早些说出他们是石总管的手下,我早就把人送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赵玄居高临下,言语、神态之中满是嘲讽,几乎将他的狠辣行径掩盖过去。 四周围观之人皆露出愤恨的目光。伤人者说着风凉话,无异于在西二营众人心口捅了一刀后,还在伤处洒了一把盐。 石璧只身上前,他还不至于怕了区区几个侍卫。 “既然如此,就把他们二人交还与我。”石璧还想保持着身为西二营首领的风度。只是他的心沉甸甸,直往下坠。 他设下的周密计划,重中之重在于一个“密”字。然而赵玄此时的举动却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什么叫做功亏一篑。 那边,赵玄像是听说了什么笑话,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那可不成。” 对于激怒石璧这件事,赵玄做起来得心应手。 “我千辛万苦,才撬开他们的嘴,还亲自把人送来,岂能随随便便就让你打发了?” 果不其然,石璧紧咬牙关,脸色铁青,要不是有西二营众人在场,他早已将赵玄千刀万剐。 可赵玄算中的正是这一点。他神态自若,翻身下马,往前几步,走到石璧面前。两人相距短短数尺,说话声不觉被压低。 “石璧,你别忘了,在你之上,还有容州都督,容州都督之上,还有六州总督。你一个西二营总管,还想一手掌握容州?我劝你别做梦了。你现在把她交出来,我们还有得谈。” 赵玄眼里的幽光好像要把他看穿,石璧心神大震,握紧了腰侧的佩刀。 “只要你袖手旁观,我保证她安然无恙。”这是他的让步,也是他的请求。 赵玄做出惋惜之态,叹气说:“可是我一天也不想等。” 气氛陡然一变。 石璧二话不说,抽出佩刀,直指赵玄。立即有一众侍卫将他挡下。 以少敌多,石璧显然无法支撑太久。即便处于劣势,他仍然没有让营中兵士出手相助。 力竭之后,他手中的兵器被打落在地。再受一记猛击,他整个人连退数步,败下阵来。 “全都住手!”石璧大喝一声,止住了好胜心起的兵士们。总管的威信没有因为石璧一时失利而丧失,兵士们纷纷退下,只是愤恨的心情不会因为听命而轻易消除。 “哈哈。” 赵玄大笑一阵,返身翻上马背,露出一个在石璧看来可恶至极的笑容:“聪明人,我便给你一天时间。” 说罢,他扬起手中长鞭。那两个失了心志的阶下囚虏被一鞭子抽倒在地,血迹很快从他们后背的衣衫里沁透出来。 在赵玄示意之下,侍卫拖着两具倒地不起的躯体,策马往西二营大门奔去。 一股火热的、激愤而且不甘的情绪在场中蔓延。 石璧怒目切齿,抢过身旁一个兵士手里的长枪,奋力一掷。 利刃截断了其中一根束手的绳索,铮铮然挺立在地面上。这一枪,任何肉体凡躯都无力抵挡。 在场之人,无不改色。 至此,容州军督府西二营总管的威棱已无人敢质疑。 而那个趾高气扬离开的人,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罢了。 石璧换上了一贯严肃的表情,吩咐项景随他前往书房。 项景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心有余悸,以至于石璧唤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及时回应。 “项景!”石璧的声音透着两分恼怒。情势如此危急,偏偏他最信任的手下还在他面前露出一副鲁钝、不堪大用的模样,他怎么能不气。 项景回过神,忙低头谢罪。 “总管,属下心中对一事不解。”这也算是解释了他为何失神。 “说。”石璧的声音冷酷之余,还带着不耐烦。 项景也听出来了,话在嘴边打了个绕,回道:“原是不解,不过,属下回过头一想,赵玄今日大张旗鼓地来,不像是为了耀武扬威,更像是来求和的,咱们拿住王妧,这一步可真的是走对了。” 石璧冷哼一声,反问说:“求和?他手里握着赤猊军、六州都督和靖南王的支持,用得着向我们求和?” 项景垂下眼睛,恭顺受教。他知道,话头一开,石璧便已消了气。 “在这个世上,只有那些生来得天独厚的人才有资格骄矜自大。可是,你和我都不在其列。我手中所得,全是我一手一脚打下来的,稍有懈怠,就会土崩瓦解。项景,你要记着,一个被自负蒙蔽了眼睛的人,迟早会摔得粉身碎骨。” 项景战战兢兢,忙点头应是,只听见石璧又开口了。 他说:“赵玄是年少轻狂,但他还不至于是个蠢货。他要是想与我为敌,直接撕破脸皮,把人送到容氏父女手里,那才叫真正的麻烦。他所顾忌的,是我们手里的那个女人。所以,你更要抓紧时间,拿到那三百颗圣丹。越快越好。” 项景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策马在林间飞奔的赵玄始终驱散不了心头的烦躁。 他想不通周充的意图,他错估了周充的实力,才事事落后对方一步,处处受对方掣肘。 皇帝想要将他困在南沼,意欲何为,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但是,他之所以留在南沼,绝对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十年之约。 暗害靖南王的黑手此时正躲藏在他身后的死角之处,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双敏锐、洞察的眼睛。 他迫切想要见到她。 赵玄一扬鞭,马匹吃痛,跑得更快了。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鹿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挡在道中,看起来像是被来势汹汹的人马吓得动弹不得。 一马当先的赵玄骑术并不精湛,转瞬之间,马蹄已经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受惊的小鹿身上。 他反应过来,勒住马缰,停下来察看。 小鹿的两只后腿血肉模糊,无力地倒在路中间,久久才发出一声凄凄的鸣叫。 一个人影毫无防备地从刚才小鹿出现的方位探出来。 少女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叫着扑到小鹿身旁,纵声哭喊,直到声嘶力竭。 146 路婴(十九) 容府坐落在容州最大的一条长街上,一年到头,门庭热闹。近日,容氏一族的当家人、鲎蝎部首领容全一病不起,往来探视之人反而更多了起来。 容溪身为首领之女,更是鲎蝎部的圣女,理当代替父亲主持族中、部落中的事务,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让别人看见她受的一点小伤并不碍事,不日即将痊愈。 一日劳顿,耐心将访客全部送走,容溪才得到半刻空闲。 她打算去偏院见一个人。 收到姑姑的秘密来信后,容溪觉得天地像是变了颜色一样。一直以来,明面上尊敬妻子、善待岳家的靖南王,内里竟然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去靖南王府,接姑姑回家。 可是,她的父亲斥责她,不得再有这种无知的想法。 能解靖南王妃之困的方法,只有除掉她的心腹大患。所有侵害靖南王妃和小世子的事物,根源都在一个人身上。 靖南王的义子,赵玄。 容父以长者的经验教训容溪,如何对症下药。 即便容溪不能全部理解,她也遵从了父亲的吩咐,将送信的使者安置在府中偏院,好好保护起来。 刘筠是靖南王的女儿,但在容溪眼中,刘筠在靖南王府的地位到底只比婢女高一些。这样的人,敢站出来指摘王爷的义子,可谓忠勇。因此,容溪待刘筠也日渐亲厚。 今日,见刘筠郁郁寡欢,坐在窗台前叹气,容溪不由得替刘筠的身体担心。 “你清减不少,难道是我哪里怠慢你了?” 二人互相见礼后,刘筠才回答说:“你对我极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容溪拉着她的手,仍选了窗台前的对椅入座。 “那你为何愁眉苦脸?”容溪心念一动,猜测起来,“难道你对我们计划没有信心?” “不。”刘筠摇头否认,接口解释,“赵玄从来没有拒绝过美貌女子向他投怀送抱。你不知道他在湖州有多荒唐,别人金屋藏娇,他是金屋藏着千娇百美。在王爷的眼皮子底下,他都敢这么做,如今没有王爷拘束他,他只会变本加厉。” 说到最后,她的不满已转化成愤怒,几乎要拍案而起。后来又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刘筠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她无法对着容溪殷勤的目光说谎。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好。” 刘筠本想说的是“无耻”,但又怕伤了容溪的心。 用美人计对付赵玄,正是投其所好、攻其不备的好计策。可她就是不想这么做。哪怕是让她明刀明枪地对赵玄出手,她也不想暗地里诱使赵玄铸错,还假装那是对方自食恶果。 “如果有一天,赵玄自己因为美色栽了跟头,我只会拍手称快,但如今,我们用美人计陷害他,那么这错到底是谁铸下的?赵玄渔猎美色,我藐视他;如果我用美色猎取赵玄,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失去她的本心。 容溪听得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起身告辞之前,深深地看了刘筠一眼。 她说:“刘筠,我佩服你。” ………………………… 一声冷哼从容全的书房里传出来。 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首领自从生病后,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拿他们出气。眼下,圣女正在和首领商议要事,就算首领发脾气,圣女也有办法安抚,只要他们不凑近去触霉头。 “她认为我们不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祸害?”容全一脸不认同地摇了摇头,说,“她太软弱了,难怪靖南王看不上她这个女儿。溪儿,我告诉你,渔色是人的本能,不必以之为耻。你是我的女儿,我们鲎蝎部的圣女,不必像她一样活得小心翼翼。” 容溪脸上的神情松快许多,她对她的父亲说:“是,我和她不一样。只要是对容氏、对鲎蝎部有利的事,我都会去做。” 容全的病气似乎一下子消减了。他微笑着,感慨般地回忆起往事。 “当年,我送你姑姑嫁入靖南王府,心里也很不舍。但是你姑姑也说了和你一样的话,圣女的血脉会在容氏后人中传承下去,荣华富贵也会一代传一代,永远不会断绝。” 容溪也恭敬地听着,只是她想到了姑姑的脸。 在容州,她脸上的红色胎记是她尊贵身份的象征,她可以毫无避讳地在众人面前展示。可是,她的姑姑在靖南王府里却无法以真实的容貌示人。她几次见到姑姑委曲求全地戴上面纱,除了陪着姑姑难受,她什么也做不了。 容全注意到女儿的出神,便再次出声提醒她。 “下次你去见刘筠的时候,让她好好想想王妃的托付,想想她在靖南王府的处境。不过,她既然起了别的心思,很有可能会坏我们的事。” 容溪沉思片刻,回答说:“刘筠已经有了去意,我会安排人送她离开容州。” 容全有些不赞同,但他还是尊重了女儿的决定。 “量她不敢和我们争赤猊令。” 容溪应了一声是。 容全这时精神已有些不济,但他仍强撑着,又交代了几件事。 “前一阵子,容文冒冒失失地跑到浊泽里,如今瘴毒未清。我听说有人从浊泽里采到了清滌草,现在落在鬼夜窟手里。我想,如果有了那棵清滌草,你一定能炼出更完美的圣丹。用它救下你五叔的独子,你的位子才会越来越稳固。所以这件事你要亲自查证。还有……咳咳……” 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容全嗓子发干,忍不住咳起来。 容溪面露关切之色,连忙说:“父亲,你先歇会,慢慢说。” 她起身为容全倒了一杯水,谁知,水竟是凉的。 容全发现她的动作停顿下来,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 “扔出去,”他伸出手,指向书房门外,郑重地说了两个字,“立威。” 容溪震惊地看着她的父亲。她没想到,父亲的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见她呆立着不动,容全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前来。 “你手上的伤不要露出破绽,圣丹你照常炼制,只是不要让它们流到外面去,将来,它们自有用处。”他低声嘱咐完,才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走出书房。 容氏需要一根新的顶梁柱。他很高兴,容溪成长的速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147 路婴(二十) “你说的是真的?”项景看着底下前来告密的小卒,用言语威吓。 田鼠低着头,心头一颤。他盯着自己的鞋尖,想起了俞十一的话。 鲎蝎部的圣女很看重王妧。 石璧将来会倒大霉。 这事肯定不会牵连到他。 可是,俞十一又怎么知道容氏的子弟是怎么对待他的? 鲎蝎部圣女的堂弟,容文,平日里欺负他们这些新兵不说,还仗着鲎蝎部撑腰,逼迫别人违反禁令,陪他进浊泽练胆子。 所有进过浊泽的人都重病不起,除了田鼠自己。可他宁愿和别人一样生病,也好过像现在这样,整日惶惶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违反禁令的事会被容文告发。 至于王妧和俞舟堂的联系,对他来说根本一文不值。田夫人之于他,和高高在上的鲎蝎部圣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真的。她承诺,离开这里后会给我丰厚的报酬,我……不敢隐瞒。” “好,你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其他的,你不用担心。这次你立了大功,石总管自然会论功行赏。”项景说完,还赏了他二十贯钱。空口说白话,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田鼠絮絮说出策划出逃的细节,王妧离开宿所后,如何安排马车,如何接应,如何转移项景的注意,如何计划出逃路线,然后他才告退下去领赏。 入夜后,他依照项景的吩咐,早早驱车离开宿所。而王妧也由项景带人看管着前往鬼夜窟。 一行人来到容州城外的一处庄园,有人引导着他们来到一处小院。院子里有几辆特殊的马车。车身看上去比寻常马车的狭小,几乎只能容一个人,更奇特的是,马车四面无窗,车门开在车顶上。 想要前往鬼夜窟的客人都必须由一辆这样的马车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妧对它们望而却步。 密闭的马车里,一丝光亮也没有,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而,形势所逼,王妧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她踏入马车的一瞬间,发觉车里的并不如她想象的狭窄。可是很快,她就无暇顾及这些了。 项景盯着王妧和俞十一分别进了一辆马车,车门被仆役关上后,才有所行动。 黑暗中,王妧目不能视物,唯有伸手就能抓到的油壁让她镇定几分。 毫无征兆的,一簇火折子在她面前被点亮了。 王妧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 是六安。 王妧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额角已有汗渗出,狼狈不堪。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可是六安没有回答,他说道:“我们先去办一件事。” 王妧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相信了他。 “其他人怎么办?” “他们会好好睡一觉,没有人会发觉你离开过。” 说着,六安熄灭了火折子。 王妧又陷入遑迫之中。 前行的马车让人觉察不到颠簸,王妧也无法估计时间到底过去多久。 车门从外面被打开。等王妧从车中探身出来,才发现马车已经不是原来的马车了。车身搭架上横木和长杆,变作一乘轿子。 不容王妧细想,抬轿四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四散离去。 “你要做什么?”王妧问时,六安已点了一支松明火把。 她举目四望,火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足以让她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沼人口口相传的凶地,浊泽,距二人只有咫尺之遥。 “下令杀死王姗的人,就在里面。”六安伸手指向幽暗深邃的枯木林,“你的仇人就在这片林子里,里面有沼泽,有迷瘴,有各种各样的毒虫毒蛇。错过这次机会,你也许再也抓不住他了。” “你没有依照我的计划行事。”她将复仇的地点选在离岛,而不是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事急从权。” 这就是他的解释。 王妧转身朝向枯木林。 “我不该让你潜伏到红姬身边的,对不对?”她问完,并不等六安回答,便往枯木林迈出一步。 六安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妧每迈出一步,决心便增加一分。 林子里的瘴气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四处游荡。两人除了要避开瘴气,还要注意脚下的土地。湿润的土地与积塞的泥潭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六安寻了一根茶杯口粗细的树枝,作为探路的工具。王妧也有样学样。 “我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为什么要下令杀死王姗? “他很快就会死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这样无缘无故的笃定,无法让王妧信服。 她正要开口,却见六安手中的松明火把被一阵东风吹得摇晃不止。随之而来的,是滚滚如波涛的瘴气。 “往南走。”六安语速极快,脚下也没有丝毫停留。他认准了方向,朝南面深入浊泽。 王妧落后他一步,将全副心神贯注于眼前唯一的光亮。等到东风住歇,两个人的脚步才又慢了下来。 发觉身后的瘴气正在一点点退去,王妧才松了一口气。可她的这口气没有松到底。 王妧立住脚,心底浮起一种被人窥视的直觉。可她没有转过身去确认,反而加快脚步追上六安。 改向的瘴气原本浓厚得令人无法一眼看穿,如今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尾巴”。 瘴气稀薄之处,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藏身其中。 王妧想起了容溪说过的有关厌鬼的传说。 “形体似人非人,身披瘴厉之气,行走过处,草木皆凋零。” 身处在这样一个枯木林,不安会像寒意一样从脚底渗入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等到头脑被恐惧完全占据,就彻底没救了。 “六安。”她忍不住唤道。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传出很远,还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异样。 六安转过身来。他不笑的时候,双眼流露出来的情绪才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王妧突然释然了。 “多谢你信守承诺。”这话,如果她这个时候不说,恐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说完以后,她仿佛卸下心头大石。心中安适,一切惶恐也烟消云散。这时她才注意到六安变得瘦削的双颊和肩膀。六安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等我报完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她说。 就算是,六安要杀了她去向红姬或者是其他别的什么人邀功。 148 路婴(二十一) “大长老,你约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寂静而又昏暗的林间,有两道人影相对站立着。首先出声的那人声音阴柔,语气还有些不忿。 另一人身形矮小,他说话时语调低抑,显得十分苍老。 “红叶,你可记得,暗楼祖位创业的初衷?”他不答反问。 感受到老者的轻视,红叶却只得隐忍不发。 “四位祖爷生逢乱世,命途多舛,他们创立暗楼,一开始只是为了证明天道无亲。就算是蝼蚁,也能拥有扭转乾坤之力。” “没错。”大长老点着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然而,红叶的疑惑,大长老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他不由得追问:“我们今天到这里来,难道和四位祖爷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暗楼的人,一直相信天道的存在。青简所书,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天道,公正无私。以至于,我们所有人都很少去想一个问题,天命到底可不可以改变。四位祖爷,到底是天命所归,还是逆天改命、成就了这百年基业?” 红叶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能意识到,自己和大长老的差距并不仅仅只是在名位上。 “青简预兆,我会死在容州,是不是真的?”这是白先生千方百计想让他知道的一件事,目的显然是要将他引到容州来。 他明知山有虎。 “是真的。这也是我找你来的目的。”大长老终于承认道。 “看我死在青简的预兆之下?”红叶心底涌上一股怒气。 谁知,大长老仍保持着一种十分平静的态度。 “不。”大长老说,“我做了一个试验。路婴那个孩子是我一手养大的,青简预兆了他的死期,就在三天前。可是,他现在还活蹦乱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红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心中震惊,不敢置信。 大长老径自说下去:“这意味着,有人改变了天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还发现了,改变天命的那个人,正好想杀死你。” 红叶倒退两步。在这危机重重的枯木林中,每一道树影都在朝他张牙舞爪。他没有生出丝毫反抗的心思。他只想逃。 可是,大长老和外人联手设了这个陷阱,他能逃得了吗? 大长老的目光好像穿透了黑暗,直直钉在红叶脸上。 “上天到底公不公正?到底是不是不偏不倚?那些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之人又该怎么说?凡人如你我,到底能不能改变天命?”大长老接连发问,而这些问题却无须红叶作答,“以你的实力,没有人能够轻易地杀死你。我只想看看,她杀了你之后,我能不能替你改命。” 他说完,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在红叶愣神之际,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药瓶。 ……………………………… “出来。” 王妧终于确定,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大活人。 路婴从一棵枯树后现出身形来。他穿一身黑色夜行衣,除了面庞,全身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 “我可没有故意跟踪你们,我是来找我爷爷的。可是,我害怕,只能跟着你们喽。” 今天夜里,王妧一离开,宿所的监管几乎都撤下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进浊泽探一探,孰料会撞见二人。 “你爷爷到底是什么人?”王妧忍不住问,问完她又改变了想法,“如果你死在那一箭之下,你可会后悔?” 路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后悔?他才没那么不中用。 他的反应在王妧的预料之内。 六安同样注视着路婴,他在路婴身上察觉到了熟悉的气质。 “别再跟着我们。”王妧不再和路婴啰嗦,她不清楚对方的底细,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她不想出任何意外。 路婴恍若未闻。王妧走一步,他跟一步,就像故意要惹怒王妧一样。 林间冷风从王妧面上拂过。 滚滚瘴气从侧面侵袭而来,王妧却停下脚步。六安在前,等他注意到王妧没有跟上时,转身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情景。 王妧背对着他,与路婴对峙。路婴若想越过她,二人之间势必会发生缠斗。然而,越来越近的瘴气已有泰山压顶之势,一旦被它包围,两人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 六安心神大乱。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路婴愤愤折返,王妧也借着来势汹汹的瘴气阻隔了对方的跟踪。 “走吧。”王妧强装镇定,仿佛刚才冲动的冒险不曾发生过。 六安原想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却没有开口。 自从和大长老达成协议,他已经失去了开口的资格。 在这片凶地的某处地方,大长老正等着他,履行对他的承诺。 寻找目的地的过程十分漫长,迷雾遮挡了月光,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瘴气一次又一次对二人穷追不舍,却始终无法得逞。 直到王妧发觉自己气力变得有些不济时,二人已经进入到浊泽深处了。 王妧好几次失去方向,而六安却有一套办法。 脚下的红蕨喜湿,喜阴,连绵而生,但他们每走一段路,便能遇到一块光秃秃的地面。它们显然是最近才被人清理掉、作为指示的。 这时,走在前面的六安突然停下来。王妧随着他的动作,侧耳倾听,发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逼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们前行的方向。 异样的巧合不足以说服王妧,她突然之间预感到了什么。 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朝他们奔来。王妧因自己心中的念头怔住了,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六安看清了。 “就是他,下令杀死你和王姗。” 十步之外,红叶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他一眼认出王妧的身份,只是震惊于大长老所说的改变天命之人竟然是王妧。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无视那里越来越强烈的灼痛。大长老心狠手辣,阴险至极,逼他服下毒丸,只是为了验证一个妄想!他怎么甘心? 他绝对不会因此坐以待毙! “就是你们两个来求死么?” 红叶阴柔的声音在王妧听来如雷音震耳。 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对这样近乎懦弱的表现,红叶嗤之以鼻。 “为什么……”她的声音轻且颤抖。 他哪有那么时间去为王妧解惑。 王姗该死的原因,实在是太多了。 149 路婴(二十二) 突然刮起的狂风是不详的预兆。 滚滚瘴气比前几次来势更猛,范围更广。 红叶一心想逃出浊泽。体内的剧毒已经开始发作,慢慢蚕食他的生命,他必须尽快解决掉挡路的两个麻烦。 他没想到,率先对他出手的竟然是那个叛徒。 六安直击红叶胸前破绽之处,迫使红叶避让。再加上王妧,二人合力,势如破竹。 红叶只觉得呼吸窒碍。在他左右,瘴气有如爪牙,勾勒出他的身形,继而一点点收紧。 他屏住呼吸,倒退两步,将身形藏匿在瘴气之中,以退为进。 视线受到遮挡是他的弱势,更是对方的弱势。他这么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已经听不到二人发出的任何声响,四周的沉寂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护盾。 认准一个方向,红叶小心翼翼地前行。胸口的痛楚刺激着他,催促他加快速度。 陡然间,他感到一阵晕眩,袖口似乎被枯枝勾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心思理会。紧走几步,第二次晕眩又向他袭来。 他不得不立住脚步。这一停,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攀上他手臂的“枯枝”为什么能对他做出拉扯的动作?而且,拉扯的力道越来越大,大到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偏倒向一旁。 他扭头看去,一只枯瘦、灰暗、遍布黑斑的手握住了他的肩头,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握抽走,他甚至无力转身看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瘴气不再是白蒙蒙的一片。一股黑气弥漫在他四周,毫无悬念地染上他的衣角。 祸不单行。一阵剧痛在他的胸腹位置窜走,他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他目力所及之处,模糊不堪。 那个黑色的向他逼近的人影浑身散发着恶臭,很快,他连那股恶臭也闻不到了。 奇怪的是,他的双耳反而变得异常灵敏。 他听到一阵阵绵长的吐息,想象中有一双脚缓慢地交替落在堆叠的枯叶上。 那东西距他咫尺之遥。 尖利的枯枝一般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颈,陷进他的皮肉中。 红叶听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慌。气血翻涌不平,万籁俱寂中,擂鼓般的心跳声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令他几欲迷失,几欲癫狂。 这时候,两道轻重不同的脚步声横空出现,打乱了他心跳的节奏,也将他从无边的惊恐中解救出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它们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 红叶此时很想大笑。他死了,身边的那个鬼东西也会让二人给他陪葬的。 锥心之痛总在他想昏死过去之时袭来,强行让他保持清醒。反反复复,成为对他的一种折磨。 曾经非常靠近的吐息声正在离他而去,他甚至没有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的劫远远没有结束。 瘴气好像拥有了生命,懂得听从某种指示。 王妧的目光顺着退却的瘴气,越过红叶僵硬的身体,落在一个人形的黑影上。 她惊得目瞪口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系统突如其来的任务。 “捕获一只厌鬼。”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存在。 “你要干什么?” 被六安拉住时,王妧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道黑影走了两步。 她最后朝着厌鬼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过身向六安走去。 六安低下身子,在红叶身上翻检着什么。 “他死了。”六安说。 王妧看到红叶嘴角流出的黑色血渍,心中生疑:“他中毒了?” 六安点点头。 “你做的?” 六安又摇头。 “你每次有事瞒着我,就只会点头和摇头。”王妧发现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如释重负,只是解开了一个心结后,她忍不住想找人说话。 “让我猜一猜,你要回到暗楼,对不对?暗楼里有人在帮你,不然,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利找到他。”王妧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最后别了脸,说,“我原以为,你会杀了我,去向红姬邀功。但是,我错了。” 六安皱着眉看她,仍不说话。 “就算杀了我,猜忌你的人仍然不会打消疑虑。不过,如果我活着,我还能帮到你。”王妧回望着他,火把的光芒映在她略显疲惫的眼睛里。 六安站起身来,目光低垂。沉思片刻,他走到王妧面前,说话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泄露出一丝颤抖:“你认为,我是为了获得你和你身后势力的支持,才带你来找你的仇人?” 王妧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也会帮你……” 她话还没说完,六安突然将手里的火把扔到地上。火把在湿润的泥地里滚了两圈,很快就熄灭了。 黑暗迅速笼罩了他们。 王妧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她和整个世界隔绝了一样。 “那么,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抱着你?”六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王妧脑子里一片空白,继而,恼怒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她推开六安。 黑暗将六安脸上的笑意藏起。 “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惹恼你?”这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王妧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气息不平:“我一直很信任你。” “是啊,我辜负了,但是我不后悔。” ………………………… 路婴低下头,恭敬地对着面前的老者。 他找到他的爷爷了。 不,准确地说,是他的爷爷找到他了。 “先前没有将计划告诉你,你能够随机应变,我很满意。”大长老的声音苍老之中透着一股慈爱。这个从小在他跟前长大的少年拥有最优秀的潜质,以及旁人无法比拟的幸运。 逆天改命,死里逃生,将来很可能还会助成暗楼的大计。 “爷爷,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应该做什么?” 路婴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但愿爷爷不会嫌他笨。 “不惜代价,留在她身边,取得她的信任。”大长老直截说道。光是这一点,也要花费不小的心力和时间。 “那个六安也是我们的人?我可以相信他吗?”也许这次见面过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爷爷了,他必须弄清楚每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对他有另外的安排。你记住了,从今天开始,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爷爷……”路婴突然唤了大长老一声。 大长老低声笑了笑:“当然,你要永远相信爷爷,毫无疑问地听爷爷的话。” 150 路婴(二十三) 被遗弃在枯木林里的尸体很快就引来一群乌鸦。 戛戛的鸣叫声,十分渗人。 “找到了。” 人声惊动了飞鸟。群鸦乱舞。 红叶的尸首被一个黑衣人托起,带离浊泽。紧随其后的还有黑衣人的一个同伴。 拂晓时分,两道黑影潜入梓县东面的一个小村落。村尾一户人家养着的看门狗在院子里吠了两声,随即被人安抚住了。 小村屋里住着一个异乡客人,是个脾气古怪的江湖游医。他进山采药,不慎摔断了腿,万幸被砍柴的村民救下。 留在村子里养伤的游医论理应该感激村民们的救命之恩,可事实恰恰相反,他待人的态度异常冷漠,常常拄着竹拐走到村尾的枯井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黄狗追着黑影进了屋,发出呜呜声。睡床上的人即刻惊醒。一阵破空声响起,细密的粉尘扑向来者的面门,三根银针紧随其后。 黑衣人受到突袭,饶是他反应不慢,仍然被银针射中手臂,不过瞬息间便倒地不起。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黄执事,别来无恙。” 大长老并不进入屋子,黄三针也不从屋子里出来。 听到那个声音,黄三针的面色变得极为苍白。然而,他手下有条不紊地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布包。他手上一抖,数十根银针依次排列。 他喃喃自语:“你们不应该逼我。” 屋门被打开,他的脸隐藏在黑蒙蒙的阴影中,只露出两只穿着草鞋的脚和一支竹杖。 “你叫错了,我早已不再是暗楼的人。”黄三针平静地说。 大长老无声地笑了。 “你想斩断过去,首先就该放下一身毒术,遁迹潜行,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施展它。”大长老说。 黄三针坏了红姬的任务,他可以不计较,只要黄三针不再妄想和暗楼撇清关系。 “不过,”大长老话锋一转,“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未免也太可惜了。” “你们引我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黄三针打断大长老的话。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生是死,他根本不在乎。大长老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忆起当年的那件事。 大长老呵呵一笑。 “我要你帮我救两个人,他们就在你屋子里。你欠我的,该还了。” 大长老的话引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黄三针当然不会忘记。当他的仇家找到九仞山,他的小徒弟被村民推出来做了替罪羊。 她临死前说,不要怨恨,也不要伤害任何人。 他答应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是大长老代他出手,免他为难,免他食言。 “规矩是我立下的,我欠你一百七十七条人命,你随时可以拿回去。” “多谢。”大长老朝他颔首。红叶中的毒是黄三针亲手做的“醉生梦死”。假死药发作时,和真正的中毒身亡没什么两样,解除症状时,却需要一种特殊的针法配合。至于被黄三针当作偷袭者制服的路婴,如果大长老不开口,下场很可能是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大长老准备离去,黄三针却突然叫住他。 一个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被黄三针脱口问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杀了王姗?她本可以成为暗楼最好的一颗棋子。”他不认为自己出卖了王姗,他只是隐瞒了他的一段过去。 大长老面不改色,语气平和:“暗楼要杀一个人,你难道猜不出原因?” “青简。” 这个答案,没有人会感到意外。 “没错,当时青简预示,王姗必须死。”大长老承认道。 黄三针的语速变得急促起来。他接过话:“但是,你命红叶出手,让王妧以为想要杀死王姗的人是红叶。她来找红叶报仇,你又安排红叶假死,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是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他后知后觉,过了这么多年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他的仇家知道他在九仞山?为什么王姗能及时出现,劝他带着小徒弟离开?为什么村民们能齐心合力,想到用替死的办法解开村子的死局? “我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么阴险。王姗确实很不错,燕国公府正需要她这样的继承人。但是,燕国公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私心吗?他放任王姗和暗楼接触,未必不是将暗楼当作磨练王姗的砥石。当王姗和王妧同时对上暗楼,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在暗中比较,究竟谁更适合继承燕国公府?” 黄三针好一会儿说不出话。许久,他才平复了情绪,说:“没有人比你更擅长操控人心。” 大长老干笑一声。他听到黄三针继续说道。 “屋里偷袭我的那个孩子,我没有对他下杀手。你可以不用算上他。” 大长老听后,感慨似的说:“那个女孩的死,让你的心变得更柔软了。” 黄三针没有否认。 “如果不是这样,他已经毙命了,就算你让我救他,也是回天乏术。”说完,他的态度又变得冷漠起来。 他嘭地关上门。大长老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天色渐渐亮了。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的屋子里。 黄三针挪动身体,回到床前。他在窗外早起的鸟叫声中,分辨出一道急促不平的呼吸。 “你全都听见了?”他问。 路婴咬着唇,极力不发出声响。 “我用不着离间你们,我用毒术就能你们吃到实实在在的苦头。只是,”黄三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有一个小徒弟,她死的时候才十三岁,比你还小。谁会想到,用一个小姑娘的命来扰乱别人的心神呢?大长老不仅想到了,而且,他还做到了。” 黄三针看到倒地的人影坐了起来。 大黄狗舔了舔路婴脸上的泪,然后趴在他身旁,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路婴闭着眼睛,想起了小梅的脸。他们朝夕相处,一起练功,一起吃饭,甚至许诺将来要互相扶持,一起去北地看雪。 他从来没有见过雪,将来也不可能和小梅一起去看了。 低低的压抑的哭声像小针一样,一下下刺在黄三针心头。大长老说得不错,他的心变软了,现在,他能感受到路婴的痛,哪怕他能感受到的不及对方痛楚的十分之一。 黄三针勉强咧了咧嘴。 最擅长操控人心的大长老,真是个笑话。 ………………………… 有东西压着她的脸。 王妧睁开眼睛,看清了吵醒她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以及爪子的归属,小白猫。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路婴的任务竟然完成了? 看到自己被延长的寿数,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浊泽里真的有厌鬼。” 小白猫叫了一声,被王妧抓住两只前爪。 “不过,”王妧说,“我答应二婶回滁州过年,厌鬼的事可以过了年再说。” 小白猫摇了摇尾巴,猛地一蹿,跳到窗外去了。 王妧也听到了门外的响动。她起身披上披风,打开门走了出去。 只见到庭院中济济一堂,莫行川等人面色有异,却都极力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 庞翔努力从人群最后挤到前面来,武仲手疾眼快地捂住他的嘴。莫行川也不阻止他,只当做看不见。 “武仲,你又欺负人?” 听见王妧发话,武仲收敛了一些,自辩说:“他有病,乱说话。” 王妧示意他放开庞翔。 “如果我要抓住一只厌鬼,需要做什么准备?” 众人侧目。唯有庞翔眼里流露出兴奋的神采。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纸包,说:“进出浊泽,我们都用这些药草沐浴,是古叔家里传下来的方子。” 王妧点点头。 武仲目瞪口呆,去看莫行川。莫行川却已经接过庞翔手里的药包,转手交给傅泓查看了。 “武仲,我不在的时候,你把俞舟堂的人打了?”王妧故意说。 “哪有?”武仲心虚地应了一声。他只是把人绑在后院,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对方。 “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见田夫人?”王妧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俞舟堂的那位大管家很厉害,我怕我招架不住。” 其实,其他人并非听不见她的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武仲开始,一个个笑出声来。 多日的阴云随风流散,院子上空是一块方方正正的蓝天。 一只失群雁奋力飞过他们的头顶,在它前方不远处,是排成一行的雁群。 (完) 151 除夕 腊月二十九。 滁州城结彩张灯,映着每一张洋溢着喜气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应节食物的香气,爆竹在街头巷尾噼啪作响。 夜风吹起了过路一辆马车的车帘,驾车的人打了个哆嗦,将马车拐进鸣玉街。 轱辘轱辘。 路面平坦,马车走得也快,转眼便来到王家宅邸门外。 王妧下了马车,看到武仲有些鬼祟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咳了一声。 武仲讪讪笑了笑。 “老习惯,老习惯。”他辩道。 “这里可不比慕玉山庄,你要是敢在这里乱来,我可不能保你全身而退。” 武仲老老实实地收下这番警告。回想起自己在慕玉山庄的胡作非为和山庄大管家咬牙切齿的誓言,他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咕哝着:“那里根本连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王妧不再理会他,王家的仆从已经迎到门口了。 领头的仆从走近前,循例问候,随即引王妧入门。 郑氏此时正在东花厅查对一些供祖器物,琐事繁杂,似乎掏空了她的精力。她坐在灯下,神情恍惚,连丫环奉上的茶都忘了接。 “夫人。”底下的管事唤了她一声。 郑氏回过神来,接了茶,顺口便问:“老夫人还在佛堂?” 管事应是。 郑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老夫人还在佛堂,那么王政也还在佛堂。王娴姐弟三人,此时也还守在佛堂外。 每当这个时候,郑氏总觉得自己受到全家人的排挤,偏偏王政在这件事情上不给她留半分商量的余地。 郑氏闭上眼,将不快的情绪压到心底。 多想无益。 “行了,除了各处当值的,其余人领了赏都回去吧。等大小姐一到……” 郑氏话还没说完,已有仆从来报,本该来见郑氏的王妧在半道上被王娴请走了。 茶杯嘭地碰上郑氏手边的茶几,吓了厅中众人一跳。 郑氏只是摆了摆手。管事们不敢多嘴,鱼贯而出。 然而,离了东花厅,细小的议论声慢慢变得沸腾起来。 “年后,老夫人就要带着三小姐和四小姐去京城了。你想,两位小姐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夫人左右,这一下子要去到京城那么远,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夫人能不伤心吗?” 另外有人接话说:“夫人就算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能拗得过老夫人?” “咳!这些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问你,这一去京城,不得挑人跟着去伺候?这样的好差事,别人都争破头了,你怎么不声不响的?” 说话声在这时消停了,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叹气说:“去了京城,肯定要按国公府的规矩行事。前儿有人把国公爷过继嗣子的事拿出来嚼舌,传到夫人耳朵里,那厮挨了一顿好打,被撵到庄子上去,这要换作是在京城,没有几条命哪里够折腾?反正我和我家那口子商量好了,除非夫人指定要我们跟了去,不然……” 几声干笑过后,议论的人便散开了。 一撮细尘从屋顶洒落。 西风乍起,细尘还没落到地面,就被一团白色的残影卷走了。 “姐姐不要见怪。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就说。” 王娴领着王妧往东面的花园去,那里十分靠近老夫人的居处。 “我不明白,姐姐这个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嗣子在京城做的那些荒唐事,姐姐竟一点也不理会吗?” 仆从早已被遣走,王娴说话也毫无顾虑。在这个寂静的花园,唯有纹丝不动的树影和她们作伴。 王妧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她确实已经写过信,向二叔王政说明她在南沼的行迹。她这次回到滁州过年,除了兑现当初对郑氏的承诺,还有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的意思。 无论如何,是她伪造了回京的假象。 “京城的事,自有我父亲操心。他既然选了四哥做嗣子,自然会好好管教。”王妧做出了和王政一样的决定,没有把她身在南沼的事向王娴说明。 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令王娴满意。她并不掩饰失望的情绪,说:“姐姐,难道你还不明白?国公府的兴衰荣辱系在谁身上?嗣子被人所轻,我们燕国公府的人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你身为燕国公的女儿,难道还能置身事外?” 王妧看着王娴慷慨陈词。 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高傲的神情。 此时此刻,王娴像足了祖母崔氏。 王妧垂下目光:“阿娴,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些风言风语,到底为何会传到滁州来,还是一个问题。” 王娴听后不禁露出一个苦笑。大姐姐的反应和祖母预料的丝毫不差。 强词夺理,不知悔改。 审视的目光落在王妧身上。王娴缓缓开口,语气疏远了许多:“上次,祖母对你发了很大的脾气,你说事情另有缘故,还不准我追问。如今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隐瞒真相。” 王妧蹙眉不语。她不认为二叔王政会把那件陈年秘事告诉王娴。 见王妧无话可说,王娴言语之间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堂堂国公府的嫡子,被人逼得有家不能归,事情的始作俑者却占尽生前身后的好名声,这对祖母来说,公平吗?你明明知道三叔为什么会出走,却不去弥补这个过错,反而是非不分,眼睁睁看着祖母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看到王妧变得越来越冷漠的眼神,王娴骤然住了口。 “生前身后,你是在说谁呢?” 树叶簌簌,灯火明灭。夜风随着人声打破了静默。 受到质问的人噤若寒蝉。王娴不敢答,她答了,便是不敬。 “我以为,你不会记得三叔。他出走之时,你还是个刚会学步的孩子。”王妧虽是在对王娴说话,面部却朝向无人的花园,“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我去议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娘亲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更不需要去弥补什么过错。” 王娴终于拾回勇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姐姐,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当真问心无愧么?” 152 崇茂馆 除夕之夜,围炉守岁。这本来是王妧设想的场景,但变化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她沿着鸣玉街往西走,心情慢慢平复如常。 祖母对她娘亲的偏见由来已久,王娴在祖母膝下长大,不可能不受影响。 她既无法凭着三言两语改变王娴对她母亲的看法,也无法不存芥蒂地去见王政夫妇。 当然,这是她冷静下来后的想法。事实上,当她怒气冲冲地离开王宅时,她的脑子早就停止思考了。 不过王妧不想承认这一点。 张伯屡屡劝她不可意气用事,他认为在情势未明的时候离开南沼不是一个好主意,她不以为然。二人各持己见,结果便是王妧不再坚持回京拜祭王姗,而张伯也在她回滁州过年的事情上让步了。 想到这里,王妧脚下变得有些踌躇。她将额头从风帽中露出来。冰冷的空气吸取了她脸上的温度,也暂时带走了她的烦恼。 年节下的夜里,独居、客居于滁州城的人们也不想被热闹的氛围摒除在外。 宵禁一除,酒楼茶肆,三瓦两巷,笙歌达旦。 王妧忽然想起了万全一。她打消了去城西见张伯的念头,而是往城中一处热闹所在走去。 她改道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脚步声在巷子里荡起回响。片刻的安宁让王妧放松下来,她甚至任由自己畅想见到万全一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她已替王姗报了仇,他是怎么看的?雀部何去何从,是否已经有了定论?万家先祖留下来的秘宝,他和镇察司找到了吗? 王妧的脚步变得又轻又快。她沉浸在纷杂的思绪中,几乎没有注意到沿路屋瓦相碰发出的细微的喇喇声。 她伸出手,冰冷的空气在她指尖流动。在这条宁静的小巷里,她感受不到强劲得足以掀动屋瓦的风。 蓦地,她转过身,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 满城灯火,夜空仿佛也泛着一层幽光,屋脊的剪影清晰可辨。她目力所及,空无一人。 疑云在她心头悄然滋生。 这时候,巷子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几声嬉闹。 王妧一眼瞥去,见到一对青年男女相携而来。二人赧颜从她身旁经过。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举步向前。 等她走到巷子口,那异常的动静早已消失,她心里也有了猜测。 自从那夜在浊泽相遇,少年路婴便像打定主意要赖上她一样,追寻到梓县的客店,摆出要长住的架势。 他声称要拜王妧为师,学习高明的箭术。王妧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唯独不能赶他走。 王妧知道路婴身上藏着许多秘密,但她并不想探究。 然而莫行川不知得了谁的怂恿,明确向王妧表示:他拿一意孤行、不可理喻的人毫无办法,还要请王妧自己想法子将人打发了。 更令王妧恼火的是,当时莫行川说得一板一眼,完全当她是听不出暗讽的黄口小儿。 她气不过,索性将路婴留下。 至于她前往滁州的计划,直到她出发之时,路婴都被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事情已经有了新的进展。 她的麻烦似乎从未断绝。 由小巷转入长街,人声渐渐喧哗起来。 敞阔的崇茂馆在望。 长街上的议论一进入这里,很快变作无声的目光交流。 厅堂正中有个临时搭设的高台,台上一几一椅,几上摆着一只茶杯,椅上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青年男子。 明亮温暖的灯火将他身上残留的风霜映照得分明。零落的发丝从他的发际垂落到颊边,长在额头和眼角的细纹没有因为他双目紧闭而完全舒展,他的嘴唇旁边还留着显眼的青色胡茬。 和他不修边幅的仪容不同的是,他身上穿的布袍十分整洁。这也减轻了挑剔的客人对他的苛责。 台下的客人三五成群。他们大多露出了相似的感动神色,有的甚至直愣愣地望着台上,若有所失。 无人离座,无人高声。 王妧踏入崇茂馆时,伙计将她引到台前的空位。 她刚一落座,男子就像受到了什么触动一般,倏地睁开眼睛。空灵的目光在台下客人的脸上徘徊。最后,他将收回的目光落在手边的茶杯上。 茶杯被人续上热茶,他捧起来,喝了一口。 台上一声长叹,吸引了厅堂中所有人的注意。 “红颜命薄如纸,情义二字却重于千金。” 说书人一开口,脸上的细纹像是活了过来。只见他眉头皱起,用力一拍扶手,挺身走到高台正中。 “那木莲小姐得知吴生在京城做了驸马,当下五内俱焚。一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是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哪一个才是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 音调铿锵,声声揪心。 有动情者悄悄拿了罗帕抹眼。 台上的说书人仍在讲述着,他口中身世坎坷的女子遭逢情郎吴生背约,又受恶舅逼迫,沦落风尘。吴生所尚公主几次三番折辱她,她为明心志,投江而死。 其间,她三次放弃了与吴生相认的机会,令人扼腕。 受人蒙蔽的吴生得知木莲玉殒香消后,肝肠寸断。他泣别公主,决意追随木莲齐赴黄泉。 说书人说罢,静静地回到身后的圈椅上坐了。 厅中众人黯然魂销,久久不能自拔。 耳里听到一声轻响,王妧恍然从说书中抽离。她抬头对上了说书人的眼睛。 也许是看到她眼里的迷茫,说书人露出耐人寻味的一笑。 王妧有些窘迫地移开目光,一低头,便看到面前的茶杯中多出了一颗豆子。 有人在提醒她些什么。 她起身往厅堂后方的小门走去,因为她已经发现了万全一的身影。 万全一今日远比她上次见到时深沉。他强笑着迎王妧进了后院东面的小花厅。 暖炉驱散了寒气,小花厅里温暖如春。 “我以为,总得开年才能见到姑娘。”万全一强打精神,请王妧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王妧首先起了话头。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也在我的预料之外。”王妧说,“但我很肯定,暗楼绝不会善罢甘休。” 万全一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王妧见状,欲言又止。随后,她话锋一转,点出了他的心结。 “雀部被镇察司收归麾下是迟早的事,你也无能为力。” 万全一心头一震,望向王妧。 透过王妧,他看到了王姗的眉眼。愧疚的情绪从他眼底溢出。一时间,他哽咽得无法作声。 153 礼物 153 礼物 (第1/1页) 万全一试图掩饰自己短暂的失态,但他心里很清楚,在王妧面前,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 这是王妧第一次觉察出万全一对王姗的深情。 她不由自主地按住椅子的扶手,仿佛因为窥破了这个秘密,打算夺路而逃。 万全一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和额头。他像在自言自语:“和她定亲的人家,不到一年就家破人亡,我很不解。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王妧听到后,心下黯然。 此时,她好像碰触到了某种壁障,隐隐的压迫感让她觉得呼吸窒碍。 两人沉默着,相互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王妧才回过神来。喘息之间,她眼眶湿润,抬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她看到了母亲江氏的幻象。 记忆深处,燕国公和江氏某次争吵时的情景逐渐浮现。 她藏身在屏风后。 燕国公的背影挡住了江氏的身形。 “老三惹来的风流韵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可她是我的朋友。”那是江氏的辩解声。 “朋友?你以礼相待也就罢了。她不过是想利用你将她引荐给陈王妃,借机……”燕国公在叹气,“你总是不懂得。” “我只想和她好好谈一谈,三弟为她的琴艺倾倒,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也希望家里能多一些欢笑,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 年幼的她也不懂。 最后是王姗把她找出来。原来,她和王姗当时正在玩捉迷藏。 记忆在这里中断。 王妧到底明白了,她触碰到的壁障到底是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燕国公府和镇察司的纠葛不会再影响到雀部的人,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必再面对镇察司的虎视眈眈,雀部前途可期。” 万全一面上早已恢复了常态。他先是如释重负,随即,又感觉到气氛因为王妧的话而沉重不少。 “周大人原本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万全一回想起一事。 黄三针离京,需要人手随行护送,雀部的主干受命如数出动。那个时候,万全一已经预感到周充决心摈斥异己。 虽然这个命令很快被取消,随行之人只用了殷泉一个,但是后续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预感。 万全一百感交集,对于这个指挥使大人,他说不出是敬是畏。 “殷泉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有人因为这件事心思浮动,散播了一些谣言,大约有二十个人牵涉其中。他们无一例外,都被撤差驱逐了。” 王妧说:“你们这些留下来的,很快就有擢用的机会。” 万全一果然点了点头。他因为勘察秘宝之功,被擢升为戊所总旗。这时他才想起周充的交代。 王妧要说的话也被岔开了。 他告罪脱身,过了一会儿,又带回来一个巴掌大的雕花木盒。 当着王妧的面,他将木盒打开,盒中盛放的物件显露在二人面前。 那是一块龟甲的碎片,断面参差,像是刚被人粗暴地折断损毁。龟甲朝上的一面有许多裂开的细纹,纹路之中嵌着时间的余烬。王妧只看一眼,便被深深地吸引了。 万全一暗暗惊奇。 “这是周大人送给姑娘的生辰贺礼。”他没想到,这样破烂陈旧的东西竟能得到王妧的青眼。 王妧微微蹙起眉头。 周充为何要托万全一转交?为何要点明这个她刻意遗忘的日子?他到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她的心情起起伏伏,最终失去了控制。 “拿走!我不要。”她嫌恶地别了脸。 万全一瞠目结舌。他不知道王妧怎么突然就变了脸,更不知道周充是如何预料到王妧的反应。 “姑娘不想收,这礼物就仍留在我这里。如果哪天姑娘改变主意了,我再亲自送到姑娘手上。”他婉言收场。 王妧低着头。她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临走前,她犹豫再三,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你要小心。” 万全一见她如此郑重,不由得敛容正色。 “我知道,暗楼不会善罢甘休。”他记得王妧提到过这一点,然而,王妧却在摇头。 “阿姗当年劝阻皇上不要重设镇察司,因为她知道,镇察司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凶兽。无法守护好初心的人,都会被它吞噬掉。” 王妧不再多作解释。 万全一站在原地,注视着王妧离开的背影,心头的震愕久久不能平息。 夜越来越深。 烛泪淌满了灯台底部的托盘,困倦爬上了崇茂馆每一个客人的脸。 经过厅堂时,王妧注意到说书人不见了。 有仆从为她备好了马车,说是得了万全一的吩咐。王妧便上了马车,准备去城西的柳叶街见张伯。 她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回到滁州过年的理由——至少,张伯因为她的提议得以和他的家人团聚。 再者,她想到自己很可能见到朱顶,那么张伯的责难也算不得什么了。 无人的长街上,车轮滚动,马蹄落地,规律的声音催发了王妧的睡意。半梦半醒之际,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块断裂的龟甲。 蓦地,一声怪响把她惊醒了。 一根铁锥击穿了车前的横木扶手,撞开了镂空的车门,落在王妧脚下。 王妧当即伏低身子,贴着侧壁挪动到车窗下。还没等她看清车外的情形,车夫按着受伤的手臂,半靠在车门旁,背对着马车里的王妧说:“有人偷袭,姑娘快走。” 说完他便跳下马车。 王妧顺势捡起铁锥,从车里探身出来。 偷袭之人早已远远遁走。 王妧扫视一眼,侧耳细听。四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车夫有些紧张地试探道:“姑娘把这凶器交给我吧,有人再来,我还能抵挡一阵。” 王妧没有听从。她的目光落在车夫受伤的左手臂上。 他身上的夹衣开了一道口子,血迹斑斑。 不知什么缘故,王妧骤然发作,将手里的铁锥朝对方心口掷去。 车夫的反应竟也不慢。他不敢硬接,闪身往右一躲,避开了重击,然而,他却避不过随之而来的匕首。 锋刃划开了他的脖颈。 车夫捂着自己咽喉的位置,连退数步。他惊魂未定,手上胡乱摸索,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当场血溅三尺。 铁锥未曾沾染半点污秽,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记住手机版网址:m. 154 说书人 王妧冷冷地站在铁锥旁。她看见对方朝她伸出手,摆出一个休战的姿势。 开裂的硬块一点点从他的脖子表层剥落,他动手揉了揉鼓鼓囊囊的腮帮,两侧突起的腮骨被他当作脸上多余的装饰,先后摘除。他头一歪,活动活动僵硬的后颈,矫正了驼背的姿势,又拿袖口擦了擦脸。浅淡的眉毛恢复了墨色,灰白的短须全数脱落,只留下一丛青色的胡茬。 王妧认出了这张年轻了十多岁的脸。 崇茂馆的说书人,改头换面,成功地骗过她的眼睛。这让王妧难以置信。 说书人的嘴巴开开合合,所说的话却像耳旁风一样,一句也进不到王妧的耳朵里。她正盯着对方的脸,意图找出其他的破绽。 “你听清楚了,我是游侠李二,今天我来替天行道。”说书人梗着脖子说。 王妧没有理会,往前走了一步,吓了说书人一跳。 随着王妧的靠近,他心有余悸地避到了路旁人家门口的石阶上。 王妧一言不发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块二指宽的碎块。它有着和黏土相似的质地,被塑成和皮肤贴合的形状。 “喂!” 说书人终于引起王妧的注意。 “游侠?你这谎话说得可不够高明。”她手上用力,轻易将碎块掰成两半。 说书人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抬起下巴说:“你别小看人。我李二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要人心服口服。你仗势行凶,遇到我,算是你的报应!” “哦?你要如何让人心服口服?”王妧摩挲着手里的碎块,心中猜测说书人的真实身份。 暗楼之人,奸猾阴毒,口蜜腹剑,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杀人不眨眼,相对的,就算被人用刀抵着脖子,他们也毫无惧色。 而说书人差点死在她的手下,她不会看错当时对方眼里的惊骇和绝望。 现在,她的求生之心激起的全部杀意被说书人嘴里吐出的狂言瓦解了,心底异样的战栗也随之消失。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有点意思的难题,而不是一个杀局。 “哼!两个月前,在颖江,你杀了一个女人。”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虚张声势,“我实话告诉你,那个女人是我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红芙,你认不认?” 颖江…… 王妧黯然不语。 她的断定下得太早了。 “暗楼的人?都该死。很可惜,你杀不了我,我却能杀了你。”从红叶身死的那一刻,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她和暗楼,其中一方必然消亡在另一方手里。 王妧的目光令说书人打了个寒颤。他除掉了无用的伪装,但留下质问王妧的底气。 “你杀了我的朋友,还想杀了我,这个世道还有公理吗?” 王妧听后,只觉得可笑至极:“你们早就将它打破了,还妄想重新得到它?” 这句话给了说书人某种启示,他的目光变得空灵起来。 “我来杀你,是出于朋友之义,你杀我却是为了什么?”说书人声音低沉而又笃定,仿佛已经猜中了王妧的心声,“因为我威胁到你了?” 此时的说书人比黄三针更像一个用毒高手。他的话像毒液一样侵入王妧毫无防备的内心。寒意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近来,她常做一个梦。梦里,红叶的脸狰狞可畏。阴柔的声音饱含愤怒,从他泛黑的嘴唇间发出:“我早该将你们斩尽杀绝。” 相似的梦境不断纠缠着她。 红叶扭曲的脸渐渐变得面无表情,他声音里愤怒也一点一滴消耗殆尽。而她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眼下,她就连清醒的时候都能看到那张脸。 红叶的嘴唇一张一翕:“你早该将他们斩尽杀绝。” 王妧方寸已乱。 她闭上眼,心里再清楚不过:红叶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不!”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她后退一步,一脚踩在一颗豆子上。 一线清明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豆子弹入茶杯发出的脆响,也想起了崇茂馆那场扣人心弦的说书。 “怎么样?你服不服?”说书人挺直了脊背,镇定得犹如变了一个人。 王妧终于抬起头,和说书人相对而视。 “你清楚自己实力不济,用那根铁锥试探我是否有援手。你划伤自己的手臂,没想到弄巧成拙,暴露了你别有用心。但是,你并非为了杀我而来。”她看到说书人的神情由惊诧转变为凝重,“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就该选择拼死一搏,或者,明知杀不了我,选择抽身逃遁。毕竟,你不知道我的后援什么时候会出现。” 王妧停顿在这里,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被纷杂的头绪撑破了。她说得零零碎碎,也不管对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 “游侠独来独往,多凭意气行事,哪里需要被杀之人心服口服?嘴上说得光明磊落,实际上却干着藏头露尾的勾当,心口不一,拖泥带水……” 王妧又看到了红叶,这一次,她没有闭上眼睛。 红叶失去血色的嘴唇紧紧闭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想看得更清楚,红叶的脸却蒙上了一层纱。 “你是个说书人,你的游侠故事拙劣不堪,根本不可能打动任何人。你说给我听,只是想知道我会不会杀了他。我的决定和你有什么关系?” 说书人听了她的话,露出几分惋惜。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得到他要的答案了。 他想让王妧也尝一尝这种失落感。 “哼!这是一个秘密。”说完,他不再留恋,弃了一地狼藉而去。 王妧没有阻拦他。她回头安抚了一旁拉车的马匹,牵着它往柳叶街走去。其间,她不忘带上被弃置在路旁的铁锥。 “用它来杀我,我还不配呢。”她嗤笑一声,手上轻轻一扬。 红叶脸上的薄纱不见了。 他的脸变成了她的脸。 王妧什么话也没说,走上前,将幻象拥抱入怀。幻象如霜雪消融,不再出现。 就在两条街外,刚从王妧跟前从容脱身的青年被逼入了一条死路。 说书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一个高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了他。 “你刚才说的那个秘密,我家主人很感兴趣。劳你行个方便……” 155 夜访 武仲敲开了柳叶街张宅的大门,果然见到王妧和张伯一家人。 “我就知道,姑娘和猫一块儿不见了,肯定是来找张伯了。” 王妧正在厅中喝茶。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张伯的一双儿女,张瑟、张均。二人年长王妧几岁,相处一室时,并无隔阂。 由于朱顶缺席,王妧有些失望。张均告诉她,朱顶去了北漠,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王妧猜到那是燕国公的安排,她无从置喙。 张均还说:“姑娘不如给他写封信,年后我也要去北边,就让我充作信使,替姑娘跑跑腿。” 王妧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一旁的张瑟听后,捂着嘴偷笑。她性情平和,又十分聪敏,偶尔插几句话,往往使厅中的气氛变得很欢快。 “你在云州遇到的那位姑娘到底如何神通广大,竟逼得你远走他乡?”张瑟带着调侃的语气说。 张均被姐姐一激,赧颜道:“那都是没影的事,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去北漠,确实是为了朱顶。那里通信不便,娘亲也时常牵挂他,我去了,自然能多些照应。” 他们的母亲朱氏是燕国公府总管朱贤的胞姐。朱顶是朱贤的义子,也算是张瑟二人的表弟。 说完这番令人信服的理由,张均才松了一口气。 恰好武仲来到,打断了他们的闲谈。 “小白猫?它并没有跟着我。”王妧心下奇怪,但也没有过分担心它的安危。 武仲也就撂开此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给姑娘的信,寄到滁州来了。”他没敢直说,他是趁着王宅乱成一团,浑水摸鱼拿到了这封信。 王妧接过一看,封口已经开了,便将信纸抽出。 来信的人是齐王。 她蹙着眉头看完了信,终于明白王娴所说的嗣子荒唐的流言来自哪里。 齐王在信中提到王闻在京城和一帮浪荡子弟逞强斗气,还惹到了他的头上。他可以不和王闻计较,但再这样下去,王闻很可能折在某些阴险小人手里。 字里行间,齐王好似勉为其难,卖了她一个天大的面子。但到了最后,他却以至交的身份,希望王妧早日给他回信,因为他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和王妧商议。 颠三倒四。 王闻果真如齐王所言,荒唐而又放荡吗? 那个被她叫做四哥的人,在她离京前“自说自话”地立了誓言:“我会尽全力做好燕国公府的嗣子。” 她当时并不在意王闻的决心,以为燕国公要的是第二个阿姗。 结果是她错了。 王闻代替燕国公府成为一个箭靶子,没有什么荣辱与共,也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王娴对她说的话只是祖母崔氏无法实现的妄念。 一个危险的妄念。 见王妧许久不说话,张均在一旁朝姐姐使个眼色:他是否应该去请父亲过来? 张瑟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几人同时听到大门外传来动静。 张宅已经很久没有深夜造访的客人了。这个除夕注定是不平静的。 “二叔?”王妧首先认出了来客的身份。 王政披风下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他见到王妧时,惊喜交集,嘴上说:“你在这儿!很好。” 原来,他是来见张伯的。 女儿和侄女的口角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张伯并未入睡。 王妧知道,张伯是故意不见她的。只因王政一来,张伯便将人请到他的小书房,还带上门,不让旁人打扰。 张瑟和张均的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 “你站住。”王妧突然开口,叫住了想要溜走的武仲。 武仲奇怪道:“二老爷来见张伯,姑娘就不好奇这其中的缘故?” 王妧不想告诉他,她心里确实好奇极了。她回到滁州,本想为她谎称回京之事当面向王政夫妇认错。若是让武仲偷偷摸摸地探听王政和张伯的密谈,她的认错还能剩下几分诚意? “阿娴私拆了我的信,四哥恣意游戏,我策划着去偷听长辈的墙脚,真不知道我们兄妹几个还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武仲显然没料到王妧会这样回答他,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目光扫到一旁的张瑟姐弟身上,他顺手一指:“你看他们两个,脸色跟见了鬼一样。二老爷和张伯这些年虽然同在滁州,但从不相见,这是国公爷一早立下的规矩。” 张瑟姐弟被说中心事,都讪讪地垂下目光。 王妧却固执起来:“二叔既然来找张伯,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不想插手。” 武仲并不死心。他装作赌气的样子,一溜烟跑了。王妧根本阻拦不了。 张瑟看得目瞪口呆。 王妧无奈问道:“我二叔真的从来没有登过张家的门?” 张均点了点头。 “为了避开某些耳目……”他解释说,“从前国公府树敌不少,双拳难敌四手,很多事要我爹暗中化解。” 张瑟也随着他的话陷入了回忆中。 “小时候,半夜醒来发现爹在见客,我就会叫醒你,一起安安静静地等到客人走了才入睡。”她对弟弟说,“有段时间,一个姓虞的叔叔经常来找爹,每次来还会带个小包裹。” “有一次你打开了包裹,爹发现后,把你给骂哭了。” 张均接过话头,惹得张瑟失笑。 “亏你还记得这事!” 藏在心中的伤痕经过时间的装点,变成可以拿出来取乐的玩笑话。王妧受二人的情谊感染,不觉也露出了微笑。 正屋东面开辟出的小小书房透出和前厅一样温暖的烛光。 王政的眼神却像寒冰一样射向屋里多余的客人。 “老虞,你该走了。”张伯将烛台移到他和王政之间的茶几,侧身挡住了一个中等身形的男人。 那人也不应声,低着头,像个谦逊的仆人。 等他退了出去,王政才鄙夷道:“这些江湖人,很不可靠。” “他的造访和您的一样,都很出乎我的意料。”张伯神态自若,一句话把王政的情绪安抚住了。 王政伸手揉散了眉间的焦虑,随后才将藏在披风下的包裹取出来。 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156 问答 156 问答 (第1/1页) 包裹被张伯打开,露出一件褪色发旧的小儿绸衣。它的针脚细密均匀,隐约能看出制衣人的用心。除此之外,这件绸衣再无半点特殊之处。 “他回来了。”王政的声音打断了张伯无声的思索,“这就是他送来的宣告。” 张伯猛然想起绸衣归属何人。他抬头望向王政的眼睛,只为确认一件事。 “您认为,这宣告是什么意思?” 王政的脸在灯下失去了血色。 “他……如果得知阿妧在滁州,很可能……” 张伯对此不置一词,他另有疑问:“您想让我做什么?” “带她走,去哪里都好,马上离开滁州。”王政按住了椅子的扶手,回答得急切而又果断。对于这个安排,他成竹在胸。 书房莫名陷入静默。过了一会儿,张伯才开口说:“南沼正值多事之秋,不容人随意抽身,但是大小姐坚持要来滁州过年,因为她不愿意伤了您和二夫人的心。您不打算告诉她实情么?” 最后的话锋令王政感到不悦。 “你的职责是保护她,其余的事,我希望你守口如瓶。”王政站起身来,话里带着告诫的意味。 张伯应了一声是。 主人家将不速之客送出门时,撞见了等候在前院廊下的王妧。 “出于善意的谎言,不会让人变成一个骗子。”王政看着灯下那张稚气的脸,心头五味杂陈,“回南沼去吧。端王……不要让端王变成你的敌人。” 王妧话到嘴边,王政却没有给她说出来的机会。 送走王政,张伯领着王妧回到前厅。 “二老爷要我保守一个秘密。” 这是抵达滁州后,他对王妧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问。”王妧说。 她看到张伯的目光落在武仲身上,武仲却低头盯着他自己的鞋面。那里沾了不少灰尘。 张伯只是说:“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启程回南沼。” 这样一来,滁州之行果然成了王妧的一次任性行动。 她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 数层棉布严密贴合着说书人的眼部。他感受不到丝毫亮光,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的手脚没有受到任何束缚,身下坐的椅子甚至还垫着一张柔软舒适的裘皮。 但是他不敢摘下遮眼的棉布。 他的鼻腔中充满了木头腐朽潮湿的味道,铁器生锈的味道,还有阴沟里的死鼠腐烂的味道。 他见识过这种刑房。 二十年前,他曾跪在一间这样的刑房中乞求一个人。 今天,他又差点死在那个人的孙女手中。 真是孽缘! 说书人转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双耳,原本静寂的四周开始向他传递更多的讯息。 右前方,有道极轻的呼吸声。 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去。 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到。 缓慢的、向他靠近的脚步声敲打着他的双耳,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他的举动已经惊扰到某个人。 对方行动之间仿佛带着风霜的寒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沾湿了。 “说书人,你的故事是从哪里得来的?” 对方听起来是个气虚病弱的男人,年纪不会比他大。那就是对他的秘密感兴趣的人? 说书人猜测纷纷。 “一切经过你们都看到了。我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害人。”他语速急促地解释。 对方听后,一点反应也没有。 说书人除了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不见别的声响,这让他变得有些恼躁。 “故事是我从一个游侠那里听来的。红芙是游侠李二的情人,被刚才那个女人杀死了,因为红芙杀死了那个女人的姐姐。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杀了来寻仇的李二,哪知道……”她的戒备心那么重。 “姐姐?谁是姐姐?”句尾是上扬的声调。 对方迫不及待的追问让说书人松了一口气。 “她们姐妹是双生子,我也不清楚谁是姐姐。”说书人的心情平复不少。他听到对方的呼吸比方才急了些许。 “你还没有解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新问题突如其来,他措手不及。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没有关于对方身份的任何头绪。他该不该说出实话?暴露自己的身份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越是犹豫,我越是无法相信你。那,我只能放弃了。” 说书人半张着嘴,他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人按住了肩膊。他挣扎起来。粗砺的绳索舔上他柔软脆弱的脖颈,一下子收紧到令他窒息的地步。 到了这时他怎能不明白,对方要放弃的是他的性命。 恍惚间,他再次置身于二十年前的那间刑房。 “你爹徇私枉法,非死不可。下次你若仍带着刀来见我,我会拧下你的脑袋,拿你的尸体去喂狗。” 于是他丢掉短刀,跪在那个人脚下,获得了一次活命的机会。 刑房中的气味让他战栗,让他臣服。 “我是窦家的人!”他喉咙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扭动时,一个荷包从说书人的袖口掉落,发出一声闷响。 粗绳稍有松弛,给了他喘息之机。 荷包被人捡起,其中装着的不是金银,而是一颗青石棋子。 “蔚州窦氏。” 说书人听出对方并非对他一无所知。 “这是一个试验。通过试验的人可以和窦氏结为盟友。”他以家族之名,向对方伸出手。 然而,他却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手指下滑,碰触到遮蔽了他双眼的棉布。光**进那道狭窄的缝隙,迫使他闭上眼睛。 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勇气直面那个人。 对方凑近他时散发出浓烈的汤药的气味,他紧张得几欲作呕。 他不由自主地别了脸,整个人几乎都缩进椅子里。 “胆小如鼠,也敢口出狂言!” 话中的不屑和愤怒使他心惊。与此同时,手上传来的一阵剧痛彻底将他击垮。 晕倒之前,他听到了一句话。 “我没兴趣杀一个懦夫。” 存在于说书人脑中的刑房随着他的昏迷而消失。 事实上,这是一间布置豪奢的房间,有仿古的人擎铜灯,有前朝的名家真迹,有翻山过岭的紫罴褥,还有渡海而来的琉璃瓶。 不过,有一件事十分符合说书人的设想。问话的人是个病恹恹的青年,脸庞清瘦且苍白。 他捧着一册账本,坐在灯下。 就是这个斯文的青年人,下令折断了说书人向他伸出的手。 记住手机版网址:m. 157 秘密 小白猫失踪了一夜。 王妧找来武仲一问,才知道小白猫昨夜搅了老夫人的佛堂,还大大咧咧地留下不少沾着香灰的爪印。 回南沼的行程意外地受阻了。 所有无事在身的人不得不离开张宅,到街上找猫。 王妧独自一人去了崇茂馆。她心里仍有一事放不下。 “那个说书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万全一没想到王妧专程来问这件小事,但仍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来自蔚州窦家,是窦庆云的侄子。皇上想请窦庆云出山。虽说窦庆云在皇使面前跪辞了,可就在最近一个月,窦家做了不少动作。窦氏子弟纷纷离开蔚州,四处行走。这个窦季方,误打误撞到了我们手里,周大人便让我注意着。” 王妧点了点头。她当然听过窦庆云这个名字。 一篇《东江赋》,文采炳蔚,写尽了少年英杰的豪情壮志,窦庆云也因此名扬四海。一弹指顷浮生过。如今,他也到了耳顺之年。 “昨天夜里,我已经和他交过手了。他应该接触过暗楼的人,还知道颖江上的那一场血战有燕国公府的人参与其中。”王妧猜测,对方和燕国公府结仇的可能并不大。 万全一十分惊讶,末了还说了一句“可惜”。崇茂馆并没有多余的人手去追寻窦季方的下落。 王妧也就不再多谈,起身向万全一辞行。 “姑娘,”万全一犹豫再三,还是叫住她,“我觉得,你应该收下那片龟甲。” 王妧回过头,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来见我并不是为了窦季方。”万全一说。 窦季方的身份重要吗?重要到王妧为此拖延启程回南沼的时日? 万全一觉得不尽然。 他吃尽了苦头,才学会不对着自己喜爱的事物说谎。自欺欺人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见万全一从袖中掏出她见过的那个小木盒,王妧脸色一肃。 “他预料到我不会收下,对不对?”她从万全一脸上看到了答案。 昨夜,她一直在想周充送来的太宁曲谱赝品。他教她用太宁曲谱引徐多金上钩,谁料,她才是最先上钩的那只鱼。 秘宝中有没有太宁曲谱,对周充来说并不重要。老谋深算如徐多金,他临死之前有没有明白这一点,王妧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礼物她收或不收,是她的问题,对周充来说也并不重要。 接过小木盒,王妧走出了崇茂馆。 武仲抱着手臂站在檐下,看上去百无聊赖。 王妧奇怪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武仲见了她却一改疲态,警惕地扫视周遭,最后才将目光收回。 他只说:“小白猫找到了。把它送回柳叶街的那个人想见你。” 说完,他懊恼地望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有的才看了他一眼,便被他死死盯住。直到陌路人消失在街尾,他才恢复常态。 王妧不忍。 武仲藏不住他的秘密。张伯昨夜的反应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我二叔和张伯究竟谈了什么?”她问。 武仲皱着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那我可说了。”他试探一下,“张伯将来要是知道了,我就说是你逼迫我这么做的?” 王妧被气得说不出话。 “燕国公府的仇家找上二老爷了,但是,二老爷最担心的却是姑娘你的安危。”武仲连忙将话岔开。 王妧果然消了气。 “这些没有什么需要瞒着我的。”她想了想说,“那人是什么身份?” 武仲挠了挠脖子,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 王妧见状,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个人的身份,我二叔和张伯心知肚明,也许这才是他们要保守的秘密。” 武仲愣在原地,等王妧走开几步远,他才回过神来。 “也就是说……”他追上前,喋喋不休,“也就是说,我的功夫都白费了?我为这事一晚上没睡好也是我自找的?张伯早就知道我在暗中偷听?” 王妧故意说:“没错,就是这样。” 武仲当然不满被王妧看了笑话,嘴里念着什么老奸巨猾、小奸巨猾,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他引着王妧走的并不是回张宅的路。 王妧注意到时,首先停下脚步,嘴上戏谑:“你气昏头了?不是说张宅来了客人要见我?” 武仲却示意她边走边说。 “送口信的是张伯家里的下人,我看他脸生,不像是个老实人。” “别杯弓蛇影了。”王妧失笑道,“就算真的有仇家来杀我,也不会在城里动手。你还是放宽心,等我想个好法子,回南沼的时候再引蛇出洞。” 她的话暂且起不到她想要的作用,反而惹得武仲愁云满面。 “随你怎么笑话,”他背对着王妧往前走,“反正我在莫行川面前撂下话了,要把你安全带回容州。你要是被谁伤了分毫,我还怎么在他面前抬头做人?” 王妧无奈地摇摇头。武仲的急躁好动,和莫行川的沉着稳重截然相反,两个人凑到一起,就像水遇到了火。 她去慕玉山庄拜访田夫人,想得到田夫人的帮助,从石璧手里救出小姑娘俞十一。本该合力一心的双方,因为武仲和山庄大管家的口角之争,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武仲仗着武力,将大管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莫行川无法使武仲低头,只能向大管家做出姿态:武仲因事外出,而他愿以身相替,代武仲受过。 王妧听得出来,武仲所说的并不全是负气的话。莫行川帮了他这一次,他认了。如果他是那种好坏不分的糊涂虫,张伯也容不了他。 二人回到张宅,一路无事。 王妧好奇的不是谁找到了小白猫,而是小白猫找上了谁。 那人能认出小白猫,还能把它送到柳叶街来,王妧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个可能的人选。 小白猫跑出大门来迎接她,这让她放心了两分。 厅堂中除了张伯,还有一人翘首以待。 “王姑娘,没想到你我会在滁州相见。” 客人声调平静,神态间毫无喜悦之色,这让他显得言不由衷。 “黎佐事,别来无恙。”王妧的口气也变得冷漠起来。 靖南王的得力属下出现在南沼之外,这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158 选择 将前厅留给王妧和她的客人,张伯独自来到书房。 主人惯用的物件都被整理成包裹,即将送往容州。可以预料,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间书房都不会有人踏足。 张伯是个念旧的人。墙角的箱箧收着一些清洁干净的旧物,有他青年时用过的佩刀,也有他壮年时用过的几块砚台,还有他来到滁州后一直在用的花锄和铜剪。 现在那把铜剪正被一个中年男子拿在手中把玩,刮花的刃口在他的拇指指头肚儿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但未曾伤及血脉。 他长着一张端整而缺乏特色的脸,眉形如峰而色淡,鼻子修长却不高挺,嘴唇的轮廓也并不鲜明。 可当他抬起头望向张伯时,那双深沉的眼睛还是显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已经猜到我要找的人是谁了?”平平淡淡的语调,很难让人对他产生戒备。 张伯若无其事地挑了一张圈椅坐下。他知道自己无法用三言两语打发掉对方。 “踏入我张家的门,就是我张家的客人。我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总之,你不能对我的客人动手。”张伯先是表明了态度。 老虞说,他受人所托,准备在滁州清理一个背主的鼠辈,但那叛徒和燕国公府有些干连。 张伯本想卖对方一个面子,作壁上观。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老虞要找的人捡到了游荡在外的小白猫,还顺藤摸瓜,提前一步出现在王妧面前。 事到临头,他总不至于去怪罪一只猫。他该做的,是摸清事情的底细,再看王妧的决定。 “现在你也不必瞒着我了,不如和我说说,黎焜怎么背叛了靖南王。” 老虞走到张伯身边,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该我说的话,我是不会说的。” “好,我不为难你。”张伯应得也痛快,顿了顿又说,“黎焜找到我家大小姐,无非就是想找一个护身符。他在靖南王身边做了多年谋士,才智自然不凡。这样的老狐狸对付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雏鸟,真让我有些不放心。” 老虞仿佛受到了触动。 “我可以和她谈一个交易,她不会吃一点亏。”老虞像往常那样低着头,做出他的让步。 张伯笑了笑:“不,你只能跟我谈。” ………………………… 王妧还记得和黎焜的初次交谈。 那时黎焜带她绕路经过王府的花园,看似无意地说了一番伤春悲秋的话。她隐约觉得,那不仅仅是黎焜暮年将至的牢骚。 眼下,黎焜的精神有些差,但他的谈兴依然很好。 他捧着热茶,氤氲的热气扑到他眉心的那道竖纹上,这令他的面容变得柔和不少。 “这只猫真的很有灵性,本来我都认不出它,是它帮了我一个大忙。” 小白猫躺在他手边的茶几上,乖巧得不像一只猫。 黎焜看着它,继续说道:“当年我刚到南沼,阴差阳错地,也收留了一只白猫。说是白猫,它的头顶上却长着一小撮黑毛,很好认,也很好看。有一天晚上,我们遇到了乱军突袭,人仰马翻,小猫也受到惊吓。混乱之中,我无法顾及它,只能看着它慌不择路地逃出我的营帐。自那以后,我就认为猫是一种不会认路的动物,不像马,也不像狗。它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头,哪怕外头风雨交加,哪怕它从此食不果腹。” 黎焜有些感伤,望着茶杯出神。 “你试着找过它吗?”王妧打断了他的遐思。 黎焜愣了愣,随后低下头,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时候,我认为缘分天定。既然老天让它遇到我,又让它离开我,一定是因为我们缘浅,实在不必强求,失了风度。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做过短工,做过更夫,甚至曾经沦落到以乞讨为生,只因为读了几本书,得到王爷的青眼,就觉得非保持风度不可……” 他用他惯有的平稳的语调说到一半,竟突兀地住了口。 王妧注意到,他捧着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喝了一口茶,强笑道:“人呐,总不能和一只猫相比。人能够找到该走的路,吃尽该吃的苦,最后死在该有的归宿里。” 这下子,轮到王妧的心情变得激荡起来了。她的呼吸比寻常急促。 “离开南沼是你该走的路吗?”她问。 黎焜望着她灵慧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他一身的朝气消耗在年复一年的处理靖南王府的事务中,他入夜后的每一个梦都充满了惨叫、鲜血和尸体,花木枯萎凋零,人命贱如草芥。 他的内心不是没有过挣扎。但若他一走了之,任由毕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以求得自身苟延残喘,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离开南沼是王爷的命令,”黎焜开口缓慢而又谨慎,“但我不得不违抗这个命令,回到王爷身边。因为他现在正需要我。王爷会将我的行为视作背叛,我这一去,下场只有一个。” 王妧惊得几乎坐不住。她按着扶手,倾身向前。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她坐直了身子,神态凝重。 “你要找的人为什么是我?” 她的疑惑很多,但这是唯一一个和她有关联的问题。 “因为你会相信我。相信我回到南沼不是出于私心,不是对王爷的背叛,而是我做出来的一个正确的选择。”黎焜想起她说的花木逢春、吐出新芽的话,不免露出一个微笑,“还因为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帮我回到南沼。” 王妧觉得黎焜一定是疯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回南沼赴死? “路就那里,你愿意走就去走,何须我帮?”她说。 “王爷不用等到我出现在他面前才做出论断,我回南沼的念头产生之时,他已经有了处决。”黎焜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只蝼蚁的生死,“要杀我的人现在就在滁州,只要踏出南城门一步,我就会命丧当场。” 他顿了顿,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一口气将他该说的话全部完。 “王爷的病体并未痊愈,而且这么多年来,王爷大权在握,早已不把任何威胁放在眼里。这一场阴谋,从段绮失踪,陈舞叛逆,丁美崭露头角,到王爷中毒,利用端王调离赤猊军、离间王爷和我,每一步走得又稳又准。你觉得,有这种心胸的人,谋算的又是什么呢?” 至此,王妧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159 陷阱 “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来蹚这浑水。”武仲对着自己冰冷的双手呵气。 滁州城外的这家旅舍,离南城门恰好有一日的路程。南下的旅客多数会在这里留宿一夜,以消除旅途的风霜。 躲在阁楼等了半夜的武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向来不擅长做这种需要耐性的事。 为了避人耳目,阁楼上没有点灯,只留一个熄了一半的炭盆。夜风从天窗灌进来,冷飕飕的,绝对谈不上舒适。 坐在炭盆旁闭目养神的王妧一身黑衣,同样也是劲装打扮。她眼皮都不抬,回了一句“没错”,就闭口不言了。 “哼,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凭黎焜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他?来杀他的,也许会是一伙臭名昭著的暴徒,那种人从不单打独斗,你一个人敌得过他们吗?”他压低了声音,避免吵醒楼下熟睡的人。 王妧终于睁开双眼。 她的情绪远比武仲平静。 “他很了解靖南王。他说杀手独来独往、身手并不高明,这话不是他胡诌来的。他虽然文弱,但头脑清醒,身份又特殊,靖南王不会大张旗鼓地杀人灭口,除非靖南王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一个下三流的杀手无声无息地杀掉一个过路的旅人,才是靖南王的计划。所以,你就别再瞎猜了。” 武仲看王妧说得笃定,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他只能说:“那你也不必亲自来,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王妧想起今天清早出门之前,武仲数次强调他和莫行川的约定,好像不带上他就是要害他失信于人。她终究没有直说武仲缺乏耐心,让他来此守株待兔,最后只会变成打草惊蛇。 她说了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说我疯了,其实一开始,我也以为黎焜疯了。他原本可以选一条对他自己更好的路。看着靖南王受挫,甚至,看着靖南王……总之,他可以等,等到某个需要他的时机,再挺身而出。这才是符合他谋士身份的选择。”王妧不看武仲,也知道对方在听,“但是我看错了。黎焜不是重利之人,这一点,恐怕靖南王也没有完全看清楚。替他除掉一个障碍,也算是我的赔礼吧。” 武仲听得唏嘘起来。 “回得去也是一死啊。到了南沼,还不是靖南王说了算。” 王妧却摇了摇头:“他是靖南王麾下第一人。南沼虽说是在靖南王治下,但是靖南王不一定比黎焜更熟悉那片土地。只要黎焜身在南沼,他一定有办法在靖南王处死他之前做到他想做的事。” 武仲撇嘴说:“那也不值得。” 王妧见他仍是不通,本想住口,却想到武仲不辞辛苦护送她来滁州,现在又陪她在这里吹风受冻。 她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有一天,我怀疑你会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把你赶走,你会怎么样?” “什么?”武仲的质疑声饱含怒意。 恰好有一阵大风吹开了临着乡道的木窗。 哐啷一声响,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妧连忙示意武仲噤声。 二人面面相觑。直到四下里重新变得安静,王妧才悄声补充说:“你生气是因为我做了错误的判断,也许这个错误会害死我们身边所有人,到那时,你会不会违抗我?” 武仲脸色一肃。他总算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王妧松了口气。 “对黎焜来说,值得他冒死回到靖南王身边的理由,也在靖南王身上。靖南王值得他降心相从,并不仅仅因为靖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志向。为了靖南王一个人或许不值得,但如果是为了南沼的安定,那就没有什么不值得。” 这时候的武仲还不知道,王妧的这番话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用往日的眼光看待他效命的这个人了。 “我看你还是有些聪明的。不过,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张伯?”武仲有一说一。 张伯? 总将她看作小孩子的张伯,总认为她做的事都是胡闹的张伯。 王妧蹙着眉头。 “你是不是忘了,燕国公府的仇家是谁,他还瞒着我们,凭什么我们事事都要告诉他?”王妧的不满溢于言表,她站起身,“你以为我不说他就不知道吗?他肯定准备好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我,我为什么要送上门去听他啰嗦?” 武仲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王妧这么大的不平。他只好不再多言,取了炭夹去添炭。 王妧却觉得炭盆太燥,往那被风吹开的窗户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面南的窗外,风并不大。 夜色中潜藏的异样转瞬间激起她的防备之心,与此同时,一股蛮力将她推倒在地。 耳中听到一声钝响,她很快反应过来。 转过头,王妧看到仆倒在一侧的武仲和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枝羽箭,箭镞没入阁楼的木质地板,杆身的震动微弱得几乎无法分辨。奇怪的是,箭上竟然绑着一截布条。 射箭之人,手法利落,但这枝箭却不是冲着她来的。 王妧定下心,手脚并用往前挪动几步。她解下缠绕在箭上的那截绢布后,展开一看,只见其上草草写着四个字。 借命十日。 她默念一遍,又将它递给武仲:“你看,这很像是张伯的笔迹。”说完,她已陷入沉思。 阁楼下突然传来响动。 “王姑娘?” 原来是黎焜被吵醒了。他倒是心宽。 武仲瞥了布条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返身关了木窗,将出神的王妧领到炭盆旁的椅子上。 黎焜得不到应答,径自上了阁楼。 武仲冲他嘘了一声,王妧却在这时开口了。 “借命,张伯拿什么和对方借……” 黎焜看到了她手里的布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妧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张伯向那个杀手借了十天时间,勉强够你回到南沼。”但是,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决定回到城中,探明情况,再作打算。 黎焜却有不同的看法。 “王姑娘,我相信张伯是看在你的份上帮了我这个大忙。这十天,我一天都不敢浪费。” 回城的话,一去一返就要用上两天时间。 王妧说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黎焜笑了笑。 “王姑娘,我是个将死之人了。我唯一所求,只有‘尽心’二字。你们出手帮我,我的心中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让你们牵涉更深了。” 王妧看到他眼里的愧疚,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必要为了他,与靖南王正面为敌。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160 借命 天蒙蒙亮。 黎焜牵着一匹马,静悄悄地离开了留宿的旅舍。 他走得并不急。清晨的露水很快沾湿了帽檐和披风的下摆。 还没走出几里,这一人一马就遇到一个歇脚的茶棚。 茶棚是临时搭就,棚里却意外的温暖舒适。暖炉里烧着乌金炭,靖南王府供给王妃使用的也是这一种。 黎焜似乎见怪不怪。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凑近那炉子暖手。 “你来了。”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黎焜抬眼看去,印象中的那张病恹恹的脸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苍白而清瘦的青年男子身上去了三分病气,变得越发俊逸。上扬的眼角让他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同时也让人觉得他难以亲近。 “三爷。”黎焜对他行了一礼。 对方哼了一声,算是作答。 “如你所料,她没有捆了你去见靖南王。但是,这不能成为我饶你一命的理由。” 黎焜面上坦然无畏。他深知对方在多年的囚徒生涯中积攒了无边的怨念,但到底没有彻底失去心智。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三爷一直有一个心愿,但是没有人看好它。如今,那个心愿依然存在吗?” 黎焜的恭敬,青年十分受用。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底细,交谈也就变得简洁很多。 “我为它,十年不得自由。要想放下,不容易呢。”青年说着感慨的话,神情却冷淡至极。 “靖南王属意赵玄成为南沼之主,我却认为,赵玄单凭那点能耐,终究难成气候。不过,”黎焜停顿在这里,注视着对方,“如果再加上三爷的分量,便足以扭转乾坤。” “要我替靖南王出力么?”青年冷笑道。 “不。到时候,南沼真正的主人会是三爷你。靖南王命不久矣,赤猊军在赵玄手里发挥不出三成的力量。没有任何人和势力能够威胁到你,南沼才能够获得长久的太平。这也是我的心愿。”黎焜将自己摆上台面,向对方表明自己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背叛靖南王了。” 黎焜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如水:“是靖南王先做了选择。” 青年无声地笑了。 他招来侍女焚香温酒,二者的香气足以醉倒任何过路的旅人。 ……………………………… 滁州城,南城门。 落日的余晖将一个女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王妧远远看到她的二婶郑氏身着布袍,站在一队轻装车马前,指挥若定。 见王妧走近,郑氏不由分说,将她拉上其中一辆马车,随即扬声吩咐启程。 车上铺着狐皮褥,既柔软又暖和。 温柔的笑脸没有起到安抚王妧的作用,反而加重了王妧的不安。她坐直了身子,把僵硬的双手放在膝头,故作镇定地叫了一声:“二婶。” 郑氏因她这一声称呼而换上一脸忧容。 “你不能回城,我是来送你去南沼的。” 事事周全的郑氏竟然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 “二叔也让我回南沼。你们既然决定将原因瞒着我,就不该期望我会遵照你们的要求行事。”王妧不甘示弱地看着她。 “即便我们是为了你好?”郑氏若有所思。 王妧点了点头。 马车均匀地向前行驶,平稳得让人感觉不到颠簸。 郑氏不再说话,而是伸手掀开角落里的一块棉布。棉布之下是一个旧藤箧,里头隐隐传出微弱的抓挠声。 藤箧刚打开一条缝,即有一团白影一跃而出,扑向王妧。 小白猫圆滚滚的身体挂在王妧肩头,不到一会儿就滑落在褥子上。 王妧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所谓“借命”,张伯真的能毫不费力地借到黎焜十日的性命吗? 小白猫乖顺地任由郑氏将它抓住并抱在怀里,还轻轻叫了两声,似乎在讨郑氏的好。 郑氏也像是听懂了它的话,从车门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碟子点心,送到小白猫面前。 一人一猫,如同朋友般亲近。 “张伯把它交给我,他说,你们一直形影不离。”郑氏说。 王妧心中思绪万千,却仍不答话。 郑氏叹了口气,斟酌再三,终于说道:“张伯受伤了。有人闯进他家里,刺伤了他。你二叔已经找了大夫为他医治,也会尽全力将凶徒捉拿归案。” 王妧听后,突然失去了耐心。 “停车!” 她刚一起身,就被郑氏死死拉住。 “张伯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不适宜奔波跋涉。你现在回去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让别人担心你。”郑氏这样劝她。 王妧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度。 “到底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你们才瞒着我,还是因为你们瞒着我,我才什么都做不了?”她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小白猫整天在外头晃荡,比起我,它更喜欢和张伯待在一起。张伯怎么会说小白猫和我形影不离?” 郑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迫。 “你们还瞒着阿娴,让阿娴误会我娘亲是个不顾骨肉亲情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三叔出走的真正原因?二婶,请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你们到底是为了谁好?” 马车已经停下。马蹄踏地,嘚嘚作响。 郑氏的脸色也由温和变得凌厉起来。 “没错,张伯没有说过你和这只猫形影不离的话。他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但他是在代你受过。”郑氏放开了王妧,神态中透着一股王妧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威严,“有人用一把花剪刺伤他,留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等死。对方之所以不直接杀了张伯,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冲着张伯来的。他伤害张伯是为了威吓你,为了宣告你即将死在他的手下。” 王妧将信将疑。但是她用剩余的理智告诉自己,到了这个地步,郑氏无谓再欺瞒她。 “这就是二叔要我离开滁州的理由?”王妧问。 郑氏承认了。 “那个人对燕国公府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王妧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虽然她觉得刺伤张伯的人和燕国公府的仇人并没有什么关联。 161 相逢 “既然没法讲道理,那就比拳头好了。”武仲说得一本正经。 王妧皱了皱眉头,但不是因为她觉得武仲的建议很荒谬。 “拳头不行。不过,你这话还算有些可取之处。”不见到张伯,她始终无法安心离开滁州。 武仲嘿嘿笑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在宿营的平地附近绕了一圈,始终没有离开过众人的视野。 背风处,干枯的树枝烧得噼啪作响。一个护卫手脚麻利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土灶,并在灶上架了一口锅。 锅里煮着一些肉干和清水,看上去十分寡淡。这一锅汤更多的是为了驱寒,而不是为了充饥。 和精力充沛的郑氏等人不同的是,王妧和武仲一夜没合眼,又在路上奔走了一日,这样的热汤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 “啧啧。”武仲咂了咂嘴,摇头说,“我还记得刚到湖州那会儿,头一天晚上就住在罗老七的客店,他家厨娘煮的肉汤真是绝了。” 王妧也想起了武仲所说的罗家肉汤。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她本来会得到郑氏无微不至的照顾,而不是在此忍饥挨饿。但是,自从她问起那个身份不明的人和燕国公府的旧怨,郑氏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过重的思虑令郑氏伤神至此,王妧心里也像压了一块石头。 夜幕降临之时,四面哨探的人先后折返,郑氏也从搭好的营帐中探身出来。火堆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分明。 南面三里开外,有辆马车正朝这里驶来,车上至少有两个人。哨探这样回报。 郑氏和众人交换了警惕的眼色。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最重要防备州城方向来的车马,其他的,小心应对即可。” 说话时,郑氏看了王妧一眼。 正是这不经意的一眼,扰乱了王妧的心境。 她不明白郑氏的这一眼为何包含着无法明说的指责。 难道郑氏认为导致眼前一切麻烦的元凶是她?抑或是燕国公? 王妧开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武仲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老东西,我就要病死了。” 南面果然来了一辆马车。有人在马车里大喊大叫。 王妧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 满脸疲色的老仆人为难且焦急地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郑氏,开口却仍保持着谦和。 “这位夫人,我家公子实在病得严重,请您发发善心,把锅灶借给我们煮些热汤。”老仆人说,“要是您不介意,我们也可以买下它们。您说呢?” 这话说得含蓄,也还算得体。毕竟这些器物要借给一个病人使用,原主人有所忌讳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妧看着郑氏的背影,她猜测郑氏在犹豫。 换作是在平时,这样的举手之劳对郑氏来说根本不会成为一种烦扰。但在今天,郑氏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她的安危。 “二婶,就借给他吧。”王妧轻轻说了一句。 郑氏愣住了。 一旁的老仆看向王妧,并朝她一拱手,似乎在表达他的感激。 他说:“我们原也是世宦人家,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唉……” 这时,马车上再次传出响动。 王妧抬眼看去,见到一个用罗帕掩着嘴、咳嗽个不停的清瘦男子从马车里探身出来。 “告诉他们,我们一个钱都没有。他们要是冷心冷肠,连一个破炉子都不愿意借人用,就让我饿死算了。”那男子不管不顾地嚷道。 “公子,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好?” 老仆人返身回到马车旁,苦口劝说,终于让男子消停下来。 经这一打岔,郑氏也有了决断。 “老人家,你请便吧。”她说完,便要带王妧去营帐。 老仆人连连出声感谢。 当王妧掀开营帐的门帘时,仍能听到那男子的絮聒。 “老东西,我心口难受,快给我水……” 随后,她放下厚重的帘子,将那道声音隔绝在外。 营帐不大,但起居用物齐全。 郑氏倒了一杯水,但不是为她自己。她将杯子递给王妧,和颜悦色:“这段时间,在外人面前,你不能称我为‘二婶’,我也不能叫你‘阿妧’。你明白吗?” 王妧想了想,最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你好好休息,等天一亮,我们就启程。” 郑氏替她铺好被褥。 床铺舒适极了,王妧很快困倦起来。她看着郑氏佯装镇定的脸,不知不觉陷入了支离的梦境。 她和老师争论一个旧典。 燕国公带她去书房。他们要找的书在高高的书架上。 母亲江氏随后而来,向燕国公哭诉。 “我没想到会害了……” 害了谁? 她下意识地认为那句话之后应该接着一个人的名字。 江氏发现了她,并向她走来。 她闻到江氏身上槐花的香气,但是,江氏的脸却是模糊的。 她定睛细看,终于看清了江氏脸上的泪痕和佯装的镇定。 顷刻间,她惊醒了。 营帐里空无一人。 王妧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双眼盯着床前的小油灯出神。 她想起王娴说过的话。王娴姐妹年后便要启程去京城,郑氏怎么会选择撇开自己的两个女儿,反而陪她这个侄女南下?去往京城的路山长水远,难道郑氏不担心女儿们会受苦、会遇到危险么? 既然郑氏认为她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暴露,那么,燕国公府的仇人必然是知道这一点的。那个人竟如此通情达理,知道冤有头债有主,该死的只有燕国公和他的血脉,而燕国公的弟弟王政一家是无辜的? 身负仇恨的人会有这样的理智吗? 王妧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一声嘶鸣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听到营帐外响起凌乱的马蹄声和一阵阵呵斥。 是有人惊了马。 仅凭这起身的功夫,王妧恍然猜到了什么。 惊马的人除了武仲,还能是谁? 探帘出来的她只看到武仲被那匹惊慌失措的马儿带往滁州城的方向。 “该死的……” 她不知道该怪武仲鲁莽,还是该怪自己不小心睡着、错失了先机。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多虑。 王妧按着袖口的匕首,闪身走进路旁的树丛里。 就算是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她也要走回滁州去。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162 逃犯 树影飞快地从王妧身上掠过。 放眼看去,月色昏昏,枯草丛丛,她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只感到寒冬肃杀之威。 马车行驶的声音沿着大道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 不疾不徐。 那不是追赶她而来的车马。 王妧停下脚步,静静等马车超越她。 出乎她意料的是,马车上的人竟然是先前萍水相逢的那一对主仆。 老仆人眼神很好。他发现王妧后,回头和马车里的青年嘀咕了几句。 王妧看着对方停下马车。 “喂,要不要我捎你一程?”青年探身出了车门。 王妧摇了摇头。对方却仍不依不饶。 “你一个小姑娘胆子倒大,敢走夜路,就不怕撞着鬼?”青年示意老仆人驱车跟上王妧的步伐。 这番话吓不到王妧,却让她心生不悦。她并不作答。 “呵,这世道啊,人比鬼可怕多了。”青年慢吞吞地说,“我就做了好多年鬼,你怕不怕?” 王妧听到对方开始胡说八道,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咳嗽了?” 被她这一问,青年像是突然变成了哑巴,答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被寒风一激、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后,他才灵光一闪。 “热汤下肚,什么病都好了。为了抓这野鸡,我们才错过了宿头。”解释之余,他又像是在试探,“隆冬腊月,没想到这些野鸡身手还挺敏捷的。” 王妧不信他:“你们为了抓野鸡错过宿头、不得不连夜赶路?” 青年像是没有听出王妧说话时讽刺的语气,连连点头,说了一声“不错”。 这人真当她是三岁小儿? “急着赶路的人却有闲心打猎?有闲心和陌路人攀谈?”王妧冷哼一声,“再不说明你的来意,就给我消失。” 青年眨眨眼,用一种惊喜的声调重复了一句“不错”。 后方突然传来快马奔驰的声音。 王妧转身要走,青年却忽然笑了。 “嘿嘿,你是打算离家出走,对不对!等他们追上来了,我就告诉他们,你跑不远啦!” 王妧咬咬牙。 老仆人却在一旁摇头摆手,规劝道:“离家出走,真的不好。” “闭嘴,老东西!”青年脱口而出,像一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 随即,他转头面向王妧,说:“我确实是特地来见你的。不过,我帮不帮你这个忙,取决于你给不给得起我要的价钱。” 马蹄声越来越近。 “看来,我需要展示一下我的诚意。”青年见王妧不为所动,便将身子退回马车中,新月透过窗格在他脸上留下模糊的光点,“追杀黎焜的人也在追杀我。这样的诚意,你觉得如何?” 王妧惊呆了。 接着,她看见青年朝她伸出一只手,鬼使神差,她也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两只手,手指同样的笔直、修长,只是一只有些干枯,一只长了薄茧。 青年将拇指与食指相碰,朝王妧比划几下。 王妧下定决心取出她的荷包。 他不讨价,她也不还价。 荷包里的那两颗彩色琉璃珠是王妧在鬼夜窟寻来的,据说它们产自西荒的高沙国。王妧原本打算将它们当作年礼送给王娴姐妹。 现在,其中的一颗珠子落入了青年掌心。 王妧可以不管谁在追杀黎焜,但她不能不查出是谁刺伤了张伯。张伯昏迷不醒,她能得到的线索少之又少。再说,就算张伯醒了,他也未必会对她吐露实情。 青年将手收回,让王妧上了马车。 老仆人催动马匹。 呼吸之间,王妧听到勒马的声音。 “方才确实有一道快马朝州城的方向去了。” 老仆人在回答来者的问话。 “是啊,赶早到了州城,城门一开,我就去请大夫给我们公子瞧病。” 王妧听着老仆三言两语将人打发,心里不免嘀咕。 是郑氏的护卫太好骗了,还是老仆太会骗人? 马蹄声远了。 王妧又听见老仆哀哀地说:“公子,我刚才有没有说错什么?下次不要让我骗人了,好不好?” 青年嫌弃了他一句:“啰嗦。” 王妧已经分辨不出老仆的话是真是假了。 青年点亮了蜡烛。 琉璃珠在烛光里折出七彩的光芒,青年用指尖不停地转动它,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瑕疵来。 最后,他漫不经心地收起珠子,对王妧说:“怎么样?追杀黎焜的人为什么要追杀我?你想通了没有?” 王妧仍在思索。 青年却不直接点破,反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想知道,黎焜为什么会相信你?我真是看不懂,黎焜手无缚鸡之力,你也只不过是个小丫头,谁给你们胆子得罪南沼最有权势的人?”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青年很是不满。他眼睛一转,计上心头:“听说,靖南王快死了,还准备让你嫁给他的义子,黎焜见势不妙,才选中你当他的护身符,作为交换,他会帮助你成为南沼最有权势的女人。” 王妧面不改色,只在心中暗自警惕起来。 “你知道得不少。”她说,“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号?”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青年眼里的神采黯淡下来,他冷冷盯着王妧双眼,缓缓说道:“靖南王因平定南沼而名震天下,但是,先皇对他的信任始终如一的原因却是我。” 他被囚禁了多少年,许昼便安稳做了多少年靖南王。 如今许昼死期将近,而他终于能活过来了。 “黎焜说,他是奉靖南王的命令离开南沼,那个命令就是你。”王妧不甘示弱,“他要带你去京城?” 青年冷笑一声,他的神情已经给了王妧肯定的答案。 “王府地牢里的要犯也是你?”王妧语速急促。这个猜测那么荒谬,又那么合理。几乎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就确定了这是事实。 她的心情很难保持平静。 白先生在找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她眼前的这个青年! 这下子,青年也不得不收敛了冷漠的态度,王妧的机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追杀黎焜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你,我大约明白了。你抓到的当真是没有人饲养的野鸡吗?” 王妧想起她在宿营地闻到的那阵腥味,胃里突然翻腾起来。 她看向青年的眼神也有些迷糊了。 163 妥协 马车里的青年手里把玩着一颗琉璃珠。老仆阿福驾着马车,驶入了一处大宅。 青年和老仆并不在意宅院原本的主人曾经富甲滁州、又暴毙家中。深深的庭院仿佛也不在意栖身于此的人是穷困潦倒,还是权重望崇。 青年下了马车仍愁眉不展,老仆见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公子眼下应该以保养身体为重,没有什么比这点更重要。” 青年没有隐瞒心事的意思。 “我还是拿不准。” 阿福跟随青年已久,他当即明白青年想说的是什么。他说:“她们是双生子,不但容貌相似,身上也都流着燕国公的血。她们之间又能有多少不同呢?” 听了阿福的话,青年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才另起话头,说起从王妧那里得来的琉璃珠。 “它的品位太低了。”他两指夹着珠子,抬高手臂,任珠子被日光穿透。 “新奇玩意,只能博佳人一笑罢了。” 阿福笑了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的缘分。王妧绝对想不到,琉璃珠的上家正是他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仆人。 青年有不同的看法:“这琉璃珠从高沙运到南沼,价值更在它自身之外的地方,等别人识破这一点,你的买卖不就成了竹篮打水?” 受到质疑,阿福依旧坦然。 “公子自小见多识广,寻常人及不上公子半分。琉璃珠虽入不了公子的眼,但却能入时。这就足够了。”一番解释十分恳挚,也十分高明。 “我知道你有分寸。”青年摆摆手,不再计较这点小事,“我问你,她用一颗琉璃珠打发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福想了想,对青年低声说些什么,又补充道:“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她已经直截了当地问了公子你的名号,公子想好了吗?” 琉璃珠折出的光芒映在青年苍白的脸上。他只觉得刺眼,反手便将珠子收起。 “就说,鬼夜窟里多了一位鬼三爷。所有和她关连的生意,你都要亲自经手,再一一回报我。”以鬼为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不会如靖南王所愿北上,他要留在南沼翻云覆雨,他要让靖南王至死也得不到安宁。 阿福应了一声是。 ………………………… 王妧在张宅醒来。 “你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大夫也说你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瑟柳眉倒竖,一改先前平和温婉的模样。 王妧和张瑟同样惊讶,只是少了些愤怒,多了些迷惑。 “是我自己……”昏睡过去的?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王妧觉得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蠢话。 再想到那人曾被关押在靖南王府地牢,她不由得一阵后怕。 张瑟见状,上前轻轻握住了王妧的手。王妧知道她在生气,但她更想让王妧知道她不仅仅是在生气。 王妧看到张瑟关切的双眼,愧疚的情绪从她心底渐渐蔓延到咽喉。 “张伯涉险,都是我的过错。”她低下头,避开了张瑟的目光。 张瑟心一软,几乎要放弃她父亲交代她做的事。 “我没有什么资格怪罪你。”张瑟叹了口气。 王妧不解张瑟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瑟看了她一眼:“我爹,是为了让你不再意气用事,才和追杀黎焜的人作了一个交易。” 王妧脸色一沉。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张瑟继续说,“他没有去想,不,或许他想到了,你会因此自责,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张伯借她的莽撞演了一出苦肉计? 王妧心头不平,险些坐不住,幸好有张瑟扶住她。 她面上并无几分怒色,拿开张瑟的手,起身整理衣裳,随后取了披风往屋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张瑟问了一句:“你认为我应该知道这件事,假如我没有回来呢?” 如果她没有违逆郑氏的心意,直接去了南沼,那么,张瑟还会把这件事告诉她吗? 得不到回应的王妧转身看到张瑟脸上的慌乱和犹疑。 “你根本拿不定主意。”王妧突然明白了什么,“张伯已经醒了,对不对?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假如她因为自责而回头,张瑟的话便能消除她的自责。 假如她没有回头,便是她不需要这番话。 一切恰如其分。 张瑟已经说不出话了。她起先还担心王妧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现在却在为自己露了马脚而发愁。她只能懊恼地看着王妧离开。 休养中的张伯听到屋外的响动,平静地笑了。 “我现在不想见到他。你别磨磨蹭蹭的,我们还要赶路。” 声音落下不久,张伯看到武仲进屋来了。 武仲慢慢挪步上前,含糊唤了张伯一声。 “那天晚上,二老爷和我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张伯的声音透着虚弱,咬字却清楚。 武仲没想到张伯一开口就抓着他的小辫子,他连辩解的念头都未生出,只低着头,诺诺连声。 “我之所以让你一路护送姑娘来滁州,原因在于她和你从前一样,鲁莽冲动,不管不顾。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的你也舍得用一用脑子了。” 武仲听不明白,但他不敢问。 张伯停下来歇了片刻,才又开口:“刺伤我的人姓虞,别人都叫他老虞。他是一个一只脚踩在泥潭里,一只脚踩在平地上的人。别人无法收买他,也无法除掉他,这就是他最大的能耐。” 说了这么多,张伯已有了倦意,但他仍强撑着。 武仲听得头疼。 “老国公……四面树敌……一个公道的交易……起死回生……”张伯说得并不连贯,声音也越来越低。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了。与此同时,张伯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武仲见到来者是王妧,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对王妧的不豫视而不见,觑空避到一旁。 “你本可以直接告诉我,让我不要插手这件事,为什么你要瞒着我和别人做交易?为什么你要等到事后才告诉我,不要轻易树敌?” 张伯久久没有回答,久到王妧平息了怒意,久到王妧失去了质问的底气。 他终于睁开眼睛。 “因为你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想看到你长成一个怯懦的人。” 而且,他也有同样的期望。 164 讨价 正月十二,祭巫圣。 容州城迎来了独属于它的热闹。大街小巷充满着各种药草混合熬煮后散发出来的甘芳。气味的来源正是容宅南面的祈福台。无数的生果美酒、纸马金银堆叠在祈福台下。男女老幼,伏倒叩拜,念念有词。 三百年前,容氏先祖带领部众与天灾斗,争回一线生机。这个部族日后的强盛已经初见端倪。 今时今日,除鲎蝎部之外的部族俱已湮灭在簇簇烽火里,容氏在南沼的威望再次达到一个顶峰。 鲎蝎部首领容全比任何人都清楚峰顶的风光何等美妙绝伦,遗憾的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欣赏了。 眼前的女人只用几句话便打破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让他从山巅跌落到平地上。 “百绍国主已然依照约定,在南关布下重兵,容首领却说找不到她要的人。如此言而无信,未免让人寒心!” 容全听得心头火起。 “红姬!”他一声怒斥,随即被对方凌厉的眼神扼住了咽喉。 短暂停顿过后,他才恢复如常:“百绍王族私自涉足南沼,无论落在谁的手里,都会给百绍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害。如果没有我,这个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他是在提醒对方,这里是他的地盘,没有人能对他呼来喝去。 红姬皮笑肉不笑。 “容首领莫不是将百绍国主当成三岁小儿?”她反唇相讥,“国主和你的约定,你迟迟无法践行。如果说有人走漏风声,那也是容首领拖延时日所导致的。” 即便容全做了他该做的事,可从结果来看,他做得还不够好。 容全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红姬正按着他的头,逼他承认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无能之辈,逼他承认鲎蝎部在南沼无足轻重,他和他的部族只能臣服在靖南王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这个女人敢说出如此逆言,原因不外是百绍的新国主蒲杉。 区区弹丸之地,一面是同室操戈,风波未平,一面是民生凋敝,百废待举,这样一个微贱小国的国主连和他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竟敢妄想压服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急怒之下,他的胸口如同遭受了突如其来的重击,一阵钝痛。 容全晕眩了一会儿,才记起袖中的药瓶。瓶中一枚小小的丸药让他恢复了神智。 红姬却在冷眼旁观。 她来见容全的目的不过是想催促他尽快把人找到,哪知容全如此经不得激将。 暗自冷哼一声,她重新露出笑容。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我本不该上门打扰。只是,百绍国主为她下落不明的侄女日夜悬心,交托给容首领的事却毫无进展。请容首领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作你是百绍国主,你还能一直心平气和吗?” 容全经历过方才心疾发作,心境也有了改变。他的生命不能浪费在意气之争上。 “别以为坐上国主之位就能安枕无忧,更难的还在后头。”带着三分威胁,容全开始他的讨价。 “我和你相识在先,自有一份情谊。单凭你为我做过的事,我就不会亏待你。而她,国主之位还没坐稳,多的是人想取代她,比如她那个很懂得见风使舵的侄女。” 红姬似乎有些动容。她没有开口,听着容全继续说下去。 “大张旗鼓找到蒲冰,再送回百绍,你知道这期间的变数有多少?百绍国主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但只懂了一半,她不懂的那一半才是导致麻烦的根源。” 红姬换上一副凝重的神态。 “什么麻烦?”她追问。 容全却不肯直接回答。他话锋一转,不容拒绝地说:“我要一百死士。” 红姬愣在当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容全嘴角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红姬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才正色说:“我要先知道她的下落。” 容全点点头,胸有成竹。 “我最多只能给你二十死士,你要替国主解决所有麻烦。”红姬疾首蹙额,无可奈何。 “八十。” “五十。” “好。” 最终,由容全一锤定音。 他闭上眼,不让红姬察觉到他心中的激荡。 有了这五十死士,浊泽对他来说便不再是一处绝地,他的病也不再是无药可救的绝症。 等他再次睁开眼,红姬已有些不耐烦。 “那就等容首领有了好消息,我再来拜会。”她匆匆辞别。 容全也无意再和她叙旧。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瞥见一道人影从窗外一晃而过。 送走红姬时,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别处。 家里有了内鬼,这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去处置了。 容全本已做出决定,他以养病为由,将祭祀容氏先祖诸事全数交给容溪主持。此时此刻,他却有了去祈福台露一露面的想法。 内鬼可以让容溪去处置,但是,对于祭祀先祖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一族首领,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 脚下随心而动。 刚走出厅堂,容全迎面撞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女子眉间堆着愁闷,虽然容貌寻常,却落落大方。只是疑心生暗鬼,再寻常的动作都被容全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 刘筠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她是来向主人家辞行的。 看着容溪近日忙得不可开交,她心里不是不着急。 靖南王在她离开湖州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她脑中盘桓。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促使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原因是什么。 王妧也在容州。 她最初的想法是阻拦王妧来到南沼,可是她失败了。她被靖南王禁足,而王妧却被推向她的死对头赵玄。 虽说她和容溪有着共同的目的,她却时常感到孤立无援。好像所有人都抛弃了她,都不愿与她共事。 “我的女儿说你是一个磊落的人,她很敬佩你。”容全毫不掩饰他审视的目光,并且轻而易举地认出刘筠脸上的神情叫做失望。 刘筠不由得苦笑。 如今她一事无成,亲身父亲视她如无物,她身上哪一处值得别人敬佩呢? 165 斩草 刘筠离开了容州城。 她想,如果赵玄要接管靖南王府,那么他始终要回到湖州。 愿意助她、且有能力守护靖南王府的人只有黎焜。她只要找到黎焜并说服他,便算成功了一半。 理清了思绪,她出声吩咐车夫加快赶路的速度。 天上也在这时下起雨来。路面被雨点打湿,马蹄印和车辙深深浅浅地延伸到深林中。 如果没有那些拦路的石块,刘筠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马车已经偏离了它既定的路线。 一阵颠簸过后,刘筠探身往外看去。 阴云密布,细雨蒙蒙。车夫却不见人影。车轮陷入石坑中,拉车的马匹奋力往前,无奈只在原地踏步。 刘筠有些心神不宁。她站在马车上,举目四望。 渐起的风刮动成串的雨珠,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却顾不得许多了。 正前方向她急速奔来的黑点在她眼里显露了原貌。 两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杀意凛凛,健步如飞。 寒意从她的脚底爬上来,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趴下。” 她听到身后有人高声呼喝,脚下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遵照那声指令,往一侧伏倒。 瞬息间,一枝利箭从她头顶划过,直指领头黑衣人的面门。 不等它落定,射手再次张弓。 第二箭如流星赶月。 领头的黑衣人翻身在泥地上打了个滚,步伐已然受阻。 就在刘筠以为射手将故技重施时,第二箭竟不依不饶,射中那个已经落后几步的黑衣人的胸膛。 雨势已大,黑衣人脚下淌出的血水眨眼间积了一洼。 刘筠惊呼出声。 与此同时,积聚了强劲力道的第三箭破开层层雨幕,射穿了另一个黑衣人的腿部。 “上马。” 马背上,满脸雨水的男子态度并不和善。 刘筠稍一犹疑,回头看到那两个黑衣人竟不顾伤势仍要追上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男子一把拉上马。 一声嘶鸣,马儿左蹄高抬,踏出重重一步。泥水四溅。 雨水迷了刘筠的眼。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死里逃生。 救了她的人是谁,刘筠无暇多想。后背传来的疼痛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咬紧牙关,死死抓住她仅能抓住的长弓,最后终于痛晕过去。 在她看不到的后背,两把柳叶刀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她躲过了黑衣人的追杀,却没有躲过黑衣人心有不甘掷出的暗器。 林启只顾赶路,方才的惊险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毕竟他是早有准备,而对方事先并不知道有人打算横插一手。 他潜入容宅打探,本来人不知鬼不觉,不料一时松懈,露了行迹。 刘筠就是在那个时候闯进容全的视野,顶替他成为容全暗中怀疑并想除掉的目标。 这女人是死是活,林启不在乎。他本就不是什么好心肠。 更别说,谢希暴露身份,遭赵玄凌虐,至今卧床不起,正是拜刘筠所赐!他岂会救镇察司的仇人? 要不是大人不想让刘筠死了,他肯定会第一个落井下石。 林启想到这里已是恨得牙痒痒。他大咤一声,带着人往梓县奔去。到了那里,刘筠就是别人的麻烦了。 等他办完事,天色已经全黑了。 回到落脚的乡间庄院,得知周充正在见客,林启觑空洗漱一番。 去了一身寒气,他来到茶房,又自告奋勇,奉茶去了厅堂。 厅中,主客二人皆正襟危坐。 客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生得膀大腰圆,穿一套破布袍破草鞋,乍看上去一身匪气。 林启自然不好直直地盯着客人看。他向二人奉了茶,悄悄退到周充身后,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来客。 谈话已经进行到尾声,周充捧起茶杯,有了送客的意思。 客人却稳稳坐着,不急不躁。 林启注意到客人方脸上的两道剑眉,心下觉得眼熟。他听到客人开口了。 “周大人,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为了避风头,我都躲到百绍去了,还不是因为赵公子不好惹嘛。” 客人说得极谦卑,只有周充听得出他言语之外的傲慢。 他惹不起赵玄,是因为他的卑微。难不成周充也和他一样吗? “不好惹,你也惹了。我答应帮你挡一次,可没有答应帮你第二次。”周充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他转头瞥了林启一眼。 二人多年朝夕相处,早已默契十足。 林启知道周充想问什么。他低下身子,对周充耳语几句。这时的他已经想起了客人的身份。 当初王姑娘被石璧劫持,下落不明,正是眼前的男人带来了线索。 陶然庄的主人孟树坚,在包庇陈舞、得罪赵玄之后,转而投向镇察司寻求庇护。在林启的印象中,这人很有胆识。他猜测,孟树坚作出这副装扮是为了避人耳目。 放下茶杯,周充已有了别的打算。 “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至于你能不能把路走通,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他说出了王妧的名字,随后吩咐林启送客。 孟树坚动了动嘴角,最终什么也没说。 林启送客后折返回到厅中。刘筠已经被他救下、送到王妧手里,他向周充回报的就是这件事。 “刘筠并不重要。”周充看出林启平静面容之下的隐忍,他语重心长地说,“谢希横遭不幸,一是我安排不周,二是赵玄毒辣,最后才是刘筠作梗。若要深究,将刘筠安入雀部的王妧也有罪责。” “大人!” 林启越听越是心惊。他哪敢埋怨大人和王姑娘? “你要分清楚谁才是镇察司真正的敌人。如果你认错了对手,不但一切付出成了白费,你真正的敌人还会趁你晕头转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除掉你。”周充不理会林启的打断,而是神情严肃地说完他要说的话。 林启知道周充正在向他解释不杀刘筠的理由。刘筠无法成为镇察司的威胁,镇察司也无须浪费力气对付她。 他隐约觉得周充的话里还有他理解不了的含义,但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 “林启受教了。” 诸事议定,仍留在厅中的只有周充。 他闭着眼,想象王妧会怎样对待刘筠。可他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明天,他要去见她。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166 风波 僻巷客店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红彤彤的灯笼挂满了前院后院、东厢西厢,直到正月过完,它们才会被取下来。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冒着绵绵细雨,将院里的几盆寒兰搬进屋子,又打来一盆水,细心地将地上的泥印子擦洗干净。 她忙忙碌碌,直到额头见汗,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桃子!”碧螺兴高采烈,从屋外进来。 少女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到碧螺跟前,笑得有些腼腆。 “快跟我走,姑娘要见你呢。”碧螺替她将额角的碎发挽到耳后,拉起她的手便要往回走。 谁知,少女眉头一皱,反将碧螺拉回来。 她朝碧螺又摇头又摆手,末了还指着自己的嘴巴,一副焦虑的模样。 碧螺随即明白这番动作的含义。她怜惜地摸了摸小桃的头,安慰说:“你放心,姑娘是好人,她不会赶你走的。” 小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点头应允。 二人携手到了厅前,不料隔着窗棂听到厅中传出一声呵斥。 “我不想见到你!” 碧螺认出那是王妧的声音。 王妧连小桃的面都还没见到,这话当然不是在说小桃。可小桃却因此显得惴惴不安。她拉着碧螺的袖子,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谁也不知道厅中发生了什么事。 碧螺环顾左右,眼尖地发现廊柱后漏出来一片衣角,便让小桃留在原地,自个儿上前叫破了对方。 “高侍卫。” 躲在廊柱后的高侍卫被碧螺吓了一跳。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你,做什么?叫我?” 碧螺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不过,她没忘了正事。 “姑娘在见客吗?谁来了?” 高侍卫定了定心神,说道:“是六安大哥。” 碧螺仍有些疑惑。 “六安?那怎么吵起来了?” 高侍卫心下诧异,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转念间,他意识到眼下是个好机会。 王妧身边的每个人都对他放任自流。对张伯和莫行川,他不敢招惹,只得敬而远之。六安倒是待他不错,肯指点他招式,只可惜最近一阵子他连六安一面都见不着。武仲平时只在口头上欺负他,然而,他一旦问得多了,那些口头上的欺负也会被付诸行动。 至于其他人,就和碧螺带来的那个小哑巴一样,只会点头和摇头,一句话都不会说。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无所作为了。上次王姑娘失踪,他派不上半点用场,公子气得要剐了他。好在他灵机一动,将那误打误撞落到他手里的俞舟堂推出来,才算是交了差。下一次,他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吗? 他可不敢拿自己的一身皮肉去博。 话说回来,对这个不顾一切、只身一人从京城追随王妧到南沼的女人,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恭维碧螺的话,他也不至于别扭到说不出口。 “碧螺姐姐,我脑子笨,姑娘有事也不会找我商议。谁也比不上姐姐你,忠勇两个字就够我学一辈子了。”高侍卫摸了摸下巴,觉得这奉承话说得有些过头,便又绕了回来,“只求姐姐别嫌弃我。平日里有事,姐姐尽管和我说。我虽然笨,但还能替姐姐跑跑腿儿、干些粗重活。” 碧螺被他说得有些难为情。她没想到自己在高侍卫眼里竟是这样一个人。 说到忠,她不过是仗着王妧心软,厚颜赖在王妧身边,硬要报答王妧的救命之恩。 说到勇,她不过是被热血冲昏头脑才决定只身南下,要不是周大人施助,她可能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所以,高侍卫是真的很不了解她。姑娘就从来没说过她忠勇可嘉,只是在见到她安然无恙时,姑娘才笑得像个小孩子。 想到这里,碧螺也笑了。 “高侍卫,你太客气了。”她也很客气。 三人在廊下等着。高侍卫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碧螺偶尔应和两句。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溜走。 和他们预想的情形不同,厅堂里正在发生的并不是一次小小的口角风波。 王妧的喉咙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导致她说不出一句话。 “那你只能把眼睛闭起来了。”六安说完,不觉微微翘起嘴角。 他想起上一次王妧对他乱发脾气时,他们曾有过相似的一段对话。这一次又会有什么不同? 莫行川在一旁看到王妧被气得发抖,心里既不解又着急。 张伯远在滁州,安抚王妧的任务理所应当落在他头上,可他却感到无从下手。 能把王妧气成这样的岂会是寻常人、寻常事? 六安到底做了什么? 莫行川突然起身,冷冷对六安说:“姑娘今日不宜劳神费力,请你改日再来吧。” 张伯对六安的提防不是没有来由的。 他们对暗楼的了解,绝大部分出自六安之口。王妧潜入浊泽那天杀了一个叫红叶的人,只因为六安说,红叶曾经下令击杀王妧姐妹。那天过后,六安便再也没有出现,王妧也不再提起六安。 倘若这一切都是六安借刀杀人的诡计,以王妧的气性,她得知真相后定然无法接受。 想到这里,莫行川决定等六安离开后再好好开导王妧。 六安也随之站起身来。他没有回答莫行川,而是直直望着王妧的眼睛:“我娘可能还活着。你真的不肯帮我吗?” 王妧愣住了。 她说过,作为除掉红叶的回报,她也会帮他向暗楼的人复仇。但那是在……在她一直相信他的前提下说出的话。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六安的神情凝重起来。 “你说,不许我对你说谎,我做到了。只是你选择不相信我罢了。” 莫行川在一旁听得茫无头绪。 这时候,只要他看王妧一眼,就能看出王妧在故作镇静。 可惜他没有这么做。他的注意力一直留在六安身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六安说这话时,双眼异常明亮,“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杂糅成团的情绪从六安眼里一一流露,王妧有一半懂,有一半不懂。 即便如此,她懂得的那一部分足以消除她的恼怒。 记忆深处,她也曾用相似的情绪去爱慕一个少年。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167 小桃 王妧以为自己忘了,可她确实仍然记得。 她记得那时王姗已经订下和镇国公府的亲事。 她记得镇国公登门造访,说了一些“二姓之好、亲如一家”的话。 她记得王姗躲在镇国公身后扮鬼脸。 “你看,他们要的是一个身份,最好再贴上一张端正的脸。” “他和他爹一样自以为是,令人作呕。” “就算是输了名声,输了一切,我也要除掉镇国公府。我绝不允许你为他流一滴眼泪。” …… 六安注意到王妧眼眶微红。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的母亲还活着,我会帮你找到她。”王妧突然开口,却不再提不想见到六安的话。 六安曾说,他被暗楼收留之初,还认为自己的父母是病逝的,后来才渐渐得知,他的母亲是被暗楼所害。 这件事红姬也知道,因为他们出身于同一个小山村,红姬年纪较长,当时已经晓事了。 王妧叹了一口气,她岂能不理解六安的心情? 她试图让一切归于风平浪静。她说:“红姬也有可能是想利用这个消息引你露出马脚。所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六安沉默着。 王妧这才暗悔自己口快。她说红姬另有目的,也就是在说消息不实、六安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这样想的话,她的话确实显得冷酷无情。 不料六安却说:“即便只有一成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王妧一听,顿时气急败坏。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莫行川皱了皱眉,再看六安时,凝重已经从对方脸上消失不见。 六安变得很从容,好像卸下心头的一个担子,好像拨开云雾见到了青天。 他近乎是在自言自语:“其实不用你劝,我无时无刻不在做最坏的打算。算起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在颖江上。从那以后,我就想,我不能白白活着,我总得做点什么再去死。现在我已经找到我想做的事。你要我放弃,和杀死我有什么分别?” 王妧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时,恰好有不速之客来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是周大人身边的林启。他把一个受伤的女人送到门口就走了。” 碧螺认出了来者,王妧则认出了那个受伤的女人连同她后背的柳叶刀。 六安一看便知王妧要问什么。 “是暗楼的人。只是那人功力尚浅,并未伤及她的脏腑。” 王妧让碧螺去找谭漩。不论周充把刘筠送来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无法坐视不理。 刘筠的脸冰冰凉凉,显出一种失去血色的青灰。 当初为了阻止她来湖州,刘筠甚至设局想要软禁她。谁能料到今天的情形呢? 刘筠来到容州的目的很好猜,左右绕不过赵玄。但是,刘筠受伤却不一定是赵玄所为。 想弄清楚这件事,她要么等刘筠醒来,要么主动去找周充。 王妧宁愿选第一个。 刘筠被送到厢房后,谭漩也赶来了。 她先查看了刘筠的伤口,随后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在注视着她。谭漩有些紧张。 直到莫行川用眼神提醒,她才硬着头皮开口。 “我……要把暗器取下来。”谭漩咬到了舌头。 这不是在说废话吗? 她又解释说:“可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怕……” 虽说她自幼从师学医,通读多部医书古籍,但她独力行医问诊的经验却很少。 遇到寻常病症,她确实能找到对症的方子。可要她亲自动手救治病人,她始终还是欠些火候。 这也是张伯让她跟随王妧外出行走的原因。她只有脚踏实地、躬行实践,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 六安见此,毛遂自荐。像这样的小伤口,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处,大多还是他自己上药包扎的。他应该能帮得上忙。 谭漩闻言一喜,又怕莫行川和王妧不同意,所以忍耐着,一言不发。 王妧不好泼谭漩冷水。她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着六安,说:“你不要自吹自擂。” 六安却坦然表示,人命关天,他哪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王妧终于点头。 她暂时回到厅中等待结果,心里却在想着六安先前说那些线索。 “红姬要找的女人年纪十八,是百绍国主的侄女,名叫蒲冰。她精通医术,懂得改容易貌,手里还握着百绍的至宝。” 红姬真正的目标不言而喻。 百绍王族传承百年的至宝流落到南沼,足以勾起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贪婪之心,特别是在百绍羸弱、内部动荡不安的情形下。 红姬勾结鲎蝎部首领容全,并命令六安潜伏到容全身边,伺机而动。而六安能得到的回报是,红姬会说出他母亲的下落。 王妧有些头疼。一切充满了不确定,她无论走哪一步都可能踩到陷阱。而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她很确定浊泽里存在着厌鬼,但她同样受到鲎蝎部和西二营掣肘,进退维谷。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已经忘了早些时候碧螺的请求,以至于当她看到碧螺领来那个忸怩的少女时,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她就是小桃。”碧螺出声提醒。 王妧点点头。她想起来了。 小桃是碧螺南下途中遇到的。当时她饥寒交迫、晕倒在路边,被碧螺救醒。碧螺见她身无长物、无家可归,便带着她上路,一起来到容州。 也许是小桃的经历让碧螺想到她自己。 然而,王妧没有满口答应让小桃留下来。 “姑娘你看。”碧螺拉着小桃,并让小桃伸出手来。 相比于脸上白皙细嫩的肌肤,小桃双手指节和掌心四周的布满茧子。和习武之人不同,这双手两处虎口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粗使丫环的手就长这样。我不知道她是被哪个大户人家赶出来的,但我知道她心地很好。我看到她情愿饿肚子,也不去偷一个小贩沿街叫卖的米面。她明明伸手就能拿到。”碧螺似乎猜到王妧的顾忌,“她没法说话,也不识字,但是她很勤快,还做得一手好鱼羹。时间长了,姑娘一定会喜欢她的。” “你是在哪里遇到她?”王妧问。 “在新昌。” 那就是在湖州地界上了。 到底谁会给她安插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识字的探子? 王妧看到小桃胆怯的眼神,终于决定顺着碧螺的心意将人留下。 “就让她跟着你吧。” 碧螺笑着应承了。 168 莫行川 小花厅外寒风凛冽。 小花厅内养着几盆凌波仙子,花香四溢。 这里已经按照郑氏的喜好布置得温暖舒适,变化之快速连莫行川也暗暗咋舌。 郑氏找他来,为的是京城的家书。 “这种时节,家书至少要走一个月。”莫行川知道郑氏在等一个消息,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等的消息是什么。 郑氏不再追问,转而提起王妧的起居琐事。 她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以此减少无谓的担忧。 “天太冷了,姑娘只在暖阁里看书消遣。” 见莫行川顾左右而言他,郑氏有些不快,说:“你去告诉她,我既然来了南沼,自然要和王郑两家的故旧打交道。她也不能偷闲。” 莫行川记得王妧的交代:对郑氏的一切要求,先答应了再说。于是,他应了一声是。 告退后,他把话带到王妧面前,思索再三,替王妧出谋划策。 他说:“田夫人得知你回到容州,立马就派人送了请帖来。回想年前,武仲和田大管家起了口角,她一直视若无睹,直到我们向她的管家赔了礼,这事才算过去。她前后的态度其实很耐人玩味。” 王妧心里清楚,她若不去赴田夫人的约,将无异于画地为牢。 她让莫行川在茶几的另一侧坐下,随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已经让贤叔查证清楚,当年我娘亲去世的时候,田夫人远在南沼,没有回京吊祭,只是遣人送来奠仪。如果她和我娘亲的关系不如张伯说的那样亲密,倒还在情理之中。” 莫行川点点头,正襟危坐。他们无法通晓过去,只能勉力掌握即将要走的前路。 “我二婶来得恰是时候。”王妧若有所思,“田夫人要我执晚辈礼,本来无可非议,可是,从我到达西二营那天起,她对我的试探一直没有停止。” 她已经厌烦了这样的试探。 郑氏出身名门,辈分也和田夫人相当。同一番话,由郑氏说出或由王妧说出,在田夫人心里的分量是不同的。 莫行川终于放了心。他的想法和王妧不谋而合。 只是,王妧还有一层担心是他没想到的。 “我的两个妹妹要到京城去,我二婶没有留在滁州照料,反而送我来南沼,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她帮这个忙。” 莫行川听后,这才明白郑氏为何急着收拾好小花厅、安排拜访故交的事务。 京城没有消息传来,对郑氏来说也是一件难熬的事。他认为郑氏多半乐意插手。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一切还要王妧主动开口向郑氏求助。 “如果事事计较得失,二夫人也不会送姑娘来南沼了。”莫行川说。 王妧心生感慨,她还没有对别人说起过那件事。 “我二婶确实心胸开阔、不计较得失,但是,她会分对错。我二叔和她决意庇护我离开滁州、免遭仇人寻隙报复,不代表他们认同我爹的做法。” 她想到这些并不仅仅因为郑氏的一个眼神。 “张伯受伤是因为黎焜,和燕国公府的仇家毫不相干。他们却用刺伤张伯的罪名去追捕凶徒。这么做,除了避免我借机追查当年的旧事,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王妧脸上露出一点无奈和迷茫,“或许,他们觉得我爹做的事并不光彩。” 莫行川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沉重许多。 从前,有张伯对他们耳提面命。面对问题,他有一说一,即使说错了也没有什么。 张伯让他带着众人追随王妧前来容州,他不慌不忙,因为他知道张伯会留在湖州坐镇。 后来张伯在滁州受伤,众人始料未及。棘手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缠成一团乱麻。 几乎是顺理成章地,着手处理这团乱麻的人由张伯变成他莫行川。 这份差事有多难,他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但若他细细梳理,大半的困难其实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比如现在,他明知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影响到王妧的思绪,开口时又怎能不谨慎? “你觉得暗杀黎焜这件事,靖南王做得光彩吗?”莫行川问。 王妧有些疑惑,她抿唇想了想,说:“既是暗杀,当然不光彩。” “靖南王治军甚严,违反军令,按律当斩。从靖南王的角度看,黎焜违令放走要犯,违令返回南沼,两样都是死罪,那么,他为什么要选择一种不光彩的手段处理这件事?”莫行川反问她。 王妧左思右想,仍然想不明白。 莫行川看着王妧苦恼的模样,心中不忍,开口打断了她的苦思冥想。 他目光坚定,直截说:“答案只有靖南王自己知道。”而燕国公当年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也只有燕国公自己知道。 王妧愣住了。原来莫行川要说的是这个。 她自寻烦恼,还要莫行川来开解,实在太孩子气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放下茶杯,起身走动。 一步、两步,轻盈似落梅。 莫行川一见便知她想通了,也就不再多言。本来他还想劝王妧慎重对待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又怕王妧不喜欢听他说教,干脆歇了心,提起一件王妧感兴趣的事。 近来,王妧为了捕捉厌鬼的事,几乎把有关南沼的各类记录、史籍翻看了一遍。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庞翔正好弥补了她行动上的不足。 “庞翔几次进入浊泽,得到一幅粗略的地图。他说,浊泽里的情形和十多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当年他们留下的记号大部分都消失了,能找到的一小部分也偏移了位置。还有,他说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黑色的瘴气。” 王妧蹙起眉头。她试着找过浊泽的地图,始终一无所获,但她从没想过自己动手做一幅。 “庞翔是一个人去的?西二营没有阻拦?”她问。 莫行川猜到她会问这些,早已准备好说辞。 “我认为他的行动太仓促、计划太冒险,所以我拦下了其他人。只有沈平跟去了,路婴也主动跟着去了两趟。”他先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说,“石璧的态度转了一个大弯。他放庞翔几人进入浊泽,鲎蝎部并不知晓。他和容氏之间似乎已经开始变得貌合神离了。” 王妧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周充来。 169 碧螺 碧螺觉得,自从王妧回到梓县,客店里的空气都变得活泼了。 她放下悬了很久的心,畅想着如何把新居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妧还交代莫行川把客店的一部分事务交给她,她为此高兴得整夜没睡好。 清晨起身,她发现天终于放晴了,于是决定着手修补前阵子被风雨刮坏的窗户。 当她抱着窗纸从堆放杂物的小屋里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武仲昂首阔步、领着一个女子进了厅堂。 那女子长着一双动人的杏眼,秋波盈盈,风情无限。 碧螺呆立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乱,有一件被她遗忘了很久的事试图从她平淡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她越想抓住,越是抓不住。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武仲出来了。 他一见到碧螺便说:“你愣着做什么?快去备茶呀。” 碧螺张了张嘴。 “我要去补窗户……茶房里有人当值……” 武仲也不和她啰嗦,转身往茶房去了。 碧螺望着武仲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要武仲端茶递水、忙进忙出? 心念一动,她抱着窗纸追上武仲的脚步。 还没踏入茶房,她便听见武仲大声呼喝小桃去烧水。 小桃经他这一吓,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模样委屈极了。 碧螺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无赖事,当即想挺身而出。谁知武仲突然一跺脚,自个儿给铜铫子添了水,又把它放到炉火上。 “秦班主嗓子金贵,要喝最好的雀舌。你这小丫头笨手笨脚,净碍事!”话虽粗鲁,武仲身上的气焰却全都消失了。 小桃反手抹了一下眼睛,偷偷看清楚武仲的脸色,旋即破涕为笑。 碧螺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她误会了。 武仲看到她,却没有理会。 碧螺挪步进了茶房,放下窗纸,讪讪地上前搭话。 “武仲大哥,今天来的贵客是谁呀?”碧螺隔着暖融融的火炉问道。 在她的印象中,武仲身手高强,脾气又急又坏,绝对和细心沾不上边。当初她听到傅泓说武仲是个好大哥,她还不肯相信。 火炉的另一边,武仲叉着腰,没有回答她。 碧螺不死心,绕着炉子走到武仲身边:“那位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她这一句明明什么都没问,倒引得武仲接了话。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武仲不知想到什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微笑。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朝碧螺挥了挥,想要赶她走。 “她到底是谁呀?她和我们姑娘是熟人吗?”碧螺很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陌生女子。 武仲全当她的话是耳旁风,找了一把蒲扇,专心致志地扇着火炉。 碧螺无可奈何,只能另打主意。 没过一会儿,水烧开了。 小桃主动取了茶叶来,手脚利索地泡好茶。 碧螺瞅准时机,一把抢过茶盘:“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姑娘好了。” 武仲急了,又不能和碧螺抢,只得把脸沉下来。 “那你就试试看。” 碧螺心里咯噔了一下,千百个念头闪过,最终惴惴地把茶盘举过头顶。 接过茶盘,武仲忽然发出一声大笑,趁着碧螺二人愣住的空隙,快步出了茶房。 “咳!” 碧螺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她被武仲诈了! 小桃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还紧张地盯着她的脑门看。 碧螺顿时泄了气。 想不通的事,那就不想了。 对小桃交代两句,碧螺抱着窗纸去了东厢。 高侍卫外出归来,见她要补窗户,开口便把活计揽上身。 碧螺婉言拒绝。 “我是无事忙,姐姐别跟我客气。” “我不是跟你客气。我要是把我的活计丢给你,回头你又遇上别的急事,两件事你肯定有一件办不好,那错在谁呢?现在大家各司其职,谁也错不了。” 高侍卫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挠挠额角,仍旧留下来,表示要替碧螺打下手。 碧螺只得由他去。 闲谈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今天的客人身上。 “姐姐怎么不来问我?我知道呀。”高侍卫先在心里捏好分寸,随后说,“她是揽月班的班主,姓秦,刚来南沼没多久。听说,她想在南沼大展拳脚,少不得各处走动。” 揽月班。 “伶人……” 碧螺低头喃喃自语,没有注意到高侍卫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就在这时,她灵光一闪,抓住了先前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的那件事。 “是啊。秦班主在滁州结识了姑娘,那时候姐姐你不在,自然是不知道了。”当时的他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卫罢了。 碧螺抬起头,笑得十分勉强。 “谢谢你,高侍卫。”说完,她丢下手里糊窗的小刷子,急急忙忙离开了。 周大人交代的事,她怎么能忘了呢? 厅前,仍由武仲送了客人出来。 当碧螺再次看到那双杏眼,她心里只有防备和厌恶。 她无法掩饰她的情绪,她也不想掩饰。 “大公子好几次把久泰坊的娼优带回府里厮混。有一次,他专门叫红玉去服侍。红玉出言顶撞了那些人,才被……” 看到王妧震惊的神情,碧螺陡然住了口。 她意识到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 周大人让她把红玉之死的前因告诉姑娘,不是让她在姑娘面前数落刘匡荒淫的恶行。 “胡说八道!” 碧螺回头看到武仲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莫行川和高侍卫。 她反驳不了武仲的话,只能无助地跪倒。她将脸贴着地面,回想起当初她被毒打到无法动弹的情形。 无数粗砺的沙石剐蹭着她脸上、手上的伤口。她想哭,可是双眼又疼又肿,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她只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地上腐烂的树根树叶、干瘪的虫子尸体和飞鸟留下的粪便羽毛。 她在一个极低的位置,看到了平时无法发现的污秽。她突然懂得了周大人的苦心。 “姑娘,是蓝绫借大公子的手杀死红玉。蓝绫心机深沉,无情无义,他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说完,碧螺感觉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王妧将她扶起来:“你是看到秦湘湘才想起这件事?” 碧螺应了一声是。 “蓝绫该死,秦湘湘不一样。” 碧螺有些发蒙。 武仲在一旁气得跳脚。碧螺口口声声说娼优无情无义,在他听来就是指桑骂槐! 170 意 “原来,她跟着端王来了南沼。”王妧感叹一句。 莫行川也听说了秦湘湘的过往。 思量片刻,他说:“弄一个戏班出来搅局,这很像是端王的手笔。” 王妧没有十分赞同。 “她说,她原本只想过上富足自在的生活,后来发现锦衣玉食也不过如此。”王妧在这里停顿一会儿,“她说端王有了新欢,把一院子莺莺燕燕都冷落了,她好歹有些骨气,也有一技傍身,不是离了端王就活不下去。” 莫行川心头一动。 秦湘湘这一番话说得很有见地,且八面玲珑。她进有王妧相帮,揽月班能更好地在容州立足,退也能从赵玄后院那些女人中脱颖而出,得到赵玄另眼相看。 王妧神情笃定,显然已经决定帮秦湘湘一把,而武仲却在一旁、像个小老头那样唉声叹气。 莫行川没有泼二人冷水。 “先看她要做什么。” 王妧点点头。 武仲好不容易忍耐到这时。他刚要开口,却被王妧阻止了。 “田夫人请我二婶和我去慕玉山庄赴宴,秦湘湘也被请去献艺,但是你不能去。如果让田大管家找到机会,反将你一军,我的脸就算是全丢光了。” 武仲当然不服。 “我岂会输给他?” 王妧反问他:“所以,你是打算去抢秦湘湘的风头了?” 武仲顿时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莫行川暗自发笑:王妧这下是拿住武仲的七寸了。 就在这时,谭漩从厅外进来,给王妧带来一个消息。 刘筠早已从昏迷中苏醒,只是她一直躲避与王妧相见。王妧耐着性子等待,终于等到她改变主意。 王妧问起刘筠的伤势。 谭漩如实回答。刘筠心事重重,很不利于她养伤。如果王妧能够解开她的心结,她的伤或许能好得快一点。 王妧暗暗叹了一口气。有人买通暗楼的人要杀刘筠,周充却把刘筠送到她的眼皮下。她连周充的意图都摸不透,又如何能够解开刘筠的心结? 刘筠从前为了靖南王潜入宫中刺探消息,回到南沼后却反被靖南王压制。 靖南王对待义子和对待外室子的态度天差地别,这不能不引起刘筠几人的不平。 陈舞遭人利用,刘筠却遭人暗杀。王妧想,他们各自的不平应当是有区别的。 “姑娘要见她吗?”谭漩开口,打断了王妧的思绪。 王妧回过神,看到莫行川正对着谭漩摇头。她站起身来,说道:“周充已经落了一子,这次该我了。” 说完,她独自去了刘筠居住的厢房。 虽然有谭漩事先提醒,王妧看到刘筠颓丧的面容时仍然吃了一惊。 刘筠坐在床头,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她低着头,却抬起眼睛,冷笑道:“原来镇察司和燕国公府早就有了勾结。” 她已经从谭漩口中得知,是镇察司的人救了她一命。 王妧一声不吭,在床前的圈椅上坐了。先前是她要见刘筠,一肚子疑问被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现在是刘筠要见她,她反倒不急着发问了。 “你们串通一气,谋害王爷,又假惺惺来救我?真是可笑!我不会承你的情,更不会承镇察司的情!”刘筠顾着伤势,起身的动作显得缓慢。这一番话的气势先已消三分。 王妧仍旧沉默着。 刘筠总以为她隐藏得很好,可她演的每一出戏都破绽百出。 她内心接受不了镇察司的恩惠,也预想到无法拿出镇察司想要的回报,于是一开口便想撇清关系。她大声喊叫,一惊一乍,却连自身都无法说服。 王妧终于发问:“你为什么要回湖州?端王就在容州,你不是为他而来的吗?” 刘筠睁大眼睛,露出几分疑惑。 “赵玄对镇察司恨毒至极,他怎么容得下你和他的仇人勾结?”她再一细想,恍然大悟,“你也想除掉赵玄?” 王妧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刘筠却以为自己说中了王妧的心事。她的脸色有些缓和。随即,她想到镇察司对靖南王府虎视眈眈,又变得警觉起来。 “你不想和赵玄同流合污,这是对的。不过,我劝你不要引火烧身。就算赵玄死了,靖南王府的事也轮不到镇察司插手。王爷膝下已有嫡子,他才是王府未来的主人。”她走到王妧面前,居高临下地断言。 王妧蹙眉看向刘筠。她从没听说过靖南王妃育有子嗣。 倘若靖南王真的有一个秘密嫡子,且风声走漏,被刘筠知晓,那么,刘筠一定是在范从渊被遣送到南关、陈舞出逃后才知晓的。只因范从渊和陈柘兄弟将赵玄视为眼中钉,几人不可能对靖南王的秘密嫡子无动于衷。 这个时机实在有些微妙。 “这么说,你对除掉端王是势在必得了。”王妧故意这么说。 刘筠不由神色一黯,向后退开几步。 容溪的计划成功与否,未可预料。虽然王妧和镇察司正联手对付赵玄,但赵玄一死,镇察司也将成为王府的心腹大患。 “看你这副样子,是计划失败,反被端王的人追杀?” 王妧小心试探,却见到刘筠茫然若失。 “你连谁要杀你都不知道?” 话音一落,刘筠惊恐地将双手护在胸前,期期艾艾:“我,不知道。” 王妧就坐在那里,追问时让她手足无措,沉默时让她心慌意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但既然你救了我,再送我回湖州也不是难事。我……我会劝王妃,日后不要和你为敌。” 情急之中,她只能想到这一点,连威胁都算不上。 王妧看着她,似嘲笑、似挖苦。 “你回到湖州,想杀你的人就不杀你了么?如果那个人的目的只是想逼你离开,为什么要在你离开容州的半路下杀手呢?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让对方决心非杀了你不可?” 听见王妧随口污蔑,刘筠心生恼恨,咬牙道:“你就不怕我把燕国公府和镇察司勾结的事说出去,赵玄一定不会放过你。” 王妧面不改色。 “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没有人会阻拦你。我倒想看看,出了这道门,你能走几步。你的护卫……” 王妧在这里住了口。 刘筠后知后觉,把他们全都葬送了。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m. 171 改变 刘筠眼里竟然生出几分神采。 “我的护卫!他们仍在容州。有了他们,我自然能够脱困。” 王妧心头一动:“为何他们不护送你回湖州?” “容首领给王妃准备了很多礼物,把我的护卫讨去帮忙了。”刘筠抿抿嘴,她觉得自己不必和王妧解释这么多。 王妧暗自思索。鲎蝎部首领容全和靖南王妃是同胞兄妹。刘筠如此维护王妃和她的嫡子,容全理当重视刘筠才是。如今刘筠遭人暗杀、下落不明,容全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心知刘筠仍有顾忌,王妧不得不耐着性子敲敲打打:“或许,容全是故意这么做的?” 刘筠凝眉一想,在心里做出否定的回答。她替王妃送信来容州,容首领怎么可能想要杀了她? 她没有回答,王妧却已经从她的神情中发现端倪。 “你离开容州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容全吧?” 刘筠惊讶地看了王妧一眼,随即将头偏向一侧,避开王妧的目光。 王妧也不等她回答,径自推测道:“假如要杀你的人是容全,他等你离开容州才下手,这就说明,他杀你的理由不能让别人知晓。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事?还是说,你不小心从他那里拿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我没有!你总是污蔑我!”刘筠转过头来,怒目圆睁。她身上有伤,嘴上又说不过王妧,只能干着急。 王妧按着扶手,站起身来。 “污蔑?从前你对我说镇察司不可信,那时候你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没有告诉我,却要我相信你。”王妧语气平和,近似在安抚对方,只是话里的讽刺并未减少,“你对镇察司千防万防,到头来却被它所救。说是为了靖南王东奔西走,你却不明白他真正的心意是什么。在我看来,你莽撞、轻率、自以为是,真是可怜又可笑。” 就连王妧也没用预料到这番话的威力。它彻底击碎了刘筠伪装至此的坚强。刘筠惊恐于被王妧看穿,心中筑起的防备也随之土崩瓦解。 早在得知靖南王将赤猊令交给赵玄的那一天,她的心就死掉了一半。 她娘亲的遗愿是要她做好靖南王的女儿。 于是,她听王爷的话,努力去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女儿。 王爷说她娘亲做的点心“娱人而已、不上台面”,她便不再用心学。 王爷说湖州书院新成、但学生太少了,她便改了性子去读书。 王爷叨念义子赵玄在宫中受苦,她便整理行装去了京城。 她知道王爷是南沼之主,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所以她不敢奢求什么。她只希望王爷看到她的努力,希望王爷告诉她,她是被认可的。 然而现实却是,赵玄仗着王爷的偏爱耀武扬威,她的希望在赵玄的打压下一点点破灭。 她从前得不到父亲的一句认可,今后也绝无可能得到。 王妧在一旁看着刘筠像失了魂似的、软软瘫倒在地上,连忙上前扶住她的双肩。 刘筠面上无痛苦之色,但气息短促,似乎要晕厥过去。 王妧暗道不好,正要叫来谭漩,不料刘筠竟在这时回过神来。 她忘了自己背后有伤,也没去想王妧为什么要扶着她,只是下意识将人推开。 王妧冷不防摔了一跤,惊愕之间,哪里还顾得上仪态? 这副狼狈模样看在刘筠眼里显得有些滑稽,她哑然失笑。谁知接连的动作牵扯到她的伤处,疼痛像盆冷水一样兜头盖脸泼了她一身,万般委屈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消失,刘筠竟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刺得王妧耳朵疼。 王妧不得已捂住双耳,有些感慨,也有些无奈。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的能力。 过了好一会儿,刘筠好像哭昏了头,指着王妧埋怨道:“都怪你!” 王妧已从地上起来。她发现刘筠经过一番情绪的宣泄后身上反倒增添了活力。 “本来,他应该老死在宫里,王爷就算再顾惜他,又能怎样?王姗却说,和你成婚能保赵玄不死。你们根本就是想毁掉靖南王府!”刘筠恨恨地抓着身下的地毯,语无伦次,“我是他的女儿,难道我会害他吗?他怎么能不相信我!他怎么会不相信我?” 王妧终于分辨出刘筠话中“他”指的分别是谁,也算是找到了刘筠的心结。 等刘筠差不多哭累了,王妧才发问。 “你说,靖南王不相信你,那他为什么放你来容州?” 刘筠懵懵然,不明白王妧到底在说什么。她抽抽噎噎:“我来容州,和王爷毫无关系。” 王妧了然道:“是靖南王妃说动你来的,目的是要赵玄的命。” 刘筠没有反驳,事实正是如此。 “你好好想一想,靖南王妃为什么不让她的心腹替她办事,反而要你去做?” 刘筠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王妧缓缓解释:“如果不是你,靖南王妃根本没有办法把王府的消息传到容州来,因为靖南王不允许。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你却忽略了。” 刘筠的眼眶红得可怕。她看着王妧,想起了上次见到靖南王时的情形,轻声说:“王爷问了我两遍,他知道我要来容州,他知道我要来找赵玄的麻烦。” “也许,他想看你有多少能耐,看你能不能打败他心爱的义子,看他这些年对你的教导有没有白费。”这是更容易被刘筠接受的说法。 刘筠不敢相信。她忍着疼痛站起来,苦思良久,终于开口:“我只问你,王爷中毒的事是谁做的?” “做出这件事的人,也是我的仇敌。”王妧回答道。 “好。”刘筠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伸出她的手,“我承你的情。” 王妧没有回应,反问她:“你不怕镇察司和我联手、坑了靖南王府?” “镇察司又不可能永远留在南沼。”刘筠已经明白了镇察司为什么要救她。 “王妃的嫡子呢?” “如果王爷认可他,怎么会把王妃软禁在王府之中?” 王妧虽然知道刘筠的想法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却不知道这个改变对刘筠来说到底是福是祸。 记住手机版网址:m. 172 借光 巷子里的吵嚷一大早就开始扰人清梦。 声音的主人是个新搬到此地居住青年妇人,脾气像块爆炭,嘴皮子也比常人利索。 “大半夜的,不睡觉!劈柴呢还是打鼓?”她顺手对着一口破锅啌啌咣咣敲了几下,“吵吵吵,养个猫把方圆左近的野猫都招来了,一晚上狼嚎鬼叫,存心让人睡不安生!” 即便没有人应和,她一个人也可以翻来覆去、嚷嚷半天不停歇。 过路人紧走几步也就过去了,可是,那些见识过她撒泼放刁本事的四邻却只能在阵阵叫骂声中一点一点磨损着耐心。 嚷叫的内容偶然起了变化。 “不听话的崽子,活该摔跤!” 话音未落,有个小童趿拉着鞋,从客店的对门探出来,蹦蹦跳跳往东边的大街跑去,把母亲的斥骂撇到脑后。 街上的氛围比过年时冷落一些,但也不算冷清。大多数人还没有从寒冬肆虐中回过神来,只有生性敏锐的孩童和经验丰富的老农能够捕捉到天空放晴后从地面蒸腾而起的土腥味。 小童一路小跑,还没到巷子口便听见伙伴们的嬉笑。他一时心急,脚下不听使唤绊到一起,如他母亲所料,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随即又爬起来,拍掉手上沾的泥尘,乐呵呵地向其他人跑去。 孩子们的乐子不多、也不少。今日,他们决定缠着那个断手的说书人,令说书人再讲一个猴子王的故事。 “可他没有来呀,谁知道他去哪儿啦?”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娘亲说天冷才会生病。” “不对,饿肚子也会生病。” 小童隔着棉衣,摸了摸他怀里用油纸包着的蜜糖果子,说:“他肯定去了安贫舍,我娘说没有家的人都会去那儿。” 其他人一听便怯了。 没有家,对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遥远又可怕的事。 “咦?他来啦!” 伴着一声惊呼,街的另一边走来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他胡子拉碴,眼睛半睁半闭,一身衣裳皱皱巴巴,脚上的布鞋又破又脏。 他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裹,腰间别一个水壶,左手屈在身前,右手垂在身侧,迎面走来,带着一股穷酸气。 孩子们都很高兴,跑上前,围着他要故事听。 说书人打了个呵欠,选了街边一角向阳处,单手取下肩头的包裹,三五下支起一张小凳,稳稳当当地坐下来。 有路人在不远处驻足,也等着听他说些什么。 “今日呀,不讲故事,我嗓子疼。” 出人意料地,说书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摸着下巴的胡茬慢悠悠地想出一个好玩的故事来。 孩子们哪里容他不讲,纷纷拉着他发皱的衣襟,稚拙地要求说书人满足他们的心愿。 一双手举着一个油纸包挤到说书人面前。 “这个果子,给你吃。你就说一个,好不好?” 小童红着脸,目露期盼。 围观的路人多了起来,有的还主动靠近几步。 说书人毫不在意,接过小童手里的蜜糖果子,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说一个吧。” 他解了水壶,一口水、一口果子,很快填饱肚子。顺应着小童的请求,他说了一个三只老鼠打地洞的故事。 不止是小孩子,连路人都被逗乐了。 笑声引来了更多的路人,其中就有一个衣着鲜丽的年轻女子。 “再说一个嘛!”有个孩子拉着说书人的衣袖、恳求道。其他人也齐声附和。 “不说了。说多了我嗓子疼、说久了我肚子饿,你们还想听,就拿故事来跟我换。”说书人口气坚决,他那双似乎睡不醒的眼睛彻底合上了。阳光照在他身上,暖融融的,他舒服地打起瞌睡来。 人群散去一些。 有人拿了几个银钱,放到说书人鼻子底下:“劳驾,再说一个,孩子们都等着听呢。” 说书人睁开一条眼缝,顺着那只手看到了一张端正的脸。 “我不要。”他拒绝道。 众人一听,议论开来。 “这人该不会是傻了吧?” “他那张嘴,也不知道抹了什么,昨天说个故事,被僻巷里那个卖果子的女人追着骂了三条街。我看,他就是被骂傻了。”有人嗤笑着说。 “说了什么故事啊?”有人好奇道。 “就说一个女人死了,她丈夫做了状元,竟跟着殉了情。” “这也太凄凉了。” “可不。” 还有人听得一头雾水,忙追问道:“这和卖果子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那位知道内情的人似乎不太愿意明说,又架不住众人向他投来的急切目光,他只好低低地含糊回答:“还不是因为丈夫和别人跑了。” 众人恍然大悟。别人的丈夫情真意切,自己的丈夫无情无义,难怪那卖果子的女人要恼。 “吕平。” 鲜衣女子一开口,正在和说书人做着交涉的男子便回过头来。他不动声色退到女子身侧。 “说书人,你要故事么?我有不少。”女子笑着说。 说书人抬起头来,反问:“你年纪轻轻,走过几里路?吃过几口盐?” 女子收了笑容,并不直接回应。 “我姓秦,是揽月班的班主。要说见多识广,我或许比不上你,但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大小故事,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说书人有些疑惑,仍安坐着不动。 秦湘湘低下头来:“你也许听说过太宁曲,关于它的故事,你可有兴趣?” 说书人眼里露出了些亮光。他伸手抓了抓腮边,略一犹豫,随即松了口。 “我姓窦。” 秦湘湘笑了笑,诚挚道:“窦先生大才,我心中仰慕,在此斗胆请先生屈尊来我揽月班做客,到时,我一定把先生想听的故事细细道出。” 窦季方也站起身来。他向秦湘湘颔首示意,暗中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秦湘湘发现对方的右手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无力地低垂着。不过,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众人施了一礼。 “各位,今日借大家的光,我才能结识窦先生。来日,我揽月班在容州城开门献艺,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人群中有眼明的,也跟着起哄。 更多人涌到街上来,揽月班这三个字很快就会传遍梓县。 .。m. 173 肉脯 “公子,我好看吗?” 少女额间的花钿在灯下烨烨生彩。 锦榻上,仰面躺倒的赵玄手里举着一枚丸药,静静出神。 “公子……”少女又唤了他一声。 赵玄这才瞥了她一眼。随后,他将丸药收入掌心握住,又朝少女勾了勾食指。 曳地的绿罗裙款款移动,来到锦榻前。 少女低下身子,双臂交叠,支在榻上。她微微歪着头,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去看赵玄,模样乖巧又惹人怜爱。 “你知道这是什么?”赵玄猛地坐起,似笑非笑地将丸药放到少女鼻尖之前。 少女稍有迟疑,随即蹙起眉头,作苦恼状,说道:“鹿儿不知道。” 她本姓林,因林间一鹿与赵玄结缘,赵玄也不管她本名为何,只将她唤作鹿儿。 赵玄竟没有为难她,反而伸手将人拉入怀中。 林鹿儿紧张地缩着肩。她背对赵玄,看不到赵玄脸上的神色,这让她无所适从。 赵玄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驱病消灾的鲎蝎部圣丹,你都不认得,真真是个野人。” 林鹿儿一阵颤抖,极力忍住从赵玄怀中跳开的念头。 “公子会嫌弃鹿儿吗?”她回过头,仰着脸问赵玄。 赵玄却大笑起来。他捏着林鹿儿的下巴,说:“你真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 说完,他推开了林鹿儿,命她打开桌上的食盒。 “公子,菜放久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好不好?”她飞快地整理好凌乱的前襟,随口问了一句。 赵玄只是摆摆手,并不回答。 于是,她禁声照办。 一打开食盒,她便闻到一阵肉膻味。气味的来源是一盘看起来又干又硬的肉脯。 她想象不到,赵玄放着精细馔食不吃,竟然要吃这种粗陋之物。 但这事碍不到她。 她双手将瓷盘捧到赵玄跟前,看着赵玄从盘中捡起一块肉脯。 冷不防,她抬头对上了赵玄冰冷的眼神。 “吃下去。”赵玄命令道。 林鹿儿睁大了一双圆眼。 赵玄手中的肉脯已送到她唇边,她不应该拒绝,也拒绝不了,可是她心里的疑惑刚按下去又执着地冒起来:赵玄从未对她露出如此冷酷的神情,她是不是哪里露了马脚而不自知? 迟疑之间,她感觉到赵玄的不悦像一座山一样向她压来。 等她回过神,她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接过赵玄递来的那块肉脯。发热的手掌微微出汗,沾上肉脯后,形成一种无法甩脱的黏腻触感。她觉得自己的手再也洗不去那阵腥膻味了。 放入口中的肉脯经过她的咀嚼化出了肉香。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多谢公子。” 赵玄也笑了。 “你喜欢就好。吃吧,把它们全都吃了。”他说,“这可是上好的鹿脯。” 林鹿儿愣住了。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她的小鹿。它还不到三岁,就被赵玄的马踩断一双后腿,命在旦夕。 她以为赵玄会治好它。就算治不好,它也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 但是,赵玄显然不这么认为。 胃里的肉脯像是活了过来,不甘地搅动着,伴随一股悲愤的力量,直冲上她的嗓眼。 她捂着嘴,起先只是低声呜咽,随后放声痛哭起来。 “公子,你对我太好了。” 这是她真正的心声。赵玄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忘了自己背负的使命,好到让她看不清楚藏在对方皮囊之下的恶鬼。 她心中有恨,也有悔。 赵玄看她仆倒在地、哭得伤心欲绝,只觉得好笑。 他很有耐心地等她哭尽兴了,又看她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将一盘肉脯全数吃下肚。 “去吧,”他最终说,“换上舞衣,我要看看你的林中舞练得怎么样了。” 他还不愿意放过她。 林鹿儿感觉到胃里垫满了沉甸甸的石头,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她口鼻并用,然而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奋力挣扎几下,终于从地上起身。 “是。”她低头告退。 赵玄招来仆从,处理掉被泪水沾湿的地毯,没想到,那个令他厌烦的老太婆也来了。 丹荔园的庄院又嘈杂又寒酸,赵玄很看不上,便在园子东边另辟一处居所。 他对魏知春从来都是无话可说,而魏知春有事也只会使唤别人替她传话。 此时,夜已经深了。魏知春在这种时候来见他,实在是奇上加奇。 赵玄走出暖阁,去偏厅见魏知春。 当魏知春拄着她的寿星铜拐、颤巍巍地出现在赵玄面前时,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句:装模作样。 别看这老太婆一把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她打人时可丝毫不含糊。一根铜拐挥舞起来,竟有横扫千军之势。他也因此吃了不少亏。 魏知春落座后,开门见山说:“靖南王在你这个年纪,已因斩杀北漠王麾下第一猛将而声名远播。你怨恨皇帝将你困在南沼,却不想一想,你除了发泄怨恨还能做什么。” 赵玄面上露出轻蔑之色。发泄怨恨?在魏老太婆眼里,他竟是这样的蠢货? “皇帝?不管他将我放回南沼的目的是什么,我迟早会让他后悔。” 魏知春问道:“就凭你今日所为?” 赵玄看她一眼,懒得回答。 魏知春不以为意,继续说:“百绍最近频繁动作,有些事,靖南王无暇顾及。你也该去经些风浪,别一啃到硬骨头就发蔫。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赵玄冷哼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等魏知春走后,他一个人去了书房,摈退闲人,凝神细看老人带来六州舆图,直到夜色阑珊。 林鹿儿换了一身单薄的舞衣,在萧索的花圃附近徘徊不前。轮值的护卫对此视若无睹。 天亮以后,她被人发现昏倒在花圃一侧的小径上。仆从将她抬回住所时,有一人恰巧经过,一下子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怒气冲冲地跑到赵玄的寝屋前,破口大骂。 这人正是湖州新昌乡间的猎户姜乐。 王妧原本留姜乐在霜塘的宅院养伤。不料她一离开湖州,赵玄便找上门来,逮着姜乐左右盘问。 那时,赵玄用三言两语激得一身是伤的姜乐随他来到容州。毕竟,王妧对赵玄的冷酷狠辣一无所知,姜乐怎能眼睁睁看着王妧受人蒙蔽? “猪狗不如!”姜乐将院子里的一盆花狠狠地摔在地上。 174 夜宴 姜乐连赵玄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人架着、关到一间小屋子里。 因为那些污言秽语,他还挨了一顿揍。 赵玄听侍卫回报,并不十分理会。他换上练功的短装,去了护院们起居的厅堂。 一进门,他便被正中一个一丈见方的沙盘吸引了目光。沙盘上起伏的山丘、木制的水道和他看了半夜、记在脑中的舆图重叠在一起,他一时看入了神。 厅堂的角门旁,有个人也在看他。 那人年纪约摸三十,身材精瘦,五官平平无奇,皮肤干糙,十足是个乡野农夫。 他静静等待赵玄回神,方才上前两步,抱拳道:“末将葛束,请公子赐教。” 赵玄眉头一皱。 “魏知春在……” 话音未落,葛束已经朝他攻来。 双方皆是赤手空拳,胜负本来难以预料。谁想葛束一拳下来,赵玄抵挡不及、当时跌倒在地。 赵玄手臂受此痛击,连动弹都很吃力。 魏知春的告诫犹在他耳边。赤猊军之利,既能克敌,也能克己。他能否承受得了赤猊令的分量,还要看他的造化。 他是轻信了那老太婆的鬼话,才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造化? 他的脚,踩过汒水之泮的尸山血海;他的手,勒死过朝夕宫心怀鬼胎的蛆虫;他的眼耳口鼻,也从不懈怠,悄无声息地延伸到皇帝觉察不到的地方。 他能活生生地站在这片天地间,靠的仅仅只是老天的造化? 赵玄挣扎着从地上起来。 随行的侍卫被人拦在门外,争持不下。赵玄勉力一摆手,止住纷争。 这一次,换作他先动了。 很可惜,疲弱的攻击如同隔靴搔痒,他的身手并不足以扭转局面。 对方出手快而准,招招压着他力道的极限,逼他使出全力还击。 一把匕首刚从他袖中掉出,立即被对方一脚踢落。这一脚,给他的手臂留下一块青紫。 一番较量下来,他被打得落花流水,周身不剩一块好皮肉。 血和着汗,沾污了他的领口和前襟。 而葛束衣裳整洁依旧,一丝破绽也无,从头到尾,虎视眈眈。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玄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厅堂中有第三个人存在。 那人长着一对浓眉,嘴唇宽厚。他对着赵玄一礼,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就带着葛束告退了。此人正是赤猊校尉连琼,赵玄认得他。 等二人离开厅堂,赵玄强撑着一口气走到门边。他制止了打算搀扶他的侍卫。 唯有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 从梓县去离岛首先要坐半日马车,再由平波港乘船出海。 岛上草木葱茏,飞鸟翔空,晨间薄雾濛濛,宛若仙境,日中碧波环绕,灿若明珠。 王妧一行登上离岛时,正当夕阳西下。她站在慕玉山庄的飞霞楼上,夕阳的余光将她的眉眼和衣裳染上橙红色。她身后广阔的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岛上最明亮的地方变成她脚下枕云台。夜宴将在这里开始,一场不见刀剑的交锋也将在这里开始。 艳光属于台中翩跹的舞伶和陪客,他们光彩照人,和整个枕云台一样金装玉裹。 翠玉锦屏、金丝地毯、琉璃明灯,还有四周不属于这个时节的各色花卉,都在昭示着主人家待客的诚心。 王妧隐隐感觉到诧异。她知道田夫人家资颇丰,却从未见过田夫人摆出如此豪奢的排场。 上座的主客除了郑氏和王妧,暂时只来了三位,还有两位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现身。 客人一位姓刘名芷,是安州都督韩爽的妻弟,一位姓吴名戴,是总督府吴录事的侄子。这二人神色漠然,只是静静地打量周遭珠光宝气的陈设。 还有一位年轻客人,是邱阳县伯郭澎的小儿子,他前几日出游落水,被田夫人所救,现留在慕玉山庄做客。 客人们稍等了一会儿,主人家终于露面了。 枕云台下,田夫人款款前来。她身材高挑,脸庞瘦削,云髻上的金翘和缀着宝石的红裙像烈火一样不可逼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和一众侍从。 客人纷纷离座,与主人互相见礼。 田夫人当先向郑氏问好,说:“当年匆匆一瞥,夫人的风姿令我心折。今日蒙夫人屈尊枉驾,如有不周之处,万望担待。”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被脂粉掩去,她看向郑氏的双眼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敬重,有好奇,甚至还有些微羡慕。 郑氏十分客气地向田夫人道谢。 刘芷和吴戴交换了一个眼色,分明感受到了田夫人的冷落。 众人一一就座。跟随田夫人而来的那个男子被人引至末座,他也是今晚的客人之一。 无人在意空缺的座位属于谁。宴席就这么开始了。 佳肴美酒,轻歌曼舞,斗转星移。 席间酒兴正浓,侍从来请田夫人示下,得到主人首肯后,又悄然退下。 随后,枕云台下有两名侍从一前一后、合力挑着一个半人高的大食盒来到席中。 众人停下杯箸,看着食盒被打开,油脂的香气暗暗涌动。 这是今日清晨打来的一只橡山猪,它因喜食橡子而得名,佐上离岛特有的木茴籽和香叶,用梨木炭烤制半日,风味绝佳。 客人们哪有耐心听这些,他们早已被山猪口中衔着的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夺走了全部心神。 吴戴忍不住站起身,赞叹道:“我在郁州见过这样的珠子,一颗只有棋子大小,却价格不菲。” 田夫人只是笑了笑。 侍从取来一把干净的小刀,从斜侧一划。数不尽的金珠像流水一样倾泻下来,几乎占满食盒底部。 “金猪、金珠,好!好彩头!”吴戴抚掌大笑。 刘芷也随之站起身来,对着田夫人颔首示意。 田夫人请众人将金猪分而食之。 恭维声不绝于耳。 田夫人今夜的第一个目的已然达到。她不经意扫了席间的空位一眼,暗中压下疑窦。 随着一阵曼妙的琴声,热烈的气氛渐渐平息下来。 田夫人将客人们东张西望、却遍寻不着琴声源头的情形看在眼里。 她对接下来的这出戏十分期待。 175 请求 东边的帷幕后走出一个作离岛当地渔女打扮的明眸女子,嘴里唱着一曲码头小调。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揽月班班主秦湘湘。 她一边唱,一边偷偷地朝王妧眨了眨眼睛。 王妧借茶杯遮脸,挡去旁人探究的目光。 她头一偏,瞥见刘芷神情古怪,而田夫人似笑非笑、向末座那位客人举杯示意。 那客人脸上的两道剑眉生得英武,眼中却一点锋芒也不露,笑眯眯地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一曲终了,席间又热闹起来。 田夫人向众人介绍了秦湘湘的身份,还将她请入席中作陪。 秦湘湘欣然应从。 她故意走到刘芷身旁,行了一礼。 “没想到,我能在慕玉山庄再遇刘公子,真是……” 刘芷不等她说完,便重重地咳了一声,引起了席间众人的注意。 “我……身体有些不适。” 田夫人作为主人家,当然不能放任不管。她命侍从引刘芷离席、妥帖照料。 秦湘湘也向主人家告罪,梳洗更衣。 田夫人点头应允。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半。应酬之间,有的客人已经初显疲色。 田夫人请客人们移步枕云台前临时布置的校场。 三个七尺高的以红绸相连的箭靶子立在数丈之外。 主人家以方才席间的金珠作彩头,安排了一个射箭游戏助兴。 客人们个个面露喜色。吴戴争着去拿头彩,陪客们也不甘示弱,抢着展露身手。 田夫人看了王妧一眼,说道:“别想藏拙,我可知道你的箭术。” 她的话让王妧想到了俞溢。 随后,田夫人转身请郑氏去不远处的静室喝茶。游戏结果稍后自有人报与她知晓。 王妧耐着性子,看到吴戴连中三箭。人群中的惊呼声接连不绝。 “同样是军中出身,容州西二营的石璧石总管,箭术比他高明多了。” 王妧听到身旁有人大发议论,不由得扭头看去。 那位生着两道剑眉的客人朝王妧拱拱手,表明了身份。他正是陶然庄的东家,孟树坚。 “在下对王姑娘慕名已久,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王妧皱起眉头。 陶然庄和孟树坚这两个名字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 赵玄对她说过,陶然庄的主人是一个胆量与手段兼具的人。这个人,曾收留白先生的手下、乐伶星罗,也曾被暗楼之人收买,成为陈舞暗杀赵玄的帮凶。 王妧又怎能等闲视之? “孟树坚?我很好奇,端王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孟树坚的笑脸变得僵硬了。 正因为赵玄的为难,他才不得不请求周充帮忙。周充的建议,他也不得不听。 在送了田夫人一份大礼后,他终于得到一个正常结识王妧的机会。他不想搞砸了自己的买卖。 “唉,”他叹了一口气,“不出姑娘所料,因为上次的事,端王对我处处为难,我不得已躲去了百绍。” 他看见王妧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连忙说:“原本,我便想请姑娘为我说情,怎知一番犹豫,竟然撞见石璧打算对姑娘痛下杀手……” 那天在暗中窥伺的竟然是孟树坚的人! 王妧心头震惊,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在她愣神的时候,有人将游戏的羽箭对准了她的后背。 “小心!” 孟树坚抢步挡在王妧身后。箭头打中了他的胸膛,又掉落在地。 这些箭的箭头都已经过处理,尖端被磨钝后还用绸布包裹起来,目的是避免客人被误伤。 就是主人家的这一份小心,才让孟树坚躲过一劫。 吴戴酒已上头,借着酒意说道:“我只是想请王姑娘赐教一二。方才田夫人极大夸奖了你的箭术,你却只在边上看着,自己又不下场,该不会是瞧不起我们吧?” 他在心中冷笑不已。王妧年纪轻轻,座次比他还高,他早有不服。再看到秦湘湘献艺时的情形,他更是鄙夷不屑。王妧是打量别人不知道她和那贱伶关系匪浅?还当着众人的面挤眉弄眼? 王妧先是查看了孟树坚的伤势,见他连连摆手表示无碍,她放心之余,还有些无奈。 孟树坚的请求她是非答应不可了。 “吴戴,你想请我指教你?”这是吴戴刚才用的说辞,被王妧说出来却像挑衅一样。 吴戴伸手一推,却没有推开扶着他的侍从。他舌头打结,说得磕磕碰碰:“口……出……狂言。” 总督府吴录事是田夫人打算拉拢的人,吴戴只是他的一个侄子,为人贪财,又自诩清高。刚才在宴席上,他已被那只金猪蒙了眼,现在才敢大放厥词。 王妧望向田夫人离开的方向。田夫人想借她的手消一消吴戴的气焰? 随即她摇了摇头。无论田夫人有什么打算,她都不会憋着这口气。 “把钝箭撤了,取好箭来。”王妧对着侍从吩咐道。 很快,侍从便捧着箭盒来到她面前。 她取出三支,搭弓、放箭、中靶,一气呵成。 吴戴发出嗤笑声。在众人的沉默中,这道声音实在刺耳。 王妧又取出三支,再次吩咐:“去,把场上的灯都熄了。” “在黑暗中射箭,那可难多了。”有人小声议论。 王妧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吴戴。 吴戴一开始十分镇定,可随着灯盏一一熄灭,由远及近包围过来的黑暗渐渐吞噬了他的胆子。 他好像猜到了王妧的打算,又不敢相信,只得盯着王妧和她手中的弓箭。 到最后他才意识到,王妧根本不理会箭靶的方位,她的目标又会是什么? 当最后一点光明消失,吴戴再也忍不住,趔趄着退后两步,飞快转过身,不管不顾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落荒而逃。 他并不觉得狼狈,反正也没有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 他只是识时务,不争一时意气罢了。下次……下次他一定讨回来。 身后传来的惊呼声,他也顾不得了。他推作不胜酒力,请侍从代他向主人家告罪。 其实,他在奔跑中出了一身汗,又被冷风一吹,哪里还有什么醉意呢? 校场一暗一明,王妧四周也成了众人注目的地方。 孟树坚捂着他的胸口,笑意盈盈。躲在不远处看戏的邱阳县伯的小儿子郭璞也奋力拍着手,和众人一同起哄。 176 留客 静室里,田夫人首先向郑氏问候了老夫人崔氏。 郑氏本以为对方只是客套,谁知田夫人竟接二连三地问了许多。 小到老夫人的起居琐事,大到老夫人的宿疾沉疴,田夫人一一问起,并耐心等待郑氏的回答。 “老夫人一切都好,”郑氏停顿一下,“她老人家一向宽和,和天下所有的长辈一样,总盼着儿孙年年岁岁平安喜乐。” 田夫人凝眉不语。 “我们阿妧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少让长辈们操心。但她到底年轻,不懂得面对问题不能一味忍让。国公府上下对她寄予厚望,她可不能养成懦弱无能的性子。” 田夫人嘴角一翘,她已经明白了郑氏的意思。 “阿妧确实是个好孩子,她敬我为长辈,我自然会护着她。”田夫人说,“我只是好奇,如果王姗没有死,来到我面前的那个人还会是王妧吗?” 郑氏一惊,对上了田夫人探究的目光。 “没有什么如果。眼前的事实便是事实。”郑氏露出几分凌厉。 田夫人笑了笑:“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郑氏暗恼,她怎么会在最后关头沉不住气? 她借口去更衣,离开了静室。先前,她还不能理解王妧面临的处境。如今她理解了,却更心疼王妧小小年纪就要应对这些心思百转的老狐狸。 静室里更静了。 田夫人独自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说:“你都听见了?” 帷幕后现出一道人影。 灯下,鬼三爷的脸如同一块白玉。 田夫人和郑氏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 现在,他已有五分把握,王妧不是王姗。 “三爷……”田夫人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然而,鬼三爷眼里看不到这些。 “你做得很好。”他说,“把王妧留在山庄几日,我另有打算。” 田夫人点点头,看着鬼三爷离开的背影,神色惆怅。 宴席草草收场,客人们各自奔向阑珊的灯火。 王妧和郑氏留宿在山庄北面的一处院落。 隔天一早,王妧收到了射箭游戏的彩头。 她和郑氏二人去向田夫人辞行时,却在半道上遇到了秦湘湘。 “听说,昨天晚上没露面的那位客人其实已经来了离岛,却不明不白地死了。”秦湘湘给王妧带来一个小道消息。 而真正对王妧造成影响的是,离岛的码头被官府封锁,岛上所有人都暂时不能离开。 郑氏提议,照旧去见田夫人,好将事情弄个清楚。 王妧同意了。 秦湘湘缠着也要去,王妧没有阻拦。 侍从将三人引入厅堂,昨夜的客人们分明也在。 吴戴一见王妧,掉头就走。刘芷一见秦湘湘,也是掉头就走。 厅中马上变得宽敞许多。 王妧看到了一脸忧心忡忡的田夫人,以及面色肃然田大管家。 田夫人毫无隐瞒,对王妧和盘托出。慕玉山庄的客人在赴宴途中被杀,极有可能是小人从中作梗、栽赃嫁祸。 王妧的想法很简单。早日查出真凶,她也能早日离开这座岛。 “这也是我希望看到的事。”田夫人很是赞同。她让田大管家从旁协助。离岛属安州治下,慕玉山庄已经表明态度,一定配合衙门查找真凶。 田大管家正好要去一趟衙门,王妧如果有心,可以和他一同前去。 要说王妧对田大管家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武仲和田大管家的口角之争,说到底也是她和田夫人之争。经过昨夜,虽说双方暂时消除了分歧,但那只是口头上的约定。 田夫人想怎么做、会怎么做,王妧都无法预料。 王妧请郑氏留在山庄等候消息。 秦湘湘似乎被吓破了胆,半句随行的话也不敢说。孟树坚倒心软了,出声安慰她几句。没过多久,两人说说笑笑,倒像成了知交一般。 此情此景,王妧是看不到了。 “死者的身份是什么?”王妧一边朝山庄大门走去,一边问身旁的田大管家。 二人首先要去的地方是岛屿南面的渔场。慕玉山庄的客人正是在那里遇害的。 田大管家年纪不到三十,生得唇红齿白,身上还带着一股书生气。武仲嘲笑他,说了一句弱不禁风,就被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寒冬腊月里的冷水。 当然,武仲有错在先,这是跑不了的。但是,透过这件事,王妧也能看出田大管家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善茬。 至少在慕玉山庄里,没有人能够挑战田大管家的权威。小姑娘俞十一早就这么告诉过她了。 “总督府,黄参事。”田大管家的回答简明扼要。 这是一个手握实权的人物。 “职分是?”王妧又问。 田大管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仍应答如流:“户粮。” 王妧愣住了。 她的脑子里有一道灵光闪过,但它消失得太快了,她并没有抓住。 “凶徒下手干净利落。”田大管家引王妧走向马车,嘴里述说着那位黄参事的死状,“一刀割开喉咙,血流如注。将死之人本能地去捂伤口,却毫无意义。就像杀鱼,鱼死了,肉还在抽动,动着动着,就动不了了。” 青天白日,王妧听得打了个冷颤。 “请吧,王姑娘。”他若无其事地请王妧上马车。 王妧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 马车载着二人抵达出事的渔场。田大管家的脸成了他们的通行令牌。 腥咸的气味充满了每个人的鼻腔。别人很快就习惯了,王妧却因为田大管家刚才的譬喻而感到一阵一阵的恶心。 “尸体还留在原地,王姑娘想看的话可以去看一眼。” 王妧点点头。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一张破席子遮挡不住飞舞的蝇虫,比鱼腥味浓烈十倍的血腥味瞬间封闭了王妧的嗅觉。 凝固发黑的血液混合着清晨的霜冰和肮脏的泥土,唤起了她记忆里的噩梦。 她不由自主倒退两步,却被人按住肩膀。 王妧大吃一惊,她心神不宁,竟没有觉察到有人接近。 她将身形扭转,一下子挣脱了那人的手。刚一回头,她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六安也来到渔场,在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他的几个同伴。 他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王妧,笑容僵硬:“姑娘,小心跌倒了。” 177 嫌犯 田大管家告诉王妧,岛上不仅有容州鲎蝎部的人,还有来自东夷各国的商贾船队。 这些人不一定和黄参事的死有关,但却会成为寻找真凶的障碍。 比如刚才突然出现的是鲎蝎部首领容全的家仆,他们来到离岛的目的是查验岛上珠场新一批产出珍珠的成色。若让他们探得慕玉山庄卷入一桩凶案,麻烦一定会成倍增加。 王妧只是听着。 六安来到离岛的目的并非和田大管家说的一样堂而皇之。 他是红姬送到容全手下的钉子,目标是找出百绍国主的侄女蒲冰和她手里的百绍至宝。 不过,王妧并没有对田大管家说出这些。 她望着头顶的蓝天,这朗朗乾坤曾经让靖南王引以为傲,如今却蚊蚋乱飞,腥臭难掩。 她甚至想问问黎焜,他回到南沼后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田大管家,你们二位要看,请便,但有一件事我们要先说好,这具尸体只能看,不能碰。不然,我这份差使就算当到头了。”陪同在一旁的县衙差役向二人澄清了一个事实。 县衙已经向安州大衙上报了这起凶案,毕竟死者的身份是总督府的参事,安州大衙是否派人来督办此案,还未可知。 田大管家答应下来。 差役伸手赶走缠人的蝇虫,掀开破席子,露出死尸的全貌。 尸体的情况和田大管家先前的描述基本一致。唯一令王妧感到奇怪的是,死者临死之时的神情十分平静,身上看起来只有脖子上一处伤口。 难道黄参事在生死关头竟然选择引颈就戮? 容不得她细想,田大管家就指使差役将尸首掩上了。 破席子挡住了王妧的目光,也挡住了不远处容全家仆的目光。 田大管家低声对王妧说:“县衙的人已经在码头排查,寻找昨天晚上见过黄参事的过路人。这个时候,那边应该有消息了。” 王妧随他前去县衙。 六安远远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遍寻不到进入慕玉山庄的方法,撞见王妧,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检视珠场的出产只是容全为他们安排好的登上离岛的由头。鲎蝎部的某些丹丸须以珍珠入药,容氏和离岛各个珠场往来也还算密切。 借口很完美,然而六安要做的事却不太顺利。 蒲冰找上田夫人作靠山,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首先一个,田夫人和她同样身为女子,很容易理解并同情她的处境。其次,离岛在地理上和六州主体一水相隔,百绍国主的手伸得再长,也很难伸到这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是,就算蒲冰被百绍逼到绝地,她大可扬帆出海,逃到东夷去。 蒲冰此举既巧妙,又周全,几乎可以说是进退自如。 她一方面懂得改易容貌,一方面计划得十分完备,最初,连红姬手下最厉害的探子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 但是,正由于这些优势,蒲冰从来不屑于谨小慎微,与此相反,她有时候还很喜欢张扬行事。 蒲冰在离岛上炫耀她的金针技法,治好了一个腿部有弱疾的孩子。这件事被离岛人争相传颂,进了暗楼的耳朵,才让她露了行藏。 可即便如此,暗楼对蒲冰也是可望而不可即。 田夫人和慕玉山庄在离岛地位超然,就算六安带人放手一搏,闯入山庄,再幸运地找到蒲冰的下落,他们也绝无可能带着蒲冰逃出离岛、回容州复命。 就像今天,封锁了码头的离岛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巨大的瓮,杀害黄参事的人就是瓮中之鳖。 王妧看着田大管家取来的告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告示上嫌犯的画像竟然有七八分像黎焜。 如果凶手真的是黎焜,他为什么要杀死前来赴宴的黄参事?赴宴的也不止黄参事一人,为什么偏偏是黄参事到不了慕玉山庄? 告示并未张贴出去,只有慕玉山庄知晓内情并协助县衙捉拿嫌犯。等去往安州传信的人回往,码头的禁令也很快就会解除。田大管家用这些理由安慰王妧。 王妧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纷杂的思绪。 她想一个人到街上走一走,田大管家便将马车留给她使唤。 天气渐渐回暖,王妧能闻到海风带来的微弱的咸腥味。这比她刚才在渔场闻到的气味好多了。 王妧遇到一个叫卖果子的人,一群孩子笑嘻嘻地跟着那人沿着街边走。 她还看到一个贩卖各种粗制陶器的小摊,角落里摆着一个画着三色彩绘的小陶人。小陶人歪着头,咧着嘴笑,明明是件失败之作,却被小贩摆出来售卖。 她看到一只手捡起那个小陶人,小贩收到银钱、做成了一桩买卖。 “真好玩。”六安举着那只小陶人,笑着说。 王妧忍不住向他看去。和先前僵硬的笑脸截然不同,六安眉开眼笑的样子就像初春的太阳一样,足以令霜雪消融。 六安悄悄拿小陶人比对一下王妧的脸,又若无其事地将它收起。 “容全的家仆……”王妧蹙着眉头,对这个名头有些不满。 六安笑了笑,领着她往僻静处走:“红姬给了他五十个死士,不知道被他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女儿暗中炼了一批圣丹,厌鬼出世的传闻已经传到容州各大家族的耳朵里了,有朝一日,鲎蝎部的圣丹只怕是千金难求。” 王妧一点点消化着六安话中的含义,心头变得有些忐忑。 “我猜测容全对刘筠起了杀心,但我却把刘筠送回容宅去了。容全和百绍暗中勾通,这本来就是一个危险的预兆……”王妧没想到,她最初激将容溪的那些话,如今竟然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她猜测容全不敢在容宅对刘筠下手,但那是在容全有所顾忌的前提下。若容全铤而走险,刘筠就危险了。 六安看她有些急恼,安抚道:“容全完全被红姬拿捏在手里,就算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多半已经被红姬知道了。容全不足为患。” 王妧越听,越觉得不顺耳。 六安贬低容全,可他为何要吹捧红姬?难道红姬不是他的仇人吗? .。m. 178 真凶 六安说到一半,话锋一转:“我们首先要弄清楚容全是否真的想要取代靖南王。红姬可以利用他的野心谋夺百绍至宝,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利用他去对付红姬。” 王妧沉默了。 六安不解。王妧的脸色既不像恼火,也不像疑惑。她在考虑什么? 王妧伸出手,阻止他发问。 “这件事,你暗中去查。”她说,“百绍国主的侄女就在离岛吗?” 六安点点头:“就在离岛。就在慕玉山庄。” 他顺势提出,由王妧掩护他进入慕玉山庄,搜寻蒲冰的下落,还将蒲冰选中离岛作为栖身之地的缘由说给王妧知晓。 王妧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多,到最后已变成叹服。 “红姬到底打算如何对付她?”王妧关切起来。 六安看她的样子,一下便猜到她的心思。 “杀人夺宝,自然是要杀了她。” 王妧一边思索,一边说:“如果让红姬拿到百绍至宝,她在暗楼中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将来你要对付她也会更难。蒲冰带着百绍至宝来到南沼的目的首先是保命,其次才是夺回她在百绍的身份,除去那些和红姬抱着相同目的的人,有能力帮助蒲冰的人并不多。” 六安笑了笑,王妧还是把蒲冰想得太简单了。 “蒲冰和自己的亲姑姑反目,全是红姬对容全的说法。假设百绍新国主另有所图,先和侄女演了一场阋墙的好戏,再趁着百绍至宝将南沼搅得天翻地覆的机会浑水摸鱼。你把蒲冰当成受到迫害的可怜人,其实是小瞧了她。” 王妧抿着嘴。她无法反驳六安这番话。 她脸上讪讪,转移了话题:“你说蒲冰会一种金针技法,我好像听万全一说过,黄三针也懂得这种技法。不过,黄三针用它来下毒和解毒,而不是用它治疗足疾。” 六安微微一笑。 黄三针自从替靖南王解毒续命后便失去踪迹。南沼深林遍地都是毒虫毒草,对黄三针来说大约是个天然的宝库,只要他足够谨慎小心。 “别忘了,他还想要你的命。”六安提醒道。自从第一次见面,六安对黄三针的警惕便没有放松过。 王妧点点头。 “你先去慕玉山庄门口等着,最好鬼祟一些。田大管家知道你是容全的人,他认为你们会阻碍慕玉山庄和县衙的人捉拿真凶。如果我凑巧发现你在山庄门外徘徊,他们一定会拿下你,看管起来。” 六安故意问:“你就不怕他们对我下手?田大管家一出手,我不死也要脱层皮吧?” 王妧蹙眉想了想,说:“你便让你带来的那些人去山庄门外闹一闹,把容全的脸面扯一扯,算是为你正身。如果田大管家还是不给容全面子,我……” 六安听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田大管家的手段?编故事吓唬小姑娘?寒冬腊月拿冷水泼人?根本就是花架子。这人凭借田夫人的威望,在岛上说一不二,久而久之,他也把别人的慑服归因于自己的能耐了。 王妧以为六安是在取笑她,气得扭头就走。 六安连忙追上去,高声说:“就算田大管家对我用了私刑,我也受着。你要我做什么,别只说一半,我还没听明白呢。” 王妧忙示意他噤声。幸好,左右并无行人经过。 “在他们抓住真凶之前,你就能留在山庄里,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到蒲冰,再想出办法把她手里的百绍至宝借来作饵。”她飞快地说完这些,把六安赶走了。 王妧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山庄的马车被她留在街头等候。 这时,她突然瞥见一道人影拐进一个小巷里。 那道人影,好像是黎焜? 起先,王妧以为自己看错了。毕竟她前脚刚得知黎焜有杀害总督府黄参事的嫌疑,转过头她便看到一个身形很像黎焜的人,这很不合常理。 不管黎焜有没有杀人,他都不应该在大街上乱走。 王妧抛开这个念头,仍旧打算回慕玉山庄去。六安还在等着她。 谁知,那人竟然折返了。 作一副渔民装束的黎焜手里提着几条死鱼来到王妧身旁,把她当成客人来招呼。 “你……”王妧迟疑着,但看到街上往来的路人,她还是什么也没问。 “不买吗?”黎焜的声音透着失望,脑袋耷拉地走了。他脚下不停,走没两步便回过头,对着王妧使了几个眼色。 王妧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追上了黎焜的脚步。 渔场附近有许多处用竹篱围起来的屋舍,大多是渔民们的居所。篱笆上晒着渔网和各种海货,带着天然的海水的味道。 黎焜熟门熟路,领王妧经过一丛篱笆,伸手一推打开一道木门。 门后是杂乱的渔具和生火的木柴,王妧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才能进入到屋子里。 “怠慢姑娘了。”黎焜为她收拾出一张条凳,请她坐下。 王妧却没有和他客套。 她直截问道:“谁杀死了黄参事?” 黎焜全身仿佛都僵住了。他闭上眼睛,声音微颤。 “是我。”他承认道。 王妧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她的声音并不比黎焜的镇定。 “他手里握着输送军粮的路线,却在这种时候来到慕玉山庄。我当面质问他,他也亲口承认了,他要把王爷的计划出卖给田夫人。” “可是他最后悔过了!”王妧说得又急又快,“他最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就被你杀死了!你……” 黎焜根本没有放过黄参事的打算。他的理智和经验都在告诉他,只有杀死黄参事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王妧,”这是黎焜第一次直呼王妧的姓名,他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这么做。不久之后,有很多人会死,但有更多人能活着。究竟谁生、谁死,是老天爷的安排,凡人无法左右。” 王妧手上微微颤抖。她早该知道黎焜是一个不怕死的家伙。 他不仅不怕死,还不怕死人。 他手无缚鸡之力,却看惯了生死。 “有的人,虽死犹生。”黎焜喃喃细语。除了王妧,再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说出的这句话。 179 蒲冰 “你看,我就说她的脑筋是直的。”黎焜对着空无一人的屋顶说道,“她不仅不会帮我逃出离岛,还指责我不该杀死黄参事。要是她知道黄参事是死于不识时务,一定当场就拿下我,把我送到县衙去了。” 屋顶落下几撮灰尘,却不闻半点人声。 黎焜呵呵一笑,继续说:“燕国公府是该没落了。三爷,你看她弱小得不堪一击,才懒得出手对付她,是吧?” 一颗豆子打在黎焜脑门上。他哎哟一声,摸了摸额头,不再说话。 …………………… 王妧在回慕玉山庄的马车上,心头狂跳。 黎焜的一言一行从头到尾散发着一种古怪。 她也是田夫人的宾客,在黎焜看来,她和黄参事都应该是田夫人的盟友。黎焜凭什么相信她不会把他交给田夫人? 王妧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是,黎焜身后有一个人十分了解她和田夫人之间的关系。那么这个人是谁?是她身边的人,还是田夫人的心腹? 黎焜聪明绝顶,如果他要杀人,一定会事先计划好一切,包括如何避开别人的耳目,如何杀人,如何逃脱。这也是王妧一开始不相信是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原因。 而现在,黎焜亲口向她承认了杀人的事实,他面对拒绝既不惊讶、也不失望,都说明了他在离岛是有后援的,他现身的目的也不是嘴上说的要她出手相帮。 她在交谈期间曾察觉到屋顶上有细微的动静,当时她以为那是偷腥的野猫。假如那不是野猫,而是有人在偷听的话,黎焜的古怪是否有了一个合理解释? 王妧头疼起来。 回到慕玉山庄,王妧发现四周乱糟糟的。一番打听后,她才得知六安独自行动了。 她真不该指望六安会听她的话。 王妧把六安抛到脑后,径自去寻郑氏,说了慕玉山庄的客人被杀害、县衙正在捉拿真凶的事,还请郑氏宽心。 郑氏眉头并未舒展开。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见到追随王妧而来的秦湘湘时变得越来越强烈。 “无事献殷勤。”她暗暗告诫王妧,“你要小心为是。” 王妧点点头。 花厅里,秦湘湘一见王妧,便笑着说明来意。她想请王妧去一个地方。 “我们公子听说慕玉山庄来了一个绝世神医,特地命我来探一探。”秦湘湘压低了声音,“公子说,若那位神医真如传言所说,身怀至宝,他少不得要替那位神医扬名。” 赵玄不说医术高明,却说身怀至宝。王妧一听便有了计较。 “他想做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王妧反问道,“先前你说,怕别人见你无依无靠、在宴席上找你的晦气,让我给你壮一壮胆儿,却不说,是田夫人找你来煞刘芷的威风。你卖了田夫人一个好,在慕玉山庄混得如鱼得水,还来找我干什么?” 秦湘湘从前被徐多金逼得自寻短见,后来反看着仇人家破人亡。她经历过孤苦伶仃、走投无路,也经历过赵玄给予她的锦衣玉食。现在的她,学会了长袖善舞,学会了八面玲珑,却也一点点地失去她本性中带有的不屈的品格。 王妧叹了一口气。 赵玄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秦湘湘有些委屈,她若不扮得可怜一点,王妧就会像现在这样将她拒之门外了。 “刘芷是好面子,爱吹牛皮,还是个滥赌鬼。他先前曾当着大家的面说要捧我的揽月班,却连份子都凑不出来,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田夫人要我羞辱他,我只能照办,那他要是恼羞成怒,迁怒于我,我哪里招架得住?”她说着还红了眼眶。 王妧不喜欢看人哭。 秦湘湘也不是真的想哭。赵玄说,她哭起来脸上唯一好看的眼睛也变得奇丑,她就更不敢哭了。 “姑娘,你知道的,那位神医身怀至宝,我又是个眼拙的,也看不出什么至宝不至宝的。姑娘,你就帮帮我,我回去好向公子交差呀。” 赵玄对她说,她此行之事非但不必瞒着王妧,最好还要把王妧拉下水。她当然乐得照办。 只是王妧也不好糊弄,她除了说出实情,也没有别的办法让王妧揽下这个麻烦了。 王妧本想再激她几句,谁知长久没有一点动静的系统突然响起了一声提示。 蒲冰不知怎的成为王妧下一个任务目标。 王妧像是当头受了一记闷棍,愣怔着不说话。 秦湘湘唤了她一声,她竟腾的站起来,吓了秦湘湘一跳。 “端王要替那位神医扬名,若是我说,不要让对方扬名呢?”王妧望向门外问道。 秦湘湘凝神一想,赵玄只是交代她查探那至宝的虚实,并没有直接吩咐她将此事传扬出去。她便说:“一切都听姑娘安排。”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王妧却仍悬着一颗心。 蒲冰现在的处境,就像闯入狼群的一头羊。田夫人、赵玄、鲎蝎部、暗楼,还有很多躲在暗处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手里的百绍至宝。 王妧有什么能耐做到从群狼嘴里夺食? 在此之前,王妧让六安去找出蒲冰的下落,仅仅只是想和蒲冰做一次交易。成则皆大欢喜,败了也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现在系统已经认定蒲冰濒临绝境,只剩死路一条,王妧要完成这个任务,必须要逆势而行。 王妧已经没有退避的余地。即使她将撞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她也只能咬牙去做。 秦湘湘心情畅快极了。 上天将好运频频降到她身上,她甚至有些飘飘然。 “姑娘,孟树坚正想找门路向公子求情,你说,我该不该帮他牵个线呢?” 她见识过赵玄一掷千金,而孟树坚出手阔绰,和赵玄相比竟也毫不逊色。她的揽月班正需要这样豪阔的客人。 王妧看她财迷心窍的样子,说道:“孟树坚掺和的是靖南王中毒的事,你若觉得该帮,便去帮吧。” 秦湘湘的笑容顿时垮了。她闭上嘴,再也不提孟树坚半个字。 二人结伴去拜访客居在慕玉山庄的神医,谁知连对方的面也见不到。 王妧不敢轻忽。她每次接到任务的时机都很关键,比如初遇秦湘湘时是在半夜。 此时此刻,蒲冰说不定已经遇险了。 .。m. 180 失望 惊恐的叫喊声从紧闭的客院门后传出来。 一个女子双目赤红、失了魂一样撞入王妧视线之中。 她颤悠悠地指着天上,嘴里吐出一个字:“鬼!” 要不是青天白日,她这副样子倒是挺吓人的。 “那个女人好像就是神医。”秦湘湘在一旁对王妧悄声说。 王妧蹙起眉头。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就是蒲冰。 有仆从赶来,小心翼翼地去看蒲冰的脸色,却不敢上前。 正当王妧打算让仆从去通知田夫人时,一个丫环打扮的少女像阵风一样从王妧身旁刮了过去。 “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没看到我家姑娘身子不舒服吗?一个个势利小人,你们的心肝都是烂的不成!都给我滚开,滚开!” 小丫环生了一张利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许多俚俗野话,对山庄的仆从兜头盖脸地乱骂一通。 王妧多看她一眼,就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下。 仆从遭了骂,竟没有一个不服她的,纷纷作鸟兽散。 小丫环一手扶着蒲冰,一手抚着蒲冰的后背,柔声安慰:“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蒲冰任由她扶着,嘴里喃喃自语:“没了……都没了……” 小丫环在蒲冰面前又变得呆头呆脑,笨嘴拙舌。 “什么没了呀?”她着急追问,又想起旁边还有两个碍眼的家伙,便住了嘴,只是领着蒲冰快步往回走。 王妧看着二人的背影,灵机一动,对蒲冰说:“东西没了,命还在。” 蒲冰的双脚定住了。 小丫环张着嘴,看了看蒲冰,又扭头看了看王妧,半点头脑也摸不着。 王妧看到蒲冰推开小丫环、一步一步独力走入客院。 ………………………… 容溪见完刘筠,强撑着疲乏的身体去向父亲容全回报。 容全正在服药。 他闭着眼,慢慢克化腹中的药丸,一边分神聆听容溪的絮语。 “刘筠说,她在离开容州的路上被赵玄的人追杀,又被王妧所救。” “我们上次在赵玄身边安插的钉子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两日后,赵玄会去阔斧林打猎,如果我们事先安排好埋伏,一定能拿下他,取得赤猊令。” “父亲,这两件事该如何处置?” 容全仍闭着眼,只丢给容溪两个字。 “你说。” 容溪沉默一会儿,才回答道:“刘筠的话应该可信。我看她被吓得魂不附体,还哀求我收留她。说要等我们解决了赵玄,她才敢回家。” 容溪以为她这么说,父亲虽然会嗤笑刘筠胆怯,却仍会心软答应刘筠的请求。 谁知容全睁开双眼,眉头紧皱地等着容溪说出下文。 容溪心头忐忑,继续说:“我们的钉子极得赵玄宠爱,赵玄起卧都要她近身伺候,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 容全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女儿再有能耐,耳根子还是太软了。 “赵玄杀人,王妧救人。一个扮恶人,一个扮好人,两人唱了这么一出戏,就把刘筠给收服了。你冷眼旁观,怎么能和刘筠一样目盲?” 听了这话,容溪感到十分羞愧。她忘了,王妧才是赵玄带着赤猊令来到容州的原因。 不等她开口认错,容全又说:“钉子年轻貌美,她懂的也只是以色惑人那一套。如果这一次真的如她所说,赵玄对她毫无防备、放任纵容,那么赵玄下一次出猎,才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容溪连连点头。 容全没有过分苛责她,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容滨身上的瘴毒虽然暂时控制住了,却始终无法彻底清除。他是你五叔的独子,他们这一脉的指望全压在你身上了,你有什么打算?” 容溪感觉到身上的沉重,她和鬼夜窟的交易不顺利。 “鬼夜窟握着清滌草,漫天要价,我们已经贴了三百颗圣丹进去了,他们也没有松口的意思。” 真是一步走错,步步受制。 鲎蝎部子弟中了瘴毒的事被鬼夜窟所探知,鬼夜窟要是不狠狠咬鲎蝎部一口,还真对不起鬼扒皮这个名号。 容溪说:“听说,那个卖家姓庞。或许我们可以……” 绕过鬼夜窟,和那姓庞的做这笔交易。 容全心神一震,容溪说出的庞姓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像是要发病的样子。 容溪惊呼了一声“父亲”,才将容全的心神拉了回来。 “你糊涂啊……” 容全脸色灰败,看向容溪的眼神里分明带着不满。可他除了再度耗费心神教导女儿,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鬼夜窟唯利是图,不近人情,为什么别人还是愿意和它做交易?”他没指望容溪懂得这个道理,直截说道,“因为它立好了规矩,谁给鬼夜窟带来了什么东西,谁从鬼夜窟带走了什么东西,只有做了鬼才能知道。它一旦坏了规矩,就不再是鬼,而变成了人。人是可以被杀死的,鬼夜窟也会消失。你明白了吗?” 容溪睁大的双眼几乎失去全部神采,嘴唇也微微发颤。 她明白了。 容全的语气变得冷硬而又坚决。 “得到赤猊令,鲎蝎部就能扫荡浊泽,到那个时候,清滌草我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容溪望着她的父亲,神情有些哀伤:“那么,我们和鬼夜窟的交易暂时先搁置?” “不,”容全否定道,“让刘筠替我们去做这件事。我们收留她,是从赵玄的杀手下保住她的命,她理当回报。” 他心中仍有疑虑。那女人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他的杀心? 这是一次试探。 他早就怀疑当年叛逃的七人得知了容氏一脉相传的秘密。 能够想到用清滌草作诱饵的,很有可能就是当年叛逃的七人。 如果刘筠自作聪明,就让她和那七个叛贼斗一斗,最好斗个两败俱伤,鲎蝎部再出手除掉他们。即便刘筠什么都不知道,她日后也会成为王妃和世子的威胁。所以,刘筠必须死。 “对了,最近父亲身边怎么多出来好些古怪的人,族人都惶惶不安……” 容溪话还没说完,容全已勃然大怒。 “我刚刚让你主持了巫圣祭礼,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安抚族人、上下同心,我少教你了?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m. 181 出路 容溪心头一紧,她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叱骂她了。 “我……” 她刚想解释,便被容全打断。 “不必再说。现在已经是最要紧的关头,赢了这一战,容氏便有百年荣华可享,若是输了,容氏在南沼再无立足之地。你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要我操心,最好早日滚下圣女之位,就当我白养了你这些年!”容全几乎是怒吼着,“以后,不准再来质问我做的事。” 容溪伏在地上,颤声告退。 她想,是反复的病情才让她父亲的脾气变得如此暴躁。 ………………………… 阳光照进这间堆满干草和杂物的小屋。 青年猎人姜乐躺倒在草堆上,精神萎靡。他已经快两天滴水未进。除了最初挨的打,愤怒和不甘同样侵蚀了他的体力。他感到十分虚弱,幻想身旁有一锅温热的肉汤和烤得焦黄的面饼,这是唯一不用花费力气就能做的事情。 从前他也有过一整天不吃不喝、在山林中追踪一头野猪的经历。那一次经历留给他的尽是兴奋和喜悦的记忆。 他止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不是老了?是不是再也打不到野猪了? “醒醒?” 他闭着眼,感觉到有人在推他的肩。 鼻尖闻到一股面饼的焦香味,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大叔?你醒一醒?” 是个女孩的声音。 他想到了花五娘家里的小宝儿。难道小宝儿长大了? 猛地,他睁开双眼,身旁少女的面容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 他认出了那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 她不是小宝儿。她是赵玄从邻近的乡间带回丹荔园的少女。 “你……”他喉咙干哑,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鹿儿把带来的水壶递给他。 姜乐抢过来,猛灌了一大口,又停下来,抚着胸口顺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仍很虚弱,但是精神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突然想到少女对他的称呼。 大叔? 他摸了摸脸上胡乱生长的胡茬,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了。 林鹿儿觉得姜乐在丹荔园好像一个异类。他不明不白、一头扎入这个冷血的蛇蝎丛林,却找不到出去的路。 相较之下,她的境遇强于姜乐许多,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他和她唯一相同的地方在于,他们都需要找到一条出路。 “大叔,你是个好人。他们说,你是替我说话,才被公子罚的。”林鹿儿把食盒里的吃食拿出来,“这些饭食是园子发给我的,我留了一些,给你吃吧。” 姜乐动容了。 “我是好人?”他苦笑道,“那赵玄就是彻头彻尾的大恶人。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大恶人身边?” 林鹿儿没想到姜乐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但她心里也受到了触动。 艳丽的裙摆沾上干草,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哀伤。 姜乐暗暗后悔。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罢了,多谢你的饭食和水,你走吧。” 姜乐也哀伤起来。 谁知,林鹿儿非但没有离开,还不顾脏污、在干草堆旁坐下。 “我……”她神情激动,眼泪像珠子一样掉落,“我好害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 “公子杀了我养的小鹿……做成鹿肉脯……逼我吃下去……” 她泣不成声。 “这里每个人都很听公子的话,只有你敢骂他。我好怕,可是我不敢……” 姜乐默默吃着林鹿儿带来的饭食,只觉得心头苦涩难言。 林鹿儿歇息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带着鼻音问:“大叔,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所说的“这里”不是指这间杂物小屋,而是指丹荔园。 姜乐也听明白了。 他叹了一口气,才说:“我……我跟着赵玄,来找一个人。” 这个目的,他从没有改变过。好人不应该被坏人蒙蔽和利用。 想起花五娘,他的心还能感觉到钝痛。 “谁?” 姜乐听到林鹿儿追问,便如实回答了。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姓王、比林鹿儿稍年长些。 林鹿儿睁大双眼。 “你说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叫做王妧?” 姜乐也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对,你知道她在哪?” “我听公子提过,她住在梓县,离丹荔园不远。”林鹿儿说,“我打听清楚了,再告诉你。” 姜乐怔了怔,他没想到林鹿儿竟然知道王妧的下落,并且她还愿意帮他。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姜乐托着水壶,又喝了一口水,心头觉着一丝畅快。 好人终会有好报。 他只是因为一时的义愤填膺,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得到对方善意的报答。 即使他从来没有企望过对方的回报,但林鹿儿许下的这个承诺对他来说却是莫大的安慰。他先前对自己年华逝去的感伤到这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鹿儿只是笑笑。 “你,想不想离开这里?”姜乐想到林鹿儿的哭诉。她说她很害怕。 他怎么忍心看她担惊受怕? 就算他再怎么气恼花五娘欺骗了他,他也不忍心诅咒花五娘得到报应。 她若发生不测,她的孩子、小宝儿该怎么办呢? 林鹿儿露出感动的神色,随即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已经把赵玄去阔斧林打猎的消息传了出去。容溪收到消息,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赵玄也一定会猜到他身边出了内鬼。 容溪只想到成功,丝毫没有考虑过行动失败后,作为内鬼的她落在赵玄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她一定会被怀疑。她一定撑不过赵玄的拷问。 看林鹿儿如此坚决,姜乐心中一宽。 “两日后,公子会出门打猎。如果,如果那时你能出得了这间屋子,请你一定要带我走。” 那是林鹿儿能想到的最好的时机。 姜乐毅然决然,点头答应。 他能出去,只要他向赵玄服软。 二人商议已定,仿佛获得新生一般,精神焕发,洗绝了颓丧之气。 书房里,赵玄听着侍卫的回报,脸上露出戏谑之色,谁知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起身换了一套玄色袍子,出门往文堂去。 今日,他已经能接下葛束的出招。 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m. 182 送信 魏知春惯常在此处议事。 堂中也布置了一个小型沙盘。沙盘正中是个小沙丘,但这沙丘顶部被一刀削平,中间留一道由南至北、高低倾斜的半指宽的深沟。沙丘上插满了涂着绿色颜料的小竹片,一直延伸到沙丘底部的木制小溪旁。 魏知春和连琼站在沙盘一侧,审视着另一侧的赵玄。 “打猎……” 赵玄脑海中浮现一片晦暗的山林景象。 他已经去过一次阔斧林。 林中狭道隐蔽且人迹罕至,车马难行。 这个缺点在百绍人眼里却变成一个优点。赵玄至今仍不清楚,百绍人是如何发现这条进入容州的秘密路线。 “南关惊魂崖这样的天险都敢闯,阔斧林又算得了什么?百绍遍地香木,运到南沼,木头就变成银子,运到通、云二州,银子就变成金子。” 连琼开口为赵玄解惑。庶务不通,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赵玄此时已开了窍,问起一个人来:“那孟树坚躲到哪里去了?” “离岛。”连琼回答道。 赵玄每次想到他,胸口就一阵发闷。 这人太滑了,滑得不粘手,还胆大包天,喜欢到处招摇。他原为避祸去了百绍,折返时却从百绍运回来一批香樟。 如今南关吃紧,赵玄发话把那批香樟木卡住了,起初只为了刁难孟树坚,谁知后来顺藤摸瓜,倒捋出一条南沼与百绍勾通的密道。 此次阔斧林之行,本有用到孟树坚的地方,赵玄却不敢用他。 王妧也在离岛,她可知道孟树坚的奸猾之处? 想到这里,赵玄问魏知春:“你就不想见一见你老相好的孙女儿?” 他用一副戏谑的语气,所说的老相好也不是指崔氏老夫人。 这样暧昧的暗示显然是想惹恼魏知春,可赵玄完全没料到魏知春根本不上他的当。 “我不想见王妧。你应该庆幸老燕国公不是我的相好,否则,王妧和她的父亲都不会出生在这个世上。”魏知春用一句话堵住了赵玄的嚼舌,随即直截问道,“切断这条密道很容易,但却会打草惊蛇。这次行动,你具体有什么打算?” 赵玄自讨没趣,只能暗暗记了一笔。 “百绍和鲎蝎部各怀鬼胎,我引双方在阔斧林短兵相接,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利。” 魏知春心中叹气。赵玄这样想当然,能成功才是怪事。 “没错,你可以自己作饵,把鲎蝎部引到阔斧林,假设百绍人也如期经过那里。但是,你凭什么认为双方会一句话都不说就斗个你死我活?”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说:“鲎蝎部是冲着我来的,不必担心他们不出手。百绍人无缘无故不会动手……那就,找个人‘不小心’发现他们的身份,他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找谁?”魏知春问。 那个人必须以绝对的弱势出现在百绍人面前,一点破绽也不能有。丹荔园的人并不是最合适的,赵玄的侍卫也不合适。 不过,赵玄很快露出了洋洋自得的模样。他已经想出一个绝佳的人选,而且那个人绝无理由拒绝他。 姜乐。 …………………… 林启闷闷不乐地数着日子。 他仍记得,救下刘筠的那天夜里,周充突然接到皇上的一道密诏。 他正等待着调遣,谁知周充神情凝重、什么话也没说就去见了谢希。 林启当时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他只是惋惜:大人原本是打算去见王姑娘的,最后到底去不成了。 隔天,周充交给他一封信,还嘱咐他:“若我七日后仍未归来,便将它交到王妧手上。”说完,周充便独自一人出了门。 今日便是周充离开的第七日。 镇察司的每一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该做的事,只有林启整日坐立不安。 大人离开得这样匆忙,连去见王姑娘的计划都被取消了,这次的问题一定非常棘手。 林启不怪谢希对大人离开的原因三缄其口,他只是被手里的信折磨着,明明知道信里装着他想要的答案,他却不能打开来看一看。 此时,他走在梓县的小街头,时而急走几步,时而慢慢踱步,既想即刻见到王妧,又怕见到王妧后,他仍对此事一无所知。 有道人影落入林启眼帘,他露出几分喜色。 林启再细看时,喜意消失,眉头皱起。 那道人影确实是碧螺,可是碧螺身边跟着的那名男子却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高侍卫。 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妧会把赵玄的眼线留在身边。若是周充身边有别人的眼线,他一定会找机会除掉对方。可王妧却毫不在乎,碧螺也学王妧毫不在乎。 “林启!”碧螺发现他了。 林启磨磨蹭蹭走上前去,只向碧螺问了一声好。 “你怎么得空出来?”林启抬头看着天空。天气很好,很适合出门走动。他们刚来南沼时天寒地冻,连面对面说句话都困难。 碧螺很高兴见到林启,她曾受到林启不少照顾。她说:“小桃今日要做鱼羹,我们是出门来买鱼的。林启,你也来尝尝鲜。” 林启既不答应,也没有拒绝。 “你给我带路吧。” 碧螺有些奇怪,难道林启认不得去僻巷的路?可是上次他明明把刘筠送到僻巷客店了。 “你是来见姑娘的?”碧螺随口道,“姑娘不在家,你可能要白走一趟了。” 林启讶然。 “王姑娘去哪儿了?” 碧螺感到为难,她看了看高侍卫,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林启,只得说:“你还是随我去见莫大哥吧。” 林启被气了个倒仰。对碧螺来说,他是外人,高侍卫就不是外人了? “罢了。你们要买鱼就去买个够,我自己去僻巷。”他到底没有气昏了头,仍然记得周充交代的事。 碧螺看着他转头离去的背影,本想追上去,却被高侍卫拦住了。 “他发什么疯?肯定又想给我们添麻烦。”高侍卫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你看他满脸懊恼,小心他迁怒于你。” 碧螺无可奈何,想到小桃巴巴还等着他们买鲜鱼回去,只得暂时丢开此事,和高侍卫一同去了鱼铺。 .。m. 183 争执 武仲快要被闷死了,莫行川却还是不许他出门。 在他看来,莫行川这是在假公济私,拿个鸡毛当令箭,坏他的好事。 王妧不过是口头上告诫他不能去离岛,莫行川便拿出了把他绑在家中的架势。 他拗不过,两日不出门那也罢了,可莫行川竟还不许他喝酒! 说什么喝酒误事,他若喝醉了强要出门,谁能和他理论? 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 武仲被莫行川气得吃不下饭,什么东西入了口都嚼不出滋味。一天下来,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挑剔莫行川不给他酒喝? 这不,他脚下还没走到厨房,魂已经被灶上的香味勾去了。 “好香……” 他喃喃自语,紧走两步,一眼看到大锅中煮得咕噜冒泡的鱼羹。 小桃眼尖,最先发现他。 她停下盛鱼羹的动作,低着头,伸手去拉碧螺的袖子。 碧螺也看到武仲了。 武仲为了秦湘湘和她闹别扭,两人已经有好几天没说过话了。 碧螺本来也不想理会他。 谁知武仲半点芥蒂也不存,倒像忘了前几日脸红筋涨的争执,一头扎进前来尝鲜的众人中间,毫不客气地抢了一碗鱼羹送到嘴边。 “哎哟!好烫!” 他嘴唇被烫个通红,还龇牙咧嘴,不停地小口吹气。即便如此,他仍没有放下手里的鱼羹。 众人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都笑起来。 武仲却不管这些。 鱼羹滋味鲜美,正合他饿了一天的胃口。一碗下肚,他仍觉得不够,又把对面笑得正欢的谭漩面前的那碗鱼羹独占了。 谭漩笑不出来了。 她脱口质问:“你怎么抢我的鱼羹!” 武仲没有回答。他身材高大,谭漩抢不过他。这一碗,他并不急着饱腹,反而闭起眼睛细细品尝。 这么好的手艺,他怎么从来没发现? 众人也被他的吃相勾起馋虫,纷纷尝起鱼羹来,一试,果然赞不绝口。 谭漩哪里会受这等委屈?她喝了武仲一声:“等大哥见完客人,我就告诉他,你欺负人!”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指莫行川。 武仲终于看了她一眼,故意说:“他不许我出门,不许我做这做那,难道还不许我吃饭?” 他这是在强词夺理了。谭漩哪里说得过他? 众人把武仲和谭漩的斗嘴当成乐子看。只有碧螺气不过,加入了谴责武仲的行列。 “锅里明明还有许多鱼羹,你却要抢别人的,你是打量姑娘不在,没人制得了你吗?” 碧螺的话得到谭漩的感佩,却也惹来武仲的白眼。 武仲原本也只是和谭漩闹着玩,谁知碧螺一开口便要他下不来台。他岂能退让? “既然知道姑娘不在,你还不夹起尾巴做人?”他突然想起碧螺对秦湘湘的言语侮辱,火气也腾腾地冒起来,“秦班主哪一点不好,你要污蔑她?她和你一样,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你以为你攀了高枝,就是人上人,就能瞧不起人了?我告诉你,你不配!” 众人听到武仲说了这么重的话,纷纷怔住了。 碧螺胸口起伏。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红了眼眶。 她低头时,不小心掉了两颗眼泪,随即掩着脸快步走出门外。 谭漩急了,重重打了一下武仲的胳膊:“碧螺姐姐刚来几日,哪儿听得出我们是在取笑斗嘴?你把人骂哭了,看你怎么和姑娘交代!”说完,她便追了出去。 武仲被她说得脸上讪讪。 小桃鼓着两腮,夺走了他手里的空碗,指了指锅里的鱼羹,又指了指门外。 这些做鱼羹的鲈鱼,还是碧螺特地去为大家买来的。 武仲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不由得辩解道:“我就是气急了才说出那些话来恶心人,是她心眼小,连两句话都受不住。” 众人嘘了他一声。 高侍卫说:“我看,只有用姑娘的面子才能把人哄好了。” 众人不置可否。 武仲走出门外,独自寻思。 客厅里,莫行川微笑着拒绝了林启的请求。 “你可以把信留下来,我一定转交给我家姑娘。”至于王妧的去向,他没有必要告诉林启。 林启一下子从座上跳起来。 “事有轻重缓急。今日若误了事,你能担待吗?” 莫行川不为所动,说道:“我家姑娘不在,你我也不能私自拆了这封信,看看信上说的是什么。既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如何证明这是一件急事?既然不知道这事急不急,又谈什么担待不担待?” 林启被问住了。他本来就不擅长这种辩驳。 不料,莫行川却突然提到碧螺。 “碧螺蒙镇察司相助,才能平安来到南沼。还请林千户不要推辞,让我们略尽心意。”莫行川说着,吩咐人去请碧螺来。 林启见事情仍有转机,便决心留下。 他并不是挟恩求报的人,但是今天,他未尝不能做挟恩求报的事。 传话的人去了很久仍未归来,莫行川也借故脱身。 林启被晾在厅上,一个人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一阵脚步声。 武仲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 “林千户?”武仲似模似样地对他行了一礼。 林启蹙眉不语。 “姑娘被困在一个地方,你若助我离开这里,我便带你去寻她。”武仲说得飞快,“莫行川面上笃定,其实无计可施。若无镇察司相助,恐怕姑娘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 他刚从高侍卫口中得知,王妧和秦湘湘被困在离岛,半点消息也传不出来。 莫行川相信田夫人没有理由对王妧不利,也相信王妧有能力应对任何难题。他的任何慌张举措都会造成王妧的不便。 但是武仲不一样。 他自问学不来莫行川的从容不迫。当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离岛救人。 从前是张伯,现在是莫行川,他们会讲很多武仲听不进去的大道理。但事实上,保护王妧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身边的危险一一除去。武仲已经从石璧的勒索和慕玉山庄的打压中学到教训。 现在,他要摆脱莫行川的大道理,前往离岛,而镇察司的林启就是他最大的帮手。 184 脱身 武仲的第二个帮手是高侍卫。先前俞溢的事,高侍卫还欠着他一个人情。 “不对,你们怎么知道我要找王姑娘?”林启眉头一皱。 武仲顺手一指,高侍卫便从门外进来了。 一见高侍卫,林启顿时露出几分不快。 “方才我在街上撞见林千户,得知林千户要见我们姑娘,必定是有要事发生。如今我们两个也在担心姑娘的安危,林千户若是有心帮忙,我们感激不尽。” 高侍卫向林启拱手一礼,将自己当成了王妧的下属一般。 林启被这一礼弄得脊背发凉。镇察司的人和赵玄的人合作?真是滑稽至极! 要是大人在这里,一定会…… 他忍不住想象,如果大人处在同样的境地,大人会怎么做?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头的不豫已经消失不见。 “怎么帮?”林启问。 武仲二人皆面露喜色。 “只要你拖着莫行川,至少一个时辰……” 武仲说到一半,瞧见高侍卫使个眼色、手上连比带划。 他顿时明白了高侍卫的意思,改口说:“两个时辰。我和高侍卫出门后会往东边走,到时候,你再来找我们汇合。” 高侍卫无可奈何。他的本意是让林启尽量拖延,越久越好。奈何武仲看不懂。 林启看了看武仲,又看向高侍卫,最后指着高侍卫说:“他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为什么他要和你先走?” 高侍卫愣住了。 武仲一拍后脑,惊道:“对呀,我一个人先走,你们两个拖着莫行川,我就不信,他还能追我追到……”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呵呵一笑。王妧的下落怎能随便说给林启听呢? 高侍卫在心里暗道不好。这武仲一到关键的时候就会坏事。 林启也笑了:“我帮你们拖住莫行川,你们掉头就把我撇下,我上哪里说理去?除非高侍卫和我一起留下来,事成之后,我们两个再找武仲汇合。如何?” 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林启可不想白白被人利用了。 武仲连连点头。高侍卫也只得放弃先前的盘算。 三人各怀心事,静静等待。 武仲瞅着莫行川折返回到厅中的时机,自个儿悄悄摸去了西厢。 西厢和对门的人家只隔着两道矮墙和一条窄巷。平日里,西厢稍微有点响动就会惹到那个脾气不好的邻居,所以众人都少到西边活动。 这就让武仲钻了空子。 莫行川老是说他鲁直蛮横,他武仲今日定要莫行川刮目相看。 “哎哟。” 武仲从墙头跃下,一时失手,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仅仅在半日之间,他已经遭了两回罪。 武仲原以为墙下无人,谁知有个小童正在不声不响地玩着石子。若不是他反应神速,凭墙借力,撞向地面,小童必定要遭殃。 受了惊吓的小童双手环成一道屏障,护着一座小小的石头山,不知所措地看着武仲。 “你……”武仲刚一开口,便见小童皱起脸来准备大哭。他连忙伸手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对门的妇人唤孩子回家帮忙拣豆子的声音从院墙后传出,吓得武仲出了一身冷汗。 两双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起初谁也不肯低头,可武仲到底耐性不足。他一边比着噤声的手势,一边往后挪动,随后借势一跃而起。 小童回头望着对他来说高不可攀的墙头,嘴里答应着他娘亲的呼唤:“来啦。” 武仲脚步轻快,走到巷子口时听到小童的声音,他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客店里一切如常。 碧螺整妆来到厅上,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几乎没有不得体的地方。 莫行川说得不错,她应该好好谢谢林启,钱财俗物倒也罢了,她至少得亲口致谢。有莫行川在场,方才显得郑重其事,不算轻慢了对方。 只是她没想到,除了林启和莫行川,高侍卫竟然也来凑这个热闹。 她还记得,先前在街上偶遇时,林启根本不把高侍卫放在眼里,连一句敷衍的话都懒得说。 而现在,两人相谈甚欢,几乎把莫行川晾到一边。 “看来,六安把柳叶飞刀技全教给你了,改日,我一定向你好好讨教。”林启说这话时倒十分诚恳。 高侍卫也很谦虚:“不敢不敢,我生性鲁钝,只学到一点皮毛,恐怕叫林千户见笑,也叫老师丢脸。” 二人说着,同时发现了碧螺的到来。 莫行川先起了话头,和林启说起碧螺一路来到南沼的艰辛,还和碧螺一同郑重拜谢。 “我们姑娘对碧螺十分看重,林千户若有什么吩咐,请尽管说来。” 碧螺也笑着看他。 林启看着碧螺明亮且毫无防备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恍然明白了莫行川唱的是哪出戏。 他们镇察司和碧螺之间的恩义,说白了还是系在王妧身上的。没有王妧,镇察司又有几分可能出手救下碧螺? 他可以强求碧螺说出王妧的下落。碧螺率性真诚,大约也抵不过他的纠缠盘问。但是,此事过后,碧螺又该以什么身份自处? 莫行川大手一挥,把事情摆上台面,一则断了林启的后路,二则护住了碧螺,令她免于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林启突然发现,他对莫行川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不过,莫行川还有武仲这个大麻烦。林启想道,他什么也不用做,就看莫行川怎么解决这个内讧的问题。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要你好好留在王姑娘身边,好好活着,就好了。” 林启一连说了几个好,碧螺本想忍住,但她最终还是笑出声来。 她笑眯眯地说:“林启,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双方最终相安无事,莫行川并不感到惊讶。若林启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他也不会让林启如愿。 越来越多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这间客店。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只有王妧和他才能真切感受到。 他可以打着为王妧考虑的旗号,狠下心把碧螺从王妧身边推开,但他这么做,也会把王妧推向孤独的高地。 人心要变冷很容易,要变暖却很难。 185 生计 窗台的烛火被夜风一吹,摇摆不定。 小丫环银灵将灯罩放好,伸出去关窗的手停顿在半空,最终又收了回来。 蒲冰在她身后轻咳一声,吩咐道:“去把我的披风取来。” 银灵依言照办。 她不明白蒲冰为何要开着窗。天气虽然转暖了,但夜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意。 蒲冰看到银灵取来的披风领口处高低不整的绒毛,不觉皱起眉头,呵斥道:“怎么拿这件!” 小丫环心中不解,竟不知如何作答。 蒲冰被冷风一激,懒得多说什么,勉强披上披风,好保住身体的温暖。 低头看见小丫环惶恐不安的模样,蒲冰叹了口气。她知道银灵没眼色、一根筋,但她却不能因此责怪银灵。那些有眼色的,哪个还像银灵这样忠心耿耿地留在她身边呢? 蒲冰伸出手指,点了一下银灵的额头。 “你这个蠢东西,我每天‘银灵’、‘银灵’地叫你,就是希望你能机灵点,怎么你老是这么笨呢?” 小丫环噘着嘴表示:“我哪里做错了,姑娘说,我改。” 蒲冰冷笑道:“还犟嘴!我说什么,你都要应‘是’。我说往东,你不能往西,如此,我才肯要你。” 银灵眉尾往下一拉,抿抿嘴,点点头。 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将蒲冰逗乐了。蒲冰展颜一笑,说道:“现在你知道怎么讨我的欢心了。” 她便扶着蒲冰坐下,又将炭盆挪近一些。 “田夫人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后来,她看我治好了岛上的孩子,才送了我这些便宜货色。这田夫人利欲熏心,真是可恶!”蒲冰将右手握成拳头,砸在身侧的茶几上。 小丫环听了,也跟着骂了田夫人一句“狗眼看人低”。 蒲冰噗嗤一笑,随即又感到几分悲伤。 “我们寄人篱下,连遭了贼都不敢声张,我……”蒲冰目光游移,投向窗外。 阁楼外,夜色深沉。她看不见月亮的影子,只看到一只系着红色绸缎的银色铃铛。 她的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知道这个信物的人,也许会来找她。她再等一阵子,如果等不来那个人,她便只剩下前往东夷这一条路了。 “可是我们有人证呀。”小丫环仍旧不解。 蒲冰有些迷糊了。 “人证?” “就是那两个女客。”小丫环提醒道。 蒲冰恍然大悟,她想起了银灵所说的女客是何人。 “她们可不会做我们的人证。”蒲冰喃喃道。 另一个女子生得也很美,蒲冰却只记住了王妧。银灵打听到王妧是田夫人请来的客人,蒲冰便歇了结交对方的心思。田夫人的客人,和田夫人都是一丘之貉。 蒲冰觉得身上有些冷,扭头一看,炭盆里的炭火都快熄灭了。 银灵发现了她的动作,便低下身子,将她冰冷的双手放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为蒲冰取暖。 蒲冰为之动容。 “我们的炭烧没了,真的一点也不剩了。”银灵带上了哭腔,“公主……” 话音未落,银灵的嘴巴已经被蒲冰紧紧捂住了。 小丫环打了个冷颤。她感觉到自己嘴唇上开裂的地方有些疼,但她更害怕此时蒲冰吃人的眼神。 “没有炭,我们就去买。我们手上难道一点银钱也没有了吗?你在说什么丧气话!”蒲冰压低了声音,也压低了心头蹿起的怒火,“我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了,离开百绍,我就不是公主了!你再说错话,我挖了你的舌头!你听清楚了吗?” 小丫头点点头,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蒲冰这才松开手,看着自己手上沾了小丫头唇边的血,嫌恶地往披风上一抹,再将披风脱下,扔在地上。 无法维持从前的尊荣生活,她认了。她一点点卖掉手里的珠宝玉石、华服锦衣,她靠着田夫人的施舍得到一所安身之处,她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可她没想到自己会日夜担心受怕,更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田地。 耳边的哭声令她心烦不已。 她看向瘫坐在地上、软弱不堪的银灵,仿佛又看到了软弱不堪的自己。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被百余名死士追杀的时光。 那些凶神恶煞都杀不死她,她怎么能被区区一点小钱难倒呢? “银灵,过来。”她开口说道。 银灵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蒲冰不再犹豫,她站起身,捡起披风,为银灵拭去唇边的血迹,随后取来藏在睡床底下药箱。 她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一些愈合伤口的药膏,一边低声说:“我的身边只有你了。以后,我不再是公主,我是你的姐姐。银灵,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 她低着身子,动作轻柔地为银灵的伤口涂上药膏。冷不防,她被银灵一把抱住。 “姑娘,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银灵轻轻捶着她的后背,眼泪扑簌簌,滴落在蒲冰肩头。 蒲冰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她只觉得这丫头傻得很。 不过傻人有傻福,她会好好待银灵的。 “别哭了。”蒲冰推开银灵,“明天,我就到岛上转一转。凭我露的那一手金针技法,应该会有很多人来求我治病。先前我住在山庄里,岛上的人不容易见到我,自然没人想到这一点。如今,也该我大展身手了。” 银灵仍止不住流泪,但现在却颇有些喜极而泣的意味。 蒲冰起身回到座位上,接着说:“至于王妧,你说她是田夫人的客人,照田夫人那双势利眼,王妧应该也有几分家底。过几天,我再去探一探她的口风。” 王妧出现的时机有些太巧了,巧得让人怀疑王妧和偷窃一事有关。 蒲冰一想到被偷的东西,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她不能声张。 百绍至宝从她手里遗失了,这件事一旦张扬出去,她就失去了夺回百绍国主之位的资格。 她不声张,就还有希望。 那位大人给了她一句承诺:只要有人解开百绍至宝的秘密,她蒲冰就能光明正大地回到百绍。 这一句切切实实的承诺,分量极重。田夫人嘴里的花言巧语和它一比,就像轻飘飘的棉花一样不值一提。 .。m. 186 入阵 “大管家说了,天亮以后,把人送到县衙去。”小管事吆喝一声,便有护院将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推入一间杂物屋,锁了门,看守起来。 六安吃了一鼻子灰,跌跌撞撞倒在一堆破烂发霉的条凳和被虫子蛀空了的桌子腿中间,缠了一身蛛网。 他不用看也知道背后撞出几块淤青。 王妧的计策并不完美,将她自己也牵扯其中。他拿定主意做了改进:先撇去王妧的干系,再混进慕玉山庄。 而且,王妧也没有料到田大管家只打算捆他一夜,隔天便要将他送去县衙。是慕玉山庄办事神速,只用一夜时间就能抓住杀人凶手?还是王妧得来的消息不够准确,导致她做出错误的判断? 六安暂时将疑惑压在心底。 门外两个护院不成问题,他懊恼的是没有向王妧打听清楚山庄各处的院落分布。 偌大的慕玉山庄,他能用一夜时间查探清楚吗? 不,眼下距离天亮只有四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一夜听起来很漫长,四个时辰却很短暂。 事不宜迟。 六安用匕首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迅速脱下外衣。他抓着领口用力一甩,显露出里层的黑色布料。 换上一身夜行黑衣,反衬得他双目如墨色一般深沉。 门外的护院似乎听到响动,打开门进来查看。 六安隐身门后,先是一掌劈在抢先进入屋中的那名护院后颈处。对方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紧随而入的另一名护院挥起手中的木棍,当着六安的面门打下。 谁知,木棍被六安接下。他反手一扭一拉,手肘迎着那护院腹部,重重一击。 两名护院皆昏昏沉沉,倒地不起。 六安不慌不忙,除掉二人的外裳,将其分别罩住二人的眼睛,还把外裳的两只袖子揉成一团,塞入二人口中。随后,他捡起原本绑着他的绳索,将二人的手脚捆得伸缩不得。 做完这些事,他拍了拍手,反锁了屋门,扬长而去。 到了这时,六安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较。 慕玉山庄从浮山山腰处始,依山而建。随着山势增高,人在庄院楼阁上的视野也会越来越开阔。他可以一路登上高处,看一看慕玉山庄到底有几处重要院落。说不定,他要找的地方就在其中。 当然,他要避开巡视的护院、走动的仆从,还有主道上明亮如白昼的灯火。 一番行动下来,他不由得想到一件事:慕玉山庄到底是因为岛上发生了凶案才加强了守备,还是寻常时候便如此戒备森严? 杀死黄参事的凶手没有选择在山庄中动手或许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六安攀上一处阁楼屋顶,极目远眺,夜幕仿佛没有尽头。他又回头往山顶的方向望去。 重重楼宇,檐牙铁马,以压顶之势向他欺来。 仓促之间,他几乎心神不守。 他拱着身子,半伏在屋顶。冷汗顺着他的发际浸入衣领。 夜风袭人,卷起他的衣角,也送来一阵松木的香气。 这令他放松下来。 骤然间,他瞥见高墙向下坍塌,巨大的石块纷纷砸落,而他已经来不及躲避。 六安心跳倏然加快,神智也在这时回归。 不对! 他鼻腔中的松木香并不是来自屋宇的梁柱。 这是暗楼的楼阵,和红姬曾经用来对付他的花魂阵同出一源的楼阵。 石块砸在他身上,他顿时头昏脑涨,几乎摔倒。 他捂住耳朵,震耳的隆隆声并未减弱,这便是他入阵的证明。 慕玉山庄怎么会有暗楼的人?那人为何要对付他? 六安毫无头绪。 含有毒性的松木香持续麻痹他的身体。他的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此时,他除了集中精神破开楼阵,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他屏住呼吸,手上微微颤抖,从裤腿的暗缝中抽出匕首,利落化开自己的掌心。 这是对他轻敌的惩罚,也是他自救的方法。 他将手放在脚下屋顶的瓦片上,暗红的血顺着高低重叠的瓦片汇聚成流。他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倾倒在屋顶上。 风越来越急,卷走了松木香。 他的衣角飞舞起来。 风声猎猎。衣摆如同旗帜飞扬。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东南西北,四个角,四个人,四只楼阵之眼。 他被四人困在楼阵中,身上除了一把小小的匕首,还有六枚柳叶刀。 石块还在继续砸落。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枚柳叶刀流星般从他手上飞离。 可惜,他只打中了四人中的其中一个。先前的松木香令他失去了准头。 他彻底变成一只待宰的羔羊。 风渐渐弱了。他的呼吸也弱了。 有个人来到他身边,伸出一只脚踩在他的脸上。 “死了?”那人扭头对同伴说。 话音未落,异变突起。 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至那人咽喉处,一眨眼撕开了一道血口。 两道惊呼声碎裂成血流涌出的咕噜声。 六安手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血污溅到他的脸上,他想把它们擦掉,却抬不起手臂。很快,他连睁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听到远处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小声说话,有夜啼鸟的鸣叫,还有时断时续的琵琶曲。 他活下来了,可是他也失败了。 天亮以后,他会被人发现。王妧看到他这副模样恐怕会伤心。 对了,他在慕玉山庄杀了人,容全救不了他,王妧也救不了他,但是他必须找到机会警告王妧,慕玉山庄有暗楼的人。田夫人可能已经被暗楼的人收买。王妧不必为了他再管百绍至宝的事,但却要小心提防田夫人。 他在屋顶不知躺了多久,身上越来越冷。也许他撑不到天亮,就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两道人影出现在相隔不远的另一幢楼宇的屋顶上。 那里是六安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位置。 “还不错。”清瘦男子对着一旁的老仆说,“别让他死了,我要见他。” 老仆阿福应了一声是。 鬼三爷的心情显得很愉快。他又说:“我们到底是客人,那些脏污就别让田夫人看见了,省得她多嘴。” 阿福欣然照办。 187 条件 六安被满天霞光唤醒了。 他起身走出里间,穿过一个小厅,来到楼外的廊道上。 朝阳初升,碧水沙鸥,蒲帆十幅,他尽收眼底,只觉得心旷神怡。 已有人替他处理了掌心的伤口,还用了上好的金疮药。 回想昨夜的经历,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一阵脚步声从回廊左侧传来。 六安心中警觉,这才发现他的匕首早已被人收走。随即他又想到,将他带到这里的人如果要他死,又何必大费周章? 果然,来的只是送饭食的侍从。 他回到小厅里用了饭食,又在侍从的服侍下更换了洁净的衣物,终于等来了要见他的人。 乐伶星罗抱着她的琵琶从门外进来。 两人对各自的身份心知肚明,彼此半句客套话都没有。 “你来这里干什么?”星罗冷冷问道。 六安奇了。既然对方不知道他来慕玉山庄的目的,为何要对他下杀手? “你有什么资格管到我头上来?”他在心中暗暗估量,能用几步夺了星罗的琵琶。 星罗冷哼一声。 她仍将琵琶抱在身前,锲而不舍地追问:“从你和王妧在渔场接头的时候,我就已经盯上你了。你既已叛出暗楼,为何还要回来?” 六安看她言不由衷的样子,故意叹气说:“换作是你,你能真的脱离暗楼吗?” 星罗眼眸里的光黯淡了。 “红姬不会轻易放过你,她会百般折磨你,直到她出了气为止。是她让你仍旧潜伏在王妧身边的,是不是?” 有一瞬间,六安相信星罗流露出来的是真正的悲伤,可她最后的发问还是暴露了她的目的。 “你想知道我到底在替谁做事?”六安寻了一张椅子,大大咧咧坐下。 星罗弹琵琶的手段比她问话的手段高明多了。至少,她无法套出他的话。 星罗受到挫败,心有不甘,最后几乎是自暴自弃了:“对!你有机会堂堂正正做一个人,为什么要选择两面三刀、虚与委蛇?” 她自幼被白先生收养,勤学苦练,终于学成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琵琶。可是,她的磨砺才刚刚开始。 她只会弹琵琶,不会骗人,也不会杀人。她的第一次任务失败了,白先生握着她的手指告诉她,如果她的手不能杀人,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以后,她失败一次,就要被折断一根手指,直到她失去全部十根指头。 她很幸运。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失败过。 “你也不是很可怜。”六安说,“白先生对你委以重任,命你潜入陶然庄寻找靖南王手里的一个要犯,你已经找到了,对吧?” 六安还不知道王妧已经遇见了那个人。他只是拿话来诈星罗。 星罗还没有从悲抑中回过神来。她愣在当场,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在告诉六安:他说对了。 抚掌声从门外传进来。 “你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昨天晚上的事是她主使的。”鬼三爷大笑着,说出了他的结论。 六安也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行事藏头露尾的男子。 他站直了身体,说:“暗楼的楼阵不是谁都能学到的,如果是白先生出来见我,或许我还会信他三分。” 鬼三爷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指了指星罗说:“她很快就是九阁之一的长老了。” 红叶死了,长老之位便空出了一个。六安心头吃惊不小:星罗资质不高,能坐上长老之位必定是得了白先生的助力。红叶和白先生之争,随着红叶之死,倒变成了一个笑话。 “你应该在想我和暗楼是什么关系。”鬼三爷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威势,对星罗摆了摆手。 星罗不敢多听多看,慌忙退下。 六安不置可否。他确实想知道,但也不是非要知道。能对着白先生的手下颐指气使,这人还能是谁? “靖南王府的要犯就是你了。” “没错。” “你想对付靖南王?”六安又问。 鬼三爷呵呵一笑,说出来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你这个人,好像很不怕死,其实不然。” 六安昨夜神志不清,还说了一些梦话。鬼三爷对自己心里的疑问已有五分把握,只是仍想当面验证一番。 “果敢的心,聪明的脑子,矫健的身手,俊秀的相貌,老天岂能让好处都叫你占全了?当你开始懂得珍惜这一切,你的厄运也就降临了。”鬼三爷皮笑肉不笑,盯着六安的眼睛,“你倒戈过一次,谁还敢不计前嫌地信任你?红姬和王妧,都在走一步看一步,利用着你,就等你露出一丁点重蹈覆辙的苗头,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你。” 六安神情凝重。他看着鬼三爷越过他、走向首位坐了,这才转过身,沉声说道:“你说我怕死,或许是对的。但我不怕冒险。她们两人,只要有一个信了我,哪怕只有一分相信,我都能凭我的本事活下去。你留着我的性命,不就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吗?” 他始终看不透、猜不到对方的目的,唯有抛出一些诱饵。 鬼三爷目光中流露出赞赏,语调松快,说:“我要你去杀一个人。将来,无论她们两个人谁先动手杀你,我都会保你一次。” 六安完全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他根本无法从这个条件中窥测到什么,更别说抓住对方行事的动机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觉得我做不到?”鬼三爷问。 事实上,当六安看到鬼三爷对星罗眄视指使的姿态,他便对对方的实力有了初步的估量。他所犹豫的,是鬼三爷要他杀人。 “那个人只有我能杀?”六安还想从中问出些端倪来。 鬼三爷点点头。 到了这时,已由不得六安说出拒绝的话了。他豁出去,问:“杀谁?” 鬼三爷笑着回答他:“黎焜。我不管你什么时候效忠于什么人,也不管你会不会把你我的交易泄露给谁,我只要一个结果。一个月之内,你杀了黎焜,我就会履行我的承诺。” 六安心头闪过万千思绪,随即抓住了其中一缕。他将鬼三爷的容貌细细记下,口中问道:“敢问尊驾大名?” 188 扶伤 田大管家特地来向郑氏和王妧说明,县衙已经追查到凶犯的下落,码头在今日之内便能开通。 但是,现在码头那边一片乱哄哄,田大管家建议客人们多留一日。田夫人也命仆从打扫了西梅花林,供客人们赏玩。 郑氏已有去意,谁知王妧却听从了田大管家的话,决定等到明日再离开。 等田大管家告退后,郑氏便对王妧说:“田夫人殷勤留客,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王妧也不瞒着她。 “离岛原是荒凉偏僻之地,如今物阜民丰,一派欣欣向荣,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田氏的功劳。当年,田氏将女儿许给工部侍郎陆允的独子,第二年,陆允外调到了南沼安州,随后不久便死在任上。在这种情形下,田氏仍将女儿送嫁到南沼。一晃十多年过去,陆允的儿子死了,陆家也几乎没有什么人丁剩下。田夫人顶着田氏的名号行事,在南沼落地生根,她最担心的应该是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郑氏经过王妧的解释,大约明白了田夫人的心迹。 王妧继续说:“所以,她才会收买刘芷和吴戴,还有被杀的黄参事,她想知道南沼的风吹草动。我想,对于黄参事的死,田夫人应该十分震恐。今天有人混入离岛杀人,明天就可能有人混入慕玉山庄杀人。她追查凶手,其实也是在查我们这些客人有没有行凶的可能。” “所以,你才决定多留一日,好洗清嫌疑?”郑氏问。 王妧笑了笑。 “我不怕田夫人的怀疑。” 她想知道田夫人追查到的真凶是不是黎焜。如果是的话,黎焜的后援又是什么人? 王妧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黄参事身居要职,他死在离岛,安州军督府不会坐视不理,我要看看,田夫人到底如何处理这个麻烦。” 郑氏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女儿们,并在心中祈祷那些风霜刀剑不要落在她的女儿们身上。 依照王妧的安排,郑氏装作若无其事地去西梅花林赏花,王妧则独自一人去了码头。 王妧心想,也许她能在那里见到黎焜或是安州军督府的人。 东夷人的货船泊在船埠,货物既无法进入离岛,也无法出发前往东夷。 有个东夷货商心急如焚,在码头盯着他的几条商船。 “我的老天爷!小心一点!那可是我命!” 王妧远远听到一个东夷口音在大声叫嚷,不由得朝那声音的来源望去。 身材矮胖的东夷货商摆动双手,指挥着几个船夫将岸上的木箱搬到货船上。 有水关的文吏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在盘点箱箧的数目。 一个个木箱从东夷货商面前经过,到最后只剩下三口大箱子了。 东夷人口鼻并用,喘着粗气,明明没卖什么力气,却满头大汗。他拿袖子去擦汗,还偷偷瞥了一旁的文吏一眼。 “快走!快走!” 他匆匆忙忙,吩咐船夫加快脚步。 东夷人这副鬼祟模样落入水关文吏眼中,自然要招来诘问。 “站住。” 文吏一出声,四周的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那东夷货商看去。 东夷人仿佛没听见,越发用力挥着手。 大箱子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动,东夷人看到落在最后的船夫身材瘦小,便快步走近前去搭把手。 有道人影从那瘦船夫身旁经过,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口大箱子突然失去控制,直直栽倒向东夷人。 东夷人本来能够躲过这一口箱子的重压,谁知他竟不要命的伸出双手去接。 箱子先是狠狠撞了他的右胳膊一下,随后落到地面上,滚了半圈,安然无恙。 东夷人也跌坐在地,左手捂着右肩头,哭丧着脸,嘴里飞快说着旁人听不懂的东夷土话,语气十分愤怒。 人群分出一条小道,容水关文吏走到东夷人面前。 “你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文吏居高临下,问道。 东夷人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吐出两个字:“丝绸。” “打开它。”文吏吩咐道。 有水关营卫的兵士闻讯赶来,驱散了人群。 王妧也只在远处旁观。 “我的手断了。”东夷人向退开的人群哭诉,求别人帮他找个大夫。 人群里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神医来了。” “真的?” “就在那儿!” 不知是谁伸长了手臂,指向站在几口货箱上的妙龄女郎。 不少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住在慕玉山庄的神医如何治好了岛上一个孩子的足疾。赞叹声此起彼伏。 水关文吏和兵士不为所动,再次要求东夷人打开他的箱子。 东夷人哭喊起来:“救救我,我的手断了。” “快救他呀!”围观的人跟着起哄。 “要查也等救了人再说!” 蒲冰感叹着离岛民风淳朴,主动走上前去,对着众人说:“大家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人。” 说完,她便等候在一旁,表示自己无意阻碍水关兵士办差。 东夷人面上露出无耐,忍痛从身上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锁。 文吏上前查看,确实如东夷人所说,箱子里装的是丝绸,而且还有一部分是上好的湖绣。只是,丝绸的数目不对。 东夷人见状,只能认命地低下头。他的货船暂时回不了东夷了。 围观众人发出嘘声,已没有人管他的死活。 王妧对东夷人的嗜利贪财早有耳闻,只是今日才头一次见识到。 “神医,帮帮我,我的手好痛。你快看,还能治好吗?”东夷货商涨红了脸,奋力扭过身子,朝蒲冰点头哈腰。 蒲冰看到众人背过脸去,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救人。没有别人关注,她还怎么攒神医的名声? 她将目光随意一扫,竟然发现了在人群中观望的王妧。 “别担心,我会治好你的。”蒲冰神情平静,说出来的话也十分令人信服。 东夷人大喜过望,嘴里嚷道:“大好人,你真是神医,是神仙呀!” 他也听说了神医救人的事迹。他几乎要给蒲冰磕头。 “您也不收银钱,就给人治病。好神仙,我谢谢您!谢谢您!” 蒲冰的脸僵住了。她什么时候说过,她治病不收人银钱的? 书客居阅读网址: 189 构陷 蒲冰最后还是替东夷货商查看了伤势,还赠给他一些养伤的药。 不过,东夷人显然看出来她的不情愿,临走时呸了一声。 “什么鬼神医!”语气像是要赶走缠人的晦气一样。 蒲冰悔不当初。她本以为东夷货商腰缠万贯,对方就算对她没有感激,也会付出一笔不菲的报酬。 没想到,这东夷人吝啬到这种程度,连疗伤药都要她倒贴! 这种赔本生意,她还怎么做下去? 跟随蒲冰来到码头的小丫环银灵在人群中极力夸耀神医医术高明、菩萨心肠,但响应者寥寥无几。 围观之人早已散开,王妧也没有再看下去。她的注意力被另一处热闹吸引了。 蒲冰皱眉看着王妧离开的背影,最终没有跟上去。 “快看!俞舟堂的货箱里藏了人!” “怎么可能?那可是……” “今天可真多事啊。” “还愣着做什么,瞧瞧去!” 这一处热闹,阵仗更大了。 王妧远远看去,只见一个身材伟岸的戎装男子直立在一杆风旗下。数十兵士布列阵势,拱卫着三口大木箱。县衙的差役人数较少,正同水关营卫诸人驱散围观的民众。 田大管家毕恭毕敬地站在戎装男子身侧,他发现了王妧的身影,随即附耳对戎装男子低声说了些什么。 戎装男子铁着一张脸,叫人看不出喜怒。 他略点头示意,田大管家便向王妧走来。 王妧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田大管家在她面前站定,说明了实情。 那戎装男子的身份竟然是安州都督,韩爽。 “出事的是俞舟堂的货箱,慕玉山庄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适宜,所以还要劳烦姑娘做个见证人。我相信,都督大人自有公道。” 田大管家领她上前拜见。在安州都督开口之前,她已经猜到对方是为了黎焜而来。 码头上的船夫、车夫、货商和他们带来的伙计全都没了影迹。大大小小的空箱和被人踩掉的芒鞋散落在四周。 喧闹的码头眨眼便安静下来。 刘芷姗姗来迟。他连走路都在发抖,只得依靠随从的搀扶才能勉力站直。 韩爽对他的这个妻弟嗤之以鼻。连王妧这个外人都能觉察到韩爽对刘芷的轻视,更别说是刘芷自己了。 “把箱子搬到船上。”韩爽似乎认为人到齐了。他一声令下,议事的地点便从开阔的码头转换到封闭的船室中。 这三口大木箱是俞舟堂所有,俞舟堂的管事声称,它们分别是两箱布匹和一箱兔皮。 众目睽睽之下,木箱被依次打开。 第一箱是布。第二口是空箱。第三口刚一除掉铜锁,一道人影随即腾地撞开箱顶盖。 王妧一看清那人的模样,一颗心便重重地沉下去。 武仲这次给她惹的麻烦大了。 “你们……干什么呀?”他一脸迷惑,试图挣脱押着他的兵士。 王妧只得示意他少安毋躁。 武仲有些不忿,却也因为王妧难看的脸色而噤声了。 “原来,深藏不露的人是王姑娘。”韩爽一说话,杀气便像脱下枷镣的凶兽一样,打算择人而噬。 王妧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随后被她握成拳头。 “我不明白,”她说,“都督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韩爽冷冷地盯着她。 “黎焜在离岛上行凶杀人,离岛县衙费心尽力查出了他的下落,谁知竟让他逃脱了。助他逃离的船只是俞舟堂的,但是,人却是你的。” 武仲是王妧的人,武仲助黎焜逃出离岛,也就是说,王妧在包庇凶犯。 “有人目睹了你和黎焜在渔场附近接头的事,你可愿承认?”韩爽紧接着追问。 黎焜杀人是真,王妧隐匿是真,但助黎焜逃脱却是假的。 先前,王妧只是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却想不通不寻常的地方在哪里,所以,她才隐匿了黎焜的下落。 她一点点回想事情的经过。 田夫人和田大管家光明正大地让她插手查探真相,他们不怕她查。 黎焜一见到她便承认了杀人事实,并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韩爽首先发难的对象不是田夫人,而是她。 三方做的事看似水到渠成,但最关键的地方,却是她王妧。 如果她不去追查,不相信黎焜的话,现在的局面又会是什么? 田夫人既然已经查出了黎焜的下落,难道会查不出真正在帮助黎焜的人吗? 俞舟堂可是田夫人的产业,武仲怎么到了俞舟堂的货箱里? 如果黎焜杀人、黎焜逃脱都是田夫人精心安排的计划,那么田夫人的目的是什么? 田夫人要黄参事死,要王妧落个从犯的罪名,却要让凶犯黎焜逃脱? 王妧低着头,她已经想通了很多事。 现在她首先要做的,是把武仲的嫌疑洗清。 “武仲,你把你怎么来到离岛,怎么进到俞舟堂的货箱里,原原本本说出来。” 韩爽并不阻拦。 “是。”武仲耷拉着脑袋,他也知道这次闯了大祸了,“我……想来离岛寻姑娘你,却听说离岛此时进不得,便去寻俞舟堂的俞十一,她说俞舟堂有货船要来离岛,我们可以随货船上岛。我……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都蜷在箱子里,伸都伸不直。我猜被人做局了,刚才听到响动,一推开顶盖,就……” 他两次差点说溜嘴,险险把林启和高侍卫的存在瞒下来。现在,王妧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若让人知道那两人的主子都在盯着离岛的风吹草动,王妧要几张嘴才能说清?他武仲是鲁莽了些,可他也不是傻子。 “那俞十一呢?”王妧问他,其实也是在问韩爽。 在韩爽的示意下,他的下属出声回答:“俞十一还在俞舟堂的货船上,已被看押起来。” 王妧看了回话的人一眼,追问道:“俞舟堂的货船是运货来到离岛,并不是从离岛运货离开,为什么黎焜能够借助俞舟堂的货船离开?” 下属有些惊讶,悄悄去看韩爽的指示。 韩爽脸上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从容下令。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是。”下属领命。 190 分辩 “俞舟堂往来离岛的各批货箱并无标记,因此,不能证明这三口箱子是从别处运来离岛,还是从离岛运往别处。这也是黎焜想到要借助俞舟堂的货箱逃脱的主要原因。” 王妧听后,嗤笑道:“这倒奇了。黎焜能够想到利用这一点,为什么要让武仲躲在货箱里?武仲若是黎焜的帮手,混在俞舟堂的人中间,行事不是更方便吗?” 武仲连连点头,表示他没有那么笨。 下属看向韩爽,不知如何作答。 王妧又追问:“指证黎焜还有同伙留在货箱里的,也是俞十一吧?她既能认出这三口货箱里藏了黎焜的同伙,怎么事先就认不出哪一口货箱藏了黎焜?” 田大管家听她将嫌疑直指俞舟堂,当然要分辩几句。 韩爽却伸手制止了田大管家,亲自发问:“你还没有解释,为何要隐瞒黎焜的行踪。” 王妧在凶案发生后见过黎焜,却隐瞒不报,这一点是她无法否认的。 “因为我猜测,黎焜杀人的背后另有隐情。我只是想知道黎焜的帮凶到底是何人。” 王妧看着韩爽,她有些迷惑。 韩爽是否站在田夫人一边?可他为何给了她分辩的机会,却不给田大管家和俞舟堂机会? “黎焜逃不了。我已在离岛四面布下哨防,只要他敢浮出水面透气,就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自然一清二楚。” 王妧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韩爽作出了将武仲扣下的决定。 “王妧,找出黎焜和他的帮凶,来换回你的人。”韩爽挑衅似的抬高了下巴,大手一挥,将多余的人赶出船室。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王妧总算明白了韩爽的用意。 这位都督大人哪里是对田夫人的野心毫无察觉?他只是在找一块趁手的石头,好将人砸个头破血流。 田夫人又岂是在追查杀死黄参事的真凶?她只是在找一块足够坚固的盾牌,替她挡去安州军督府乃至总督府的责难。 王妧想道,田夫人未必是在帮黎焜,但是,帮助黎焜的人和田夫人的关系一定十分密切。如果不是这样,那人如何与田夫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武仲挣扎着,扭过头对着王妧大声喊叫,不肯让兵士押走。 王妧看向韩爽,最终在对方审视的目光中对武仲说了一句:“你真是让人不省心!” 武仲脸上一垮,随即发现王妧朝他眨了两下眼睛。 可是,当着韩爽的面,他又不能把话直白地说出来。 他灵机一动,哭丧着脸说:“我对不住姑娘,给姑娘惹麻烦了。我……我以后一定好好跟着林哥哥、高哥哥,好好学,不给姑娘丢人!” 王妧蹙起眉头,摆手道:“走走走,净给我添堵!” 她已经接收到武仲的暗示。林启和高侍卫也来到离岛了。 韩爽像是什么也听不懂的样子。等众人离开后,他才瞪了妻弟刘芷一眼,怒喝道:“你这个蠢货!你姐姐要把你千刀万剐,刀都磨好了!你到底欠了人家几屁股债?竟敢躲到离岛来!真是气死我了!” 骂完他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踹了刘芷一脚。刘芷受不住,当即摔倒在地。 韩爽压低了声音,凑到刘芷耳边说:“田夫人杀人不见血,你有几斤几两够她摆布?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军督府的消息泄露半点,我就拿你祭旗!” 刘芷伏在地上,浑身发抖。连韩爽几时离开,他都没有觉察。 码头上,有好些半大的孩子在捡地上的芒鞋和破烂的木板。 王妧也捡了一块木板在手里。她朝附近一个孩子招了招手,待对方走近,她才问:“方才那个被撞断手的东夷人去哪儿了?” 那孩子转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儿,指了指稍远处的茶寮。随即,那孩子趁王妧不注意,抢了木板便跑。 王妧摇了摇头,抬脚往茶寮的方向走去。 她远远听见船夫们的抱怨和茶寮伙计此起彼伏的招呼声。 没有人搭理那个受伤的东夷人。他带来的船夫静静地围着一张方桌喝茶,和四周活泼的空气格格不入。 茶寮的伙计以为王妧是路过来歇脚的,便给她腾了一个位子。 王妧支着耳朵听着四周的议论,还不时插几句话。 众人说得最多的还是今天在码头发生的事。 有人嘲笑东夷人没点气量。有人替那个失手跌倒货箱的船夫抱不平。 “他稳当得很,什么时候失手过?” “他说有人推了他,我信!”这句话格外响亮,像是故意说给那个东夷人听的。 “人多手杂,磕磕碰碰,这种事谁没遇上过?” 王妧听明白了。那个失手的船夫被东夷人赶走了,其他人却认为那个船夫是受到连累。 “像我们这样拖家带口的,哪敢轻易砸了自己的饭碗?”这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 东夷人终于忍不住,起身灰溜溜离开了茶寮。 王妧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事。六安曾对她说,蒲冰不可小觑,他说的是对的。 蒲冰在码头演的那出戏,正好让王妧做出一个打算。现在,王妧只担心自己找不到蒲冰遗失的百绍至宝。六安还需要拿它去向红姬换来他母亲的消息。 慕玉山庄仍是一片风平浪静,可王妧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她要先去见郑氏,让郑氏做好动身的准备,再去见田夫人。 谁料,她回到慕玉山庄后首先见到的却是六安。 他换了一身短装,与山庄仆从的打扮几乎没有区别。 王妧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气摇头。六安的一举一动总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有一个好消息。”六安一边随她走进客院,一边说,“有人要杀黎焜,那人还找上了我。” 王妧看也不看他:“这算什么好消息?” 六安接着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她,最后说,那个要杀黎焜的人正是靖南王府地牢里的要犯,白先生和乐伶星罗已经和那人勾结到了一起。 王妧心头一震。 鬼三爷,靖南王府地牢的要犯,就是她在滁州城外遇见的那个苍白病弱的青年? 黎焜本该带他前往京城,如今,两人却同在离岛现身。世上真的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191 报李 他为何要杀黎焜?”王妧问。 六安摇了摇头。 “为何要你去做?”王妧又问。 六安仍是摇头。 “你觉得,他相信慕玉山庄你能做成这件事?而且还相信你能保守这个秘密?” 六安刚要摇头,却看到王妧微微着恼的模样,他说:“不信。” 约定的时间有一个月。谁能料到这期间会发生多少变故? 王妧陷入沉思。 白先生耗费心力找到那位鬼三爷,调了暗楼的人任他差遣,其中还包括即将成为暗楼长老的星罗。 那个人若是真的想杀死黎焜,又何须六安出手?更奇怪的是,他也不怕六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泄露出去对他有什么好处? 现在安州军督府和她都在查黎焜的帮凶,而她却在这个时候听说了有人要杀黎焜。通常来说,要杀黎焜的人是没有做黎焜帮凶的嫌疑的。 但是,如果鬼三爷的目的是为了扰乱她的思绪,掩饰他和黎焜真正的关系呢? 二人真正的关系又是什么? 黎焜是靖南王的左膀右臂,而鬼三爷恰恰对靖南王恨之入骨。 靖南王将鬼三爷囚于王府地牢长达十年,还命黎焜将人送往京城。在黎焜打定主意回到南沼时,他不敢轻易杀了鬼三爷,而鬼三爷却没有理由对黎焜手下留情。 但是,鬼三爷那个时候没有杀了黎焜。 为什么? 鬼三爷会任黎焜回到南沼效忠于靖南王、继之以死? 黎焜会向鬼三爷袒露自己的忠节? 不。 黎焜不会自取速死。 王妧叹了口气。 她自以为了解黎焜,事实却不尽然。 黎焜所说的,他杀死黄参事的理由大约也是假话。 “虽死犹生……” 王妧喃喃重复着黎焜说过的话,如遭雷击。 黄参事临死时并无挣扎,假如他是自愿赴死呢? 假如黎焜是在用黄参事的命,换取鬼三爷的信任呢? 王妧的心越跳越快。最终,她望向六安:“鬼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她与其说是在问六安,倒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 一面之缘不足以让她摸清鬼三爷的底细。她需要更多的耐心,拿到鬼三爷是黎焜帮凶的证据,也要让黄参事的死真相大白。 六安在一旁回答了她:“我觉得,他的实力足够和暗楼抗衡。田夫人应该知道他的一些底细,却仍将他收留在慕玉山庄,要知道,这个举动说白了是在与靖南王为敌。” 王妧点点头。她也许能从田夫人那里问出些什么。 她对六安说起刚才在码头上碰见蒲冰的事。 “百绍至宝现在已经不在蒲冰手里了,蒲冰似乎也对夺回它不抱希望。这件事,你要怎么向红姬回报?” 六安不假思索,说:“不必回报。” 王妧想了想,很快便做出决定。 “你仍在岛上搜寻黎焜的下落,我该去会一会田夫人了。” 六安离开时,郑氏恰好被王妧派去的侍从请回来了。 跟随在郑氏身后出现的,是笑意盈盈的秦湘湘。 这张笑脸,王妧实在是太熟悉了。先前,王妧答应在田夫人的宴席上帮秦湘湘解围,秦湘湘露出的便是这样一张笑脸。 “姑娘先别赶我,我有话要说。”秦湘湘先声夺人,倒让王妧无话可说。 郑氏领着侍女去寻几个白瓷瓶,准备用来插新折的红梅。 王妧屏退众人,单独和秦湘湘留在厅中说话。 “请说吧。”她虽然对着秦湘湘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忖度的却是另一件事。 “岛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对不对?”秦湘湘问。 王妧心不在焉,并没有马上回答她。 “姑娘遇到危险了?所以要避开田夫人的耳目,离开离岛?”秦湘湘再次猜测道。 王妧露出惊讶之色。 秦湘湘便笑了。察言观色是她第二大的本事。 “我来离岛查探那位绝世神医,早就做好了事败后撤离的计划。”她掩嘴笑道,“我猜,姑娘什么准备也没做,便来闯这龙潭虎穴。”她不敢说,这样的情形,赵玄早有预料。 被秦湘湘说出实情,王妧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姑娘只管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保姑娘安然离开。”秦湘湘语气笃定,不等王妧发火便做出承诺。 王妧抿着唇,没有马上答应。 她是由武仲被韩爽扣押,才想到郑氏的安危。 她要保郑氏的性命不受任何人威胁,可是,她却没有办法送郑氏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秦湘湘可靠吗? 王妧说不准。要避开田夫人和韩爽的眼线离开离岛,这件事难不难,看看黎焜现在的处境就知道了。 见王妧犹豫不决的样子,秦湘湘噘起嘴来,愤愤不平。 “你不相信我,可是我却相信你。我知道,姑娘见我替公子办事,怕公子利用我来算计你。可即便这样,我去僻巷找你的时候,你还是答应帮我了。我怎么会是那种心肝的人?我也懂投桃报李这四个字。” 王妧愣住了。她没想到秦湘湘会说出这番话。 她坦言道:“我要送我二婶离开这里,你的办法是什么?” 秦湘湘既是惊讶,又是不解。 “怎么,你不离开吗?到底是谁要对你不利?你不走,我也不走。”秦湘湘急得声音都高了几分。 王妧连忙对她做出噤声的动作。 “你只说你的办法,其他事,我自有主张。” 秦湘湘撇嘴摇头。她若真说了办法,王妧还是会留下。至于郑氏的死活,她可管不了那么多。 王妧见此,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你便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她虽然没有离开离岛的办法,但是,找一处藏身之地也是可行的。 秦湘湘被她的话一噎,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必想了。”郑氏从厅侧的小隔间里出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徽州郑氏,是足以和田氏比肩的望族。田夫人在这穷乡僻野待久了,也没见她丢掉田氏的名头呢。” 事到如今,她的担心变成现实,她这个做长辈的岂能对王妧的为难视若无睹? 不过,郑氏倒是对秦湘湘有些刮目相看。她本以为世间的伶人尽是趋炎附势之徒。 书客居阅读网址: 192 心愿 王妧沉默不语。 秦湘湘见状,只得起身告辞。反正,她已经确定王妧遇到麻烦了。 待秦湘湘走后,王妧才对郑氏解释道:“不仅是田夫人,安州军督府的人也来了。双方本该合力调查黎焜杀人背后的帮凶,现在,他们却作壁上观。” 郑氏不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来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黎焜杀人后,我见过他。”王妧坦白了先前并未告知郑氏的事,心里越发觉得,正是由于她的冒失举动才连累郑氏身陷险境,“武仲不知何故来了离岛,俞舟堂有人指证他是黎焜的帮凶。如今,武仲落在韩爽手里,我……” 她已经和这件事撇不清关系。 王妧想道,从田夫人主仆指引她去寻找真凶的线索那时候起,她就该警惕了。 郑氏上前揽住她肩头,柔声安慰。 “你放心。别以为你二叔什么准备也没做,就让我随你来南沼。你护着我,我护着你,才是一家人应该做的事。” 这句话触动了王妧的心事。她欲言又止,最终问起一件事。 “二婶,你还记得我们在滁州城外遇见的那对主仆么?” 郑氏回答说:“记得,那人像是病秧子,脾气也不好。” “你记得他的容貌吗?”王妧又问。 郑氏摇了摇头。 王妧便不再问了。她决定现在就去见田夫人。 ………………………… 四面紧闭的窗户让田夫人感觉到气闷,可她却愿意忍耐着。 飞霞楼的装饰、器物全都变了模样,连睡床前的暖炉也不是她原本备好的那一个。 鬼三爷的喜好,除了他的老仆阿福,没有人能够完全摸透。但最令田夫人郁郁寡欢的是,她用来讨鬼三爷欢心的十二幅董圣的山川水墨也无法在这飞霞楼占据一席之地。 鬼三爷从来不说她哪里做得不够好,但她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心头的热火慢慢冷却,田夫人让随侍的田大管家去沏一杯匡山云雾。 她看着幔帐后侧躺着的身影,不再掩饰自己倾慕的目光。 慕玉。 田夫人作出“慕玉”两个字的嘴型,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咳。 一声轻咳嗽,惊扰了她的幻想,也惊醒了睡梦中的男子。 不对,鬼三爷早就醒了。阿福只是在提醒他,吃药的时间到了。 室中温暖如春,即使只穿着单薄的衣裳,鬼三爷也不觉得冷。 阿福掀起幔帐。 鬼三爷抬头看见田夫人双颊如桃花,不由得朝她招了招手。 田夫人走近床前,低下身子,打算扶他起身。 他却伸出手,抚上田夫人颊边,拇指稍用力一拭,便从田夫人脸上揩下一片香粉。 他笑了笑说:“我只当你容颜不改呢。” 田夫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鬼三爷已经扶着阿福的手起身了。 锦服加身,鬼三爷褪去病色,话也变多了。 他首先问起黎焜的事。 田夫人回答说:“黎焜已经按照计划,去了仙人屿。” “安州军督府的人来了吗?” “是,韩爽亲自来了。” 鬼三爷一听便笑了:“来得好。王妧查到哪儿了?” 田夫人稍一犹豫,才说:“她大概已经猜到,我在利用她推脱责任。” 她心头忐忑,去看鬼三爷的脸色。 鬼三爷只是点点头,语气更是平静如常。 “去吧,把黎焜的下落告诉她,让她拿黎焜去交差。” 田夫人柳眉一挑,惊问:“王妧还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她其实更想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黎焜? 鬼三爷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这时,阿福端了药过来,服侍鬼三爷服下,还准备了一小碗槐花蜜。 鬼三爷服药后,漱了口,最后尝了一点槐花蜜。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明锐的眼神也变得平和许多。 田夫人看他看得失了神。 “三爷从前说过,想要一个女儿,我……”田夫人垂下目光,脸上有些羞赧,语气却十分坚决,“我想为三爷生一个女儿,三爷说,好不好?” 鬼三爷既没有答应她,也没有拒绝。 他看到田大管家捧茶进来,反问田夫人说:“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么?” 田夫人脸色有些不自然。她岂会承认那个下贱种子是她的儿子? 鬼三爷嗤笑一声:“把我交代的事办好了,我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我什么时候苛待过你呢?” 田夫人心生狂喜,转身时,一不小心打翻了田大管家捧来的热茶。 热茶烫红了田大管家的双手,田夫人却似没看见一般,低声呵斥道:“收拾干净,滚出去。” 她的好心情没有被这点小小的不愉快败坏,田夫人脸上依旧眉飞色舞。 鬼三爷突然开口了。 “把百绍旧国主的女儿身负至宝、流落南沼的消息放出去。” 田夫人收敛了笑容,向鬼三爷请示道:“要把蒲冰赶出离岛吗?” 鬼三爷似乎没想好这个问题,反问她一句:“你觉得呢?” “我在她危难之时帮了她一把,还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她却不知好歹,怨我没有敬她如上宾。我把这样的白眼狼留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她反咬一口。”田夫人说得十分直白,“我倒要看,再次过上朝不保夕的生活,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鬼三爷听了这番话,便说:“找个时机,赶走她便是了。” 田夫人欣然听从。 她离开飞霞楼时,田大管家回报说,俞舟堂的管事求见。 田夫人有些不悦,她猜也猜得到俞舟堂的人想干什么。 她是俞舟堂的东家,她做的事,哪容一个小小的管事置喙? “不见。”田夫人一边往山庄的议事厅走,一边直截拒绝了。 田大管家尽着将实情告知主子的本分,说:“管事说,那个孩子也被安州军督府的人看押了。” 田夫人陡然停下脚步。她当然知道田大管家说的那个孩子指的是谁。 然而,她很快便平息了心头的震动,一言不发,抬脚往厅堂去了。 田大管家望着她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飞霞楼。他手上的烫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只是用冷水冲洗一番,便不再处理。 涂了膏药的手是不能做事的。更重要的是,他的主子很讨厌膏药的味道。 书客居阅读网址: 193 问路 王妧等候半天,终于见到了田夫人。 议事厅中,端坐首位的田夫人眉间一点愁绪,仿佛是被珍珠抹额紧紧勒出来的。厅中还有十余个未撤走的茶杯,她却翘首门外,像特地在等王妧一样。 一见王妧,田夫人站起身,急步走上前来,嘴里说着:“好孩子,你可算来了!” 王妧彳亍着,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谁知,田夫人刚走几步又突然停下。她以手抚额,双目紧闭,似乎在忍耐什么。 田大管家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见此情形,连忙伸出手扶住田夫人。 像是在向王妧解释,又像是在劝说田夫人,他说:“夫人旧疾发作,不宜过度劳神,还是让我来说吧。” 然而,田夫人并未同意。 “不碍事。” 她摆摆手,令田大管家退到一旁去。随后,田夫人让王妧坐下说话。 “我当你是自家晚辈,促膝谈心,怎么会劳心费神?”田夫人并不直接进入正题,她的担心好像在见到王妧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 她回忆起当年和江氏交往的情景,王妧也没有打断她。 “你的母亲虽然出身低微,她脾气性情却与我相投。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昌宁侯府赴宴,撞见一个乐伶毁坏了老侯爷留下的一架古琴。那乐伶自知无力抵偿,竟然自寻短见。好在你母亲出手阻止,并向昌宁侯开口求情,昌宁侯才宽恕了那乐伶。在你母亲眼中,人命远远重于金银物事。宴席上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也都很敬服你的母亲。你可曾听她说起过这件事?” 王妧点了点头,那是她出生后不久发生的事。 田夫人感慨道:“你母亲真的很善良。你很像她。” 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王妧仿佛预感到田夫人要说什么,抢先开口了。 “事后,我父亲亲自送了另一架好琴到昌宁侯府,他教导我,敢作敢当。” 田夫人被抢白一场,胸口起伏不定。 片刻之后,她平复了心情,转入正题。 “田庆告诉我,黎焜妄图借助俞舟堂,逃出离岛。安州都督大人现已拿下俞舟堂货船主事人等,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田夫人揉着额角,缓缓说道,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 这话不能说是错的,但整件事最重要的一点,田夫人却避而不谈。王妧如果不是事先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恐怕还要同情对方横遭不幸。 “这件事,是夫人安排的吗?”王妧语气平静。她这句话更像轻快的攀谈,而不像是在质问。 田夫人没有出声驳斥,更没有勃然大怒。她微笑着作出否定的回答。 这样从容不迫的大家风范,本就令人信服。 “俞舟堂出了这样的疏漏,我们慕玉山庄自然百喙难辞。”田夫人说着,紧紧盯上王妧的眼睛,“可是,都督大人竟然疑心慕玉山庄包庇真凶!天地可鉴,我真希望亲手拿了黎焜去见都督,好自证清白。” 田夫人言辞恳切,说到愤恨处甚至是将手抚着胸口,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在这离岛之上,哪一处逃得过夫人的眼睛?夫人决心要找一个人,难道还会找不到吗?”王妧按照她先前的推测,出言试探。 黎焜智谋过人,却在离岛杀人,身陷绝境。这一点很奇怪。 田夫人在离岛只手遮天,却任黎焜四处逃窜,但却又不让他逃出离岛。这一点更奇怪。 “你呀,把慕玉山庄想得太厉害了。”田夫人叹了一口气,说,“慕玉山庄大大小小的产业,谁都想来插一手,我护得住一头,护不住另一头。我也有我的难处。” 田夫人这番示弱,并不十分触动王妧。 王妧只觉得她的话太委婉,太像是借口。再加上田夫人试图利用她母亲江氏的良善,说服她担下不该由她承担的罪责。王妧岂会任由对方搪塞? “这么说,夫人找得到黎焜,却不能把他交出来?”王妧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揭开了田夫人言语之外的深意。 田夫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王妧如此鲁直。 她用笑容掩饰了她的惊讶,只道:“话不能这么说。” 王妧看到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心中了然。 话虽不能这么说,事实却是如此。 王妧起身,打算告辞。 离开前,她对田夫人提了一个问题:“夫人觉得,像黎焜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会不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田夫人脸色沉下来,并不作答。 即便如此,她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王妧又说:“岛上人人都知道黎焜这个逃犯。黎焜迟早会落到都督大人手里,到时候,我相信都督大人也会明白夫人你的难处。” 这个难处不是田夫人方才所说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王妧是在田夫人懵然无知的前提下,和对方打了一个赌。赌鬼三爷就是黎焜的帮凶,赌田夫人和鬼三爷关系密切,赌靖南王不会轻饶了鬼三爷。 田夫人听了,骇得浑身发抖,试了几次也站不起来。 王妧到底知道多少? 田大管家连忙过来搀扶一把,田夫人这才站稳了。 “好你个……”田夫人失去了平素从容的仪态,一手指着王妧离开的背影,面目狰狞,差一点破口大骂起来。 田大管家手上被烫伤的地方遭到牵动。阵阵刺痛从手上传到头上,他极力忍耐,才没有痛呼出声。 王妧却丝毫不在意她的话在田夫人心里掀起怎样的风波,扬长而去。 田夫人咬紧牙关,甩掉田大管家的手,扯下头上的珍珠抹额,眼里渐渐凝聚出一片冰冷的杀意。 “先引王妧去找黎焜,”田夫人在盛怒之下仍然记得鬼三爷的命令,她冷冷吩咐道,“再找机会,将黎焜灭口。” 田大管家应了一声是,声音有些颤抖。随后,他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异样,故意问了一句:“那么,王妧呢?” 田夫人想起江氏和那个厚颜无耻的乐伶,心中作呕。 “她也得死,不过,不必由我们动手。” 田大管家闭着双眼。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忍耐疼痛,还是在忍耐别的什么。 书客居阅读网址: 194 仙人屿 浦屿渔人,星火点点。 夜色之下,漆黑的潮水吞噬了岛岸边的嶙峋怪石,也阻断了仙人屿和离岛的连接。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驾着一条小船,载着他的女儿和一具异乡人的尸首往仙人屿驶去。 风灯照夜,将老头的身影映得十分高大。 远处,深色的、连绵的山体就像一个卧于水面安眠的仙人。离岛人将这片仙人安眠的地方命名为仙人屿,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人死后也应当安眠于此地。 仙人屿上设有三户置守,干的是守墓人的活计。除了这三户人家,仙人屿上再无活人。 老头和他的女儿便是这三户置守之一。 水葬的旧俗是在夜间进行的。眼下这一夜时间,他们父女二人要做很多事,包括将尸首包上油布,漆好桐油,绑上坠石,最后沉入东面的千石林。 异乡人的老东家给了老头一笔钱,说这异乡人无亲无故,连自己的出身来历都说不清楚,能有一处葬身的归宿已是一件幸事,所以,老头才接了这活儿。 小船快驶到仙人屿时,水面上不知怎的升起一片迷茫的雾气。 老头看到一团黑影在雾气中穿过,只是他有些眼花,看不清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 他的女儿正坐着打盹儿,被他一指点在额头上,惊醒过来。 “瞧瞧,那是什么?” 女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却什么也没看到。 她双手交叠抱在胸前,缩着身子御寒,嘴里埋怨道:“爹,是你看错了。” 老头皱着眉,不甘心又望了几眼,才收回心神。 小船终于抵达仙人屿。 父女二人合力用一辆板车将尸首运到屿上的停灵庄。 山路很少人走,也并不好走。板车在碎石和土块之间颠簸。 树影婆娑。 一群夜间行动的蝙蝠从二人头顶飞过。 有只野猫从路旁的树丛里蹿到车前,冲他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板车猛然停住。 老头又看到了树林里有黑影掠过。 “看!”他急急喝了一声。 可惜,他的女儿仍然什么也没看到。 老头和死尸打交道的时日不短了,胆量也不小。 但今日有些不一样。 异乡人不是自然老死的,尸首也不见一处伤口,一分病态。 老头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古怪而又没有道理解释的事,心里便存了疑惑,而疑惑又变生怖惧。 女儿不能理解他的心事,只觉得老头越活越胆小,一点用都没有。 她骂骂咧咧,将手中的灯笼推给她的父亲。 板车再次启动。这一次,是由女儿出力推动了。 山路突然变得平坦起来。 再往前,就是他们熟悉的停灵庄。 一阵海风吹在老头身上,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随即,他又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转过身,用灯笼一照。 又一只野猫! “鬼!” 女人的惊叫落入老头耳中。 那是他女儿的声音。 他丢了灯笼,撒腿往声音的源头跑去。 停灵庄前,女儿跌坐在板车旁边。她的手颤颤指向空荡荡的板车。 不消言语解释,老头已明白女儿如此惊恐的缘由。 异乡人的尸首消失了。 一个死人,凭空消失? 他大口喘着粗气,上前拉起女儿便要逃开。 异乡人消失的尸首让他想起一个传说:东夷海上,有海寇化身恶鬼,夺走死人的躯壳,重生为人。 恶鬼重生,是要吃人的! 他有一种直觉,危险已经来临。 “诈……诈尸了……”女儿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老头连忙捂住她的嘴,一边比划着噤声的动作。他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好跑得更快一些。 可惜,黑影已经追上他的脚步。 一道刀光闪过,老头的颈脖子间涌出鲜血,人也应声倒地。 他的女儿见此情形,当场吓昏过去。 停灵庄中,有个人影步履蹒跚,像个刚学步的孩子一样,扶着院墙往光亮的厅堂挪动。 一众目如点漆、浑身透着湿气的男女簇拥着一个身长六尺、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一同静静等着那个行动缓慢的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詹小山,”来者声音虚弱,却带着十分欣喜,“你来得可真及时。” 原本神情冷漠的络腮胡子被对方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击中心房,他闭上眼极力忍耐,最终忍不住滚下两行热泪。 “黎先生。”詹小山抱拳向黎焜一拜。 他手下众人也纷纷效仿。 “你,”黎焜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詹小山,又看向众人,“你们,都受苦了。” 詹小山低下头,拭了泪。他不能,也不想否定这句话,索性什么也不说。 黎焜暗自叹气。 “一切都是天意,不过,天意也会有转圜。” 二人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直到有人来报,王妧已登上仙人屿,黎焜才停下话头,对詹小山说:“她就是你们恢复身份的关键。当年王爷逐你出海,安州水军人心涣散,如今变成安州军督府之弊,原因你我都很清楚。我有信心说服她不要阻拦我去见王爷,但是,其他人却是冲着我的人头来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詹小山点头道:“定护先生周全。” 话一说完,他便带着手下自去布置。 黎焜留在停灵庄。他衣裳单薄,还饿得有气无力,只能凭一股意志忍耐着夜间的寒凉。 就在他冷得牙齿打架的时候,王妧终于出现了。 果不其然,她开口第一句质问便是关于庄外惨死的老头。 黎焜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王妧转身离开,随后便有人为黎焜送来一件披风,还生了一个火堆给黎焜取暖。 黎焜打量那人,那人也在打量黎焜。双方都认出了彼此的身份。 黎焜不由发笑:王妧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使唤赵玄的侍卫为他生火? 等他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他开口问高侍卫:“有吃的没有?” 王妧在一旁听见,当即气恼起来。 “没有。” 黎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老头和东夷海寇勾结,专门打听从离岛启程往东夷的货船,再把消息走漏出去,死不足惜。” 王妧蹙了眉头,只是不信。 “你不信,便带人去那边的石林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藏起来的金银珠宝。那里是离岛人水葬的地方,寻常人去不了,也不会去,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黎焜指着东面说道。 195 关节 黎焜解释完,便像没事人一样,借机使唤高侍卫去替他弄些吃食来。 高侍卫眼明心亮,领命而去。 厅中陈设简陋,除了一盏昏昏的油灯和掉了漆的梁柱,什么也没有。 地上几棵顽强的杂草顺着石板边缘顶开了一道不小的裂缝,形成两片凸起的土丘。黎焜便坐在其中一片小丘上,就着一个火堆取暖。 “这回,没人偷听了吧?”王妧语气中带着几分挖苦的意味。 黎焜苦笑一声,承认道:“没人偷听了。” 他既回答了王妧的问题,也表明确实有人偷听了二人上次在渔场小屋的交谈。 王妧得到答案,也不急着追问。她站在火堆另一侧,面对着黎焜,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又没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你在岛上的行踪根本瞒不过田夫人。黄参事投靠田夫人,背叛靖南王,这话无论真假,只要从你口中说出来,便有十足的分量。换作我是田夫人,岂能任你信口雌黄呢?” 黎焜裹紧了披风,他知道王妧已经想通了此事关节之处。 果然,王妧抛出了一个他意料之中的问题。 “鬼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黎焜很想直接告诉她,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他逞一时嘴快,最后只会害了王妧。 “将来你自会知晓。”他说。 王妧气结。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她提起黎焜现在的处境:“鬼三爷把你扔到这里自生自灭,田夫人已经不再忌惮。她的人现在已经来到仙人屿,要取你的性命。” 停灵庄外的刀枪鸣响远远传来。 黎焜知道王妧所言不假。 “这一点,我早已料到。”他说。 王妧冷哼一声:“那么,你可料到我也要拿你去见韩都督?你有把握从我和田夫人手下逃脱?” 黎焜面色不改,点了点头。 王妧再次气结。 “鬼三爷想将南沼搅个天翻地覆,他想利用你做一些事,只是,我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下手。我想,你已经猜到黄参事是自愿赴死的,他宁死也不做不忠之事。鬼三爷想从南关粮草调遣的缓急轻重中推测出南关的防务,为了让鬼三爷彻底死心,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能尽我所能,让他少受些苦。”黎焜斟词酌句,缓缓说出前事缘由。 王妧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仰起头,并闭上眼睛。 她听见黎焜仍在不停说话。 “这些年,有靖南王在,六州总督之位形同虚设。那位也曾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可惜他现在已是耄耋之年,耳聋眼花,专宠他的小夫人。韩爽做得了安州都督,也算一位枭雄。如果王爷和那位都不在了,韩爽正值壮年,他的心思根本不用猜。呵呵,我若落在他手里,身首异处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王妧觉得身上有些冷。 这时候,高侍卫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点心和生果,甚至还有一壶酒。 “好酒下肚,他什么话都会说的。”高侍卫对王妧解释一句。 王妧哭笑不得。黎焜已经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 “倒一杯给我。”王妧说。 高侍卫照办了,又为黎焜倒了酒。 “想来,你已安排好了退路。”王妧举起手中的酒杯,“你记着,谋害王爷的罪魁祸首还在南沼的某个地方蛰伏着,那才是导致这一切混乱的根源。” 王妧所指便是暗楼。 她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黎焜突然笑了。他仰头喝了酒,又狼吞虎咽吃了几块点心,最后将剩下的食物包起来。 他看了看一旁的高侍卫,随后才对王妧说道:“东夷海寇不敢冒犯离岛,但却在这仙人屿留下很多痕迹。韩爽若是得知我从仙人屿渡海而去,一定会注意到海寇成患的问题,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为难你了。田夫人做贼心虚,自然也不敢说什么。最后这笔账,仍会算在我这个逃犯头上。” 黎焜为王妧考虑了不少事,但他还有一点不曾明说。 詹小山和青蛟军的前程晦暗不明,他们不能贸然出现在人前。韩爽不会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青蛟军的出路便在这里。 黎焜拱手与王妧作别,并带走了地上的布包。 王妧看着黎焜蹒跚离开的背影,对高侍卫说:“你将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报与端王知晓,如果端王要阻拦黎焜去南关,你就问他,能不能制得了靖南王府地牢的要犯。” 高侍卫不敢不从。等到赵玄跟前,他自然不会把话说得这么刺耳。 “行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等到天亮,韩都督的人也该来了。” 高侍卫应了一声是。 漫长的等待实在无聊,高侍卫忍不住问王妧:“姑娘为何要留在这危墙之下,而不趁机带着二夫人离开离岛?” 王妧不知道他是随口一问,还是思前想后生出的疑惑。于是她反问道:“离岛是危墙,整个南沼又有哪一处不是危墙?” 高侍卫想了想。他无法回答王妧的问题。 “虽然秦湘湘把仙人屿这条出路告诉了我,还说端王在离岛的一切人手都可以听我号令,我也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而不顾他们的死活。”王妧继续说。 停灵庄外缠斗的双方,其中一方正是赵玄的手下。 高侍卫有些动容。 “难怪上次在陶然庄,姑娘不忙着逃命,反而亲自留下断后。”他恍然大悟,说道。 王妧却否认了:“不,那条密道又暗又脏,我才不走。” 高侍卫讪讪笑了。 王妧看到他这副难为情的模样,突然想起了被韩爽扣押的武仲。 她质问起高侍卫:“武仲是和你一起来的,怎么就他一个人落入俞舟堂设下的陷阱?” 高侍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在王妧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武仲大哥急着请姑娘回去给他说情,他把碧螺姐姐骂哭了。” 当时他们再等一两个时辰,平波港便有不少货船被放行前往离岛。俞十一诓不动他和林启,只诓了武仲一人上了俞舟堂的船。 而俞十一的目的也只在武仲一人身上。 “莽莽撞撞,活该他吃苦头。”王妧摇头叹气。 此事暂时按下不提。 至于林启,王妧并不过问。 196 答案 停灵庄外的打斗声渐渐低了。王妧知道,是安州军督府的人来了。 高侍卫打头走出停灵庄,王妧只落后他几步。 不料这时,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长剑挡住王妧的去路。 一边,高侍卫被两名黑衣人缠住,应对仓皇。 另一边,王妧险险避开剑锋,脖子却被一截白绫勒住。 王妧衣袖一抖,随身的黑水纹匕首便落入手中。 匕首尚未出鞘,她的双手竟已被两截白绫所缚,动弹不得。 滁州城外的那个佯装病弱的青年从庄院墙角晦暗之处向她走来。 月色之下,青年面容白皙,英风凛凛,眼底郁结的黑气令他整个人散发出鬼魅般慑人的气魄。 王妧看得清楚,长年累月的幽禁夺走了他的生气,难怪他要以鬼为名。 “你到底是谁?” 王妧怔住了,这个问题该她问对方才是。 “你,到底是谁?”鬼三爷再次问道。 他已走到王妧面前。 他的手按在王妧颈脖间的白绫上。不知他是在测量王妧的脉搏,还是准备扭断王妧的脖子。 王妧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只要她说错一句话,对方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难道你不应该先报上你的名号吗?”她盯着鬼三爷的眼睛,“杀了我,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鬼三爷听了她的话,恍然道:“是了,你认不出我了。” 他收回手,接过随从递来的白绫。 “我可以帮你想起来。” 巴掌宽的白绫随即覆住王妧口鼻。 挣扎中,匕首从王妧手中掉落。 她仿佛变成一条离了水的鱼。每一次呼吸都会挤走她胸腔中的空气。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失去控制。 “窒息的感觉,好不好受?” 她仍听得到鬼三爷的声音,只是她的脑子已经几乎无法思考了。 “要残酷到什么地步,才能亲手捂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鬼三爷想听王妧的回答,于是他松开了手中的白绫。 王妧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她脑子里在不断鸣响,双耳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鬼三爷的嘴巴一张一合。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绫再次捂住她的口鼻。 这一次,她已经无力挣扎了。 透过白绫看到鬼三爷模糊的身影,她感到自己的双眼逐渐变得酸涩起来。 那个时候,她太小了。她想不起那个乐伶的容貌,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记不得。 她只记得母亲江氏向燕国公哭诉:被陈王捂死的乐伶,是燕国公府三爷的知音人。 记忆深处,有一处地方是她不敢碰触的,思绪的洪流将之越推越远,越埋越深。 “娘亲……”王妧喃喃呐呐,唯有记忆中的江氏令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鬼三爷住了手。 “我娘亲……因你离家出走,内疚至死。残酷的人……是陈王。”王妧说得断断续续,但她咬字清楚,决心将每一个字钉入鬼三爷心头。 她做到了。 鬼三爷的脸色冷得像冰块一样。 “你任性离家,祖母心力交瘁,家中再无安宁之日。”王妧的声音极轻极低,“你还敢问我是谁?我,代祖母、代我父亲、代我母亲回答你,我们是被你背叛的家人。” 王妧闭上眼睛。被她极力压抑着的情绪除了愤怒,更多的还是恐惧。 齐整的脚步声向停灵庄靠近。 王妧脖颈间、手臂上的白绫被人倏然收走。等她睁眼一看,四周空空如也。好像她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高侍卫也脱身回到王妧身旁,他注意到王妧脸上有些发绀,十分难看。 “姑娘……” 王妧朝他摆手示意。她感觉到鼻子有些哽塞,脑袋也昏昏沉沉,所以暂时不想说话。 她本强撑着准备应对韩爽的盘问,不料对方竟然大发善心,容她回去歇息。 万事等到明日再分说。 韩爽只留了人马在仙人屿上细细搜寻,随后带走了田夫人派来暗杀黎焜的人。 王妧有些气馁,怏怏动身,折返慕玉山庄。 这个夜晚,她得知了鬼三爷的身份,但却有更多的问题紧随而来。 鬼三爷究竟因为什么缘故被靖南王囚于王府地牢?难道这就是他无法归家的原因? 他和暗楼的白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开始,她以为鬼三爷要置她于死地,后来他却轻易收了手。 他为什么会问她是谁? 他有不止一次机会能杀她。 他利用黎焜将她卷入这次事件,到底有什么目的? 船只随波摇荡。王妧带着许多疑惑,恍恍惚惚进入梦乡。 乘着一艘快船、早将仙人屿甩到身后的鬼三爷收回了追击黎焜的命令。 “老天佑我……”他望着黑黢黢的水面,伸手从怀中拿出一颗琉璃珠。 代替阿福侍候在他身边的人是星罗。 船室中仍能感受到颠簸,星罗却若无其事,专心致志关注着炉子里的炭火。 她煮水、沏茶,待茶水微凉,又将它们倒入漱盂。 这一套动作,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只待鬼三爷心念一动,便能喝上热茶。 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动作。 鬼三爷在船室外吩咐她弹一首琵琶曲。 琵琶是她随身带着的,既是一件乐器,也是一件武器。在鬼三爷面前,它作为武器的功能自然是用不上的。 星罗技艺高超,且又心思灵巧。她猜到鬼三爷是触景生情,便信手弹了一曲寒江月,排遣听者的失意。 曲终,星罗静静等候鬼三爷的其他吩咐。 透过卷得低低的竹帘,她只能看到鬼三爷衣摆上的金线。 “你若早生十年,大抵也能做我的知音。” 鬼三爷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顿时心生惶恐。可她不能什么也不答。 “星罗不敢。” 鬼三爷不再说话了。 他们在中途换乘了普通行船,回到离岛。 码头上,水关营卫的兵士和安州军督府的人马严阵以待。 抱着琵琶的侍女打扮的女子领头下了船。她低眉顺眼,取出一块令牌,展示给上前质询的兵士。 裹在披风和兜帽中的男子步履从容,穿过一丛冷厉而又警惕的目光。 “总督府?呸!” 奉命留在码头守备的参事听了兵士的回报,朝那二人的背后吐了一口唾沫星子。 书客居阅读网址: 197 少庄主 昏暗的船室中,林启向周充禀报了他来到离岛后的所见所闻。 最后,他拿出周充交给他的信,询问它该如何处置。 周充伸手接了信,沉默良久,最终将信连带着信封扔进炭盆。 他看着上腾的火舌将信舔成灰烬,说道:“离岛的事,镇察司不掺和。” 林启听后,好像卸下心头的重担,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提起另外一个问题。 “蒲冰说,她想离开离岛。” “离开离岛?”周充眉头微微蹙起,“去东夷?” 林启知道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是去容州。她……” 林启说出蒲冰在码头上和一个东夷货商发生的龃龉,还说到蒲冰对东夷人的鄙夷。 周充嗤笑一声,说:“送她去容州,给她找个落脚的地方。” 林启还想说些什么,转念又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十分好笑。于是,他静静退出船室,远眺东面的点点渔火。 …………………… 王妧一觉醒来,发现慕玉山庄变了模样。 田夫人被送入离岛县衙大牢,山庄的主人变成一个稚气十足的年轻人。 山庄里涌入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用目光进犯着山庄的每一个角落,连主人的住所也不放过。 许多人都在盛赞慕玉山庄少庄主英勇无双,说他铲除了和海寇勾结的奸人,说他在田夫人落难之际,站出来承担他作为少庄主的责任,不让奸人的诡计得逞,还说他向众人许下承诺,田夫人很快就能回到慕玉山庄。 王妧无法将那些话和她眼前这个低眉垂眼的少年联系到一起。但是,当她看到蜷缩在少年座位后的俞十一时,她恍然明白了一些事。 “我们少庄主请王姑娘来,为的是向王姑娘赔罪。”田大管家亲自将一个扁长的木盒捧到王妧面前,“这些是俞舟堂账本、各处货仓的钥匙、各处铺面的屋契地契和上上下下百余名管事的名册,请王姑娘笑纳。” 王妧看到少年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忍不住笑了。 “慕玉山庄待客周全至极,你们赔的是什么罪?” 田大管家微微愣住,随即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俞舟堂做事出了纰漏,差点连累王姑娘蒙受不白之冤。慕玉山庄难辞其咎,区区此心,望王姑娘万万不要推辞。” 王妧不再接话。 她看向首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你,是下人们都在说的少庄主吗?”王妧问。 少年看了看田大管家,随后怯怯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王妧又问。 “田……恕!”少年将尾音说得极重。 田大管家似乎比少年还要紧张,只是习惯令他不敢轻易插嘴。 “田恕,田夫人是你的母亲吗?”王妧问完,见他仍旧在看田大管家的眼色,故意说,“看来,她不是你的母亲。” 田恕心里一着急,忙说:“是,她是!” 王妧知道,田恕的身份背后一定有很多隐情。她并不想问出那些令对方难堪的问题。 “我收下俞舟堂,你的地位就能稳固几分,你的母亲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就更渺茫了,如此,你还要把俞舟堂当作赔礼送给我?” 田恕听后,如同受了当头一棒。 王妧暗自叹气。她看向田大管家。 田夫人昔日的心腹,如今已择了新主。 “替我向三爷问好。”王妧对田大管家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随后便离开了议事厅。 田恕吐出一口浊气。 没了这口气的支撑,他软软地倒在座位上。 田大管家心头生出几分不快,却什么也没说。 他揉着发胀额角。 王妧的警觉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件事一开始便碰了壁,叫他如何向鬼三爷交代? “你不是说,她可以救夫人吗?”质问的话从田恕嘴里说出来,变得苍白无力。若非如此,他岂会来扮这个少庄主? 一想到田夫人震怒的模样,田恕的心更慌了。 俞十一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她望向田恕,眼里流露出渴望:她想回到容州,回俞舟堂去,即便那里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一想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田恕心一横,过去拉起她的手,便要离开。二人一同经历了不少恫吓和审问,颇有些惺惺相惜。 “等等。”田大管家叫住二人,他面朝田恕,缓缓跪了下去。 田恕又急又怕,脸涨得通红。他抢步上前,扑通跪下以后,还将脸贴在地上。 田大管家扶着他的双肩,不让田恕真的伏在地上。他用一种悲愤的声音说道:“少庄主,整个离岛的人都在注视着慕玉山庄,山庄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惹来风波。现在已经不是你想不想做少庄主的问题了。你看清楚了,只有我,只有我不会害你。” 田恕抬起头来,半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你的身体……”田大管家上下看了看田恕,“我会找最好的大夫为你检查,好大夫根本不会去容州,你离开那里是对的。山庄里就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我这就去请他过来。少庄主,你一定要留在山庄里,守护好夫人的心血。夫人一定不希望她一手建成的山庄落在外人手里。” “我……”田恕犹犹豫豫。 “十一,”田大管家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少庄主就不用说了,你一向也是个好孩子。” 俞十一低着头,不敢答话,也不敢看他一眼。 “夫人身陷囹圄,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事。如今海寇犯我离岛,慕玉山庄不能坐视不理。少庄主留在山庄主持大局,是为了夫人,为了山庄上下数百条人命,为了整个离岛的百姓。他身负重任,已经很不容易了,你难道还要给他添乱不成?” 俞十一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辩解:“不是,我没有要害少庄主……我没有要害她……我只是想我大哥了。” 田大管家忍耐着刺耳的哭声,扶起田恕,自己也从地上起身。 “好了,别哭了。”他身为大管家的威严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俞十一立时噤声了。 他的双耳重新得到清静。 感受到田恕向他投来的信赖的眼光,田大管家脸上渐渐变得温和。 他对田恕说:“只要你做好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的母亲就不会有事。” 198 猎物 黑暗渐渐笼罩了阔斧林。猛兽们昼伏夜出,开始一整夜的追逐和厮杀。 这里原本不该有人迹出现。 草丛里窸窸窣窣,一张猎网兜住了一只瘸腿的野兔。它上蹿下跳,都逃脱不了猎网的束缚,反而被缠得越来越紧。 猎人藏身在一棵榆树上,一对眼珠子又黑又亮,仿佛能够穿透夜色,捕捉到猎物的行踪。 他是幸运的。 几只老鸦从枝上惊起,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猎人一跃而下。 棉鞋踩在枯叶堆叠的地面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响。 猎人收了网,蹑手蹑脚朝西边移动。 网中的野兔四肢僵直,像是受到惊吓而昏死过去。 西面一道黑色人影正朝着猎人的方向而来。人影走走停停,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辨认身旁经过的每一棵树上是否有人为的标记。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最终,隔着一根斜出的枝条,四目相对。 一人掉头便跑。 一人拔腿就追。 瘦小的人影行动灵活,往来时的路退回。 猎人的速度迅捷如豹,却被杂乱生长的草木阻挡,始终落后一步。 一条麻绳凌空飞出,套住猎人双脚。他狠狠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烂泥。 他想从地上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人反绑了。 有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并用力往上抬起。 一束微弱的光突如其来,打在姜乐脸上。他皱了眉头,半眯着眼,看见一个比他还要强壮几分的男人的轮廓。对方手里还拿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会发光的珠子。 而他先前遇见的那人活像只瘦猴,干的应该是探路的活儿。 姜乐喝道:“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 他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寂静的林子里炸开了。 那只大手顺势捂住了姜乐的嘴。发光的珠子也被那人收入怀中。 林中无风,树叶却在沙沙地响。 有什么东西正向他们靠近。 姜乐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便被人一拳打晕过去。 在这人迹罕至、野兽环伺的阔斧林,一个昏迷的人和一块鲜肉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 瘦猴儿注意到猎人腰间的兜网有些动静,低头一查看,发现那原来是只半死不活的野兔子。 他解下兜网,交给身旁的伙伴,伸手指向树丛响动之处。 壮汉将那野兔连同网兜朝瘦猴手指的方向甩了出去。 野兔并未落地。 一阵粗重的鼻息声响起,随后便是撕咬和咀嚼的声音,让人听后不寒而栗。 壮汉做出一个前进的手势。 林间突然冒出十几道人影。他们一个个身形前屈,背着高出他们头顶的巨大包裹,脚步沉稳有力。 “大哥!你在哪儿!” 正前方的呼唤带着一股颤音。 “你再不出来,我可走啦!” 瘦猴儿转头和壮汉交换了一下眼神,比出按兵不动的手势。 寻人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顿片刻,脚步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要逃离什么灾祸一样。 瘦猴儿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怪叫。 壮汉似乎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身后众人,又被瘦猴儿催促。 最后,他下定决心,迈步去追那个可能会泄露他们行踪的人。 过了一会儿,瘦猴儿打算一个人去前方打探,被留下的众人却不同意。 出来觅食的野兽可不止不远处这一头。瘦猴儿走了,他们一不识路,二无防身武器,只能和刚才那个猎人一样变成野兽们的盘中餐。 瘦猴儿见有几人已经放下背囊,他一个人是走不了的,只得领着所有人一同前行。 一行人缓慢而又有序地移动着,不多时,遇到了一条狭长的坑道。 拐过一丛茂密的荆棘灌木,山壁陡然增高。 众人被山势压得直喘气,更要命的是,山路另一侧的坑道随着他们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连月光也照不到底。 第一次走这条山道的人已经腿肚子打颤,想眼一闭、心一横走下去,却又办不到,只能一步步忍受着堕坑身亡这种心念的折磨,一边印证着过来人的说法:走完这条路,命都去了一半。 瘦猴儿却不比这些身负背囊的人。他身形瘦小,不管是走路还是爬树都很灵活。 壮汉是一行人的护卫,他一去不归,瘦猴儿心里已经感觉到不妙。 要不是被其他人拖了后腿,瘦猴儿肯定要到前面去探个究竟。如今他进有顾虑,退又不甘心,实在煎熬。 正当他焦虑万分的时候,一颗碎石突然掉落在他脚边。 他顺着山壁往上望,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那一排身穿黑色铠甲的人影,正将闪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山道上的人。 他的脑子瞬间便做了决定。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只铁凿,纵身一跃跳下深坑。 铁凿像他身上长出来的铁手,钉入山壁,减慢了他下坠的速度。 众人被瘦猴儿的举动惊呆了,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成排的羽箭已经刺穿了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的咽喉。 从箭阵中侥幸存活的人有一些失足落入深坑。他们发出的惊恐的喊叫声引起了阵阵回响。 一身甲衣的赵玄出现在深坑尽头的山道旁。他神情冷傲,出声吩咐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他的目标,正是那逃跑的瘦猴儿。 他不去看一旁沉默不语的连琼,而是瞥了林鹿儿一眼。 容氏人马并未如他预料般的出现,原因要么是林鹿儿露了马脚,要么是容全老谋深算,看出这是一个陷阱。 无论原因是哪一个,他都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算计到他头上的女人。 他已经分出一路人马去接应姜乐,只要他的目标出了深坑,就一定会落入他的手里。 林鹿儿面如死灰。 赵玄命她跟随出行,她不敢违抗。直到看见赵玄的随从们兵甲加身,她才后知后觉。赵玄一直在怀疑她,才会故意将出猎的消息告诉她,从而泄露给幕后主使她做事的人。 整整一天,她提心吊胆,既担心容溪出现,又担心容溪不出现。 刚才被赵玄看了一眼,她便控制不住,体似筛糠。 199 反间 一阵湿润而腥臭的气息扑到姜乐脸上,他几乎是被熏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眼。 昏暗中,一颗硕大的虎头正贴着他的脖颈嗅探。 姜乐后背汗毛竖起,身体同时绷紧。 大虎刚刚生吞了一只野兔,算是暂时安抚了饥肠,正要下嘴咬死姜乐,谁知姜乐竟然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姜乐侧身一躲,压着杂草滚了一圈,并挣脱了手脚的绳索。 大虎一咬不着,作势扑来。 姜乐做了多年猎人,深知大虎的秉性,心中早已料到这一扑。 他身形一闪,本想觑空闪到大虎背后,不幸被树枝勾缠,慢了一步。 利爪划开皮衣,在姜乐的后背留下数道带血的爪痕。 求生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竟没有感觉到疼痛。 万幸,那瘦猴儿和壮汉离开得匆忙,并未抢走姜乐所有打猎的工具。 虽然他腰间箭壶已空,带来的弓也不知遗落到什么地方,但是,他手里还留有一把削树枝的小刀。 右手横握小刀,姜乐闪身跳到大虎背后。 大虎似乎没有遇过这样难缠的猎物,左右扭头去看,却看不到半道人影。它长吼一声,按住前爪,虎尾扫过,卷起一地枯枝败叶。 姜乐一跃躲过。 大虎翻身又再扑来。 姜乐看准它落地时身形伏低的时机,一把揪住大虎后颈的皮肉。 大虎仍在挣扎,却被姜乐用尽全力死死按住。 只听见一声震天虎啸,姜乐手起刀落。 小刀已深深插入虎目之中。 四周树叶飒飒作响。树影之间还夹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弱人影。 这个人正是从深坑中逃脱的瘦猴儿。 他万万没想到撤退路线上还有这只拦路虎。 瘦猴儿眼睁睁看着大虎向他狂奔而来,脚下一动也动不了。 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他的眉毛流到眼尾,从一脸的土灰中冲刷出豆子粗细的线条,暴露出他皮肤真实的颜色。 然而,大虎对瘦猴儿视若无睹,一阵风似的刮过去。 瘦猴儿甚至还能听到大虎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腿已经软了,逃也逃不了多远。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猎人的身影就像林中老树一样屹立不倒。 赵玄派来追击的人随后出现,将瘦猴儿拿下。他并未做出反抗的举动。 然而,专注于拼杀的姜乐根本没有注意到瘦猴儿的存在。 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他的指尖淌下,那是他手臂上的新伤。 他放过伤了他的大虎,因为他在下死手之前注意到了大虎下垂的腹部。 大虎被他磨去了大半的气力和兽性,最后抓伤了他的手臂,夺路而逃。 他久久没有说话,别人也只能根据他的伤势猜测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二人被带回了北面的营地。 阔斧林上空,有一片成群聚集的乌鸦正在嘎嘎乱叫。 营地中,赵玄眉头紧锁,循着叫声的方向望去。 他什么也看不到。 今夜的行动没有成功,实该归咎于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里,等待着属于她的惩罚。 林鹿儿仰头看着姜乐和一个瘦小的男人被带入营帐,她的目光和姜乐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到一处,彼此为对方的命运感到揪心。 只不过,林鹿儿更快清醒了。她连自己都顾不上,谈何顾及旁人? 二人结成的弱小的同盟还没经历过一次合作,便无疾而终。 不过,事情在姜乐看来却有不同。 与大虎的这一场相搏,好像给他的身体和心灵注入了新的活力。 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阵强烈的悸动令他几乎坐不住。 方才按着虎头的手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只是轻轻用力,便将身上的皮衣从中间撕开了。 他除下皮衣,将它搭在腿上,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件皮衣可以说是他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可它先被虎爪抓破,又被他一撕,彻底变成了一件破烂。 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营帐另一边的瘦猴儿没有得到和姜乐一样的待遇。 他屈膝跪着,双手被反绑,两只眼睛却直直盯着姜乐的一举一动。 他用一种短促而古怪的音调和姜乐搭话,被人咄骂后才停止了。 姜乐半句也听不懂,便没有搭理。 没过多久,赵玄来了。 他一入营帐,先是朗声大笑,径直朝姜乐走去,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姜乐心中不像赵玄那般热切,只是因为先前交换的条件,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耐心和赵玄周旋。 “事情我办好了,你把人交给我。” 他话中所指的人便是林鹿儿。 “好。”赵玄也不含糊,让人去把林鹿儿找来。 姜乐先是放心了一半。 他没来得及想通赵玄答应得如此痛快的原因,林鹿儿已被人半拖着来到他面前。 女孩双腿微屈,无力站直,只能依靠别人的搀扶。她的裙子沾了不少污泥,看上去肮脏不堪。 姜乐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记耳光,双耳嗡嗡作响。 他听不到赵玄在说什么,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马上带着这个女孩离开这里,离开赵玄。 林鹿儿不敢抬头去看赵玄。她预感到自己的生死就系在对方接下来的一两句话上。 “你想从我身边逃跑的小心思,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想讨了你。”赵玄一边看着姜乐,一边凑近林鹿儿耳旁说道,“你说,你想逃到哪里去?” 林鹿儿愤恨得咬紧牙关。 原来,是姜乐坏了她的事!她原本还有疑惑,鲎蝎部的人明明没有出现,为何赵玄仍旧怀疑她?现在看来,赵玄是从她出逃的意图中猜到她是一枚暗钉,进而将这次出猎变成一次埋伏行动。 这个该死的猎人,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杀了他,我就饶你一命。”赵玄说道。 林鹿儿愣了愣。随即,她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同时,眼里露出坚定的神色。 她推开左右搀扶着她的手,缓缓抬头,看向赵玄。 “公子,鹿儿愿意一直侍奉公子。”说完,她颤颤巍巍地向赵玄行了一礼。 赵玄微微一笑,受了她的礼。 200 烛照 秦湘湘回到容州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赵玄回报百绍至宝的消息。 “有人潜入慕玉山庄,从蒲冰手中盗走了百绍至宝。王姑娘本想隐瞒蒲冰的行踪,可是,蒲冰在岛上行事张扬,连田夫人也心生不满。”她顿了顿,才说,“田夫人现在自身难保,估计腾不出手去管百绍至宝的事了。” 赵玄微微抬了抬下巴,让她继续说下去。 日光昏昏,照不清楚他的脸。 书房里空荡荡。秦湘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清。 “韩都督咬着田夫人不放。慕玉山庄的大管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傀儡,想以此摆脱韩都督的威胁。王姑娘手下一个名叫武仲的护卫落在韩都督手里,因此不得不留在离岛。” 这时候,赵玄终于开口了。他问:“韩爽想要什么?” 秦湘湘抿着唇,眉头皱起。 她低头告罪:韩爽不明说,王妧也不点破,她无从知晓。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戏班的事准备得如何。 秦湘湘想到那个姓窦的说书人,于是微笑着向赵玄表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很好。客人很快就会登门了。”赵玄说道。 …………………… 天气乍暖还寒。 王妧一夜睡不好,醒来后,眼皮仍十分沉重。 她起身时,听到外面传来爪子挠窗的声音,接着便是侍女的叩问声、推门声和卷帘声。 小白猫近来行踪不定,王妧也不大过问。 直到确定了鬼三爷的身份,她才想起先前小白猫失踪一夜、与黎焜相遇的事。 庭院里有两个仆从在洒扫。小白猫追着仆从挥舞的扫帚玩闹,见了王妧,又朝她飞奔过来。 王妧低着身子,拍了拍它的头。 “去哪儿了?”她质问道。 小白猫叫唤一声,支着两只前肢坐在地上,有节律地甩动它的长尾。 王妧有些不悦,又问:“飞霞楼?” 小白猫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跃到廊下的木栏上。它四肢上白色的短毛沾着泥水,有的甚至已经凝集成块。 王妧蹙眉不语。 郑氏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抬头看到郑氏一脸倦乏,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语气平淡地向郑氏问好。 “二婶,你该回家了。” 郑氏凝神一想,很快明白了她的话外之音。 “是啊,”郑氏勉强笑道,“雨过天晴,我们该回去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她下定决心揭破二人一直以来避而不谈的谜团。 她引郑氏进屋中说话。 “我已经知道燕国公府的仇人是谁了。他想置我于死地,我也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王妧说得十分决绝。 郑氏心头震动,几乎站立不稳。她和丈夫苦心积虑,到头来却功亏一篑。 “你千万不可莽撞。”她只能这么说。 王妧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 她在前往县衙的途中便把这次短暂的交谈抛到脑后。 今日,她要去见田夫人。 前去县衙的不止她一个人。韩爽还派了两个随从听她调遣。 韩爽此举的用意,王妧心知肚明。只要武仲在韩爽手上一日,王妧便要忍让一日。但这种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 离岛县衙依凭着一座古旧的石屋而建。离岛人的先祖在这里占卜问卦,期望得到上苍的指引,趋吉避凶。 远古的占卜法门失传已久,离岛人却仍对这座石屋心存敬畏。 现存的县志中记载了一件奇事,说是星耀年间,天降霹雳雷火,击中石屋,整个离岛火光炽盛,百木成灰,山石移位,黑夜亮如白昼,而石屋竟安稳如初,左近亦人畜无伤。 田夫人正是被看押在这座石屋之中。此时此刻,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实在很出人意料。 这间日光照不进来的屋子被她装饰得光华烨烨。 青花瓷瓶,楠木交椅,錾花铜镜,琉璃明灯,再加上田夫人闲适自如的举止,王妧仿佛又回到了慕玉山庄。 田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勺逗弄笼子里的画眉鸟。小小的鸟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直不肯开口。 没过多久,田夫人便觉得乏味了。 “胆小如鼠。”她嗤之以鼻,随手将银勺撂在高几上。 这时,她才转过身,入了座,开始和王妧说话。 “怎么?两日不见,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田夫人瞥了屋外一眼,那里守着韩爽派来的两名随从。 其实,她被关在这牢笼中,消息全断,正巴不得有人来找她说话,即使那个人是导致她身陷囹圄的元凶之一。 “看得出来,夫人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王妧说道。 烛火映入画眉鸟的眼瞳,竟变得更加明耀。 尽管屋中装饰华美,但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和地面仍旧渗出一股逼人的寒意。正是这股寒意令石屋有别于真正的家园。 田夫人冷哼一声,话语如刀:“当初你受人要挟,谁出人出力、助你脱身,你也忘了,是不是!” 她所说的,正是石璧向王妧勒索三百颗圣丹的事。当时若无田夫人的帮助,王妧不可能那么顺利从鬼夜窟手里换来那些圣丹。 不过,田夫人却故意无视俞十一的存在,将整件事说成是慕玉山庄受到王妧的拖累。 王妧心中气愤,却仍牢记着她来到这里的本意。她不想和田夫人在这件事情上争论不休。 “夫人,你当初也忘了说明一件事。你和鬼三爷是旧识,而且交情深厚。”王妧一语道破田夫人隐瞒多时的秘密。 鬼夜窟和鬼三爷,田夫人岂会不知二者的关系? 这个秘密之下又有多少不能和外人说道的、隐晦幽暗的心思? 田夫人胸口起伏不定。她按住扶手,瞟向屋外。王妧的口无遮拦几乎令她失去从容的仪态。 王妧没想到田夫人的反应如此强烈。 按捺住浮躁的心情,王妧试探问道:“一直以来,你都在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是不是?” 田夫人勃然变色,因为顾虑着门外的耳朵,才不至于出声呵斥。 “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田夫人闭上眼睛压下心中攀升的怒意,还伸出一只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烛光之下,王妧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 她压低了声音,说:“鬼三爷对燕国公府心怀怨恨,你却一直以我母亲的知交好友自居。夫人,我来见你的目的,你还不清楚吗?” 201 挑衅 画眉鸟一动不动,呆立在鸟笼中间的横架上。 如果不去注意燃烧中逐渐变短的蜡烛,石屋里的人几乎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田夫人放下额边的手,半眯着眼睛。 “你母亲到死也没有发现,我是为了谁才接近她、亲近她。还有那个乐伶……”她说到一半,却突然住了口。 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彼此洞悉了对方的内心。 田夫人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王妧站起身来。 “既然夫人已经做好了长久留在这里的打算,那么,我异日再来打扰。”王妧顿了顿,看向笼子里静默的画眉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可惜”。 田夫人的心境被这句话打乱了。她抓起茶几上的茶杯,高高举起,然而,她到最后还是将茶杯轻轻放下。 短短两日,她从前呼后拥的庄主,变成形影相吊的阶下囚。 她只能不停告诉自己:她是自愿被关押在这里的,韩爽根本拿不出她和黄参事之死有关的证据。她派去刺杀黎焜的人也绝对不会出卖她。既然如此,韩爽还能拿她怎么样? 再说,三爷也不会对她的困境坐视不理。她决不能自乱阵脚。 王妧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来,对田夫人说道:“韩都督大概也没有料到,夫人还留了一手。田恕在慕玉山庄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接下少庄主的重担,确实出人意料。” 说完她便离开了。 田夫人两眼发直,嘴唇微微颤抖。 田恕…… 是谁重又提起这个被她埋葬了十余年的名字?是谁将她唾弃的烂泥肆意涂抹在慕玉山庄的门楣之上? 她决不会轻饶做出这件事人,也决不会任由卑鄙恶臭的污垢败坏慕玉山庄的名声! …………………… 田恕打了一个喷嚏。 他看着日头越升越高,额头却冒出了冷汗。 田大管家刚才对他说,王妧去县衙大牢见田夫人。这岛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 可他依然寝食难安。 今日由田大管家做主,设宴邀请刘芷。眼下日已过午,刘芷却迟迟不现身。 恰好有仆人来回报,湖州来的春衫料子成色不好,必须请田大管家去过目。 田恕心里很不愿意放田大管家离开,无奈他连出声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宴客厅里虽有执壶侍儿、献艺伶人,还有几个擅长于逗趣取乐的陪客,田恕却高兴不起来。 他从眼角瞥见四周满面红光的男女正时不时窃窃私语,他不敢抬头,还必须忍受别人投来或探究、或轻蔑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样,连喘气都艰难。 脑后一阵凉风吹过,田恕突然想起他在浊泽度过的那个夜晚。 他眼前的轻纱幔帐变成一只巨大的飞鸟,盘旋着向他靠近,居高临下压迫着他胸腔里仅剩的空气。 “公子。” 有个圆脸侍女唤了他一声。 田恕猛地回过神来,气喘吁吁。他随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冷汗。 想来,他又在下人面前出丑了。 “什么事?”他别了脸,不去看侍女脸上的神情。 “刘公子的人传话来,说刘公子宿醉未醒,无法前来赴宴。”侍女说完,抿着嘴看了田恕一眼。 田恕先是松了一口气。谁知就在不经意间,他斜眼瞥见侍女眼里的鄙薄。 原本,他只有些微气恼。可当他看到侍女急急垂下的脑袋,无名火气迅速压倒他心头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脸色一沉,一脚踹在侍女心口处。 从小到大,他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非难,他已经数不清了。 他的母亲对他毫不在乎,将他丢弃到俞舟堂,任他自生自灭。 那些养在百禽园的画眉和鹦鹉,田夫人闲暇时还会召它们来逗弄一番。 他怎么会没有自知之明? 他在田夫人心里,比家养的牲畜都不如。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是慕玉山庄堂堂正正的少庄主。从前瞧不起他的管事仆从,无论是甘愿还是不甘愿,全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主子。 他的一句话,能让人一朝平步青云,也能让人从此一蹶不振。他何须害怕一个没眼色的卑贱侍女? 那侍女受了一脚,当即摔倒在地。 这番动静引起厅中众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交谈和耍闹,向二人看来。 侍女跪地求饶。 田恕却不打算放过她。 “贱婢,”他一脸厌恶,“谁准许你来通报刘芷的话?” 侍女心思转动,战战兢兢道:“奴婢有私心,请少庄主责罚。” 田恕向四周扫视一眼。 有人从座中起身,低头立着。其他人也跟随做出相同的举动。 “你到底安了什么心?”田恕质问。 侍女道:“刘公子没有把少庄主放在眼里,对少庄主呼来喝去,奴婢实在看不过去,这才失了分寸。” 田恕听了她的回答,懵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贱婢嘴里能说出这样忠心的话。 也许,她是想借此免去罪责? “刘芷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会对付他。你冒冒失失、冲撞主子,该受的惩罚,你一样都逃不了!”田恕恶狠狠地说。 哪料那侍女不住磕头,口中说道:“奴婢认罚。天大地大,少庄主和整个山庄的颜面最大。做奴婢的只盼少庄主重振山庄的威望,奴婢就算是万死也不敢推辞。” 田恕一鼓作气,召人带侍女下去领罚。 顺服的众人同样鼓舞了他。 他站起身来,面对着一席人,说:“对慕玉山庄不敬的人,我决不容忍。” 这句话,他说得语气坚决,声调铿锵。一身风采当真和田夫人有几分相似。 “对,决不容忍!”众人随声附和。 田恕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他感受到群情激昂,而他自己正主宰着这一切。 “我们去找刘芷!找刘芷算账!” “对!少庄主请他,他竟然叫少庄主白等这么久!” 有人提出田恕预料之外的建议,且很快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众人簇拥着他,声声句句在为他打抱不平。 田恕虽然感到了一丝为难,但更多还是得意。 田大管家告诉过他:刘芷这人外强中干,若不是仗着韩都督这个姐夫,刘芷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 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田恕若是对刘芷的爽约无动于衷,将来谁还会听从他? 方才那侍女说得很对。慕玉山庄的颜面和他的颜面,早已密不可分。就算是田大管家在这里,也该支持他向刘芷讨回一个说法! 202 计划 田大管家单独一人来到飞霞楼。春衫成色的问题似乎已经被他撂到一旁。 鬼三爷没有像平时那样睡晌午觉,而是坐在阁楼三层东边窗前的太师椅上看天上飘忽的云彩。 田大管家见此,更加肯定鬼三爷不是临时起意召他前来。 碧蓝的天空被雕花木窗的边框围成一个近似四方的形状,如此平淡无奇的景象竟然令鬼三爷看得入了神。 田大管家心中不解。他不敢打扰,又不得不出声。 “三爷……”他轻声问好。 鬼三爷却仍一言不发。 田大管家只得静静候着。 时间一长,他的双腿开始发胀。他不禁怀疑,背对着他、全身几乎都缩在宽大椅子里的鬼三爷是否由于精力不支而陷入了昏睡?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鬼三爷终于开口了。 “行了,你回去吧。” 田大管家愣了愣。 他顺服地应了一声是,返身下楼。随着心情的起起伏伏,他平缓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 他在一段垣墙后停下,喘息未定。 微风吹干了他额头的薄汗,他的脑子回归了清明。 鬼三爷并没有完全信任他。即使他们共同商议拟定了今日的计划,鬼三爷仍然在防备他反悔。 万幸的是,他没有轻举妄动。 吐出一口浊气后,田大管家抬头望着天空。 日头已渐渐西移。 …………………… 王妧刚一回到慕玉山庄,便听说少庄主田恕出事了。 山庄中到处是少庄主跌落水池、差点送了性命的风传。 王妧觉得奇怪。田大管家对这位少庄主何等重视,怎么会让人掉进池子里? 更奇怪的是,俞十一不请自来,已在客院里等了她半天。 田夫人被视为黎焜杀死黄参事的帮凶,又有买凶杀人隐瞒罪行的嫌疑,如今被看押在县衙大牢候审。而作了伪证和诬告的俞舟堂诸人却只受了些微惩处就被轻轻放过。这种情形,不但田夫人没有预料到,王妧也十分困惑。 此时,王妧无暇和俞十一计较。她还有事要做。 “你来干什么?”王妧态度生硬。 俞十一神情惨淡,半张着嘴,犹豫再三。 抬眼看到王妧露出几分不耐烦,她不得已,硬着头皮开口。 “你……什么时候……回容州呀?”她右手扭着左手衣袖口,眼睛随意瞟向一侧的花坛。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王妧不答反问。 俞十一急了。 “这不是没事了吗?我想,你要是回容州,我也跟了你去……大管家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处理好的。我们又不是仇人,处处作对有什么意思?” 王妧冷笑一声。 “俞十一,你也知道诬陷武仲是在跟我作对?你们俞舟堂暂时是没事了,可武仲还在韩都督手里。你嘴皮子一碰,就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哼,如果武仲发生不测,我一定会算在你头上!”王妧最后说了重话,语气更是像寒霜一样冰冷。 俞十一受到这番吓唬,眼眶一红,泪水涟涟。 “可是,我们已经给你赔不是了。我们又赔礼又道歉,你还……你这样是得理不饶人!”她抽噎着哭诉。 王妧蹙起眉头。 对她来说,俞十一只是听从田夫人的命令行事,这无可厚非。但此事一出,两个人先前共患难的交情无形之中也消磨尽了。 “没错,我就是得理不饶人。田夫人现在被看押在县衙大牢,那个地方她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假如她的计划得逞,你好好想一想,你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什么。” 俞十一撇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赶走了不速之客,王妧便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没过多久,六安出现了。 他注意到客院变得空寂不少:郑氏带来的人手大半不见了。 王妧正对着庭前一棵桂树出神。六安发出的脚步声惊动了她。 “蒲冰怎么样了?”王妧问。 六安听出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便说:“有一个好消息。” 王妧眼里果然露出了些许神采。 六安笑了笑,说:“蒲冰和镇察司的林启见了一面,她打算去容州。” “容州和离岛相比,简直是龙潭虎穴,蒲冰怎么会想到要去容州?镇察司又在打什么主意?”王妧的疑惑脱口而出。 六安不知道镇察司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更可能是蒲冰自己的选择。 “百绍至宝流落南沼的风声已经有些包不住了。离岛没有蒲冰施展的余地,她又怎么会困守在这里?” 片刻后,王妧做出一个决定。 “今天晚上,我们必须把武仲救出来。安州军督府和慕玉山庄之间会继续僵持着,直到……”王妧突然想到些什么,话锋一转,问了一个问题,“鬼三爷仍旧没有撤回追杀黎焜的条件吗?” 六安听后,认真想了想,才说:“没有。他对我的行动满不在乎。” 王妧有些泄气。 鬼三爷最大的目标是靖南王,至于其余的,她实在拿不准。 有时候,她觉得鬼三爷想亲手了结她的性命。有时候,她又觉得鬼三爷想要利用她,慢慢令燕国公府步入绝境。 每每想到鬼三爷和暗楼的勾结,她便会失去冷静。 无论是莫行川,还是张伯,都无法给予她启迪。而她却始终下定不了写信询问燕国公的决心。 她应该保留着一个无解的谜题,还是得到一个残酷的答案? 那些决绝的话,她能轻松对着郑氏说出来,却未必能做得到。 六安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王妧出声询问。 “鬼三爷没有动用他自身的力量,或是借助暗楼的势力追杀黎焜,这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第一,黎焜死了,对靖南王来说是一件好事,鬼三爷就是想和靖南王作对。第二,他想知道你的选择。” “可是,他怎么能够保证,你不会为了他提出来的条件而直接杀了黎焜?” 六安目光一垂。 这就是鬼三爷厉害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儿,六安轻声说道:“我若那么做,就会彻底变成鬼三爷手里的傀儡。” 所以,他用他的行动告诉鬼三爷:他是王妧的人。 203 上策 西面连通小花园的拱门后突然传来一些动静。 原来是高侍卫。 他在门边停下,垂手低头,时不时瞟一眼庭院中说话的二人。 虽说武仲落入俞舟堂的圈套不是他高慧的错,且王妧也认同了武仲是自作自受,但他心里清楚,武仲犯起浑来,是半点道理都不讲的。 他必须做点事。 这时,他瞥见六安朝他招了招手。 他走近前,听到六安对王妧说了一句“现成的帮手”,他就知道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王妧蹙眉不语。 “我们两个人正好,一个救人,一个望风。高侍卫一定也想尽快把武仲救出来。”六安微微一笑。近来,高侍卫暗中的动作倒是十分活跃。 高侍卫感激地看向六安,连连表示赞同。 王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同意了。 “你们要记住,救出武仲以后,马上撤退,不要和安州军督府的人纠缠。我会尽力拖延,不留给韩爽反应的时间。只要你们做得干净利落,韩爽就无法笃定是我动的手。” “是。”高侍卫应道。 六安却一声不吭。 直到王妧看了他一眼,他才问:“你无法保证韩爽不会觉察到你的意图、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举动。这次行动可以推迟,等你见完韩爽以后……” “不,”王妧拒绝道,“那样太迟了。” 六安并未被她说服。 王妧顿时着恼了。 她对上了六安的眼睛,谁知六安毫不避让。 眼前棱角尽显的六安让她感觉到一丝慌乱。她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高侍卫见情形不对,连忙劝说:“姑娘息怒。” 他朝六安挤挤眼,又微微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违逆王妧的意愿。 王妧面上收敛了恼意,心头却难以平静。 “计划照旧。”她一甩手,撇下二人,回到屋子里。 六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右手成拳打在左手掌心,意有不忿。 阻止了一场争执,高侍卫松了一口气。但他仍须安抚六安。 他颇为感慨:“六哥,你可别怪我多事。姑娘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你的话?忠言逆耳嘛。” 如果六安跟随的也是一个狂妄固执、喜欢迁怒于人的主子,那么他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高慧能够从一众侍卫中脱颖而出,被赵玄选中后大喇喇地送到王妧身边做一个打眼的探子,除了幸运,或许还要归因于他懂得审时度势。 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主子说什么,我们对着干,这是下策,傻子才会这么做。主子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这是中策,事情办好了是主子决断英明,事情出了岔子却是我们无能。”高侍卫娓娓道来,“这下策和中策,都不该选。我们要选的是上策。” 他凑到六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高侍卫相信,自己的计策绝对能够保证今夜的行动万无一失。 “刘芷这两日窝在浮山脚下的一座小庄园里,足不出户,貌似被韩爽下了禁足令。韩爽的妻子对刘芷这个弟弟十分爱护,韩爽也是爱屋及乌。我们想办法让刘芷消失一段时间,若有个万一,也能叫韩爽投鼠忌器。” “确实是个好办法。”六安说完却摇了摇头,叹气道,“可惜,营救武仲的行动迫在眉睫,我们分身无术。” 高侍卫心思一转,想到了一个人。 “六哥,我知道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只是,我担心把旁人牵扯进来,姑娘会不高兴。” “你说,”六安一时有些犹豫,随即又显得急切,追问道,“那人可不可靠?” 高侍卫突然变作了哑巴。 六安只得激将道:“总不如我这般相信你,罢了……” 高侍卫禁不住,脱口说出一个名字。 “就是那个孟树坚。” 说完,他心下暗悔。可话已说了一半,他还不如一鼓作气说到底。 “孟树坚交际很广,和刘芷也能说得上话。我们只需要他拖住刘芷一夜时间,至于我们的计划,根本就不用告诉他。若一切顺利,韩爽、刘芷,甚至是姑娘,都不会知道我们事先做了这个安排。若是事情不顺利,六哥能够未雨绸缪,可以算是立了大功,想来姑娘也不会不分对错,一味责怪。六哥,你说对不对?” 六安一手托着下巴,思忖道:“你说的都不错,但那孟树坚两面三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我们出卖了。” 高侍卫笑了。 “眼下,孟树坚绝对不会出卖我们。至于以后,他就算说出来,对我们又有什么妨碍?” 听了高侍卫的解释,六安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商议已定,二人看了天色,分头行动。 王妧并不知道二人在庭院中嘀咕什么。她平复了心情,正在给莫行川写信。 蒲冰若是在镇察司的帮助下去了容州,势必要起很大的风波。有镇察司扇风、慕玉山庄点火,蒲冰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王妧不能让蒲冰死了,也不能让红姬先人一步得到百绍至宝。 这也是她迫切想要回到容州的原因。 …………………… 床榻上忍泪吞声的少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向他靠近的人影。 他说过他不想见任何人,只是,仆从们并没有遵从他的吩咐。 一声嗤笑刺痛了他的耳朵。 田恕猛地抬起头,毫不掩饰地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视来者。 可他双目昏昏,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面目,只能隐约辨认出对方瘦削的身形。 “慕玉山庄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这句话,威势十足,令田恕心神大震。他脑中灵光一现,意识到对方很可能就是田大管家口中神通广大的“三爷”。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喘不过气来。 “我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刘芷就能废了你。你跌落水池、弄得一身脏污不会叫人看不起,你不战而溃才叫人看不起。” “不……”田恕的声音又低又哑。 “你根本不适合做慕玉山庄的主人,滚回你的烂泥坑去。” 田恕倏然站起身。 即使他站在脚踏上,他的身量也只到对方肩头的位置。 他喘息急促,龇牙咧嘴地痛斥道:“你给我闭嘴!我是夫人的亲生儿子,我是慕玉山庄名正言顺的少庄主,他刘芷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田恕心中的不甘和愤怒随着他的话宣泄出来,眼泪和鼻涕也不受控制地齐齐流下。 鬼三爷冷冷地看着他。 田恕的眉眼生得很像田夫人,鼻子和嘴巴却不像。 “很好,现在的你看起来终于有点慕玉山庄庄主的样子了。”鬼三爷说,“今天我就教教你,怎么对付那些敢来招惹慕玉山庄的跳梁小丑。” 204 将军 俞十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举止端雅的女人,她心里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夫人……”她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为对方的行为感到不解。 本该踏上回家之路的郑氏此时仍停留在慕玉山庄,原因无人知晓。 慕玉山庄的客院依山势而建,掩映于草木垣墙之间,重重叠叠,比邻既不相望,也不相闻。郑氏想要在这里暂时隐匿行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还担着关系到王妧安危的担子,哪能就这样离开离岛呢? “你不必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郑氏问。 柔和的声音触动了俞十一的心弦。 她忘了质疑郑氏为何会出现在这所空置的客院,也忘了“请”她来见郑氏的护卫表露出来的并不友善的态度。她说出了自己的姓名,连同她的姓氏的来历。 “我们阿妧让你碰钉子了。”郑氏轻声细语,口气轻松地说出一个事实。 俞十一的脸垮了。 “你想求阿妧帮忙救出田夫人,对吗?”郑氏又问。 俞十一下意识地摇头,她只想要王妧带她回到俞舟堂。 然而,她没想到这一句问话竟然令她脑中纷乱如麻的思绪变得条理井然。 是啊,她应该求王妧帮这个忙的。为什么她不这么做呢? 大管家把俞舟堂送给王妧,是向王妧赔礼的。 可是王妧没有收下,还对少庄主说,这份赔礼会让夫人回到慕玉山庄的机会变得更加渺茫。 大管家当时为什么不反驳? 如果王妧是在吓唬少庄主,那么,大管家为什么无动于衷? 王妧说的是真的吗? 难道大管家不想要夫人平安归来吗? 这怎么可能呢? 她似乎想说服自己,喃喃道:“大管家对夫人忠心耿耿,夫人很器重他,山庄里的人个个都服他。要是……不。夫人一定会好好的。大管家那么厉害,他一定会把夫人救出来。” 郑氏静静听着她自言自语的嘀咕,逐渐明白了一些事。 “救出田夫人这件事,怕是田大管家也无能为力。”郑氏说,“从前,他是以慕玉山庄、以田夫人的名义行事,自然无往不利。如今没有田夫人替他撑腰了,他的处境怕是很艰难。” 郑氏看着一脸稚气的俞十一,想起了女儿王娴。 俞十一想通了郑氏话中的含义后,她才真正感受到了绝望。 “我们夫人……”会死吗? “罢了,我不该提的。”郑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毕竟是外人,不应该插手山庄的事。田大管家或许有他自己的办法。” 俞十一这时候已经无法顺着郑氏的安慰去看待这件事。 她低下身子,仰头看着郑氏,泪眼婆娑。 “请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夫人。”她抓着郑氏的手说。 “以田夫人在离岛的声望,我想,只要田大管家开口,一定能聚集众人的力量,为田夫人洗脱罪名。到时候,我作为慕玉山庄的客人,于情于理,都该出一份力。不过……” 郑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俞十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倘若田大管家袖手充耳,我这个外人就算有心,也无力。”郑氏说完,推开了俞十一的手。 俞十一丝毫不恼,反而破涕为笑。 她相信田大管家,也相信郑氏不会无缘无故欺骗她。 事实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 她一个人满怀希望地等到日头西斜,终于在议事厅见到难得清闲下来的田大管家。 依照郑氏的指点,她鼓足勇气询问起田夫人何时能够归来。 田大管家敷衍两句,便想打发她。 “我也想为夫人做点事,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俞十一的伤心和无奈并非作伪。 “夫人的事,你帮不上什么忙。你老老实实待在山庄,少庄主需要像你这样年纪相当的伙伴,你能做好这件差事,就算是立功了。” 她感觉到田大管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和。 她做得很对。 终于,她问出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还有人帮助慕玉山庄共渡难关吗? “有,你省心吧。”田大管家已有些不耐烦。 俞十一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向田大管家邀功道:“虽然我没有说服王姑娘,但我说服了郑夫人。她说,她来慕玉山庄做客,肯定也要为主人家尽一尽心。我现在就去请她过来。大管家,你等着我!” 田大管家不明所以,原本只当俞十一是在胡闹,哪知没过多久,郑氏竟然真的来了。 这下子,他坐不住了。 “还请田大管家赐教,能助慕玉山庄渡过难关的到底是哪位人物?” 郑氏的问题像刀锋一样犀利。 田大管家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开口否认,却看到站在郑氏身边的俞十一。他想用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应付过去,却看到郑氏精明的双眼。 郑氏不等他回答。 “我想,那一位应该是认得我的。劳烦大管家替我传句话,就说,谁敢伤王妧一分,我们王氏、郑氏、崔氏、江氏定百倍奉还。”她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出了分量极重的威胁。 田大管家听得背后寒毛竖起。 郑氏的要求令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若向三爷说明,郑氏已经识穿一切、还说出这样一番话,说不定会惹来他无法承受的雷霆之怒。 可是,他敢不回报吗?郑氏是什么人?她既已知道了这个秘密,岂会安安分分、善罢甘休? 郑氏看着田大管家愣怔不语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她先前已从王妧口中得知黄参事身死、田夫人逞凶、黎焜出逃这三件事之间的联系。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事的幕后黑手竟然就是她和她的丈夫苦苦追寻的人。 她绕了这么大一圈,将了田大管家一军,只为了逼那个人现身。 燕国公府不能再上演一场骨肉相残的惨剧了。这是郑氏和丈夫王政一致的心愿。 不同的是,王政坚信仇隙可以随着燕国公的出面交涉而消释,郑氏却不如王政乐观。 老三特地挑选在年节下送来那件小儿绸衣,这个警告沉重得让人无法忽视。 郑氏知道,在王政远在滁州、燕国公远在京城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保住王妧。 当郑氏扬长而去、田大管家黯然离开,俞十一还瑟缩在角落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说好的事情突然变了样? 书客居阅读网址: 205 混乱 码头的灯火映在黑黢黢的水面上,夜色将身长十余丈的战船包裹成一只潜伏的凶兽。 战船上正在进行一场真刀真枪的演习。兵士们手里的长枪就像凶兽的獠牙。 长枪横扫,将一名兵士从甲板击落到水中。 韩爽收回长枪,咒骂了一句。 “废物!” 其余相互配合训练的兵士纷纷停下动作。落水者很快也被人救上船来。 演练并没有就此停下。 军督府的精兵骁勇,却不熟水性;水关营卫的兵士水性惯熟,却连长枪都使不好。 这在从前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如今却不一样了。 两日前,军督府的一百精兵在仙人屿折戟。 韩爽事后才意识到,黎焜留有退路,而且这条退路还是专门针对他手下精兵的劣势所设。 得知总督府的人登上离岛,他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耳聋眼瞎的老总督突然变得精明起来,这又在昭示着什么? 无论如何,查证黄参事身死的真相是安州大衙和离岛县衙的职责,他和总督府都不能越俎代庖。 同时,他也不能看着黎焜逃出安州地界、田氏得到喘息之机。 他要扭转他的劣势。 码头上出现了王妧和她的护卫的身影,韩爽派了小船去接人。 海水轻轻拍击着岛石,内凹的石洞激起一朵朵微小的水花。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靠近岸边的水面出现了两道异常的水纹。它们无声无息地、像箭头一样向军督府的战船滑去。 王妧没等多久,就见到一身常服、精神焕发的韩爽。 用来接见王妧的船室灯火通明,桌椅齐备,不至于简陋,也算不上奢华。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在自己的地盘上,韩爽说话直截了当。 面对王妧这个客人,他并不拘束,问完话后便拿起桌上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水。 王妧瞥向韩爽身后的随从,说:“都督何必明知故问?” 她和田夫人会面时的一言一行全都被韩爽的眼线盯着。 “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你已经认清了田夫人的真面目,难道还想着等她回心转意,与你重修旧好?”韩爽放下茶杯,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指示他的随从去弄些烤肉来。 这是他从老家凉州带来的习惯。方才一场演习耗去他一身气力,此时他饿极了。 事实上,他心中并没有把成事的希望全都压在王妧身上。他只是想试一试王妧真正的手段罢了。 王妧能撬开田夫人的嘴、套出黎焜的下落,还能逼得田夫人狗急跳墙、派人追杀黎焜,做到这两步已属不易。 到最后,王妧不仅挫败了田夫人杀人灭口的计划,还大大增加了田夫人是黎焜帮凶的嫌疑。 这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韩爽想不到有谁能比王妧做得更好。 想到这里,韩爽的眼光变得阴沉起来。 他反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还是说,你已经拿了慕玉山庄的好处,决定不计前嫌?” 慕玉山庄的情形,韩爽也打听到不少。潜伏在山庄四围的危机可不是自断一臂就能解决的。 而王妧未必能够看透这些。 “武仲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你扣着他,等于绑住了我的手。田夫人现在有恃无恐,一心等着洗清嫌疑,重归慕玉山庄,又怎么会轻易交出她的保命符?” 韩爽听着王妧疲弱的还击,心里却冷笑不已。 奉命去取肉的随从提着一个食盒回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亲自动手。 锋利的小刀从烤好的羊腿上切下一片肉。 妻子刘氏咬牙切齿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中。 “将她千刀万剐!” 他来离岛之前,刘氏嘱托了他两件事。其中一件他已经做到了:刘芷安然无恙,在岛上逍遥度日。至于另一件,他会在所有大事尘埃落定以后再出手解决。 有条不紊切好了羊腿肉,韩爽挑了一块吞入腹中。 他说:“你看,一个人有两只手,两只脚,我就再给你四天时间,怎么样?” 王妧腾地站起来,气息不平。 如此直白的威胁显然是激怒了她。 韩爽见了,仅仅嗤笑一声,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盘子里的肉很快被他吃得一干二净。 “韩都督此举实在高明,只可惜,有的人天生硬骨头,就算没了手、没了脚,也要咬死仇敌不松口。” 灯火下,韩爽的眼神里泄露出一丝杀意。 谁知就在这时,船室之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属部急匆匆前来回报,对韩爽耳语几句。 王妧按了按袖中的匕首,看着韩爽从座上起身。 “真是巧了。王妧,今夜这出热闹,你瞧好了。”韩爽说完便带着随从出了船室。 王妧无法阻拦,只能跟着走出去。 战船尾部出现了一块半圆形的破损,像是有人从船身外部攀援,由于用力过大而折断了一角船舷。 一串湿淋淋的脚印从破损处延伸出一丈有余。 闯入这艘战船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留下如此显眼的痕迹,似乎在宣示什么。 “警戒!” “搜船!” 韩爽接连下了两个命令。 王妧盯着脚印愣神的样子惹来了韩爽怀疑的目光。 韩爽突然发作,夺过身旁属部的长枪,刺向王妧的脖颈。 王妧连退数步,被尖锐的铁枪头逼到角落。 “你干了什么!”韩爽厉声质问。 王妧心中笃定,六安救人时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他还带着高侍卫。 “不是我。”王妧反驳道。 “不是你?那你到底干了什么?”韩爽敏锐地觉察到王妧的失言。 王妧感觉到冰冷的锋芒贴得更近了。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什么也没做。”第二次,她回答得谨慎了。 然而,韩爽不愿意再浪费他的信任。 他当即做出一个选择:宁枉勿纵。 四面刀枪将王妧包围。 杀机已现。 她无路可逃,除非她能上天入海。 “你勾结镇察司陷害刘匡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你也有今日吧?” 韩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预见王妧倒在血泊中、脖子上的窟窿还在不停地冒着鲜血。 206 回击 慕玉山庄西面有座海平楼。白日天晴的时候,人站在楼上甚至能够望到对岸的平波港。 而在夜幕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码头接连成串的灯火。 廊檐之下,鬼三爷袖手远眺,默数灯火的数目。 他身侧的栏杆上还立着一只瘦弱的小猫。 这一人一猫在黑暗中的目力远胜常人。 楼中传来了脚步声。 鬼三爷回头看见一身黑衣、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的田恕。 他似笑非笑,问了一句:“出气了?” 田恕懵懵然,不知如何作答。 “这才是真正的回击。”鬼三爷只教训一句,便不再理会对方。 他仍旧望向码头。 那里正在进行一场角斗。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最后的赢家。 一声怒吼冲上云霄,震动了凝聚的乌云。 皎洁的月光洒落人间,令所有灯火失去光彩。 王妧按着自己的脖子,后怕不已。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六安突然出现,截断了韩爽手中的长枪,救下她的性命。 韩爽在一击失手后得到了手下的回报。他在盛怒之下发出大吼,不顾即将到手的胜利,匆忙离去。 战船的另一侧,混战已经开始。王妧隐约能够听到武仲骂骂咧咧的声音。 “走。”六安侧着脸,对王妧说了一个字。 围住二人的兵士相互对望,犹豫着是否要对韩爽的座上宾下死手。 王妧趁此机会,逃出生天。 她和六安、武仲、高侍卫,还有奉郑氏之命留在慕玉山庄保护她的护卫,几人挤在一条小船上往岸边靠近。 “王妧!” 无边的怒意自上而下,向小船压来。 王妧应声抬头。 利箭脱离弓弦,破空而来,眨眼之间,距她已不足三尺。 她不能躲。 船太小,她若躲了,一定会连累同在船上的人。 这时的王妧看上去就像被吓着了。 六安和武仲不约而同扑向她。 伴随着几声惊呼,王妧听到了箭头撕裂皮肉的声音。 摇摆不定的小船承受不了这股巨力的撼动,船身一掀,几人齐齐落入水中。 血腥气味由淡变浓,混着海水涌入王妧的鼻腔。 右臂上的剧痛让她保持清醒,也让她饱受折磨。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咳咳。” 水面上探出的一个个头颅表明其他人并未受伤。 六安一边扶着王妧,一边示意武仲将羽箭尾部折断。武仲照办无误。 一行人的处境并未好转。 密集的箭雨仿若从天而降,他们无路可逃,即便是潜入水中也仍有中箭负伤的可能。 “躲到船下!”高侍卫反应机敏,高声提醒其他人。 颠覆的船身替众人抵挡了一拨羽箭。 体力在慢慢流失。 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仅靠这艘小船是撑不了多久的。 在箭雨的威胁下,每个人都在寻找逃生的办法。 冰冷刺骨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带走王妧皮肤的温度。她浑身颤抖。 要是没有身旁的人,她已经沉入水底,失去呼吸。 她想起了落入颖江的经历,想起了她在颖江遗失的麒麟匕首。 这一段并不愉快的回忆促使她做出一个决定。 她咬牙忍受着刺痛,把黑水纹匕首交到六安手里。 她想对六安说,在她失去麒麟匕首后的日日夜夜,是这把黑水纹匕首让她得到安心。 麒麟匕首无可替代,它也是无可替代的。她不想把它遗失在这里。 可是,六安却握着匕首、连同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王妧又气又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通过海水和海风传入几人耳中。那是从战船的方向传来的。 几乎在同时,箭雨停止了。 一道黑影潜至几人前方数尺之外的位置,毫无顾忌地暴露在水面上。 那是一个女子。 女子伸手往南面一指,随后一头扎入水中。呼吸之间,她已遁出一丈远,并再次浮出水面,指路向南。 没有人知道女子所指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但他们知道,灯火通明的码头,他们暂时是回不去了。 “跟上去。”王妧说。 韩爽对她的杀心因刘匡而起,这是他亲口承认的。 但是,导致韩爽变得怒不可遏的却是当时战船上发生的变故。 这个变故对韩爽来说定然是十分沉重的打击。相比之下,武仲这颗钳制王妧的棋子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几人身后,水波突然兴起,推搡着他们往平静的海面前进。 王妧回头看时,巨大的战船正在缓缓向一侧倾斜,战船上的兵士纷纷跳入水中逃命。 韩爽登上了一艘小船,直立在船头,魁伟得如同一棵大树。看来,正是他下了从战船撤退的命令。 王妧不禁猜测,闯入战船的人到底做了什么?那个人和前方引路的女子是什么关系?或者,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然而此时的她已经无力找出答案。 六安带着她往离岛南面移动。她的头脑逐渐变得昏昏沉沉。 冰冷的海水竟然让她感觉到一种清凉的舒适。 直到被海水呛了一口,她才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差一点被这种静无声息的危险吞噬了。 右手臂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楚,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月光重新躲进云层里。 黑暗来袭。 王妧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能用尽全力向前,再向前。 一行人抵达离岛南面的一处海崖。嶙峋参差的黑石散发着刀剑般的锋芒,似乎预示着潜伏的凶险。 指路女子赤脚踩在缠绕成团的墨绿色水草和嵌入黑石的浅色贝壳上,稳稳当当地爬上崖岸。 众人正要跟随女子的脚步上岸,王妧也不甘示弱。 “逞强。”六安出声阻拦。 王妧充耳不闻。当她伸手抓住石崖上的一块凸起时,她这才发现左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更别说,她受伤的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 “武仲!” 武仲听到王妧虚弱无力的声音,虽然心中担忧,却不得不遵从指令助王妧登崖。 只要王妧还留有一口气,她就必须站着,绝不能倒下。这是刻入她血脉的铁律。 崖岸上,指路女子焦急地探出头来,查看崖底的情形。 她的脚边堆着几个鼓胀的水囊。她想,这些水可能要分一半出来,让给这些人先用了。 207 愧疚 天光大亮时,一个重大的消息震动了慕玉山庄上下。 韩爽亲自上门,要求慕玉山庄交出杀害刘芷的凶手,王妧。 慕玉山庄乱成了一锅粥。主事的少庄主昨日染了风寒,如今仍卧床不起,自然也无法回应对方的要求。 韩爽展示了耐心,给出一日时限,并命人守住浮山脚下的通道,不许任何人出入慕玉山庄。 郑氏得到消息后,大惊失色。 她为自己的麻痹大意懊悔不已。 一句警告怎么可能吓退狠心辣手的亡命之徒? 同时,她也为王妧此时的安危而悬心。 昨天夜里,王妧离开慕玉山庄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芷怎么会突然死了? 郑氏心中越发焦虑。她走到门边,想吩咐手下人去找王妧,转念一想,她却改变了主意。 连韩爽都找不到王妧,她可不能做了别人问路的石子。 她让人去把俞十一找来。 慕玉山庄的路还是要问慕玉山庄的人。 很快,俞十一来了。 郑氏屏退了仆从,只留俞十一在厅中。 她神情凝重,对着俞十一缓缓下拜,口中说道:“孩子,请你帮帮我。阿妧她……” 俞十一吓得倒退两步,连连摇头摆手,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这才上前扶郑氏起身。 “郑夫人……你……”俞十一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郑氏抿着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说过,阿妧和你是生死之交,如今她有难了,你愿不愿意帮她?” 这番话分量颇重,容不得俞十一拒绝。 而俞十一也没想过要拒绝。 “郑夫人,你是在说韩都督的事吗?”俞十一立时想到韩爽在山庄门外放下的狂言,“我相信,王妧绝对不会杀人,她和我们夫人一样是被冤枉的。韩都督他,仗势欺人,他不会得逞的。” 郑氏听了她的看法,点头说:“没错。可是……” 俞十一皱了眉头。 郑氏并不理会,接着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去问田大管家,离岛是否有人能够襄助慕玉山庄、救出田夫人,田大管家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有。”俞十一十分肯定。 “有,而且那个人就在慕玉山庄。”郑氏顺着她的话,说,“他身份神秘,行踪成谜,我们阿妧的生死也系在他的身上。” 俞十一惊得张了嘴,又说不出话来。 “我们要找到他。”让他死了害人的心。 郑氏开始询问俞十一有关慕玉山庄布置的问题。 “山庄之中,有哪一处地方幽雅宽敞,只有一部分仆从被选中去当值,而且他们从来不议论那里的事?”郑氏想了两个重要特点,说给俞十一听。 俞十一摇了摇头,她想不出山庄里有这样一处地方。 郑氏有些焦急。俞十一人微权轻,不像田大管家…… 对!田大管家! “田大管家近日常去哪些地方,既不用人跟着,也没有说他去那里要办什么事?” 俞十一恍然大悟。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 她说出了三个字:“飞霞楼。” 她前几日经过飞霞楼时,被田大管家看见了。他还警告她无事不得靠近。 当时楼中有人影和说话声,但没有一张脸、一个声音是她认得的。 郑氏轻轻出了一口气。她找到了。 “我,现在就去见他。”郑氏对俞十一说,“你的大恩,我们王家一定不会忘记。” 俞十一不理解郑氏的一番苦心,只是觉得郑氏说得郑重其事,是对她出力帮忙的肯定。 想到这里,她也放心了。她问了郑氏一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郑夫人,你上一次对大管家说,如果有人要对王姑娘不利,你们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 郑氏苦笑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是燕国公府的……仇人。” 俞十一见她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么,你要怎么去飞霞楼呢?”这是一个浅白的难题。 俞十一虽然不清楚飞霞楼有多少家丁护院,但却知道单凭郑氏一个人和她的几个护卫是闯不进去的。 郑氏被问住了。她无计可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俞十一看到郑氏苍白的脸色,决定陪着对方去飞霞楼。 郑氏没有拒绝。 潜伏在慕玉山庄背后的黑手想谋害王妧的性命,这件事让俞十一知道了也好。至少,这个小姑娘往后能够懂得提防别人别有用心的谎言。 她多么希望她的女儿王娴也能懂得这一点。 走在前往飞霞楼的路上,郑氏回想起来到慕玉山庄的第一个夜晚:田夫人在飞霞楼设宴,彬彬有礼,待客周到。那时候,她还以为王妧以后定然不会再受到来自田夫人的刁难。 谁料到田夫人笑脸盈盈之下竟然包藏着祸心? 俞十一看到郑氏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心生诧异。 当她远远看到飞霞楼下严阵以待的一众护院时,她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站住!”领头的护院喝止了一行人。 楼中人并不想以礼招待这群不速之客。 在短兵相接之前,郑氏挺身而出。 她没有理会一众护院,而是对着紧闭的门户高声发出她的质问:“你已经害死了他们的一个孩子,还打算再害死一个吗?” 他们是谁,孩子是谁,只有郑氏知道。 木门吱呀一声由楼内打开。 鬼三爷的脸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惨白。 平日的矜持和冷漠全部消失不见,他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郑氏毫不退让。 “该结束了。燕国公不欠你什么,王妧也不欠你什么。你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辜负了多少人的心……”郑氏想到老夫人崔氏的心结,突然住了嘴。 鬼三爷眼底的情绪像波涛一样翻涌着。他向前几步,推开了拦路的护院,对着郑氏,一字一顿说:“我从没想过要王妧死。” 郑氏抬起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愧疚,看到了迷惑和愤怒,唯独看不到杀机。 她突然明白了丈夫王政时时挂在嘴上的四个字。 血浓于水。 她也迷惑了。 闻讯赶来的田大管家看到飞霞楼外的阵仗,暗自庆幸。 局面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208 下落 田大管家扫视四周,在人群中发现了俞十一的身影。 他就知道这丫头还会惹事。 鬼三爷冷冷看了田大管家一眼,问:“王妧身在何处?” 田大管家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王姑娘不在山庄里。”他说着看了看郑氏,又看向鬼三爷,随后补充道,“昨夜在码头,王姑娘中箭落水,下落不明。” 郑氏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护卫呢?”鬼三爷又问。 “他们也一样下落不明。” 鬼三爷面色未改:“传我的命令,不惜代价,找到她。” 田大管家领命而去,并带走了俞十一。 郑氏瞪圆了眼睛,她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刺耳:“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陷害她!” 鬼三爷沉默着,转身走进飞霞楼。 …………………… 平静的海上,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正稳稳地向东行驶。 和广阔无垠的海面相比,十丈余的船身渺小得如同一片树叶。 詹小山身形挺直,站在船桅边。 这艘船是青蛟军昨夜的战果,也是将来抵挡东夷海寇的利器。 他们原就一无所有,怎么舍得凿毁一艘年轻的、充满生机的战船呢? 可怜韩爽不懂这个道理,白白将这艘战船拱手相让。 詹小山叹了一口气。 显然,昨夜的这场胜利并没有让他彻底高兴起来。 他愁眉紧锁。 一颗硕大如拳、殷红似血的生果被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在他的设想中,青蛟军与王妧的会面绝不像现在这样仓仓皇皇。 他也没有预料到王妧会因为受伤、受寒而陷入昏迷。 这种情形下,王妧能否保住小命都很难说,遑论其它。 一切阴差阳错,令人无可奈何。 詹小山收起杂乱的思绪。 他几口吃掉生果,空出手来抓了抓发痒的头皮,还顺手捏死两只藏在衣领的跳蚤。 起风了。 船帆鼓起,战船走得更快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远不是安州军督府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那座小岛虽然寸草不生、鸟兽绝迹,却处在前往东夷的必经之道上。 在青蛟军踏足之前,小岛海寇猖獗,无数东夷货船沉沙于此,血雾弥漫、常年不散。 “哔、哔、哔……” 三声短促的竹哨,是海寇来犯的预警。 詹小山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他们的人经历一夜奋战,身心俱疲,这突如其来的敌袭无异于雪上加霜。 受伤的同伴和王妧也需要尽快延医救治,他们没有时间和海寇纠缠。 “发生什么事了?” 从船室中出来透气的高侍卫也听到了刚才的竹哨声。他出声询问。 詹小山回了他两个字:“敌袭!” 随后,他疾步走向船头,去和他的下属们汇合。 高侍卫神色凝重,掉头把消息带给六安几人。 詹小山再次清点了人手。 除了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他手下有能力御敌的只有三十二人。 要是在平时,三十二个人足以守住一艘船,从容退敌。可今天他们要守的却是十丈余的巨大战船,单薄的防线一旦被敌人撕破,后果便是一败涂地。 而且,船上的弓弩和铁棘刺经过一夜鏖战已被耗废干净,尚未来得及修整补充。战船的优势已经去了大半。 来犯的海寇是恶名昭著的“勾魂使”,被他们掳掠的船只几乎无法保留一个“全尸”。他们会搜刮尽一切金银财物,最后将货船连带船员一起放火烧毁。 有时候,勾魂使还会特地放过一两个胆小的船员,在吓破船员的胆子后,借机传扬恶名。 青蛟军多次与勾魂使交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 即便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极难极凶的困境,詹小山也从未有过屈服的念头。 他抓紧开战前的时间,和手下众人商议起了对敌之策。 坏消息同样影响到船室中武仲几人的心情。 “这破地方快闷死我了。走,我们瞧瞧去……”武仲心头烦躁,说话时的声音却压得很低。他拉着高侍卫往外走。 他只想暂时逃离一个念头,那就是王妧再也醒不过来了。 王妧正在隔着两扇门的另一间船室里昏睡着。 她手臂的箭伤已经得到处理,也用上了詹小山送来的伤药,但她却一直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昏迷中的她呓语不断,身上也仍在发热。 昨夜指路的女子原本在照料王妧,方才受到召唤便已离开。 六安站在门边的角落里,安静得可怕。武仲越过他时,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人走出船室时,北面一支燃烧的弩箭不偏不斜、直向他们冲来。 武仲侧身躲过。 弩箭钉入漆了桐油的、光秃秃的甲板,火势微弱,并没有蔓延开来。 武仲抢步走到左侧船舷,探头看见一艘长不过三丈的贼船。 船上蜂拥着二、三十个外形又脏又乱的男女,他们粗鲁地叫嚣着。 武仲一眼辨出贼船上一张弩弓,方才的弩箭便是由它发射的。 詹小山将手下三十二人分成两队。所有人暂时充当弓手,列阵在左右两侧船舷。 武仲视线所未抵达的右侧船舷也面临着同样的威胁。 海寇们借着弩箭的威慑,企图强行登上战船。 詹小山手持盾牌长枪,身处高台,观察战局,发号施令。 战船上一拨拨箭雨飞落,海寇的实力已先折损了三成。 照目前的情势,海寇被击退是迟早的事。 詹小山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听到船尾传来异响。 他将盾牌背在身后,单手攀上船桅,极目望去,竟看到三个手持熊熊火把的海寇大摇大摆地登上了船尾。 这是声东击西! “鲁茂!”詹小山大吼一声,右侧船舷有个身材魁梧的弓手应声回头。 这个名为鲁茂的青年男子丢下弓箭,取出随身的关刀,雄赳赳地向船尾走去。 武仲箭术不佳,方才只在干瞪眼。见海寇都打到他眼皮子底下了,他当即迎上前,加入了混战。 战况胶着。 呼喝声、刀枪相击声隐隐传入船室中。 六安却在这时打开了通向王妧疗伤室的那扇门。 他走到床头,伏下身子,低声问道:“我犯了一个错,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昏迷中的王妧当然不会回答他。 “因为我杀了刘芷,韩爽才不管不顾地对你下死手。如果你醒过来,我愿意……”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书客居阅读网址: 209 出门 王妧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燕国公左手牵着江氏,背对着她往前走。 她追逐着父母的脚步。可是,无论她如何叫喊,二人都置若罔闻。 她伸出手去,一下子够到了燕国公右手的衣袖。 燕国公拔出佩剑,将他的右臂连同衣袖齐齐斩断。 血溅上了她的脸、她的手。她愣在原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燕国公夫妇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一阵痛楚死死攥住她,将她从梦魇中拉回现实。 有人正在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 她感觉眼皮沉重极了。 “醒了?” 这熟悉的说话声,是谁的? 王妧用力睁开双眼,便看到六安的身影。 她的神智也在渐渐回归。 “我们在哪儿?”她的声音有些干哑。 六安的回答十分简短:“在海上。” “谁救了我们?” “原安州水军的人。”六安看着她那双充满倦意的眼睛,心头一动,“你别多想。要喝水吗?” 王妧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左手,按着不再发热的额头,说:“我要去容州。” 六安一下子就想到蒲冰和镇察司。 “好。”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船室外的喧嚣传进王妧耳朵里。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对六安说:“你让他们不要吵闹。” “好。” 六安走出船室。 青天白日之下,海风刮起血雾和浓烟。 占领了大半片甲板的海寇们点燃了桅杆和风帆,他们践踏着倒地不起的尸体,准备吹响胜利的兽角。 谁知,兽角仅仅发出一声哀鸣便没了声响。 原本掉落在地上的无主的单刀夺走了这个手举兽角的海寇的生机。 鲜血从他喉咙涌出,声音如同泉水幽咽。 每一个活着的海寇都沉浸在猖狂的扫荡中。他们的耳朵被捂住了,眼睛也被捂住了。 浴血的单刀仿佛通了灵性,精准地斩断了此起彼伏的大笑声。 刀刃卷起,血流成河。 青蛟军以惨重的代价,换来了这次胜绩。 …………………… 容州城。 万物并作,春光无限。 人们换上色彩明艳的春衫,结伴走在街头,时而被春雨追赶一场,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清脆的笑声。 欢乐感染了多日不曾走出容宅的刘筠,扫去了她脸上的阴霾。 她撑着一把油伞,慢悠悠地跟在容氏的车马后头。 没有人催促她,也没有人阻拦她。 出门时,刘筠拒绝与容溪同乘一辆马车,而容溪也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决定。 两人之间已经种下难以消除的隔阂,却由于各自的盘算不得不捆绑在一起。 真是天意弄人。 刘筠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新的空气使她感到舒畅。这个动作同时也牵动了她后背正在愈合的伤口。 她不禁想到了王妧。 她坏过镇察司的好事,受她指证、被赵玄虐待的谢希就是镇察司的人。她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镇察司的人所救。是王妧让这一天成为事实。 她猜测王妧应该没有见过容全。然而,王妧却将容全的行为预料得丝毫不差。 在这两件事上,刘筠对王妧是服气的。 自从她回到容宅,容全在明面上不敢对她如何,暗地里却开始对她露出獠牙。 她在容全的要挟下前往鬼夜窟,还被逼着去和鬼夜窟做交易。 鬼夜窟洗劫了她的大半副身家,最终松了口,将容氏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清滌草交到她手上。 直到那个时候,刘筠才算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容全要借鬼夜窟的手打压她,还妄想代替她接收全部的好处。 她若听天由命,等待她的只有一种结局。 当时她元气大伤,心中不忿,灵光一闪便做出一个决定。 她要把清滌草寄放在鬼夜窟。从今以后,这株药草除了她刘筠,谁也不能动。 这个请求,鬼夜窟答应得十分爽快。 容全得知此事,差点打杀了她。可惜他身体不好,一时被气得急病发作。经过一通手忙脚乱的救治,容全才清醒过来。他的想法被容溪劝阻了。 刘筠才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如今的她,多了一道抵御容氏的护身符,也因此有了拒绝和容溪同乘一辆马车的底气。 虽然在街上的人们看来,追赶着容氏车马的她就像是容溪的仆婢,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堂堂鲎蝎部圣女,也得放慢了车马的行速,配合她刘筠的脚步。 真是可笑至极。 容氏先前要置她于死地,现在却要她去救容氏的子弟。 现在,她就要去看一看那个中毒的容氏子弟的惨状,看一看容溪到底要用什么理由说服她拿出清滌草救人。 马车往城南驶去。 容氏在这里置了一处别院给容滨静养。 仆从上前去叫门,却无人回应。 刘筠脸一沉,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了靖南王是如何放纵他的义子的。 容滨大概也是一个被长辈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 就在刘筠生着闷气的时候,容溪下了马车,吩咐仆从砸了门,打算强闯。 谁知,木门被人一推,竟吱呀一声敞开了。 院中一地狼藉,正中的地砖上留着一片显眼的血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容州城里对容氏族人动手? 容溪气得浑身发抖。她厉声吩咐随从将整座别院搜检一遍。 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过刘筠的脸。 刘筠神色坦然。这场变故与她无关。 一阵细微的啜泣声从回廊后的穿堂里传出。 容溪有所察觉。她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很快便辨认出哭声的方位。 随从将穿堂里哭泣的小丫环拎到容溪面前。 容溪的质问透着十足的威严:“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 小丫环经她一吓唬,差点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救回来。 容溪急得额头见汗。 只听得小丫环说一句、喘口气,断断续续说明了前因。 “那些人好凶……他们砸了院子,还抓人……他们要抓公子……圣女,你快去救他呀……” 血气涌上容溪的脸。她左颊处的胎记越发显出一种渗人的深红。 “你是说,那些人闯进别院的时候,容滨不在,是吗?” 小丫环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该死!该死的……” 容溪破口骂了一句,随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0 病发 李员外家的丽娘小姐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 …… “少年郎砍瓜切菜一般,将一众贼人打成了过街鼠。李家庄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无不感佩在心。” …… “小窗屏暖,鸳鸯交颈。” “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 说书人窦先生仍是一脸胡茬、布衣草鞋的落魄模样。 有时候,他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有时候,他是四体不勤的读书人;有时候,他是郁郁不得志的游侠儿。 他一开口,就把人们带进他走过的穷乡僻壤间、看过的都会繁华中。 有人愿为他浪掷千金,他却只领一壶浊酒。有人愿为他铺床叠被,他却选择独对青灯读黄卷。 有人喜他不为名利牵,也有人恶他孤介太过。 无论如何,揽月班的班主对他总是敬重的。 秦班主每天不仅要应对往来的客人,还要打发那些上门寻衅的泼皮无赖。 虽然这些琐事常常将她弄得疲惫不堪,但是,能够亲眼看着揽月班一步步在容州城站稳脚跟,她已心满意足。 今天的揽月班依旧宾客盈门,秦湘湘尤其高兴。 “窦先生暂且别恼,那位容公子……”秦湘湘在台下和窦季方碰了头,随后引着他往楼上的雅座走。 窦季方耐着性子,支起耳朵听。 “娇纵惯了,我们揽月班扫了他一次面子,他不肯忍气吞声,这是很平常的。今天他主动登门,一没有吵嚷,二没有动手,我们也不能冷着他。” 说话间,二人已到一间空着的雅座。 秦湘湘先请对方入座。 待二人坐定了,她才接着说:“总之,我不会为他坏了先生你的规矩,任何人请你过府说书的名帖我都不会接。但是,现在他亲自来到揽月班,就是揽月班的客人,我总不能把客人推出门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窦季方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秦班主,你想要我做什么?” 秦湘湘笑了笑,说:“先生不必丧气,等我先过去会一会他。若他愿意不计前嫌,我们便也拍手叫好。到时候,我叫人备好薄酒,请先生略陪一杯,此事便算了了。若他仍要纠缠不休,我们也不怕。他要闹,只管闹,我自然有法子治他。” 她说着离了座,脱身去见方才提到的那位容公子。 窦季方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他开始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外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容公子手下的几个随从呼喝着来到窦季方所在的雅座,嚷嚷着“请窦先生过去陪杯酒”。 这和秦湘湘先前设想的情形有些不同,但窦季方只是笑一笑,便忽略过去。 “我是……深为感动,啊,深为感动!” 窦季方被几个随从的目光推着向前走,隔了三四间雅座便听到一道又哭又笑的喊叫声。 声音沙哑尖锐,十分刺耳。 等他走近了,一股浓烈的汤药味直冲向他鼻子。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道声音惊动了雅座里的人。 少年公子手里拿着的红罗手帕上还沾着点点泪痕。 “窦先生!”容滨借手帕掩口,唤了窦季方一声,同时从座中站起身来。 由于起得急了,他开始还有些站不稳。 侍从扶了他一把,却被他推开了。 他正处在身量长成的关键时期,高挑,却单薄。他一个人站立着,背部也不自觉地弓起来。 “可惜了……”容滨看向窦季方,目光中流露着直白的惋惜情绪。 窦季方似乎毫无察觉。 “那李丽娘,多情薄命,根本配不上杜三郞。窦先生,你一张嘴,扼杀杜三郎闯荡四方的心,当真……恶毒极了。” 容滨冷笑一声,放下手帕,露出一张带着病气的阴鸷的脸。 他脚边的一块空地上烧着一个暖炉,炉上是一罐冒着热气的汤药。 窦季方被这股浓重的药味熏得头晕脑胀,差点没明白容滨话里的意思。 “故事而已,当不得真……”他眯着眼,敷衍地解释了一句。 容滨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着反问:“故事?杜三郎救人于危难,神仙一样的英雄少年,你说,他是假的?” 窦季方感觉到心口有些难受,因此没有回答他。 容滨眼里露出几分疯癫。 “你这老货,真是不识抬举!”他说得咬牙切齿。 是了,这个说书人的罪过太大了。 一言、一行,全都像刀子一样直接戳中了他的心窝。 他不方便出门,请说书人上家里来做客,却被拒绝了。 他上揽月班听书,说书人偏偏要讲一个少年英雄陷入情网、到老来一事无成的故事来激他。 身为容氏五房嫡子,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 “来人,压住他!”容滨手指窦季方,厉声吩咐。 秦湘湘试图上前阻拦,却被挡到一边。 似乎没有人觉得奇怪:揽月班上上下下,除了她这个班主,竟无其他人在场。 “容公子,你病体未愈,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不好?” 秦湘湘当先示弱,远不如她在窦季方面前说的那般从容镇定。 容滨当然也听不进她的劝阻。 “你这张嘴,敢诅咒我,就别想要了!”他神色狰狞,手指向窦季方。 说书人被扑倒在地上,头部被强行抬起,下巴被人捏着、向下掰开。 那罐半开的汤药热气腾腾,隔着软布被容滨捧在手中。 烫嘴的滋味他尝过,并不好受,而他想让窦季方也尝一尝。 一个说书人被烫坏了舌头和咽喉,还怎么说书呢? 他一想到这一点,嘴角便止不住抽搐。 雅座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炙热起来。 一人被怒火冲昏头脑。 一人为保命而奋力挣扎。 一人脚下已挪动到门外。 “杀人啦——” “容滨公子杀人啦——” 秦湘湘的高声尖叫穿透了墙壁、屏风,和人头攒动的厅堂。 当即有人响应她:“容滨公子发病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衣衫不整、神志不清、暴露出前胸后背大片肌肤的容滨被人推出了雅座。 “是黑斑!” 嘈杂的大厅霎时安静下来。 人群正在酝酿着一种恐怖的沉默。 有一个人跑出了揽月班。 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容滨扶着二楼的栏杆,他还没有回过神来:为什么他的随从会突然扯坏他的衣裳?谁给他们的胆子做出这种事?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1 迁怒 药罐子跌落在地,汤药聚成一条小流,沾湿了窦季方的衣袖。 秦湘湘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他惊魂未定,后退了一步。 “我……”他才刚开口,嗓子一紧,便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 秦湘湘比他镇定许多。 她出声安慰道:“先生受惊了。” 楼下宾客四散,不过一会儿就变得冷冷清清。 “窦先生,容公子突然发病、失足从二楼摔下去了,你看到了吗?”秦湘湘轻声问道。 窦季方一脸震骇,看向雅座外脸色阴沉得像是要吃人的容滨。 他转头死死盯着秦湘湘的脸,脱口说出:“你这是要……” 杀人灭口? 秦湘湘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哭笑不得。 她忍不住白了窦季方一眼,说:“二层楼高,最多摔断他一条腿罢了。” 窦季方这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只是脸色仍然很难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闷响。 他猛地一回头,容滨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秦湘湘发出惊呼:“呀!真掉下去了!这下可不得了了。” 她急忙让人下楼查看。 得知容滨果然摔断了腿,她当即吩咐将人抬回容宅去。毕竟,整个容州城的巫医都是容氏族人,能救容滨的人也在其中。 “走东大街,宽敞,路上好走。”她不忘提醒这一句。 窦季方微微张着嘴,喘息急促。雅座中,汤药的酸涩味道仍不肯散去,堵在他鼻间。他额角发疼、胸口发闷,难受得很。 察觉到秦湘湘言行的古怪之处,他却想不通为什么。 东大街,路好走,也热闹。如此招摇行事…… 一阵呼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湘湘眉头一皱,似乎没有预料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谁干的?” 带着一众随从横冲直撞的人正是鲎蝎部圣女,容溪。她看到容滨断腿的惨状,不由得失声质问。 作为揽月班的班主,秦湘湘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她满脸惊讶、诚惶诚恐地走上前,表明了身份以后,才把容滨突然发病、吓跑其他客人的事说了出来。 最后,她还滚下几滴热泪:“容公子怎么会从楼上摔下来呢?” 容溪被她这一番说辞气得不轻。 从头到尾,秦湘湘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容滨发病、受伤,全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 容溪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她刚才还听到揽月班的伙计正合算着把容滨抬回容宅。容滨受了这么重的伤,秦湘湘没有想着治伤救人,反而只顾着推卸责任。 要是容滨的断腿经受颠簸、治不好了,她容溪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姓秦的女人! 躺地上的容滨无助得像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儿。 他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容溪听在耳中,冷酷的理智重新占据了她的脑子。 容滨中了无解的瘴毒,这件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他胆大包天,跑到揽月班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是另一回事,今日过后他自然会得到教训。 现在她要做的,是给这些品格低劣、无法无天的小人一个警告:在这容州城里,招惹了容氏的人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杀伐决断,吩咐道:“把这里给我砸了。” 她原本就是鲎蝎部地位超然的圣女。容全病重以后,她在鲎蝎部更是说一不二。 守护容氏族人,她责无旁贷。 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像她的父亲。 秦湘湘神色慌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滴。 “不——”她出手阻止,却被人粗鲁地推倒在地。 容溪视若无睹,急匆匆带走了神志不清的容滨。几名随从留下来,执行她方才的命令。 看着跌坐在地上的身形单薄如纸的秦湘湘,窦季方叹了一口气。他走过去,用他尚能够活动自如的左手拍了拍她的肩,给予她些微安慰。 耗费了秦湘湘大量心血的揽月班,和满地破碎的杯盘桌椅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这个结果…… “真的是太好笑了!” 马车上,刘筠瞅准时机对容溪发出嘲讽。 容溪心情烦躁,没有理会。城南别院遭人强闯的事,她到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再考虑到容滨的腿伤,容溪决定冒险把人接回容宅。 他们抄了近道。 偌大的容州城,也有一两处这样偏僻的地方。 路上没有半个行人。顾及落在后头的搬抬容滨的软藤架,马车走得并不算快。 和心事重重的容溪相反,刘筠此时无所顾忌,言语也变得放肆无礼。 “你要救的,就是这么个东西?”她流露出蔑视,“对那个潜伏到赵玄身边做探子的女孩,对我,你们可没有半点心软。对一个不学无术、不可救药的小子,你们却这样缩手缩脚。我先前还真是高看你们了。” “你闭嘴!”容溪被她吵得不耐烦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看到城南别院遭到强盗一般的翻检搜查,心头窝了一股火气,才会吩咐人砸了揽月班。若只是因为容滨摔断了腿,她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闯进城南别院的人,是冲着容滨、冲着容氏一族来的。小小的揽月班没有这个胆量。 即便揽月班并非无辜,她迁怒于人、砸了那伶人的饭碗却是事实。 这个事实让她恼羞成怒。 刘筠正要反驳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惊叫声。马车也随之停下。 容溪仿佛察觉到什么,当先跳下车来。 “圣女,容滨是我西二营的人,请你把他交还给我。” 精瘦干练的壮年男子站在马车前一丈远的位置,出言十分客气。 十余个同样精悍的兵士目露凶光,包围了马车和软藤架。 相比之下,处在包围圈中的容溪几人就像饱食待宰的牲畜。 “是你!”容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竟然是南沼十三旧部之中的第一号强将——石璧! “石璧,你无故带着武器和兵卒潜入州城,真是好大的胆子!军督府一定会彻查到底!”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镇定的。 没有人敢在容州城里对她拔刀相向。这是浅显得无须解释的道理。 可在今天,石璧当着她的面,把这个道理踩在脚下,无情地碾碎了。 贴着她的脸颊划过的箭矢射穿了马车前绣着“容”字的布帘。 这是石璧无声的挑衅。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2 宝剑 容又吐血了。 容溪跪在她父亲的卧房前,足足三个时辰,没有沾一滴水。 夜渐渐深了,卧房里传出了动静。 容唤人进去服侍。 容溪仍然跪着。 又过了三个时辰,五十个死士在容州城南门外整装待发。他们的目的地是那片被人视为禁地的沼泽。 天光大亮时,容溪昏倒了。 整个鲎蝎部为之震动。 圣女被罚跪一夜,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竟然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病中的容首领莫非连脑子也不清楚了? 诚挚的问候纷至沓来。 容以容光焕发的面貌接见了几个大家族的主事人。 益县的石氏没有出现。 而容早已预料到一点。 …………………… “九阁……” 赵玄口中呢喃着,微眯的凤眼瞥向三步开外、垂首站立的年轻女子。 小花厅里,春风和煦。女子的面庞也十分柔美动人。 她身上那个奴颜婢膝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小荷接着方才被赵玄打断的话,继续说道“九阁有九位长老,几个月前在京城折了一位,最近在南沼又折了一位,这对暗楼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特别是,接替担任长老之位的新长老年纪轻、资历浅,实力平平。” 赵玄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地感叹道“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小荷哑口无言。 好在,赵玄并不等她回答,便问“你这次去见暗楼的大长老,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小荷定神一想,将她所认为的最重要一段的对话说了出来。 “他问我,南关一役,谁输谁赢。” 话音刚落,赵玄的手毫无预兆地、重重拍在身侧的茶几上。 白瓷杯盖碰着杯身,哐啷一声响,砸在小荷心头。 她忍不住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将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 赵玄又接着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 “我……”小荷发现自己的声调比平时高了一些,她顿了顿,稍作调整,说,“我没有来得及回答。” 赵玄沉默了。 小荷仍处于震骇之中,不敢贸然抬头看他,只是将右手按在左手的手腕上。 赵玄的目光随之移动。 宽松的袖口遮挡不住她左手腕上缠绕着的厚厚的纱布。 “你的手,怎么回事?” 如果赵玄不问,小荷也不主动提起。她确实变得稳重许多。 “有人专门挑了大长老外出、防备疏漏的时候来刺杀他。”小荷说明了当时的情形,“那个杀手当场暴露了身份,他是暗楼的人,实力不凡,想来是不甘心屈居于新长老之下,才放手一搏……我也没想到……” 大长老肯定也没想到,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会令她改变旧有的看法和观感,令她意识到暗楼的可怕之处。 当剑锋横扫向她的脖子,她发觉自己和地上的蝼蚁没有什么区别。 暗楼那些人根本就不是被青简牵着鼻子走的乌合之众,而是一群择人而噬的饿狼。 “大长老遭遇刺杀,这件事在暗楼之中也是秘密,他似乎不想被外人知道,匆匆忙忙地把我打发了。”她最后支支吾吾说,“他提的那个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南关……要起战事了吗?” 如果赵玄信任她、愿意告诉她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也不会在大长老面前落入那样狼狈不堪的境地。 “你露怯了。”赵玄总结道。 小荷暗暗飞快地瞥了赵玄一眼。见赵玄不像是在发怒,她才放了心。 在赵玄身边待久了,她不至于被一场刺杀吓破了胆子。赵玄的怒火对她来说更为可怕。 “小荷愚笨。”她支起耳朵倾听赵玄的指示。 “你的脑子平时不是很灵光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转不过来了?”赵玄反问她,语气甚至带着玩笑的意味。 小荷鼓足勇气,缓缓抬起头,看到赵玄摆出一副自信不疑的样子。 她的心情松弛下来,眼波一转,微笑着说“我知道了。答案当然是公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赵玄没有因为她这句生硬的奉承而开怀,但也没有否定她的说法。 他摆了摆手,作出示意。他的问话已经结束了。 谁知,小荷脚下却不动作。她咬了咬唇,稍一犹豫,便做出一个决定。 有些话,她此时不说,将来再难有机会说出。 “公子,和暗楼的人打交道,危机重重。如果……有一天我无法活着回来见公子,我就再也无法为公子效命了。” 她惴惴不安,语速显得有些急促。什么沉着稳重,被她通通忘到脑后。 赵玄陷入了思索中。片刻之后,他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小荷心头一动,眼里露出了期盼。 赵玄伸出一只手,朝她轻轻招了招。 她顺从地踱步上前,低头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赵玄。 “你,曾经被林氏送去服侍齐王,对不对?” 赵玄的轻声细语落在小荷耳朵里,像极了情人的低喃。 她脸上一红,点头答了一声是。 赵玄见状,嘴角向上扬起“我最近刚刚得了一把没有开锋的宝剑,你如果有信心打磨好,我就把它借给你。” 小荷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赵玄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顾不得羞赧,抬眼去看赵玄。 那一片坚冰一样的冷酷神色霎时冻结了她心头的热血。 “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小荷两眼发直,像个牵线木偶一样,一步步走向花园东面的厢房。 发苦的药味从微小的门缝中渗透出来,钻进她的鼻腔中。 她想起林菁从小到大喝下的汤药和服用的丸药,这些琐事都是她照料妥帖的。她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只要那些药是有效的,她就会感到由衷的快乐。 她将右手贴在门上,不过一会儿就留下一片手掌形状的汗渍。 她顺势推开了房门。 凝聚在一起的药味反而被流动的春风冲散了。 厢房里头那个昏迷不醒、呓语不断的男人正是被林鹿儿重伤的姜乐。 他的心灵和身体同样破碎不堪。 他陷入了朦胧的梦境,沉醉在一股梅子酒的香气中,不愿醒来。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他才获得了一线清明。 他听到一个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从今以后,你我的性命可就绑在一起喽。” 。 213 拔刀 淡红色的鱼鳍和鳞片在炭火的炙烤下逐渐变得焦黄发黑。 焦香的气味随风飘散。 武仲坐在炉子边垂涎欲滴。 他一边盘算着如何从青蛟军中那个名叫朱瑜的女人手里弄点盐巴来,一边瞟着几步之外的王妧和詹小山。 他看到二人似乎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因为逆风的缘故,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起身往船室走去,留六安和高侍卫在甲板上守着火炉和几尾处理得十分干净的红杉鱼。 詹小山和王妧面对着面、侧身站在船舷边。 惊讶于王妧良好的恢复能力,詹小山没有提议找一间空置的船室进行这场谈话。 话又说回来,他确实更喜欢头顶着广阔的蓝天和无拘无束的白云。 王妧的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微风撩起落在她颊边的发丝。 此时此刻,她的心是安宁的。 詹小山嗅着咸咸的海风和烤鱼的香气,感慨道:“海上的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单调得乏味,有时候又很危险。” 王妧看见六安和高侍卫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随即被六安发现她的目光。 她扭头望向平静的海面,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已经厌倦了吗?” 詹小山将右手叉在腰间、左手将前额的短发往脑后捋,将他饱经沧桑的脸暴露在日光之下。 “不。”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绝望,“我已经预见了我们这些人的结局,无论生死,我们都将漂泊无依。” 王妧心头的平静被打破了。 她有些急躁地说:“黎焜已经不是靖南王最信任倚仗的下属。靖南王要他的命,韩爽和田夫人也要他的命。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要靠你们才能保住,他说的话,你岂能尽信?” 詹小山愣住了。 他原以为,共同经历过两次生死劫难的双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结成盟友。更何况,黎先生足智多谋,怎么到了王妧嘴里就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她的话,实在是过分,实在是令他大失所望。 “哼,”詹小山双手叉腰,仗着身形的优势居高临下看着王妧,话语中带着责难的意味,“黎先生说你聪敏过人、正直无畏,没成想,他竟看错了你。” 吹多了海风,王妧只觉得脑袋发热发胀。她哑口无言。 詹小山越想越是气愤填膺。 他变得毫无顾忌,将心中的不忿发泄出来。 “你可曾想过,如果不是因为黎先生的话,我未必会出手救你?你和他们几个,早已死在韩爽的乱箭之下。”詹小山看向了正在烤鱼的六安和高慧,最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就是太过轻信……” 王妧以为他是为了轻信黎焜而懊恼。 阳光越来越强烈,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搅乱了四周凝重的空气。 伴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武仲冲出了船室。 王妧一眼看到被他高举着的一个干瘪的油纸包。 “抓住他!” “偷东西的贼!” “无耻!” 被一声声的咄骂追赶着,武仲也不傻,直跑到烤鱼的火炉边,借着六安的遮挡,达成了他的目的。 晶亮的泛白的盐巴被他碾碎后洒在烤好的红杉鱼身上。由于他的动作太过匆忙,一部分盐巴被他失手扔进了火炉里。 被气得脸色通红的朱瑜追赶而来,一见到这种情形,竟停下了脚步。 她年纪不到三十。两年前的一次海上激战使她瘸了一条腿,从那以后,詹小山便让她去管后备琐务。 她没有因为伤腿而颓唐消沉。风雨反倒磨砺出她刚毅的性情。 见朱瑜一瘸一拐地返回船室、又带回了两把弯刀,武仲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转头看向王妧,目光中带着迷惑,似乎也有请她解围的意思。 王妧却只是沉静地看着这一切。 朱瑜走向武仲,将其中一把弯刀扔在他的脚下。 弯刀的护手已经有了缺口,显得有些破旧,但被朱瑜拿在手中却焕发出凛然杀气。 武仲暗道不好,脚尖发力挑起弯刀,伸手握住、横刀一挡,刚刚抵住朱瑜的攻势。 他无法理解,他的一个近乎玩笑的举动为何惹得朱瑜大发雷霆、拔刀相向? “喂!”武仲大喝一声,想让对方住手。 谁知朱瑜越战越勇。 巨力沿着弯刀震动了武仲的虎口,他手上一麻,弯刀几乎脱手。 王妧、六安和高慧,詹小山和青蛟军十余人,围在一起观看武仲和朱瑜的这一场较量。 武仲原觉得有些理亏,又见王妧一言不发,他不敢还手,恐怕铸成大错。 和他不同的是,他的对手并没有这么多顾虑。 朱瑜不顾周身破绽,一跃而起,将她自身的重量压在兵器上。一记重击自上而下,砍断了武仲手里的弯刀刀身及护手。威势之盛,连甲板都被凿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木屑四飞。 武仲握刀的手臂血流如注。 王妧倒吸一口冷气,面色不豫。 朱瑜提起弯刀,仍要砍杀武仲。六安离得最近,当即阻止了。 “住手。”詹小山开口了。 青蛟军众人也上前拦下发狂的朱瑜。 武仲双目露出狠辣之色。他任由六安替他处理伤口,面朝朱瑜,厉声质问:“一包盐巴,值得你拿命来搏吗?” 其余人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朱瑜却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她的双手仍被制着。 “没错。那是能让我们活命的东西,不是让你用来糟蹋的。” 詹小山大手一挥,朱瑜被带走了。 他和王妧相互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闹剧变成惨剧,草草收场。 王妧走向武仲,询问他的伤势。六安正要回答,却被来送药的秋秋打断了。 是詹小山让她来的。 她照料了受伤昏迷的王妧,几人对她十分感激。 即便双方发生了如此激烈争斗,这份感激也没有受到影响。 “你们收下吧,不然我要内疚死了。”她放下伤药,急匆匆走了,生怕自己的好心遭到拒绝。 六安打开药瓶,放在鼻尖嗅了嗅,说:“金疮药,受潮的。” 气鼓鼓的武仲和蹙眉的王妧同时陷入了沉思。 “青蛟军如此困窘,靠什么战胜那些凶恶残暴的海寇?” 他们在海上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4 口信 出海的时候,他们有三十多个人,如今只剩下一半。” 为了让王妧安心养伤,六安并没有把遭遇海寇突袭时的详细情形告诉她。 青蛟军过的也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但却没有和那些烧杀劫掠的海寇一样大发横财。 “他们在韩爽手下救了我们,我们也在海寇手下救了他们,可以算是两不相欠。”六安补充说。 王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武仲那只包扎着纱布的手。 武仲咧着嘴,说:“我自己捅了马蜂窝,不怪别人。再说了,这点小伤,也不碍事……哎哟……” 伤处被六安轻轻按了一下,他怕丢了面子,不敢呼痛,只能一边护着伤处,一边忍着不出声。 但他嘴角抽搐、五官扭结的模样又实在可怜。 “原想着你吃了一次亏,能长点记性,没想到你皮糙肉厚……”六安不仅嘴上在说,手上也作势要去点武仲的痛处。 “行行行,我错了还不行吗?再见到那个小气鬼,我躲着走就是了!”武仲又是赌气,又是求饶。一番闹腾下来,他的脸色已透着疲惫。 王妧制止了二人的玩闹,让武仲静养着。 甲板上的几人并不知道战船二层中间的议事室发生了一场争执。 好在这场争执并没有影响战船按照原来的计划往南面的鱼叉岬驶去。 詹小山仍然遵守着和王妧的约定,绕过离岛和平波港、走一条不为人知的海道将王妧送回到陆地上。 与此同时,他派去离岛送信的人遇到了一个意外。 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田大管家曾对田恕说过,离岛之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慕玉山庄的眼睛。这并不是一句空话。比如说,鬼三爷确信王妧不在离岛,而韩爽还以为王妧藏身在慕玉山庄之中。 当青蛟军的人偷偷摸摸地潜入离岛时,鬼三爷很快得知了消息并下达了一个命令。 “哪里来的野猫……” 鬼三爷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而且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 来者与王妧有关,因为他的身上带着王妧的信物。 毕竟是被当作凭据的事物,玉佩上雕着的那个“王”字足以让人一眼认出它是王妧所有。只是送信的人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然而,这对鬼三爷来说并不十分要紧。 “王妧留在离岛,是因为韩爽扣了她的一个手下。现在人被她救走了,她自己也已经脱身离开,这个时候她还派人潜入离岛送什么口信呢?这个口信究竟是给谁的?” 这两个问题难住了前来回话的田大管家。 夜已经很深了,鬼三爷却仍凭一杯参茶提着精神。 如果老仆阿福在此,一定会念叨着请他去歇息。鬼三爷想到自己也许比阿福还要先找到王妧,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 田大管家瞥见鬼三爷的笑,身上顿时感到一阵冷意。 他开口说出一个推测:“也许是送给郑夫人的口信。” 鬼三爷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王妧早在去见韩爽之前就安排郑氏离开离岛,此时的她哪会知道郑氏仍留在离岛? “她去追截黎焜时用的人手呢?”鬼三爷又问。 田大管家并非蠢笨。他听懂了鬼三爷提示,随即回答道:“那些人分散在岛上各处,都被盯着。” “哼,她被韩爽逼得跳海逃生,倒也没有一走了之。” 鬼三爷的口气有些冷漠,田大管家却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他想了想,提醒鬼三爷道:“那些是端王的人。” “我知道。”鬼三爷说完,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 田大管家不再多嘴,静静等候指示。 “把那些人全都送到韩爽手里,让韩爽知道,我们慕玉山庄并没有包藏凶手。”鬼三爷冷笑着,言语中大有借刀杀人之意。 田大管家听得冷汗涔涔。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说道:“如此一来,慕玉山庄也不用被安州军督府压得喘不过气了。” 郑氏仍留在慕玉山庄,鬼三爷可没有把她交给韩爽的意思。这其中的区别不言自明。 鬼三爷听了这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抿了一口参茶,闭起眼睛养了养神,晾了田大管家好一会儿,才问:“少庄主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田大管家略有迟疑。 韩爽上门要人那一日,田恕受了惊吓,身上当即发起热来,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好些。但他仍不出来见人,只躲在屋子里,要来笔墨,神神秘秘地画起了稿子。 田大管家当然也有私心。 田恕被韩爽吓病这件事恐怕会惹得鬼三爷不满,少庄主之位一旦动摇,他这个大管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卷成筒状的白纸,恭恭敬敬地呈到鬼三爷手边的茶几上。 纸张展开时仍留有被揉皱的痕迹。 “弩弓?”鬼三爷看到纸稿上所画之物,脱口念出了它的名称。 “是。”田大管家解释说,“少庄主见韩爽欺上门来,心中郁愤,这几日闭门不出,正是在画此物。” 鬼三爷点点头,终于开口放田大管家离开。 田大管家好似受到了鼓舞。他说:“三爷没有传唤,少庄主不敢擅自前来打扰。可是,少庄主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他很想向三爷请教。” 鬼三爷抬眼一看,没有为难他。 “你说。” “三爷如何知晓王姑娘的救人计划?” 鬼三爷说:“到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他。” 田大管家还想再问,却见鬼三爷站起身来、揉着额角向楼上走去。 他这才想起鬼三爷的身体经受数年磋磨、比寻常人更加虚弱。他不好再勾留,静悄悄地离开了。 这一夜过去之前,一把崭新的精巧的弩弓被人送到田恕的住所。 田大管家得知后,终于放下心来。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同样得到回报的还有启程前往容州的孟树坚。 此时的他正在平波港港口某一艘不起眼的渡船中安然酣睡着。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鬼夜窟鬼三爷的赏识。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5 旧址(一) 战船走了一整天,终于在后半夜抵达了鱼叉岬。 黑色的海浪拍击着砾石沉积的浅滩,留下一串雪白的泡沫。 风一吹,泡沫很快就消失无踪。 詹小山派了一艘小船将王妧和她的护卫们送到陆地上。 他站在甲板上目送着那个本可以成为他们的盟友的人决绝远去,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躲在一杆帆樯后的秋秋不小心弄出了声响,随即被詹小山发现了。 皎洁的月光下,她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脸色煞白。 詹小山眉头一皱,让她走上前来回话。 “过来,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秋秋哭丧着脸,不等詹小山多问,便将她的心事全部倒了出来。 “他们走错路了……天池盘在那片禁地附近是用不了的,阿姐不让我告诉他们……” 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王妧几人前脚一走,她便迫不及待来找詹小山。这样算来,她便没有做出对不起朱瑜阿姐的事。 詹小山一听到“天池盘”这三个字,心头大惊。 他被王妧的拒绝搅乱了心神,竟忘了这件性命攸关的事! 鱼叉岬西面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野。那里夏秋两季常有狂风肆虐,并不适合人们居住。王妧几人必须穿过荒野,往西南抵达屏岭,进入容州地界。 “他们若是在天池盘的误导下迷失方向,闯入屏岭南面的禁地,性命堪忧。”詹小山嘴上没有把话说绝,心里却十分清楚。在没有充足的食物和水的情况下,王妧几人必死无疑。 他将双手握成了拳头,目光游移不定。 救还是不救? 救?双方既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他又何必冒险去救人? 不救?明知几人将要白白送命,他于心何忍? “阿姐的气怎么还不消呢?老大,你去劝劝阿姐,好不好?王姑娘是个好人。她说我们送给她的金疮药她不能白用,她手头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给我写了一张欠条。她说,等她回到容州再拿钱来赎……” 秋秋噘着嘴,一跺脚,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绢,展开来对着詹小山。 “你看,上面是不是写着‘欠秋秋一贯钱’……” 詹小山顺着秋秋的话,望向她手里捧着的素绢,借着月色辨认出一行娟秀的字迹。他的神色由平静转为惊诧,最后竟变得激荡起来。 他语气急促,追问秋秋道:“她……她真的是这么跟你说的?一贯钱?” 秋秋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笔画最少的“一”字。她不明白詹小山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啊,”她点点头,带着疑惑反问,“难道不是吗?” 詹小山苦笑一声。他已经没时间和秋秋解释了,只让她将欠条收好。 青蛟军崇尚俭朴,素绢上所写的数目抵得他们半年的用度。 王妧并不是没心没肝的人。黎先生也没有错看她。 秋秋还在叨叨咕咕的时候,詹小山已经掉头走远了。 他在刀兵室找到鲁茂,交代了几件要紧的事,随后轻装上阵,只带着两名下属乘小船去追赶王妧几人。 海面的风浪对单薄的小船并不友善,船身随着起伏的海浪颠簸。 鱼叉岬以南十数里,海域中涌动着雷霆,雨幕阻绝了不知名生物的哀鸣和怒号,黑雾卷动形成一只巨大的空洞的眼。 战船上垂悬的缆绳梯被海风吹得打起了旋。 秋秋目不转睛地看着詹小山三人的身影,直到陆地上的林木将其吞噬。 她在心中祈盼着三人能够早些平安归来。 明月隐遁,云雾罩来。林木的轮廓和黑夜混成一体。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人会选择在夜晚的荒野中赶路。 王妧猜测,韩爽在找她的时候,很大可能会将搜寻的重点放在慕玉山庄。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张扬赶路。 今夜的行动中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云层时不时投下的暗影。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前路,举步迟迟,连高慧都察觉了她的异样。 所有人一言不发,走走停停。 不出意外的话,天亮以后他们就能抵达白泥河下游的谷地,再溯流而上,找到一两户山野的人家,换取一些食物和水。 然而,几人脚下这片黑漆漆的荒野最不缺少的就是意外。 低矮的灌木丛缠住了他们的脚步,刚刚生出嫩芽的树枝上挂着结网的蜘蛛和蛇类蜕掉的死皮。 月光忽明忽暗。 六安手里的天池盘也开始显示出异常。他压下疑惑,默默将它收起。 他抬头望向乌云飘忽的天空。 星象晦暗,似乎带着不详的预兆。不过,他没有理会。 他低头专心观察四周老树枝叶的疏密情况。 与詹小山等人预料的不同,对指引航向起到关键作用的天池盘并不是六安辨认方位的唯一办法。 恍惚之间,王妧再次被树上的蛇蜕皮吓了一跳。 六安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她,当即发现她精神不济。 他示意众人继续朝前走,自己则按着原路折回。方才路过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丛半人高的、散发着特殊香气的青草。他摘了两片草叶放在鼻尖嗅了嗅,又采了一把,将之带回到队伍中。 他走到王妧身旁,用手指将草叶按压碾碎。 清凉的香味从他指尖四散开来,王妧也受到了触动。 她接过六安递过来的草叶,凑近一闻,顿时觉得神志清爽。 二人并未开谈,很快又前后错开,继续赶路。 没过多久,前头开路的护卫发现地上有一道车轮轧过草丛的痕迹,随即报与王妧知晓。 王妧陷入了沉思。 她初到容州的那一天,田夫人为了刺探消息,一路暗中跟随她从西二营前往屏岭。被她揭破后,田夫人又乘着马车潜入东面的密林之中。 直到今天,王妧终于能够对田夫人当初的行踪做出一个大概的推测。 知道这条通路的人除了她王妧,究竟还有多少人? 她示意众人提高警戒。 车轮的痕迹显示出对方行事并不十分谨慎,但王妧并不敢因此掉以轻心。 在这黑夜的荒野中出没的人一定有见不得光的理由。就如她不想泄露她的行踪,对方又有什么不能被人得知的秘密?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6 旧址(二) 小村落的夜晚是安宁的。 一声犬吠从村尾一户人家的小院里传出来。声音不大,没有惊动什么人。 小院的门开了又合。 大长老的身影出现在月光下。他身形矮小,嘴上蓄着花白的短须。洁净的布袍刚刚浆洗过,有棱有角。他看上去精神矍铄。 生性喜欢亲近人的大黄狗跑到他脚边,欢快地用力地摇着它的尾巴。 大长老并不理会。他环顾四周。 院子里摆着一些晾药草的木头架子和竹篾编成的浅口圆笸箩。 笸箩中分类盛放着形状、大小不一的药草,十分整齐。 在他的印象中,黄三针就是一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 大长老至今还记得一件事。 黄三针从暗楼出走的那一天,仍然按照往常的习惯整理好手稿、书籍和炼制失败的药丸。当他从从容容地收拾好一切、踏出他的住所,谁能想到他的心已经和暗楼做了诀别? “吱……” 大长老听见屋里传出了响动。屋门随之被打开。 黄三针早已等候多时。 “把人带走吧,我尽力了。”他侧身让了一条通道,右手由屋里向屋外挥动,做出赶人的动作,毫不掩饰他急切想要和对方撇清关系的心情。 红叶假死的症状已经解除,但他却没有真正地活过来。黄三针猜测,浊泽瘴毒同样损害了红叶的身体。如果能够取得鲎蝎部的圣丹,红叶或许还有被治好的可能。 大长老将黄三针的不耐烦看在眼里。 两名黑衣人从篱笆矮墙外翻身进来,大黄狗兴冲冲地朝他们扑去。其中一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它脖子上长着黄黑两色短毛的皮肤。 “呵!” 一声轻喝落地,那黑衣人的手掌已是血淋淋一片。 密密麻麻的银色细针在大黄狗脖子间的毛发丛中闪着血光。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脖子上戴的银针项圈。 黑衣人受了这无妄之灾,自然十分愤怒。别在腰间的短刀倏地被他从鞘子里抽出来,高高扬起,就要落在大黄狗脆弱的脖子上。 千钧一发之际,大长老开口喝止道:“不得鲁莽!” 他早知道,黄三针是一条会咬人的毒蛇,然而,他却没有将这一点很好地告诫他下属的那两名黑衣人。 这是谁的错呢? 大黄狗似乎通了人性,几步跑到屋门前,对着黄三针发出呜呜的哀叫声。 黄三针弯腰摸了摸它的头,还用手指理顺它背部因为沾了泥污水而集结成团的毛发。 “皮外伤而已,死不了。”他看着黑衣人忍痛不言的样子,嗤笑道。 虽说如此,这只手短时间内也用不了了。 受伤的黑衣人低着头退到一旁,另一人则独自进入小屋。 有了同伴作前车之鉴,对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黑衣人顺利背着红叶来到大长老面前,请大长老示下。 大长老命二人带着红叶先行离开。 留在原地的他略一思索,问了黄三针一个问题:“浊泽的瘴毒,你也无法解开?” 红叶被带走后,黄三针的心情似乎轻快了一些。 “解除瘴毒的关键在他们鲎蝎部的圣女身上,你倒是给我变一个圣女出来?”黄三针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大长老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他不动声色,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 当匣子被打开时,黄三针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口中木然念出匣子里那件事物的名称:“髓珠草……” 他寻遍了南沼所有可能生长髓珠草的地方,也没有发现它的形影踪迹。 而他眼前的这株药草的根须还带着半干的泥土。可以想见,数个时辰之前,它还生长在某片深林的某个角落里。 他不相信,暗楼之中有人比他还要熟悉髓珠草的习性! 大长老像是要替他解惑,说道:“浊泽之外已经没有这种药草了……” 黄三针脸色苍白,愣怔在当场。 大长老的反击随之而来。 “细细数来,离开暗楼这些年,你都做成了哪些事?王姗的病,你治好了?夸口要写的《青帝秘经集注》,你写了几行?呵呵。你离开暗楼后,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可喜的是,乌翎身边已经有了新人。你们当年的龃龉到底没有影响到她。” 这番话触动了黄三针的内心。他突然间无力地将身体靠着屋门,闭上双眼,沉默不语。 乌翎…… 这个名字的主人正是他离开暗楼的原因。 大长老摇了摇头,似乎数落得还不够。 “红叶出事,长老之位空悬,暗楼内部难免要起些风波。如今,我也只好借一借别人的刀,清理一下门户……” 黄三针仿佛从大长老的话里获得了力气,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长老冷冷一笑。 “我把王妧的名字写入了无头榜。谁能杀了她,谁就能成为暗楼的新长老。” 黄三针一听,怒道:“王妧的命是我的。” 大长老语气平静,回答道:“你既不愿意回到暗楼,便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我可以告诉你,乌翎也对这个长老之位虎视眈眈,她指派她手下的一个执事来刺杀我,被我抓了个正着。你说,以她的性格,她会对你让步吗?” 黄三针一咬牙,握拳的手砸在木门上。 面对大长老的步步紧逼,他毫无还手之力。 抉择的时候总是痛苦的。他早就经历过不止一遍。 ……………… 四下无人的荒野,夜鸦发出了难听的鸣叫。 有只夜行觅食的野兽潜伏在草丛中,注视着过路的一行人。 它从这些人身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当即调转方向,一溜烟跑远了。 有只野兔受了惊,猛地一蹿,撞在一辆倾倒的马车上,引得车轮骨碌碌转个不停。 马车旁有两个倾斜放置的木箱。木箱已被撬开,里头空空如也。 夜风轻轻吹过,一片枯叶正好压在其中一个箱子边缘上。那里裹着一圈用来箍紧木箱的铁皮。 铁皮被人为地磨掉了一个角,似乎有人想要掩盖掉箱子的出处。 这破损的一角落在王妧眼里,却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被劫的马车和她来自同一个方向,它的归属并不难猜。 然而,劫马车的人究竟是守株待兔才得手,还是误打误撞发了横财,王妧不得而知。 书客居阅读网址: 217 旧址(三) “奇怪了,这人和马都不见了,单单留下一辆破车……” 武仲言行无所顾忌。他一脚踩在车辕上,挺身登上马车,举目四望。 月光正处在明暗交替之间,错落的树影一步步没入黑暗中。突然,一道银色的刀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银光化成真正的飞刀,从暗影中破开一道缺口,直冲向王妧。 武仲心道不好。他右脚点在车身上,借力一扑。 “有埋伏!”一声大喝让众人意识到了危险。 王妧被撞倒在地上,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却被右手臂传来的剧烈疼痛唤醒。 而武仲手上缠着纱布的地方也变得血迹斑斑。 乌云遮月。 黑暗中,四周同时传出响动。 隐藏在暗处的偷袭者包围了他们。 恐怖蔓延开来,扼住了王妧的脖颈,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看不到四面的飞刀击倒了跟随她的护卫。她听不到武仲急切的询问。 她将手掌贴着地面的枯草和沙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支起身体。 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黑暗仿佛永远不会过去,而她将溺毙其中。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 一股清凉的气味扑鼻而来。 “六安?” 她反手抓住对方,就像抓住了一点光亮。 “对,是我。” 这一句回答是她所能听见的唯一声响。 她扶着六安的手,颤颤站起身来。 “你能看见那些人的藏身之处吗?” 六安的声音似乎离她很远,又似乎离她很近。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锁住了,全身的血全都不受控制地涌向昏沉的头脑和快速跳动的心。 她的指尖发凉。 六安又说:“武仲他们会死的。” 王妧心头似受到重击。 猝然间,她的耳朵恢复了正常。铁器碰撞的脆响和四周同伴的呃吓惊呼夹杂着风吹草木的飒飒声疯狂地涌入她耳中。 她承受不住,用手捂住了双耳,同时口鼻并用地喘着气。 她怕…… “不用怕……” 她的指尖重新感受到了温暖,急促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从漫无边际的夜幕中发现了那团遮住了月光的厚重云层。 云层的四周有一圈微弱无比的荧光。 王妧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右眼。 天上的荧光仿佛掉落在她眼底。 夜风又起,卷着枯叶和杂草狂乱飞舞。 武仲和高慧几人在黑暗中只能凭借运气和直觉抵挡着不断变换方向飞来的暗器。 微弱的血腥气味随风而逝。有人已经受了伤。 王妧的手指选中了一个方向。六安手中的柳叶刀紧随其后。 她的手又一指。 柳叶刀犹如飞腾的银蛇扑向它的目标。 三两声重物跌落地面的闷响后,来自无穷尽的飞刀暗器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衣裳摩擦树枝的窸窣声昭示着幸存的偷袭者正在撤退。 荒野和黑暗,都不利于进行一场追逐行动。 一行人惊魂甫定,王妧自然做了最安全的选择。 谁知,在距他们一行人不到一里的地方再次传来了搏斗声。 难道偷袭者偷袭不成,反而遇袭了? 追还是不追? 王妧犹豫不决。 “我去看看。” 王妧循声望去,月光正好从六安身后一寸寸往前移。 他的眉眼和鼻尖被染上一层霜华的铠甲。他微微一笑,霜华又瞬间消融于无形。 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满了她的心。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说:“去吧。” 没过多久,六安带回来几个她意想不到的消息。 偷袭者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准备暗中绕过屏领潜入浊泽的庞翔几人和执意跟随而来的路婴。 那些偷袭者冷不防撞见他们几人,意欲杀人灭口,反被击杀。 六安递给王妧一截三指宽的黑色布条和一些暗器。 他指着布条说:“据我所知,这是暗楼长老乌翎的标记。” 王妧分辨出布条上绣着一根金丝边墨色凤羽。 她还没说什么,路婴便跳出来接过话头,说:“这两天,客店周遭刺探消息的人也突然多了起来,莫大哥派人送信去离岛,姐姐,你没收到吗?” 他原本以拜师学习之名留在梓县客店,逮到机会便对着王妧一口一声“老师”,叫个不停。王妧嫌他吵闹,教训了一顿,他才改过来。 当然,除了王妧,也没有人挑他的毛病。 王妧确实没有收到信。不过,红叶已死,暗楼迟早会作出还击,这一点她心中有数。 “终于开始了……” ………………… 梓县客店前厅,莫行川坐在灯下擦拭短刀上的血污。 这时,傅泓来了。 她步履匆匆,气息不平,额前的发丝还沾着深夜的露水。 莫行川看了她一眼,指着一侧的椅子,让她坐下说话。 傅泓却坐不住,不过片刻又跳起来,面对着莫行川说:“浊泽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石璧带着精兵守住屏岭,那阵势就像是……像是真的有厌鬼要出来作乱似的。” 她的最后一句变成了小声嘀咕。 庞翔和沈平几人也因为这个原因不敢大张旗鼓地翻越屏岭,而是选择绕远路进入浊泽。 莫行川比她镇定许多。他收起擦拭干净的短刀,说:“石璧讹了我们三百颗圣丹,本来就是在为进浊泽做准备。姑娘早已料到此事,你何须惊惶?” 傅泓低下头,心知莫行川说得有理,嘴上却不服:“难道,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白白被他讹了?庞翔是相信姑娘,才和鬼夜窟做了交易。他先前拿那株干草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你又不是不知道。” “原来,你是在替他抱不平?”莫行川笑了笑,反问她。 傅泓恼了,转头就要走。 “姑娘就要回来了。”莫行川用话拦住她的脚步。 王妧来信说,郑氏已经从离岛动身,他需要安排人手护送郑氏回滁州。算算时间,郑氏早应该到了…… 果然,傅泓停下来。但她却不回头,只是支起耳朵听他还要说什么。 “姑娘既然已经决定插手浊泽的事,就不会叫自己人吃亏。你说庞翔相信姑娘,他又怎么会不懂?”莫行川耐心做了解释,又说,“这几日,客店四周有不少宵小出没,你出入小心些,假如遇上了,不必手下留情。” 傅泓心中一动,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218 旧址(四) 容溪用了整整一天,才从绝望和自责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她所亲近信赖的心腹下属们忧心忡忡,趁机进言:出动人手前往西二营,把容滨抢回来。 可惜,她听不进去。 她的心已经被割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她越凝视,越觉得狰狞可怕。 对她的父亲来说,到底是族人重要,还是她重要? 她想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得出答案。或者说,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她不愿再追究了。 明天一早,她必须出面,平息那些圣女失职、被禁足甚至被驱逐的流言。 至于石璧违反规条、逾矩擅专的行为是否有罪,还要等商议过后再行定夺。 烛光映着她毫无妆饰的脸,她颊上的红色印记也变得惨淡起来。 容溪命侍女取来披风,起身去了书房,又召来心腹容莎、容苍。 这对姐弟和她自小一同长大,关系再亲密不过了。 直到这时,容溪才从二人口中得知容全派人巡查浊泽的事。 “事关重大,父亲怎么可以……”容溪突然想到她父亲的病情和潜入障鬼台旧址的计划。 容氏先祖留传下来的一味丹方可以用来根治她父亲的心疾。丹方中的药草太过稀有,除了深入浊泽寻访获取,别无他法,这才有了潜入浊泽障鬼台旧址的计划。 撇开浊泽中的重重危机不说,单说寻访特定的药草这一步,难度就如大海捞针。容全身为鲎蝎部首领,不得不顾全大局,将这个计划永远地搁置。 此时为何要旧事重提?族中耆老又是怎么看待的? 容溪问二人,容全调派了哪一处人手去浊泽。 二人都在摇头。 容莎补充说:“族中各处安然不动,甚至半点议论都没有。唯有首领身边的萧芜跟着去了。” 容溪听了这个名字,皱着眉头说:“他还算忠心,但到底是外人。” 容莎与容苍相互交换了眼色,由容苍开口劝慰。 “首领不能不为族中子弟的安全着想。”如今生死未卜、前途难料的容滨便是一个警示。 容溪只能再次叹气。 夜已经深了。她打算放二人离开。 这时,容莎突然提起一个人来。 “她得到赵玄许可,进城散心,暗中设法留在城中盘桓一夜。她说,有一个极重要的消息要立马向圣女回报。” “什么消息?”容溪问。 容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容溪听后登时变了脸色。 “去!把她叫来,我有话要问她!” 容莎依照容溪的吩咐,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美貌女子。 林鹿儿脸上的睡意还未消退,一脚踏进书房后还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直到容溪面前,她才敛容正色。 “你……”容溪见她一身绫罗、粉面含春,一时竟有些认不出来。 林鹿儿低头下拜。 容溪终于回过神来。她开门见山,发出质问:“你说,石璧和赵玄勾结到了一起?” 林鹿儿维持着伏倒叩拜的姿势,回答了一声“是”,语气声调显得平稳从容。 容溪眉头皱起,显然对这一句简短的回答很不满意。 容莎见状,骂了林鹿儿一声“没眼力见儿的”,又喝道:“还不快把前因后果细细说来!若有隐瞒,绝不轻饶!” 容溪本不是苛刻之人,刚一听见这番呵斥,心下便觉得不妥。 但她转念一想,容莎此举也是为了让钉子说出实话,不能算作刻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林鹿儿战战兢兢地直起上身,开口陈说:“赵玄收到了石璧写给他的信,如今就藏在他书房的一方石砚中。他们二人已经拟定计划,要对鲎蝎部不利。” 容溪心头沉重起来。片刻之后,她追问:“什么计划?” “他……准备和石璧联手,剿灭鲎蝎部送入浊泽的人马。” 容溪难掩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 鲎蝎部的人马进入浊泽的事并未传扬开来,就连她这个圣女也是后知后觉。眼前的小钉子消息竟然如此灵通么? 林鹿儿抬起头来,睁大她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眸,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她故意曲解了容溪的问题,解释说:“赵玄狂妄自大,从不刻意对我隐瞒什么。他量我不敢将这些事宣扬出去。” 她说得合情合理,神情动作也十分真诚,不似作伪。 谁知,容溪却不吃她屈意示弱这一套。 随之而来的诘问变得越发尖锐。 “上一次,赵玄去阔斧林做什么?” 林鹿儿脊背一凉,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像是在回答一个极平常的问题:“他去阔斧林打猎呀。” 容溪冷笑一声。 “我派人前去查探,他布哨设防,旁人根本无法近前。如果他只是在打猎取乐,何须如此警惕?” 林鹿儿眼珠一转,口中应付:“他戒心极重……” “哼!他戒心极重,又怎么会轻信了你?” 容溪的反问叫林鹿儿乱了方寸。 她急忙说道:“圣女!他相信我,难道不好么?若他事事防备我,我就算有心,也无力为圣女效命,不是吗?” 容莎听得心头火起,抬脚踢中林鹿儿肩头,骂道:“没用的东西,还敢回嘴!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你就不能长点脑子,整天就知道打扮自己?遇事多想想你家里的老娘,你这祸水!” 一番连打带骂,惹得林鹿儿悲从中来,啼哭不止。 容溪听得头疼,伸手按着额角,放弃细想方才被打断的思绪。 她摆摆手,示意容莎将人带下去,两耳终于获得了清净。 赵玄与石璧勾结,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此时,她很想像往常一样,去向她的父亲寻求帮助,请他指点迷津。可是她不能。 容全不想见她。这是她跪了一夜以后被迫接受的事实。 她只能学习着,像她的父亲那样思考。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她该怎么做?反之,她又该怎么做? “浊泽……” 整个容州,乃至整个南沼,无人不将浊泽视为邪恶的凶地,那里瘴毒肆虐,毒虫遍地,厌鬼横行。 谁都可以对它避而远之,唯有她——鲎蝎部的圣女不可以退避。 她不仅能御百虫,解百毒,还能驱瘴,杀鬼!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出现在那片凶地。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名正言顺地将那片凶地踩在脚底。 。 219 旧址(五) 詹小山刚进入荒野没多久便遇到了袭击。 他带着两名下属,聂无双和邢念,稀里糊涂地陷入战斗。 他们且战且退,被黑衣人追击了几里路。 最后,三人虽然成功脱身,但也彻底失去了王妧一行人的足迹。 摆在詹小山面前最要紧的问题已经不是找到王妧,而是确认他们自身所处的位置。 不能相信天池盘,他们还能相信什么? 在这片草木横生、禽飞兽走的陌生土地上,他们根本毫无优势可言。 或许,他们可以等到天亮以后再出发…… “哎哟……”聂无双不小心踩中一个一尺深的土坑。 惊呼声令詹小山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他抬头一看,四周已经变了模样。 鸟语虫鸣不知何时泯灭在静默的阴影中。枯败的矮木层层叠叠,相互纠结成缠人的陷阱。 “这个鬼地方!”聂无双被同伴拉了一把,很轻松地将脚从土坑里,“邢哥,你干脆把天池盘收起来,寻两根蓍草,卜一卦得了。” “净出馊主意。”邢念颇有些不快,甩开了他的手。 聂无双嘿嘿一笑。 他是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无双”是他的诨名。 “我可没有瞎说。”他双手叉腰,四下张望,“我们三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难不成还会被这些……柴禾给困死?” 他既没有被方才的突袭吓破胆子,也没有因为眼前的困境而心生绝望。 经他这一搅和,詹小山紧皱的眉头也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片雨云悄然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水汽。 突如其来地,雨云释放出它积蓄多时的力量。 豆大的雨点滴落在聂无双脸上,咒骂声随之响起。 詹小山带领二人逆着风势疾步前行。然而,他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 三人淋了一身雨,撞进一片林子里。 雨势减弱。 高耸的秃树仿佛一个个沉默的守卫,枯枝是它们的武器,迷雾是它们的铠甲。 詹小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阴森的冷意令他心头浮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邢念手里的天池盘莫名其妙重新开始发挥作用。 中心的磁针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召唤,颤抖而执着地指向林子深处。 邢念不由自主地朝着天池盘指引的方向迈开几步。 詹小山急忙喝止他。 “你做什么?” “那里……有东西……” 邢念脚步放缓,但并未停下。 “不可。” 詹小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邢念突然闭上眼睛,甩了甩头,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脑子里的某个念头。 “老大,”他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发现鱼叉岬这条线的?” 那一次志气满满的远航,将他们手里最好的船、最好的人送到了那片阴沉可怖的海域。 然而,因天池盘无端失灵,船只迷失方向,被围困在一场又一场来势凶猛的风暴中。 死去的人尸骨无存,包括他的同胞哥哥。 仅有三人被巨浪裹挟着拍在鱼叉岬上,幸存下来。 青蛟军由此发现了这条秘密航道。 詹小山的脸色不太好。 邢念却在继续说:“我们手里的天池盘是我大哥根据古书上的记载仿造的。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大哥更了解天池盘。他一定知道天池盘失灵的原因。那片海域,和这片禁地……”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到一处,毫无掩饰地表露出心中所想:他们恐怕已经身处于禁地之中。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詹小山有些急恼,他下了令,“我们只有一天时间,无论是否找得到王妧,时间一到,我们必须撤退。” 他是为了防止王妧受困才来到这里,没道理让自己先被困住了。 他是青蛟军的老大,他比邢念更加清楚什么叫轻重缓急。 “可是……” 邢念仍要反驳,却被聂无双打断了。 “嘘!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聂无双向二人寻求帮助。 一阵仓促且凌乱的脚步声正在向他们靠近。 三个人? 五个人? 詹小山生出一股不切实际的希望。 十个人? 不!来者远不止十个人。 詹小山的希望破灭了。 正前方,左前方和右前方,三个方向的去路都被阻断。 他们唯有后退避让,可是,他们避得过吗? 嗖、嗖、嗖。 三支冷箭同时破空而来。 来者不善。 三人立时聚成阵势,亮出兵戈。 一夜还没过去,他们已经遇到两次袭击。 只发生一次的话还能说是巧合,但一连发生两次,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詹小山凛然无所畏惧。 他心知,已方三人若要活命,除了奋力杀出重围,没有别的办法。 在密集的树林中,人数上的劣势有时候也会变成优势。 比如,身形灵活如猿的聂无双几乎不用顾忌误伤同伴。他单刀横出,一下子扫清了近身的数道黑影。 詹小山与邢念从旁协助,几次挡下两侧的夹击。 枯瘦的树干注视着林间的交锋,它们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主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鲜血洒在这条通道间。 詹小山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两侧的攻势已不如一开始那样猛烈了。 他定神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一个事实。 数十道移动的黑色人影并未将他们包围。除了正面迎击的十几人,其他人正在…… 撤退? 詹小山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已听到一声震响。 一柄长刀击飞了聂无双手里的单刀,随即刀柄旋扭,反向上挑。 聂无双反应过来,避开了咽喉要害,却仍被割去耳侧的一缕黑发,露出一只残缺的右耳来。 此时此刻,詹小山已无暇顾及其他。 三人的阵型被一根九节鞭打乱。詹小山也被迫与其他二人分散开来。 他的行动处处受到九节鞭的压制,对手明明近在眼前,他却近不了对方的身。 再这样下去,他只会被对方耗死。 情急之下,他大吼一声,左手握住袭来的九节鞭,右手直刀,猛地向对手扑去。 一力降十会。 这种刚烈的做法与他平时对付海寇的手段并无不同,且往往能够奏效。 然而就在今日,他失算了。 对手直接松开九节鞭,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侧身一躲,横手将匕首刺向他毫无防备的脖颈。 。 220 旧址(六) 萧芜以为自己快要得手,冷不防被斜侧飞出的暗箭夺去三分心神,眨眼又被一把银灰蛇矛逼得连连倒退。 战局出现了变数。 庞翔带着同伴从天而降,与萧芜一众短兵相接。 詹小山死里逃生。后怕之余,他反应略有不及,手里的九节鞭也被萧芜夺了回去。 鏖战正酣时,西面传来一道少年人清朗而沉着的声音。 “姐姐,我真的没有懈怠,只是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最初干扰萧芜的暗箭便是少年路婴的手笔。 枯枝的暗影投在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被他称作“姐姐”的人除了王妧,再无别人。 “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没有懈怠,便是经验不足。” 黑暗中,王妧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淡,而她所说的话却不是胡诌来应付人的。 路婴发出轻快的笑声,回答道:“是。” “哎,说到底就是蠢呗。”一旁的武仲突然插嘴说了一句。 他也不理会路婴投来的怨毒目光。路婴说一,他便说二,并以此为乐。 观战三人在刀兵相击的鸣响中交谈,旁若无人。 薄雾悄然遮蔽了众人头顶的天空。萧芜飞快瞟了他们来时的方向一眼,收了九节鞭,发出口哨作为撤退的信号。 当即有四名黑衣人联手阻断庞翔的攻势,掩护萧芜往北退去。 王妧在三丈开外,将萧芜的动作收入眼底。 她伸手借来路婴的弓和箭,对准了已然无心恋战的萧芜。 “你猜,他会往哪里躲?” 王妧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路婴看到萧芜的胸膛僵直地撞上箭身,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另一边,庞翔也注意到了南面滚滚而来的雾气。他同样作出撤退的指示,携詹小山三人往王妧所在的方向急速奔去。 一行人避开迷雾,折返向西面移动。 路婴听到身后的迷雾中传来了痛苦的呼叫。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低头不语。 交锋已经结束,詹小山的疑惑和忧虑却一刻也不曾消失。 他看见有人点亮了两支松明火把,不由咋舌:若是再把那些人招来,岂不是麻烦? 迎着火把的光芒,詹小山快步走向王妧。 “你知道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他语速急促。 王妧仍在继续往前走。 她能感受到吹拂枯木的风并未停息。瘴疠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出现。 “方才和你交手的那人名叫萧芜,他效命于一个叫做‘暗楼’的组织。暗楼打算除掉我,而我也打算除掉它。”王妧平静地说出她和暗楼的恩怨,又补充了一点,“不过,那萧芜应该没料到我进了浊泽,想来是……” 詹小山听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打断了王妧的话:“你不是误闯进来的?” 王妧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没错。”她答道,举目四望,“走吧,我们不能停下来。我先已在荒野里遇到一拨暗楼的人马。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来取我性命,像这样偏僻到不见人烟的地方也……” “所以,你选择浊泽作为藏身之处?你是不是疯了?你还不如跟我们回到海上……”这是詹小山第二次打断她的话。 他直到这时才知道王妧和他一样在荒野中遇到了袭击,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成为王妧冒险进入浊泽的充分理由。 他几步追上前,接着说:“我就是担心天池盘出错才会追来,浊泽凶地之名绝非空穴来风,你是无知者无畏,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王妧眉头微蹙。若不是打斗的声响引起她的注意,詹小山早已命丧于萧芜之手。 “浊泽有多危险,我很清楚。若不然,我如何能够绕过重重瘴气和迷雾,准确找到你们三人的下落?” 詹小山被她一言点醒,这才重新审视起王妧一行人。 他一眼认出武仲,还发现了几个面生的人,可是…… “怎么不见六安?”詹小山边走边问。 “我说过,暗楼要除掉我,我当然要予以反击。我回到容州之前,必须做一些准备。”王妧并没有直接告诉他。 詹小山突然明悟过来,苦笑一声。 他在瞎操什么心?王妧可不是秋秋那丫头。 “总而言之,”他立住脚,郑重向王妧抱拳道,“多谢了。” 此时夜色侵霜、此地瘴雾迷茫,他的这句“多谢”所带的分量被加重了十倍。 王妧不敢托大。她向詹小山回礼。 二人心印默契,相视一笑。 詹小山没有留下的意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他开口辞别。 “只是,天池盘失灵,我们认不得路……” 王妧能够找到他们,他感到很意外。同时,他也想知道王妧几人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能够在浊泽之中来去自如。 王妧没有隐瞒。她说:“庞翔原是鲎部的人,他多次出入浊泽,对浊泽的情形颇为了解。” 庞翔手举一支松明火把,上前来和詹小山相见。 他知道王妧无法拒绝詹小山这个小小的请求,但他私心里也有为难之处。 “我们兄弟六人,同进同出。送三位离开浊泽这件事,就让我来做吧。” 王妧听出庞翔的言外之意,顿时沉默不语。 好在有沈平自告奋勇,替她解了围。 原在如意楼的时候,沈平便和庞翔交好。他肯为查探浊泽的事务尽心尽力,却没有像庞翔几人一样对查明厌鬼存在的真相心生执念。 “姑娘可有话要交代我?”大嗓门的沈平特地压低了声音。 这边,王妧和沈平低声交谈。 另一边,詹小山和两名下属也产生了分歧。 “我想留下来。”邢念憋着一口气。他不想白白错过这个查明天池盘失灵原因的机会。 詹小山有些犹豫。 “老大,如果我大哥还活着,你一定会支持他的,你一定会说,‘去做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不对?”邢念追问道。 “都是那个冒进的计划害了他的性命。”詹小山既有自责,也有懊悔。 “那现在呢?”邢念急道,“王姑娘可不是冒进之人。” 詹小山愣了愣。他沉思片刻,终于松口。 他伸手拍了拍邢念的肩膀,说:“活着回来见我。” 。 221 旧址(七) 天色已经大亮。 临街的小酒馆刚刚开门没多久。 一个上了年纪、佝偻龙钟的婆子手里端着一个木盆,慢腾腾地挪到门外悬挂的酒字风帘下。 随着她双手一抖,木盆里的污水争相飞出,不顾一切地扑向地面。 不料,污水没有激起半点尘烟,反而洒落在一双皮靴上。 老婆子嚎了一声,当即丢下木盆,抽出掖在袖中的干抹布,蹲身去擦靴上的污水。 六安双脚被这飞来横祸钉在原地。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个耳聋眼花的老婆子? “酒婆子,”六安探身一捞,抓住了她的手腕,“长老可在?” 酒婆子抗不过六安手上的力道。她拿着抹布的右手掌心上翻,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被她倏地收回袖中。 “在的、在的。”她连声应答,终于挣脱了束缚。 六安这才绕过她,走进酒馆。 酒婆子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慢吞吞去捡地上的木盆。 后院的小楼静得出奇,不见半个人影。 红姬因受了风寒,留在此处静养。但是,她的对手又岂会因此消停? 红叶一死,本该由她向大长老举荐合适的人选接任长老之位。 没想到,白先生和乌翎先后出手搅局,倒逼她吃下这个哑巴亏。 若是红叶还在,二人怎敢如此放肆? 如今,她又怎么甘心叫那二人如愿呢? “咳、咳……” 明明是大白天,附着在她身上的寒气却始终无法散去。 这个时候,六安归来的消息让她感到几分振奋,但也仅此而已。 她下了小楼,一眼看见肃立在院中的六安。 有一刹那,她只想躲在檐角的阴影里,唯恐被满院的阳光灼伤。 但她到底还是走出了阴影。 “我让你带着蒲冰来见我,你却空手而来?”她的声音带着三分不满和两分焦虑,余下的全是她试图隐藏的无奈和疲惫。 六安转身面对着声音的源头,神色坦然。 他看着红姬身裹一件薄披风款步向他走来。病中的红姬盘起了她的长发,唯留一缕落在左侧颊边。她的脸色被这缕黑发衬得愈发苍白。 “蒲冰已经自行动身来容州了。”他直截回答了问题,对红姬的病容视若无睹。 红姬眉头一皱。 “慕玉山庄虽然收留了她,对她却很苛刻。她日子过得拮据,心中积怨,便有了别的打算。”六安解释了一番。 “哦?她是忘了百绍国主的追杀令了。” 红姬紧盯着六安,却见六安从容不迫。 “蒲冰并不知道鲎蝎部打算助百绍国主一臂之力。对一条自投罗网的鱼,最好是不要惊动它,我说得对吗?” 红姬冷笑着,话锋陡然一转:“我这样待你,你可怨我?” 六安眼里泄露出错愕的情绪。他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而垂下眼帘。 红姬心头一动。她走近六安,从披风中伸出手来。 六安急急后退两步。 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倒引来红姬的嗤笑。 “看来,你不仅怨我,还怕我?” 红姬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一点。她收回手,转身背对着六安,说起了从前的事。 “你我初入暗楼时,只有彼此能够依靠。那时候吃的苦,却成了我此生不愿意遗忘的记忆。你心里有没有一点爱我、敬我呢?” 六安沉默不语。 红姬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粉蝶低飞的天青色荷包,又接着说:“你要报杀母之仇,根本就是大错特错。你的娘亲还活着,杀母之仇从何而来?” 六安受到触动,伸手便要去接那荷包。 红姬却不肯轻易给他。 她举着荷包说:“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你娘亲为你求来了这道平安符。以你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够查清楚这平安符来自哪座山、哪座庙。” 六安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面露愠色:“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红姬看着他俊秀的容貌因为愤怒而扭曲,不由得想起她逼他认错时的情形。 他被饥饿和黑暗折磨得脱了相,这才过了多久,他外在的容貌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红姬觉得,先前那点惩罚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就算是亲手养大的狗,若一时疏于教训,也会生出对主人龇牙的胆子。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当他说出愿意痛改前非、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有被欣喜冲昏头脑。 一个真假难辨的消息只能要挟他一时,她要的是他长长久久的心悦诚服的归顺。 “从前,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一家人?”六安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微微颤抖,“我和你永远不可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出来。我只要它!” 他呼吸急促,双眼紧紧盯着粉蝶荷包,仿佛他的咽喉也如这荷包一样被红姬攥在手中。 红姬脸色一沉,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你年轻气盛,不明白我是为了你好。我不跟你计较。”她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对六安循循善诱,“红叶的死,和王妧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长老没有把详情公之于众,却将王妧的名字写入无头榜。你看,就算我不逼你杀了她,她也会死在暗楼的人手里。倒不如,你拿她的命来换这平安符,甚至是换那长老之位。” 六安将目光从荷包上移开,脸上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红姬并不催促他,只是将天青色荷包收好。 良久,六安才叹了一口气,懊悔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把她送进浊泽。” 红姬眼波一转。 这小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养了他十多年,他都能翻脸不认人。对相识仅仅数月的王妧,他又能有几分真心? 她说:“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我也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她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对长老之位,谁能不起垂涎之意?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抵不过白先生和其他长老的决心。” 有时候,红姬十分欣赏他的这种冷静,有时候她又十分厌恶。 “我会帮你。”她说。 反正,王妧终究是要死的。长老之位不能落在外人手里,但也不能便宜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 等她收拾好红叶留下的残局,再腾出手来,教这小子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 书客居阅读网址: 222 旧址(八) 容州城外,朝阳初上。 弥漫在郊野之间雾气渐渐消退。 红色的山花在晨风和晓露的照拂之下尽情绽放。 早起的雀鸟发出清脆的鸣叫,扑棱着翅膀从一根树枝飞到另一根树枝。 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劲装人马疾驰而来,闯入了这片安宁的天地。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是个脸颊上长着一块红色胎记的女子。她专心于赶路,并未注意到有人从队伍的最后拍马赶了上来。 “容溪!” 叫唤声引起她的注意。她侧脸看去,眉头皱起。 “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大声质问她的人是刘筠。她本不想理会,但想到刘筠手里的清滌草对她接下来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放慢了前进的速度,让刘筠和她齐驱。 “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这件事就一定能成功。”容溪双眼看着前路,从容说道。 刘筠显然没有被这样一句空话打发了。她继续追问:“清滌草对你们容氏来说是无价的宝物,但对别人来说,它比喂马的干草都不如。石璧身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被区区一根干草打动?” 容溪对此嗤之以鼻。 “你也看见了,石璧甘犯大不韪、携兵甲潜入州城掳走我容氏子弟,只因他怕了。浊泽的危困,除了我鲎蝎部容氏,再没有人能够解除!我如今送上门去,他还不乐得将这烫手山芋甩给我?” 这个道理,她在出发之前早已解释过。谁知道,刘筠竟这样愚笨,累她三番两次饶舌。 “即便如此,他也不见得会答应你的条件。如果他真的和赵玄串通一气,而且铁了心要站在赵玄那边,你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刘筠急急辩道。 她并不清楚容溪是从哪里打听来赵玄和石璧暗中勾通的消息,她也不了解石璧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曾败在赵玄的阴谋诡计下无数次,她敢说,这样不周全的计划一定会反过来被赵玄利用。 容溪一听这话,料准刘筠想要反悔、不肯把清滌草拿出来救人了。 她不禁为刘筠的目光短浅感到痛心,同时大声怒斥道:“厌鬼降世,瘴厉横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更不是我容氏一族的事。这关系到整个容州、整个南沼成千上万百姓的死活!赵玄为一己之私为难我容氏,不肯出力攘除祸患,而你呢?你这样畏畏缩缩,和赵玄那个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知道,她的父亲对刘筠的顾虑始于对王妃姑姑的爱护。她只需要打消她父亲的顾虑,自然能够保全刘筠的性命。刘筠已经得到她的承诺,还想着临阵脱逃?她绝不答应! 刘筠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索性把头一偏、把嘴一闭,再也不开口了。 一行人重新整队赶路。 过了半日,西二营在望。 拒马将他们拦在西二营之外。 “速去通报,我鲎蝎部圣女到访!”容苍当先一骑,对着守卫的小卒高声呼喝。 过了好一会儿,小卒带来了一个人。 石璧没有亲自来迎接,已经让一行人窝了一肚子火气。更令他们无法接受的是,来者竟仍是一无名小卒。 容溪众人认不出何三,这并不奇怪。近来,石璧的心腹亲兵项景有意提携他,明眼人都知道他得脸了。 此时,何三是领命而来。 他先是表明身份,说了一番客套话,又命人搬走拒马,将容溪等人迎进营中。 马匹被小卒牵往马厩。众人将步行前往议事厅。 “总管恭候大驾……”何三一边引路,一边颇为诚恳地向容溪解释,“只是议事厅地方小,仓促之间,难免招呼不周……” 容溪当他还是在客套。她急于见到石璧,心里不免嫌何三啰嗦。 谁知,何三竟在通向演武场的甬道口停了下来,说:“请圣女随我来,其他人就在二厅稍作歇息。” 容溪醒悟来。她下意识要拒绝,却见演武场左右的敞厅中有兵卒探头出来张望。 她堂堂圣女,当众吵嚷起来,实在有损颜面。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心腹容莎忍不住开口表达不满。 容溪却伸手拦住容莎,答应了何三的条件。她不能冲动。 今天来西二营,她只动口,不动手。 “我也要去。”刘筠原本落在最后,这时急急挤到前边,对那何三说道。 何三打量了刘筠一眼,又见容莎等人对刘筠多有排挤打压之色,便点点头,示意刘筠可以跟上。 容莎几人顿时吵闹起来。 容溪什么也没说,和刘筠一起跟随何三的脚步而去。 一路无话。 到了议事厅,容溪突然想起上次发生在这厅里的对话。 当时,石璧坚决表示,不许赤猊军踏入容州。在那之后,王妧曾有几日时间不见踪迹,她放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也同时没了消息。 她曾经怀疑是赵玄动的手,毕竟是她先拿王妧作饵引赵玄来容州。但没过几天,王妧又安然归来,且绝口不提自己的去向。 现在,她回头再想,动手的人也有可能是石璧!若是如此,王妧是如何脱身的?赵玄又是否参与其中? 容溪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听见刘筠轻轻咳了一声,她才回过神。 石璧已从座中起身,向二人走来。 “石总管……”容溪怔怔道。 在她踏入议事厅之前,她的打算是劝说石璧不要误信赵玄,鲎蝎部和西二营应当同舟共济,守护南沼百姓和靖南王府的小世子。 容滨和其他几个西二营的兵卒身上所中瘴毒只有她能解除。若任其发作,整个西二营都难幸免。石璧拿容滨做要挟,不就是为了逼她出手相救吗? 眼下,她面对着石璧,心里却乱作一团,左右拿不定主意。 就在容溪茫然不知所措时,刘筠突然抓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手。 二人目光相遇,如火石相击。 “石璧,你潜入州城、掳走我族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容溪沉着说道,并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还不快点把人给我交出来!” 石璧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瘦削的下颚如同刀锋一般。 他盯着容溪,缓缓开口:“圣女,你在说什么?我何时去了州城?” 书客居阅读网址: 223 旧址(九) 石璧的否认令容溪再次愣住。 她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容滨被石璧劫走,很可能真的信了石璧的鬼话。 想到这里,她面露恼色。 瞧见容溪的反应,石璧皮笑肉不笑,说道:“圣女,你说我潜入州城,可有人证、物证?空口说白话,恐怕有损圣女的声望。至于你所说的‘把人交出来’——无论是谁,进了我西二营,便是我西二营的人。别说是你的族弟,就算是你的亲弟弟,我也不能把人交给你。” 容溪顿时觉得难以招架。 她强装镇定,越过石璧,在主位右侧的交椅坐了。 刘筠亦步亦趋,站在她身后。 “行,既然你不愿意把人交出来,我就留在这里守着他。反正,我已经将浊泽的异象报与蔡都督,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人来巡查。”容溪小小使了一诈。她若能打动蔡都督,也不必前往湖州向靖南王求援了。 石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派人来巡查?是派高凌那个怕死鬼?还是派杜升那个饭桶?别说东一、三营无人可用,就说我们鲎蝎部的容首领,他会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么?” “可是……”容溪几乎要脱口说出“赤猊军”这三个字,却猛地住了口。 石璧为什么要说,她的父亲不会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她去湖州求援明明就是她父亲的主意。 当她借着王妧将赵玄和赤猊军引来容州后,王妃姑姑恰好送来了一封充满警告和血泪的家书。 就是这封家书,改变了她父亲的态度。 容氏的目标不再是引赤猊军为援,而是除掉赵玄,收赤猊军为己用。 这细微之处的转变,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道得清楚。 石璧怎么会认为,她父亲从头到尾都不愿让外人插手浊泽的事?当初,石璧还痛骂过她父亲引狼入室,怎么转身又把这件事给忘了呢? “没有‘可是’。浊泽异象已出,容氏想要进去探一探,我自然不会拦着。”石璧咧着嘴,露出阴沉一笑,“就怕你们没本事,进得去,出不来。” 容溪腾地站起身,指着石璧,大骂一声“叛徒”。 刘筠在心里暗叹一声。 她已经隐约猜到赵玄引容溪来找石璧的目的。 这时候,石璧终于露出他的獠牙和利爪。 西二营总管朝前一步,仗着身形,居高临下望着怒容满面的圣女。 “叛徒?你们容氏的叛徒?”他瘦削的面庞狰狞可怖,犹如吃人的恶鬼,冷笑着反问道,“我石氏从来就不是容氏的走狗,何来叛徒的说法?‘能者居上,强者居上’,这不是你们容氏几百年来奉行的道理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两句话后面还应该接一句,‘后来者居上’?” 容溪被他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吓得跌坐回去。她又气又怕,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刘筠见此情形,不得不上前扶住她,并用力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现在的容溪恐怕更加认定石璧已经和赵玄勾结这件事。可是在刘筠看来,事实并不一定如此。 不知怎的,刘筠突然想起王妧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想要打败仇敌,就要比对方多走一步。 她很肯定,王妧话里所说的仇敌就是赵玄。 “石总管,你把一个身中瘴毒、半死不活的人留在西二营,就不怕他人一死,连累整个西二营一起遭殃吗?”刘筠从容溪身后站出来,声音平和,神情也十分镇定。 石璧这才正眼看向衣着相貌皆平平无奇的刘筠。 从踏入议事厅开始,在容溪张扬的言行举止衬托之下,刘筠就像仆婢一样谨慎而卑微。眼下,情形却正好颠倒过来。 刘筠敏锐地觉察到石璧的轻视。她非常熟悉这种目光,以至于她足够熟练地、不动声色地承担起来。 她接着说:“你不怕,是不是因为你早就有了应对的办法?” 这一问,倒叫石璧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你是什么人?” 刘筠察觉到他的语气、神态稍有变化。她侧着脸,看了容溪一眼,回答道:“我是圣女的随从。” 她没有说实话。 石璧因她的动作而发出嗤笑。他又问:“我能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刘筠的心跳得飞快。她猜对了吗? 她略一思索,说:“西二营和浊泽只隔着一道屏岭,浊泽有什么风吹草动,西二营一定是最先知道的。厌鬼降世,营中兵卒染上瘴毒,石总管一定为此日夜悬心。但是,消灭厌鬼、解除瘴毒的办法是容氏不外传的秘密,石总管只有解开这个秘密,才能……鹏程万里。” 石璧又笑了。不过,这次他是真心发笑。 鹏程万里。 这话他爱听。 “你是想说,现在这个秘密就摆在我面前,我不应该杀了她?”石璧就像在和自己的心腹下属讨论问题一样直言不讳,毫不在乎刘筠方才表明的身份。 容溪在一旁听见,身体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我相信,石总管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敢对鲎蝎部的圣女下手。但是,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舍近求远。让圣女亲自出手,解决掉厌鬼和瘴毒带来的麻烦,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刘筠似乎是默认了石璧提出的问题,进而给出了理由。 石璧却不为所动,坦承道:“比起事半功倍,我更在乎万无一失。” 容溪在这时吵嚷起来。 “哼!万无一失?我来西二营的事没有瞒着任何人,我若有什么闪失,鲎蝎部上下都不会放过你!” 刘筠抢在石璧之前出声。 “先前,我劝过你不要来……” 容溪想起刘筠所说的送羊入虎口等话,不免有些心虚。 “你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圣女的位置上,等别人把好消息带回来,但你却不听劝告,选择亲身涉险。” 刘筠这话虽然是对着容溪说的,却又像是在说给石璧听。 “容溪,你是一个好圣女,却不是一个聪明的圣女,”这是刘筠第一次在石璧面前以姓名称呼容溪,“好圣女不会看着百姓受瘴毒侵染、家破人亡。聪明的圣女不会误以为鲎蝎部上下会齐心协力、和圣女共同进退。” 刘筠说完,不顾直愣愣看着她的容溪,而是对着石璧,正色说道:“她是个好圣女。你应该让她履行完圣女的职责,再让她死去。” 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石璧和赵玄最大的不同。 225 旧址(十一) 何三遵命守在黑屋外。 一开始,黑屋里还传出不少动静,可没过多久,里头竟然连走动的声响都消失了。 何三渐渐感到不耐烦。 他可不会傻傻地一直等下去。 伸手招来一个相貌敦厚的小卒,何三将石总管交代他的话对那小卒又交代了一遍。 忙活了半天,他连一口茶水都顾不上喝。现在,他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好好歇一歇,最好睡上一觉。 看天色,还不到正午,营舍肯定没有闲人在。 果不其然。 一整排门扉敞开的大通间空荡荡的,除了值守的兵卒,半个人影也…… 不对,有人。 距离营舍大门最远、西面第一排屋舍靠近围墙的拐角处,有人正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最喜欢抢风头,连我的风头也……该死……” 人声之中还夹着接连不断的捶打声和一二闷哼声。 何三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是,事不关己。 他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管这等闲事。 “我姓厉的名头在你这里不好使?拳脚就好使了……你说,是,不,是?” 配合着最后一问的,是三下利落的重击声。 何三顿时来了兴致。 他支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些,果然听到了另外两道附和的声音。 “还真当自己是神箭手,天下无敌了?你知不知道东箭一队将来的头儿姓什么?” “哼,他这种人,就是平时欠教训。” “我还是不解气!把他绑起来,吊到那边柱子上,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长脸。”这是那姓厉的说话声。 随后,何三听到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气声和低沉的嘲笑声。他摇了摇头,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从容自若地守在离开营舍的必经之路上。 说笑着的三人拐了道弯,正从一排大通间前走过。 何三发出一声轻咳,冷不丁吓了三人一跳。 姓厉的少年站在中间,脸色微变。 他按住两名同伴,习惯地先捧了何三一句:“原来是总管身边的大红人,何支使。” 何三手一摆,推道:“什么大红人,没有的事。” “何支使过谦了。人人都知道,何支使深得总管重用,还……” 何三以呵欠打断了他的话,右手搭在左侧手肘处,拇指与食指做了一个捻动的手势。 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是左边那人反应过来,对厉姓少年耳语几句。 少年皱了皱眉头,勉强从腰间的暗兜里掏出一块颇有分量的碎银。 左边那人接过碎银,转手便塞给何三。 何三掂量掂量,眉开眼笑。 “那、行吧,你们也没有闹得很过分,走吧、走吧。” 他摆摆手,让三人通过。他的眼睛没有放过姓厉的少年脸上那股不忿之色。 待三人走远,他才慢慢向拐角处走去。 不大的空地上立着两根碗口粗、一丈高的柱子,柱身错落嵌着一些三指宽窄的小木块,供人练习攀爬使用。 此时,俞溢两脚悬空,双手手腕被粗绳缠绕着扯向头顶,就像一条死鱼一样被吊在柱子上。 他的头微微偏着,从何三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一边肿起来的淤青的脸。 何三留在拐角的地方,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开口问道:“小子,痛不痛?” 俞溢似乎没听见,一点反应也没有。 俞舟堂出来的孤儿,骨子里的自尊远远比别人强。 何三继续说:“鲎蝎部九姓,对应着整个容州最有权有势的九个家族,刚才那姓厉的就是这九姓之一。” 俞溢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何三一眼。 “何支使……”他说着,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何三遭到冷遇,却不是很在意。 “说是九姓,原来却只有八个,这多出来的一姓,是我们西二营石总管的石氏。”他说一句,又问一句,“其余八姓,除了主领鲎蝎部的容氏,你还听说过哪个?” 俞溢嘴一撇,牵动了伤势,脸上的神情也由不屑变成了忍耐:“一个也没有。今天要不是那个姓厉的自己跳出来,我还不知道,原来西二营卧虎藏龙呢!” 何三嘿嘿一笑。 这小子,嘴还挺硬的。 “现在你知道了,又如何?” “如何?该如何便如何。东箭一队,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好,有志气!”何三这才走过去,伸长了手,把他刚才从厉姓少年那里讹来的碎银塞到俞溢右脚的靴子里,最后轻轻拍了拍碎银的位置,说,“你想要飞黄腾达,单单靠志气是不够的,还要有脑子,还要有这个。” 俞溢低头看了看,并不说话。 “好了,我就不和你多说了。我歇会去……”何三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抬脚便要离开。 “喂,何支使!你不把我放下来?”俞溢语气焦急。 何三停下脚步,回头道:“那个……我刚才收了人家的……不太好……过一会儿,操练就该散了,你该不会是怕丢人吧?” “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有什么好丢人的?”俞溢急着反驳。 “那就对了!”何三笑了笑。 这小子心性也不错。 他这样想着,紧走几步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俞溢面前。 来去匆匆。 俞溢愣住了。 只有靴子里那硌脚的事物能够证明,何三的出现并非他的幻觉。 …………………… 杯子里的茶还温热着,客人却已离开。 莫行川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忍不住连连叹气。 王妧离开离岛后的行踪和决心,他刚刚从六安口中得知。 近来密集的刺探已经可以确定是暗楼所为,这是所有消息中最好的一个。 其他消息一个比一个坏。 要是王妧回到容州,他还能以准备不充足,风险太大,劝王妧改变主意。 可现在人已经进了浊泽,他说什么都迟了。 另一个消息同样糟心。 二夫人郑氏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被王妧探知,二人生出龃龉。王妧定下回容州的行程,郑氏却没有依照安排启程。如今,郑氏很可能被困在离岛。 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够二人折腾。 想到这里,莫行川坐不住了。 他本不该打扰留在滁州养伤的张伯,但是,眼下的情形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暗楼、鬼夜窟、安州军督府,三者都是令人头疼的存在。张伯已经不能把姑娘的行为都当做是小打小闹了。 他铺纸研墨,开始写信。 书客居阅读网址: 226 旧址(十二) 浊泽的白天比黑夜少了一分神秘。 因为日光的照射,雾气变得稀薄,人眼也能看见更多夜里看不清楚的隐秘。 比如现在,王妧第一次看清了属于这座死寂树林的活物。 成百上千的黑翅蛾虫贴在枯树背阴面,鳞翅有拇指大小,铺展开来,重重叠叠,翅面的圆形纹络在日光下忽明忽暗,好像眼睛一样盯着过路的活人。 王妧握紧了手里驱除毒虫的香囊,不再细看,也不再去想这些大黑蛾在这枯木林中能以何物为生。 一行人的沉默被武仲的声音打破了。 “喂,这玩意你夜里捧着、白天也不撒手,它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武仲和邢念并排走着,一个抬头张望,一个低头看路。 邢念看得出武仲是王妧手下得力之人,对这样轻慢的态度也不好太过计较,于是随口应付了一句:“它时灵时不灵,我得盯着。” 青蛟军送给王妧的天池盘没有显露出功用,不知道被六安收到哪一个包裹里头了,武仲并没有留意。 他之所以发问,不过是看见邢念几次差点撞到树上去,想给对方一点提醒而已。 五行、八方、十干、十二支、二十八宿,再加上一枚不停转动的小磁针,已经吸引住邢念的全部注意力。 武仲见他听不进自己的话,撇撇嘴,不再理会。 打头带路的庞翔回头看了说话二人一眼,不经意间,瞥见王妧左手握着右臂、眉头微蹙。 他想起来了。 王妧在撤离离岛时受了伤,可她昨夜还勉强搭弓,打中了暗楼一个小头头。 武仲几步追上庞翔,凑近前嘀咕道:“老兄,什么时候到地方啊?” 庞翔年纪较长,在武仲面前却不敢托大。 他解释说:“武兄弟,我们上一次是直接越过屏岭进入浊泽,一路摸索,一路标记,才重新确定障鬼台旧址的位置。这一次,我们虽然绕了点路,但目标明确,相信我,很快就到了。” 想当初,以武仲为首的几人对他们这些鲎部旧众当成了找上门来的麻烦,十分排斥。要不是王妧坚定心意,他们说不定真的会被武仲一脚踢开。 庞翔很珍视这段和睦相处的时光,并希望它能够延续下去。 武仲笑着说道:“你这话,我信,不过嘛……” 他把头微微一侧,看向落后几步的庞翔的几个同伴。 其中有一人明显萎靡不振,似乎被一夜的疾走耗尽了心力。 庞翔一看,立即喊了一声:“老五,打起精神来!” 他们六人论年纪叙齿,庞翔居首,是大哥。 老五勉强露出笑脸,点头应答。可当庞翔转身前行时,他又故态复萌。 武仲不再多嘴,溜到王妧身边,把路婴挤开。 “这些人都靠不住。”武仲开始想念莫行川了。 他问王妧:“我们要在这浊泽里头待多久?” 这里除了瘴疠和毒虫,什么也没有。庞翔所说的那个巫圣时期的遗迹,王妧有意要去见识,而他却兴趣缺缺。 此时,莫行川肯定和暗楼的人交过手了。等他和王妧回到容州,万事俱备,哪里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可是,王妧不回容州,他也不能回。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王妧的安危他不能不顾,其次还因为碧螺,那位姑奶奶为了几句口角和他赌气,他一个人回去肯定要看她的冷脸。 想到这里,武仲不免叹气。 “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王妧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说,“你唉声叹气做什么?我看,这里最靠不住的人就是你。” 武仲听她这么说,心有不服,当即嚷嚷说:“我?我最靠不住?比他如何?” 一旁的路婴被武仲气势汹汹地指着,竟也不害怕,反而掩嘴偷笑。 “他?”王妧带着反问的语气,“你要和一个小孩子比谁更可靠?” 武仲一时语塞。他愤愤瞪了路婴一眼,扭头就走。 王妧看着他的背影,无动于衷。 “姐姐,你相信我,我和庞大哥他们在这浊泽进进出出,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肯定比武大哥靠得住。” 路婴露出得意之色。 他胆子大,人又机灵,庞翔也经常夸他。 王妧没有接他的话,转而提起另一个话头:“路婴,你就这么跟着我们,你爷爷……怎么说?” 对路婴来说,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更是一个危险的话题。 若有一句话应对不当,他的下场就和小梅的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收起笑意。 “爷爷他、他不要我了……” 话一出口,路婴已红了眼眶。 他絮絮说起身世:“我是爷爷从路边捡来的。他会做木工,靠这手艺把我养大。他一直想把他的手艺传给我,可是我……我太贪玩了,不肯学。爷爷伤心了,他让我自己出去讨生活,他不要我了……” 路婴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引得前方几人纷纷回头看。 “我……我没事,就是想我爷爷了……”路婴对几人摆摆手,很快收了哭声。 庞翔特地折回来,告诫路婴说:“声音最容易传开,还会引来……不好的东西,你该知道轻重。” 路婴擦干眼泪,顺从地、安静地点了点头。 庞翔向王妧投去疑惑的目光,却没有得到一句解释。他只得继续向前,并逐渐加快步伐。 “真是个孩子……”王妧的声音低得只有路婴听得到,“如果你是为了活命的话,冒这风险,值得吗?” 讨生活和活命相比,差得远了。 路婴愣了愣,随即恢复正常,说道:“姐姐,我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王妧没有再追问。 地势骤然拔高,每个人都走得比先前吃力。 脚下的土地不再潮湿松软,而是变得干燥而坚实。 一棵小草破土而出,在这片晦暗的地界放肆地展露着自己独特的颜色。 王妧抬起头,放眼看去,一棵、两棵,三棵……数不清的草木纠缠交错,紧抱成团。 在这片绿意上方,一排巨石七零八落、勉强围成一道围墙,阻挡了几人前行的脚步。 这一路有惊无险,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随着王妧抬脚穿过巨石之间的空隙,障鬼台旧址像一个昏睡中的年迈之人,缓缓苏醒。 227 旧址(十三) 一天前,小荷打听到暗楼的无头榜上新添了一个名字。 王妧。 小荷也曾想,王妧若因此而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她不敢表露出来。 她猜测赵玄离开丹荔园为的就是这件事,于是,她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手脚了。 可即便如此,她仍不忘留心着。 幸运的是,她等来了一次机会。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 小荷亲自动手,准备了三样小菜和一壶酒,随后提着食盒出了门。 供给赵玄的侍卫们起居的院落是小荷从前不曾涉足的地方。今天她来到这里,其实已经是忘了避嫌。 她远远看到一个中等身形的青年坐在廊下的阴凉处、手里抓着一块干饼往嘴里塞。 “高侍卫……”小荷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款款走上前。 高侍卫抬头看去。 认出来者后,他惊得一口干饼差点没咽下去。 高侍卫重重地咳了几下,才缓过来,伸出左手捞起搁在他跟前的那碗茶水便往嘴边送。 小荷见了这情景,不由得掩嘴偷笑。 她早就料到,饭时已过,她带来的东西正是高侍卫所需要的。 高侍卫是受王妧的指示回到丹荔园。得知赵玄不在园中,他只得驻足待命。 奔波了一夜,他本想好好歇息一番,谁知起了波折。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女人还真是消息灵通。 等小荷走到廊下,高侍卫已经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他暂时压下惊疑,对小荷一拱手,说:“小荷姑娘,不知有何见教?” 一言一行,显得既生硬又冷淡。 小荷热脸贴了冷脸,顿时心生不悦。 她反笑道:“高侍卫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想当初在陶然庄,高侍卫从那么多人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主子青眼,荣华富贵,指日可待。难怪你一转身就把旧日的交情都忘到脑后去了。” 高侍卫听小荷提到陶然庄一事,当即明白对方挟当日指点明路的恩情向他发难。 要不是小荷,他事先根本就不会知道那一天会遇到多大的风险,也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坚持到援兵出现。 他至今仍想不明白小荷为何要帮助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 日头又斜了一些。 高侍卫不得已退让一步,干笑一声,说:“小荷姑娘,你言重了。我早就想好好答谢你,奈何琐事缠身,实在是对不住。你有什么吩咐,请说出来,再难的事,我也一定给你办成了。只是,这里人多嘴杂……” 他望见四周无人,示意小荷不必再拐弯抹角。 小荷这才恍然大悟,眼神中露出警惕。她提着食盒向廊下阴影处走了两步,才压低了声音说:“我有办法让你再立一功。” 高侍卫皱着眉头,侧耳细听。 “暗楼有人要杀王妧。”小荷接着说,“这个消息十分可靠,你将它报与王妧,王妧一定会对你另眼相看。” 高侍卫嘴角一撇,像是有些不屑一顾。 小荷心中错愕。但她毕竟不是蠢笨之人,转念之间,她便猜到王妧已经知晓无头榜的事了。 正当她沉默不语时,高侍卫开口了。 “我正愁没法报答你,怎么敢抢你的功劳?像这么大的事,总应该先禀报公子,再下定夺。你的好意,我心领就是。” 一番话堂而皇之,竟叫小荷无言以对。 高侍卫再接再厉,打发她说:“我不能在此久留,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得去堂下侯着。” 他说着便要离开。 小荷一时情急,拦下高侍卫道:“你们不知道是谁要杀她!可我知道!” 她不知道。 但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打听出来。 高侍卫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小荷,单刀直入:“你想要什么?” 小荷愣了愣。 眼下的情形已容不得她多想,她脱口而出:“我想要的和你一样。” 没过多久,小荷手里提着一个空食盒走出了这处院落。 她志得意满,脚步轻快,回到姜乐的住处。 卧床不起的伤者十分警醒,一点小小的动静就叩开了他的眼帘。 “你好些了?”小荷问他。 姜乐点点头。 小荷微笑道:“等你好全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姜乐仍是怏怏的。 “你恨林鹿儿将你伤得这么重,我可以替你出了这口气。”小荷双眉拧起,似乎正在考虑如何实行复仇计划。 “不……”姜乐终于开口,“我……我不恨她,我只是心里难受……” 小荷凝眉暗叹,在床前的小凳上坐了。 为什么这世上像林菁一样单纯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受到别人的伤害? 她的心情也变得低落起来。 “王爷戏弄了你。他早就知道林鹿儿是个蠢货,只要一点利诱就能让她出卖你。你有理由恨他们,但你没有理由作践你自己的身体,他们不会因此对你生出一丁点同情。”小荷说这话时显然带着几分真心。 “你知道……”姜乐惊讶道,“你知道赵玄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替他办事?” 他的声音是虚弱的,小荷也不会将他的话当作质问。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如果我没有遇到王爷,我家小姐已经被人害死了。我家小姐从小多病,吃斋礼佛,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照你看来,她也算得上好人了吧?可是,林家的人听说她想认祖归宗,个个都恨不得她早点去死。为什么?就因为小姐的娘亲身份不够光彩。” 姜乐听着小荷平静的述说,不由得想到花五娘和小宝。小宝也是个没有爹的可怜孩子。 “我替王爷办事,小姐她在京城就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没有人敢欺负她。”小荷继续说,“对我来说,王爷是我的贵人。我家小姐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可是你们两个人都只差一点就死了。好人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就算赵玄是恶人又何妨?就算她做了恶人又何妨? 她想要的东西,她会一点点地抢到自己的手中。 姜乐听她说了这么一番道理,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他双眼微眯,脸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就在小荷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时,他突然瞪大眼睛,问:“如果这世上真的没有好人的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还要救你家小姐,为什么还要救我?” 228 旧址(十四) 巨石围墙之后,障鬼台旧址摘掉了灰暗的面纱,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 草木肆意横生,在乱石堆中攀援而上。 鲜艳的小花星星点点,静静地点缀着这张葱翠的锦缎,既带着妩媚的蛊惑,也带着冷厉的警示。 虫豸招摇着从几人面前经过,一眨眼又遁入草丛里,没了踪迹。 然而,天空依旧是一种灰白的颜色,像重病之人失去了生机,延挨时光而已。 “据说,障鬼台建成的时候,这里九块石头,每一块都高过三丈,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现在却蚀损得不成样子了。”庞翔解下背后的包裹,将它放在脚边一块不及膝高的石头上。 王妧打量着庞翔所指的那块巨石。 黑色的石头高不过一丈,表面布满了沟壑一般的凹槽,带着一种被时间打磨过的细腻滑润的质感。 她接话道:“据说?” “鲎部口口相传的传说。”庞翔一边指挥着同伴整理行囊,一边向王妧解释障鬼台的来历,“传说,容氏的巫圣力能通天,她搬来这九块巨石,建造了这座障鬼台。只要是处在障鬼台之中的事物便不会受到魑魅魍魉的侵害。单看这些草草木木,倒像真的有用一样。” 王妧问他:“当年你们就是在这里采到了清滌草?” 庞翔摇了摇头。 当年,他们整队人马惊惧交加,除了活命,再也顾不上其他事。在那种情形下,古叔的先见之明尤其难得。 “不,当时我们误打误撞遇到一片草地,过后也没有人记得住它的确切位置。” 庞翔带着王妧沿着巨石围墙环绕一周,最后才走向被巨石拱卫在中间的障鬼台。 障鬼台四面是斜斜的低矮的石阶,矮到让人觉得它们有些多余。 石阶之上,埋没在草丛中的方形石台同样低矮。 六尺见方的平整台面被湿气浸润,还沾着许多泥污和草叶。 庞翔将脚边乱长的杂草收拢成束,将它们当作工具清理石台。 最后仍有一部分尘土难以清除,沉积在台面正中间的一道斧凿的新月形状的凹痕中。 “据说巫圣身边跟随有一名使重斧的力士,也许这就是那力士留下来的。”他指了指新月凹痕,若有所思,“巫圣是人不是神,障鬼台就是几块破石头,厌鬼……厌鬼再怎么可怕,也还是容氏手里的棋子。” 他的目光越过王妧,放在台下忙活的同伴身上。 老三、老四、老六,三人已经在刚刚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用油布搭建营帐。 王妧接着他的话说:“这颗棋子是带刺的,容全或许没有考虑到他究竟能不能握得住。” 厌鬼降世的消息传到靖南王耳中,靖南王一开始为何漠不关心? 这个问题困扰着王妧,直到庞翔带来了古叔的猜测,她才有了思路。 或许,对于厌鬼是真是假,靖南王和容全早已有了共识。 那么,萧芜带人冒险进入浊泽为的又是什么? 难道容全自知无法从鬼夜窟手里拿到清滌草,从而将目标转向浊泽? “你说得对。容氏的圣丹无法解除瘴毒,这件事若传扬出去,容氏岌岌可危。”庞翔的语气透着兴奋。 王妧却不如他乐观。 “萧芜已经看到我们进了浊泽,暗楼要取我的性命,一定会鼓动容全与我为敌,让容全相信我们正在阻挠他们的计划。而且,我们还要做好另一个准备。容全一旦得知将清滌草交给鬼夜窟的人是鲎部旧人,他必然会作出猛烈的反击。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必须抢在前头,找出对付厌鬼和瘴疠的办法,否则,不必暗楼出手,她也将一败涂地。 庞翔不由耸然。 他沉静下来,对王妧也有了新的看法。 营帐已经搭好,只有老五仍在帐前埋头苦干。抵达障鬼台后,他一直努力于为众人生起一个火堆。 邢念和路婴陪同武仲在障鬼台四周设置巡防的哨岗,至今仍未回来。 突然之间,天光一闪。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 轰隆隆的雷声滚滚传来,震得人心头突突直跳。 巨响尚未平息,豆大的雨滴已迫不及待地砸落在地上。 庞翔很快反应过来,让所有人进营帐避雨。 老五有些讪讪的,他好不容易生起来的一个小火堆还没挣扎两下就被雨水浇透了。 庞翔却在庆幸,他们带来的驱除虫蚁的药粉还没有用上,不致被大雨冲走。 一场暴雨夹着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渐渐停住。 一声高亢的虫鸣穿透油布,传进王妧耳中。 王妧从营帐中走出来。 雨水汇成小流、向地势低洼处流淌而下。 凝滞粘稠的空气变得清新,满目的绿意也愈显活泼。 她在障鬼台前找了一块稳当的石头立脚,定睛细看。 那只鸣叫的双翅飞虫停在一根突起的高枝上,吸引来了它的伴侣。 一切有声的、无声的活物因为这场雨而变得活跃、骚动。 一束光轻柔地洒在王妧的脸上。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片蓝天。 那是一种澄净的、纯粹的、她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见过的蓝色,它夺走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吐出了胸中的浊气,仿佛全身心都融入到这片蓝色之中、变得通透无瑕。 “小心!” 一声大喝将王妧从失神中惊醒。 长矛截断了一条扑向王妧的花斑小蛇的身体。 庞翔快步冲向王妧,拉着她往高处的石台奔去。 王妧站在石台上,惊魂未定。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方才的双翅鸣虫上。 没料到,草丛深处探出两只刚硬的黑螯,一下子将高枝上的鸣虫钳住。 它的伴侣仓皇逃离。 鸣叫声消失了。 四周仿佛陷入了死寂,但仔细分辨,唰唰的啮啃声又似乎从未断绝。 生机勃勃的花草地转眼间变作惨烈的战场。 驱除虫蚁的药粉终于发挥了作用。嗜杀的活物们隐遁入草木深处。 王妧定了定神,向远处眺望。 迷瘴在枯木林间穿梭游荡。 丰沛的雨水所到之处引起了一串震荡。 枯木仿佛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偶然踉跄一下,将倒未倒。错开一眼再看时,它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王妧看到武仲三人正匆匆往障鬼台的方向赶来。 她松了一口气,脚下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这一脚恰好踩在石台的新月凹痕上。 凹痕中蓄着雨水和泥沙。奇怪的是,方才还是盈满的雨水此时竟然只剩下一点未干的水痕。 王妧沉思片刻,果断抽出随身的匕首,用力地刺向泥沙正中的凹陷。 229 旧址(十五) 凹陷的深度比王妧预想的更深。 匕首卡在凿痕底部的缝隙中,一只长着八条细丝般长脚的红蜘蛛沿着刃口爬上来。 王妧下意识丢开匕首,猛地起身,后退两步。 庞翔连忙过来查看。 红蜘蛛同样受到惊吓,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两道纤细笔直的石缝由新月凹痕的两端起始,横穿了整个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台。 竖立的匕首昭示着一个秘密正被人戳破了伪装。 “等等!”庞翔制止了王妧伸出的手。 王妧看向他,面带不解。 “这里头很可能藏着凶险,实在不宜轻举妄动。”庞翔解释道。 “但是” 王妧正要反驳,却被巡防归来的武仲三人打断了。 “哈哈,你们怎么个个都变成落汤鸡了?”武仲发出几声轻笑,几步登上障鬼台。 薄雾重新遮蔽了天空。只有脚下的泥泞告诉着后来者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邢念跟在武仲身后。 “我们没有遇到雨。”他敏锐地觉察到地面的异样,插嘴说了一句话后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天池盘。 “对呀,这倒奇了。”武仲无所顾忌,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将靴子上混合着草叶的泥污抹在石台上。 落在最后的路婴见状,撇了一下嘴。 他走上前来,向王妧提起林中所见。 “我们找到了一些脚印。” 王妧心中警惕。 “有多少?” “很多。”路婴似乎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比萧芜所带的人马多得多。而且,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处旧址,只知道在林子里胡乱晃荡。” 这足以说明他们不是鲎蝎部容氏的人。 王妧头疼起来。 就算是躲进浊泽,她也仍须应付除了迷瘴和厌鬼之外的其他麻烦。 路婴见她沉默不语,不由说道:“姐姐,你难道忘了吗?石璧在屏岭设了哨岗,还搜集了大量鲎蝎部的圣丹。浊泽里有什么异动,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王妧也猜测对方很可能是西二营的人。她不禁想,昨天深夜,萧芜所领的暗楼人马遇上的若是西二营的人,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她对庞翔说:“有石璧在一旁虎视眈眈,容氏的危机又何止他们炼制的假圣丹。” 庞翔听后,顿时感到几分无措。 他的目光落在王妧的匕首上,武仲几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 “大小姐,你说得对,我不该”庞翔有些后悔自己方才阻挠王妧拔出匕首。 此时,他向一旁退了一步,让出了自己所站的位置,说:“这里还请大小姐裁夺。” 王妧没想到庞翔会突然改变态度。 正当她思索的时候,武仲已经好奇地挤上前查看起来。 “咦?”武仲低下身子,左手扶着膝头,右手伸长了要去够匕首的把柄。 “别动。”王妧却像庞翔阻止她一样、出声阻止了武仲。 她不想承认自己和武仲一样鲁莽冲动。 一天,甚至两天,她可以等。 “贸然拔出匕首,凶险难测。暂且等一等。” 武仲只得悻悻地收回手。 王妧最终决定,他们将在彻底搜寻过整座障鬼台后,再探索石台之下的秘密。 萧芜带着暗楼的死士从浊泽撤退时,特地绕过屏岭,避开了西二营的视线。等到西二营的暗哨发现异常时,萧芜早已远遁。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 何三不顾奔波之劳,将容氏人马已从浊泽脱身的消息带回西二营,向总管石璧复命。 石璧手下最得力的三人,项景坐镇屏岭,童五领着总管亲兵百人进入浊泽追寻厌鬼的行踪,而他何三则是居中传递消息,并精打细算、补充后备。 当然,没有人喜欢通报坏消息。何三也是如此。 坏消息总会带来坏心情,而坏心情总会带来坏结果。 这边,石璧的脸色刚露出半点不悦,何三心头随即一紧。 他连忙补充说:“领头那人是容全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名叫萧芜,如今他身受重伤,相当于叫容全断了一臂。容全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儿的,他应该没有办法缓过来。” 何三低眉微笑,力图展现出他的功劳。 石璧仍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受伤?中了瘴毒?” 何三心神陡转,答道:“据称是箭伤。” “看来,是有另一方人马与容氏狭路相逢了。”石璧面色凝重,像是在自言自语。 何三经过石璧的提醒,方才恍然大悟。他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随便接话。 石璧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何三道:“继续打探,看一看是谁瞒过了哨岗的眼线潜入浊泽,还有,容氏是否从浊泽里得到了什么。” 何三应了一声是。 石璧不再纠缠,问起另外一件事的进展:“神医还是不愿意出山?” 这个问题一样难住了何三。 他提起精神,委婉进言:“传闻说,靖南王前阵子生了重病,就是他妙手回春,捡回靖南王一条命。不是他不愿意出山,而是我们的诚意还不够打动他。” 石璧削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不出是喜是怒:“你再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去拜访他。” 何三唯唯诺诺,别无话说。 石璧在打发何三退下之前,貌似不经意问了一句:“黑屋那边容溪可有什么动作?” 何三道:“什么动作也没有,安静得很。” “留她活着还有些用处。”石璧随口又说,“给她的随从安排一间干净的屋子。” 何三有些惊讶,再次确认道:“那个小婢女?” 石璧点点头,不再解释,挥手让何三退下了。 何三只得听从。 他带着疑虑往大营东南方向的黑屋走去。 在西二营里,石璧是一位威严的总管,无人不敬,无人不畏。 正因如此,谁也不敢逾越本分、打听一些不该打听的事。 等到何三做了石总管的心腹,不必他费心打听,所有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就像雪片似的,纷纷传进他的耳朵里。 何三自己也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唯有一件事,是他日日跟随在石璧身边亲眼目睹的,确凿无疑。 石总管不近女色,家中连个伺候人的婢女都没有。他年过三十,无妻无儿。军督府的蔡都督想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他却不留情面,一口回绝。 像石总管这样不解风情的人,怎么会突然关照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婢女呢? 何三想不通,急得直挠头。 230 旧址(十六) 何三再疑心,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 他依照石璧的吩咐,把刘筠安置到一处僻静屋舍,还留了两名兵士轮流看管。 这里已经是西二营的最南边。 办完事后,何三抬脚往南门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他走在小路上,却能看见不远处大路两旁点燃的篝火。 这时,他猛然瞥见几道人影聚集在大营南门围墙底下阴暗之处、交头接耳。 那几人同时发现了何三,又飞快作鸟兽散。 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地回过头来,向何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正因此,何三才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厉氏一族现任当家人的小儿子,也正是这位厉公子伙同其他两名兵士把俞溢毒打了一顿并吊在柱子上示众。 厉鸣。 何三想起了他的名字。 今天晚上,他本来打算前往屏岭,和项景碰头。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他悄悄去了营房旁边的巫圣堂。 堂前的庭院中,铁笼罩着燃烧的篝火,驱退了步步逼近的黑暗。 巫圣堂仅有的一位巫医今天不坐诊,只剩一个留守的药童。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一整天下来,药童只碰到了一个倒霉鬼。 堂内点了一盏昏昏的油灯。 此时,俞溢躺在一张木板床上,闭目养神,一边脸依然肿得老高。 药童勉强帮助俞溢料理了伤处,无事可做,便守着油灯打盹。 何三推了推药童的肩膀,等他清醒过来,又让他去巫圣堂门口守着、见人来了就喊一嗓子。 这番动静虽小,俞溢却早已警醒,睁开了双眼。他全身一动不动,眼珠盯着蹑手蹑脚向他走来的人影。 “哟,醒了?倒吓了我一跳。”何三开口道,语气轻快。 俞溢认出了何三,却没有给对方什么好脸。 白天的时候,何三对他“见死不救”,他可没有那么容易就忘了。 “我来看看你的伤好点没有。”何三亲热地坐在木板床前,打量着俞溢的神色。 俞溢虽然一脸伤痕,精神却不差。 他的心事都写在奕奕的目光里。 何三笑了笑,用只有俞溢一人能够听见的音量,接着说:“顺便给你提个醒,厉鸣可没有打算放过你。方才,我在来巫圣堂的路上看见他们兄弟几个凑在一起,似乎正在商量着干点什么大事。哼,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把巫医支走了,只留一个小药童照顾你。今天晚上,你要是不小心出了点事嘿嘿,追究起来,他们最多落个斗殴的罪名,而且,很可能连军法都加不到他们身上。” 何三调笑的语气激得俞溢心头气血翻涌。 他腾地坐起来,毫不意外地牵动了伤处。 可是,他忍受得了疼痛,却忍受不了何三的嘲讽。 “他们还敢在西二营里杀人?”俞溢的声音在静默中像小针一样扎人。 他意识到这一点,又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他厉鸣能在西二营一手遮天?那西二营总管早就换他来当了。” “厉鸣倒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命。”何三一句话稍稍平息了俞溢的愤懑,可下一句却直接在俞溢心里点了一把火,“只要你伏低做小,好好向厉鸣赔个罪,发誓永远不加入东箭一队,这样大事化小,谁还会揪着你那点小小的过错不放呢?” 俞溢这下明白过来了,何三就是故意来挤兑他的! 他板着一张脸,冷笑一声,说:“厉鸣这样,早就有人看不惯他了,是不是?先前,我们西二营有个容氏子弟闯了大祸,却凭着容氏圣女的面子逃脱了惩罚,这件事在营里已经传得人人知晓。何支使,鲎蝎部九姓的面子到底有多重?够不够压死人呢?” 俞溢以为他的话能激怒何三,谁知何三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子。”何三这话算是间接承认了俞溢的猜测,“所以,你现在是选择留在巫圣堂,等着他们对你下杀手,还是回到营房,替我好好盯着厉鸣和他的跟随们?” 他提出了两条路,让俞溢自己选择。 俞溢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何三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等立了功,你再开口也不迟。别忘了,我这是在保全你的小命。” 俞溢只得把话咽回到肚子里。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呢? “好。” 何三见此,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朝俞溢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五十死士,折了一半看来,老天爷是真的要亡我。”容全躺在病榻上,面色灰白。 屋中点了太多的烛火。 站在下首回话的萧芜脸上映着异常的红光。 他有条不紊,应对道:“不,首领还有八族的支持。” 容全闭上眼睛,却仍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既贪婪,又懦弱,靠不住靠不住。” 容全摇着头,动作轻微得叫人几乎无法看清。 “您还有圣女。”萧芜又宽慰他。 容全听后,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她够好了,现在她做得好鲎蝎部的圣女,将来也就能做好鲎蝎部的首领,顺理成章的”容全顿了顿,过了良久才说,“她莽莽撞撞跑到西二营去,被石璧扣留为质,我还能指望她什么?” “首领若能原谅圣女,圣女一定会改过自新。圣女一片孝心,看着首领承受心疾之苦,她一定不会无动于衷。”萧芜在仍旧劝慰他。 容全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浊泽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这也是对圣女的考验。”萧芜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且坚决,“除了首领之外,还有谁能叫八族心悦诚服?难道首领你要将浊泽的秘密带到坟墓里?” 容全睁大了眼睛,却被烛火闪到。他只看到一片白光,而看不清萧芜的脸。 “你怎么”容全的问话只说了一半,最后决定不问出来。 他的眼睛看向屋顶的横梁。 “将来,你们会需要她,她也会需要你们。” 萧芜没有接话,只是向容全行了一礼,随即静静退出了这间卧房。 屋外无人无灯之处,萧芜捂着胸口,露出了一脸痛苦的神色。 他一定会深深记住这一箭之仇。 231 旧址(十七) 王妧稍微合了合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火光让她感觉到安心。 障鬼台附近的树枝和杂草大都十分潮湿,很难点燃。 好在庞翔早已考虑到柴火不足的问题。 他们从浊泽外带来不少松木用于取暖和照明。 四下里静极了。 虫豸们屏声静气,仿佛正在为下一场战斗养精蓄锐。 只有燃烧的火盆偶尔发出哔剥的声响。 庞翔举着一支松明,在营帐前清点白天采集到的林草。 几人都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只能下点笨功夫,把看得见、够得着的每一种林草都收集起来,再将它们带回容州交给谭漩处理。 王妧没有去打扰他。 不远处,邢念、路婴和老五围着一个小火堆,各自挑选了一块形状方正的石头当作凳子安坐着。 邢念和路婴凑得近些,偶尔轻声交谈一两句。老五则呵欠连天、恨不得倒头大睡。 武仲和其他几人不见踪影,想来是放哨去了。 这时候,邢念看见王妧,便站起来,请王妧坐下。 王妧摆摆手,她正要活动活动。 在庞翔的预警下,众人有意无意避开石台。王妧也决心信守诺言,并不往石台的方向去。 她向邢念和路婴询问巡哨的事。 得知武仲安排了轮值,且邢念即将前往南面的哨岗接替武仲,王妧决定随邢念一同前往。 邢念惊讶之余,也放心了几分。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武仲不对头。 大概从武仲和朱瑜的那次争持开始,他们青蛟军的人心里就种下了一根刺。 邢念心里很矛盾。他越是勉强自己和武仲好好相处,越是觉得武仲的举动轻佻无礼。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默念忍耐二字,尽可能地疏远武仲。 可惜,他的做法少有成效。 王妧是邢念认知中唯一一个能够让武仲敛迹的人。有王妧同行,他便无须忍受武仲的轻狂。 二人稍作准备,便要动身。 路婴眼巴巴地看着,差不多一炷香时间后便该他到东面轮值。倘若他误了事,武仲肯定还有一肚子坏主意等着他。 “姐姐,你万事要小心”路婴走向王妧,一副恨不得跟了她去的模样。 王妧对他说:“你也要小心。” 此时,林间刮起了大风,吹散了聚积的迷雾。 他们若是登上石台,便能发现南、西两面哨岗发出的火光扑闪几下,先后被一片如同夜色般浓厚的黑雾吞噬了。 王妧和邢念分别拿着一支松明火把,脚踩着被雨水浸润的地面,向浊泽更深处走去。 刚一离开障鬼台,王妧便听到一声古怪的哀鸣,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竭尽全力才发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呼救。 哀鸣一声接着一声。 她想分辨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却没有成功。 她有些不安,脚步也变得迟疑。 邢念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天池盘上。 小磁针胡乱转动,他的心也被搅乱了。 昨夜,他们总共遇到了七次特殊的黑色瘴气,天池盘上的磁针相对地有七次恢复了功用。 这让他不得不将两件事物联系到一起:天池盘失灵的原因很可能就隐藏在黑瘴之中。 他知道这个推断太过粗糙、太过异想天开,谁也不会当真。 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秘密埋藏在他心里,令他郁闷不已乃至于心生绝望。除了深入黑瘴探寻真相,他几乎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路是他自己选的。 查明天池盘失灵的原因,既是为了告慰他大哥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安抚他自己愧疚的内心。 他一定要走下去,虽然前路九死无一生,他也一定要走下去。 “别动!” 邢念的心神被一声惊呼猛地拉回现实。他顿住身形,扭头看到王妧紧绷的脸,不由得警惕地扫视四周。 随后,他明白了王妧为何要叫住他。 一团烂泥几乎埋没了他的鞋面,这很不妙。 他想要向后倒退一步,抽身出来。 没想到,他刚一发力,一只脚还没提起来,另一只脚已不受控制地陷得更深。 他冷不防向后一倒,整个人跌坐下去,被烂泥紧紧地吸附住。 他失手丢了松明火把,却下意识地将天池盘高高托起。 浊泽化身成一只从沉睡中清醒过来的凶兽,一口一口吞咽着落入它嘴里的猎物。 王妧在两步之外,她脚下的土地潮湿却坚实。 “放开天池盘,快抓住我的手!”这个时候,她无比懊悔自己没有提醒邢念使用树枝探路。 就像当初,她第一次进入浊泽时一样 没有六安的提醒,她便如此大意吗? 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分神。 她将身体伏在地上,竭尽全力伸长了右手,无奈连邢念的衣角都抓不住。 身陷泥潭的邢念看起来反倒比她镇定。 “没用的”邢念估量着他和王妧的距离,他够得到王妧伸出来的手,王妧却没有足够的力气将他拉出泥潭。 他不再挣扎,快速地把他对天池盘失灵和黑色瘴气的猜测说了出来。 最后,他才说:“我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了,请王姑娘替我转告将军,如果将来有一天真相大白于天下,请他一定要对着我的牌位说一声” “住口!你不准放弃!你不要动,我去找人来帮忙。” 王妧并不束手待毙。 他们刚走出没多远,邢念一定能坚持住,坚持到她从障鬼台搬来援兵 火光映着王妧的背影。 她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枯木林间。 邢念不想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他一动不动,嘴里却在念叨着平生的憾事。 “唉本来答应老大要活着回去的秋秋要哭死了” “老鱼头还欠我三贯钱呢,真是便宜他了” “什么鬼地方,什么破玩意儿,专克我们兄弟” 黑暗遮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见先前飞快转动的小磁针已经找到了方向。 “赵九指我错了,等死的感觉太可怕了别怪我当时下不了手反正,我就要去陪你了” 他的身体哆嗦起来。 “娘我想回家” 低低的呜咽声向四面传出。 薄雾中,有一道黑影正在快速移动。 232 旧址(十八) 障鬼台空无一人。 营帐完好无损,不久前熊熊燃烧的火盆此时却被倒扣在潮湿的地上、逐渐熄灭。 这里还没有被黑暗完全侵蚀。 半人高的石台上,孑然竖立的匕首发出幽幽的冷光,像一盏明灯一样吸引着潜伏在草地间的大小活物。 王妧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她身旁的一个角落,但经过此处的虫豸通通对她视若无睹。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心绪不平,跌跌撞撞地走向营帐,想从行囊中找到救人的麻绳。 就在松明火把探入营帐内的一瞬间,一道人声响起,砸在王妧心头。 “大小姐,是你啊” 老五颤抖的声音在营帐最里处传出来。 王妧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五?庞翔和路婴呢?”她一边问,一边低头去找绳子。 “路婴,去东边轮值了。我大哥西边出了点情况,他去查看。” 老五说得很轻缓,很谨慎。 王妧心中虽然有许多疑惑,但她的心神更多地放在邢念遇险上。 因此,她既没有听出话中的异样,也没有追问下去。 她很快找到一根绳子。 “随我去救人!” 她将绳子缠了几道,背在身后,同时往营帐外走。 老五发出了痛苦的喘气声,像小婴儿还没学会说话、只会哼哼叫唤。 王妧在霎时间觉察到了什么,恐惧攥住了她脑后的头发。 一记重击落下。 王妧应声倒地。 “你不能离开,我是在救你是我救了你”老五喃喃自语。 火光映着他苍白、汗湿的脸。 他没有说谎,他只是隐瞒了一件事。 枯木林间的黑瘴似缓实急,所到之处一片死寂。 它追逐着微风,一往无前,直到被一块凸起的高地撕裂。 起先,黑瘴如水花般激荡起来,随后又化成黑色游蛇围绕着高地逡巡不进,最终,它将高地包裹成一个黑茧。 茧中之蛹正在向上攀爬。 王妧惊醒了。 潮湿的泥土贴着她的脸,地上尖锐的冷意刺穿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她几乎无法起身站立。 四周一片黑暗。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黑色瘴气距她只有一步之遥。 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凭据扑面而来的冷意行动。 脖颈上受到重击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 劲韧的草木挠动着她的掌心,她手上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双手微微颤抖,急切地在地上胡乱摸索。 苔藓、杂草、石阶 她仍在障鬼台。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石阶旁? 老五为什么要打昏她?现在,他人又去了哪里? 石阶之后是石台,石台之上是 黑瘴中伸出一只手,缓缓抓住了王妧的脚踝。 王妧心头一紧,冻僵的双腿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量。她抬起另一只脚,用尽全力向被抓住的脚踝处踢去。 她猜,她踢到了一只手臂。 那只手臂倏地收回。 王妧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爬上了石阶,把石台上的匕首当作目标。 她竭力保持着安静,可她的喘气声就像擂鼓声一样明显。 在这种情形下,王妧忘了一件事。 就在她昏迷之前,整座障鬼台的虫豸好像溺水者一样冲向石台这块浮木。 石台上还有她的立足之地吗? 小腿传来一阵刺痛,王妧却顾不上了。她爬上石台,用双手丈量台面的长短,准确找到匕首所在的位置。 当她握住了匕首的把柄时,一双冰冷干枯的手从她身后握住了她的脖颈。 腐臭味充满了她的鼻腔。 她感觉到生命像积水一样决泄而出,而她却挣脱不开,阻止不了。 “啊!” 惊吓声从石台的另一端传来。 王妧朝声音的源头望去。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声音的主人正是老五。 “老五” 被扼住的咽喉发出破碎的呼唤。 王妧得到的回应是带着更多恐惧的尖叫。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手中的匕首。 可惜,她使不出十分力气,匕首纹丝不动。 就在她心中的紧张渐渐变成绝望时,一簇火折子的亮光突如其来,随即又消失在黑暗中。 王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尖叫声移动了。 它绕过石台,来到王妧的身后。 伴随着一声闷响,王妧感觉到她的脖颈挣脱了束缚。 她抓住机会,咬紧牙关,拔出匕首,握着它反手刺向身后。 然而,这一刺落了空。 袭击她的东西隐匿在黑暗中,随时可能再次袭来。 王妧不假思索,解下背后的绳子。 “老五!火!”她高声喊道。 “大大小姐”老五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惊恐。 火折子再次燃烧起来。 王妧瞥见石台下一道人形的黑影正朝浑身发抖的老五走去。 她将绳子的一端打了一个结,扔向老五。 “缠住它!” 火光再次消失。 王妧抓住绳子的另一端,跳下石台,与老五会合。 “跑!” 她推了老五一把,而她自己则朝着相反的方向拉紧了绳子。 长绳绕了一圈,将人形黑影缠住。 二人合力将黑影拖向石台。 这一次,王妧手中的匕首已经确定了目标。 刃尖陷入一片烂损的骨肉之中,一团黑瘴在王妧看不见的地方四散逸逃。 当王妧收回匕首时,她失去的生命再次回归。 不仅如此,她还有了额外的收获。 “清除一只厌鬼,寿命增加一年。” “任务升级:清除厌鬼,数量不限。” 她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腿处的刺痛变成了剧痛。 王妧支持不住,再次昏迷过去。 石台上的细缝悄然开裂,仿佛一只张望的眼。 林中移动的黑影突然放慢了速度。 “嘿!原来是你在这儿鬼叫呢?” 黑影发出了嘲笑声,将沉浸在思绪中低声哭泣的邢念拉回现实。 “武武兄弟?” 邢念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 绝处逢生之际,他又哭又笑,只是身体又不由自主地下陷几分。 黑暗中,武仲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挥舞的双手活力十足。 武仲没有急着救人。他叉着腰,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慢吞吞质问道:“你误了轮值,这事怎么说?” 邢念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 “我我不是我” 他期期艾艾,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慌乱的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我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安排得不够周全?你有意见?” 233 旧址(十九) 拂晓时分,西二营平静的空气里被人投入了一颗石子。 何三突然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按着心口,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喃喃道:“噩梦罢了” 静寂中,睡意再次向他袭来。 当他重新躺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耳朵里。 没来由的,他发现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何三闭上眼睛,伸手揉按几下,彻底清醒过来。 他一边起身披上外衣,一边在心里暗暗咒骂。 摸黑走到门边,他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谁?” 黑暗中,回应他的是一道慌乱而急切的人声。 “何支使,是我。” 竟是他睡前刚刚见过的俞溢。 何三仍然没有点灯。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随后打开房门,放俞溢进来。 门前庭院的篝火已经十分微弱,几乎就要熄灭。 这是天亮之前的至暗时刻。 何三轻轻合上门,俞溢已经迫不及待开口了。 “厉鸣要杀林都尉!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让我听见的!” 俞溢在进了屋后愈显慌张。 何三皱着眉,想起了刚刚做的噩梦。 他料到有事要发生,只是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这会不会太巧了? “厉鸣竟敢在营中杀人!你一定要阻止他!”俞溢见何三沉默不语,急道,“时间不多了,再迟一会儿,厉鸣就要动手了。” 何三沉声威胁道:“如果这事是你在胡编乱造” “我保证,我刚才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俞溢的语气严肃至极。 “好。”何三当机立断,相信了他的话,又说,“这事要尽快禀报总管。你的伤怎么样,动得了吗?” 俞溢愣了愣。 “怎么,不是先去救人要紧吗?” 他看不清何三的脸色,也不知道何三发出了嘲笑。 “我确实是在救人,除了林都尉,我会救活很多人。” “你!”俞溢突然间怒上心头,一把抓住何三的外衣,“你就只知道邀功吗?” 两人离得极近。 何三反制住了他的手。 “这件事不仅仅关系到厉鸣和林都尉。你我都是蝼蚁一样的角色,千万不要操不该操的心。我不会独占这份功劳,你就等着步步高升吧。” 何三说完,甩掉了俞溢的手,转身往门外走。 他最后提醒俞溢道:“别忘了,你来找我,不正是因为现在只有我才会相信你的话吗?林都尉是生是死,老天都安排好了。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俞溢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是该好好想想,他来找何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屋外,天光已经有了发亮的迹象。 “砰!砰!砰!” “失火了” “砰!砰!砰!” “快起来呀” 敲门声和叫喊声响彻数座相连的营房。 窗外摇曳的火光触目惊心。 醒来的兵卒仓皇出逃,相互质询失火的地点。 俞溢混在嘈杂而混乱的人群中,脸上抹着遮人耳目的黑灰。 厉鸣的杀人计划是否破灭,林都尉能否死里逃生,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做了一件何三不希望他做的事。到了最后,他不是被厉鸣、就是被何三踢出西二营。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是平静的。 骚乱声传到议事厅时,厉鸣正气急败坏地冲着萧芜发火。 “跑了?你让人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厉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芜打断了。 “厉公子,计划出现一点变故,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心急,首领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会叫大家功亏一篑。” 萧芜说着,已着手安排两拨人马分别去追击石璧以及追查营房失火的原因。 石璧的亲兵几乎全部被调往屏岭,此时或许仍深陷于浊泽,不可能回头了。 营中对石璧忠心不二的都尉已经全部身首异处。 石璧是死是活,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大局已定。 萧芜没时间听厉鸣聒噪。 他请厉鸣留下等候消息,转身又派出第三拨人马暗中查访,务要揪出那走漏消息导致暗杀失败的罪魁祸首。 东南角落,囚禁容溪的黑屋里只有黑夜。 当石板开启、第一缕天光照入这处狭小的屋子时,容溪的双眼因为受不了光线的刺激而微微眯起。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巫圣高大的身影。 她是鲎蝎部的圣女最接近巫圣的、地位至高的圣女,可她却从来没有遇见过巫圣显迹。 她的父亲说,这样的机遇会随着她年纪增长而变小。她虽然不甘,却无可奈何。 直到今天,多年的遗憾终于消失了。可她的心没有感到一分欣喜,也没有感到一分惆怅。 “圣女。” 萧芜背对着天光朝她伸出手,将她拉出了暗坑。 容溪脸色苍白憔悴,衣裳发皱、发酸且肮脏。 外边的一天一夜对她来说恍如隔世。 萧芜一抬手,四周的死士纷纷背过身去。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容溪披上。 “西二营已尽在鲎蝎部的掌握之中。”萧芜说道。 容溪点点头。 “你在障鬼台有什么收获?” 萧芜并不惊讶。他直白表示,一无所获。 容溪叹了口气,又问:“我父亲对我有什么吩咐?” “疗养心疾的丹方缺五味药草,圣女若能凑集它们,首领可以对圣女从前的过错既往不咎。” “我明白了。”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且,她也有相同的打算。 容溪问起随她来西二营的侍从,包括容莎和容苍。 “他们经受了拷打,受伤不轻。我想,他们已经不适合留下来,继续侍奉圣女。那样只会让人误会圣女无能。”萧芜收起了谨慎和恭顺,他伸手一指,提出了一个必须被采纳的建议,“这八名死士从今往后只听从圣女调遣,赴汤蹈火,请圣女吩咐就是。” 容溪的嘴唇微微颤抖。良久过后,她才说:“就这么办。” 交谈的二人各自放下心头大石,只是,他们的脚步依然是沉重的。 日光照耀不到之处,石璧和他的心腹何三正像两只过街老鼠,被困在巡逻兵卒的包围圈中。 石璧没有想到,容全竟然养着一批实力不凡的死士。他更没有想到,能助他扭转败局的人此时距他只有一步之遥。 234 旧址(二十) 王妧逐渐醒来。 交谈声忽远忽近,落入她耳中。 “还好大小姐没出事” “百毒不侵真像是巫圣血脉才有的能力。” “胡说八道!王氏祖宗十八代都没来过这个鬼地方!” 当武仲的声音加入时,交谈便开始转为争吵。 王妧也彻底清醒过来。 卷起的营帐门帘外是熹微的日光。 王妧首先看见的是路婴的身影。 少年侧身坐在固定绳索的木桩旁,心思却不知飞去了哪儿。 王妧起身活动了手脚,除了感觉到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切无恙。 她探身出去,这才看见营帐前的武仲、老四、老五和老六几人。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 路婴精神萎靡,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见王妧走出营帐,他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 武仲走过来,对王妧说:“看样子,我们今天就能出去了。” 其余三人却面带忧虑。 王妧听见武仲的主张,当即正色道:“武仲,你随我去找邢念的找到邢念。庞翔呢?我有话要和他说。” 她心里想着,她欠詹小山一个交代,却没看到武仲朝她身后挤眉弄眼。 “王、王姑娘” 邢念从营帐另一侧绕了出来,毫无征兆地发出声音,倒吓了王妧一跳。 王妧一转头,便看到邢念穿着一身短窄的外裳、十分拘谨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她惊诧万分,伸手指着邢念,又指向武仲。 武仲得意忘形,走过去揽着邢念的肩膀,说:“不用找了,他就在这儿呢。” 邢念苦笑一声。 经过昨夜那件事,他算是彻底栽在武仲手里了。 庞翔借给他一套干净衣裳。对他来说,衣裳虽不够合身,却比脏衣舒适得多。 “是武大哥救了我。” 他被逼着和武仲叙齿,以后见面只能自称小弟,而称武仲为大哥。 王妧不知道这一节。她只在为邢念死里逃生而庆幸。 她是睡昏头了。 武仲当时就应该发现邢念没有及时赶到哨岗,而且,老五也知道她急匆匆回到障鬼台是为了救人。 事情不会在她昏迷的时候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这时,庞翔闻声而来。 他脸上的神情和老四几人一模一样。 “大小姐,昨夜袭击障鬼台的” “是厌鬼。”王妧要说的便是这事。 庞翔愣了愣。他只是有所猜测,却不如王妧这般笃定。 “这么个玩意儿,一刀就能放倒,鲎蝎部的人也太没用了。”武仲凑过来,说着风凉话。 “不,传说中,厌鬼是杀不死的。”庞翔语气沉重,“因为,他们早已是死人。” 其他人,特别是老五,都把头埋得很低。 庞翔让出他身后新踩出来的一条小道,看向不远处的石台,说:“当年,鲎、蝎两部一整队人马深陷浊泽,活着走出来的只有我们七个,其他人,全都死在这里了。它他曾经也是我们的兄弟。” 石台前,一具枯瘦如柴的尸骨静静地平躺着,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 微光照着它身上那层松垮的皮肤,黢黑的骨头透出诡异的重影。 “你打算如何处置?”王妧问庞翔。 将尸骨带回容州? 这是不可能的事。 “虽然它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骨,但我们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再死而复生。” 王妧听见“死而复生”几个字,心头骤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庞翔继续说:“昨天晚上,我们赶回障鬼台的时候,那团黑瘴仍在障鬼台四周游荡,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控制它一股能够把人变成鬼的力量,叫死人无法入土为安的力量。” 他的气息变得急促,脸上的镇定也被打破。 王妧沉默着。 老四突然失声道:“三哥、三哥会不会也”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悲痛,深深感染了老五和老六。 老五甚至背过众人,双肩微抖,轻轻抽啜。 庞翔这才向王妧解释了缘由。 “老三在西面布置了陷阱。昨夜,陷阱触动,西面却没有警示的翼哨声传来。我前去查探,发现老三倒地不起,只能先把他带回障鬼台。可是,今天稍早些时候,他他瘴毒发作了。” 老五哭得更大声了。 “别号丧了,”武仲喝了老五一声,又说,“容家的小子都能拿药吊着命,我们采了那么多草草木木,你怎么知道没用?” 庞翔听着这话虽不客气、却还有一点道理,因此,他也没有替老五说话。 “老三暂时不能离开浊泽,老二提出要留下来照顾老三,我已经同意了。至于那副尸骨,还是烧了干净吧。”他深思熟虑,只能忍痛做出这样的决定。 老四无法接受:“我们兄弟六人,说好了要同生共死,把二哥、三哥留下来,算什么同生共死?” 老六也随声附和。 庞翔无言以对,他自认做出了最有利于众人的选择,却无法做到坦然面对老四的指责。 “这件事这件事” 他看着老四的眼睛,心里准备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沉默已久的王妧终于开口。 “虽然圣丹无法解除瘴毒,但容氏另有办法控制它,容滨就是个例子。老三不必非要留在浊泽。” “可是,瘴毒凶险,传出去势必要酿成大祸,到那时我们兄弟几人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容氏自私自利,我们怎么能学他?”这便是庞翔的顾虑。 他把自己的想法重申一遍,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坚定了。 其他人都不再发出异议。 武仲朝王妧使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私下说话。 “那边的石板在昨天晚上裂开了,开口处整齐平滑,没有人工是做不来的。石板底下有个暗格,里头藏着这个。” 王妧接过武仲递过来的麒麟匕首,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 “怎么会这样?” 武仲本想着暗中去查这匕首的来历,见此情形,他忙问:“姑娘认得这匕首?” 王妧点点头。 “它是我从前的随身之物。去年,我把它遗失了。” 武仲目瞪口呆。他知道王妧不会在这种事上说假话。可这话要是真的,也太匪夷所思了。 一张纸条随着匕首出鞘缓缓掉落。 晕湿的纸,模糊的墨。 麒麟匕首还带着它的使命。 王妧努力回想,终于想起她上次见到周充的那个寒冷的月夜。 235 旧址(二十一) 晨光投进僻巷客店的后院。 门窗破损、摇摇欲坠,花盆倾倒,枝叶零落。 台阶沾染了血污,碎石和木屑到处都是。 随着晨雾蒸腾,血腥气味消散了一些,但仍刺激着在场之人的鼻腔。 “这一夜过得真不平静。” 莫行川扯了扯领口,胸膛还起伏不定。 他额角散落一缕短发,擦伤的脸颊渗出了几滴血珠。 相比之下,六安倒还保持着整洁。 “这个地方,以后都平静不了了。”六安说。 莫行川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都是哪一方的?” 昨夜来袭的数拨人马,只有最后这一拨算是高手,其余不过是探路的喽啰。 六安说道:“暗楼之中,对长老之位感兴趣的人不少,行动及时的却只有红姬、白先生和乌翎。虽然乌翎是这三方中实力最强的一个,但是,就算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及红叶一个。” “这么说,姑娘能够杀死红叶,也是侥幸。” 六安没有过多解释大长老的暗算。 这段时间,他的心境起起伏伏,经过刘芷之死,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昨夜多谢你了。”莫行川随口向六安道谢,他知道六安不图他的感激。 果然,六安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用谢我。到时候,或许我还要借用一下你的人。” 莫行川看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薄汗:“哦?有借有还?” “有借有还。”六安肯定道。 两人相视一笑。 西厢,小桃揉着睡眼出了房门。 一大清早,邻居的妇人骂完了孩子,又在开始骂吵得她睡觉不安宁的猫叫和狗吠了。 小桃循声望了两眼,怯怯地躲去了院子。 她见到一地狼藉,顿时忘了隔壁的叫骂声,闷闷地过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花枝。 谈话被打断,莫行川并无不悦。 后院这些花木大多数时候都是小桃在侍弄。它们被昨夜的暗袭波及,十不存一,实在可惜。 六安还有别的安排,见机辞别而去。 莫行川便和小桃一起粗略收拾了后院。 其他人都累坏了,已各自歇下,除了傅泓。她奉了莫行川的命令,仍一心盯着屏岭的动静。 屏岭地僻,春寒犹存。 天空被阴云笼罩,银色的雨丝随风飘舞。 “这鬼天气,就没一天正常过!” 戍守哨岗的两名兵士登上高高的岗楼,照例埋怨了几句坏天气。 他们的职分比进入浊泽的同伴轻松许多,也无聊许多。 “今天该有消息出来了,也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谁知道呢。” “老天保佑,千万是好消息,要是再折腾一次唉,都折腾不起喽” 闲谈让人惰怠。 二人先后打了个哈欠,浑然不知有大队人马正从西二营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赶来。 当日头高悬时,哨岗宿所已经变了天。 项景无力支撑伏倒在地,气息奄奄,口鼻糊着干结的血水,被人拖着来见容溪。 容溪面容憔悴,神情却十分冷酷。 八名黑衣死士垂手侍立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石璧在找什么?”容溪冷冷开口质问。 项景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其中一名死士走上前,亮出银针,顺序刺中项景的十根指头。 项景浑身微微颤抖。 他强忍着伤痛,抬起头,叹息一句:“圣女?该死的” 死士一拳打中他的胸口。 重击之下,项景咳出一大口鲜血,抽搐几下便咽了气。 容溪惊出一身冷汗,脸上的冰霜也开始融化。 “你干什么!”她愤怒大喝。 对项景下了死手的死士低下头,从容解释:“您已经见到活口,而且,他的嘴里也吐不出什么了。” 言下之意,他让项景多喘几口气便是遵照主命、毫无违背。 容溪气极了。 不知谁递过来一根鞭子,被容溪握入手中。 长鞭破空,啪嗒一声打在顶撞她的死士身上。 死士肩头一低,当即跪倒在容溪面前。 “自作主张,找死。”这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低垂的脑袋显出十分的恭敬,而在没有人看见的角度,一个无声的笑容正在悄悄绽开。 容溪惊觉了什么,扔掉鞭子,好像被它扎了手。 “圣女,宿所已经肃清,公子也安置好了,所有人都在岗楼前待命。”随从前来禀告。 容溪恢复了镇定。 “我知道了。” 容滨被她带到屏岭宿所来。这里远离容州,人烟稀少,是个合适的去处。 她将深入浊泽,找到清滌草和鲎蝎部所缺的心疾丹方中的五味药草。至于找到药草救人后该做什么,她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蛇虫鼠蚁出现得越来越密集,有的甚至肆无忌惮地爬过她的鞋面。 她人生前十八年避开的所有蛇虫就像约定好了一样,争先出现,充斥她身边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正在密谋一场针对她的报复。 容溪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寒鸦嘎嘎叫着飞过宿所顶部的天空。 一行二十余人冒着细雨徒步向枯木林进发。 容溪手执长矛,神思恍惚。 她在清晨动身前得到了萧芜的警告。 王妧人也在这浊泽中,怕是已经和赵玄联手,意图抢占先机,夺去鲎蝎部首领康复的希望。 她时信、时不信。 王妧怎么看得上赵玄那副浪荡模样? 可话说回来,若有赤猊军相助,进入浊泽寻找药草岂不容易? 容溪叹了口气。 她并不希望和王妧在此地相逢。 一进入枯木林,路变得更加难行。 容溪一时没注意脚下,踩到一个水坑,沾湿了鞋袜。 眼下不比平时。 她失了照料,竟然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会儿,她选择忍耐着不适,装作若无其事。 可她还没走出两步,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有人扶了她一把。 脸生的随从出声询问,容溪却摆摆手,示意众人无事发生。 此时,一只黑黝黝的蝎子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一头扎进水坑中,隐去行迹。 走着走着,容溪渐渐感到气短胸闷,头也发晕。 她脸颊上的红色胎记颜色越来越鲜艳,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蓦地,她嗓子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来。 项景死去的惨状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惊惧交加,双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圣女中毒了?” 说话的人声音颤颤,不敢置信。 236 旧址(二十二) 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俞溢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忧心忡忡,不敢贸然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厉鸣故意把暗害林都尉的事告诉他,现在林都尉死了,石总管和何三生死不明,西二营已然成了鲎蝎部的天地。 这里今后还有他的活路吗? 俞溢预想过自己会被踢出西二营,可没想过要主动设法出逃。 但眼下为了活命,他就是不想逃也得逃了。 营中的巡查变得更加严密。东、西、南、北四面,只有南面的布防稍稍宽松两分。 俞溢不得不往南躲避。 他已经做好了初步的打算。 容州城中有个耿老头,每隔三天便会送一批新鲜蔬食到西二营。 数一数,今天刚好是耿老头该来的日子。 耿老头和俞舟堂一直有来往,这件事只有极少人知道。 俞溢想借这份交情请对方帮忙。 顺利的话,天黑之前他就能混入送蔬食的车马,脱身离开西二营。 然而,他的计划还没开始便遇到了波折。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女子的质问声传入俞溢的耳朵里。 俞溢忙躲到一旁。 自从军督府裁减了西二营的饷钱,南面便多出不少空置的营房。 空屋无人使用,也无人守卫,是很合适的藏身之所。 俞溢暗自观察,处于争端中心的女子明显刚从其中一间空屋里走出来,她身后还有一扇敞开的屋门。 那女子年纪轻轻,容貌平平,衣饰也很寻常。 她衣袍的前襟上沾了一些尘土的污迹,但她的脸和双手是干净的。 与她对峙的是两名动作粗鲁的兵卒,俞溢一个也不认识。 此时,女子虽然受了惊,行动却并不慌乱。 她摆脱了其中一个兵卒的钳制,很快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势。 “容溪容氏来了?” 即便处于下风,她仍带着一脸倔强不屈。 动手的兵卒揉着被打痛的腕部,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出卖我们圣女去讨好石璧,一个人在这里享清静,如今也该叫你尝一尝后悔的滋味!” 女子听了这话,又怒又恨,气势不弱反盛。 “后悔?你看清楚了,我是靖南王的女儿,你胆敢伤我分毫,看谁先后悔!” 那兵卒听到“靖南王”三个字,就像被击中要害一样,低下头后退两步,慌了手脚。 “好、好,靖南王。”他咬牙切齿念完这几个字,不再吭声。 身旁的同伴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站出来,想结束这场争闹。 “刘姑娘,我们萧管事要见你,你是躲不掉的,还是跟我们走吧。” 刘筠瞥了说话之人一眼,态度没有一丝改变。 “萧芜算什么东西。想见我,叫他自己来请!” 俞溢听见这话,忍不住偷偷笑了笑。 他记得那萧芜是鲎蝎部圣女的随从。一介随从,如今竟指挥得动营中的兵卒,应该是得到了圣女的提拔。 而眼前这女子言行轻率任意,倒还真是带有几分王女的意思。 本来,俞溢躲得好好的,谁知就在二卒服软准备离开的时候,刘筠突然盯着他藏身的位置,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宵小之徒”。 俞溢心头一惊,差点露出马脚。 “谁在那里!”有人大喝一声。 俞溢暗叫不妙。 转念之间,他定下心神,现出身形,扭扭捏捏走上前。 “是我,丁所十七队,宋阿福。” 二卒露出警惕、疑惑之色。 俞溢既认不得二人,二人也认不得俞溢。 “你怎么会在这里?”在刘筠面前受了一顿窝囊气的那个兵卒终于打起精神,挺身出来。 俞溢支支吾吾:“上头安排我今天来这里值守,我是吃坏肚子才来迟了真不是故意躲懒” 二人似乎都放了心。 “谁安排你来的?” “是何三、何支使。” 俞溢应对得很小心。 如他所料,他得到了严词警告。 “何三是谋害圣女的要犯,罪孽深重。你要小心,不要误入歧途。” 俞溢听后满脸惊惶,唯唯诺诺。 二人这才满意。 原有的两名守卫已经被打发走,而刘筠却关上屋门,摆出一副不配合、不离开的态度。 二人商议一番,决定留下一人和俞溢一起看守刘筠,另一人则折返议事厅复命。 “我可不是害怕被责罚才留下来。哼!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等萧管事发话,我一定头一个要她好看!” 俞溢凝神听着回去复命的兵卒的脚步声,等人走远了,他才注意到身旁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真是气死我了!靖南王的女儿又如何?敢害我们圣女去那种腌臜地方受罪,就算是皇帝的女儿也一样该死!” 俞溢皱起眉头,耐心逐渐消失。 这种毫无来由的对鲎蝎部圣女的尊崇让他感到十分厌恶。 一声闷响落下,饶舌的兵卒闭了嘴、晕倒在地。 木门咯吱咯吱地,开了又关。 刘筠看着擅闯进来的俞溢,镇定道:“果然,西二营出大事了。” 俞溢对眼前这个举止安稳的女子心生好感。 他问:“你得罪了鲎蝎部的圣女?” 刘筠没有否认。 俞溢诚恳道:“西二营现在是鲎蝎部主事。圣女动身去了浊泽,不过,萧芜说的话也是管用的,他既然想见你,应该是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不去见他,实在有些不智。” 这也是俞溢一时想不通、又心生好奇的地方。 刘筠仔细打量他两眼,忽然说:“我看,你行动鬼鬼祟祟,是被那件大事牵连了,对吧?” 俞溢叹了口气,点头承认。 “你还是快逃命去吧。石璧和鲎蝎部互不相容,我也和鲎蝎部互不相容,就算我虚与委蛇,也逃不过一死。现在,你该明白了?” 刘筠已有多日不曾与外人交谈。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卒表露出来的一点好心已经足够打动她,于是她说出了实话。 俞溢愣住了。 “我” 他的心绪起伏不定。 一想到女子被鲎蝎部逼至死路,俞溢脑子里的万般念头最终归结成一个:“我救你出去。” 刘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真的能救你,只是,动作要快。”俞溢语气轻快而笃定。 两个人虽然都同样在挣扎求生,但各自想出来的办法却是不同的。 “也许只有找到石璧,我才能算得上是得救了。” 237 旧址(二十三) 容溪从昏迷中转醒。 她躺在一张狐皮毯上,一睁眼,便看到无数高耸的黑色枯木深深嵌入灰白浓厚的云雾中。 天地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木笼,将她困在其中。 这就是浊泽。 这就是每个容州人夜里会做的噩梦。 容溪打了一个冷颤,随后感觉到唇舌发干。 她咽了咽口水,嘴里尝到一股丹丸的味道。 微苦,清凉,回味甘甜。 是圣丹? “圣女醒了。” 容溪循声望去。 一名黑衣死士双手托着一个水壶站在地上。 他神情平静,好像一句话也没说过。 容溪心生怒意,勉强坐起身,出声质问:“为什么要给我服用圣丹?” 死士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应对从容。 “因为圣女中毒了。” 容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吃力地站起来,一抬手,打落了死士捧着的水壶。 巫圣血脉,百毒不侵。 说她中毒了,岂不等同于说她不是巫圣血脉? “圣女息怒,请圣女责罚。”死士习以为常,递来一根鞭子。 容溪心神一震。 死士擅自行动后向她请罪,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比起辩解求饶,他们似乎更善于承受主人发泄的怒火。 她在他们眼里到底是什么? 一个只会咆哮发怒、却没有脑子的蠢货吗? 容溪突然感到泄气,也失去了追究下去的勇气。 “拿走。” 对于她的命令,死士们无不应从。 然而,脚底传来的灼热痛楚让她无暇思考萧芜的用心。 她正在被慢慢说服:死士没有说谎,她确实中毒了。 先是在西二营的黑屋,后来在屏岭哨所,虫豸蛇蝎毫不避忌地凑近她、试探她。 彼时她对种种异常之事放任不管,此时祸患临头,她后悔莫及。 四周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像小针一样扎人。 与之相比,脚下的痛楚仿佛也算不得什么了。 有随从走上前来,将几件未决之事一一请示。 圣女的身体是否无恙?是否派人将圣女中毒之事禀告给首领?是否暂缓探索障鬼台的计划? 容溪被问住了。这三件事,她一件也解决不了。 沉默是一种不好的预兆。 时间越长,容溪心里越是着急。 气血不受控制地涌上她的脑门。 一阵晕眩袭击了她。 等她再次睁开双眼时,面前的随从竟变成了她父亲容全的模样。 “刘筠要与鲎蝎部为敌,你竟然相信她的话?” “你不肯出力,不但会害死我、害死容滨,还会害死无数容州百姓。” “你不配做鲎蝎部的圣女,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容溪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是捂起耳朵,后退两步,低下头不敢去看随从的脸。 众人看出些许古怪来。 林风吹过,树洞传出回响,时远时近,似哭非哭。 随从们听得周身寒毛竖起。 在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容溪已经走出了数步之远。 “都站住,别跟着我……”容溪喝住跟随在她身后的死士。 这一次,八名死士终于表现出几分犹豫。 萧芜的保证在这个时候不再管用。 死士追上容溪的脚步,而随从们稍一迟疑、视野中已失去了圣女的身影。 枯木瘦长的影子在飞快移动。 容溪忍痛向前奔跑,最终迷失了方向。 四面迷茫的雾气像是故意在戏弄她,几次截断了她的去路。 死士互有照应,倒是没有把她跟丢。 “为什么要跟着我!” 容溪发疯似的,捡起地上的石块,扔向迷雾中摇晃不定的黑影。 石块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最后无力地掉落在地上。 它并没有打中什么。 六名死士将容溪围在中间。其余二人朝着石头投掷的方向深入雾气中查探,同样一无所获。 “这片树林影响了圣女的神智,是时候撤退了。” 死士做出一致的决定。 他们挟持住容溪,准备撤离。 容溪挣扎起来。 “混账!放开我!萧芜……”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连这八人如何称呼都不知道。 她何尝正眼瞧过他们? 他们又何尝真正地尊崇她圣女的身份? “你死了,自然有别人来做圣女……” 刘筠的话像惊雷一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激起了她的斗志。 “放开我!障鬼台就在附近,你们擅自撤退,回去我一定重重治你们的罪。”容溪高声喊叫道。 她从来没有进入过浊泽,只在容全的书房里见过一幅破旧的地图。 萧芜曾奉首领容全的命令带着人马进入浊泽,那么,他和他的死士也应该对那幅地图心中有数才是。 死士见容溪似乎已经清醒过来,却仍没有放开对她的钳制。 “查方位!”容溪又再喊叫。 有一人取出一方素帛,低头细看。 没过多久,那人抬起头来,说:“离标志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我们已经偏离了原本要走的路。” 他的言下之意仍是撤退。 “不行!我说了,继续前进。” 容溪提高了声音,却依然改变不了死士的决心。 她心里五味杂陈。 难道她只能认命了吗? “不、我不能回去……” 恍惚之间,容溪看到一道人影。 初入浊泽时,她希望不要碰见对方,但此时此刻,她却为对方的出现欣喜若狂。 “王妧!” 死士起初以为容溪又看到了幻象,并不理睬。 等到破空声响起,接连两名死士倒在利箭之下,几人才如临大敌。 “容溪,别来无恙。”王妧道。 算起来,二人也有月余时间未曾见过面了。 …………………… 容州城。 临街的小酒馆冷冷清清,没有客人。 一个驼背的老婆子抱着一把蒲扇坐在门边晒太阳。 年迈之人想借此祛除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气。 贪玩的小童故意捡了许多路边的石子,对准老婆子手里的蒲扇扔了一个又一个。 酒婆子睁开了半眯的眼睛,搜寻了半天,才发现小童的身影。 就在小童再一次扔中蒲扇、拍手大笑的时候,酒婆子那一对浑浊的眼珠突然射出两道锐利的目光。 “小蛮,不得无礼!” 迟来的中年男子喝止了小童,也阻拦了酒婆子尚未实行的报复。 “白某冒昧造访,红姬长老可在?” 238 旧址(二十四) “白长老,真是稀客。” 简陋的静室里,主客二人相对而坐。 “不愧是红姬长老,无论什么鸟儿、雀儿,只要飞进了容州地界,你总是第一个知道。”白先生笑着奉承道。 红姬的风寒还没有痊愈,精神也不太好。 强撑着病体来见客的她实在无法对眼前这副虚伪的嘴脸生出几分好感。 更何况,正是由于白先生窥知了青简的预言,故意引红叶来容州,才导致红叶身死。其用心何等险恶,她又怎么会轻易放下防备和敌意? “乌翎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鸟雀。她是只猎隼,所到之处,必要掀起腥风。这一点,白长老应该比我清楚。”红姬不冷不热。 乌翎在容州的行动屡屡受挫,可她红姬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最重要的是,这些操劳她原本不必承受。 白先生从红姬的话里听出一点怨怼之意,但他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他更不会承认,乌翎对空缺的长老之位心生觊觎,这背后或多或少有他在推波助澜。 他干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放在二人之间的茶几上。 “腥风确实已经刮到眼前了。” 红姬盯着他打开木盒,看见盒中的锦缎上插着三枚闪着幽光的金针。 白先生发现红姬一时看不出金针的归属,特意提醒道:“黄三针回来了。” 红姬抬起眉头。 “那个叛徒?他还活着?” 真是稀奇。 白先生笑了笑。 黄三针离开暗楼的时候,红姬还只是红叶身边的一个执事,许多内情,她并不知道。 眼下,他有必要替黄三针分辩分辩。 “说起来,黄三针还不能算作是叛徒。大长老一直对他青眼有加。他动了离开暗楼的念头,大长老也只当他是想外出游历。这五年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子,他想回来、便又回来了。” 这番话令红姬想到了一个人。 她冷哼一声:“大长老会为他一个人坏了暗楼的规矩、插手各阁内部的事务?乌翎会看在大长老的面子上轻易饶恕背叛她的人?白长老,换作你是乌翎,你会这么做吗?” 红姬会这么想并不奇怪。 白先生眼波一转,回答说:“我呀?我可不像乌翎一样年轻了。据说,当年乌翎和黄三针,一个有意,一个无情。黄三针是为了躲避乌翎,才离开暗楼。若真是如此,黄三针归来不正合了乌翎的意?大长老维护黄三针也许只是顺水推舟。” 红姬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她是否相信了白先生的这番话。 一阵沉默过后,她才开口:“左右不过是个执事,他归来与否,有什么要紧的?” 白先生垂下眼帘。 酒婆子恰好在这时捧着茶盘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白先生瞥了茶杯一眼,见到杯中茶水浑浊不堪,却没有说什么。 酒婆子步履蹒跚,又在红姬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才退下。 “乌翎和黄三针当年反目成仇的因由,还有另一种说法。”白先生放下茶杯说道,“黄三针是乌翎一手提拔的人,大长老对黄三针格外优容,乌翎本来十分欢喜。可是,黄三针却仗着大长老的威势,意图取代乌翎。乌翎这才容不下他。” 红姬冷笑道:“二人真有这样的仇怨,那黄三针归来,不正好给乌翎添堵么?” 白先生却在摇头,满脸痛惜之色。 “他们从前是龙争虎斗、你死我活,现在是珠联璧合、相辅相成,怎么会一样呢?” 至此,白先生才算彻底表明了来意。 “乌翎对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你我若不联手,恐怕要被她一一铲除。” 红姬的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单独一个乌翎不可怕,单独一个黄三针也不可怕,但若有大长老暗中相助,黄三针和乌翎冰释前嫌、握手言欢,那就难说了。 可她怎么能和白先生这种人联手? 她还没有弄清楚红叶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查出白先生到底动了什么手脚。她始终无法信任他。 白先生已然看穿了红姬的心事。 “你看我这记性。做客人的,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我准备了一点心意,今日之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请你笑纳了才是。” 他说得十分客气,也没有卖关子。 一张卷起的纸条被他轻轻展开后放在小木盒旁,其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这人是百绍国主的侄女在离岛安排好的退路,留或不留,悉听尊便。”白先生解释道。 红姬又惊又疑。 这份礼物表面是示好,细思之下却带着威吓的意味。 离岛是她的手够不着的地方,白先生若有心和她作对,她恐怕要栽一个大跟头。 但是,她的任务机密至极,谁敢泄露出去? 她正犹豫不决时,白先生又开口了。 “要说乌翎和黄三针之间毫无嫌隙,谁会相信?可是,一时的龃龉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最终还是会联手。黄三针毒术超绝,七年前就制出了号称暗楼第一的断魂。就算你拱手让出那个位置,假以时日,暗楼还有你我说话的份吗?除掉乌翎,于你、于我,好处不言而喻。” 这好处便是,两人不必再针锋相对去争一个长老之位。 到了这里,红姬总算松口。 “要是被我发现你在耍什么诡计” “任凭处置。”白先生接过话头。 “好。”红姬换上一副笑脸,“你我既然要联手,少不了要安排几个传话的人。我看你今天带来的那个孩子还算机灵,你把人留下来吧。” 她不动声色提出要求,倒叫白先生吃了一惊。 “那孩子毛毛躁躁,做不成事,我会另外” “何必另外安排人?上一次,你让她送信给红叶,我就见过她了。她是个机灵的小鬼,就算有些不懂事,要学好也不难。就这么定了吧。” 白先生面有难色,却还是答应下来。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能用的人了。 “小蛮。” 他出声唤小蛮进来,并把方才的决定告诉她。 小蛮撇嘴不语。 见白先生神色凝重不似平常,她才答应一声,随后小心翼翼看了红姬一眼。 红姬满意地点点头,并让酒婆子带小蛮下去。 二人又商议了几件事,白先生才起身告辞。 静室中只留下红姬一人。 她一口喝下杯中冷茶,喃喃自语。 “好处,哼。” 239 旧址(二十五) 最后一名黑衣死士倒在血红色的蕨藓中。 一滴血溅上路婴的脸颊,衬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 武仲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风停歇,血腥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王妧的脸色并不比路婴好多少。 她蹙着眉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头流淌,而她无力排解。 “小心点,查一查他们的衣领和袖口。” 武仲让没有受伤的庞翔和邢念一起动手,果然找到了用红线绣成的槭树叶的标志。 “没错,这八人和我们前天夜里遇到的黑衣人是同一伙的。”邢念肯定道。 武仲嘀咕了两句,眼睛却瞟向一旁愣怔的容溪。 庞翔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理会近在眼前的鲎蝎部圣女,他最应该做的是照料受伤的老四。这一点虽然很不容易,但他做到了。 枯木林寂静无声。 迷雾退去,危险仿佛也已经远离。 “唉” 容溪的一声叹息,将王妧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 “你叹什么气?”王妧还没有弄清楚容溪此时的境况,只觉得对方的神态有些不对劲。 “我” 容溪的目光在王妧脸上移动。 她不想把中毒的事告诉王妧。 她甚至还没有接受萧芜派来的八名死士已经全部身死的事实。 “你是鲎蝎部的圣女,什么时候允许别人骑到你头上去了?” 这样失魂落魄的容溪是王妧没有见过的。容溪到底经受了什么打击,才放下了从前被她挂在嘴边的身为鲎蝎部圣女的骄傲? “谁、谁敢?”容溪反驳时的语调透着虚张声势的颤抖和不安。 王妧压低了声音:“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们逼你来浊泽做什么?” 容溪抿着嘴,飞快地摇了摇头。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王妧退让一步。她说:“罢了,我们正要离开这里,你要是愿意,就跟上来吧。” 容溪猛地抬起头来,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你你们怎么要离开?”她用惊惶的目光环视四周每一张脸,声音尖利,“王妧,你到浊泽来,是因为相信我的话吗?你相信厌鬼降世吗?” 王妧沉默了。她相信厌鬼降世,不是因为容溪的话,而是因为她亲眼见过。 不过,她还是说:“我相信。” 容溪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问:“他们是赤猊军的人?” 王妧顺着容溪的目光看向庞翔几人,摇了摇头。 “他们是我的人。” 容溪这才放心,声音也变得平和许多:“我还不能走。” 她的处境,王妧是不会理解的。 若是找不到丹方中的那几味药草,空手回到容州,她一定得不到她父亲的原谅。 最叫她惶恐不安的是,失去她父亲的支持,她还能保住圣女之位吗? “对了,你是鲎蝎部的圣女,厌鬼降世,你理当前来查探。御毒虫,驱毒瘴,对你来说应该不在话下。那我就祝你旗开得胜好了。”王妧故意说道。 容溪明明受到那八名黑衣人的胁迫,却不愿意说出内情,那么她也没什么好话。 “等等!你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鬼地方?”容溪一时情急,也忘了掩饰自己的恐惧,说话时带上了哭腔,“你你自作主张杀了他们,根本就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你真是可恶透了!” 容溪正好说到王妧忌讳之处,当即惹来王妧的反击。 “他们的生死与你何干?我为何要问你?这笔账,要算也该叫萧芜来算,轮不到你!”王妧怒道。 “萧芜?萧芜是我的随从,凭什么他能管,我不能管?”容溪试图挽回些脸面。 此时,王妧也恢复了冷静。 她摇了摇头,暗叹自己怎么会被容溪扰乱了心神。 “你之所以安然无事,正是因为你管不了萧芜手下的人。否则,我未必会” “什么?你敢杀了我?”容溪惊叫着打断了王妧的话,怒气冲冲,“萧芜算什么东西?你这样高看他?我堂堂圣女,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卑微的随从?他们违抗我,不过是因为因为” 容溪情绪激昂,脸上胎记的颜色也随之加深,现在已经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王妧不再追问,也不再拿话激她。 “你听说过暗楼吗?”王妧缓缓开口,并且毫无意外地看到容溪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来到湖州,要求靖南王调遣赤猊军前往浊泽调查厌鬼降世一事,怎么赵玄带着赤猊令来了,你们鲎蝎部却把他当作仇敌?”王妧就这样直白地把鲎蝎部的私心说出来,“王妃托刘筠送信,希望鲎蝎部能除掉赵玄。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靖南王刚遭人下毒谋害,九死一生。” “你”容溪不敢相信王妧竟然什么都知道。 王妧继续说道:“你若想说,靖南王中毒和你们鲎蝎部毫无关系,我不敢苟同。谋害靖南王的黑手正是暗楼,而鲎蝎部首领身边正好有一个出自暗楼的心腹,这岂会是巧合?” “你胡说什么!什么暗楼,什么阴谋!你说萧芜是暗楼的人,是他利用我父亲去谋害王爷?这怎么可能!你血口喷人!”容溪急道。 “容首领并非被利用了,他应该是知情的。” 容全和红姬联系密切,背后还有百绍掺和其中,萧芜不过是红姬的耳目和手脚。 容溪听后,只顾强装镇定:“你满口胡言,我是不会相信你的。你早就和赵玄狼狈为奸,想除掉王妃和小世子,除掉我们鲎蝎部。我们才不会坐以待毙!对,就是这样!王妧,你还不知道吧?石璧意图谋害我的性命,已经被除去西二营总管的职务。你现在踏出浊泽,外面都是我鲎蝎部的人。你想走?你走不了!” 武仲在一旁听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朝王妧比划了一个手势,提醒她注意天色。 王妧轻轻点了一下头。 “你不信,尽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王妧对容溪说完最后一句话,随即示意武仲几人准备动身。 容溪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无论离开或留下,她都不可能再与王妧结伴而行。 王妧最后看了容溪一眼。 一颗鲜红的血珠正从容溪脸上的胎记处滚落下来。 240 旧址(二十六) “你受伤了?”王妧不顾举止失礼,盯着容溪脸上的胎记。 容溪愣愣地伸出手,抹了一下脸颊。 沾染在指尖的鲜艳颜色刺痛了她的眼睛,也勾起了一段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 “是巫圣和历代先祖选中了你,你要把它当成荣耀。” “但是我的脸好疼”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活下来了。” “父亲” “熬过去,你就会成为真正的圣女” 容溪突然大叫起来。 “不!” 她看见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人向她走来。 青黑的鬼脸额头上长着一个血红的尖角,獠牙交错,狰狞可怖。 这副面具,任何人只要见过一次,便忘不了。 容溪更忘不了。 梓县的部族遗址里残存着一副三百年前的壁画。 画上除了十余把竖立的长矛和一把横放的匕首,还有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女人。女人正手舞足蹈,驱逐着一团黑色瘴疠。 族中耆老口口相传,都说那就是容氏一族最伟大的先祖留下来的唯一图像。 毕竟在那个时候,能够驱除瘴疠的只有被百姓奉若神明的容氏巫圣。 容溪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 她再一次见到巫圣显迹了吗? “容溪” 她听见一声呼唤。 她看见女人摘下了面具。 她看清了王妧的脸。 “怎么会?”容溪喃喃说完,心力交瘁,不支地昏迷过去。 王妧扶住她,想起当初容溪一心想解决厌鬼之祸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叹息一声。 不过,王妧没有过于伤感。她让武仲背上容溪,一同离开浊泽。 “她是鲎蝎部的圣女,留着她,也是给老三多留一分活路。”王妧对着庞翔几人说道。 几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王妧又说:“既然带着容溪,我们也不必绕路了,直接往屏岭走吧。” 庞翔十分惊讶。 “可是,看他们的态度,根本就没有把鲎蝎部圣女放在眼里。” “暗楼的人可以不把鲎蝎部圣女放在眼里,鲎蝎部的人可不行。你就走着瞧吧。”武仲回了他一句。 王妧虽有其他理由,此时却不便多说什么。 有个人和她一样,一直关注着容氏和西二营的动静。 丹荔园。 魏知春拄着铜拐,站在东花厅前宽阔的庭院中。 她的身后还跟着赤猊校尉连琼。 春寒已消,院中那棵百年银杏树上长出了扇子一样的小片绿叶。 在日光的照耀下,它一天比一天茂盛起来。 魏知春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接着方才的话头,说:“到底还是动手了。” 连琼没有说话。其实,他们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公子呢?”魏知春问。 “公子去了屏岭,葛束也跟着去了。鲎蝎部应该会栽个大跟头。” “哼,就怕他赢了一手便得意忘形。” 话虽如此,魏知春心里并不十分担心。 连琼一听就明白魏知春所指何事。 于是,他请示道:“要不要提醒公子一声?” 魏知春摆手示意。 “不必。我已经把六州舆图交到他手上一段时日了,他要是连这点都没看出来,也不配拥有赤猊令。” 连琼答应下来。 他正要禀报另一件要事,谁知突然听到魏知春低低的叹息。 “那个孩子的下落,你查到了吗?” 连琼愣了愣,显然没有及时意会到魏知春所问何人。 “我是说,文杏的孩子。” 连琼这才反应过来。 他忙说:“查到了。现在正” 魏知春却抬手阻止他说下去。 她越是在意,赵玄就越得意,那孩子越有可能遭遇无妄之灾,除非 不 要赵玄改变脾性,比登天还难。 她不敢奢望。 更何况,造成眼前这种局面的人正是她自己。 “那孩子可有性命之忧?”她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一切安好。” “那就好。” 魏知春点点头。 这时,她才注意到连琼似乎有话未说。 褶皱的眼皮轻轻抬起,她让连琼随她进花厅说话。 二人在厅中坐定,连琼说出了他的担忧。 “周充并未离开南沼。皇上把公子送到南沼,到底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收场?” 魏知春笑了笑。 “周充不相信我们能看住公子,总要找一点凭据,好带回去说服皇上。先前他在京城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是皇上保住了他的性命。现如今,他是一步也不能走错,错就是死。至于皇上,天意难测。” 连琼仍未舒展双眉:“周充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老辣。我怕他会趁着南沼之乱,对公子下手。” 魏知春看了他一眼。 “你听到了什么?” 连琼随意应付一句,有些含混躲闪的意思。 魏知春的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周充奉皇上的旨意行事,与他为人如何并无关系。你何故对他起了这样的偏见?” 连琼心中一惊,直直地站了起来。 “我”他掩饰不住脸上的挣扎之色,但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魏知春没有逼迫他。 “南沼离京城山长水远,却依然没有跨出朝堂的棋局。你的心一动,你的手脚也会跟着动。连琼,我希望你记住,赤猊军蛰伏在丹荔园的原因。切勿为他人作嫁。” “是。”连琼已有后悔之意。 “你下去吧。” 连琼依从退下。 魏知春再次陷入沉思。 这些年,她每每想起先皇的遗言,总是忍不住慨叹。 也只有在将死之时,曾经威震四海的皇帝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泄露出自身的虚弱和对未来之祸的无能为力。 然而,帝王的身份却不容他犹疑不决。 “知春,你替朕看着,看他会不会杀了小九,看他是不是所谓的天命所归之人。朕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嘱托,而不是一位帝王下达的旨意。 魏知春接受了。 她安排她的女儿、她的孙女相继守候在“小九”身边,直到将来某一天,她能带着一个明朗的答案去见九泉之下的故人。 她没有辜负先皇的知遇,却辜负了她女儿的信赖。 银杏树是长寿树,她的女儿文杏却是个薄命人。 她耗费重金移栽了一棵百年银杏树来承托她的愧疚和思念,却什么也无法弥补。 说她亲缘淡薄,到底有几分是上天注定、有几分是她自作自受? 这个问题随着她的叹息消融在春日的风光里。 241 易容 小丫环银灵打开了东面的木窗,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进这间湿冷的屋子。 这个冬天总算过去了,她想道。 回头看到蒲冰睡眼惺忪坐在妆镜前,银灵很是心疼。 “姑娘看了一夜书,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没有人会来打扰的。”小丫环走近前劝说道。 蒲冰连眼皮也不抬,伸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别啰嗦。把药箱拿过来。” 银灵只得遵命照办。 蒲冰接过药箱,从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和两个青瓷圆盒。 “水。” 银灵麻利地倒了半茶杯水,递到蒲冰手边。 蒲冰抖出白瓷瓶中的粉末,与茶杯中的水搅和均匀,最后得到一块凝固的、微微发黄的面团一样的东西。 趁着面团还未定形,她将它握在手心,搓圆捏扁。 银灵只是错开一眼,蒲冰已将面团贴上了自己的鼻梁。 两个圆盒也被相继打开。 蒲冰用木勺从其中一个圆盒中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浅褐色香膏,将之涂满全脸,包括双耳和颈脖,顺势又涂抹在双手手背上。 随后,她左手捧起另一个圆盒,右手用一支极细的毛笔沾了盒中之物,轻轻点在双颊处。 等蒲冰停下动作时,镜中的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一个鼻梁弯曲、皮肤黑黄、双颊腮边长满雀瘢的女人回过头来,对着银灵道:“把我的面纱取来。” 银灵呆呆愣愣。 她一去一回,蒲冰已动手将两道修长的黛眉画成又阔又短的桂叶眉。 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只能通过眼神来辨认蒲冰的身份了。 毕竟,一个人的眼神很难说改就改。 “姑娘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银灵一边帮蒲冰戴上素白的面纱,一边由衷感慨。 蒲冰笑了笑。这是她最得意的手段,也是她保命的办法。 “好了,你去准备一下,我要去梓县走一走。这乡下地方什么都没有。我需要一些安神香,顺道,再买些甜点心回来。我知道你爱吃。” 银灵听后很高兴。 主子嫌弃农庄中物用短缺,她这个小丫环也跟着嫌弃,浑然忘了这处小农庄的主人家每日都会送来新鲜的蔬食,且从不多嘴过问二人的来历。 “那位大人也太不上心了,累姑娘在这穷乡下受苦。”银灵说这话时,全然没有讨好奉承的意思,而是真心这样认为的。 蒲冰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 周指挥使传话让她静待时机,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的亲姑姑派来的那些杀手从百绍到容州,一直对她穷追不舍,如今应该仍潜伏在某个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这点苦算什么?我会自食其力,不会叫他看不起。” 小丫环睁圆了双眼,愤愤不平。 “姑娘是世上最好的,谁敢” “好了,和你说不清楚。”蒲冰打断了她的话,“去找舒老伯准备好马车,顺便问他去梓县路上要走多久。” 银灵却没有马上动作。 “可是,庄子里没有马车,只有牛车”她害怕主子生气,连声音都变轻了。 蒲冰心头闷闷的,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就在银灵怯怯不安、犹豫着是否要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时,蒲冰朝她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银灵顾不得多想,掉头跑出屋子。 蒲冰叹了口气,动手整理她的药箱。 药箱里除了她亲手配置的各种药膏、药粉,还有一本札记。 札记的主人是她最敬重的老师,也是她母亲的故友。 可惜,她的母亲早逝,她的老师萍踪浪迹、不曾久留于百绍。 当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母亲不在,老师也不在。 除了周指挥使,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相信她。 这样一想,她更难过了。 当蒲冰坐着牛车赶到梓县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 舒老伯再次劝告这个年轻而天真的姑娘:“什么药铺、医馆,梓县人不信这个,我们有巫圣堂。” 蒲冰表面上被他说得连连点头,心里却很不屑。 从前在百绍,她埋首苦学,也曾为王宫中的仆婢医治各种疾病。他们每一个都恢复了健康,并因此感恩戴德。 她在离岛的经历告诉她同样的道理:只要她拿出一身医术,没有人会不服的。 周指挥使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她岂能在他的看顾下做一个无用的废人? 无论她的境遇如何变化,身为百绍公主的骄傲一直保留在她心中。这是谁也无法夺走的。 舒老伯赶着牛车去买布。 二人已约定好天黑之前在城门会合。 虽说是城门,但蒲冰看着也只是两段不高不低的石墙中间留出来一道开口。 梓县并不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池,只比乡间热闹几分。 蒲冰一个人沿着入城的主道走到东街上,渐渐觉察到城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 路上,有的人结伴而行,有的人不期而遇。他们相互之间交头接耳,面带忧虑。 行走在这些人群中,蒲冰听得最多的就是“怎么办”、“巫圣堂”、“怕”这些词句。 她决定暂时先不去找安神香。 跟在两个议论着要去巫圣堂的男女身后,蒲冰很快就看到了巫圣堂高悬的招牌。 “啊?怎么又贵了?” 面对质问,巫圣堂的药童神色如常,收起了盛放圣丹的锦盒。 “谁叫你拿圣丹当饭来吃?也不看你受不受得住!” “不是,我”男子面有不忿,却怨自己嘴巴笨,驳不了药童的话。 “罢了、罢了。” 男子身旁的女子出来圆场,买下十颗圣丹。 直到走出巫圣堂,两人仍心疼得直皱眉。 这时,又有一个身穿单薄旧衣的小童跑来询问圣丹的价格,得到回复后又怏怏离开。 蒲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咬咬牙买下一颗圣丹,追着小童的足迹而去。 “喂!你等一等。”蒲冰叫住小童。 小童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正从他身后追赶上来,不禁吓坏了。 他撒腿就往巷子里跑。 蒲冰不识路,心知追不上对方,情急之下高声叫喊道:“圣丹!我送你一颗圣丹!别跑了!” 小童终于停下来,隔了很远一段距离看着蒲冰,目光中既有警惕,也有怀疑。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要这圣丹有何用处?” 242 安贫舍 “你你真的愿意、把它送给我?”小童盯着蒲冰手里的方形小药盒。 蒲冰点点头,将药盒递出去。 小童试探地向她靠近几步。 见状,蒲冰将手往后收回一点点,说:“但你要告诉我,你们为什么需要这些圣丹?” 小童眼里露出几分急迫。 他张了张嘴,稍一犹豫,便下定决心。 “你想知道,就跟我来。” 小童看一眼天色,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确定那个戴面纱的女人真的跟上来了,才放心继续前行。 有一段路他走得急了,一口气不顺,激得他干咳几声。 他那双干瘦的小手当即捂住嘴巴,急切得好像要扑灭一团烧起来的火。 路越走越偏僻。 蒲冰开始怀疑自己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童乱走是否有些不妥。 好在,穿过那一片安静无人的空街后,人声再次喧哗起来。 老老少少上百人,个个衣衫破旧、面带饥色。 他们聚集在安贫舍紧闭的门户前。有的沉默不语,翘首盼望着开门的时刻早些到来有的急躁不安,不断发出怨言还有的为了争先而互相推搡,吵闹不休。 蒲冰对梓县的印象再一次改变了。 这时候,引路的小童一头扎进人群中,没了踪迹。 蒲冰当即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转念又想,那小童骗她来这里有什么好处,何至于骗她? 于是,她放宽心,站在一旁静静等待着。 这期间,有个青年男子从街道的另一头走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无论是年纪还是气度,这男子与周遭一群老少极为不同。一张方脸,两道剑眉,衬得他器宇不凡。 但最主要的是,蒲冰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他。 可惜,她始终无法记起自己与这男子相遇于何时何地,更想不起对方是何身份。 她心道,许是昨夜睡得不好,她的脑子才会一时转不过来。这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未时时分,安贫舍内徐徐响起三下铜锣声。 一阵食物的香气翻过围墙飘向早已饥肠辘辘的众人。 人群安静下来。 那些正值活泼好动年纪的孩童也自觉地立住脚,不再四处游走。 哐啷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几名身穿短褐的仆从抬出两只半人高的木桶和三个竹筐。 桶中装着热气腾腾的藜菽粗食,竹筐里叠放着数十个普普通通的陶碗。 安贫舍的管事毫不费力就为领取吃食的人们确定了先后顺序。 规矩是一人一碗,无论年长或年幼,拿到碗的人可以留在安贫舍度过一夜,余者皆要被赶出城外。 一切井井有条。 可随着桶中饭食的减少,还没有领到碗的人开始发出一些动静。 这些老弱不外乎说些“白等了”、“天可怜见”、“铁石心肠”之类的旧话,却因势单力薄而不敢造次。 等到聚集的人群自行散去,引蒲冰来此的小童才重新出现。 他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 蒲冰见他两手空空,便猜到了一切。 “现在能说了?” 小童点点头,又捂着嘴咳了一下。 “我爹进山砍柴的时候摔断了腿家里没粮了,我只能来安贫舍领一口吃的。” 蒲冰不解:“这和圣丹有什么关系?” 小童红了眼眶,只是忍住不落泪。 “我有腿,能跑,可是我爹没了腿,想跑也跑不了。我只是想要一颗圣丹,救救他” 蒲冰仍是一头雾水。 她还要追问,小童却禁不住悲痛,大声哭了出来。 感受到周遭有人投来探寻的目光,蒲冰脸上一红。小童这副样子,倒像受她欺凌一样。 她二话不说,拉着痛哭的小童走向僻静无人的角落。 “你别哭了!再哭,我就圣丹扔了,不给你。” 小童果然止住了眼泪,急道:“说好了要给我的,你怎么骗人!我、我就要回去看我爹了” “你爹伤了腿,这圣丹是治腿的吗?你跟我说实话,我就当作做好事,帮帮你。你听懂了吗?” 小童听了蒲冰的话,一时忘了伤心,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谁说圣丹是治腿的?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服圣丹、百病消,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真的好笨。” 蒲冰顿时变了脸色。 一个小小的孩童也敢看不起她?真真气人! 她盯着年纪和身高都不及她的一半的小童,愤愤道:“是你前言不搭后语,话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还敢奚落别人?看我怎么教训你!” 鬼使神差,她抬起头,正好撞见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走近前来,缓缓开口。 “孟某汗颜,无意偷听二位说话,只是这孩子身世如此可怜,我实在是心疼。” 此人正是蒲冰先前注意到的那名青年男子。 蒲冰讪讪的不说话。 孟树坚没有理会她,转而对着小童,轻声询问:“你没有领到饭食,对不对?” 他明知故问,却得到了小童的好感。 小童点点头。 “留在城中,至少吃食都是干净的,城外”孟树坚叹了一口气,又说,“虽说安贫舍也有难处,但是,多收留一个孩子又有什么难的呢?” 小童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可是,他们都说,没人敢坏了安贫舍的规矩。谁敢这么做,就会被打个半死、赶出城外去。”这下场可比挨一夜饿、受一夜冻凄惨得多。 “我不是要坏了安贫舍的规矩,而是要改了安贫舍的规矩。”孟树坚笑着说完,又对着蒲冰拱手作别,随后牵起小童的手向安贫舍的大门走去。 这一长一幼,萍水相逢,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交换了彼此的信赖,在场的人却并不觉得奇怪。 蒲冰看着二人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说实话,她也因为这男子的言行而起了几分兴趣,想看一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本事。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 小童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在她进入安贫舍后便得到了解答。因她初来乍到、对容州的风俗旧事一无所知,才会左问右问、问不到点子上。 从小童和那位姓孟的男子口中,她拼凑起一个完整的传言。 州城有人得了黑斑病,此病极为凶险,且容易传人,只能靠服食圣丹防患未然。 而获取圣丹的地方,唯有巫圣堂。 243 生路 屏岭宿所。 零落的雨点敲打着萧条的庭院,缓慢地清洗掩藏在杂草丛中的血迹。 微风搅乱了弥漫的杀意,空气恢复了平静。 隐隐有人声从一处面南的厅室里传出来,惊飞了檐角一只不知名的雀鸟。 “做得不错。” 一块两指宽窄的金子被扔在地上。 一只沾满污垢的大手把它捡起来。 “多谢公子。” 回话的男子声音洪亮,身材更是健壮。 此时他左膝点地,右腿弯曲,却只比安坐上首的赵玄矮了一头。 披散的头发油腻肮脏。 残破的布条遮不住他后背和手臂上新添的刀伤。 血滴混着汗珠滚落,没入一条污黑的腰带中。 他将习惯握刀的右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掂着金块。直到赵玄令他起身,他才倏地站起来,将金块收入腰间的暗兜。 这一站,男子高大的身形完全展露出来。 侍立两侧的护卫全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按向腰间的佩刀。 赵玄对厅中气氛的变化感到些许不悦。 能在赤猊军的围捕中逃脱的人,身手自然不凡。然而,这样的高手却甘心被百绍人驱使、做那些搬山蚁的护卫? “你走一趟阔斧林,能得多少酬金?”赵玄神色自若,似乎起了攀谈的兴致。 壮汉听到赵玄问话,瞪着一对微微凸起的大眼睛,伸出左手,用五只粗糙的手指合了合,得出一个数。 “五贯。” “哦?好买卖。”赵玄的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好买卖哪儿轮得到我老阮。”壮汉想也不想,随口说道。 从赤猊军手下逃脱后,他在阔斧林中不吃不喝、躲藏了三天三夜,最后才走上唯一的出路。 说到底无非是他认为自己的命比这五贯钱值多一些。 赵玄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既然自愿投入我麾下,便该守我的规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但今后,功过赏罚都会有人给你一一记着。” 壮汉凝视着腰间金块的位置,欣然听从。 “百绍人不管你的生死,我管。百绍人不在乎你的忠心,我在乎。只要你用心做事,我保你前程无量。” 壮汉有些动容。 “虎啸深谷从今往后,你就叫做阮啸。” “是。” 阮啸抱拳答应。 这时,有随从带来了哨岗的消息。 赵玄得知他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正带着一份厚礼向宿所赶来,心情大好。 他必须竭力抑下欣喜才不致失态。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预想的那般顺利。 疲惫不堪的一行人被拦在宿所之外。 雨点越来越密集,落在人身上像小石粒一样沉重。这对受伤的老四和昏迷的容溪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王妧猜到,鲎蝎部对石璧下手,赵玄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她没想到赵玄竟然会亲自来到屏岭。 他的目标不言而喻。 “容溪死不足惜。” 赵玄站在宿所门前的石阶上,身披蓑衣,面若寒霜。他在见到王妧之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愤怒。 冰冷的雨水打破了王妧的妄想。 雨帘之后,一道人影踩着地上的水洼向他们走近。 泥水四溅。 来者身形比常人高大一倍。 他一边走动,一边发出威吓的低吼。 声势之足,令人咋舌。 “杀了她。”赵玄伸手指向武仲背上的容溪。 阮啸应声而动。 他赤手空拳,越过赵玄和王妧冲向武仲。 邢念和路婴阻挡不及,双双被撞倒在地。庞翔几人隔得稍远,更无法相助。 武仲勉强抵住对方拳风,却被逼得连连后退,最终不敌,和昏迷的容溪一起重重摔倒。 他挣扎着爬起来,猛地一咳,嘴角流出一缕血丝。 他不想把失利归因于白天的奔走耗尽了他的体力,更不想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王妧又惊又怒。 她转身面对赵玄:“容溪不是谋害靖南王的元凶,你杀了她也是枉然。” “枉然?只有容氏身死族灭,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赵玄咬牙切齿,两步走下台阶,死死握住王妧的手,“难道你要阻止我?” 王妧被他问住了。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呛得她鼻子发痒。 她突然想到了被刻意放置在障鬼台旧址的麒麟匕首和其中的字条。 周充 “你可知道,皇上想要你的命?” 她的声音几乎被雨声压过,赵玄却能听清。 “十年之内,镇察司不会动手。” 他没有向王妧解释周充和魏知春的约定,但是,他语气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要是,别人呢?”王妧忽略了鼻间的难受,全心投入于彼此的一问一答中。 赵玄眉头一皱。 “你”他想看却看不清王妧此时的神情。 不远处传来了刀剑相击声。 王妧感受到面前的人逐渐攀升的怒火。 她的手被放开了。 尖刀的锋刃对准了她的腰腹。 “周充一句话就让你言听计从?我记得你说过,不会为了顾全大局而俯首?是我记错了,还是你变了?” 她听见赵玄凑近她耳边的私语,感受到一阵微弱的呼吸和温度。 她甚至尝出了雨水的味道。 “你为什么不躲?” 赵玄的怒火渐渐熄灭。 王妧衣裙上晕开的血色触目惊心,他却不愿将目光移开。 受伤的原来是他的掌心。 这时,一声喝喊传来,惊动了王妧。 她循声望去,模糊分辨出邢念正用身体挡住对手的单刀,而武仲已倒在血泊之中。 “武仲若死了,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她抿着唇,身上因为寒冷而发抖。 雨势已经大到叫人看不清对面的脸,她却直觉的感到赵玄在发笑。 “住手。” 她听见赵玄吩咐护卫退下的声音,看见路婴一瘸一拐地走近武仲。 随后,她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跟着赵玄走入了宿所。 这里和她上一次来到时一样空荡冷清。 雨水冲刷着沙土和枯叶,露出长着青苔的扁圆石头。 地上堆叠的尸首被草席掩盖。 四周无人说话,雨声因此被放大无数倍。 王妧仿佛听到了愤怒的咆哮和重重的厮杀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黄雀之后,还有童子捕雀的弹弓。 南沼已是危机四伏。 赵玄的随从将她带到一处空置的屋室。 当屋门打开时,王妧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傅泓” 244 刺杀 雨渐渐停住。 泥土和青草发出潮湿的气味。 天色将暗,宿所各处点燃了篝火,巡防的人手比原先安排的增加了一倍。 王妧一行人被安置在北楼。 铜镜中,灯火映着王妧苍白的脸。 她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而傅泓正在替她梳头。 火盆烘干了她周身的湿气,却驱不散她眼神中的寒意。 郑氏仍留在离岛,莫行川为此焦头烂额。 “还有,石璧派数百亲兵驻守屏岭。头一批进入浊泽巡查的有百余人,活下来的不到一半。就在鲎蝎部血洗宿所后,副将童五带着幸存的兵士投靠了端王。他们想先找出石璧的下落,再做打算。”傅泓放下梳子继续说。 此时,王妧又困又饿。 加上对郑氏的忧心,她感觉头疼得像被鞭子抽打过一样。 “暗楼的人到僻巷试探了几次,倒没有弄出特别大的动静。”傅泓一五一十地回报,平时她对着莫行川也是如此,“六安传话来,请姑娘务必事事小心,若是遇见特异的人或” “好了。”王妧终于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 傅泓只得停下。这时她才注意到王妧眉头紧蹙、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王妧也发觉自己语气生硬。 她改了话头,问:“蒲冰有什么动向?” 傅泓分身乏术,此事不是她经手的。 王妧本意并不在于得到确切的答复。在听完傅泓的解释后,她点点头,不再多问。 事实上,她一句话也不愿多说了。 舒适的床铺近在眼前,她控制不住想要好好睡上一觉这个念头。 鬼三爷的脸、槭树叶和凤羽的刺绣、血红的胎记,通通变成了浮浮沉沉的思绪,随着一声轻叹越飘越远。 她忘了傅泓仍在身旁,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 傅泓有些不知所措,却不敢随意离开。 姑娘这是累着了? 方才梳洗时,她注意到王妧手臂上新添的伤口,却没听见一句不平或委屈的话。 她又想起自己在王妧这个年纪时做的那些蠢事,心情不免激荡。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 浊泽之行艰险难测,王妧能平安归来已是大幸。 眼下要担心是另一件事。 楼外尽是端王的人马。 白天的冲突令人心有余悸,若是再来一次,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能够安然脱身。 她一身潜行的本事在赤猊军面前只能使出三成。在王妧抵达宿所之前,她已验证过这一点。 长夜漫漫。 傅泓不知疲倦地守在床前。 顾着王妧的安危,她甘愿通宵不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残留在屋檐的雨水几乎已经滴尽。 春夜乍寒,万籁俱寂。 一阵桃花香气从门窗的疏缝里挤进来。 傅泓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皮不知怎的突然变得十分沉重。 她一点都不困,可是 那水滴声又出现了。 它们以相同的轻重重复着相同的节律,时而远在屋外,时而近在她耳边。 “啪。” 最后一滴水投入傅泓脑海。她头一歪,双眼随之合上。 窗户发出咔嗒一声响,轻微得叫人几乎听不见。 一道黑影翻窗而入。 那人蹑手蹑脚,走向睡床。 匕首闪出一道寒光,映在傅泓脸上。 她用尽全力,才将眼睛睁开了一线。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 梦中,她手中扬起尖刀,从背后刺中了暗夜来袭的人。 左肩流出鲜血,傅泓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神情麻木地握着一把沾血的小刀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刺客和他的匕首距离沉睡的王妧只有一步之遥。 嘭的一声巨响,屋门被撞开了。 刹那间,一把短柄的单刀破开空气,像离弦的箭一样穿透了刺客的胸膛。 鲜血涌出,滴滴答答,染红了床前的脚踏。 刺客跌倒在地,发出闷响。 与此同时,王妧惊醒了。 萦绕在她鼻间的血腥气味令她警觉。 她无暇顾及额头豆大的冷汗,倏地翻身向后一躲,抖出袖中的匕首,起身面对屋中的异状。 黑衣刺客已然气绝,傅泓昏坐着、生死未卜,门边那张冷静刚毅的脸竟是白天那个差点葬送了武仲性命的护卫!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路婴首先出现,紧随而来的是庞翔,接着便是守卫在楼下的兵士。 她示意庞翔将兵士挡在门外,随即绕过倒地的黑衣刺客,走过去查看傅泓的情况。 昏睡中的傅泓气息平稳,并无性命之忧。奇怪的是,左肩那处伤口似乎是傅泓自己造成的。 “姐姐,你没事吧?”路婴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 王妧朝他摆摆手。 见他往血泊中的黑衣刺客走了两步,王妧突然说:“傅泓受伤了,你去找些金疮药来。” 路婴出门时,赵玄正好赶来。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打量了王妧几眼,便要将刺客的尸首带走。 “等等。”王妧对赵玄的自作主张感到不悦,“这个刺客,我自会处置。” 赵玄见王妧连一个死人也要和他争,不由得心生恼怒。 “刺客?我的护卫失手杀死一个擅自闯入宿所的不轨之徒,我如何追查,轮不到你来过问。” 王妧一时无言反驳,只得迂回道:“你的护卫来得及时,救了我一命,我正要好好谢他。” 赵玄若要带走黑衣刺客,便得将阮啸留下。 “他是我的人,你要谢也该谢我。”赵玄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挥挥手让阮啸搬走了刺客的尸首。 回过头,他看见王妧脸色青白、冷汗涔涔、似乎还没有从深夜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似乎有所触动,右手刚抬起一寸,又悄悄收回。 最终,他将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天亮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自以为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没想到,上扬的声调还是暴露了他急躁的心情。 王妧蹙眉看着赵玄。 她感觉到,眼前的赵玄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 至少,他不再以戏弄别人为乐。 “你见过高侍卫了吗?”王妧突然问道。 赵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声咒骂一句:“没用的东西,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王妧没有理会。 “我杀了暗楼的长老,暗楼容不得我活在这个世上了。你若要查那刺客,可以从暗楼查起。”她说。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想杀了我义父,我义父不还是好端端的?暗楼迟早会自取灭亡。” 245 错觉 一队追兵高举着松明火把,像吸血的水蛭一样紧咬着逃命的一行人。 马蹄狂奔扬起的沙尘迷了刘筠的眼。然而,就算能够睁开双眼,她也什么都看不清。 黎明之前的黑暗是逃命之人的保护色。 刘筠伏在马背上,专心驱驰。若被风声带偏了方向,她必死在乱蹄之下。 前方有冷箭时不时贴着她的衣角飞过。 伴着一声又一声的痛呼、一次又一次重物落地的声响,追兵的数目逐一减少。 在刘筠浑身冻僵之前,天终于亮了。 有的追击者放弃了火把。 反击的箭矢随之而来。 流矢划伤了刘筠的双肩和两臂,引得她发出惊叫。不过,她很快就明白叫喊徒劳无用。 没有人理会她是不是受了伤。 她的死活全凭天意。 祸不单行。当她咬牙强忍着无尽的颠簸和伤处的刺痛时,她的右小腿中箭了。 此时,她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的右膝使不出力气,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倾斜。 天地万物或明或暗,在她眼里通通失去了颜色,唯有前方领路的骑者身上那一袭青袍色泽鲜明,如同松柏般不屈地挺立着。 这是刘筠第二次见到西二营总管。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 在她跌下马之前,那个坚定的背影让她产生了熟悉的错觉。 她希望那个人能回过头来,在她横死之前看她一眼。 玄而又玄的是,石璧竟真的回头了。 搭箭,弯弓,松弦,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石璧随即扭身向前,既没有去看中箭的目标,也没有注意到失神的刘筠。 追兵放慢了速度,似乎丧失了追击的动力。 俞溢惊魂未定,伸手抓住刘筠的胳膊,将她重新拉回马背上。 “你没事吧?”他高声道。 刘筠仍望着前方,愣愣的不说话。 一行人默默往东面潜行。 石璧准备去东一营求见蔡都督。 他的请求能否实现,他心里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停!” 进入一片密林之前,石璧下令众人原地歇息一刻。 他先安排人手探路,随后亲自去检查追随者的伤亡。 这三十余人在他铩羽之时仍誓死效忠于他,他不愿看到任何损伤。 当然,其中有一个人是例外。 刘筠下了马,由俞溢搀扶着,一瘸一瘸地迎向朝她走来的石璧。 石璧收起冷峻的神情,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口:“小姐临危不惧,不愧是靖南王的女儿。” 这句话将刘筠心中剩余的最后一点恐惧打消了。 石璧承认她是王爷的女儿,正因如此,他才会不顾风险地答应她的请求、带她逃离绝境。 “多谢石总管。” 这是谢他的夸奖。 随后,刘筠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石总管助我逃出生天,我无以为报,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石璧嘴角一动,瘦削的脸庞挂上了两道深长的纹路。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的箭伤最好先处理一下。” 刘筠额角见汗。 她勉强一笑,眼里藏不住感激之色。 石璧抬手招了招,令俞溢将刘筠扶到密林边缘的一棵矮树旁。 他从身后所背的包裹中取出纱布和止血的药粉。 处理这样的箭伤对他来说是一件得心应手的事。至于伤口能否恢复却要看伤者本身,他不会做无谓的担心。 而肩头和手臂的擦伤在他眼里更是微不足道。 石璧沉着的表情和从容的动作感染了刘筠。 她坐在矮树旁,安心将后背靠在树身上。 “你忍着点。”石璧动手取出断箭前,习惯嘱咐一声。 “是,我一点也不疼。”刘筠借晨间的天光看着石璧的脸,宽慰道。 明眼人都知道她在撒谎,可是谁也没有拆穿她。 “把眼睛闭上。”石璧的声音威严且令人信服。 刘筠顺从地闭上眼睛,正好将一颗泪珠挤出眼眶。 她不看,也不想。 但她此时的经历却刻骨铭心。 等她再次睁眼时,小腿上的伤口已经被纱布覆盖。 尽责后,石璧不作停留,转身去照料其他伤者。 刘筠泪珠盈睫、含情脉脉地看着石璧背影的模样落在俞溢眼中。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打断了刘筠的遐思。 刘筠也想过这个问题。 不管是回到湖州,还是留在容州,她都逃不过鲎蝎部的毒手。 可她为什么要逃? 她为什么不能像石璧一样,等待时机、报复容氏? “我要留在石总管身边,助他除掉容氏,报答他的恩情。”刘筠说。 俞溢沉默了。 是他放弃了安全离开西二营的办法,冒险找到何三,接洽之下,才将刘筠的意愿传达给总管。 如今,他们经历九死一生逃出西二营,而他又变回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卒。 俞溢走开两步,没过一会儿又走回来。 他低下身子,面对着刘筠,一脸严肃,声音低沉。 “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总管他不近女色。” 刘筠听后,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 俞溢暗自叹了一口气,又说:“所以,你想留在他身边,他很可能不会同意。” 刘筠眉头微皱。 “前些年,蔡都督曾经想将女儿嫁给总管,结果这事没成。眼下这形势,总管若想得到蔡都督相助,他会大摇大摆地带着靖南王的女儿一同去求见吗?” 俞溢有些忐忑。 他说的这些话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事实如何他并不清楚。 总管哪里都好,他内心也很敬服。但他不否认,他不想看到刘筠和总管越走越近。 “我” 刘筠的目光越过俞溢,投向在人群中走动的石璧。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她微微一笑,“也不知道怎么,一天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现在却能坐在一起,说了这么多推心置腹的话。” 俞溢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他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在被一个大人哄逗。 “石总管有他的考量,我也会做好我的应对。不过,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等我脱困以后,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官职前程,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俞溢一口气堵在心头,脸上时青时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生第一次,他尝到了百爪挠心的滋味。 246 为难 这不是沈平第一次来到离岛。 两年前,如意楼想在离岛的珠场采购一批用来制作珠衣的珍珠,后来因为珠场失信而作罢。居中奔走的沈平吃苦受累不说,还因为办事不力受到不小的责罚。 从那时候起,他就不喜欢离岛这个地方。 王妧让他暂时跟着詹小山留在离岛,同时注意慕玉山庄的风吹草动。他可以去岛屿南面的渔场找一个姓鲍的独眼渔夫打听消息。 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令沈平感到心烦不已的是青蛟军中那个名叫朱瑜的女人。 当着他的面,朱瑜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沈平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朱瑜,主动找她把话说开。结果,她不仅不承认,还把远在容州的武仲牵扯进来。过后,她依旧我行我素。 两人栖身于同一条渔船,抬头不见低头见,沈平就是想躲也没地方躲。 他彻底没辙了,宁愿重新踏上这座严酷的岛屿,也不想和一个不怀好意的人相处。 可詹小山说,青蛟军前几天替王妧传口信到离岛,现在一点回音也没有。此时的离岛危机重重,贸然登岛并不明智。 眼下,青蛟军留在三木岛养伤的人急需一批疗伤药。詹小山保证,等他送完药回来,首要做的便是潜入离岛查明一切。 沈平表面上没说什么,暗地里却另有打算。 等到詹小山动身,沈平终于有机会单独开始他的行动。 他盯上了离岛东南面的海崖。 秋秋几次从这里登上离岛,辗转获取青蛟军所需的用物。这一点他事先已经打听清楚。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 青蛟军藏在崖穴中的粗布短褐对他来说很合身,草鞋也合脚。虽说它们有些潮湿,但这并不打紧。 海水的味道混淆了他的嗅觉。 他很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带着一条死鱼。 日光无法穿透厚重的云层,天空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 站在高高的海崖上,他望向低处方整坦阔的渔场。 水雾阻挡了他的视线。 他把一条在堰堨上走动的大黑狗误认成一个挑着扁担的人。 陡峭的石壁有人工凿开的痕迹。 巴掌大小的凹陷一左一右,一高一低。 这是青蛟军留下的。 路已经有人开好。 沈平身形灵活,分寸之间,腾挪得法。除了不小心被突出的尖锐石块勾破衣裳,他全身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穿过石崖底下的一片小树林,沈平直朝渔场走去。 岛上的氛围和他预想的有些不同。 春天本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成片的渔场却沉浸在死寂之中。 沈平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打眼,毕竟他的衣着打扮与此地的渔夫毫无二致。 渔场边缘的竹篱笆疏漏了也没有人修补。 有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在漏洞不远处的空地上晾鱼干,一条大黑狗在洞口外探头探脑,而他却当做没看见。 沈平有些犹豫是否上前去向老人打听那个姓鲍的渔夫。转念间,他决定不要多事,直接走向渔场东边的那排木屋。 独眼的渔夫应该很好辨认才是。 “不” 一声哭喊打破了渔场的宁静。 沈平循声望去。 一个年轻女子用手背挡着眼睛、哭哭啼啼地从木屋的方向跑来。 经过沈平时,她右手一挥,换了左手去遮她的脸。 泪水甩中了沈平的袖口,而她却似未曾察觉。 竹篱笆外的大黑狗整个身体钻过漏洞,奋力摆动它的尾巴,并朝哭泣的女子大声吠叫。 女子被吓了一跳,终于停下脚步,抽抽噎噎地和那只大黑狗对峙着。 沈平看得出来,女子怕那只大黑狗,所以她才不敢动。 大黑狗好像通了人性,吠得更起劲了。 女子再受到这一激,把脚一跺,竟要冲上去和大黑狗拼命。 沈平在一旁看得心惊。 恶狗伤人的惨剧近在眼前,他岂能无动于衷? 他飞扑过去,将女子拦在身后,同时面对着恶狗大喝一声。 大黑狗竖起的耳朵向两侧一耷,怏怏地垂下眼皮,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叫。 它原地打了个转,一头钻过篱笆丛,这就逃离了战场。 沈平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晾鱼干的老人对这边发生的事漠不关心,连头都没抬。 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沈平回头看到女子悲痛欲绝的模样,理智的教训也变成了委婉的问询。 “你做什么想不开?” 方才女子决绝的举动显然是存了死志。 她勉强压下悲伤,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是外乡人?” 通红的眼中仍有泪渍,却掩饰不了那股机灵劲。 沈平惊讶于她的敏锐,同时也起了戒心。 “别再做傻事了,你的命只有一条。”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 女子愣了愣,随即用愤怒的语气朝着沈平的背影喊道:“你又知道什么!我是生是死,谁会在乎?你一个过路的外乡人,嘴皮子碰一碰,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善人了?” 喊完,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她的眼泪就像海水一样取之不竭。 沈平被她说得来了气。 在渔船上被朱瑜挖苦奚落,他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忍耐。但在离岛,无缘无故被一个乡野丫头侮辱谩骂,他忍不了,也无须忍。 “你想寻死,没人拦你。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只不过是不想看到好好一条狗被你这个没头没脑的疯女人连累。你死了,好歹还有生你养你的爹娘为你哭一哭,可那条狗呢?你死了它也活不了。别人只会骂它是一只该死的畜生,没有人会为它流一滴眼泪。” 沈平转过身,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 但到最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低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决定不再和对方纠缠。 “我爹我爹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渔场没了,他逼我去码头另谋生路。我鲍兰就算是死,也不会去码头那种腌臜地方做那种腌臜事!” 沈平眉头一皱。 他听到女子姓鲍,猜测女子的父亲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而,他也从女子的描述中听出她的父亲心狠无情。 他左右为难。 离岛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离岛。 离岛的人也还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些人。 王妧让他找那姓鲍的渔夫打听慕玉山庄的消息,可若那人品行不端,他还能相信那人说的话吗? 247 骗子 “鲍兰?这名字倒是有趣,谁给你起的?” 沈平笨拙地打着圆场。 关于王妧交代的任务,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鲍兰听到这样生硬的发问,气鼓鼓地瞪着他:“我爹!” 沈平顿时觉得自讨没趣,脸上讪讪。 不过,他也对鲍兰放了心。 一个乡野女子,心直口快,胸无城府。说不定,她比她的父亲更值得信任。 沈平这样想着,鲍兰的大呼小叫在他看来也变得顺眼许多。 “我” “你”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又同时住口。 “罢了,”沈平抢先说道,“我不该骂你是个疯女人。我只是遇到一点烦心事,又刚好撞见你了。” 鲍兰收起愤愤的神情,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 “我也不该骂人,还要谢谢你,帮我赶走那条狗。”她突然之间变得通情达理起来。 沈平点点头。 他主动说起自己的来历。 “我名叫沈平。如你所见,我确实是个外乡人。” 鲍兰忘了沈平的冒犯,连带着也忘了伤心。 “原来你是个行商。”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你这么年轻,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这时节,好货色早就被人订走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沈平想起两年前的遭遇,一时哑口无言。 鲍兰嘲笑完却又安慰他:“唉,你也别太失望。今年,我们渔场恐怕连一成的货都交不出来了,该担心的是我们大管事和少东家,还有我们这些没了生计的渔户。” “你先前说,渔场没了,是怎么回事?”沈平正好顺着她的话头问。 鲍兰先是叹了一口气,又仔细看了看沈平的脸,最后,她像是被他的诚恳打动,决定说出一个秘密。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听就好,可不要传出去。” 沈平满口答应。 鲍兰于是说:“我们渔场正在闹人命官司,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就我不害怕。” 见她泪痕犹存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沈平不禁觉得好笑。 “别笑呀!你是不是不信?我”鲍兰变得急切起来,“偌大个渔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大管事还在,少庄主也还在。我爹就是个没眼力的,外面的人随便说些什么,他听风是雨,我说什么,他偏偏听不进去!” 沈平终于收起轻视之心。 他沉默了一会,而鲍兰仍在絮絮叨叨。 “反正,我是不会听他的。他敢逼我,我就去求少庄主。听说少庄主智勇无双,一出手就把来犯的海寇打跑了,他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好人。就和和你一样,你也是个好人。” 沈平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他听到鲍兰的夸奖,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愧疚的情绪。 “你说的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这渔场的东家是慕玉山庄?” 鲍兰点头承认:“我们大渊渔场是慕玉山庄的产业,如今,慕玉山庄是少庄主当家,少庄主便是我们少东家。” “原来如此。” 鲍兰见沈平相信她的话,显得很欢喜:“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那你能见到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吗?”沈平又问。 鲍兰支支吾吾,伸出手把耳前的一绺头发收到耳后去。 沈平心中了然。 “堂堂少庄主,哪里想见就能见到,是我糊涂了。”他把话头揭过,又解释说,“还有,我不是什么行商,我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鲍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揶揄道:“原来不是你不懂,是你的少东家什么也不懂。” 沈平只是笑了笑。 “也许,我的少东家能帮到你呢。” 鲍兰不由赧然。 相互道别后,沈平还在想着鲍兰这个人。 因她哭花了脸,沈平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不过,他直觉得鲍兰生得不难看。 她有些小聪明,却没有什么坏心眼,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一点最令沈平心折。 如果鲍兰肯帮他、帮王妧做事,他面对的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值得担心的只有一点。 方才他只是随便问了几句,鲍兰就把她知道的消息全说出来了。 戒心不强,这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 鲍兰最后脱口说出他的“少东家”什么也不懂,对此,沈平并未深究。毕竟鲍兰对王妧一无所知,“少东家”应该只是她仗着小聪明一时口快的说法。 沈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向东面那成排的木屋。 很快,他就用王妧的信物找到了那个姓鲍的渔夫。稍一打听,那人果然有一个十九岁年纪的忤逆女儿。 那人告诉他,慕玉山庄清查出一批人,将其当作杀人从犯交给了韩都督,慕玉山庄因此得以解困。 这个消息十分重要。 沈平很庆幸自己没有留在渔船上等待,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要把消息送到容州去,再找机会帮助鲍兰摆脱她父亲的威胁。 此时,日已过午,天空依然结着厚重的灰云,任何飞鸟都无望穿破。 湿冷的海风被挡在慕玉山庄重重叠叠的院墙之外。 山庄的草木享受着暖春的馈赠,蓬蓬勃勃,格外喜人。 鬼三爷命人撤走了暖炉,算是正式驱走了他的病气。 阿福很高兴。 他找来了一件消遣的玩意,心中觉得公子一定会喜欢。 “是太宁曲谱。” 鬼三爷只是隔着床帐瞧了两眼,兴致没有老仆预料中的那么高。 “又是你伪作了一谱来哄我” 阿福道:“公子还记得这事呢。” “你们个个都知道那女伶来历不明、另有所图,只有我把她当作知己。阿福,如今的我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你也不必拐着弯来哄我了。” 提起往事,鬼三爷语调平稳。 说完,他伸了一个懒腰,走下床榻。织锦青袍披在他身上如同云霞炫目。 他倚在西边窗台上,眺望远方。 “公子” 鬼三爷没有回头,只朝阿福摆了摆手:“这称呼该改了,不好乱了辈分。” 阿福醒悟过来,微微一笑。 “是,三爷。” 阿福将曲谱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没有再提。他知道,三爷抵不过好奇心的时候便会去看。 “如意楼”鬼三爷突然感慨道,“田氏的女儿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248 虚实 “去离岛?” 邢念一脸意外。 浊泽诸事未了,他实在放心不下。 “没错。武仲伤势颇重,而且,慕玉山庄的人和安州军督府的人都认得他。他和我一样,不能再随意踏入离岛。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 见王妧慎重其事,邢念只得先答应下来。 但他仍有疑虑。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吗?田夫人差点害死了黎先生,还想拿你去顶罪。她若从县衙大牢里脱身,必定会想办法报复你。” 王妧想了想,向邢念解释道:“田夫人之所以会对我出手,是由于鬼三爷的命令。鬼三爷利用了她,又抛弃了她,她怨恨鬼三爷更甚于怨恨我。她若想重整旗鼓,必然要考虑清楚谁才是她的死敌,否则,她便没有活路可以走了。” 邢念一知半解,好在,王妧接下来的话让他放了心。 “这段时间,我会让庞翔继续查探解除瘴毒的办法。下一次进浊泽的时候,你关于天池盘的那个猜测也许能够得到证实。我会等你带着好消息回来。” 至此,邢念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安排好邢念出行的一切,王妧决定独自去见赵玄。 一夜雨后,天气微凉。 北楼的警戒远远超过王妧的预料。 她刚一现身,便有人前来阻拦。 “末将葛束,请王姑娘不要随意走动。” 王妧看他一身软甲既精细又整洁,故意冷笑道:“昨夜的刺客当场就死了,尸首也被你们带走,难道你们什么也查不出来?” 葛束生了一副敦厚相貌。他因为王妧的反问而沉默,这让王妧更加显得咄咄逼人。 正当王妧以为自己猜对时,葛束开口了。 “刺客的出身来历已然查明,只是,祸患未除,王姑娘还须” 不等他说完,王妧骤然抖出袖中的匕首,直冲葛束心头刺去。 这一变故出人意料。 在场的守卫纷纷拔刀,却不知道应该将刀指向何人。 葛束也变了脸色。 他左手握着匕首的鞘子,右手已下意识地死死掐住王妧的脖颈。 随即,他发觉有些不对劲。 匕首并未出鞘,这足够表明王妧并无伤人之心,而他却实实在在做出了冒犯的举动。 他倏地收回手,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什么样的刺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 王妧忍住咳嗽的冲动,将目光向四周一扫,众人都低下头去。 经过最初的震惊,葛束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恢复镇定。 “王姑娘有勇有识,末将佩服。”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拦不住王妧。 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她的身手。 可他仍有不甘。 王妧已经越过他,向小院门口走去。 葛束跟上前。 他稍落后王妧一步,一边走,一边说:“厌鬼降世的传言惹得满城风雨,末将见到王姑娘,方知传言有误。” 王妧神色未改,只是将脚步放慢一些。 “哦?我竟然不知道我的脸上写了字。” 葛束又碰了个软钉子。 “传言是真是假,还请王姑娘明白告诉我。” 王妧不再以玩笑的口气说话。 她停下来,侧身对着葛束,沉声静气道:“你已经盘问过我的人了?” 葛束没有否认。 他做好了王妧发怒的准备,谁知,王妧的反应再次让他吃了一惊。 “你你们是赤猊军!原来如此。” 葛束看不出王妧脸上的神情是惊是喜、是怒是忧。他只是觉得原本不可捉摸的王妧突然变得坦荡起来。 “他们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只是你不愿意相信罢了。”王妧转过身,正对着葛束说道,“你觉得,无论是石璧的亲兵,还是鲎蝎部的人马,他们进了一趟浊泽便折损过半,我凭什么能够全身而退?倘若传言为真,厌鬼降世,你们赤猊军该不该与这样的我为难呢?” 葛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他确实想趁着赵玄不在场的时候试探一下王妧的虚实,可没想到会被王妧看穿、甚至说破。 他是不愿意相信,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相信。 但是,他不能向王妧承认这一点。 他从前听旧庵的人说过,老燕国公狡猾难缠,是一个令先皇头疼的人物。 起初,他从王妧身上看不到任何与传言中的老燕国公相像的地方,倒是看到王妧的鲁莽狂妄和赵玄近似。 而今,他的看法已经改变。 “王姑娘聪明过人,赤猊军不会与聪明人为难。”葛束说道。 王妧蹙眉不语。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来到南面的议事厅,王妧看到坐在桌案前的赵玄耷拉着眼皮、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她有些触动。 不料赵玄只看了她一眼,竟嗤地笑出声来。 “一个小小的刺客,就把你吓得睡不着了?”他开口嘲笑王妧双眼下的两片青黑色。 话音未落,葛束的身影跟随在王妧之后出现了。 赵玄正襟危坐,默默将桌上的信纸封了口,随后递给葛束,命他将信送到丹荔园。 葛束接过信,顿了一下,才走出厅堂。 见此,王妧突然明白赵玄因何改变了性情。 “五十步笑百步。”王妧反讥一句,便不再计较,问,“那刺客是如何突破巡防进入宿所?” 赵玄笑了笑,说:“不急。我们多日不见,何妨先叙叙旧?” 王妧暗暗警惕起来,她知道,昨日的暴雨并未真正停息。 “你可知道皇帝对我的杀心是从哪里来的?” 听赵玄提起如此隐秘之事,王妧感到些许忐忑,却又忍不住想听他说下去。 “当年先皇有意立我为太子,没过多久,便有人在京中散播先皇突发急病、九皇子即将继位的谣言。我的母亲被迫以死明志。而身为九皇子的我逃过一死,先是被幽禁了半年,随后被送出宫外。我的人生,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就被散播谣言的那个人改变了。” 王妧暗自叹了一口气,但她没有接话。 “那个人处心积虑,不动声色地推我走上绝路。最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皇帝。” 王妧面露疑惑,她甚至以为赵玄在和她说笑。 赵玄说话的声音平静之中又藏着一丝急切。 他仍看着王妧:“我义父告诉我,正是王姗提议,让我离开皇宫、到南沼历练。回过头来想一想,皇帝资质鲁钝,且生母寒微,当时就算他有心做太子,也无力筹谋” “不可能。”王妧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气息不稳,“那时、那时你不过十一岁,阿姗和我才十岁” 便是那一年,燕国公将他书房的一个隔间改成了王姗的小书房。 249 盲点 “你们你们个个都欺负她不能开口说话,欺负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王妧目露寒光,向前走了几步,与赵玄隔着一张书桌。 赵玄半眯着眼,没有说话。 “你想说,先皇和满朝公卿被一个十岁的孩子戏弄于股掌之间?皇上愚笨至极,被阿姗牵着鼻子走,直到阿姗死了,他还乖乖地遵从阿姗的遗志、毫无违背?你也太小看先皇、太小看皇上了。” 赵玄用食指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从座中起身,动作轻缓地绕过书桌走到王妧身旁。 他面朝着厅外。 即使不看,他也能感受到王妧压抑的怒火。 这其中包含着她对他的不满,更包含着她对另一个人的愤恨。 “周充要你来杀我,可你舍不得,对不对?他急着拿我去向皇帝邀功,你又不着急。你想要我的命,我直接给你,又有何妨?” 赵玄回想着昨日雨中的私语。 他不相信。 “你应该清楚,我说的不全是妄言。王姗对皇帝忠心耿耿,周充也对皇帝忠心耿耿。王姗若还活着,你、燕国公府、雀部、如意楼,都是她手里的棋子。皇帝心念一动,王姗便会出手让她的棋子撞个头破血流。同样的道理,周充也懂得。他劝说你替他除掉我,我想,他是以王姗的心意为理由来说服你的,对不对?他就是欺负王姗是个不会开口的死人,欺负你一遇到和王姗有关的事就变成一个一根筋的傻瓜。” 赵玄侧着头,看着王妧眨动的眼睫。 他继续说:“若说身死债消,你我的婚事并未完成,也算留有余地,但周充偏偏抓着王姗身前的事不放手,他是想看着你成为我的妻子,再让你手刃亲夫吗?” “够了!”王妧怒目瞪着赵玄。 就在这时,葛束去而复返。 他对王妧单方面的火冒三丈感到吃惊,但他回到议事厅的目的不是探究这个。 “请公子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他将赵玄交给他的信放回书桌,随后站在一旁,既不离开,也不说话。 赵玄一见便知葛束发现了他的小把戏,这没什么好说的。 他把信揉皱成一团,扔在地上。 “如你所料,刺客是暗楼派来的。” 王妧愣住了,她没想到葛束一回来赵玄便突然改变话头。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些什么。 “宿所层层设防,刺客怎么做到无声无息地潜入北楼?”她提出了疑问。 此时,赵玄脸上也露出几分凝重。 葛束在赵玄的示意下,向王妧解释起刺客的来历。 “刺客是西二营石璧的亲兵。当年为了应对南沼之乱,朝廷征召了十万大军,其中包括上万重犯死囚。他们当中有人用了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改头换面,得到一个清白出身。过了这么久,他们的身份已经很难一一查明。” 他说完后,厅中陷入了沉默。 王妧知道葛束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暗楼势力之深、之广,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日光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处,它悄悄地吐丝织网,将俘获的猎物变成傀儡,继而织出更多的网,俘获更多的猎物。 王妧感觉到它的凝视,不禁毛骨悚然。 赵玄见她不说话,便道:“我已经把消息连夜送到我义父手上。什么魑魅魍魉,都将无所遁形。” “王爷”王妧想了想,才问,“王爷的身体还好吗?” 赵玄神色如常,只说靖南王一切安好。 王妧便不再追问。 她提出要放走容溪,引得葛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已经答应你不杀她,你竟然” 赵玄气得一时语塞。 葛束只得出头,问:“王姑娘为何要这么做?” 王妧打定主意。 “从你们来到宿所,已经过了多久了?” 赵玄和葛束都没有说话。 “这期间,鲎蝎部和西二营毫无动作?”王妧又问。 葛束眉头一皱。 赵玄却面露不屑,说:“你认为他们不在乎容溪这个圣女,留着也没用?” 王妧摇了摇头。 “我原以为,鲎蝎部除掉石璧后,应该从西二营向宿所、浊泽逐步推进,但他们没有这么做。是暗楼的人挟持着容溪进入浊泽,而不是鲎蝎部。鲎蝎部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赵玄的内心开始动摇,但他仍未松口。 “这么说,留着容溪还有点用处。” 王妧见说不动他,转而说道:“没有容溪,鲎蝎部也不会没有圣女。容全让容溪跟着暗楼的人马进入浊泽,或许他早就做好了容溪殉身的准备。只要容溪以圣女的身份活着,容全便不能随心所欲。因为容溪和容全不一样,她根本不知道暗楼,更不知道容全和暗楼的勾结。容氏父女并不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同心同德。” “留着她仅仅只是给容全添堵?哼!她是容全的女儿,仅凭这一点,她就该死。”赵玄固执己见。 王妧却对着葛束说:“葛将军在南沼生活多年,或许知道鲎蝎部是怎么从巫圣的血脉中挑选出圣子和圣女的?” 葛束思索片刻,回答说:“这是鲎蝎部不外传的秘密我恰好知道一点。” 王妧笑了笑。 “我猜,容溪脸上的胎记并不是天生就有的。”她转头向赵玄求证,“听说靖南王妃的脸上也有一个红色胎记?” “那个丑”赵玄突然噤声。 他想起靖南王妃曾经在他的羞辱之下失声质问靖南王:如果她没有这个胎记,她还会成为靖南王妃吗? 那个时候,他还嘲笑她没有自知之明。 现在想起来,他义父的沉默正是靖南王妃的底气。 如果胎记不是天生的,如果胎记是容氏自己弄出来的 “那个胎记是怎么来的?” 葛束回答道:“鲎蝎部用上百种毒蛇毒虫炼出一种毒丹,服下以后,九死一生。服用者会经历剧痛,侥幸活下来的,面部会留下一块红色的斑痕。若是斑痕消褪,还须重复多次服用这种毒丹。” 赵玄听后,喜形于色。 “好,果然是一出好戏。”他对王妧说,“我答应你,放了容溪。我要看容氏父女相残,同归于尽!” 说完,他大笑不止。 王妧得到赵玄的承诺,心里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 容溪没有死在浊泽之中,也没有死在赵玄手里。活着对她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王妧没有答案。 目送王妧离开厅堂,赵玄恢复了平静。 他取来魏知春交给他的六州舆图,潜心审视。 是王妧提醒了他,小小的容州已经盛放不下容全的野心。 汒水的支流渂江流过丘陵和谷地,滋养着整座容州城。 渂江橡津以北,一马平川。 湖州再无保障。 250 伪装 天时尚早。 王妧独自回到北楼。 还没踏入小院门,她便听到一道耳熟的人声。 “哪儿的话我那里还多着呢,一个人也用不完,回头” 说话的人瞥见门外的人影,顿时停下话头,飞快向围在他身旁的士卒拱手告罪,即向门口迎去。 “姑娘总算平安回来了。”高侍卫笑着说。 王妧看了看各归原位的守卫,又看了看高侍卫。 高侍卫一看就知道王妧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首先说起武仲的情况。 “武仲大哥醒了,一直吵着要下床活动,还好路婴劝住了他。” 王妧点点头,说:“我去看看。” 高侍卫自动跟上去,一边走,一边解释他的行踪。 “公子派人送信到丹荔园,我一听说姑娘从浊泽里出来,就连夜赶来了。” “丹荔园是什么地方?” “是个种丹荔的庄园,主事人人称魏婆婆,从前曾追随先皇、在宫禁行走。最近这段时日,公子便在此园落脚。” “魏婆婆”王妧一边在脑子里回想,一边问,“她的名讳是?” 高侍卫说了三个字。 王妧恍然想起,她曾经在祖母崔氏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魏知春那毒妇又进谗谤,害我崔氏颜面扫地 类似这样的痛斥和咒骂,王妧幼时听过不少。 “泰和三年,先皇设置缉刺庵,擢女官魏知春为缉刺庵督主。” 高侍卫心中惊叹。 他补充说:“之后,缉刺庵被废,督主罢黜。如今为了避讳,都将缉刺庵称作旧庵。” 王妧想不起缉刺庵被废的原因,也不清楚旧庵这一名称是在避讳什么。 她只知道,缉刺庵和镇察司天生就是死对头。 一旧、一新。 一个要赵玄生,一个要赵玄死。 到最后谁能如愿? “靖南王麾下的赤猊军怎么会在丹荔园?”王妧问。 “这个”高侍卫有些犹豫,“这个丹荔园地方又大,位置又好,也许唉,我也不太清楚。” 王妧见状,便没有问到底。 “罢了。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阮啸。 高侍卫当即表示,他一定会打听清楚来回报。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面南的那一排营房前。 王妧记得路婴和武仲合住一间。 此时,浓浓的汤药气味正从二人所住的那间营房的窗口飘散出来。 路婴听见门口的响动,抬头便看到王妧的身影。 他放下手里那把旧蒲扇,绕过煮药的火炉走上前来,小声告诉王妧,武仲方才喝了药、已经睡着了。 王妧松了一口气,说:“正好,我有件事要交代你。傅泓昏迷不醒,我怀疑她中毒了,你回梓县去,把我的猜测告诉莫行川,让他派人送谭漩来宿所。” 路婴听得眉头打结。 “可是,武仲大哥受了伤,我一走,姐姐身边就没有能用的人了。” 王妧说:“你放心,有庞翔在,而且高侍卫也来了。” 一旁的高侍卫闻言,嘴角露出微笑。 “是。我定不辱命。”他面对着王妧,目光落在路婴身上。 路婴无奈垂下头,答应一定把话带到。 他自去准备行程要用到的马匹和干粮等物。 王妧又等了一会儿,武仲才转醒过来。 “我们待在宿所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那小子在旁边聒噪,我早就好了。”武仲的声音依然虚弱。 高侍卫用木筷翻动着放在角落的药罐中尚未倒掉的药渣,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为何不让六安前来?”武仲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他会来的。” 王妧却不解释。 她来见武仲似乎只是为了说几句话,而武仲也没什么谈兴。 高侍卫在这时走到武仲床前,插话道:“我们在荒野中遇袭的那一夜,六安大哥说,来袭者是暗楼长老乌翎派来的。我回到容州后打听了一下,乌翎这个名字在容州不为人知,但在棘、奉两州却小有名气。她名下经营着十八家生药铺,和滁州、云州、甚至是京城的医馆都有往来。” 王妧被他的话引出疑惑。 “奇怪了,红姬就在容州,来杀我的却是原本远在棘州、奉州的乌翎。” 高侍卫听了,解释说:“不奇怪。红姬和乌翎是为了争夺长老之位才将姑娘视作死敌。红姬落于人后,对姑娘的敌意也被乌翎分去一部分,这对姑娘来说是好事。” 王妧听他说出这样的内幕,疑惑不减反增。 “你” 高侍卫急促出了两口气。 “我是急于打听到对姑娘有用的消息,才暗中联系了耳报。请姑娘相信我。”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 “你把你做的事告诉端王,让他处置吧。” “公子会杀了我的。”高侍卫脸色煞白。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经过他的下颌淌入他高高的衣领。 风吹进营房,他打了一个冷颤。 小院的地面又铺了一层新的枯叶。 宿所外,有匹马踩着路面半干半潮的枯叶,踟蹰不前。 骑在马上的劲装少年心神不宁,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宿所一眼,才向北飞驰而去。 道旁稀疏的灌木逐渐变成新发的矮枝,而后,矮枝又被茂盛的丛林取代。 这条路,路婴跟随庞翔走过很多次。 他心里清楚,穿过这片树林,再经过两个村子,天黑时分他就能抵达梓县。 然而,近道难行。 昨夜的雨水让路面变得坑坑洼洼。 路婴骑马颠簸走了一阵,路面才变得平坦些。 又走了一阵,他拐过一个转弯,忽然看到了路中间横着几棵合抱的大树。 他素来胆大,纵马一跃而过。 哪知,马匹落地的两只前蹄先后踩中了埋于土中的尖锐木桩。 路婴被甩落马背。 枯枝擦破了他的脸颊和衣袖。 他的右腿撞到了路边一颗石头,一时动弹不得。 受了惊的马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还带走了他的干粮和水。 这里前后没有着落,天一黑,不知有多少山林野兽出没。 他的下场,是被饿死、被冻死、还是被咬死? “爷爷” 他按着发疼的伤腿,试了几次也无法站起来。 “咔嚓” 枯枝断裂的细微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地闯入他的双耳。 路婴猛地转头看去。 谁藏身林中? 谁伐倒了那几棵合抱的大树、埋下了那几排尖锐的木桩? 251 散心 莫行川见谭漩看书辛苦,特地请碧螺和小桃陪她出门散心。 谭漩就这样得了半日闲暇。 得知消息,碧螺和小桃比谭漩还要高兴。 “我也有三四天没出门了。莫大哥说,暗楼的人都撤走了,怎么还要严沁跟着来?”碧螺有些纳闷。 护送王妧来南沼的八人各司其职,近来又逢多事之秋,碧螺并不能经常见到他们。 严沁生来沉默寡言,更因为连日睡不好而无精打采,虽然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没有半点年轻人该有的生气。 前些天,碧螺给每个人准备了醒神的茶汤,人人都受用了。唯有这个严沁,明明困乏得呵欠连天,却还是拒绝了她的好意。 碧螺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好显出他的本事高明。 她偏偏不叫他如意。 “他做事最死板了,”谭漩偷笑着小声告诉碧螺,“比我大哥还死板。” 这时,严沁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忽然完全闭上了。 白净的面庞上,他清秀的五官好像妙手丹青的杰作。 “他觉得,就算姑娘不在梓县,暗楼转移了目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 两个人脑袋贴着脑袋,说着悄悄话。 “没错,睡醒了是这副模样,没睡醒也是这副模样” “真讨厌” “嘻嘻” 四人走到大街上,周遭变得热闹些许。 严沁也不再闭着眼睛走路了。 “天气热了,我们买些布做衣裳?” “不用,过几日,滁州那边该把裁好的送来了。” “那、买些胭脂和香粉?” “味道太重,沾到药材上就不好了。” “那、买几件首饰?” “没瞧见一样好看的。” 碧螺的提议被谭漩一一反驳。 走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碧螺都觉得有些口渴了。 “去巫圣堂看看。” 一直没开口的严沁突然说话,吓了碧螺一跳。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还带几分沙哑,听起来像个坏了嗓子的中年人而不像个青年人。 谭漩因为他的话眉开眼笑。 “大哥给我的那些圣丹哪里够用,我早就跟他说再多找几盒,谁知道他一忙起来就忘了这事。” 碧螺明白过来,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去巫圣堂找。那里肯定有。” 于是,几人一起往巫圣堂所在的长街走去。 谭漩眼神好,远远就看见巫圣堂的招牌。 碧螺没看路,侧着脸对小桃说个不停。 这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忽然从道旁跳出来,差点撞到小桃身上。 小桃往后一躲,紧张地拉住了碧螺的袖子。 而那小乞儿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即刻逃得无影了。 严沁眼皮都没抬一下。 碧螺见小桃受了惊吓,当即愤愤骂了那小乞儿几句,说:“他小小年纪,又没个看顾的人,才会在街上横冲直撞。别怕,你挨着我走,再有不长眼的,我来收拾他。” 小桃抿抿嘴,低下头去。 碧螺只好又柔声安慰她几句。 谭漩刚要说话,却听见一阵抽噎声。 她目光一转,便发现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童从巫圣堂中走出来。 小童面容呆呆的,既不哭,也不闹,只顾着吮手指。 巫圣堂门边有个歇脚的路人也注意到了这一长一幼。 他直直走过去,仅用了几句话的时间就让女子收起了哀痛的神情。 谭漩看到他伸手指向街尾、还朝手指的方向走了两步。 随后,那女子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竟领着小童跟着他往街尾走去。 “哎!” 谭漩心里一急,忍不住叫出声。 碧螺和严沁齐齐看向她。 “怎么了?” 街尾方向,那三人眼看就要拐进某条小巷、消失不见。 谭漩越是着急,越是解释不清楚,只能指着那三人的背影,说:“有古怪。” 严沁点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谭漩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拉上碧螺,碧螺拉上小桃,三人稍落后严沁几步,也跟上前。 街上人虽然多,却还不到拥挤的地步。 严沁当先跟了一路,最后看着女人和小童的身影闪入一道木门后,不再出现。 他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隔着木门细听动静。 门后乱哄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一二道高声呼喝。 他隐约听见议论声中出现“圣丹”和“神医”,正心生疑惑时,谭漩赶到了。 严沁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并示意谭漩勿作停留。 几人又悄悄出了巷子。 “到底怎么了?”碧螺一脸疑惑。 谭漩这才把她看见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我看那女子神情不属,多半是受到蒙骗了。再说,她还带着一个孩子。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谭漩这番话,碧螺十分赞同。 “可是,我们应该怎么做?” 碧螺回头望了望,巷子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不觉得强行闯入那处宅子是个好主意。 谭漩被问住了。 一旁的严沁双臂交叠放在身前,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碧螺见此心生不满,只是忍着没发作。 “严沁,你有办法的,对不对?”谭漩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肘儿,亲昵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快说快说!” 严沁闭上眼,叹了口气,才对她说:“那个男人肯定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哭,才能那么快就说动她。你该” “该去巫圣堂!” 谭漩飞快地抢了他本来要说的话,他却不恼。 经过这一番波折,几人又回到了巫圣堂的大门前。 “圣女积劳成疾,还坚持为容州百姓制作圣丹,功德无量。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野?” 随着一阵斥骂,一个瘦小的身影重重摔在地上。 过路的人看到这情形,有的愤愤瞪了巫圣堂门内一眼,有的低着头快速走过去,也有的站在原地、面上带有不忍之色。 但始终没有人替那个摔倒的瘦子出头。 除了碧螺。 她想去扶人,不料遭到严沁的阻拦。 方才呵斥人的药童正好走到门边。他扫视一眼争持的二人,轻蔑道:“嫌命长的,就来闹吧。” 碧螺忍无可忍,推开严沁,喝道:“你凭什么拦我?你凭什么嫌弃我?你和你的好兄弟同心同德,那你去找他,去找姑娘说理呀!我怎么就成罪人了?又不是我强迫他离开的,你凭什么怪我?” 谭漩一头雾水。她根本听不懂碧螺在说什么。 252 关切 怨愤积压多时,碧螺终于一吐为快。 可她定神看去,严沁依旧漫不经心,谭漩却面露不解。 她终究还是白费口舌了。 “碧螺姐姐,这里人多口杂,我们回去再说” 碧螺心中暗叹。 她知道,自己不能像武仲那样不声不响地出走,累莫行川为她操心。 “我想一个人走走。”她对谭漩留下这句话,匆匆逃入了人群中。 身后熟悉的呼喊逐渐变小,她终于能好好地喘一喘气。 四下里人声嘈嘈,碧螺却感到一阵孤独。 突然之间,一只手拍在她的肩头,吓得她打了个冷颤。 “咦?”林启惊讶道,“碧螺姑娘,是我呀。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碧螺煞白着脸,勉强笑了笑,摇头说:“没、没事。”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林启眉头一皱。 “方才我看见你和别人同行,不好打扰你。现在又没有旁人,你大可有话直说。” 碧螺一听便知,如果林启早就看见她和严沁争执,那他一定是误会了。 “不是,我就是”她顿了顿,委婉道,“这几天受了点惊吓,一惊一乍的,你下次不要再突然出现,就没事了。别说这些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启却不回答。 他双手抱在胸前,语气生硬:“我又不是向你刺探什么机密,你用得着这么防备我?我原以为王姑娘看重你,莫行川也会好好看顾你,没想到,那姓莫的竟然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任由别人欺负你。你替他们遮掩,他们难道会真心领你的情吗?” 碧螺露出感动的神色。 但她不忘替莫行川辩解:“不是这样的,莫大哥对我处处关照,而且根本就没有人欺负我。方才,是我对严沁发了脾气,我还丢下他们,一个人走开了” 她将头越垂越低,说话也越来越小声。 林启见状,当然不信。 “你看着我,说,你真的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还是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碧螺依言抬起头来。 面对林启关切的眼神,她实在无法再闭口不言。 她领着林启往人少的巷子走。 “最近,僻巷夜夜有杀手来犯。我每天醒来,地上和墙上残留的血迹位置都不一样。唉,我除了担心姑娘的安危,除了胡思乱想,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这番心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若不是林启逼着她开口,她可能会将它们一直藏在心里。 并且,她确实藏得很好。 林启虽然对碧螺话中的杀手出自何处怀有疑虑,却未纠缠于此。 至少在眼下,他对碧螺的关心是纯粹的。 二人并排走着,脚步很慢。 小巷里几个嬉闹的小童看见二人靠近,纷纷溜进其中一户人家,随后啪的一声关上大门。 林启没有理会。 他配合着脚步的急缓,轻声说:“这些年,我跟着我家大人东奔西走,也算见过不少人。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比谢希更豁达。” 碧螺不明白林启为何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林启回想着谢希养伤的情形。 “他和我一样在大人麾下效力。因为一些缘故,他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他最少要卧床半年才能下地走动,伤势全部养好也需要三年五载。我听说这些,都替他着急。三年五载之间会发生多少变数,谁能料到?命保住了,伤养好了,前程怎么办呢?我这样问他,你猜他怎么说?” 碧螺接着他的话,猜道:“你说他是个豁达的人,想来他是不在意?” 林启摇摇头,让她再猜。 碧螺又道:“他是不是已经谋好了出路?” 林启依旧摇头。 “他若不顾前程,或者颓丧失志,或者迷惘失措,也算不上豁达。而他受伤是在意料之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给他另谋出路。”林启先是否定了碧螺的猜测,最后才说,“我替他着急,他反过来说了一堆道理来劝我,我听来听去,就记住了三个字。” 碧螺被他激起一些好奇,连忙追问。 “毋自苦。” 林启停下脚步,对着因为这三个字失神的碧螺,说:“他在意,他也担心,可是除了养伤,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让我给他找来一些杂书,他睡醒了就翻看几页,累了就休息。我相信,他伤好了以后,必然会再受重用。” 碧螺恍然明白了林启的用意。 “可”她喃喃自语,“可我做不到。” 林启道:“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换作是我,受了那么重的伤,定会心生怨愤,恨不得以牙还牙。所以我才说,谢希是我见过的第一豁达之人。不过,今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暂时忘记那些烦恼,找点其他事来做,到了明日,我继续做个小心眼的俗人,你继续担心你家姑娘,可好?” 可好? 碧螺眼眶微红,点了点头。 这番肺腑之言让碧螺再次认定林启是个好人,更在无形中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林启心满意足。 “那、我们做什么好?”碧螺突然问。 这一点,林启还没想过。 “你来梓县应该也有要事在身吧?若被周大人知道你在外游逛,当心你要受罚。”碧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大人才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责罚我。再说了,我来梓县是为了找一个人,现在已经算是找到了,我只要及时回去交差就行。”林启说道,“你好好想想,今日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林启都奉陪到底。” “好。”碧螺的嘴角微微翘起。 她心念一动,提起方才跟踪一个鬼祟男子的事。 “这间巫圣堂太奇怪了,先是有人从里面哭着出来,又有人被打出来。真不知道它是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林启知道一些内情,便对她说:“巫圣堂在容州举足轻重,一向气焰嚣张,它做的事倒不是见不得人,而是叫人不齿。巫圣堂的圣丹都是鲎蝎部圣女亲手炼制。最近,巫圣堂以圣女劳累过度、圣丹短缺为由,将圣丹的价钱提高了数倍。” 碧螺不敢置信。 “你说,有人在巫圣堂前行骗这事,我倒有一个猜测。你想不想随我去探一探?” 253 明查 “我们是乡下来的,听说了卜神医的大名,什么也顾不了,天一亮就赶过来了。” 林启敲开的,正是碧螺记忆中的那扇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短褐的年轻人。 他看到来者的神情急切之中带着压抑不了的欣喜,便侧着身子,让二人进门了。 碧螺不知林启从哪里打听到“卜神医”这个名字,心中有些忐忑。 很快,她就看到了很多和她一样不安的面孔。 影壁之后,将近半百人挤在一个不大的庭院里。 男女老少或三人、或五人,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着。 他们说话时都尽量压低了声音,可有些人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发出高声的赞叹。 在这种情形下,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一个规矩。 先来后到,不争不抢。 因而,先来者总比后来者显得更加气定神闲。 这其中最是谈笑自如的,要数那个在人群中穿梭走动的老者。 他满头白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习惯地捻着一缕半长不短的白须。 看见眼生的,他便上前与人攀谈。 在碧螺还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林启寒暄起来了。 “不是,我是她哥哥。她呀,唉,遇见个没良心的男人,一听她这毛病难治,嘿,不声不响就跑了。你说,我能让我亲妹妹受这委屈?” “自然不能。”老人摇头又摆手。 “就是,等卜神医治好了我妹妹的病,我要让那个没良心的臭小子给我妹妹磕头认错,这才解气,你就说我这么做对不对,老伯?”林启抬高了嗓门,三两句就对那老人交代了来历。 老人捋了捋白须,笑吟吟地点头说:“对,就该这么办。” 跟在林启身后的碧螺眉头紧皱,差点冲上去捂住林启的嘴,叫他不再胡说。 一旁有个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的男子忍不住插话。 “你就这么相信,卜神医能治好你妹妹的病?” “那当然,我们村的刘老伯前几天在田垄上跌了一跤,磕破了头,流了一地血,在家挨了两日,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儿子求我帮忙,一起抬着刘老伯来见卜神医,你猜结果怎么着?” 林启连比带划,说得唾沫横飞。 男子有点相信了他的话,猜道:“那、老伯好了?” “岂止是好了,”林启神飞色舞,抢着说,“刘老伯吃了卜神医的药,人当晚就清醒了。我隔天去瞧他,他简直年轻了十岁!” 白须老人盯着林启的举动,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好了”他试图阻止林启继续说下去,却架不住四周的人都想听,而林启也乐意说。 他索性撂开众人,抽身离开。 通向宅院更深处的穿堂罩着纱幔,既挡住了偶然过路的轻风,也挡住了所有存心探究的目光。 林启看着老人掀开幔帐的背影,微微一笑,随后扭头朝碧螺眨了眨眼。 碧螺抿嘴偷笑。 她这才明白,林启是故意夸夸而谈。 “卜神医是真厉害啊。” “天可怜见,听说卜神医还不多收钱。” “我原先还当是唬人呢,卜神医大人有大量,可别怪罪我。”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儿有救了。” 最后这句话落入了碧螺耳中。 她心有所感,循声望去。 角落里缩着两个人,一长一幼,大约是一对母子。 女子鬓发微乱,面容憔悴,衣襟犹有未干的泪渍。小童两眼呆滞,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反应。 碧螺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猜错,谭漩在巫圣堂前看见的应该就是这二人。 正当她以为林启要当众拆穿那个躲在幔帐后故作神秘的所谓“神医”时,白须老人去而复返,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弯腰曲背,又因为身形较矮,不得不伸长了脖子凑到林启耳旁。 “林大人,卜神医在厅上等您。” 说完,他还对着林启一揖。 这情形叫人摸不着头脑。 林启站在原地未动,有人却发难了。 “怎么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两个人是最后进来的!怎么轮到他们先去见卜神医?” 应和的人由少变多,沸沸扬扬。 白须老人刚开始还想应付一下,敷衍过去,怎奈林启不配合。 “哎哟,您就别再为难我了,卜神医” “这位大哥说得对呀,我是后来的,怎么能抢到前边去?老伯,你是卜神医什么人?你能做主吗?” 白须老人没料到林启会反过来质问他,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众意不可违。 白须老人萌生退意,正要回去禀报。 此时,一道人声从穿堂的方向传来,落入众人耳中。 “卜某要见的客人,还轮不到别人来阻拦。谁有不服,速速离去,别留下来自取其辱。” 说话的是名女子。 她气息平稳,吐字清楚,叫人不由得心生信服,可她言语之外流露出来的傲慢却让这份信服打了个折扣。 人群中起了骚动,却始终没有人离开。 方才出声阻拦林启的男子犹豫再三,终于发出一声冷哼,头也不回地往宅子大门走去。 他的举动感染了一些人。 院子随即宽敞了两分。 林启面前被人让出一条小道。 “你留心些,瞧瞧那卜神医究竟是不是骗子。”林启轻声对碧螺说道。 由白须老人引路,林启带上碧螺,穿过两重幔帐和另一个小小的庭院,来到一处布置得十分宜人的厅堂。 高几上的一枝玉兰花开得正好。 花下的女子戴着销金薄纱面罩,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杏眼。 “卜神医?气派真不小。”林启当先开口。 碧螺听出林启语气里带着讽刺。如她所料,林启与这位卜神医早已相识。 卜神医不卑不亢。 “林大人,多日不见” 林启却不愿与她寒暄,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话挡回去:“卜神医要做什么,没人会拦着你。只是,不声不响地弄出这么大的动作,难免让人多想。” “我并未违背周大人的心意,林大人因何怪罪我?”卜神医似乎想辩解。 “言重了,我哪敢怪罪”林启对她故作糊涂的姿态视若无睹,“我今日不过是恰巧路过,突然想到几个问题,特地来请教。” 卜神医双肩微微放松。 “什么问题?” 林启转过头,示意碧螺尽管发问。 碧螺虽然听不懂二人之间的交锋,但她相信林启。 于是,她直白问道:“敢问,你真的能治好院子里那些求医之人吗?” 254 暗试 一切光亮、一切声响被一扇铁门隔绝在斗室之外。 黑暗和寂静结成冰霜的牢笼,冻住了囚徒温热的呼吸。 路婴卧倒在地,全身上下除了一对眼珠子,哪里也动弹不了。 他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 最后一点精力被他用来忍耐持续不断的疼痛。不济时,他便陷入昏迷,直到疼痛再次像冰锥一样凿进他的脑子,他又重新清醒过来。 循环反复。 只有他彻底死去,这种折磨才算到了尽头。 “啌咚” 响动微弱,落入路婴耳中却如同雷鸣。 铁门开启。 一点烛火浮在半空,仿佛幽冥鬼灯。 路婴吐出一口浊气,痛楚似乎随着这口气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以为自己等来了解脱,眼皮竟不受控制地重重合上。 迷糊之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循着鬼灯踏入了鬼域。 恶鬼挥舞的单刀砍在他的后肩和大腿。 他瑟瑟缩缩,在绝望中期望着某一刀能砍断他的神识。 然而,他却迟迟等不到。 “唉” 叹息过后,他终于觉察到自己呼出的那口气撞到了一堵墙、又往回扫过他的脸。 温热的墙 温热的气息 “撑住,我救你出去。” 路婴睁不开眼,却能听到近在耳边的人声。 他恍惚认识说话之人,下意识相信了对方的话。 半张开的嘴被喂入一颗丸药。 路婴尝到了一丝甘甜。 没过多久,温暖便从他的胸膛开始向四肢发散。 他还没有死。 砍在他后肩的刀不是刀,而是一只手臂。 那么,抱着他的人是谁?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缠绕拧转,变成一股丝绳,勒得他脑筋发麻。 自然,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梦见了小时候练功的竹林,还有督促他练功的爷爷。 竿竿翠竹,高不可攀,他却在一寸一寸地往上爬。 他心底高兴,从竹竿高处低头向下望。 爷爷身旁多了一道人影 是小梅。 他眨了一下眼睛。 小梅竟然凌空立在他面前。 他又眨了一下。 小梅贴近前来,和他四目相对。 空洞无神的双眼流出了血泪。 他一脚踩空,无依无恃,直往下跌。 “不要” 路婴猛然睁开眼。 他睡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床头是烛火和炭盆。二者皆让他感觉到暖意。 “醒了?” 路婴心头一紧,身上各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床尾方向,六安从阴影处走到烛光中。 路婴终于记起,他昏迷之前听见的那道人声正是六安发出来的。 他忍着满腹疑惑,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伤势上,这才发现,他的伤口全都被处理过了。 显然,这也是六安所为。 屋子不大。 六安搬来一只木凳,坐在灯前。 他身形的暗影投在路婴脸上,好像一片蔽日的乌云。 “你要去梓县?做什么?” 路婴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轻咳一声后,他扶着床沿坐起来,并伸出手向六安讨水喝。 谁知,六安递来的却是一颗丸药。 又是丸药 路婴不得不接过它,仰头服下。 咽喉的干涩稍微缓解,可他还是感觉到口渴。 “回梓县,自然是要去见莫大哥。”他避无可避,只能如此回答。 “你不相信我?也罢。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吧?” 路婴撑直身体,却不觉得十分吃力。 他的精神确实好多了,伤势也像是一下子好了大半。 “你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六安说:“只是寻常的疗伤丹药。” 路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 原来,饱受折磨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神志。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心志倒是坚定,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赞叹的话语却不带半点赞叹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也没说?”路婴反问。 “若说了,你还有命在?”六安随口一说,又随口一问,“你爷爷平时教训你,也下这么重的手?” 路婴屏息凝神。 “六安大哥,你在说什么?我爷爷最多就是骂骂我,哪里舍得打我?我只是姐姐千叮万嘱交代我的事,就算豁出性命,我也一定要办到。” 他看到六安似乎露出了微笑,但定睛细看时,那笑容又消失了。 “六安大哥,你来得这么及时,回去,我一定会跟姐姐说,是你从暗楼手里救了我。还有,我在路上遇到埋伏的事,我也会一并说的。” “哦,你这么笃定你遭受的一切都是暗楼的手段?”六安将身形往后一倒。 烛光映在路婴眼中,闪了一下。 “我猜的。” 六安这时是真的笑了。 他说:“再睡一会儿吧,天就快亮了。” 路婴双唇紧紧抿着,不再说话。 他依从地躺下。 与此同时,六安站起身来。 “方才你昏睡的时候,说了几句梦话,很有意思。” 说完,他熄灭烛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外是个小院,院中堆放着不少杂物和几个排列整齐的空酒坛。 六安踩着地上的碎瓦,径直穿过小院。 他的脚步轻而缓。 直到他上了二层阁楼,楼中的说话声才低下去。 “鬼鬼祟祟,找死吗?” 六安接住了迎面飞来的一把小刀,并辨出这飞刀是谁的手笔。 他迈步踏入阁楼中,果然看到萧芜双臂下垂、掌心朝后、站在红姬身侧。 红姬对他的呵斥也是对萧芜的鼓励。 安坐于首位的红姬见六安手里捏着小刀、盯着萧芜跃跃欲试的模样,当即开口阻止他乱来。 “那小鬼究竟是谁?” 六安照着红姬对路婴的称呼,回答说:“那小鬼天生机警,我也只是猜到了一点眉目。” “说吧。” “他很可能是白长老安插在王妧身边的眼线。从白长老手里出来的小毛头都是机灵鬼。楼下那鬼丫头偷了酒婆子三根银针,酒婆子到现在还没发现呢。” 六安提到了小蛮。 红姬信了两分:“那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他?” “他跟随王妧的时间不长,王妧未必有多看重他。但他资质颇佳,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红姬冷笑一声:“那他确实该死。” “若他是白长老的人,杀了他不过是替王妧除掉一颗钉子。白长老知道我们杀了他的人,就算当面不敢发难,背后也会给我们使绊子。” 红姬沉默了。 她盯着六安的脸:“你有几成把握?” “一半。”六安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池水,“所以,我取了他半条命。” 红姬笑了。 “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且留他半条命。你下去吧。” 255 交换 “长老,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 六安一离开阁楼,萧芜便忍不住开口了。 红姬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尘灰。 她原本不必理会萧芜的疑问,可她想了想,还是回答了:“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我愿意相信。就算他扯了一个荒唐的谎,我也信。倘若我不愿,就算他说破了天,我照样不信。” 萧芜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不是很明白红姬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想明白,红姬的思绪已经从方才的小事转到真正的要事之上。 “堂堂鲎蝎部圣女,真是徒有虚名。屏岭哨所是出入浊泽的门户,何等重要。鲎蝎部费了多少力气拿下来的东西,竟在她手里丢了。” 萧芜也为此事感到不快,但他不能发泄出来。 他语气平静,不带一分喜怒:“圣女若不是死在浊泽,便是死在赵玄手里了。我们也应该让容首领早做打算。” 红姬点点头,沉思片刻。 她想起大长老曾失口说过的一句话:赵玄天生比常人多一分气运,与其交手之前务要慎重考量。 “倘若赵玄真的拿到了赤猊令,圣女输得倒也不冤枉。罢了,哨所的事先放一放。我问你,我在这个时候把你召回来,容全是什么反应?” 萧芜如实回答:“最近,他心疾反复,估计又要吐血了。” 红姬听说后,心情突然变得愉快起来。 “我事事不顺,怎能叫他事事如意?” 萧芜有些犹豫。 “他其实,他让我们的人撤出梓县,是因为容氏一族自古在梓县生息,族中几位耆老看不得梓县卷入风波,这才出面,倚老卖老,逼他还梓县一份安宁。” “哼,我不过派几个人去探一探,他就不乐意了。全忘了他求到我头上的时候是怎样涎皮赖脸!” “在梓县活动的不止我们。把动静闹大的,是乌翎长老的人。” 听见萧芜接连多嘴替容全分辩,红姬双目蓄着怒意,瞪了他一眼。 “你糊涂了?乌翎对容州的消息如此灵通,本就古怪。谁知道容全是不是左手给了我们方便,右手又把方便给了乌翎?” 萧芜惶恐地低下头,认错道:“长老教训得是。” 红姬见他知错就改,怒火也渐渐平息。 萧芜也算是她手下最得力的人了。 “萧芜,红芜”红姬比较着这两个名字,顿了顿,才问,“你觉得哪一个名字好听些?” 萧芜猛然意会到红姬这一问的深意,不安道:“属下乃路旁杂草,配不得” 红姬嘴角一动。 “也是,红芜这个名字不好听,意思也不好。” 她故意顺着萧芜的话说下去,果不其然看见萧芜肩头微垂。 然而,她话锋一转,又说:“我从红叶长老留下来的名字里头选了一个红蘅,只有它最配你。等一切尘埃落定,这个名字就是你的了。你要知道,你和苏兴他们不同,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萧芜不敢置信,抬头去看红姬的脸色。 只用了一瞬,他便看清了。 “是!长老的栽培之恩,属下感激不尽,只愿肝脑涂地,报答长老万一!” 听见萧芜这番慷慨陈词,红姬暗暗松了一口气,将身体一歪靠着椅背,从容说:“好,你的话我收下了。你回去告诉容全,蒲冰就在容州,若他再不替我尽尽心力,将来,别怪我不顾念旧日的交情。” “是,长老。” 萧芜心中激荡,连夜赶路去了。 天光渐明,又是一日之始。 屏岭哨所的警备却没有日夜之分。 王妧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见窗外的响动。 巡哨北楼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由近而远、由远而近。 昨日见过赵玄后,王妧便发现赤猊军的人盯她盯得更紧了。 葛束更是毫不掩饰。 “王姑娘说得很对,没有刺客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这样才是众目睽睽。” 从前,她不理解王姗为何要创下雀部和如意楼,为何要争先、争强。如今她懂了几分,却也只是徒增烦恼。 王妧起身后先是去看了傅泓。 葛束略通医术,说傅泓是犯了睡症,等她睡够了自然会醒。 虽然王妧并不认同,但她能做的却不比葛束多。 她心知傅泓出事是暗楼所为,既不能病急乱投医,便只能寄望六安得到消息后能带来转机。 而今昏迷不醒的人不止傅泓一个,还有容溪。 时轻时重的发热、断断续续的呓语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容溪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葛束说,这是鲎蝎部圣女体内的丹毒发作,能否熬过去只有看圣女自己的造化,旁人无力插手。 这番话同样叫王妧无法反驳。 此时,她正要前往看押容溪的厢房,谁知在半道上遇见了老五。 老五精神萎靡,像是天还没亮就在这过道上等着了。 “大、大小姐。” “什么事?”王妧看他脸上写满了为难,心里也做好了听到坏消息的准备。 “我大前夜,在障鬼台,大哥原本安排我去通知大小姐西面出事了,可我” 王妧明白他想说什么。 好在,老五带来的不是什么坏消息。 “我知道。” “你知道?”老五骤然激动起来,“那我大哥怎么什么也没说?我犯了那么大错,差点害死大小姐,我、我” 他一抽一抽地小口吸气,既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悔恨和难过。 “当夜遇见厌鬼的情形,我没有详细告诉庞翔,自然也没有告诉他你做了什么。” 老五听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多谢多谢大小姐。” “不必谢我。我不是替你隐瞒,免去庞翔对你的责罚,而是要亲自责罚你。”王妧对他的哭声无动于衷。 老五止住哭泣,有些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可他不敢反驳,只敢抿着嘴,懑懑说:“是,大小姐,我甘愿受罚。” “我会跟庞翔说,让你替我”王妧顿了顿,转而问道,“你从前在如意楼都做些什么差事?” “啊?”老五面露不解,糊里糊涂回答说,“如意楼的绣品在郁、安、棘、奉四州都有销路,我平时经常押着样品、成品四处跑,对五州之间的各条通路都挺熟悉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理解了王妧话里的意思。 “大小姐,你是想让我去”他伸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王妧点了点头。 他咧着嘴,又哭又笑,用另一只手轻拍着自己的心口说:“我是真的很怕那个鬼地方,我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了可是我大哥他不知道我怕他怪我,我都不敢让他知道。” 256 识破 “你本名叫做姚染?”王妧问。 老五点点头。他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是。我娘擅长染采,年轻的时候还是部落里专事祭祀礼服的匠役。”他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王妧一时无言。 随后,她表示会给莫行川写信,让莫行川为老五安排一个去处。 老五得到承诺,说话还是支支吾吾。 “大小姐,我我” 有一件事,他若不说出来,心里总是不踏实。 “还有什么事?” 老五脑子一热,心里话脱口而出:“我知道,大小姐对圣女的死活自有安排,我也相信大小姐的安排。但是,我大哥不一样,他对鲎蝎部的怨恨远比我们几个更深。他忍得很辛苦,我怕他哪一天忍不住,坏了大小姐的计划。” 王妧沉默不语。 老五知道,王妧已经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这一点,是我疏忽了。等容溪醒来,我会让庞翔和我一起去见她。”说完,王妧返身往回走。 老五略略放心,却忍不住惊讶:“大小姐不去看圣女了吗?” “你守着她吧,她醒了马上来通报我。”王妧说。 老五留在原地,心里想道,大哥这下子也该放心了。 石璧最初听说东一营新近阵法有成、蔡都督将亲自前往校阅的消息,心里是很不屑的。 然而,一夜哗变过后,他的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容州军督府他去不得,东一营他却去得。 这实在是他的幸事。 他带着数十人马没日没夜穿林过岗,终于在一天后赶到了东一营。 入营求见蔡都督之前,他必须先了结一件事。 “小姐不宜再随我犯险,请就此留步。” 马上的石璧身形挺拔,像一把淬过火的利剑。 其实,刘筠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她腿上的箭伤稍有好转,精神也越来越好。 她勒住马缰,面朝着石璧回答道:“蔡都督就算要怪你,也该等到一切平定以后。此时去求他出兵,最多也只是遭到一些为难,我并不惧怕。” 刘筠言谈之间诚恳大方,石璧却没有被她打动。 “东一营的高凌与我素来不和,蔡都督信重他甚于信重我。我失职戴罪,高凌必定落井下石,我自应担当,不能连累小姐。” 刘筠听见石璧话里很是为她着想,心下不免感动。 “蔡都督是王爷一手提拔的,他对王爷忠心耿耿。我若在场,还能替总管求情分辩,不让小人进谗得逞。” 曙光照在石璧瘦削的脸庞上,减轻了他眼里的阴郁之色。 “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有一个人比小姐更适合为我求情。”石璧说着,避开了越来越耀眼的阳光。 刘筠顿时想起俞溢的提醒。 蔡都督的小女儿 她脱口而出:“蔡小姐” 石璧见她果然已经有了耳报,态度更加坚决。 “蔡小姐至今未嫁是因为我,我至今未娶也是因为她。” 刘筠动容了。她没想到石璧竟是如此深情之人。 “既然如此,我便在此处等候,希望石总管如愿以偿。” 石璧不再多言,特地点了俞溢充当刘筠的护卫,随即领着众人策马而去。 刘筠看着石璧的背影消失在尘沙之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我早就说过,总管不可能带你去见蔡都督。” 俞溢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刘筠回过神来,不由露出了苦笑。 “我知道,石总管的心意坚如磐石,不是什么人都能改变的。”她说。 俞溢见她又是叹气、又是发笑,怕她一时想不开,便问她有什么打算。 此时刘筠心里想的却是石璧的打算。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石总管能借到兵马吗?” 俞溢摇了摇头,实话实说。 “若论军纪,总管能不能活下来都很难说。” 刘筠眉头一皱。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 “即便他能过了蔡都督这一关,也不一定能过鲎蝎部这一关。你觉得鲎蝎部为什么那么容易就夺下西二营?营中多少旧部子弟,在他们眼里,容全和容溪才是他们的首领。” 俞溢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他原本也是受到何三的指点才看清楚。而石璧作为西二营的总管,又怎么会看不清? “哼,容氏原本就是王爷的手下败将,借着王妃的光才在南沼有了寸许立足之地。如今,他们胆敢图谋不轨,等消息传到王爷耳中,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刘筠说得轻巧,俞溢却不敢相信。 他说出心中的疑惑:“鲎蝎部作乱,根本瞒不了蔡都督,更瞒不了靖南王,难道鲎蝎部上下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吗?” 刘筠愣了愣。 答案就在她嘴边。 一开始,她只是听见一点风声。直到王妃说赵玄要谋害小世子、夺走靖南王府的一切,她才知道靖南王抱恙并非虚言。 谋害王爷的人是谁? 她怀疑过赵玄,怀疑过镇察司,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怀疑过王妧。 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鲎蝎部。 后来,她遭遇暗杀,被王妧和镇察司所救,她才从王妧口中得知王爷中毒的真相。 暗楼的阴谋,从春耕舞舞师选拔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了。 那个时候,她对鲎蝎部和暗楼勾结一事仍怀有疑虑。她不相信容首领会不顾王妃和容氏一族的安危、与南沼之主为敌。 然而,她这段时日以来的所见所闻告诉她,这个想法大错特错。 她低估了鲎蝎部的野心。 “他们知道瞒不过王爷,所以,早就对王爷下手了。”刘筠说。 俞溢大吃一惊。 “那蔡都督” “不,”刘筠摆摆手,“他们谋划了很久,手段极为隐秘,根本无法事先察觉。就算我们现在去提醒蔡都督,想必也迟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刘筠自言自语,陷入沉思。 谋害王爷、刺杀石总管、夺占西二营 这么做岂不是要与整个南沼为敌? 不。 鲎蝎部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单凭旧部,不足以与容州军督府抗衡。 他们要扭转乾坤,唯有 “万一王爷遭遇不测,鲎蝎部直取湖州,挟王妃和小世子自重,南沼从此落入容氏手中” 她和石璧再无出头之日。 257 挟恩 春雨过后,墙角的杂草已有蓬勃生长之势。 翠色的莺鸟立在抽了新芽的枝头,啼声不断。 东窗开启,发出咯吱的声响。 阳光肆无忌惮地探入屋中,惹得开窗人眯起了一双桃花眼。 小荷对姜乐能够下地走动这个事实又惊又喜。 她曾想过,姜乐区区武夫,又迂又讷,若不是有些不凡之处,如何得到赵玄的青眼? 如今她已看出了端倪。 “今天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到外面走一走?”小荷站在敞开的东窗旁问道。 姜乐换了一身普通的护院打扮,行动稍显得拘谨。 他望向小荷,面露犹豫。 小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说:“花园里什么人也没有。王爷不在,护卫也都调走了。” 姜乐表情尴尬。 “我又不是怕撞见他。” 小荷微微一笑:“走吧,等你好全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最近这些时日,正是由于小荷这句话,姜乐才能安下心来养伤。 他已暗暗下定决心。 就在这时,小荷突然朝屋外招唤一声。 “鹿儿” 一道人影应声而入。 小荷瞟了来者一眼,又去看姜乐的神色。 果然,姜乐目瞪口呆,像是见了鬼一样。 林鹿儿低着头,向小荷躬身行礼。 她已除去绫罗,洗去脂粉,换上粗布和银钗。即便如此,她的美貌一如昨日。 小荷对此视而不见。 姜乐暗自叹了一口气,闷闷道:“我不想为难你” 林鹿儿猛地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满是错愕。 很快,泪水挤出了她的眼眶,争先洗刷着她的委屈。 姜乐早已心软,只是胸膛的伤处隐隐作痛,让他说不出更多的话。 “哼,”小荷打断了二人短暂的交流,“我正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饶她一回,不然,她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姜乐心头五味杂陈。 小荷确实答应过他,不去找林鹿儿的麻烦。可是,眼前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 “王爷顾念着我一个人留在园中、起居不便,就把她拨给我使唤了。” 小荷随口解释完,又命林鹿儿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屋子里外各处打扫干净、换一床新的被褥、再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林鹿儿苦着脸,一一答应。 姜乐还想说些什么,小荷已经半推半扶着他的手臂往屋外走去。 “小荷姑娘”姜乐在花园东拱门处停下来。 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微风轻轻拂过小荷的脸,她感到几分惬意。 “听说,你想去梓县见王姑娘。”小荷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拦着他的话头,不让他轻易说出来。 姜乐十分惊讶,小荷竟然知道他的打算。 小荷放开姜乐的手臂,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王爷把林鹿儿交给我,岂是要我把人当成祖宗供起来?我想知道什么,林鹿儿不敢欺瞒我。你当时的计划,就是带着她一起离开,再去梓县找王姑娘。我说得对吗?” 小荷的话准确无误,姜乐无奈只得点头承认。 “见到王姑娘以后呢?” 姜乐不想回答小荷的问题,却又无法拒绝。 “她受人蒙蔽,我必须告诉她。” “你还真是固执。”小荷回过头来,笑着说道。 姜乐不服,驳了一句:“至少,她不会善恶不分。” 小荷闻言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就是姜乐和她的区别。 他若是善,她便是恶。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王姑娘比你清楚。更何况,她招惹了一个强敌,若无王爷援手,她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姜乐将信将疑。 “你之所以关心她,是因为她识破了花五娘的诡计,顺带救了你的命。可是,我也救了你一次,在你的眼里,我和她难道有高低贵贱之分?”小荷提高了声调质问道。 姜乐一听到花五娘这三个字,便乱了心神。 他来不及细想这番话里的怪异之处,连忙否认:“当然没有。” “那就好。”小荷的脸色缓和下来。 姜乐心里平添了愧意。 在他养伤期间,小荷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对小荷只有感激。 “我还以为,你恨不得和我撇清关系呢,毕竟,我在王爷手下做事,你是看不上的。”小荷说着,继续往花园中间走去。 园中小道两旁,红山桃树的花苞在温暖的阳光下悄然鼓起。 小荷折了一枝,拿在手中赏玩。 姜乐却没有她这样的闲情。 “我从没这么想。你也有你的苦衷。”他面带忧容。 身无长物的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报答小荷的恩惠。当然,他更不能做忘恩的小人。 小荷凑近枝条上还没开裂的花苞,轻轻嗅了嗅。 她眼波一转,反问道:“我的苦衷,你真的能理解吗?” 姜乐被问住了,既不好说他能理解,又不好说不能。 随后,他听见小荷的叹气声。 “你若知道我为什么要刁难林鹿儿,恐怕会更看不上我。”小荷垂下目光,语气中带着几分幽怨,“我使唤林鹿儿做的粗活,是我从前就做惯了的。我遇见过的刁难比她多千次百次,每一次都没有人替我说话,我只能熬,只能忍。可是,林鹿儿出卖你,甚至动手想要杀死你,你因为她重伤垂死,却还是选择原谅她,让我不要为难她。她那么幸运,幸运到让我嫉妒。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总想让她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姜乐半张着嘴,恰好对上小荷那双比红山桃花的花苞还要动人的眼睛。 惶恐之余,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荷有胆量剖白心迹、眼神却泄露出心虚? 但他不敢探究,只是急着否认。 他对林鹿儿绝无私情,也不可能有私情。 静悄悄的花园里只剩下几声鸟啼和姜乐颠三倒四的讲述。 什么恶犬伤人,什么草菅人命 什么失踪的孩子和伤心的母亲 什么替人送死 小荷全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花氏姐妹这样拙劣的伎俩,也就骗一骗姜乐这种没有心眼的人罢了。 “你想去梓县见王姑娘,我可以帮你。花五娘和小宝儿的下落,我也能打听出来。我只求你一件事。” 小荷的声音随着轻风落入姜乐耳中。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要撇开我。” 258 引火 郑氏被困在慕玉山庄,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圈。 她提心吊胆,食不下咽,睡不安宁,差一点就病倒了。 巧合的是,田大管家总能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并带来一个或两个她最想听到的消息。 王妧还活着,韩爽仍未放弃搜捕。 王妧逃回了容州。 王妧派人前来营救她。 她的心情随着这些消息起起落落,好不容易获得片刻平静。鬼三爷偏偏在这个时候改变态度,愿意见她一面。 郑氏再次变得急躁起来。 当她赶到飞霞楼时,等候她的却是老仆阿福。 阿福在东面的开间设了书案和交椅,焚香煮茶,铺纸研墨,亲力亲为。 郑氏的到来引起一些动静。 阿福当即放下手里的墨锭,绕过书案,走上前来见礼,并直截说出了鬼三爷见客的条件。 “二夫人,三爷想请您给大小姐写一封信。”他一边说,一边将郑氏引到书案旁。 郑氏走了两步,疑窦丛生。 她的质问十分犀利:“有什么话,何不当面说清楚?这些年,他躲藏得还不够吗?” 阿福闻言,垂头叹气,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请二夫人包涵。”他嘴上示弱,双手却从书案上取了沾墨的笔递给郑氏。 郑氏见状,顿时拉下脸来,气鼓鼓道:“他不出来见我,我是不会写的。” 阿福无可奈何,只得收回手,婉言劝说。 “请二夫人慎重。大小姐绝不愿意看到二夫人放着平路不走、反而去走险道。您若有丝毫损伤,大小姐恐怕要悔恨终生。” 听了这番威胁,郑氏一口气堵在心头,再加上身疲体乏,眼前发暗,几乎支持不住。 阿福并未动作,只是偷偷瞥一眼半掩的东窗。 “他”郑氏长长呼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他要我写什么?” 阿福恭敬回答道:“请大小姐拿赵玄的命来换二夫人的平安” 不等他说完,郑氏横眉冷眼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陷害她一次还不够?还想借我的手再害她一次?你们休想得逞!” 至此,她已无话可说,转身便要离开飞霞楼。 阿福像是早就料到郑氏的反应。 他并不阻拦,而是对着郑氏的背影、提高了声调,说:“请二夫人好好考虑。韩都督已经和大小姐结下不解的仇怨,二夫人不写下这封信,便是在逼迫大小姐不顾自身安危赶来离岛。” 郑氏身形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去渐远。 阿福一言不发,先将笔墨收拾好,再倒掉冷茶,续上新香。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他才推开东窗。 “三爷?” 话音传到窗外,引来一声猫叫。 阿福循声望去。 一只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唯有四掌洁白如雪的小猫立在低矮的粉垣上。 它修长的尾巴和墙外横生的树枝同时随着微风摆动。 鬼三爷披了一件宽大的玄袍、闭着眼睛站在树荫下,好像一座没有生机的石像。 “三爷真的应该多出门走动。消息写在纸上,总归是干巴巴的,一点趣味都没有。” 阿福的建议如同耳旁风。 小猫一跃跳到地面上。 鬼三爷也从树荫中走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好动的小猫一下子蹿出老远,东张西望,没过一会儿又蹿回来,在鬼三爷脚边打转转。 与此同时,阿福回答说:“大小姐进了一次浊泽以后,把赤猊军都镇住了。” 鬼三爷顺手把一个镂空金香球扔给小猫当作玩具。 他眼角微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哼,魏知春也老了。” 阿福听出这是一句愉悦的嘲讽,于是接话自嘲说:“我也老了,三爷可别嫌我。” 鬼三爷白了他一眼,他却笑逐颜开。 “靖南王把赤猊令给了赵玄,若是赵玄出了岔子,靖南王一定会深受打击。”鬼三爷低头看着地上自顾自玩耍的小猫,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阿福眉头一皱,收敛了笑容,道:“三爷当初为了他,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唉,如今怎么” “如今,我已不再笃信那个预言。天地之大,变数无穷,而寿数有穷。靖南王时日无多,只有让他死不瞑目,才能洗刷我这半生之耻。”鬼三爷说到这里,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些顾虑,“也不知道,她收到信后会有什么反应。” 阿福涌起许多感慨,却将它们全都吞进肚子里。 信是不是出自郑氏之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收到信的人。 靖南王,魏知春,周充,还有窝在郁州装死的老总督。 “大小姐聪明过人,一定能明白三爷的苦心。” 鬼三爷的脸色并未好转,显然没有因为阿福的宽慰而变得安心。 他不再多言,踱步回到飞霞楼中。 他的身后还跟着那只四掌如雪的小猫。 一人一猫先后来到阿福所在的东开间。 鬼三爷刚一坐下,阿福便递上来一本账册。 “田恕最近都在做什么?”鬼三爷漫不经心,略翻了翻账册,随口一问。 阿福却回答得认真。 “最近天气转暖,少庄主在学骑射。” “有长进吗?” 问与答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少庄主嫌山庄里的马太温驯了。”阿福道。 鬼三爷冷笑着,语调平静之中却蓄着无边的怒意:“所以,你就故意拿了碧簪山马场的账册给我过目?” 他将账册摔在地上,吓了小猫一跳。 阿福呵呵一笑,捡起账册,解释道:“三爷昨日指定要看这账册,怎么今日就忘了?少庄主的事,三爷要是不问,我又哪里敢多嘴?” 无论鬼三爷如何拧性,阿福总能捋顺。 账册又回到鬼三爷手中。 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小猫偶尔的叫唤和账册翻动的声响。 阿福站在一旁耐心等待着。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茶水早已凉透。 小猫懒洋洋地伸长了身体、趴在角落里。 鬼三爷突然开口,阿福也同时抬起了低垂的眼皮。 “眼下已经开春了,马瘦兵弱,靖南王料想容氏掀不起什么水花,老总督也乐得放手逍遥。既如此,不妨帮容氏一个忙。我倒要看看,郁州一动,靖南王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处之泰然。” 他压低了声音,吩咐阿福去办一件事。 259 决心 烈日当空。 十余名身强体健的护院聚集在后山新辟的骑射场。他们的目光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灼人。 田恕的脸被晒得发红,握着弓的手也颤个不停。 数丈之外的箭靶在他眼里多出一道重影。 他想用手去揉眼睛,却又怕惹来呵斥。 站在田恕身侧的是一名劲装青年。他的脸因经年累月的日晒变成了古铜色,和田恕红润的面庞截然不同。 “心静、眼明、手快……” 劲装青年的说话声低沉而又冷静。 田恕听得并不清楚,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越是努力,越是被一阵嗡嗡的响声扰乱。 他只能闭上双眼,认命地发出箭筒里的最后一箭。 毫无疑问,箭矢偏离了目标,扎进箭靶前的沙堆。 众人的目光让田恕感到窒息,他真想变成一阵风逃走。 然而,沉闷的骑射场里半点风也没有,他连个推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少庄主!” 他听见这一声呼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弓。 田大管家对着一旁的劲装青年拱手道:“岳先生,时辰差不多了,今天的功课就到这里吧。” 姓岳的青年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两手空空离开了骑射场。 护院们瞬时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名仆役清理射偏的箭和被晒得烫手的箭靶。 田恕失魂落魄。 田大管家唤了他几声,他都没答应。 “唉……” 唯独这叹气声刺耳至极。 田恕心里一激灵,扭头看向田大管家。 他喘着粗气,颤声问:“你也觉得我很没用?” 田大管家没有辩解,只是出声安慰。 “骑术和箭术都需要日积月累的练习才能有一点成就。你从前学过骑术,现在的表现就很好,岳先生也夸你。在箭术上,你也……” “够了!我不想听!”田恕突然粗鲁地打断了田大管家的话,“你不是说,我做了少庄主,想要什么都可以吗?为什么我还要吃这种苦头?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田大管家竭力保持着心平气和。 眼前的少年表现出来的无知和天真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少庄主现在吃的苦头,不过是在补从前的缺漏。只要过了这一关,你便能坐稳少庄主之位。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你骗人!”田恕怒斥一声,述说起他的委屈,“岳先生根本不拿正眼瞧我,还有刚才那些护院,他们个个都在看我的笑话,个个都觉得我没用、不配做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我病倒后,三爷失望透顶了吧?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说到这里,他竟红了眼眶。 田大管家总算是明白了田恕心情低落的原因。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说:“三爷并不知道你病了。” 田恕一颗泪挂在眼角,怔怔地说不出话。 田大管家继续说:“你少不经事,被吓出病来,传扬出去对你不好,所以我才设法隐瞒下来,将大事化小。三爷的案头没有小事。等你的病好了,三爷也不会再追究。岳先生是三爷为你请来的老师,你最好还是恭敬些。他说出来的话,会影响到三爷对你的看法。你就算学得慢些,也该做出一个勤勉的样子。” 田恕心中仍有不忿,却不再怒气冲冲。 “至于那些护院……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好手,心细、嘴严。你若是看谁不顺眼,随时可以打发走。没有人敢看你的笑话。你是堂堂少庄主,应该习惯别人的注视。” 田大管家说完这些话,看见田恕的神情和态度都变得和软,以为田恕已经想通了。 谁知,田恕却说出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 “我听你的。那些护院,我会习惯他们围在我身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只要十一能留下来。我想要十一留在山庄里,留在我身边。” 俞十一很快就会被送回俞舟堂。田恕已经两天没有见过她了。 田大管家认为不妥,委婉说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懂得珍惜。她把慕玉山庄的消息出卖给外人,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若不给她一点教训,她是不会长记性的。” 田恕眼一闭,心一横。 “只有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在,只有她……她明知道我是个胆小鬼,还不会嘲笑我!” 田大管家面上露出思索。 田恕不肯放弃,提出了他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作为条件:“我会好好学怎么做少庄主,我会让三爷满意的。你不要把十一送走,好不好?” “少庄主,”田大管家在田恕的恳求下终于松口,“一诺千金,你真的能做到吗?” 田恕连连点头。 微风拂过,热气也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 …………………… 入夜时分,容溪苏醒的消息传到了宿所北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 “葛将军有何贵干?” 王妧急于去见容溪,对突然造访的葛束也不讲什么客套。 葛束知道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末将奉命前来,向王姑娘请教一件事。” 王妧心生疑惑:“奉命?奉谁的命?” “总督府,魏知春魏录事。” 王妧看着葛束的脸,想通了一些事。 “原来如此。请说。” “王姑娘放走容溪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王妧想起她说服赵玄时,葛束也在场。于是她反问道:“葛将军不是知道吗?” 葛束见此,语气也变得强硬。 “既然王姑娘不愿意明说,那么,我便遵照魏录事的吩咐,即刻把容溪送回州城。” “等等!”王妧连忙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葛束。 葛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微笑道:“魏录事还说,放走容溪、等着她和容全父女相残是哄小孩的把戏,只有公子才会相信。” 但他不会说,他一开始也是信的。 王妧脸上一红。 葛束有些得意,想着早点让王妧认清情势。 “须知人外有人。魏录事英明睿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狡辩无益。 王妧承认道:“我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你们。只是,我想要的东西,容溪未必会给我。如果葛将军愿助我一臂之力,那就最好了。” 话虽如此,她的心里却在打鼓。 魏知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260 丹方 容溪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却只记得几个残缺的片段。 梦里有一群人围绕着她。 他们说话时她也在说话,他们奔跑时她也在奔跑,他们舞动时她也在舞动。 他们和她共享着喜悦和悲伤,没日没夜。 直到,她看见那个戴着鬼脸面具的人…… 不,她根本不知道面具之后是人是鬼。 或许,它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当它出现时,人群、连同一切悲喜的情绪全都消失了。 她陷入了混沌。 容溪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醒过来的。 温热的水一杯接着一杯,被她灌进肚子里。 但她仍然感觉到口渴。 是王妧阻止她继续喝下去。 “你喝得够多了。”王妧夺走了容溪手里的杯子,将它放在床头的暖壶旁。 房间里的灯因为她和葛束的到来多添了两盏。 四面亮堂堂的。 庞翔和老五守在门边。里里外外,无论什么动静都能清楚落入他们的耳朵。 容溪恍然若失。有一刹那,她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腹中鸣响阵阵,她坐在粗陋的木板床上,腿上盖着一张薄被。 “我饿了……” 苍白的脸色将她脸上的红色斑痕衬得分外鲜明。 王妧转头看了葛束一眼。 葛束点点头,走出门外,没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王妧首先开口了。 她对着容溪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希望你听完以后还能有个好胃口。” 她的语气并不和善。 葛束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厌鬼降世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了。”王妧说。 容溪猛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王妧等她平复下来,又指着葛束说:“赤猊军也来了。” “真……”容溪一时情急,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又被呛得咳个不停。 王妧为她倒了半杯水。 这一次,容溪只是喝了一小口。 “赤猊令在赵玄手里,你们鲎蝎部留守在哨岗和宿所的全部人马已经被一网打尽。” 冷酷的话从王妧嘴里说出来,瞬时打消了容溪心底仅存的希望。 容溪支撑不住,再次倒在木板床上。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尾流出,没入她的发间。她手里的水杯也倾倒了。 此时的她万念俱灰,竟挑不出哪一件事坏得更彻底。 治疗她父亲心疾的药草,鲎蝎部的人马,她和堂弟容滨的性命……无论哪一桩,都脱离了她的预想。 沦为石璧阶下囚的那日,便是她厄运的开端么? “你能活下来,真是命大。”王妧出声打断了容溪的遐思。 但容溪听见后却和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房外突然多了一些脚步声,随后,一阵烤肉的香气传入室中。 王妧朝葛束看去,猜测他做了什么。 葛束依然镇定,示意王妧继续说下去。 王妧只得收回心神。 “容滨身为容氏子弟,中了瘴毒,却无药可治,还得掩人耳目,避到偏僻无人的这宿所来等死。而你,堂堂圣女,从小到大,饱受丹毒的折磨。你们鲎蝎部对自己人可真狠。” 容溪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他若死了,烧尽他的尸身。”容溪说完这一句话,便又闭嘴不言了。 “为何?”王妧问,“难道你不想救他的命?” 王妧等了许久,容溪都不出声。 一旁的葛束见此情形,缓缓说道:“相传,每一个进入浊泽的活人、活物都会受到诅咒。不幸的落入无底沼泽,当场丧命,尸身不化,最后变作厌鬼。幸运的逃出浊泽,经受瘴毒发作,慢慢死去,尸身腐化,最后酿成瘟疫,荼毒生灵。” 容溪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还说过厌鬼不会一直躲在屏岭之南。若是厌鬼出了浊泽,同样会祸害容州、乃至整个南沼。”王妧接着说。 这些噩梦般的情景,曾经是容溪最在意、最想阻止的。 “死心吧,王妧。我空有一个圣女的名头,实际上什么也不是。我救不了容滨,救不了任何人。” “你放弃了?” 王妧突然有些感慨。 圣女这个名头,已经不是容溪引以为傲的东西了。 谁知,容溪却说:“我认输了。” 王妧听她这么说,嘴角一动,坦然道:“我可以保你一命。” 容溪突然睁开双眼,用一种怨愤而又沉痛的眼神瞪视王妧。 “你瞪我做什么?你认输不就是为了活命么?”王妧快言快语,不留半点情面。 容溪想要节省下一些力气,不和王妧斗嘴。屋外的肉香对王妧二人不算什么,对她来说却是无法抵抗的诱饵。 她抹去眼角的泪痕,挣扎着坐起来。 “鲎蝎部夺占了西二营和屏岭宿所,鲎蝎部圣女落在赵玄手里还能有活路吗?换作是赵玄落在我手里,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不是吗?保我一命?你凭什么保我一命?” 王妧见容溪已经愿意打开心扉,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挑明了一切,说道:“我说出来的话,自然能够做到。你信或不信,由你。但我要先告诉你,我不会白白这么做。我要知道两件事,其一,你们鲎蝎部保住容滨性命的办法,其二,真正能够解除瘴毒的丹方。” 容溪听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知道了也没用。丹方中的药草都绝迹了,瘴毒是无解的……唯一存在的清滌草在刘筠手里,你要怎么说服她、让她交出来?” 容溪再次睁眼看去,却见王妧神情笃定。 “我自有办法。” 容溪看着王妧的脸,觉得有点讨厌,又有点羡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罢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条件是,你要保全我和我堂弟的性命。” “容滨能支撑多久,我不能保证。”王妧没有让她的话含混过去。 容溪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容溪,”王妧忽然脸色一肃,郑重其事,“圣女之名和解除瘴毒的丹方对鲎蝎部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你丢掉了它们,以后,你就是一个普通人了。” 容溪眼里蓄满了泪水。 王妧身体往前一倾,递了一条干净的手帕给她。 毫无征兆地,容溪握住了王妧的手,并将自己的脸埋在王妧的手心里。 “它们太重了……” 泪水濡湿手帕沾到王妧手上。 王妧心中触动。 她想到了宫中的刘妃,想到了碧螺,想到了六安,想到了她自己。 261 确认 厢房前,冷风飕飕。 葛束命人为容溪送去饭食,一转身,便看见王妧递来的丹方。 他接过丹方,随意扫了两眼。 在他看来,虽然王妧不费什么力气就从容溪身得到了解除瘴毒的丹方,但王妧转手就把丹方交出来,未免太轻易。 就算王妧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她也不该无视这副丹方的贵重之处。 “赤猊军断断续续找了它十多年,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关头得到它。王姑娘的功劳,我会如实向报。” 王妧却不敢邀功。 “容溪交出丹方,显然也是想借赤猊军之力平息祸患。否则,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说服,她甚至不会说出鲎蝎部为容滨续命的办法。” 听了王妧的解释,葛束平静的脸显出几分生动来。 “既然如此,这副丹方我收下了。我保证,容溪一定会安然回到容州城。” 这时,庞翔按捺不住,带着老五凑近前来,从王妧手里拿到了另一张方子。 看完方子,他忧喜参半。 “有几味药草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要费些时间去查。” 老五也在一旁插话说:“但愿能凑齐。” 但愿,老二和老三不必冒险留在浊泽。 …………………… 梓县僻巷。 客店前院的灯火到了半夜还亮着。 厅中原本用来待客的对椅被移到贴墙的位置。此时,碧螺正坐在其中一把圈椅打瞌睡。 腾空的地方摆了一张方桌,桌铺着纸张和书册,桌旁坐着愁眉不展的莫行川。 涂画得乱七八糟的账册映在他双眸之中,久久不曾被翻动。 莫行川按着额角,由前天打破的碗碟想到昨天新添的几支紫毫,再想到今天的午膳,最终认出账册“椿芽”这两个字。 辨认这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无疑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并不适合用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莫行川发现自己的耐心消耗殆尽,注意力也从账册转到厅中另一个活人身。 咳。 他佯作咳嗽一声。 碧螺打了个激灵,似醒非醒,迷迷糊糊问了一句:“涓姐姐?” “孙涓今夜不一定能赶回来。你若是困了,就去休息。”莫行川一本正经说道。 碧螺下意识摇头否认。 “这样睡着,会着凉的。”莫行川又说。 “我不困!”碧螺坐直了身体,重申一遍,随后叹了口气,“涓姐姐在外头奔走才是真的辛苦,我只是坐在家里等着,一点忙也帮不……” 莫行川若有所思。 他离开方桌,走向碧螺身旁的另一把椅子。 坐下后,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仰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 他似乎暂时放下了属于白天的威严的面具,变得平易近人。 “你怎么会突然对蒲冰的事心?先前,孙涓一直在追查蒲冰的下落,你知道吗?”莫行川转头看向碧螺。 傅泓身在屏岭,分身乏术。而孙涓平日里兼顾采买诸事,往来联络,颇有门道,这个任务便落到她的头。 人事细节之处,碧螺并不知晓。她再次用摇头回应莫行川的发问。 开口时,碧螺已经彻底清醒。 “林启说她是姑娘要找的人,莫大哥你又说卜神医和蒲冰是同一个人。可对我来说,卜神医是卜神医,蒲冰是蒲冰,我只认卜神医,不认蒲冰。” 这话说得绕口,莫行川却听懂了。 碧螺很高兴。 她猜测莫行川在担心什么,老老实实说道:“姑娘的事,我一句也没有多说。” “我相信你,你知道分寸。”莫行川轻轻点了点头,说回方才的话头,“只论你见到的那位卜神医,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碧螺认真想了想。 “我也不能算是见过她……我真不明白,行医救人是好事,她为何要戴着面罩?若说她不求名、不求利,为何又要别人替她传扬神医的名号?” 她眉头微皱,右手托着下巴,身体半倚着扶手,面对着莫行川。 莫行川又问:“你特地不睡,专等孙涓查明她的身份,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疑惑?” 碧螺听后,欲言又止。 见此,莫行川了然了。 他无奈笑了笑:“我看,你又是为了替谁出头吧?” “莫大哥!”碧螺被说中了心事,有些恼意,也有些欣喜。 突然间,厅外传来不小的动静。 碧螺还没反应过来,莫行川已经站起身。 他示意碧螺噤声并留在原地,自己却往门外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带回来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人。 碧螺借着灯火看清了来者的形容。 孙涓垂着眼皮,脚步沉重。 夜行衣湿漉漉地挂在她身。 她的十指和嘴唇皱皱巴巴、泛着一层死人的蜡白。 被风一激,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接过莫行川递来的手帕,她闭着眼,一边擦脸,一边埋怨。 “天杀的,我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活该给你做牛做马?莫行川,说好的双倍月钱,你最好别忘……” 擦完脸的孙涓睁眼见到碧螺,怨容当即变成了笑脸。 “睡不着呢?别担心,是好消息。” 温暖的灯火让她的脸恢复了一些血色。 孙涓继续说:“你见到的那位卜神医确实是蒲冰。先前我查到她避居在乡下,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梓县现身。碧螺,你可真真厉害!” 她面对着碧螺,把她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说完后又伸出右手挡住一个长长的呵欠。 碧螺有些不好意思,又担心孙涓连夜奔走、劳累过度,忙劝孙涓回屋歇息。 孙涓顺着碧螺的话,借口要去更衣。离开前厅之前,她瞥见方桌的糊涂账册,还转头朝莫行川嘻嘻一笑。 莫行川哭笑不得,准备把碧螺也一起打发走。 他说:“既然确认了卜神医的真实身份,以后,你就不能再跟着镇察司的林启去见她了。” 碧螺感到了委屈。 莫行川按下安慰人的心思,态度近乎冷漠:“蒲冰是百绍国主的侄女,流落在外,有的人想要她的命,有的人想要她手里的百绍至宝。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镇察司一早就和蒲冰有联系,但其中的蹊跷,我们还一无所知。在这一滩浑水变得明晰之前,谁先沾染,谁先倒霉。无论你想替谁出头,都不能越过姑娘去行事,知道吗?” 碧螺撇撇嘴,答应下来。 262 推却 送走碧螺后,莫行川仍留在前厅。 他将方桌上的账册和笔墨收拾好,一个人枯坐到了四更天。 高几上的烛火已变得暗淡。 方桌的四条腿拉出浅浅的影子。 绵长的呼吸自然地消融在寂静的黑夜中,仿佛不存在一般。 门外卷进来一股风。 微弱的火光颤了一下。莫行川心随意动,抬起了眼皮。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说。 人声划破平静的空气。 六安站在门边,用手扫去肩头的露水,轻描淡写回答道:“绕了点路。” 莫行川请他坐下。 厅中没有热水,只有西窗下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壶冷茶。 “渴了。” 六安先向茶几走去,一手携壶,一手勾指捏起两只茶杯,而后才踱到方桌旁。 二人隔桌相对而坐。 冷茶灌满两杯。六安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陈年老茶,味醇且酽。 “姑娘已经出了浊泽。路婴现在落在红姬手中。” 两句话,两件事,似乎毫无关联。 莫行川抓住关键:“姑娘仍留在屏岭?” 六安点点头。 “我猜测她平安无事,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要用路婴传话,所以来问问你,你的眼线这两天有什么回报?” 傅泓杳无音讯 意识到这一点,莫行川顿时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傅泓和武仲很可能出事了”他面色凝重,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瞥见六安再次倒茶的动作和缓平稳,茶杯近旁的桌面甚至没有溅到半点水星。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问六安:“路婴都说了些什么?你因何猜测姑娘平安无事?” 六安放下茶壶,摊开空空的右手,回答了前一问。 “他说,姑娘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他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莫行川沉默了。 六安喝茶的声音在他听来有些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就没办法了。你能否把路婴从红姬手里救出来?” 六安手握着空茶杯,吐出一个字。 “难。” 莫行川听后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路婴和你都是姑娘看重的人。你们二人任谁有什么不测,都叫人遗憾。姑娘行事率性,有时候连张伯也劝不住。你就当作不知,救出路婴,到那时,自然能够真相大白。” 六安握杯的手绷着劲,筋骨凸现。 “其实,你也不必多心。姑娘还是相信你的,只是你目前的处境危机重重,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对你来说反而更安全。” 莫行川身形前倾,继续挑动着六安的心弦。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六安发怒的样子。 “哧“ 莫行川话里、眼里的兴味太过明显,六安反而看穿了他的心思。 “好你个莫行川。” 笑骂声入耳,莫行川也不恼。他笑呵呵地站起身,把角落里的炉子搬出来,烧了几块炭。 烛光幽微,炭火赤红。 沉甸甸的铜壶卧在炉子上,很快就冒起了水汽。 “难道姑娘未卜先知,笃定路婴会在见到你之前遇到我?她怎么会特地叮嘱路婴对我保密?”六安像是在自问。 莫行川也在心里作出否定的回答。 对于王妧的用意,二人都猜到几分,彼此心照不宣。 “冷茶喝多了伤身。”他给六安倒了一杯热水。 “冷茶伤身,冷语伤心。莫行川,我吹了半夜冷风赶来报信,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六安的眼神被热水熏蒸、带上了一分柔和。 莫行川向来沉稳,即使面对质问也没有半点心虚。 “我说错什么了?”他不假思索。 二人相视一笑。 六安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莫行川待他,远比张伯待他要好上十倍。 莫行川改换了话头:“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屏岭?” “我去不了。”六安并未解释。 离岛之行,鬼三爷对他的断语似乎正在慢慢应验。 因他杀了刘芷,王妧与韩爽结下死仇,一度濒于绝境。 他下了一个决心。 当初,他没有同王妧一起进入浊泽,是一退。今日,他不去屏岭见王妧,是再退。下一次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他不敢设想。 “路婴的事,过两天我会给你个准信。”说完,他就匆匆告别了。 莫行川看出六安没有闲谈的心思,却看不出他刻意隐藏的汹涌的思绪。 天光大亮时,六安已回到州城。 小酒馆后院的酒坛被搬走后空出一块平地,酒婆子平日里洒扫用到的木盆此时就躺在这里。 原本盛于盆中的清水不知为何漫了一地。 尖厉的干嚎从东边的走廊传来。 六安打了个呵欠,转头看见一双老眼。 酒婆子右手提着小蛮的耳朵,左手揉了一下眼角的眵目糊。 辨认出来者是六安,她一咧嘴,似笑非笑。 小蛮瞅准时机,脑袋用力一甩,竟从酒婆子手中逃脱了。 她身手灵活,目标明确,躲到六安身后,还死死抓住六安的手不放。 酒婆子又惊又气,咒骂起来。而她脚下一动也不动。 等酒婆子骂累了,小蛮才探出头来,驳嘴道:“我没有!是你自己弄丢的,还赖别人!” “你还敢狡辩”酒婆子咬牙切齿,抬头看到六安目光低垂、神色不豫,她越恣意发起狠来,“等我搜出那三根针,我就把它们一根一根地钉进你的手指尖,看你以后还能不能偷东西!” 说完,酒婆子便要上前抓人。 小蛮忙哭喊着往后躲。 这时候,六安终于有了动作。他轻松提起小蛮的衣领,把人丢到酒婆子面前。 小蛮吓得忘记哭闹,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衣裤鞋袜全都沾到了污水。 酒婆子趁机将她身上搜检一番,连她头顶的双髻和磨平了的鞋底都没放过。 小蛮虽处于下风,却学着酒婆子咒骂人的功夫、还治其身。 酒婆子从一开始的称心快意到最后竟变得郁闷憋屈。除了一身唾沫,她一无所获。受此折辱,她不禁心生懊恼,狠狠拧了小蛮一把。 小蛮吃痛,哭得真切。 酒婆子置若罔闻,一言不发捡起地上的木盆便离开了。 等酒婆子走远了,小蛮才从地上起来。她双髻散了一半,脸上的泪水和着泥污,脏得像只野猫。 “哥哥,谢谢你帮我。” 她走到六安面前,笑起来露出一口豁牙。 263 不同 六安半眯着眼睛,五指一旋,指缝间现出三根银针。 银针寸许,尖端毫光闪现。 小蛮喜笑颜开,刚要伸手去拿,却见六安手腕扭转,收掌为拳,三根银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你?”六安反问道。 小蛮悻悻收回手,但她没有放弃。 她不理会沾在手的污泥,随意将垂落在额前的发丝往后一捋,笃定道:“先生说,你一定会帮我。” “白先生?”六安嗤笑一声,“他说错了。” 小蛮蹙起两道淡淡的细眉,噘着嘴,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先生说他帮了你一个忙,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六安没有心情和她争辩,抬脚便走。 这下,小蛮着急了。 她人小腿短,六安走一步,她要追三步。 眼看着六安就要消失在走廊转角,她慌忙喊了一句:“先生说,他可以跟红姬长老要一个人。” 六安终于停下脚步。 “一个人换三根银针?”他回过头来,“白长老肯吃这种亏?” 小蛮嘻嘻一笑,一路小跑,凑近六安跟前。 “银针本来就是我的。哥哥有心,就帮我送一样东西到一个地方去。” 六安确实起了兴趣。 “说说,送什么东西?” “这个嘛……”小蛮语调一转,“等我拿到手,你就知道了。” 六安见她故弄玄虚,故意说:“派你这样的小鬼办事,白先生肯定不放心。我自己去找他谈一谈,倒省事了。” 小蛮一听,急得跳脚。 “不准去!”她伸出双臂,横在六安面前,“你敢去,我就……就跟死老太婆说,我认得那个关在杂物间的小哥,他还偷偷求我救他出去。” 六安嘴角一动,露出嘲讽的神色。 “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被白先生好好教训一顿了。我会转告他的。” 小蛮的脸皱成一团。 她收回双手,握拳放到眼下,佯作哭喊。 “别装了,”六安冷冷地打断她,“我再问你,送什么?去哪里?” “我、我不知道!”小蛮发恼了,又怕六安当真撇下她,不得已说,“东西在别处,先生还没有拿到手。就算你去找他,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六安沉默片刻。 白先生谨小慎微,小蛮却是个心浮气躁的。 送一样东西去一个地方,偏偏要他去做? 这到底是白先生的陷阱还是示好? 去年,镇察司清理了白先生在滁州的经营,其中也有他出的一份力。白先生难道忘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再说吧。” 他决定按兵不动。 …………………… 刘筠借宿在乡间一户农家,忐忑过了一夜。俞溢不忍舍她而去,也留下来,前后照应。 早起洗漱时,俞溢见水缸空空,便提了木桶去附近的溪边打水。 来回几趟,他忙出了一身汗,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农家主人为客人准备了蔬食菜羹,俞溢心满意足受用了,刘筠却站在小院里看几只家养的鸡争先啄食地的烂野菜。 “你腿有伤,不好好休养恐怕要落下病根。”俞溢劝她宽心。 刘筠听后,不觉叹了一口气。 “什么病根,我是顾不了。我总想着去东一营看看,也许我去了就帮到石总管……” 她满脑子都是容氏对她的杀意,一刻也不得安宁。 苦等石璧不归,对她来说实在是煎熬。 这一天一夜,漫长得足以让好消息酝酿成坏消息。 俞溢没想到自己的劝说起了相反的效果,心下暗悔。 “你不管不顾,去了反而是帮倒忙。”他重提旧话,“总管已经把话说在前头,你不顾他的决定自作主张,无论结果如何,都会落埋怨。” 刘筠顿时愣住。 细想之下,她恍然大悟。 容溪先前莽撞行事的后果值得她警醒。 “你说得对……”刘筠终于正眼看向俞溢,“我是昏了头了。石总管智勇双全,他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我不能给他添乱,可我也不能留在这里白白等下去……” 听到这里,俞溢欲言又止。 “我要去梓县,我要去找王妧。” 话音刚落,俞溢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王妧?你认得她?” 刘筠点点头。 见俞溢似乎有隐情不肯明说,她坦直道:“王妧曾经救过我的命。那时,我心灰意冷,又受了重伤,她却没有落井下石。她是我……不管她怎么看我,我是把她当成朋友看待的。” 刘筠的目光刺伤了俞溢的心。 他无意狡辩,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你这么看重她,我……”话说到一半,他又停下来。 他不想让刘筠觉得他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刘筠奇道:“难道王妧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竟不知道?” 玩笑的语气令俞溢越发苦恼。 他回想起当初,十一因为跟踪王妧而下落不明,他登门告罪,却被王妧手下的人折辱。 之后,十一平安归来,总算万幸。 他私下问起事情的经过,十一却以田夫人勒令不得泄露机密为由、闭口不言。 他只道妹妹十一受了委屈,暗中多番打听,终于得知田氏与王氏之间的交情。田夫人为了息事宁人,不惜代价,和王妧做了一个交易,王妧才肯放过十一。 这件事虽然算不伤天害理,却叫他看清了王妧此人气量极小。 即便王妧一手箭术神妙莫测,他也选择敬而远之。 “没什么,”俞溢左思右想,最终淡淡解释了一句,“她手下有一个名叫武仲的人,和我有些纠葛。我看那个人行事有些邪派。” 刘筠对武仲毫无印象,不置可否。 但她了解王妧。 “王妧嘴不留情,心地却是好的,不像别人……”她想起自己被容溪推出去当成盾牌的事。 离开西二营之前,她便听俞溢说容溪去了浊泽。可以想见,容溪是亲自去找解除瘴毒的药草了。 这也意味着,她寄存在鬼夜窟的护身符已经失去了护身的作用。 清滌草应该用在它该用的地方。 俞溢见刘筠在出神,以为她认同了自己,心里有些高兴。 “我只是提醒你一句罢了,你知道就好。” 刘筠点了点头。 俞溢事事替她着想,却得不到石总管的重用。这让她感慨万千。 此时天色尚早。 二人向主人家辞别,向北往梓县而去。 264 善行 安贫舍庭院整洁,窗明几净,虽算不上破败,但厅中待客的交椅上几处漆皮的缺损却悄悄显出了寒酸。 “今日慢待孟先生了,还请包涵。”佟舍长人到中年,微微有些驼背,眼睛也不太好。 他接管安贫舍不过一年,勤谨本分,从未出过差错。 对待孟树坚这样乐善好施的人,他虽然殷勤,却没有分毫逾越。 孟树坚惯例和他客套一番,还没说到正事,就被迭声的呼唤打断了。 “孟先生!孟先生!” 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小童高高举着两臂闯进了厅堂。他两颊透红,欣喜雀跃,直直扑到孟树坚怀中。 孟树坚早就认出他,笑着拉住他的手臂,让他站直了再说话。 “你还没有向佟舍长问好呢。” 经孟树坚提醒,小童才转向厅中另一个大活人。 “佟舍长,我又来啦!” 小童沙三换上了新衣,不再愁眉苦脸。佟舍长许他每日都来安贫舍领一份饭食,直到他的父亲腿伤痊愈。 若没有孟树坚,沙三恐怕要流落街头、做个朝不保夕的小乞儿。 “能遇到孟先生,是这孩子的福气。”佟舍长看得出孟树坚对沙三的喜爱。 孟树坚摆了摆手。 “惭愧、惭愧。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佟舍长做的才是真正的大善事。” 佟舍长听了他的话,心中受用,微微挺了一下腰,说:“善行岂有大小之分?只要心存善念,所作所为,皆是善行。” “小弟受教了。”孟树坚谦虚道。 佟舍长越发欢喜,看待孟树坚也像是在看自家兄弟一般。 “近来,卜神医在梓县施医赠药,不辞劳苦,真是德才兼备,堪称楷模呀。”佟舍长又提起另一件好事,不吝惜给出褒扬。 站在孟树坚身旁的小童沙三脑袋一歪,认真想了想,才记起卜神医是何人。 他噘起嘴巴,显然不太认同佟舍长的好话。 孟树坚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依顺地不言语。 “我和卜神医相识算是机缘凑巧,卜神医来到梓县却更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孟树坚似乎突然心生感慨,“有佟舍长这句话,卜神医想必会很欣慰。” 佟舍长也笑了,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轻松。 “孟先生……哎,就当是我托大,叫你一声孟老弟。” 孟树坚顺水推舟,起身行了一礼,口中称佟舍长为兄长。 佟舍长还了礼,又接着说:“孟老弟,卜神医初来梓县,人生路不熟,若不是遇到你这样坦荡赤诚的人,她未必肯表露身份,也未必肯留下来。我思来想去,没有人比你更值得我去托付了。” 孟树坚当即表态。 “佟兄这样抬举我,我岂敢不尽心?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佟兄尽管吩咐就是。” 小童沙三感觉到孟树坚的心情,也变得很高兴。 佟舍长又放心了两分。 他缓缓说道:“卜神医医术高超,我想用不了多久,神医的名声一定会四处传扬开。在那之前,我必须提醒你:在梓县、乃至整个容州,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够以医术立身扬名。” “事关巫圣堂?”孟树坚轻声问。 佟舍长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了点下巴。 “安贫舍惜老怜贫,神医救死扶伤,二者听起来有所区别,深思之下却没什么不同。安贫舍想在梓县开设医馆,若能得到卜神医相助,必然事半功倍。就是不知道,孟老弟是否愿意替我做一回说客?” 他终于说出了思量已久的请求,也做足了说服对方的准备。 没想到,孟树坚听后竟大笑起来,直说:“乐意至极!佟兄和卜神医都是我心中敬重的人,开设医馆又是惠及一方的好事,我有幸出一份力,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有什么不愿意!” 佟舍长大喜过望。 见孟树坚行事爽利,他也不藏掖。 “此事有沈知事支持,又有孟老弟相帮,万万没有不成的。” 孟树坚的笑容带上了不同寻常的意味:“那真是太好了。有沈知事和佟兄在,此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事情的进展比佟舍长预想的还要顺利。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向刘知事回报这个好消息。 往常惯懂得察言观色的孟树坚在这个时候却没有向佟舍长辞别的意思。 他微笑着看向站在一旁的沙三。 “你这身新衣裳别的倒也罢,就是颜色差了,小孩子家穿着没有神气。我另找人做两身春衫换你这一身,可好?” “先生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沙三满口答应了。 孟树坚点点头,又叹起气来。 佟舍长见此情形,忍不住出声询问缘故。 “实不相瞒,我膝下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可怜他弱疾缠身,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我实在是……” 孟树坚说到这里不得不住口,才能勉强维持面容的平和,不致失态。 佟舍长也有些心酸。到了这时,他总算明白孟树坚为何对沙三独加青眼。 “孟老弟……” 他打算说几句宽慰的话,孟树坚却像没听见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孩子身子不好,我也没指望他将来给我养老送终,只是盼着他能多活一日算一日。有时候,我真想问问老天,到底要做多少善事、积多少功德才能换来他的安康?为什么是我遇见卜神医,而不是我儿遇见卜神医?老天这样安排,是在戏弄我么?” 佟舍长一脸疑惑:“孟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问,终于叫孟树坚清醒过来。 “唉……佟兄,你也知道,如今这情形,卜神医是万万不能离开梓县的。我原想着派人把我儿接来,请卜神医看一看。谁能想到,橡城竟然戒严了……” 孟树坚认命般地闭上双眼。痛苦扭曲了他的剑眉。 佟舍长脸色沉重。他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不敢乱说。 由容州北上,走橡城是最快、最便利的一条路。 眼下路走不通,人也救不了了? “孟老弟,你暂且宽心。少则两三日,多则五日、六日,我一定帮你弄到通行橡城的凭引。你的善行,老天看得见。”佟舍长拍着胸脯笃定地说。 265 入瓮 沈平沿着海堤往码头的方向走。 他的脸被海风刮得生疼,他却觉得畅快。 邢念带来一个消息:王妧想助田夫人脱困。 可是,没有詹小山这个主心骨在场,鲁茂几人商议了一次又一次,也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如何行动。 沈平自知插不嘴,索性离开栖身之所,登离岛寻些消遣。 自从认识了鲍兰,他在离岛的生活就不再无聊。 鲍兰会吹陶埙,会做可口的鱼饼,还会讲各种关于海妖水怪的吓人的故事。 他对鲍兰了解越多,越是为自己一开始抱有的卑鄙目的感到羞愧。 方才,他先去了大渊渔场。得知鲍兰人在码头,他才返身来码头寻人。 渔场诸人暧昧又戏谑的眼神叫人难堪。 沈平懊恼想到,回到容州以后一定要向武仲讨教,学武仲把脸皮练得比城墙还厚。 码头,鲍兰已经忙活了半天。 她解掉了兜发的棉布,一头青丝挽到脑后,不再作渔女打扮。 她脸的皮肤微微发红,被汗水浸湿后透着惊人的光泽。 沈平见了,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别向一侧。 “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听见没有?” 鲍兰双唇一张一合,把沈平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知道了,我去那边的茶寮等你。”他撂下一句话,不等鲍兰回答便落荒而逃。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他才等来鲍兰,以及另一名陌生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脸虬须杂乱,几乎遮住了两腮和整个下巴,却遮不住他眼眸中的戾气。 沈平看着鲍兰和青年男子说笑,脑子一懵,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是我辜大哥,他前几日刚从海回来,今日总算安顿好了。” 三人重新入座。 青年男子言谈举止都很大方。他自称姓辜,单名焕。年少时,他和鲍兰是比邻而居的玩伴。 “我生得老相,实际只比阿兰年长一岁。”辜焕坦然道。 沈平有些不敢相信。 他估摸着辜焕年过三十,竟大错特错。 鲍兰根本没注意到沈平这点细微的心事,兴致勃勃道:“辜大哥可厉害了!他跟着商队出海去东极山,统共三艘大船,那群瞎了眼的海寇偏偏选中了辜大哥乘的那艘……” 她的语调和神情早已泄露了险情的结局,沈平听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辜焕在这时打断了她的话。 “商队请了我们兄弟做护卫,赶走海寇、保卫商船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沈平惊叹,这人的眼睛实在是锐利得可怕。 鲍兰却似没眼色,仍说:“遇见海寇的商船哪一艘不得伤筋动骨?船如果没有辜大哥在,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辜焕放声大笑起来,引来茶寮中其他客人的注目。 他的眼角堆起几道细纹,看去老气横秋。 “阿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快人快语。” 沈平暗暗嗤笑。原来这人只是表面老成持重,实际也爱吹牛拍马。 辜焕并不总是谈论自己的事。 “沈兄弟,阿兰和我说了,你跟随你少东家来离岛,没有熟识的门路,吃了不少亏呀。” 沈平知道鲍兰的性子,也没有计较她的多嘴。 他的敷衍只是针对辜焕。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少东家早就忘了这点不愉快、游山玩水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辜焕脸的虬须抖了一下。 他转过头对鲍兰说:“你想进慕玉山庄,倒也不难。少庄主为我们兄弟准备了一个院子,以后,我在山庄里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哪天不当值,就能带你进去逛园子了。” “真的吗?太好了!辜大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鲍兰拉着辜焕的手,几乎坐不住了。 听到这里,沈平才有了一个猜测。鲍兰和那人今日相聚并不只是为了叙旧情。 不知何故,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慕玉山庄是什么地方,外人哪能随意进出?”他笃定,这又是辜焕在说大话。 鲍兰竟主动替辜焕分辩。 “换作是别人,自然不能随意进出,但辜大哥不一样。从明日起,他就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了。” 这话根本无法作假。 沈平眉头一皱。 “要是我也能得到少庄主的青眼,我爹哪里还敢骂我?”鲍兰嘟嘟囔囔。 “有我替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鲍兰得到辜焕的保证,喜笑颜开。 沈平的心又提了起来。 “沈兄弟,你若整日无事可做,也可以随我进山庄走走,碰碰运气。” 辜焕身形高大,手臂也生得长。 他将手搭在沈平肩头:“古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你那少东家若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你何苦在他身空耗了青春?” 沈平被这句话彻底激怒。 他一言不发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连鲍兰的呼唤都不理会。 慕玉山庄清清静静,外头的闲言碎语不曾打扰了少庄主的骑射功课。 要在几日之间取得很大的长进,谈何容易。 田恕因为练习箭术时双手不听使唤,急得抓破了脸。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田大管家肯将俞十一留在他身边。 俞十一也拿起了弓。 她的力气比田恕小,准头倒胜过田恕许多。 此时此刻,岳先生破天荒让二人停下来稍作休息,并让俞十一去处理她左手食指被新弓磨破的伤口。 相比于田恕,她仿佛才是岳先生真正的学生。 田恕低着头不言语。他脖子的晒伤被汗水一激,发出**辣的疼。 “岳先生眼神真好,我的手才颤了一下,就被他发现了。”俞十一说道。【】 田恕没有接她的话头,只说:“我老是射不准……” “我也没有多好。我大哥说,不要拿箭头尖尖对准靶子,要拿整枝箭对准。你知道,我大哥的箭术可好了!刚才我就是照着他的话去做的。” 正说着,俞十一抬眼瞧见田大管家的身影,当即噤了声。 “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吗?” 田大管家的声音带着阴沉的味道,令俞十一脊背生凉。 “大管家,我、我不敢。” “你自己躲懒,连累少庄主懈怠,这是我吩咐你做的事情吗?” 俞十一连忙摇头否认。 田恕不知道田大管家为何又要为难俞十一,想也不想便说:“十一没有连累我,是岳先生让我们休息的。” 然而,他说的话非但没有解了俞十一的围,反而扫了田大管家的脸。 田大管家抿唇点头,显然是气着了。 就在俞十一担心又要受罚时,田大管家开口了:“你既然听话,就该好好督促少庄主。” 俞十一呼出一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你去把那边的箭靶举起来。从今以后每一天,你都要举足一个时辰,供少庄主练习箭术。” 俞十一张着嘴,木然看向田大管家所指的箭靶。 她已成了箭靶。 266 出山 何三抬头看一眼天上的阴云,两手将身后的背篓向上托了托,好减轻肩头的压力。 崎岖难走的山林小路几乎不能被称之为路。 何三甚至怀疑,从这条“路”走过的只有自己和前方领路的 咦?人呢? “神医” 在这片人烟的山林中,独行的人散发出恐惧的气味,被风吹向四面八方。 一阵轻快而细微的脚步声传入何三耳中。 他的鼻腔不由自主发出了呜呜声,心鼓也在擂动。 “你鬼叫什么?” 一只大黄狗从他前方的草丛里蹿出来,后头跟着一个头戴竹笠的男子。 山势颇陡,何三一时腿软,向下滑去。好在他反应极快,即刻张腿屈膝,堪堪稳住身形。 “神医,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他先喘了两口气,才回头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 丛生的杂草足有半人高,藤蔓胡乱攀爬,林木或高或矮、随地势错落生长。 眼前只有一片蔽目的绿意,他什么也没发现。 日光并不强烈。 大黄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快活地探索着草丛中跳动的虫豸和同样被虫豸吸引来的鸟雀。 男子并不约束它。 他抬头瞪视何三,翻出了一对白眼珠子。 那张被竹笠遮住的苍白的脸泛着乌青之气。 他正是隐居于乡野村落的黄三针。 何三见他扬起手里两株刚从林间挖出来的药草,赶忙朝他走过去,扭身将背篓的开口挪到他手边。 “神医,你忙了大半天,收获不小呀。看天色,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何三试探问道。 他方才受了惊吓,总有些心神不宁。 黄三针冷冷回答道:“就这点活,累不死你。啰啰嗦嗦。” 何三忙摇头否认。 “不累不累,你忙着、你忙着” 他背向着黄三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但经过这两天朝夕相处,他已摸清了神医的脾气。 若不及时认错,他还得吃苦头。 二人正说着,大黄狗突然朝东面吠了一声。 吠声传开,它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即刻,它尾巴耷拉下来,又往后撤了一步。 何三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他扭头去看黄三针。 大黄狗却在这时噤声,撒开四条腿,越过二人往西奔逃。 与此同时,一声虎啸动地而来。 鸟雀乱投,翼羽纷飞。 “完了完了完了”何三嘴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不管不顾,拉起黄三针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毕竟是军身,他就算怕极了,脑子也还很清醒。 凭他二人四手、外加一把铁锹,不敌猛虎一口利齿,还是要紧。 谁知,黄三针像是被吓得失去神志一样,脚下一动也不动。 何三一咬牙,发狠念了一句“对不住了”,将黄三针拦腰抗上肩头,迈步如飞。 黄三针脑袋撞上何三后背的竹篓,几乎倒栽。 竹笠不甘地紧咬着黄三针头顶一缕黑发,却改变不了被甩入草丛的命运。 黄三针从未受到如此羞辱的对待,一时难堪,急红了脸。 天知道他的脸色已经多少改变过了。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何三喘得比大黄狗还厉害,功夫回应他。 生死关头,还管什么别扭不别扭呢。 “你这蠢货!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你跑什么!” 何三心一慌、脑子一乱,脚下拌到一截枯枝,狠狠摔了一跤。 他抱着膝盖哀声叫唤。 黄三针的唾骂已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原来是受了擦伤。 扭头看向来时的路,他不禁疑惑:为何不见猛虎踪影? “神医” “别叫我。”黄三针神色恢复如常,语气变得更加冷漠。 何三的好奇心逼迫他坚持发问:“告诉我吧,你是如何料定那猛虎不会追来?” 黄三针理会。 何三又说:“我是看大黄狗都跑了,我还不跑吗?它可机灵了!” “你跟它比?跟一只畜生比?哼!畜生听不懂人话,你也听不懂?” 何三见黄三针有了反应,再接再厉道:“我还不是为了救你,才受了这一身伤?你不感激我就算了,好歹别骂我呀!” 黄三针动摇了。 “起来,回去看看。”他说。 “还去?” “那是只雌虎。前阵子,它被人弄瞎一只眼,腹中虎崽差点死了。我碰巧遇见,一时手痒就救了它们。” 何三听了黄三针的解释,目瞪口呆。 “这禽兽你也能医?” 黄三针眉头一皱。想到刚才他骂了何三,现在反被骂一句,也算扯平了,才不再计较。 “侥幸而已。” 就算他号称三针能断人生死,这世上也有他救不活的人。 何三耸耸肩,把背后变形的竹篓取下来,先检查一番,而后一瘸一拐随黄三针回到方才听见虎啸的地方。 草丛中躺着一只死鹿。 “这难道是那雌虎的报恩?”何三惊道,“不对呀,就算你救了它,也难保它能记住你。你就料定它通了人性,懂得知恩图报?” 黄三针轻轻摇头。 “禽兽,始终是禽兽。你以为我奈何不了它吗?” 他在暗楼立下的规矩,早就把他自己变成了禽兽。即便后来他投身雀部,王姗也未能改变这一点。 王姗若还活着,和他做交易的就是王姗,而不是王妧了。 沉默过后,黄三针说:“把死鹿扛回去,今日吃顿好的,明日就上路吧。” 他说到“扛”字,脸上又不自然了。 “上路?去哪儿?”何三疑惑道。 今日在山中遇虎,他原以为生死难料,没想到最终只是虚惊一场。 心情乍起乍落之间,他已经彻底服了黄三针。 “浊泽。” 何三一听,更是喜不自胜。西二营哗变那一夜,石总管命他潜匿行踪、悄悄去请神医出山,至此他总算完成了第一步。 “屏岭有我们总管的亲兵驻守,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眼下是否安好。若宿所也被鲎蝎部夺去,我们就得绕路进浊泽了。” “可。” 黄三针平静回答了一个字。 何三手脚利索,把竹篓护在胸前,又将死鹿扛上肩头。 他倒不担心大黄狗,只想到要去找一找黄三针丢失的竹笠。 “罢了。”黄三针阻止了他。 何三听从了。 路上,他又有疑问。 “神医,方才你仅仅听见一声虎啸,怎么辨认出它是你救过的那只雌虎?” 黄三针解释道:“这山头是它的地盘。一山不容二虎,你没听说过吗?” “那小虎崽也算一虎,加起来不就是二虎了?” 黄三针被他的话噎住,停下脚步,怒道:“你有道理,和它讲去!别再跟我说话!” 何三这才闭了嘴。 一路无话。 二人回到小村落时,天已经全黑了。 267 寻秘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68 招摇 得知小荷准备带着重伤初愈的姜乐出门,林鹿儿忍不住眼红了。 小荷想去哪儿便能去哪儿,而她却不如小荷自在。 马车还没备好,小荷趁机来激她:“我们要去州城,你敢跟上来吗?” 一下子,林鹿儿不止是眼红,连眼眶都红了。 姜乐在一旁摇头叹气。 休养了这么久,他的两颊变得丰润许多,方下巴几乎能挤出一层肉。 他整个人从头发指甲到衣裳鞋袜全都被修饰得利落齐整,现如今看上去倒像个富足的乡民。 “我们是去办正事的,不是去游逛。州城的景致可能还比不上这座园子。”他想到,林鹿儿还在贪玩的年纪,却被小荷拘束,她是有理由感到苦闷的。 林鹿儿含泪不语。 姜乐又想起前日林鹿儿痛哭流涕、伏跪在他脚边乞求他原谅的情形。 他已经当面承诺,不再计较她一时犯浑做下的错事。 有些话,他虽没有明说,却希望林鹿儿明白。 他不会再相信她,即便他的感情总是比理智来得更快。 “哼,我谅她没胆子跟我们走。”小荷说着,远远看见等候在东侧门外的马车,便催促姜乐该动身了。 马车启动后,小荷仍能感受到林鹿儿艳羡的目光紧紧跟随。 她很满意。 姜乐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无奈说道:“林姑娘年纪尚小,你这又何必?” 马车走得不快,姜乐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只是四面俱被布帘遮挡,他有些气闷。 小荷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盈盈。 她的心情很好。 “你以为是我不让她出门的?”小荷反问,“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小心眼?” 姜乐磕巴起来,否认的话颠倒着说了又说。 小荷见他当真了,这才收起玩心。 “我说她不敢,她是真的不敢。” 小荷向姜乐说起林鹿儿的来历,同时解释了林鹿儿不敢踏入州城的原因。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归顺王爷,不过,我料定她没有胆量回到容州城,也不敢去见容氏。” 直到这时,姜乐才明白林鹿儿一开始为何要留在赵玄身边。 他感叹道:“好好一个孩子,被逼成这个样子……” 小荷却有截然相反的看法。 “林鹿儿害人害己,本性难移,王爷和我早就看透了她。” 姜乐的热心被浇了冷水,顿时闷闷不乐。 这种时候,小荷也没有心思和他争辩。 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而提起此行的安排。 “你准备好了吗?” 姜乐的拳头握紧了又放松。 小荷说,若他在州城现身,很可能引得花五娘露出马脚。而后,无论他想做什么,小荷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他实现心愿。 他的心愿…… 姜乐望着小荷。 他是个猎人,自小在山林中长大。他知道什么是捕猎的眼神。 此时,他正落在这种眼神的包围中。 小荷把谁当作了猎物? 是他? 还是花五娘? 他没有问。 “我不想伤害她,不必准备什么。”姜乐比以往更加坚定地说出这句话。 小荷有些失望。 “我得提醒你,倘若她果真被引出来,那必然是为了杀你而来。暗楼的人可不懂什么叫心慈手软。” 姜乐微微垂下头,直愣愣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荷抿嘴一笑,不再说话。 马车轱辘轱辘,一路到了州城。 小荷从城门守卫身上看到了丹荔园护院的影子,心中便添了几分疑虑。 南关战事将起,这是她从赵玄和暗楼大长老口中得知的秘密。而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有价值。 她牢记着赵玄对她的指点。 容州城容氏的倒霉日子就要到了。 二人在城外下了马车,步行入城。 街上行人稀少,沿街的铺舍也有大半门户紧闭。 走了一阵,姜乐腿上的力气也恢复了几分。他开始注意到一点异常。 “方才经过的那个巷子口,里头躲了一个人……” 他低声对小荷说。 小荷虽然未能察觉到隐匿之人,但她十分相信姜乐。 看见姜乐额角微微出了汗,小荷便说:“我只说花五娘会为了杀你而暴露行踪,没说花五娘能够杀了你。她一个无名小卒,有什么能耐?要是她冒冒失失动手了,我正好教训她。你就宽心吧。” 姜乐听小荷开口又是“杀人”、又是“教训”,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总要先见到人,再说其他。” 他强调过很多次,他不想伤害花五娘,可小荷总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事到如今,他突然萌生了一分退意,后悔让小荷干涉他的私事。 如果事情的进展超出了他的预想,他还要坚持着找出花五娘的下落吗? 但若他放弃追索真相,他将永远无法得知他所爱之人决意杀死他是出于不得已,还是出于对他的深恶痛恨。 他将永远活在迷茫和痛苦中,心郁成结,再也辨不清真情和假意…… 那样的话,他还能算是活着吗? 小荷不懂姜乐的苦恼,只当他对待花五娘和对待林鹿儿一样是心软。 她步履轻快,领着姜乐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关于这一点,她未曾向姜乐明说。 揽月班的大门半掩着。 传言说,秦班主的运气坏到了极点,否则,原本蒸蒸日上的经营怎么会在一日之内急转直下? 揽月班里的每个人都在等着班主宣告关门大吉,谁也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有宾客上门。 秦湘湘听说过小荷的名字,也曾在赵玄跟前撞见过对方。 但她与小荷从未正式见过面。 迎客的主人谨慎地佯装不识,此举却被客人当成一种怠慢。 小荷提高了嗓音:“听说你们揽月班有位了不起的说书人,一张嘴就把揽月班的招牌给砸烂了,到底是哪一位,请出来让我瞧一瞧?” 厅堂中,班主和当值的两名伙计同时意识到来者不善。 秦湘湘虽然不惧,却也顾虑到对方身上或许带着赵玄的指示。 她不得不强笑着打起了圆场。 “我们揽月班确实有一位说书的窦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想找的那一位?”她顿了顿,又命伙计备茶。 客人入座,秦湘湘却仍在一旁站着。 姜乐接了热茶,脸上也有些发烫。他以为眼前的女人和花五娘有什么联系,因此不敢胡乱开口说话。 “秦班主,你这揽月班得罪了容州城最有权势的容氏一族,你打算什么时候关门逃命呀?”小荷不再提说书人,而是直接点明了秦湘湘的身份。 见此,秦湘湘也不耐烦再藏掖。 “小荷姑娘,你有何指教?” 269 指教 “指教?”小荷翘起嘴角,神情半是认真、半是戏谑,“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指教你一二,如何?” 秦湘湘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小荷。 她语气平静:“小荷姑娘,论年齿,我为长,你为幼,我不应该叫你姐姐。” 小荷略略思索,摇头否认。 “你这话不对。我早在京城的时候便跟随在王爷左右,而你,不过是他在路上收留的一个……玩意儿。” 秦湘湘脸上一红,很快又镇定下来。她望了门外一眼,心里已经想到关门逐客。 姜乐也察觉到交谈中的刀光剑影。他以眼神向小荷示意:为何平白无故羞辱别人? 小荷并未觉得不妥。她反问秦湘湘:“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就算你侥幸得到王爷一时的喜爱,也改变不了你出身低贱、不懂规矩的事实。我肯抛开那些成见指教你、和你论资排辈已经是我宽宏大量了。” 秦湘湘冷笑一声。 “我父母早亡,既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你一会儿说我不过是个玩意儿,一会儿又要做我的姐姐,我倒要问,你又是什么玩意儿?” 她一介孤女,又是在德馨班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见惯了小人扒高踩低。 自从她做了揽月班的班主,眼光也变得不一样了。从前欺她的、如今又变成了怕她的那些人,前前后后,总是同一种人。 对待这种人,何时应该克制忍耐、何时应该迎头痛击,她有自己的章法。 小荷本以为秦湘湘应该感到羞愧难当、从而对她俯首帖耳。 她完全没料到秦湘湘竟敢回嘴。 恼恨不觉涌上她的心头。 她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好歹,活该你不受王爷待见。” 秦湘湘眉头一皱,听小荷继续聒噪。 “我为王爷东奔西走,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你倒好,关上门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问,清清静静过你的日子。你以为你前阵子立下的那点功劳在王爷眼里很值得一提吗?哼,王爷多久没有召见你了?” 姜乐渐渐也明白了秦湘湘的身份。他为秦湘湘的身世摇头叹气,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秦湘湘注意到小荷身旁的护卫目光闪烁、一副看不惯她的模样。 这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就像容州城中驱赶不尽的蚊蚋臭虫。 “王爷?你只认得‘王爷’,却不知道,在我们这些……玩意儿面前,公子就算没有尊贵的称号,他也永远是我们的主子。公子召见,我便去见他。公子不需要我,我便安静等待,何必像某些不知所以的小人一样上蹿下跳?” 秦湘湘先自嘲,后嘲人。她深知,这番话就算是传到赵玄耳中,也没有任何妨碍。 小荷接连吃瘪,终于认定她碰到了一块硬骨头。这和她打听到的消息有些出入。 她心里虽有不服,却只能忍耐。 “真是人不可貌相。秦班主,我小看你了。” 秦湘湘没有把这话当作恭维。她已经猜到小荷并非奉命而来,否则,小荷说话大可不必拐弯抹角。 她示意伙计将半掩的大门彻底阖闭,而后与小荷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有句老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小荷姑娘今日登门,想必是有大事发生。” 秦湘湘的态度让针锋相对的双方有了转圜之地。 小荷收敛许多,顺着台阶说道:“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容氏做事阴鸷,常惹得王爷不痛快。我又听说你和容氏结了仇,想来你不会拒绝给你的仇人添点堵。” 秦湘湘微微一笑。 “你是想借机向公子邀功?”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我的初衷只是想让王爷高兴。此事对你好处多多,坏处一点也无。” “当真一点也无?”秦湘湘并不相信。 小荷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她心中一动,又见秦湘湘脸色微变、倏地站起身来。 厅堂中无所事事的伙计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其中一人还悄悄溜往后院报信去了。 姜乐本就机警。他比揽月班的伙计更快一步挺身而出。 紧闭的大门并未上锁,此时被人一脚踢开,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 正要闯入揽月班的是容州城中一伙臭名昭著的无赖。他们身上带着和他们的名声一样恶臭的气味。 这段时日,无赖们把揽月班当成了取乐玩闹的烂泥坑,撒泼打滚,无所不为。偏巧的是,他们次次都能赶在府衙的差役插手前逃之夭夭。 这伙人虽然没有对揽月班造成明显的损失,却扰得秦湘湘心烦意乱。 她不想重新引来容氏的注目,宁愿自缚。 此时,姜乐无可避免地挡了无赖们的道。 对方叫嚣三两声,他便明白了秦湘湘的处境。 对待这样的无赖,他只认一种做法。 拳加,干脆利落。 秦湘湘惊讶得捂住嘴巴,看着无赖们落荒而逃。 哀嚎声远去,厅堂中陷入异样的寂静。 秦湘湘打破沉默,向姜乐道谢。 她看清了姜乐身上与众不同的坚毅之气,愣了好一会儿,才被小荷说话的声音拉回心神。 “你好好考虑,扳倒容氏……” 扳倒容氏,报复容圣女,她才能出手彻底解决眼下的烦扰。 秦湘湘的心意已经动摇。 她想到二人先前的对峙。小荷如此不识高低,就算另有所图,也绝对不可能得逞。 点头之前,秦湘湘决定厘清一些事。 “我并不归你统属。” 小荷嘴角一撇,似有不屑,似有无奈。她不得不承认:“你我同为王爷做事,你的忠心和我的忠心并无区别。” 至此,两人才开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继续交谈。 客人离开后,吕平从后院出来。对秦湘湘容许外人在揽月班中动手,他有不同的看法。 秦湘湘对他解释了半天,最终得到一句回应。 “公子不喜欢这样。” 街上依旧冷清。 姜乐的心却始终无法平静。 小荷主动提起因由:“你以为那些无赖是受我唆使才去找秦湘湘的麻烦?” 姜乐并不否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了。 “那你告诉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小荷毫不犹豫,语气轻松,“是那贱伶运气好,遇见你替她解围。” 姜乐听见“贱伶”二字,突然陷入迷惑。 为何小荷仍将她自己与秦班主分出了贵贱? 小荷已打开话头,喋喋不休。 “你放心,有她效劳,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花五娘的下落。你一定高兴坏了……” 270 说客 过了正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容州城上空的乌云迅速积聚,又迅速溃散,留下一地泥泞。 雨过还晴。 小巷幽深。 檐角的雨水滴在过路的女人头顶,惹得她皱了眉。 她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歪着头小心翼翼挑拣路面凸起的石子下脚,唯恐脏了鞋袜。 偏偏有一群小童被骤雨激起了玩兴、蹦跳着从她身旁经过,溅了她一腿泥污。 女人的怒火陡然升起,可还没来得及发泄,便被一声欢快的呼唤平息了。 “姨母!姨母!” 四岁的小宝儿口齿还不够伶俐,但她的喜怒从来不受言语的限制。 她甩着两条短辫,眼睛不看路,只顾一边跑一边发出欢快的叫喊。 花令欢连忙抽出一只手拉住她,免得她被石子绊倒。 一长一幼携手来到一处单门独户的小宅。 这里是花五娘最近赁下的居所,偏僻清静,舒适宜人。唯有好事的邻居拐弯抹角打探她母女的来历这一点能够算得上是烦扰。 此时,花五娘正坐在正屋门内的矮凳上借着日光缝衣服。 花令欢看见这情景,笑着说:“小宝儿的夏裳不用忙着做。” 花五娘听见声响,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来者。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眼角的朱砂痣在雨后的阳光下鲜艳夺目、如同一颗血泪。 “姐姐,你怎么得空?” 她绕过花令欢走向院门,探身出门外左右察看,而后才收起疑心,将院门阖上。 花令欢见她如此谨慎,宽慰道:“放心,这里是容州城。” 可花五娘并不明白姐姐话里的用意。 “容州城又如何?”她自言自语,领着小宝儿去洗漱。 花令欢却执意让她明白,追在她身后,低低说着:“从前的红芙长老,如今的红姬长老,都和容氏有很深的交情。眼下,整个南沼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容州城了。” 花五娘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从厨下蓄水的陶瓮里取了凉水,盛入一个木盆,又往木盆中兑了些灶头烧好的热水。 她将小宝儿从头到脚收拾干净,接着打发女儿去午睡。 至此,姐妹二人才能安心说话。 花五娘搬了两只矮凳放在正屋门外。 她施然坐下,先提起自己打算在院子里搭一个凉棚抵挡暑气,又问起花令欢带来的那个布包。 花令欢支吾其词,不肯明说,而后提起另一个话头。 “我方才见过长老,长老指名要吃你做的那道酒酿蒸鸭,你好好准备准备。” 花五娘虽有疑虑,仍点头答应了。 “不过,我要提醒你,见了长老,你说话要注意些。”花令欢说完,才矮下身子,坐在花五娘身旁。 花五娘听姐姐话里有话,忍不住道:“酒酿蒸鸭是用手做的,又不是用嘴做的。我不是多嘴饶舌的人,你平白无故说这种话做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瞒着我。” 花令欢叹了一口气,从头说起。 “红叶长老死了,你知道吗?” 花五娘点点头。 “那无头榜添了王妧的姓名,你知道吗?” 花五娘再次点头。这件事比红叶的死讯更令她震惊。 花令欢接着为妹妹理清情势:“大长老明示,谁取了王妧的项上人头,谁就能补上长老之位的空缺。现如今,多方摩拳擦掌,包括我们红姬长老。”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长老手下能人那么多,个个都争着去杀王妧,我们又争不过。” 花令欢知道妹妹的脾性。 花五娘在乎的只有屋子里那个已经安静睡着的孩子。 “继任长老之位的人选,红姬长老自有定夺。在我看来,那个人最有可能是萧执事。我不会自不量力和他争,我只是想搏一个执事之位而已。”花令欢坦诚道。 像这样的机会,年逾不惑的她今后很难再遇见了。 花五娘听了这话,肩头也放松下来。 “姐姐,我岂会不帮你?”她承诺道,“你放心,长老问起你,我一定会往好处说。你我姐妹,一体同心。” 花令欢为之动容,可她要的并不是花五娘在红姬面前的美言。 思量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将放置于膝头的布包解开。 四身童衣,两双童鞋,全是京城来的时兴样式。 花令欢还没开口,花五娘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不想看到和他有关的一切,你是知道的!你……”尖锐的声音随着花五娘起身的动作、几乎穿透了整间正屋。 她骤然噤声。 “别吵着小宝儿……”花令欢后知后觉,趁着妹妹哑口无言时,坐直了身子仰头说道,“我是你的姐姐,难道我会害你吗?” 花五娘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的话。 她一时急恼,脱口而出:“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气话起到了该有的作用,堵住了花令欢的嘴,花五娘反倒生出几分不忍。 “你若是我的亲姐姐,就该和我一样痛恨那个抛弃我娘亲的混帐东西!”她语气放软,姣好的面容却变得痛苦而扭曲。 花令欢十分了解她。 “你从前吃的苦,一点一滴,我都知道。我也说过,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这些……”花令欢的目光放在布包上,“是他送到长老面前的‘心意’。你说,我能无动于衷吗?我真怕你见了长老,一下子把话说死了。” 花五娘的心情慢慢平复,也算体谅了花令欢的苦心。 可她仍有不甘:“凭我的手艺,足够养活我自己和小宝儿了,就算离开暗楼……” 花令欢急得起身去捂她的嘴。 “这话万万不能乱说。” 花五娘愣了愣,想起了什么。 布包散落在地,屋里屋外陷入一样的沉寂。 午睡的小宝儿呢喃说着梦话。 过了许久,花五娘再次开口。她声音发干:“雀部不是早就没了吗?他……他还有什么用!” “殷泉……”花令欢见妹妹一听这个名字就眉头紧锁,便说,“你只管把他当成不相干的人,长老见了,说不定还高看你一眼。” 花五娘只好点头。 “他是绝好的诱饵,能引王妧上钩。你千万别冲动。倘若坏了长老的大计,你我都得死。小宝儿也……” 271 拦路 刘筠没想到自己会迷失在无人的山林中,一如她没想到俞溢办事会出错。 春来雨水连绵,常有山路被泥石冲毁。遇见这种情形,二人只能绕路前往梓县。 鲜为人知的野径在树丛中时隐时现,马匹即便不驮人也走得很艰难。 见行程被耽误,刘筠心里着急,多次打断俞溢查探路况。 也不知道是哪一次失误,导致二人绕进了一条更荒僻的无名小路。 这下,刘筠才肯面对现实。 沉默的空气放大了刘筠自责的情绪。 她觉得心口发堵,便停下来,不再前行。 俞溢认为眼前的困境只是暂时的,他有信心找到另一条出路。 “只要我们继续往北走,总能到达梓县,你宽心些。” 他也相信刘筠能够重新振作。毕竟,刘筠连那么重的箭伤都能一声不吭地熬过来,没道理会被一点小挫折打败。 如他所料,刘筠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没错,我们走吧。” 不幸,祸不单行。 当他们为找到大路而欢欣鼓舞时,真正的麻烦才从林子里冒出头来。 八名穿着破烂、额头和脸颊涂着褐色草汁的男女将二人二马合围在路中间。 东边的山坡上传来飒飒的声响和一阵大笑,似乎还有大队人马尚未现身。 “咦?好马、好马!终于撞上大买卖啦!” 八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个嗓门很大的青年男子。他披散着结成绺的头发,精瘦的胳膊高高抬起、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刀。 站他身旁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笑起来露着两颗大门牙的少年。 正是这二人拦住了刘筠和俞溢的退路。 刘筠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她扭头看了俞溢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们遇上拦路劫财的盗贼了。 “马给你们,但请让一让路。”俞溢开口试探。 “这小子识趣!快滚快滚!”大嗓门乐呵呵的,就要上去牵马。 “等等!”正对面一个身形高挑的年轻女人尖声喝止他,又朝刘筠二人恶狠狠道,“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得留下!” “对对对,得留下!”大嗓门连忙附和。 俞溢轻轻放开马缰,右手收在腰侧,慢慢挪动到刘筠身旁。 “没有马,怎么去梓县?”刘筠不肯放手。 “先脱身,再打算。”这是俞溢的看法。 高挑女人眉头一皱。 “嘀咕什么呢!” 刘筠见那高挑女人向自己靠近一步,下意识把手里的马缰藏到身后。 “不能给你!” 俞溢一听刘筠这话,不用细看拦路盗贼的脸色也知道要坏事。 他未进西二营前,曾跟随着俞舟堂的管事和容、安两地的镖行打过几次交道。他听说过镖行中流传的某些不成文的规矩。 来不及多想,他对着高挑女人报上了“齐臻镖行”的字号。 谁知,女人对此毫无反应。 俞溢的心沉了一下。 “不给?哼,那就把命一起留下!”女人暴躁如雷,舞着一根蛇矛直冲上前。 若不是俞溢挥出匕首挡了一挡,刘筠已经血溅三尺。 马匹受惊,用力一挣。 马缰在刘筠手心刮出一道血痕,最终脱离了她的束缚。 大嗓门截住马匹,兴奋得嚷嚷起来。 双方实力悬殊。 唯一护身的匕首被高挑女人缴去,俞溢急忙开口:“尊驾息怒。其实这两匹马也是我们偷来的,砸在手里头,麻烦得很。尊驾若有门道,也算了结了我们一桩心事。” 他原本不愿和这伙人纠缠,此时为了活命,不得已耍些花招。 刘筠有些腿软。 见俞溢出手、出言相护,她才醒悟过来。 俞溢已失去匕首,她万不能再失去理智。 于是,她虚握着拳头,走到俞溢身侧,什么也没说。 高挑女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偷儿?” 俞溢看到她的反应,心下觉得奇怪。他过往的经验好像突然失去了作用。 “偷儿身上最值钱的是两只手,你们一人留下一只,我就放过你们。”高挑女人说出了条件。 这一次,无论是大嗓门,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出声。 俞溢意识到了什么,拉住愤愤不平的刘筠,道:“我这手砍下来可就不值钱了。还请尊驾发个善心,许我们赎回来。” 高挑女人极不满意。 “我偏就看中了你的手。你不照办,我就先杀了你,再把你大卸八块。” “看来,尊驾不识数。”俞溢若有所思,转头左看右看,“你们几个、也没有一个识数的?难不成你们是头一次出来干这挨刀的行当?” 这就是俞溢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盗贼们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 不可能…… 瞎蒙…… 俞溢已经确定自己猜对了。他对刘筠飞快耳语一句。 高挑女人似乎恼羞成怒,不再多言,挥舞蛇矛指向俞溢。 俞溢不指望眼前这个冲动暴躁的女人会手下留情,他把希望寄托在另外一个地方。 蛇矛狠辣灵活,贴着他侧转的胸膛、从他左腋下穿过。 俞溢手无寸铁,一连退了数步。 他只能守。 刘筠却在这时动了。 没有人防备她。 俞溢留在马背上的弓与箭是救命的稻草。 刘筠没有来得及思索他们二人脱身的机会有多大,只顾紧紧地抓住它。 箭矢飞入东坡的树丛中,惊扰了隐匿的蛇虫。 “住手……”一道慢吞吞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高挑女人听到命令,狠狠挥矛横扫一记、顺势收手。 俞溢大口喘着气,还不忘朝刘筠露出微笑。只要时机准确,即便是不高明的箭术也能唬住敌人。 可惜,刘筠警惕着东面,没有注意到他心绪的变化。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东坡上,一个面容白净的中年女人从树丛中显出身形。 她打量着路中的陌生男女,目光锐利得像是要把对方洞穿。 俞溢知道,她才是这伙盗贼的头领。 “镖客,偷马贼,都不是……小震,你看一下马掌。” 大嗓门应了一声,弯腰去查看被他拦截下的马匹。 “钉着铁片呢,还有个印儿。” 声音清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中年女人顿时皱起眉头。 见到这年长与年少两个女人露出一模一样的神情,俞溢恍然觉察到一件事。 他动了动嘴角,大胆道:“你们母女的名号很快就能写入府衙的公文了。” 272 层层 六安被兜头的冷水激醒了。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间陌生的房屋里昏睡过去。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随即觉察到自己四肢乏力。 就算没有缚人的粗绳,他也无法离开圈椅站起身来。 他注意到从破窗透进来的日光,猜测自己昏睡了一夜。 “你昨夜说的都是实话?” 质问的话语从头顶传来。 六安浑身一紧,倏地又放松。 他虽然看不到说话人的脸,却能辨认出红姬的声音。 这时候,六安终于完全想起他独自来到这座位于城郊的无人庄院的目的。 “是。” 屈辱的喘气声随着胸膛的起伏回荡不息。 六安重复叙说着昨夜之前的经历,试图打消一点红姬的疑心。 “都是萧芜!他骗了我!他要和我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谁输了,谁就别再妄想染指长老之位。他把比试的地点选在这里,全是为了陷害我!你现在去问他,他一定会把一切都推卸干净!” 六安不知道,红姬昨夜来到这座庄院也是为了见一个人。 这人是红叶一手培养、安插在乌翎身边的钉子。 红姬无比重视双方的第一次会面。此事被她列为机密,除她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她在乎的不是手下人明争暗斗,而是机密泄露的根由。 她的身边是否同样被乌翎安插了钉子?那钉子会是谁、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获取机密? 红叶的钉子没有现身,是否已经叛主,转而对她使了离间计? 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不眠之夜,容州城里里外外各处暗哨打探到的细小动静都被要求一一上报。 红姬用了一夜时间寻找答案,仅仅只排除了一些人的嫌疑。她甚至召见了花令欢,想看看红叶死后、花氏姐妹是否背着她与雀部的殷泉做了和解。 结果,她一无所获。 红叶的钉子几乎成了一招废棋,她不敢再用。 容州各处暗哨被惊动,内鬼听到风声只会潜伏得更深。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眼前这个替死鬼昨夜与她交手时的震惊不是伪装出来的。 堂堂长老大动干戈,替死鬼即便身处漩涡中心,也只知晓事关重大,而不知道干戈因何事生起。 红姬无处发泄的愤怒只能落在替死鬼身上。 六安又添了几道血淋淋的鞭伤。 皮肉绽开,既痛且快。 他没有默默忍受,而是一边不甘地否认,一边恶声诅咒设下这个圈套的萧芜。 渐渐的,他的声音变弱、变小。 他像是认命了。 可红姬不想要他的命。 她想要替死鬼承认的是另一个大错处。 “这个东西,你怎么解释?” 天青色的荷包从红姬手中脱离,像一个巴掌一样打在六安脸上,随即又掉落下来,卡在六安腿部和椅子扶手的夹缝中间。 荷包上绣着的粉蝶仿佛快要窒息了。 “我……”六安吞吞吐吐,目光闪烁。 “哼!这荷包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和你娘亲留给你的荷包一模一样。你早就想好了将它们两个掉包,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你这阳奉阴违的狗东西!” 红姬挥出的最后一鞭下了死劲,不仅切断了粗绳和衣物,还让受刑之人嘴角溢出了鲜血。 “滚回去之前,把你这一身脏污收拾干净,不准声张,更不准找萧芜的麻烦!你若再敢耍什么手段,我就把真正的荷包和那道平安符彻底毁掉,叫你永远得不到。” 她一定会把背后搞鬼的人找出来。 鲎蝎部能否顺利渡过橡津、拿下橡城,就看这两日了。这种关键时刻,她和萧芜、和容全之间容不下一丁点疑虑。 这也是她决定不招萧芜来对质的原因。 她绝不会让幕后黑手的诡计得逞。 至于替死鬼的指证…… 连她都被蒙蔽,那小子怎么可能看得清楚此事背后的阴谋? 红姬带走了屋顶上以及庄院外候命的黑衣死士。 这十余人的脚步被长老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绊了一下、停顿片刻,又继续向前。 六安等了一会儿,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抬起一只手臂。 他避开身上的伤口,扯掉粗绳,捡起不小心沾了血污的荷包。 接着,他按着扶手勉力站直,而后一步一步往外挪动。 无人居住的庄院尚未彻底变得破败。 庭院中,杂草掩着零落的碎石和几块朽木。 一只瘦健的豺狗躲在一面断垣下,悄无声息注视着生人的举动。 六安一时腿软,扶了一下被尘土遮去真实颜色的廊柱,留下一个手印。 他呆立不动,侧耳细听,随之抹糊印迹,往西厢走去。 他越走越快,腿上也完全恢复了力气。 西厢东南角落堆着破布和干草,看上去像是被风刮来聚拢在一处。 六安从地上捡了一根较长的枯枝代替他的手,将布堆层层拨开。 预料中的危险没有出现。 他找出藏在布堆中的破旧布包,打开后发现了一套干净的衣物。 一套正合他身量的衣物…… 瞬间,愤怒烧红了他的双眼。 昨天夜里,被愚弄的不止红姬一人。 他也被白先生利用了。 涌动的热血滚到嗓子眼,又被他狠狠咽下去。 平息了心头的怒意,六安回忆起昨日小蛮的纠缠。 小蛮改口称白先生要他帮忙运送的东西存放在城郊的无人庄院,他可以亲眼瞧一瞧再做决定。 他也想看看白先生到底带着几分诚意和红姬联手对抗乌翎。 于是他来了。 他在搜索庄院时找到了粉蝶荷包,也看到了荷包近旁落满尘灰的地面被人划写出“西厢东南”四个字。 一念之间,他便决定收好荷包、踢乱尘灰上的笔画。 事后他才想到,自己习惯的举动已将白先生设计陷阱的证据消除掉,即便这四个字作为证据来说有些牵强。 当他搜查完整座庄院、确认没有埋伏的时候,红姬和她的死士出现了。 逃? 他不可避免要和死士交手,他的身份当场便会暴露。而且,那时的他还不能确定红姬是否专门冲他而来、是否留有后手。 躲? 庄院之中没有万无一失的藏身之处,他仍有被发现的可能。 否定了这两条路后,他决定主动出击,并在转瞬之间想出一个可用的借口。 没想到,他打消了红姬的疑心,却没有躲过白先生的算计。 这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衣物便是白先生棋高一着的宣示。 他若心思不定,将实情全部说出,反而会让红姬怀疑他和白先生私下勾结,有害无利。 他若脑筋清楚,就只能一心一意替白先生填补上阴谋中的每一个漏洞,将祸水东引,同时让自己脱身。 六安就是这么做的。 他隐瞒了白先生暗中所做的手脚,将红姬的疑心引向萧芜、引向内鬼。 如今他摸清了白先生对结盟毫无诚意,却也将自己的异心暴露给了对方。 换了衣裳,六安取出粉蝶荷包细看一会儿。随后,他将荷包撕成碎片,连同血衣一起抛弃。 荷包是他交到红姬手里的把柄,白先生可用不了。 273 气味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74 阴违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75 阳奉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76 求和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77 果腹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78 调和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79 天石 白天的玉辉山增加了一点温度,不再像一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仙人。 对进入山中的一行人来说,仙山的神秘色彩也在逐渐褪去。 单调的绿意和断续的野径折磨着众人的耐力,时隐时现的鸟兽和骤兴骤歇的山雨挑拨着众人绷紧的心弦。 仙山被凡人闯入,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凡山。 而凡人是注定找不到传说中的仙迹秘境的。 王妧对秘境的期待之心起了变化。她的注意力全被昨夜偶遇的小林猫吸引了。 她发现,小林猫总是紧随着阮啸的身影出现。 这头刚刚失去母亲哺育的小兽何等盲目,竟将打算杀死它的人当成了亲密的同伴。 王妧不由感到诧异,心头也有些许郁闷。 直到向导发现了秘境位置的线索,她才重新振作精神,举步迎向赵玄。 “就这里?” 这里,是一处低洼地,灌木丛生,藤蔓间杂其中、纤瘦无力。一眼望去,低洼地北面边界处斜卧着一棵巨大的枯死的空心古树,树身覆盖着成片的褐色树菇,骇目惊心。 这里,和赵玄一开始描述的秘境景象天差地别,甚至比不上昨夜宿营地附近的小池那般天然雅致。 王妧蹙眉不语。她倒要看,赵玄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早有准备的赵玄挥了挥手,命护卫分散开去、仔细搜寻。 向导尽了应尽的职责,便安心退到一旁等候。 武仲仍记着临行前老五姚染的嘱托。他四处查看,遇到不认识的奇花异草便连根拔起,打算将它们当作有用的药草带回梓县去。 这一鲁莽的举动到头来也许徒劳无功,但王妧想不出更合宜的做法,只好尽人事、听天命。 赵玄将一切看在眼里。 “我可没有骗你。”他对王妧说。 王妧不屑置辩。 “你看这洼地、这枯树,谁说它们数百年前不是一湖清水、一棵活树?白云苍狗,世事多变。我们两个人百年后也会化作枯骨,归于尘土。”赵玄似有许多感慨,要向王妧吐露,“古人说,朝菌不知晦朔。也许,这玉辉山顶的仙人看待我们凡人、就像我们凡人看待朝菌一样。” 王妧沉思片刻,而后终于放下芥蒂。 “你不是不相信仙人和神力吗?”她问。 赵玄无言可对。 恰好在这时,有护卫在东面发出一声提醒。 二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大略看见那护卫手里捧着一颗黑色的近似圆球的石头。 不等赵玄吩咐,护卫便将石头送来。王妧也因此将它的状貌看得更加清楚。 它被赵玄的右手掌勉强握住,还两个钝钝的凸起从赵玄指缝间漏出。它似石非石,似铁非铁,表面布满细网般的纹路,看起来有些硌人。 赵玄手上稍一掂量,便说:“倒是挺沉的。” “这是什么?”王妧从未见识过如此奇特的“石头”。 “天石。”赵玄没有隐瞒。 王妧看了赵玄一眼,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说了实话。7问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对赤猊军也要瞒着的秘密?葛将军没有派人跟来,说不定,他早就看穿了你的把戏。” 赵玄摇了摇头。 “葛束……我不管。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他顿了顿,正色说道,“暗楼有一部天书,名为‘青简’。它包罗万象,无所不书,而暗楼的大长老是唯一能读懂这部天书的人。” “暗楼的大长老……”王妧首先关注的不是那部天书,而是读天书的人,“如果他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不应该籍籍无名。他是谁?” 赵玄想了想,发现王妧确实注意到了一个他从未注意的问题。 大长老的真名是什么? “你倒是难住我了。”赵玄坦承道,“我会去查的。” “那……这天石和暗楼的天书有什么关系?”王妧把有关大长老的问题放到一边,转而问起关键之物,“天书……青简,它是用竹子做的,还是用石头做的?” 赵玄又被问住了。 这可不是他事先设想的情形。 “青简是什么做的,将来我会弄清楚,现在我们只说这天石。那位大长老在暗楼之中地位超然,正是因为他能读懂青简、预见一切。天石,就是他读青简的秘密工具。” 赵玄的话解开了王妧的一个疑问,却又引起另一个疑问。 “他是如何使用这天石的?” 赵玄已经准备好他的回答:“如果你我能解开这个谜团,必然会动摇大长老在暗楼之中的地位。青简是暗楼的根基所在,也会是摧毁暗楼的武器。” “你……”王妧一时气结。 赵玄说了这么多,结果还是绕回原点。 什么秘密要第一个告诉她,什么暗楼将毁于一旦,都是哄她的话罢了。 如何得到青简、如何利用天石读懂青简、如何摧毁暗楼,赵玄半点都没说到。 “你也不能确定天石的功用吧?你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秘密的?这个秘密虚虚实实,你原本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对吧?”王妧毫不留情,直接说破,“倘若你一开始就以寻找天石为由,邀我来玉辉山,我一定会当场戳破你的妄想。所以,你才会瞎编出一个仙人秘境的故事引我前来。哼,你真真了不起!” 赵玄仍旧嘴硬,托着天石说道:“我既然找到了天石,那就证明我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你一直在寻找摧毁暗楼的机会,始终一无所获,而今我先你一步,给你指了一条路,你难道不应该感激我吗?” 大长老为了确认小荷能够读懂青简,特地拿出许多工具任小荷挑选使用。小荷使了一诈,最终选中了天石。 赵玄花费巨万,从一个消息灵通的江湖人手中得到天石下落的线索,一路找到玉辉山来。 若他一开始就对王妧表明此行的目的、结果却找不到天石,他必然丢尽脸面,还要受王妧奚落。 这些背后的隐情是王妧不知道的。她难免怀疑赵玄别有用心。 “感激你?大可不必。”王妧开口,不留余地。 在赵玄着恼之前,她又说:“既然青简神秘莫测,除了暗楼大长老谁也无法读懂,那么,暗楼就算不把它藏起来,而是直接放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它、更别说得到它。至于这天石,为何它能被暗楼之外的人找到?难道只是因为它位置隐秘,暗楼的人找不到吗?” 赵玄嘴角一动。他确实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王妧。 “我猜,这种天石并不稀少。暗楼若想把它们一一找到,必然耗费巨大,徐徐采集才是良策。”王妧自问自答。 像是要印证王妧的话一样,又有护卫找到了一块形状怪异、尺寸略小的天石。 “多和少是相对而言,”赵玄心情欢畅,“倘若我们手里的天石多于暗楼所有,情势又将如何?” 王妧没有接话。 玉辉山横峰侧岭,若没有一个好向导,登山之路难如登天。 赵玄会是一个好向导吗? 280 谣传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81 夜遇 , 《重生修正系统》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cits0871.com 282 送刀 黑漆漆的屋子里立着一道更黑的人影。 人影双肩紧张地前缩,背部弓起,像是背负着极重的无形之物。 堂堂暗楼长老,竟会落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红姬实在想不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本该向红叶学习如何做一名长老,可惜老天夺走了她这个机会。 青简是不可违抗的天命。 红叶得到了他的天命,什么时候轮到她呢? 红姬头疼欲裂。 她本不愿让那个叛徒参与这件事,奈何她现在看谁都像是乌翎安插的钉子、看谁都不可信任——除了那个叛徒! 相信一个叛徒? 她大概是疯了。 红姬发出无声的苦笑。 老天的垂爱从来没有落在她的头上。 她能相信的只有她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 即使没有人能够看见她的倦容,红姬仍将自己的脸埋在双掌之中。 手指的力度正好捏碎她脸上的微笑面具。 咚、咚、咚。 屋外的脚步声被明显加重过。 她的叛徒来了。 “掌灯。” 冰冷的命令拦住进屋的六安,指示他转向东侧的烛台。 烛光太亮,一下晃得红姬睁不开眼。她伸手在眼前挡了一挡,而后走向她专用的圈椅。 这里是她的酒馆,她的小楼。她不必害怕光亮。 “你的伤,养得如何了?”红姬想起自己下的重手,忽然担心叛徒带伤办事会出差错。 适应了烛光后,她抬眼去看叛徒的脸。 下巴处那块未愈的鞭伤就像玉石的瑕疵,碍眼又掉价。 “还好,死不了。” 六安的回答生硬且无情,把问话的人气得牙痒。 “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红姬还保持着理智,开门见山提起正事,“你替我押送一车劈刀到橡城去。事关重大,你要尽心完成。” 六安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问:“劈刀?哪来的?” 红姬不想明说,劈刀是由容氏所出。但她知道自己瞒不住。 于是她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说道:“你记着,如果你路上出了差错,我会把你交给萧芜、任他处置。” 这番威胁没有起到应有的效用。 见六安只是耸耸肩、敷衍了事,红姬不禁怒上心头。 “好,好!你若出了半点差错,我会直接杀了你。哼,杀死你不比杀死王妧,我没有那么多顾虑。” 六安听见这番话,终于悻悻低下头。 “到时候,白长老会在橡城东南的沉沙亭接应你。他另有办法送这车劈刀进入城中。”红姬接着说。 六安皱眉道:“我可不信他。” 红姬看了他一眼。 “放心,他帮我这一次,我就把楼下那小鬼还给他。他不敢使诈。” “那小鬼真是他的人?”六安显出几分兴趣。 红姬见了,厌恶地挤起鼻尖,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向叛徒。 “怎么,你还想向王妧告密不成?” 六安一时语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觉得可惜了。若是那小鬼肯为你所用,不比他回到白先生身边更好吗?” 红姬这才放松下来。 “哼。既是钉子,就不能见光。白先生如今捉襟见肘,必然舍不得毁了他,很可能还是会把他送回王妧身边。那样,我手里的把柄又多了一个。” 六安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露出既佩服又畏惧的神色。 红姬终于满意,让他即刻动身。 六安一走,酒婆子便从门外闪身进来。 这是红姬事前的吩咐。 酒婆子虽然眼神不好,但还能找准红姬的位置。 她直直走向红姬,将耳朵凑近红姬的脸。 “把他的路线散给……” 酒婆子牢牢记住红姬说出来的几个名字,她将亲手为那个刚刚离开的叛徒制造一些致命的麻烦。 夜色正浓。 六安已出城外,整装待发。 和容氏的人共事,他不是第一次。先前,他也曾扮成容氏家仆,混入仆从队伍潜入离岛寻找百绍公主蒲冰的踪迹。 但是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不同。 押送行动的领头人是鲎蝎部首领容全的族弟,名叫容丁。 六安看他仿佛在看一只惊弓之鸟。 随行十人,个个畏怯退缩,又似赶鸭子上架,被勉强拼凑成一支队伍。 六安忽然意识到,这一趟他不会走得很轻松。 果不其然。 闻到肉味的猎犬很快就出现了。 白先生布衣布鞋,似乎不想惹人注目。 容丁见来者只身孤影,才没有过分慌乱。 众人又见六安挺身而出、步履从容,只当来者和负责护送劈刀的六安一样是自己人。 队伍停留在原地休整。 六安独自走向白先生,没有给对方半点好脸色。 “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见面呢。” 城外无人庄院的算计险之又险。 要是他不够机敏,红姬的怒火足以将他连皮带骨、焚烧干净。 和白先生打交道,这样的算计只会越来越多。 “这不是赶巧吗?我正好在附近喝酒,听说你出城了,就来送送你。” “送我?莫不是送我去死?”六安故意试探。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对你做的事,都是出于好心。而且,我的好心没有白费,红姬已经开始重新信任你了。” 白先生大言不惭。 六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 “她是否信任我,与你何干?”他预料,白先生是冲着这一车劈刀来的。 白先生见自己说得再好听,也打消不了六安的疑心,便不再拐弯抹角。 “我是来送刀的。” 六安只料到一半。 白先生从身后拿出一把由破布包裹的单刀。那刀身长约有三尺,由精铁锻造,虎纹与祥云纹饰上新添了许多道深浅不一的划痕,破坏了它的美观。 “连锋都没开好,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六安质疑白先生送刀的目的,“多送这一把刀,画蛇添足么?” 白先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把刀出自郁州武库,是从六州总督眼皮子底下借来的刀。它锋利与否,都不影响它杀人。” 一番思索过后,六安才缓缓开口:“借刀杀人,引火烧……” “哎呀呀,”白先生感叹道,“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敢打郁州武库的主意,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吗?”六安故意贬低他。 白先生笑了笑,没有上当。 六安再接再厉:“你的话说一分藏三分,说不定,我哪天就被你害死了。我可不敢趟这浑水。你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 白先生似乎被逼无奈,终于松口,说出了阴谋主使。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是鬼三爷引的火,我不过是个替人跑腿的。” 白先生话里如此自谦,六安却不敢小觑。 “原来,鬼三爷在郁州的总督府也有帮手。” “好了,我也不和你啰嗦了,”白先生注意到稍远处的队伍已经有了起程的征兆,于是快速说道,“这事过后,容州再无红姬的立足之地。你办成此事,鬼三爷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你我来日还有携手并进的机会。” 六安仍有一事不明白。 “鬼三爷和鲎蝎部有仇?” 白先生挪了挪脚下,和押送劈刀的队伍同样有了不耐烦。 “红姬刚才明明白白告诉我,这几箱东西出了半点差错,她即刻就会杀了我。我可见不到她无法在容州立足的那一天了。”六安再逼他一句。 “够了。是鬼三爷指名要你走这一趟。你若选择助红姬成事,鬼三爷有办法让你再也回不到王妧身旁。” 六安目光一沉。 他最后问:“你要如何把它们送入橡城?”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白先生将单刀推给六安,转身要走。 六安接了刀,沉默着目送他离开。 白先生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忽而停下来,侧着身体对六安说:“红姬手下人心不稳,此行,你务必小心。” 这一句是真心话。 283 深谈 夜更深了。 玉辉山中的一行人踏上了归程,原路返回到昨夜的宿营地。 赵玄无法入睡,便邀王妧共赏山间月色。 王妧还在想办法从赵玄手里拿到一块天石,于是她答应了。 今夜过后,他们就要回到宿所。 分别在即。 二人各自裹上披风,各提一盏灯笼,踩着不平整的石子路走向宿营地东面的池子。那里静谧清幽,正适合赏月谈天。 井护卫远远跟在赵玄身后。其余诸人则按照事先安排,轮流当值,直到天明。 武仲悄悄跟来,王妧并未阻止。 “周充的盘算,你可别让他得逞了。我死了,对他、对皇帝都有好处。而对你……倘若有一天,你走到山穷水尽,我还有点用处,不是吗?” 赵玄将他手里的灯笼熄了,不让烛火和月色争光。 王妧与他不谋而合。 她摈弃了灯火,嘴上却不示弱:“你咒我?” 赵玄笑了笑。他已得到答案。 池面有一部分不被浮萍遮挡,其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微光。 赵玄心有所感,捡起一颗地上的石子,投入池中。 涟漪阵阵。 “安州军督府的韩爽来信,要我把你交给他处置。你怎么得罪他了?”赵玄另外提起一事。 “我的护卫误杀了他的妻弟刘芷。”王妧解释了一句,便想到了缘由,“难道,是秦湘湘交给我的那些人被韩爽……” “没错,韩爽拿住他们来要挟我。现在你该记得,你还欠了我不少人情吧?” 王妧心头有些沉重。 “你打算如何处置?”她问。 不料,赵玄语气轻松,回答说:“如今,在不知就理的人眼里,你我势同水火。你正处心积虑、想拿我的人头去换郑二夫人的性命,而我,是万万不可能包庇你的。韩爽拿到了废子,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又是为何?”王妧不解。 “王府地牢里的重犯,他的身份,你都知道了?” 如赵玄所料,王妧对此心知肚明。 “就是他在叫嚣,要你拿我的人头去换郑二夫人安然无事。” “我不会这么做。” “我知道。”赵玄笃定说出这三个字。 王妧听后,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 她忙压下情绪,说道:“我已安排人手去离岛接应我二婶。等我回到梓县,确定离岛如今是何情势,我再做进一步的打算。” 赵玄点点头。 他忽然伸出手,指向池子对面的林丛。 “你看,是流萤。” “哪儿?” 王妧一眨眼,流萤已隐没不见。 赵玄眯着眼睛找了一会儿,正要放弃,却听见王妧说话的声音。 “我想知道一件事……” 赵玄应了一声,王妧才继续说下去。 “昨夜,你说你也见过厌鬼。那个时候,是什么情形?” 赵玄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只说了大略:“战场上,人都没气了,还是死不了。我用刀刺穿它,却看不到一滴血。人和鬼,最大的区别……” 王妧注意到赵玄放松的手握成了拳头,心知他并不如表面平静。 赵玄看了王妧一眼,做出一个决定。 他转身朝王妧摊开左手掌心,露出几道已经愈合的浅浅的疤痕。 “会流血的,才是活人。” 王妧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渐渐明白了赵玄从前讳莫如深的病症的因由。 “传言说,厌鬼不能够被杀死。我用匕首刺了它一刀,它就不再活动。我想,传言也许有误。”王妧把她的发现说出来。 她取出随身的黑水纹匕首,双手紧紧握住它、并将它托起,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在浊泽里,是它救了你的命?” 王妧点点头。 赵玄将摊开的左手向前伸去,想要借匕首一看。 王妧稍有犹豫,最终仍将匕首递给他。 赵玄静静观察了一会儿,甚至还将匕首拔出,去试它的锋芒。 王妧来不及出声警示,赵玄左手的食指指尖已被匕首划开一个口子。 赵玄随意将受伤的食指放到唇边,抿去指尖一线血丝。 “这把匕首倒是和它的主人一样,锋芒逼人。” 他抬手招来井护卫,低声吩咐一句。 井护卫从命照办,取来了白天找到的其中一块天石。 “我拿天石换你这匕首,如何?” 得到天石的机会近在眼前,王妧却毫不犹豫拒绝了赵玄的提议。 她取回匕首,转身要走。 这月色,她赏够了。 “小心!” 一把单刀从她身侧飞过,应声倒地的却是数步之外的阮啸。 武仲扑在阮啸身上,他的手被阮啸握住,而他手里的尖刀已经刺入阮啸的胸膛。 王妧毫发无损,只是因变故而震惊,立在原地未动。 草丛被单刀撕开,地面露出一条毒蛇的首尾两截身体。 武仲被近旁的井护卫从阮啸身上拉开。 阮啸随手按住受伤的胸膛,从地上起身。他目露凶光,紧紧盯着武仲不放。 武仲用尽全身力气朝王妧的方向挣扎,忽而停顿下来,面露诧异。 他想去查看王妧的情况和行凶的单刀,却遭到几名闻声而来的护卫的阻拦。 他好像又惹麻烦了? “绑起……” 赵玄话音未落,有待命的护卫发现了异样。 “王姑娘?” “王姑娘晕倒了。” 王妧的晕倒暂时止住了混乱。 赵玄正因为王妧的拒绝而气恼,此时却顾不上发作了。 井护卫略通医术。他诊断得出,王妧无恙、只是因为受到惊吓而晕厥、很快就能醒来。 赵玄将王妧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些,而后陷入沉思。 “怎么回事?”他回过头问阮啸。 “草丛里有蛇,正要攻击王姑娘。”阮啸说着,瞪视武仲道,“他几次三番挑衅我。” 赵玄点点头,表示明了。 阮啸便不再多言。 武仲被看押起来,心中忐忑。他既担心王妧,也担心他自己。 他看见阮啸手持单刀挥向王妧,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只迟了一步,就能阻止阮啸。万幸阮啸没有得手,不然,他会自责到死。 果然如井护卫所言,王妧没过多久便清醒了。赵玄甚至没来得及将她带回宿营地。 “谁要杀我?” 王妧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将赵玄问得愣了一愣。 “是……没有人要杀你。”赵玄说。 “可那刀,差一点……只差一点……地上那条蛇,我,它,死了……”王妧语无伦次。 赵玄亲眼看见事情的全部经过,又有阮啸补充说明。他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阮啸杀了一条蛇,吓着你了。” “是吗?” 王妧轻出一口气,当即相信了赵玄的话。 “原来如此。”她说,“那我要谢谢他。他已经救过我两次了,我要当面谢他!” 赵玄若有所思。 “你昏了头了?我可没说他是为了救你才杀了那条蛇。”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王妧略加思索就发现不对。 “看来,你的脑筋清楚得很。”赵玄又恼火起来。 他真是白担心了。 王妧怎么会被一条死蛇、一把单刀吓到晕厥? “地上可真冷。”披风对一池子春水漫出来的寒气毫无抵抗之力,只是聊胜于无。 王妧受了赵玄两个白眼,径自走向阮啸。 她先向阮啸道谢。 “多谢你又救了我。你救人的方式真特别,两次,都把我吓得不轻。” 身形高大的阮啸在她面前就像一扇沉重的门。她很想知道门后有什么,可惜她打不开。 阮啸不声不响。 他平日就是个寡言的人,更何况,王妧说话带刺,他根本应对不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我初到宿所那一夜遭遇刺杀,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苗头的?”王妧已开始发难。 阮啸不得不回答:“我习惯在夜里活动,公子命我在宿所四处巡视,并没有禁止我去北楼。我无意中发现异常,怕打草惊蛇,于是悄悄查看。” 王妧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你和杀手一前一后出现,我差点误会你们是一伙的。” 阮啸额角有青筋浮现。 王妧毫不退让,直直盯着阮啸的眼睛。 赵玄在这时开口:“到此为止了。” 284 笃信 梓县出名的大善人冯老爷有个绰号,叫作冯大方。 他今日借出自家的宅第,供一位密友宴请宾客。这在小小的梓县已经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 被邀请的客人在当地或多或少有些声望。他们纷纷应邀,这又让人惊奇。 冯大方那位未曾公开露面的密友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好事之人将线索指向安贫舍的佟舍长。 佟舍长本来就与冯大方有旧,由他引荐的客人自然会得到冯大方的礼遇。 宴席还没开始,议论的声音已经在梓县沸腾起来了。 此时的蒲冰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为这座小城的焦点。 她正在易容。 小丫环银灵一边帮蒲冰递妆粉,一边恳求蒲冰允许她随同前去冯宅。她不想错过今日这一场热闹。 蒲冰却一口咬定,不许银灵去添乱。 银灵稚气跳脱,且一直以真实容貌示人,而今日冯宅人多眼杂,小丫环若是被有心人认出来,只会连累她泄露身份。 她已开始考虑将银灵藏起来,再添几个得力的仆从。 银灵还在啰嗦,最后被蒲冰斥骂一顿,哭着跑开了。 蒲冰没有心情理会她。 整装完毕,卜神医踏出了家门。 冯大方为她准备了马车,这一点让她很满意。 路上她还在想,林启是否会前来。 冯宅之中,焦急等候神医临门的冯大方同样也有烦心事。 “不是说好了吗?就让那位卜神医看一眼你的腿。她是佟舍长认定的妙手,你不相信她,也该相信佟舍长。” 能让冯大方左右为难、无计可施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母亲。 冯母患有腿疾,十余年无法独力行走,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冯大方感激母亲的抚育之恩,对母亲十分敬爱。 冯母笃信鲎蝎部的巫圣神力能够治病消灾,冯大方便将全家从棘州城迁到容州梓县来。 他大半辈子行善积德,只为了母亲百年无病无灾。他在梓县悉心经营,甚至送自己的儿子与鲎蝎部九姓之一的厉氏的女儿结亲,却还是入不了容氏的眼。 为此,他心中常常怀有愧疚。 幸运的是,安贫舍的佟舍长知道他的苦处,特地为他排忧。 “我不想见,”冯母对待腿疾的态度尤其固执,“我不想见什么神医、鬼医,我只想见巫圣。只有见了巫圣,我这腿才能好。” “这世上……唉,容氏圣女平时不见人。每年年初的巫圣祭礼,我都带你去看,可你的腿也没有不药而愈呀。” 冯母听儿子这么说,忽然伤心起来。 冯大方连忙住口。 他已经没有时间慢慢说服母亲,只得答应母亲的要求后狼狈逃开。 客人已陆续到来,碧螺也在其中。 碧螺得到莫行川的支持,便放心前来赴宴。要是林启在场,她也许会询问对方几个关于卜神医医术的问题。可惜她并未见到林启。 蒲冰抵达冯宅后,一下马车就被候在门外的仆从直接领到偏厅。 冯大方不得不在开席之前向她说明冯母反悔求医治病的事。 “卜神医,真是对不住。我母亲心情忧郁,实在不愿意见人。得罪之处,还请卜神医多多包涵。” 蒲冰顿时面色不豫。只因为有面罩遮挡,旁人却看不出来。 “冯老夫人是讳疾忌医,你一味顺从她,反而是在害她。” 冯大方叹了口气。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将冯母反悔的原因详细说出。 “谁能否认巫圣神力的存在呢?我们一家人正是因为相信容氏圣女的力量,才会留在梓县。毕竟,这里是巫圣之力发源的地方。” 蒲冰松了一口气。 她不在乎冯大方母子是否相信巫圣神力,她只在乎这二人是否质疑她的身份和医术。 “你现在便去见冯老夫人,问她是不是曾经得到过巫圣的指点。她若是承认了,你便对她说,我是受到巫圣冥冥之中的指引而来,请她不要再拒绝见我。” 冯大方经她这一点拨,恍然大悟。 在见识到神医的金针妙术之前,他心中已经折服。 佟舍长果然没有看错人。 经历了一点波折,蒲冰总算见到了她的病人。 冯母中等身形,双颊饱满,耳聪目明。即使行动不便,她也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她躺在一张矮榻上,对蒲冰说:“只有日夜虔心祝祷的人,才梦见巫圣显灵。神医,你这一身医术,也是巫圣传授的吗?” 若不是知道冯母神智清楚,蒲冰几乎以为自己是来治冯母的疯病、而不是腿疾的。 “这话我可不敢说。”蒲冰应付了一句。 冯母忙捂住自己的嘴,轻轻点了点头,显然是把神医的话理解成某种不可外传的秘密。 一旁的冯大方也面露诧异。 蒲冰没有打算向二人解释。她专心查看冯母双腿,而后发现了一些异样。 不,不是异样。 冯母双腿除了有些疲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双腿。 何来腿疾? 蒲冰一念之间想到,是冯大方在试探她。 可是,冯大方对他母亲的安康看得十分重要,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近似诅咒的举动? 方才冯大方还想着取消这一次诊治,若不是她自己坚持来见冯母,冯大方不就失算了吗? 况且,冯母的腿疾是梓县诸人有目共睹的。冯大方犯得着拿自己的名望去冒险吗? 蒲冰在心里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家中曾请过其他大夫来给老夫人看病吗?” “自我母亲确诊患上腿疾,我请过许多大夫来看过,都说我母亲双腿会渐渐麻木无力,无药可医。我们听说容州鲎蝎部有巫圣神力能去病消灾,便搬来梓县定居。只可惜……” 冯大方没说完的话意味着什么,蒲冰已经明了。 事到如今,她决定照常施针。 “卜神医,我母亲的腿疾,能治吗?” 蒲冰点点头,回答道:“能治。” 冯大方脸上显出激动的神色,只是当着神医的面,他不能忘形失礼。 他忍着大声喊叫的冲动,看着神医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牛皮小包。 小包中粗细不一的十枚金针微光闪动,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 “我要开始施针了,请——” 蒲冰一边从牛皮小包中挑出一枚细针,一边用另一只手示意冯大方回避。 冯大方稍有犹豫。他对卜神医的金针秘术实在好奇。可卜神医除了在安贫舍当众施展过一次金针秘术,其余时候,她都只在病人面前出手施针。 但他不好违逆神医的规矩,只得背过身去,悬心吊胆,静静等待。 285 不情 赴宴归来的碧螺十分高兴。 她向莫行川讲述了宴席上的见闻。 “冯老夫人患了十多年的腿疾,卜神医花了半天时间就治好了。我们这些客人都惊呆了。” 她问莫行川:“卜神医真的是百绍公主吗?难道百绍人都懂得这么高深的医术?” 莫行川笑了笑。 “卜神医就是蒲冰,蒲冰就是百绍公主。她要为自己的身份保密,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和林启一起去见过她,她心里应该早有准备,不会用谎话糊弄你,但她自然而然也会提防你。” 碧螺有些不明白:“可是她说,她为开设医馆的事烦心不已,还要我出力帮她。” “这就是她今日设宴的目的。”莫行川猜测道,“她治好了冯老夫人的沉疴,今日过后,必定名声大噪。到时候,她不愁没有助力。” 碧螺松了一口气。 “那我放心了。我还真的帮不了她什么忙。” 莫行川意味深长:“不,她的麻烦确实需要你。如果她的身份泄露,那些助力都会化为乌有,没有人会轻易选择与百绍国主为敌。” 碧螺心头突突乱跳。 “那我……” “姑娘要保住她的命。”莫行川直接告诉她,“但是,大摇大摆与百绍为敌不可取,最好悄悄行动。” 碧螺点点头,说:“莫大哥,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让我去做。我知道轻重。” 莫行川考虑再三,终于决定把一件事交给碧螺。 “蒲冰不止一个秘密。她身上有百绍至宝……” 碧螺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显出几分不情愿来。 莫行川洞若观火,失笑出声:“你该不会以为我要让你去偷东西吧?你还真是……哈哈……” 他没有怀疑过碧螺的品行。 事实上,他很欣赏碧螺的端直,只是他从未明说。 “莫大哥,你别笑了。”碧螺显然存了心事。 莫行川愣了愣,这才想起碧螺初次遇到王妧的旧事。 被人污蔑偷窃、命悬一线,这道记忆已经成为碧螺心里的烙印了。 那时候,他和碧螺还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去做违心的事。姑娘和我也没有对百绍至宝产生觊觎之心。只是,我们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我们要抢在别人之前探知百绍至宝是什么、它的下落又在哪里。”莫行川道。 碧螺为他的话动容了。 她向莫行川保证,一定将百绍至宝的内情打探清楚。 莫行川最后又交代她,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置身险境,才让她离去。 碧螺原本还打算问一问严沁去了哪里,但她一时情绪激动就忘了这件事。 计划里要送她去冯宅赴宴的严沁似乎在昨天半夜出门后就没有回来过。 庞翔和刚要离开前厅的碧螺打了个照面。 他忧心忡忡,比碧螺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苍老许多。 昨天深夜,庞翔便已回到梓县。他只是简单说明了宿所的情形,便支持不住,昏睡过去。 经过一夜休息,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也下定决心说出他的请求。 二人在厅中入座。 莫行川没想到容溪这么轻易就把保住容滨性命的药方交出来。 他心有感慨:“真是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姑娘总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别人还不得不服她。” 庞翔想到自己心里曾经生出的误会,不禁脸上发热。 “大小姐聪慧过人。当时我心里只想着报复容氏,差点误了老三。”他坦白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莫行川暗暗叹了一口气。 “老三的事,我们知道后都很难过。现在已经有了保命的办法,你也不要气馁。” 深陷浊泽、瘴毒发作的老三生还的机会会越来越渺茫。如今,保命的药方已经交到谭漩手里,凑齐药方中的药物是第一要紧的事。 没有时间留给庞翔自责难过。 “我……我……”庞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莫行川心头一动。 “傅泓中毒了……”庞翔终于开口,将他要说的话起了一个头。 “什么?”莫行川惊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昨夜到来,为何不说?” “你先别着急,”庞翔也随他站起来,语速急促,“她昏迷不醒,却没有性命之忧。大小姐说,傅泓中毒,与暗楼有关,六安或许能解决。所以,我才没有急着说出。” 莫行川对这番说辞十分不满。 一向持重的他竟坐立不安。他早该安排人手去宿所查明傅泓杳无音信的实情,而不是被六安的猜测扰乱了思路。 王妧确实安然无恙,可不代表傅泓和武仲同样安然无恙。 王妧命路婴带着口信回到梓县,但她岂能预料到暗楼会在半路插手、将路婴劫走? 那口信本该传到他的耳朵里,而不是作为忠诚的证据深深埋藏在路婴的胸腹之中。 如今,莫行川已经能够猜到那口信的内容是什么,但终究还是迟了。 “莫兄弟,你先别着急。大小姐说了,六安或许有办法。救傅泓的事急不来。” “急不来……”莫行川苦笑一声,“确实如此。” 六安昨夜来向他道别,临走时还借去了一个帮手。 莫行川现在无计可施。 “莫兄弟,其实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庞翔有些惭愧,避开了莫行川投来的目光。 冷静下来后,莫行川终于觉察到庞翔不对劲。 “你不必见外,请说。” 庞翔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想,大小姐或许会让谭漩到宿所去看一看傅泓的情况。如果……如果谭漩到了宿所,能不能用大小姐从容氏手里拿到的方子,让容滨试药。” 莫行川听到这个请求后,一言不发回到座位上。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我不同意,姑娘也不会同意。且不说方子上的药物很难凑齐,多一分用在容滨身上,就少一分用在老三身上。更重要的是,谭漩年纪尚小,即使她通晓医理,若是胡乱拿病人试药……这么做只会坏了她的心性。” “可是……”庞翔仍想说服莫行川。 “我知道,你不信任容氏,也不相信容溪交出来的方子。想让老三尽早摆脱瘴毒之苦,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这张方子,找齐药物后,让老三来试。你提前回来,也是知道姑娘不会同意让谭漩这么做,才避开她,单独来和我谈,对吗?” 莫行川的话不留余地。 286 熊氏 九首山从前是南沼十三旧部的九首部聚居的地方。 熊采芝出生的时候,九首部还很昌盛。她是首领之女,从小被部众捧拥着长大。 到她青年的时候,部族发生了变故。她的父亲死在一场混战之中,她临危受命,接替父亲成为了一族之首。 之后的事,熊采芝不愿意再回忆了。 九首部的凋零,不是她能够改变的事。她能做的,就是守住熊氏最后的血脉,不让它彻底消失。 她的女儿熊抱石,小小年纪就生有巨力。女儿第一次将家中的石磨抱起来的时候,“抱石”这个小名就取代了大名。 女儿渐渐长大,性情也越来越暴烈,甚至嫌弃自己名字里的“抱”字太过纤弱,将它改成了“暴”。那时,九首部被卷入厌鬼之乱、死伤相枕,实力已大不如前。 侥幸度过灭族的难关后,她担心女儿会重蹈祖辈的覆辙,不得已将女儿拘在这座越来越萧条的九首山,而今走到了绝境。 杀了那两个闯入者对熊氏毫无益处,反而暗藏危机。但若任凭二人离去,熊氏的灭顶之灾近在眼前。 熊采芝已经做出了决断。 这一次,她绝对不能让女儿熊暴石插手。 闯入者昨天就离开棚屋,被带到一间正经的空屋。九首山上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空屋。 灰尘和蛛网永远清理不干净,索性任它们飞舞、张结。 刘筠和俞溢得到了两碗清水和两个酸涩得难以入口的野果,勉强填了填肚子。 至于饱腹,对他们二人来说已经变成一件奢侈的事。 拦路贼对他们的恶意消减,俞溢看到了一点希望,睡了一个好觉。刘筠却担心身份泄露,几乎不能入眠。 俞溢发觉刘筠精神不太好,便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既然做盗贼没什么出路,我打算劝他们离开山林。反正像他们这样不成器的小盗贼,肯定是一时脑热才选了这条路。那个小女贼一身武艺,就算是去镖行做个镖客,都能活得有滋有味,比窝在这山沟里等死强多了。” 刘筠略微宽了心。可她的担忧并非无缘无故,俞溢昨天的猜测彻底改变了她对这一伙盗贼的看法。 “她毫无顾忌透露了五熊矛的名号。我觉得,她这么做,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 俞溢觉得刘筠想岔了。 “如果她有心放过我们,我们回头打听一下九首山的情况,也能打听出来实情。她有没有透露名号,并不是很重要。” 而后他又蹙着眉头,思索起来:“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熊氏,按道理,我不应该忘记才对……” 不过,俞溢没有钻牛角尖。他放过这个问题,对刘筠说:“多想无益。我们去见了熊氏的人,就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刘筠仍然提心吊胆。 俞溢却没有多劝。毕竟,心有顾虑的刘筠便不会再冲动。 二人被大门牙少年熊天愿领着去见首领。 少年手里拿着一个酸野果,一口一口,嚼得津津有味。 俞溢咽了咽口水,向他讨一个。 熊天愿很为难。 他身上只有两个小小的酸野果,一个被他吃了一半,一个还躺在他的衣兜里。 他捏着瘦尖的下巴,说:“我一天只能得两个果子,给你一个,我就要挨饿了。” 俞溢知道这个少年不比熊氏母女难缠,有意试探。 “那有什么,你不天天挨饿吗?早就习惯了吧?我挨了两天,实在受不了了。” 熊天愿被俞溢的话激起了气愤。 “哼!你才挨了两天!凭什么和我比!你这个人太自私了。你要了一个给你自己,这姐姐怎么办?”他指着一旁的刘筠说。 俞溢没想到少年会这么说。 他给刘筠使了一个眼色,刘筠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俞溢只好说:“这有什么!要是在平时,这种果子哪能入得了我的眼?等我回了家,我还给你十斤。” 熊天愿只觉得眼前这人太无耻。他性子一拧,将衣兜里的那个酸野果递给了刘筠。 “姐姐,这个给你自己吃吧,不要被这个坏人抢了。” 刘筠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 她向少年道了谢,接过了酸野果。 入口的酸涩拌入了微微的甘甜,耳边俞溢的抱怨声像乐音一样动人。 俞溢说了一通抱怨的话,见刘筠眼里含着笑,才放心下来。 熊氏少年能在困境之中克制私心,熊氏首领平日处事必定十分公正。 俞溢因此又添了几分信心。 如今他心中最大的变数落在了年轻的熊氏女身上。他对那根蛇矛毫无招架之力。 刘筠收了熊氏少年的酸野果,两人的关系也变得亲近许多,甚至互通了姓名。 山林间错落的屋舍在刘筠和俞溢看来就像迷魂阵。他们两个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破解。 熊天愿却如履平地。 三人很快到了一间稍微宽敞些的竹屋。 竹屋的整洁一下子清洗了两个囚徒的眼睛。刘筠觉得自己的头发、衣裳都脏得不像样了。 熊采芝打量着囚徒自然流露出来的困顿,心里想着时机已到。 她先以礼相待。 “二位误入我山,实在是天意。我们世居山中,囊箧萧条,无奈只能委屈二位了。” 这番话,别人说出来是客套,她说出来却是实情。 俞溢与刘筠相视一眼,决定由俞溢开口应答。 “熊首领客气了,”俞溢敷衍了一句,把话引向正题,“五熊矛的威名,我也有有所耳闻,只是近来声名消歇,想是许久不曾出山活动了?” 俞溢从没听说过什么五熊矛,也想不起他在什么时候听人说过熊氏的什么事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激起熊采芝心中的波澜。 许久?到底有多久了? “哼!你小子的口气倒不小!熊氏风光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敢在我面前夸口?你还嫩了点儿。” 熊采芝打消了俞溢膨胀的信心。 俞溢干笑一声。 “熊首领,我可没有乱说。熊小姐手里那根长矛足以证明五熊矛的实力。我虽然年轻,但在外行的时间也不短,我从没见过像熊小姐一样年纪的人有这样好的武艺。” 熊采芝原本就没有生气,俞溢这话更是取悦了她。 287 文卷 我的女儿从小就是别人争相夸赞的神童,像这样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熊采芝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俞溢再接再厉:“若是熊首领肯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保证,熊小姐一定会重振五熊矛的威名,为熊氏增光添彩。” 熊采芝嘴角一动,却没有接话。 俞溢以为熊采芝是在嘲笑他,转念便改变了策略。 “九首山僻处一隅,与外界毫无沟通,熊首领难道看不见这四伏的危机么?” 熊采芝的态度变得慎重起来。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年轻人如此老练。 “危机?是我的危机,还是你的危机?”她说话时,语气中透着直白的威胁。 俞溢再次感到棘手,同时也奇怪:这样态度强硬、头脑清楚的首领怎么会走到捉襟见肘的地步、最后沦为贼寇? 他小心说:“我的危机全在熊首领一念之间,而熊首领的危机却不会因为熊首领的意愿而改变。” 明知是对方的试探,熊采芝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叹气。 这一来便证实了俞溢的猜测。 “看押我二人的棚屋地面全是死蝎子,你们从前是以养蝎为业?后来为何又破败了?” “你很聪明,你来告诉我。”熊采芝在俞溢和刘筠身上分别看了一眼,她正在做出她的选择。 俞溢无从猜测。他对养蝎并不了解,只知鲎蝎部之中有许多养蝎人。曾与他结怨的厉氏公子家中就有蝎舍。这或许和容氏的巫圣堂炼制丹丸需要用到蝎子有关。 刘筠不知道俞溢为何不回答,却被熊采芝探究的目光激起一阵恶寒。 她虽是阶下囚,却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 “养蝎为业?鲎蝎部对养蝎人一向宽宏,你们若是认真踏实养蝎,至少也能糊口,何必去做贼?” 刘筠冒了一个险。 熊氏与鲎蝎部到底有何联系? 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探一探熊氏的口风,她始终无法安心。 刘筠没想到的是,她的直接比俞溢的迂回更有效果。 熊采芝一下子红了眼。 “鲎蝎部对自己的部众宽宏,对外人苛刻狠辣。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对我指手画脚?” 刘筠呼吸加重,握住了拳头。 一方面,她知道熊氏与鲎蝎部不和,这对她有利。另一方面,她口不择言触怒熊氏,很可能当场遭殃。 欣喜与惊惧同时袭来,她有些承受不住。 “嘿。”俞溢的笑声打破了竹屋中紧张的氛围。 “熊首领要是有鲎蝎部撑腰,何至于……嘿嘿,现在的鲎蝎部如日中天,不仅有令人尊崇的圣女,还有位高权重的王妃,整个南沼有谁能和它比肩?”俞溢有意夸大,回过头又说,“熊首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可不要不高兴。” 熊采芝脸色一沉,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这两人戏弄了。 “月盈则亏,物极必反,鲎蝎部也逃不过这个命。”她不再与二人废话,“落在我的手里,你们就别指望鲎蝎部了,要想活命,就替我办一件事。既然你们是府衙的人,替我从府衙里拿一份文卷,不算为难吧?文卷到手,我自然放人。” 俞溢面露难色。 “你不放了我们,我们怎么去拿?”刘筠不解。 熊采芝早有准备。 “这很容易。你们去一个人,留一个人。谁去谁留,你们自己决定。” 俞溢想也不想,拦住刘筠的话头,说:“她去。我进不了文卷库,她进得了。”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 刘筠并不接受俞溢骤时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们本可以好好商议过后再给出答复。 俞溢想的却是让刘筠先行脱身。他们根本不是府衙的人,连府衙的内院都进不去、更何况文卷库。 熊采芝看见俞溢闪烁的目光和刘筠不满的神色,恍然明白了什么。 “好,就让你去。”她伸出手,食指的方向从刘筠转向了俞溢。 俞溢急道:“你不是让我们自己决定吗?” 熊采芝笑了笑。 “可是我不满意你们的决定。” 在她看来,俞溢的脑筋和行动比刘筠强得多,最重要的是,俞溢在乎刘筠的死活。 事已至此,刘筠反倒没有和熊采芝争辩的意思。她低声对俞溢说:“你去梓县找王妧,她会来救我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见竹屋之外传来响动。 劈砍竹子的声音十分吓人,好像挥刀之人心中带着一股暴戾之气。 熊采芝一听就知道是女儿来了。 她阻止不了,守在屋外等候的熊天愿更阻止不了。 “娘亲,这两人又和你啰嗦什么?”熊暴石一进屋就大声嚷嚷。 “没事,他们这就走。”熊采芝只想尽快把二人打发走,不让女儿瞎掺和。 她让追随而来的熊天愿将二人带回空屋。 熊暴石不依不饶。 “走?哪能轻易放过他们?好不容易来个练手的,就让小震休息两天,让他们陪我练一练,不好吗?” 两天以来,熊暴石总缠着母亲熊采芝,要母亲答应这件事。 熊采芝虽然对女儿有溺爱,却认为女儿下手不知轻重,因此严词拒绝。 “不好。他们不及你,你追着他们打又有什么意思?”熊采芝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熊天愿离开。 见三人离去,熊暴石失望至极,一跺脚,震落了身上的尘土。 “那你就让我出门,我要出门!” 熊采芝听得烦躁。 “你要出门,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母女两个因一句话堵了气。 熊暴石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阻止她出门。 她从小就这座山中长大。她熟悉这里的草木花叶,熟悉这里的地形山势。 熟悉至极,便是枯燥。 她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发泄不完力气,有排遣不尽的郁闷。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能理解她,总说她是一块天生的暴石、出门肯定会惹祸。 她常想,只有离开这座山,她才能有好好喘气的机会。如果她永远得不到母亲的同意,那她就不要这句同意。 熊暴石出了竹屋,循着熊天愿三人的足迹追去。 她知道,母亲和那两个闯入者交谈许久、肯定是为了达成一些交易。 她要打听清楚双方谈了什么,给闯入者增加一点麻烦。 有蛇矛在手,她有恃无恐。 288 动身 容溪连夜炼出十二枚圣丹,并将它们交到容老五手上,以平息族中部分争论。 她已获许前往橡城,去见她的父亲。 临行前,她还悄悄去看了进行质验仪式的稚童。 那么多张脸,有迷惑无知的,有畏惧排斥的,也有兴奋渴盼的。 容溪回想不起自己当年参加质验时的心情,只记得当场所有人都很满意,所有人都很高兴,而失利者却不在其中。 仪式被暂停,却没有被取消。 族中并不是人人都希望她这个圣女安然无恙。她此前从未发现这一点。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终于再次见到容莎和容苍。 作为鲎蝎部圣女的心腹,这对姐弟近来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西二营回来后,他们在族中的职务被一一剥夺,名义上说是让他们安心养伤,可实际上的目的却不言而喻。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容溪的圣女之位岌岌可危。圣女前往宿所、进入浊泽,走上的也许是一条不归路。 当族中开始了质验新圣女的仪式,他们那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他们想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容溪回来了。 他们仍有机会,从被放逐的边缘、回到荣光的中心。 “圣女……”容苍瘸着一条腿。他在西二营里落下腿疾,至今未愈。 容莎比他好些,只是消瘦不少。 “圣女安然归来,是有巫圣之力辟邪护体。”她趾高气扬,故意将话说得大声又清楚,让庭前走动的仆从听进心里去。 容溪心中十分感动。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这两个忠心耿耿的随从对她不离不弃。 容莎的忠心远远超出容溪的想象。 “圣女,我们送到赵玄身边的钉子出错了。”容莎无法插手族中事务,只能将手伸向外面。 钉子自上一次将赵玄和石璧联手、剿灭鲎蝎部送入浊泽的人马的消息送到州城后,就没了消息。 容莎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深入丹荔园刺探。此时她提醒容溪,就是为了得到容溪的支持。 “她……” 容溪这才意识到,钉子早已投靠赵玄、背叛了她。 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特别难以承受,因为她刚刚承受过一次更大的背叛。 族人的背叛…… “算了,我从赵玄手下侥幸活命,我不是他的对手。那钉子既然背叛了我,不日也会背叛赵玄。到时候,她就是赵玄的麻烦了。” 对着心腹二人,容溪决定说出实话。 圣女意志消沉,这是姐弟二人从未预料过的事。二人本以为,圣女深入浊泽后全身而退、应该信心倍增才是。 对此,容莎心有不甘。她决定暗中替圣女出口气,好好教训一顿钉子的老娘。 此时的容溪并不知道,她正和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擦肩而过。 她更关心的是,如何面对父亲的责难。她的勇气已经在一天一夜的愁思里消耗殆尽。她英明的父亲肯定会识破她关于赤猊军求和的谎言。到时候,她就是错上加错。 “五掌事不许我们跟随圣女离开容州,但我们会偷偷跟去。请圣女放心。”容苍提起另一件事。 容溪听后,心生顾虑。 “你的腿伤还没好,如何劳碌奔波?” “为了圣女,我就算拼上这条命又如何?” 这话说得鲁直,却恰恰是容溪需要的。 “我已让五掌事恢复你的职务,你还是留在家里,替我看着。谁想重新开始仪式,你一定要不顾一切阻止他,还要想办法把消息传递给我。” 容苍毫不犹豫接受了重任。 容溪相信容苍的忠心,却不够相信容苍的能力,但她没有多说什么。 她只能希望在首领做出最终决定之前,没有人敢跳出来冒犯她圣女的威严。 “容莎……”容溪转过头,吩咐道,“你跟着我去。” 容莎答应下来,却以暗中行动为借口,悄悄溜出了容宅。 事有缓急。 她以自己对容溪的忠心而自傲。 钉子是通过她的手安排的,出卖主人,是对她的忠心的玷污。 从南街拐进小巷,容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目标。 中年女人含泪看着强盗的行径发生在自己家中,痛不欲生,忽而想起了昨夜造访的客人。 “我从没想过,小双会惹圣女生气,她是个好孩子,圣女是知道的。” 中年女人仍想在容莎面前争辩几句。 “哼!你教的好孩子,出卖主人的内情,害得主人左右为难。你说,这只是惹圣女生气?”容莎将她想到的罪名扣在钉子头上,又让跟随而来的两名仆役按住中年女人的手臂,而后狠狠扇了中年女人几个巴掌。 她发泄完怨愤后,扬长而去。 左邻右舍纷纷探头探脑打听别人的家事,最后得知打人砸物者来自高门大族,又一一噤声。 中年女人的哭喊逐渐减弱,但她的哭声已经传入了许多人耳中。 小荷的话酝酿了一夜,终于散发出理想的味道。 她再次来到中年女人家中,并带来了林鹿儿的口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是个孝顺的孩子,她怎么会伤害别人呢?”林鹿儿的老娘抹着泪,向客人哭诉起来。 原先的不信任已经消失,林老娘现在对小荷只有感激。 “鹿儿……就是你的女儿小双,她兢兢业业替圣女做事,就算做得不好,骂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累你挨打呢?” 林老娘委屈得泪流不停。 小荷看了,心里想到,这一对亲母女还真是相像。 “姑娘,你心肠好。小双年纪小、不懂事,她要是在外面闯了祸,还请你多帮帮她、照顾她。”林老娘惯常低声下气。 “你别这么说,我只是个小婢女,不比你女儿命好。”小荷笑了笑,说,“如今,她入了贵人的眼,被赐姓林,被赐名鹿儿。她轻易不能出门,才托我来看你。” 林老娘感激流涕,小荷越看越不耐烦。 “好了,你好好养着。脸上新添这伤不养好,还真是不能见人。”小荷又说。 林老娘很是认同:“我会躲起来,不出去丢人的。” “照你的性子,挨了圣女的打,也是不敢声张的。”小荷没有强求。 她要做的事,得一步一步来。 289 侍酒 容州城里的风波一个未平,一个又起。 今天一大早,花五娘便遵照吩咐来到小酒馆,准备做红姬指名要她做的酒酿蒸鸭。 没想到,酒婆子突然告诉她,红姬长老今日要请客喝酒,要她再做两道下酒菜。 花五娘只得应从。 酿酒和烹饪是她擅长的事,也是她喜欢做的事。她并没有感到不满。 只是,她若延迟归家,必然会误了小宝儿的起卧和饮食,她不得不做好安排。 酒婆子表现出罕见的善解人意。 “放心,我会让花令欢去照顾小宝儿。要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动,我还想亲自去呢。” 花五娘可不放心把小宝儿交给酒婆子。她只是笑着道了谢。 将近正午,红姬的客人来了。 小小的酒桌摆在前厅,主客入座,酒菜也上齐了。 花五娘还需再多等一会儿,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老眼昏花的酒婆子和毛毛躁躁的小丫头小蛮都不能周到,只有花五娘适合去侍酒。 花五娘无法推脱,只得前去。 来客不是暗楼的人。 花五娘进入前厅时只能看见一个中等身形的侧影,却认不出对方的身份。 她听见红姬在和客人说话。 “这道酒酿蒸鸭,是我命人特地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客人举筷吃了一口鸭肉,沉默不语。 红姬又继续说:“选的是浮山散养的青羽鸭,用酒酿和盐巴腌渍一夜,隔天清早再用文火慢慢蒸到酥烂,才算做好。” 花五娘忍住插话的冲动。 红姬长老所说的做法和她自己的独门做法有些许差别,她该不该指出来? 她不清楚红姬为何会知道这道酒酿蒸鸭的做法、又为何要在客人面前说出,只能暗暗猜测这是红姬在投客人所好。 客人似乎很沉闷,一口灌下一杯酒。 “少了一味……” 客人的声音低得让人难以听清。 红姬抬头看了侍立一侧的花五娘一眼。 花五娘领会了她眼神里的意思,手执酒壶,为客人倒满酒杯。 客人被酒气所迷,眯着眼睛抓了几下,才握住酒杯。 “少了什么味?”红姬显然听清了客人的低语,并将问题抛给了花五娘。 花五娘愣了一愣,忙说:“还加了木茴籽。” 红姬点点头,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后,她让花五娘退下,桌上不再需要侍酒了。 醉酒的客人瞪大双眼,已然清醒。可他的身体却僵硬着,无法动弹。 “殷泉,”红姬的笑脸带着最残忍的嘲讽,“父女相见却不能相认,真是可怜。” 她已确定二人私下并无联系,否则,花五娘不会如此平静,殷泉也不会如此失态。 “你到底想要什么?”殷泉仍提着一口气,脊背挺直。 “我想要你替我办事,却又担心你念着旧主之恩、不肯真心实意地帮我。”红姬用玩笑的语气说出实情。 “这世上最难偿的债,都让我背在身上了。”殷泉叹道。 他犯了许多错。 年轻时,他辜负了情人的爱慕之心。 年老时,他背弃了恩人的协力之盟。 他是遭人唾弃的雀部内鬼。他是无人可怜的可怜虫。 红姬微微一笑,说:“活人的债你先偿,死人的债你就到地下再去偿吧。” 殷泉又闷闷灌了一杯酒,身体也支持不住、靠在椅背上。 “这酒是从新昌来的,花氏所出的极品佳酿。你这样牛饮,可品出滋味来了?”红姬将酒杯放在唇边,只轻轻一嗅便放下。 “新昌花氏……”殷泉喃喃自语。 酒壶就在他手边,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 “我送你一坛。”红姬道。 殷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想看一看小宝儿。”沉默许久,他终于提出一个条件。 “这倒不难。”红姬早有安排,她的条件也不难,“你替我跑个腿,到梓县去,打听打听王妧和一个叫做蒲冰的女人有什么联系,回来禀报我。然后,你就能看见你的小孙女了。” 红姬早有怀疑。她的叛徒从来没有提醒过她:蒲冰从离岛回到容州之前,王妧也在离岛。 这两个女人之间是否互有沟通?百绍至宝的秘密是否已经泄露? 蒲冰为何一到容州就直奔梓县?人生路不熟的百绍公主得到了谁的指点? 这些问题在红姬心里存了许多疙瘩。 在容全的要求下,红姬和她的人手不能再随意涉足梓县。 她需要借一借外力,而殷泉恰好就是她需要的外力。 “小宝儿会跑、会跳、会认人,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再过几年,小宝儿有了心事,可就没那么好哄了。”她继续催促殷泉下定决心。 伴着一股胸中的浊气,殷泉吐出了一个“好”字。 红姬微微一笑,抬起手,殷勤给客人倒了一杯酒。 而后她举起自己的酒杯、在虚空中顿了顿,说了一句劝酒的话。 “心想事成。” 这杯酒,殷泉只觉得涩口无比。 后院,已经处理好首尾、正要离开酒馆的花五娘被酒婆子叫住了。 “今日你辛苦了,这是你该得的。”酒婆子送来了花五娘的酬劳。 花五娘略推辞一番,才收下。 接过手的布包沉甸甸的,吓了她一跳。 “这……是不是弄错了?” 花五娘将布包推回去,酒婆子却不接。 “没弄错,这就是你该得的。”酒婆子笑眯眯说,“长老的客人对你做的酒酿蒸鸭很满意,说,很像他妻子的手艺。” 花五娘猛地想起姐姐花令欢的提醒。她张了张嘴,半天才问:“那客人……姓什么?” “姓殷。”酒婆子毫不隐瞒。 花五娘的心跳得厉害,两耳轰隆作响,差点听不清酒婆子的回答。 渐渐明白自己在无意之中替仇人侍酒,花五娘再也抑制不住恨意。 她只想将手里的布包照着酒婆子的面门甩去,最好砸断这婆子的鼻梁和门牙! “这些钱,你不要吗?” 小丫头小蛮从酒婆子身后探出来,伸手去抓花五娘的布包。 花五娘冷不防松开手。 布包跌落,砸中了她的脚趾。她吃了一痛,清醒过来。 无法无天的惹事精被刁钻刻薄的老太婆提着耳朵拎走了。 小院里静悄悄的,只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缓缓通向院外。 290 线索 俞十一抱住了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肯撒手。 鲍兰有些哀怨,对沈平说:“辜大哥倒也罢了,他的脸原就长得凶巴巴的,可我不凶呀!我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这小姑娘怎么就只认准你是个好人呢?” 沈平很是头疼。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鲍兰说出实情。 他若说出俞十一和他早已相识,势必要牵扯出僻巷客店里的所有人。可要瞒着鲍兰,他又不忍。 昨夜,是辜焕想出一条偷梁换柱的诡计,才将俞十一带出慕玉山庄。 为此,沈平被敲走了几贯钱。 他和鲍兰带着俞十一回到大渊渔场。 等俞十一平复了心情、简单洗漱过后,鲍兰离开了小木屋,而天也亮了。 无奈之下,沈平决定将俞十一藏在渔场、并嘱咐她不要泄露任何事,而他自己则脱身回到小渔船、向詹小山说明他昨夜的遭遇。 但他没料到,俞十一的惊恐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不,我要跟着你。这个渔场也是慕玉山庄的产业,我要是被人认出来……不行!”俞十一嘴角带着血痂,一说话就扯得生疼,“王妧是好人,她可不会见死不救!” 王妧和她的初次相遇,就是发生在石璧的死亡威胁之下。这件事沈平是知道的。 “你这小丫头,鬼心眼倒不小,还知道拿大小姐来压我。说什么要死要活的,难不成还有人要杀死你吗?” 俞十一一听就想哭。可她一夜没睡,眼睛太难受了,挤不出眼泪,只能苦着一张脸:“我在山庄里过的日子,比杀了我还难受。再不逃走,我真的要死了。” 沈平有些烦躁。 日头越升越高,渔场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他不想引人注目。 鲍兰借给俞十一暂时使用的小木屋在渔场最南面,只需越过一丛矮篱笆就能悄悄离开、不惊动任何人。 于是,沈平阻止了俞十一想要继续交谈的念头,说:“跟我走,动作要快,别让人发现你。” 俞十一欣然点头。 小木屋打开半掌宽的门缝。 沈平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屋外无人,又指挥俞十一走向朝南的小窗。 “看见那篱笆了吗?你出了这门,绕到屋后去,翻过篱笆,找个角落待着,等我。我给你望风。”沈平一步步安排俞十一的行动。 俞十一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觉得昨夜鼓起的勇气还存留在她心中。 无所畏惧的少女冲出小木屋,往篱笆矮墙跑去。 沈平的预感很准。 有一名杂役背着一捆竹子,手里抓着荆条,慢悠悠从北边晃过来。 沈平走出木屋,眼里看着俞十一翻过篱笆的背影,脚下却快步朝杂役走去。 鲍兰在渔场很有人缘,由于这个原因,渔场里许多人都认得他,包括眼前这名杂役。 沈平当先招呼他,引走他的注意,随口又问:“怎么拿来这么多竹子?” 杂役告诉他,竹子是用来修篱笆的。 “是我们大管家吩咐的,听说,渔场遭了贼……” 沈平几乎天天都来渔场走动,却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想到,要是这条路被堵上,以后他要见鲍兰又多了麻烦。 不过,现在他没有太多心情考虑这些。 杂役见沈平没有说话,误会了什么:“哎!我可不是说你。那做贼的一得手,早就跑没影了……” 贼都跑了,还修篱笆做什么?不就是为了亡羊补牢,防下一个贼吗? 杂役笨口拙舌,越描越黑。 “以后出入渔场都要凭引了……” 沈平懒得和杂役计较。 他估量着时刻,别了杂役,大摇大摆翻越篱笆而去。经典 找到俞十一后,他带路往东南面的海崖走去。 一路海风微微,十分宜人。 沈平的心里也松快了一点。 他侧着脸去看俞十一:“谁打你了?” 俞十一说了一个名字。 “外头都说,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英明神武,出手把海寇赶走了。谁知,他竟是这样的人。” 俞十一没想到沈平毫不犹豫就相信了她的话。 她吸了吸鼻子,说:“你真是个好人。” “别拍我的马屁,我不吃这一套!”沈平转过脸去,朝前直走。 俞十一撇撇嘴。 但她天性活泼,并没有把沈平一时的冷脸相待放在心上。 “好人有好报。我从来没做过坏事,自然也是好人。我能逃出山庄,也是我运气好。” 沈平原以为她要哭,见她没事,才放了心。 昨夜,他被俞十一认出他的事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因为愧对鲍兰,他根本无法分心去思考:俞十一出现在他们进入慕玉山庄的小道上,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安排? 要不是俞十一提起“运气好”的话,他根本忘了这个问题。大大咧咧带着俞十一回去见詹小山,他该怎么交代? 沈平缓缓呼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昨夜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条小道上?” 俞十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实话实说:“岳先生见我可怜,知道我想离开山庄,便教我到东角门碰碰运气。他平时出入山庄就走那个门。” 沈平问起岳先生的身份。 俞十一又说:“岳先生是教我射箭的老师。昨夜我挨了打,伤心得不得了,就想起岳先生的话了。岳先生也讨厌他,说他是块朽木、脑筋不好、脾气也差。他欺软怕硬,活该被……嘻嘻……” 沈平总算听出一点眉目。他可不想俞十一停下来。 “田少庄主被怎么了?” “他前天夜里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罚了。”俞十一幸灾乐祸。 “是岳先生罚他?”沈平觉得他有必要弄清楚任何线索。 俞十一摇了摇头。 “是三爷。山庄里只有三爷能罚他,大管家都不敢。” 鬼三爷…… 沈平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现在,他可以安心带着俞十一去见青蛟军众人了。 俞十一还在说个不停。 “那么高一摞书,差不多到我肩膀高呢,要一字不漏、全抄一遍,他手都要抄断了。嘿嘿,他字写得难看,又写得慢,还不知道他要抄到什么时候。一定是报应!对,恶人有恶报!” 沈平发觉,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身上有股韧性、没那么容易被击垮。 攀越海崖,两人终于来到了青蛟军的栖身之所。 詹小山几人见沈平带了一个陌生人回来,全都又惊又怒。 特别是瘸腿的朱瑜。她几乎要把俞十一赶下船去。 沈平力排众议,对俞十一发问。 “郑夫人还住在原来的客院,只是我没有看见她经常出来走动。” 俞十一的回答阻止了摩拳擦掌的朱瑜。 “她的护卫呢?”詹小山接着沈平发出第二问。 “应该是被调走了,我没看见。” 寻找郑氏下落的事突然有了线索,詹小山不得不改变主意,将俞十一留下。 291 交易 王妧一行人在黄昏时分才回到宿所。 已经得到消息的老五姚染等人迎到门外,欣喜于王妧安然归来。 “看!” 一马当先的武仲看到了人群中原本不可能出现的人影,大喜过望。 王妧顺着他手臂所指的方向看去,竟看到了清醒过来的傅泓。 她一下子猜测是六安来了。 可她举目四望,却找不到六安。 三天的探险消耗了猎犬的活力,它们不再像出行前那般急躁,正有序往进入宿所。 但它们依然警惕。 吠叫声围着一个活人响起。 王妧在门外,从马上居高临下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毒术高手。 怪人黄三针的脸在夕阳的映照下像一块发黄的白蜡。 王妧甚至想到,若是正午的烈日会不会把这块蜡融化掉。 她动作利落下了马,向黄三针走去。 “你总在你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稀薄的云层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凝重,宿所里的篝火也被点燃了。 葛束将人请到议事厅,此举正合了赵玄的意。二人都对同一件事感到好奇。 四人相对入座。 赵玄不像葛束顾虑,直接问:“王妧曾拿她的性命作担保,向我引荐你,想来,你们交情不浅?” 他虽是对着黄三针发问,目光却投向王妧。 “他欠我一条命,我也欠他一条命,这个回答你满意吗?”王妧急于了解傅泓清醒的过程,只想堵住赵玄的嘴。 赵玄当然不满意。 “他曾经替雀部办事,在那之前,他却是一个谜。” 厅中四人各怀心事。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葛束。 “傅泓确实中毒了。她所中之毒,名叫‘花魂入梦’,是暗楼所出。” 这些和王妧所料相差无几。 再想到先前靖南王中毒一事,葛束自然而然做出了推测。 他转头朝黄三针说:“要么,你天生是暗楼的克星,要么,你本来就是暗楼的人。” 无论是哪种情况,葛束都不会轻易放过黄三针。 面对质疑,黄三针依旧一言不发。 他脾气古怪,只做他所认为的该做的事。 “你是暗楼的人?” 听见王妧发问,他摇了摇头:“我欠了暗楼的大长老一些人情。” 王妧先后从赵玄、黄三针口中听说了大长老这一称呼,心中一动。但她仍专注着眼前的怪人。 “人命?” 黄三针点头承认。 王妧感觉到情势变得复杂起来。 “大长老让你来杀我?” 黄三针回答道:“他要杀你,我不能把你的命让给他。” 王妧闻言笑了笑。黄三针固执要取走她的性命,回过头又要防着别人来杀她,真是作茧自缚。 忽而,她又想起王姗来。 “是了,你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我的。”她叹了一口气。 黄三针看向厅外的傅泓。 “她不算。”王妧当即否认。 黄三针也没有坚持。他答应葛束救治王妧的随从,全是为了向赤猊军借人进入浊泽,与王妧关系不大。 话已至此,王妧决定履行她和靖南王的约定。 “你治好他,来换我的命。”王妧看向赵玄。 黄三针也看了赵玄一眼:“他看起来没什么毛病。” 这句话惹怒了赵玄。 他正要发作,却见王妧微微低着头、泄露了心虚。 “哼,”他冷笑一声,“你打的好算盘,是不是漏算了一点?” 他缓缓站起身,神态平静,却比发怒时更加慑人:“我错信你了。” 王妧面色一沉。见赵玄抬脚迈出议事厅,她却没有追上前去。 赵玄的离席改变了议事厅的气氛。 其余三人好像卸下了心头的枷锁,说话不再小心翼翼。 “你来宿所做什么?”王妧问黄三针。 “进浊泽。” 候在厅外的不止傅泓和武仲几人,还有何三和童五。 西二营总管的这两名亲兵已经引起了王妧的注意。 黄三针和暗楼的关系或许并不如黄三针所说的那么简单。 “浊泽之中,有毒虫、毒草、毒瘴,对你来说,倒像一片乐土。”王妧说。 黄三针感慨道:“我的毒术已经很久没有长进了。” 王妧明白了他的意思。 “为端王治病的事先放一边。你若能找出瘴毒的解法,我可以同意服下你拿来的任何一种最致命的毒药,如何?” “可以。”黄三针对这个公平的交易十分赞同,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对此,葛束没有说什么。他只觉得王妧一定会使诈。 “浊泽中还有另一个难题,”他提醒二人,“厌鬼……” 议事厅里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武仲已等得很不耐烦。要不是傅泓拉着他,他早就潜到窗下去偷听了。 傅泓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境容易遗忘,而留在她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如今清醒的她害怕独处,更害怕在独处时睡去。 武仲没等到王妧走出议事厅,却等来了别人。 得到傅泓中毒的消息后,莫行川便命孙涓马不停蹄赶往宿所。 好在,傅泓已恢复健康,莫行川拟定的两个计划都没了用处。 听完孙涓的述说,傅泓再也止不住伤心,抱着孙涓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议事厅里的人。 王妧得知一切,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六安去了橡城?” 孙涓做了肯定的回答。 “路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他被红姬胁制,仍对姑娘交代的事守口如瓶。六安会把他安然带回来的。” 王妧眉头微蹙。 “刘筠呢?” “西二营哗变后,我们追踪到刘筠已逃出西二营,后来在九首山附近失去踪迹。”孙涓回答说。 王妧想到,西二营哗变时,留在宿所的项景被杀,深入浊泽的童五幸存下来、投靠了端王,而何三…… 何三当时应该仍留在石璧身边。他既然能从西二营脱身,必然知道营中当夜发生了什么。 王妧决定向他询问刘筠的下落。 何三清楚王妧的来意后笑得很勉强。 “那位……跟着鲎蝎部圣女来到西二营的小婢女,就是王姑娘要找人?”他故意装傻充愣。 靖南王的女儿沦落为鲎蝎部圣女的仆从,这话说出去谁敢相信? 而王妧不仅觉得这件事很正常,还承认是她在推波助澜。 “刘筠冒险潜伏进入容宅,是为了揭发容全的豺狼之心。我不能置她于不顾,还请何支使指点一二。” 292 摸黑 入夜后,押送劈刀的队伍依照计划抵达枌县。这是一个比梓县更小的小城。 领头人容丁对神出鬼没的护卫很不满意。 身为护卫,六安本该紧紧跟随在队伍左右。这样,一旦发生危险,护卫才能及时援救。 像六安这样经常不见人影的护卫,真的很不成样子。 可是,容丁不敢惹恼六安,只敢借口找随从泄愤。 六安注意到了一些异常,却像没事人一样。 等容丁和随从们在枌县唯一的一家客店里安顿好后,六安来到客店厅堂,找店家要了一坛子酒,看起来像是准备好好放松、大醉一场。 见此,容丁终于忍不住,站在前厅通往后院的小门附近对着撞上来的一名随从破口大骂。 “让你跟着来,是让你干活的!偷懒耍滑,啊?当我没个脾气呢!我再不管,你是不是要溜去喝酒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功夫喝酒呢!” 这话明显是在指桑骂槐。 挨骂的随从低着头、灰溜溜跑了。 容丁仍站在原地,确保那个不称职的护卫听见他的抱怨后、能有所收敛。 可惜,他白费了力气。 “晦气!”护卫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捡起酒坛,起身离开厅堂。 容丁被这一句咒骂气得倒仰。 他捂着心口顺了顺气,才往存放劈刀的屋子走去。今夜,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得守着这批劈刀。 劈刀若有闪失,首领一定会活剥了他。 夜幕之下,因赶路而困乏不堪的客人都有了睡意,更别说喝了酒的醉鬼。 半边身体倚靠在装着劈刀的木箱上、闭目养神的容丁迷迷糊糊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这个味道,很像他最近的情人用的一种头油的花香。 他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头枕着木箱,陷入深沉的睡梦中。 屋门一开一合,闪进来一道黑影。 月色透过窗纸、往屋子里投入一点微光。 黑色的人影蹑手蹑脚走向容丁。 木箱顶盖上的昏睡之人被挪动到一旁,没有半点醒来的征兆。 黑色人影摸黑撬动了木箱的铜锁。 “啪嗒……” 黑色人影像是不小心,失手将打开的铜锁掉落在地。 “你好像叫作苏兴?” 说话声仿佛凭空发出。 一把匕首抵在黑色人影的咽喉处。 事实并没有什么不小心,苏兴就是受到惊吓才失手。 “你没醉……”他说了一句废话,才说到重点,“你怎么知道是我?” 六安对苏兴的疑惑毫不理睬。 “我在想,杀了你之后,怎么向长老交代?或许,我可以装作没认出你……或者,说我发现你勾连外人、意图破坏长老的大计……”六安自顾自说着,“说说,你想要怎么个死法?” 苏兴咽了咽口水,胸膛剧烈起伏。 他知道六安的实力足以和楼中执事比肩。而他实力稍逊,又是孤身一人,除了偷袭,毫无胜算。 是他大意了。 “别这样……现在,我们都叫你红人、红人哥哥……”他只有服软的份。 “诶,”六安不以为然,“论资历,我怎么会是哥哥呢?” “红人哥哥,”苏兴听出了一线生机的意味,“你我同在红姬长老手下做事,有同门之谊呀。你比我们许多人更得长老器重,红人虽是我们戏说的,但也是事实。你我兄弟,我称你一声哥哥,合情合理,对吧?” 他急得胡诌乱扯。 听见身后的嗤笑声,他又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这一路的行程?”六安问。 苏兴还想否认。 额头淌下的冷汗刚好经过脖子,他当即感受到一阵刺痛。 他已命悬一线。 “有人卖给我的。” “有人?” 苏兴不再隐瞒,一口气说完他的条件。 “我可以把人名交给你。我还知道,不止我一个人买了你的路线。我可以给你当先锋,替你扫除麻烦。” 六安没有马上答应。 苏兴又悔又恨,说:“你已经认出我了,想要我的命,回头向长老告一状,你总能如愿,何必急于一时呢?让我补过,对你毫无妨害。” “真的吗?”六安反问一句。 苏兴很想点头,但他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只能在嘴上赌咒发誓。 “你的办法虽好,我却不信你。”六安不再和他啰嗦,“不止你一人,你们个个都不是冲着这些木箱来的,而是冲着押送木箱的我来的。暗楼里的老规矩,我懂。我不出事,怎么给把功劳让给你们呢?” 苏兴还是不明白六安想做什么。 “天一亮,你就代替我押送这批木箱,启程赶路。路线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六安收回他的匕首,将另一只手搭在苏兴肩头,“从现在开始,轮到你在明,我在暗了。” 听了这番话,苏兴没有再生出反抗的心思。六安早就发现他在暗中跟踪了一路,也早就猜到他会在客店动手。 只有领头人容丁还蒙在鼓里。 等容丁醒来,他或许还会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更加称职的护卫。 苏兴认命后,左思右想,越发觉得自己被人暗算了一道。 这人不可能是六安。 “肯定是祝结巴!他找到我,说他手里有个抢手的消息,问我要不要。我当然要了。你不知道,他在我们这些散人圈子里很有信誉。这条该死的大舌头,我真是被他害……不过,我也没有不甘心,替红人哥哥办事,我心甘情愿,就像替长老办事一样。对,就是这样……” 苏兴干笑两声。 “祝结巴?他出卖给你的路线都是准确的,只是,你们这些买消息的人不中用……”六安似乎起了闲心,接过苏兴的话头说下去。 “对呀,我和他平时也没什么仇怨,他不该害我。唉,那肯定……”苏兴故意吊胃口,却只得到一片沉默,不得不继续说,“有人和我一样,犯了眼红的毛病,只是那个人还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敢亲自来送死。” 苏兴原本还想探一探六安的口风,将来好找对人算清这笔账,可六安没有让他如愿。 六安把人赶出了屋外,取出藏在身后的那把由破布包裹的单刀放入木箱中,而后将木箱重新上锁。 在容丁醒来之前,六安已经从客店里消失了。 293 遇袭 前往橡城的路上,容溪总有不安的念头。 她把这些不安归因于她即将见到严厉的父亲,因而忽略了一些小事。 比如,护送她的护卫有一大半是她不认识的面孔。 又比如,一行人贪心赶路投不到宿头、只得在郊野露营。 往日她出行时,这些琐事总有随从安排打点,无须她费心。 但在今日,她尝到了苦头。 冰冷粗砺的干饼难以下咽,水壶散发着浑浊的气味,床铺只是半截油腻发黑的毛毡。 随行之人都是一样的吃用,马匹甚至只能用干草来饱腹。 即便她是圣女也无法讨来格外的优待,唯有默默忍受。 到了半夜,容溪被噩梦惊醒了。 她梦见自己陷入一片迷障之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路。猛然间,她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枯骨…… 微弱的篝火将容溪的意识带回到现实。 毛毡上的她蜷缩成一团。 她看着篝火越烧越弱、将近熄灭。 寒冷变得猖狂起来,肆无忌惮袭向她。 郊野静谧,一丁点动作发出来的声音都会传出很远。 “圣女不宜随意走动。” 容溪刚一起身,便遭到阻拦。她原本只是想让篝火烧得更旺些。 辨认出声音的方位,她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比起带着死士进入浊泽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些许长进。 开口阻拦她的护卫犹豫着没有作答。 容溪正感到奇怪,东、西两面忽然同时传来窸窣的响动。 她听到护卫拔刀的声音。 “保护圣女!” 静夜中,这一声号令仿佛死亡的召唤。其他所有的护卫和随从全部噤声,无一响应。 两面细微的响动变成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场偷袭虎头蛇尾,变成了正面的交锋。 容溪心下暗恼。她的位置已经暴露,必须即刻转移。 篝火已灭。 容溪从刀兵碰撞的鸣响中判断出偷袭者的人数。 四人?五人?最多六人……远少于她这次出行所带的人手。 她无须过分担忧。 果不其然,偷袭者很快就被制伏。 护卫重新生起篝火,发现容溪远远避开交锋的中心、已挪动到束马的树林边。 其中,有一名护卫走向容溪。 他一开口,容溪就认出了他的声音。 容溪很想当场质问这个眼皮耷拉的护卫是何居心、竟在敌人偷袭时暴露她的位置,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先处置更紧要的事。 她从容挺身出来,首先问道:“偷袭者是什么身份?” 五名江湖游侠,一人受伤,四人束手。 众护卫轻易就从几人口中问出了背后的阴谋。 厉氏当家人的小儿子厉鸣死在西二营哗变之夜的隔日清晨。容溪也在当场,却未尽到圣女护佑部众之责。容首领包庇圣女,搪塞厉氏,导致厉氏怀恨在心。 容溪听后,眉头久久不能舒展。 即便她事先知道厉鸣混入追击石璧的队伍,她也阻止不了石璧射出的那枝致命的箭矢。更何况,她事先根本不知道。 厉鸣之死只是一个悲惨的意外。 “厉氏收买游侠谋害圣女,真是罪无可恕!”又是那耷拉眼皮的护卫在大放厥词。 容溪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愚蠢,喝道:“住口!看好这五人,天亮以后,带上他们一起出发。” “何必如此麻烦?”那护卫纠缠不休,“直接杀了他们,不就干净了?” 话音刚落,异变突起。 五名游侠被同一把单刀逐一刺死,在场之人除了容溪,竟无一人显露出惊诧。 “你这是在做什么!”容溪的质问毫无底气。 “我替圣女解决掉麻烦,免得圣女无法安心上路。” 那护卫说着,抬起左手轻轻一摆,其余护卫和随从纷纷转过身、背对二人。 “他们不忍心看着圣女死去,所以就由我一个人动手。” 容溪这才醒悟了什么。 “你是故意的……故意提醒别人圣女的位置在哪儿。你早就知道厉氏会在今夜动手,正好可以借厉氏的手除掉我,没想到我命大、活了下来。是谁指使你这么做?” “我只知道圣女今夜必须死,厉氏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结果都一样。”杀手护卫说。 容溪又气又恼。 她对着一个个不敢面对她的背影喊道:“你们都是我容氏的子弟,就算我不是圣女,我也是鲎蝎部首领的女儿。我死了,你们都逃脱不掉干系,我五叔也保不住你们的身家性命。” “哈哈……”杀手护卫笑出声来,“你以为是容老五要杀你么?真是个傻瓜。” 容溪惊疑不定。 她的五叔会不会出尔反尔,断了他儿子容滨的生路? 那会是…… “谁让你死死抓着圣女之位不放呢?你要是死在浊泽里,那算得上是死得其所。而你死在这无人的郊野,被野狗啃食,那就什么也不是。早一时、晚一时,你都得死,你就认命吧。” 杀手护卫说完,挥起了他手里的单刀。 树林边安静的马匹在这时突然发出了嘶鸣。其中一匹挣脱了束缚,竟直直冲向容溪。 杀手护卫身手敏捷,连退两步,避免被马蹄所伤。其余护卫也纷纷向两边躲避。 而容溪面对接连的变故,已失去了应对的心力。 “圣女,快上来!”马背上驮着一人,正是如约潜行而来的容莎。 情势所迫,不容二人多说。 容莎侧过身体,试图将容溪拉上马背。期间,她顿了一下身形。 容溪感觉到一些不对劲。等她上了马,血腥的气味已经弥漫开来。 “圣女,我来迟了……” 容溪哑口无言。不是她不想说些什么,而是她气噎失声。 “走……”容莎说出最后一个字,再也没了声响。 容溪急痛攻心,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杀手护卫在几步外紧紧盯着她不放,只有容莎才会认为圣女有巫圣之力护体、能够凭着一匹马逃出生天。 “不,都是我……” 都是她的错。 她的眼已经看到了事实,她的心却不愿意相信。 四周围住她的,是曾经奉她若神明的族人和部众。他们心底残存的一丝敬畏让他们不敢犯下弑神的过错。 而那名杀手护卫并非出自鲎蝎部。 “我死了,你们能活着回去领赏吗?厉氏丧心病狂、买凶杀人,圣女及随行护卫无一幸存,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294 前因 蒲冰觉得梓县哪里都好,唯一的一点不好全让一个人占去了。 “霜霜……” 一听到眼前这个讨厌鬼用一种亲昵的语气和自己说话,蒲冰就像活活吞下一只虫子一样难受。 如今,她以“卜霜白”之名行医救人,声名鹊起,本来事事顺心如意。 可世事总有美中不足。 “沈蔽,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叫我霜霜,叫我卜神医。” 眉目清俊的青年展颜一笑,让小小的厅室生辉不少。 他是梓县沈知事的幼弟,出身甘州大族。因生母早逝,他自小格外受到亲族的宠溺。而今年纪渐长,他仍整日闲游浪荡。 沈知事将幼弟带到这穷僻之地,意图磨炼幼弟的心性,好让幼弟早日收起玩心、做些正事。 沈知事的打算似乎正在逐日实现。 “卜神医?那多见外!你听听,霜霜,霜白,多好听,多亲热!” 沈蔽离开了富庶的家乡,乍然过上偏僻冷清的生活,不免郁郁寡欢。直到他遇见蒲冰,他的心病才算有了起色。 蒲冰觉得,这个讨厌鬼和银灵一样,都是吃了教训不长记性的家伙。 当时她初来梓县,冥冥之中被一个小童引到了安贫舍,又在无意中发现并治好了沈蔽的隐疾。 她因此得到佟舍长和孟树坚的另眼相看,还得到了贵人的垂青。 按理说,沈蔽应该有所避讳,不与医己者公然来往。可他却喜不自胜,恨不得将自己的隐疾公之于众,好为神医扬名。要不是沈知事以兄长之威教训他一番,他早就嚷得整个梓县都知道了。 蒲冰起初被他的容貌迷惑,以为他是一位温和有礼的名门公子,后来渐渐发现他轻佻浮夸,态度也有所转变。 “你的病已经好了,不必再来。”蒲冰知道自己一时改变不了沈蔽对她的称呼,索性下了逐客令。 这时,小丫环银灵端了刚沏的茶进来。 她对沈蔽也很看不上,不舍得拿好茶来招待客人。 “唉,我早上醒来,心口有些闷,还有点疼……”沈蔽没有注意到小丫环的动作,只顾抚着心口哀哀地述说。 从前,他在甘州眠花宿柳,总是用这一招讨娼优的欢心。而他的霜霜恰好是一位大夫,他不自觉用了同样的办法来博美人一笑——他极想知道神医面罩之下的真容,那一定是冰肌玉骨的美貌。 蒲冰眉头紧锁,误以为他是旧疾复发,又不敢冷言冷语赶他走了。 “待我喝口茶,缓一缓,再说正事。”沈蔽心中暗暗得意。 蒲冰不知道他的想法,只知道自己的冷脸对沈蔽毫无影响。她只能改变态度,迂回劝说:“沈知事对我寄有重望,我无以为报,唯有将开设医馆的事办得妥妥帖帖,才算不辜负沈知事,不辜负梓县的百姓。” 沈蔽听后连连点头。兄长沈莳再三叮嘱他,他对开设医馆的事只能全力相助、不能有一丝拖累。否则,沈莳不会轻饶他。 “这种时候,我也没有心思和人杯酒言欢,还是请沈公子归家静养,各得其所。” 这话说到沈蔽心里去了。 他从前虚度年华,浪掷千金,和废物没什么两样。如今他只想改过自新,办成一件大事,好叫父兄刮目相看。 “霜白,我也不瞒着你了。我在北街看中了一所宅子,位置、朝向、大小,里里外外,全都很好。若把医馆设在那里,你肯定能省不少心。那所宅子的主人很好说话,还准许我随时带人再去细看。” 这是沈蔽的好处。他对庶务和人情十分通透。 蒲冰听他这么说,也起了兴趣。 对蒲冰有利的事,银灵不用旁人催促就会积极去做。 她追着说:“沈公子,我特地沏了好茶,你可不要藏私。要是真的有这么合适的宅子,你可算帮了大忙了。” 沈蔽听了十分高兴,又对他的霜霜做了保证。 蒲冰料想沈蔽是得到了沈知事的指示,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客人又续了一杯茶,才起身告辞。 主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有另一位客人登门了。 “碧螺姑娘!”蒲冰见到碧螺是真心欢喜。 能在镇察司和燕国公府都有门路的人物,很值得她结交。再说,碧螺的脾性和她相投,这一点更是难得。 “卜神医,你要的几本医书,我托人给你找来了。你看一看,我有没有遗漏了什么。” 碧螺所托之人,自然是谭漩。 “没有什么遗漏的。碧螺姑娘,有你帮忙,我真是感激不尽。”蒲冰并不在意碧螺为她找来的医书,那只是她邀约碧螺的借口。 银灵对碧螺既羡慕又嫉妒。她也想像碧螺一样、自由自在出门走动,可惜…… 她悄悄看了蒲冰一眼。 蒲冰觉察到小丫环的目光,便趁着碧螺喝茶的功夫,瞪了小丫环一眼。 银灵委屈极了:公主果然更喜欢别人家的丫环! 她一言不发,躲出了会客的厅室。 “这丫头很没规矩,真让我汗颜。”蒲冰遮了一遮,顺势提起她需要添一些仆从和护院的事,“我在梓县有了一些微薄的声名,竟有小人眼红来找我的麻烦。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到县衙去,让外人议论我仗势欺人。没办法,只能仰仗朋友相帮,寻几个靠得住的护院来看守门户。” 碧螺想了想,说:“寻常护院,冯老爷那儿或许有好的人选。” 蒲冰又说:“要是寻常的,我也不敢麻烦碧螺姑娘。就是要不寻常的、由姑娘你推荐的,我才放心。” 碧螺算是明白了蒲冰的意思。她直言自己无法做主。 蒲冰不需要她即刻答应,又把话头扯到别的事情上。 主人拉着客人的手,尽情谈了半天,才放客人离开。 碧螺出了厅室,见小丫环银灵在院子里数石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方才在厅中,她便看穿了银灵的小心思,这时便想逗一逗银灵。 “卜神医请我为她寻一些得力的仆婢护院,想来是你做事不尽心、净躲起来偷懒了。” 银灵被她一说,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蒲冰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认定银灵在外人面前丢了她的脸。 她十分愤怒。 “去杂物房,禁闭一天。” 这对活泼好动的小丫环来说是最恐怖的酷刑。 295 后果 九首山,天清气爽。 这是适宜出行的一天。 熊采芝一大早就做好了安排,由大嗓门的熊小震带俞溢下山去,并做出约定,十日之后在同一棵榆树下,仍由熊小震将俞溢接上山。 到时,俞溢必须拿容州府衙甲字九号文卷来换刘筠的命。 一切安排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熊采芝发现女儿在她的竹屋后留下的消息。 出门勿念。 这四个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熊暴石随手用蛇矛在地上画出来的。 “暴石!” 熊采芝一开始并没有把女儿的擅自主张联想到两名闯入者身上。 她先吩咐所有人分散到山中各处去找人,想着女儿可能还没有离开九首山的地界。 等了半天,熊采芝见到熊小震送完俞溢回来,忽然醒悟到一些事。 女儿对山外的一切一无所知,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决定要离家出走? 除了这两个外人,还有谁会支持、甚至怂恿她的女儿做出这样不寻常的决定? 气愤冲昏了熊采芝的头脑。 她决定杀死刘筠泄愤,再派人把女儿追回来。 什么危机,什么灾祸,她全都顾不上了。 看押刘筠的空屋在一天之内第二次被开启。 刘筠看着来势汹汹的熊采芝,心里顿时感到不妙。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被一根长矛指中了面门。 “熊首领……”刘筠惊出了一身冷汗,“莫非你反悔了?你杀了我,文卷一定会被毁掉,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她还不知道熊采芝的杀心因何而起,只能拿出唯一的倚仗来打消它。 也正由于刘筠言语中的磊落,熊采芝手里的长矛变得犹豫不决、始终没有刺出最后一寸的距离。 “我的女儿,昨天私下来见过你们?”熊采芝似问非问。 刘筠听出熊采芝话中的一丝不确定,毫不犹豫摇头并给出否定的答案。 熊采芝并未轻信。 “你们是山外的人,见识和我们山里的人不同。我的女儿肯定缠着你们问了许多山外的事,你们都说了什么?” “熊小姐除了逼我们和她练手,什么也没问,我们什么也没说。”刘筠渐渐察觉到问题的关键,但她不敢轻举妄动。 熊采芝额角一阵刺痛。 久久过后,她才叹了一口气,将长矛放下。 “我的女儿离家出走,并不是你们怂恿的?”话里的疑问语气十分微弱。 刘筠壮了胆。 “我们怂恿熊小姐离家出走?怕不是我们被熊小姐的蛇矛指着、被逼着替她带路吧?” 这也是一种合理的可能,只是不太好听。 熊采芝不能再拿刘筠出气,嘴上却不认:“技不如人,那也是你们的错。” 刘筠脸上讪讪,不再说话。 这时,熊小震忽然带来一个消息。众人遍寻不到熊暴石的踪迹,却发现山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队人马。 人马兵甲齐备,来者不善。 熊采芝疑心又起,瞪视一旁置身事外的刘筠。 “熊首领,你可别什么事都赖我们。我们要是能调动什么人马,哪儿还用得着答应帮你偷文卷?”刘筠连忙撇清。 熊采芝冷哼一声,撇下囚徒,和熊小震一起离开了。 问题接连不断,一个比一个棘手。 打听到山下人马的来头和意图后,熊采芝心神不定。 她不敢相信。 威名赫赫的赤猊军,有谁敢冒充? 南沼之主的血脉,有谁敢玷污? 熊采芝不信也得信。 刘筠不是容州府衙的差役,而是靖南王府的王女。 赤猊军要她交出王女,她敢有丝毫违抗吗? 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赤猊军一天之内就会把九首山踏成平地。 纵然受到欺瞒,熊采芝也无法找那骗子算账。她除了好好把那骗子送到山下,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小姐好手段,好心计,我自愧不如。” 折返归家,再次见到刘筠,熊采芝已经失去了先前的声势。 刘筠得知赤猊军为了她找到九首山来,心底却毫无欢欣。 她知道赤猊令在赵玄手里,能大张旗鼓调动赤猊军的人也只有赵玄。 即将到来的是生机还是死路,刘筠一点把握也没有。 反倒是熊氏…… “我知道,鲎蝎部做了对不起你们熊氏的事。你是否愿意追随我下山、向鲎蝎部讨一个公道?” 熊采芝听了刘筠的话,心中震动,差点直接答应下来。 可她不能这么做。 她的亲长,她的兄弟姐妹,她的部众,个个变成了沉默的先例。 熊氏经历的灭族之祸犹在她眼前。 山外的争斗永远不会停歇,她只能祈愿熊氏能苟全于一隅。 她甚至想到,是她起了调查当年灭族之祸的念头,才会导致她的女儿离家出走。 追随刘筠下山会带来什么后果,熊采芝无法预料。 但只要她这个首领不下山,坏事就不会降临到熊氏头上。 熊采芝不留余地拒绝了刘筠的请求。 刘筠很是失望。 无论是赤猊军,还是鲎蝎部,她都无法独力对抗。 走出九首山,她注定要做赵玄的手下败将。她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她的父亲? 刘筠越想,心情越低落。 熊采芝亲自送刘筠下山。 见刘筠频频停驻,她忽然察觉到刘筠的惶恐。 无所不能的南沼之主、所向披靡的赤猊军都无法让刘筠安心信任。 不然,刘筠何必隐瞒身份、费尽心机和她周旋? 她的女儿下山后可以安心信任谁? 熊采芝也变得惶恐起来。 “熊首领……” 刘筠见熊采芝停下脚步,话还没说完,又见熊采芝掉头往山上跑去。 她愣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好在,熊采芝很快又回来了。 “我把小震和天愿托付给你,请你帮我找到我的女儿,告诉她,我在家里等她。”熊采芝带来二人,作为交换,“他们二人会护送你直到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刘筠大喜过望,郑重向熊采芝道谢,并做出她的承诺。 “去吧,我不再送你们了。”熊采芝眼里发出了一种让刘筠感到陌生的神采。 很多年以后,刘筠才明白那种神采到底是什么。 山下久等的人马只认刘筠,并不理会随行的熊氏兄弟。 牙将梅横奉命来到九首山,只为找到刘筠、并确保刘筠安然回到梓县。 事后,刘筠才得知赤猊军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王妧的请托。 296 古怪 慕玉山庄的布局概略图样,对青蛟军几人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詹小山对此有本能的警惕。 他叫来沈平、鲁茂、朱瑜和聂无双,一同商议。 邢念昨日已带着消息前往梓县,与王妧会合。 小小的船室容下五人,已显得满当当。 聂无双和鲁茂挤在一起记图样。 朱瑜和沈平分别坐在詹小山左右两侧,泾渭分明。 船室内的一切由詹小山主领。 “还有一个问题,替王姑娘传口信到离岛的夏老四如今下落不明,口信里提到的那些人已经被慕玉山庄交到安州军督府的韩爽手里。” 这样的机密,俞十一无从得知。詹小山也没有特地在俞十一面前提起。 沈平想得简单:“那又如何?我们潜入山庄探一探,把夏老四也救出来,不就行了?” 詹小山知道沈平救人心切、才会看不清利害,便又耐心解释。 “夏老四一登上离岛就被慕玉山庄的耳目发现。我们现在的行动,慕玉山庄当真一无所知吗?” 沈平仔细一想,觉得詹小山说得也有道理。 “那、还是让我一个人去,若是出了差错,不至于被我连累……满盘皆输。” 詹小山心里有些震动。 他听说,沈平和朱瑜闹了一些不快,秋秋从中调和、奈何有心无力。此时沈平能够不计前嫌,叫他不得不看重几分。 “沈兄弟,你言重了。这些日子,多亏你辛苦奔波,打听消息,我们才有这么大的收获。无论采取什么行动,我们都是一体的,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说法。”詹小山有心、也有力调解沈平和朱瑜的矛盾。 沈平深为感动,连日来的郁闷也消减许多。 詹小山看了朱瑜一眼。 “劲敌当前,我们必须同心协力,不分彼此。” 朱瑜早已想通。 她对沈平的为难十分不公。得罪她的人是莽撞无知的武仲,而不是真诚坦率的沈平。她不应该将怨气撒到沈平头上。 由詹小山起头,她也有了台阶。 “沈平,先前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个礼。”朱瑜站起身,拱着手,当着另外三人的面向沈平诚心认了错。 沈平脸皮薄,忙站起身来回礼。 他知道这是詹小山的好意。朱瑜变得通情达理,他也不会得理不饶人。 “朱大姐,快请坐,这点小事说开了就好。” 朱瑜不喜欢这个称呼。 “你还是像他们一样,叫我瑜姐,或者阿姐。我……有话直说。” 沈平笑了笑,改了称呼。 有话直说,心无芥蒂。他是真正放心了。 詹小山仍旧说回正题。 “所以,我决定亲自去一趟慕玉山庄。倘若对方的目标是我,我去了,对方才好收网。” 可是,这么做要冒十足的风险。 在场之人都有此共识,却因为想不到更好的做法而不甘地沉默着。 沈平决心说些什么,便坦承了自己的看法:“我和鲍兰相识实是偶然,她绝不可能和别人串通一气来骗我。倒是她的邻居,辜焕,自称刚从海上回来,转身就进了慕玉山庄,做起了少庄主的贴身护卫。这里头必然有古怪。” 詹小山听后点了点头。 “这人可以作为一个突破。进慕玉山庄之前,我先去会一会他。” 几人都表示赞同。 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并不知道,他的新护卫正被人惦记着。 他原以为,得到田大管家的保证后,他可以毫无顾忌去见田夫人。 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违逆鬼三爷的心意,下场只有一个。 他的幸运在于,鬼三爷肯罚他,也肯原谅他。 而田大管家却没有同样的幸运。 即便保留着山庄大管家的名号,田庆也被迫交出了账册和人事名录,只保留有库房的钥匙。 这个教训太过惨痛,导致田庆一病不起。 田恕心虚又害怕,不敢去看望田大管家。鬼三爷罚他抄书,变相也是一种禁足。他可以以此为借口闭门不出。 逃离山庄的俞十一并不知晓这些内情,还以为田恕已经不再追究、好心放过她了。 “那人……可靠吗?” 田恕在自己屋中只穿着单衣,蓬头垢面,精神萎靡。 他见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贴身护卫。 “可靠。他在外边的营生就是这个,写字他最在行。”辜焕用话安少庄主的心。 “在行?我不要他在行。”田恕用左手托着右手臂,语带恼怒。 “少庄主勿恼。写漂亮字,他在行,写歪字,那更简单。” 辜焕遇事没有一味顺着少庄主的性子说软话,而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一而再,再而三,田恕没有因此疏远他,反而对他更加信任。 “那你快些……悄悄把人弄进山庄来。”田恕只顾催促辜焕去办事,他的右手已经痛得握不住笔了。 辜焕深知少庄主的窘境,他的职责就是替少庄主排忧解难。 “把一个大活人弄进山庄,会很麻烦。把少庄主的手笔弄出去,麻烦会少一点。” 田恕听到这个建议后,显得有些犹豫不决。 若是三爷在外边发现了他的字,证据确凿,他想抵赖都抵赖不了。 辜焕一眼看穿了什么,又说:“这事若是被人发现,捅到三爷跟前去,我一定会被赶出慕玉山庄。少庄主你……也没有大管家替你求情、说好话了。少庄主还是慎重一点吧。如果是请个大夫来看手,那倒不麻烦。少庄主再受点累,这事……” “大夫……”田恕灵机一动,“让那人扮成大夫进来见我,可行吗?” 辜焕没料到田恕会想到这个点子,略想了想,否定道:“大夫能进山庄,但待不了几个时辰。抄完那些书,也许要花上好几天的功夫。” “那……先把人弄进来,换成不相干的人送出去,等抄完书,再换回来,可行吗?”田恕的脑子突然变得灵光起来。 这下,辜焕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了。 他笑着说:“这一招偷梁换柱!少庄主真英明!我即刻去办。” “好!你快去!”田恕受到这句奉承话的鼓舞,人也变得精神了。 他不笨…… 他是英明的…… 鬼三爷罚他抄书,目的是想让他认错。 他已经知道错了。 再抄下去,他的手非断掉不可。 鬼三爷会要一个断手的残废吗? 田恕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297 笔头 说书的窦先生是个断手的残废,这是整个揽月班的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即便如此,没有人敢对窦先生说出一句不敬的话。 如今揽月班的前程全都压在窦先生一个人头上。秦班主明令众人不许打搅窦先生用功,违者即刻逐出揽月班。 有个伙计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溜到窦先生住的屋子外探看,却只看到一个呆坐在窗前的身影。 自然的,这个伙计隔天就离开了揽月班。 谁也不知道窦先生在用什么功,除了秦班主。 秦湘湘已不再忐忑。她听取了吕平的建议,将她的计划禀报与赵玄,并得到赵玄的支持。 唯一的难题在于,窦季方的手。 “秦班主,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动笔了。笔头无力,写不动了。” 窦季方面朝屋门,似坐在椅子上出神。 门外无人。 小院的景致,他看过千遍百遍,熟悉无比。 光秃秃的矮树有个节疤冒出了新芽,小小的野花零零落落地散布在无人走动的角落,东边还有一只三条腿的方凳…… 秦湘湘和他并排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 谁也没有去碰那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秦班主接过说书人的话,奉承道:“先生实在是过谦了。先生才华横溢,总能在不经意间打动人心。容公子发病之前,揽月班宾客如云,全是先生的功劳。” 听秦湘湘提起发病的容滨,窦季方忽然转过头来,显得有些紧张。 “他……没死吧?” “若不是容氏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他也许早就死了。”秦湘湘说出实话,稍一停顿,才坦白承认,“容滨在众人面前发病,是我一手安排算计的。我利用了先生,心里一直很不安。” 窦季方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体。 “人心易动,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容滨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他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右手,轻声问,“你知道我这只手是怎么断的吗?” 秦湘湘也看了他的右手一眼,以沉默作为回答。 她从未主动触及窦季方的伤心事。 “有一个人,他的心坚如磐石,我打动不了他,便被他折断了一只手。这样的代价,我只能付出两次。秦班主应该可以数得清楚。” 窦季方将答案抛给秦湘湘,砸皱了她的眉头。 秦湘湘并不知道窦季方口中所说的心如磐石的人是何身份。 赵玄只告诉她,窦季方可以用、但不能信。眼下的情形让她陷入了两难。 她若不相信窦季方,怎么让窦季方甘心为她所用? 她只能说:“从今以后,没有人能对先生不利。” “你能保证?”窦季方反问。 秦湘湘不打算用谎言糊弄过去。 她看向窦季方:“先生好奇过吗?我不惜得罪容氏、导致容滨病情泄露,个中内情是什么?” “愿闻其详。”窦季方神色未改。 秦湘湘才将她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容氏在容州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容滨违反禁令、潜入浊泽,容氏隐瞒容滨身染瘴毒的事实,将所有人置于险地。我便将事实揭发,让所有人看清容氏的真面目。” 窦季方听后久久不出声。 “这样的机密,不是寻常人能够探知的。” “是。”秦湘湘继续说,“我听命于当今皇弟,端王。容氏叛逆,人人得而诛之。” 窦季方忽地站起来,像是受到了震惊。 “端王……”他大口喘了喘气,双目圆瞪,“你们已经知道我的过去?” 秦湘湘心里一惊。 “不,我佩服先生,敬重先生,从未调查先生的过去。”她连忙否认。 但她并不清楚赵玄是否知晓。 窦季方眼里惊疑不定,最终认命地低下头。 “我……从前是蔚州窦家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秦湘湘心中一喜。 窦季方愿意告诉她这件事,是个好兆头。 “一个残废之人,是没有资格以窦氏的名义在外行走的。”窦季方话里有些未曾明言的意味。 秦湘湘有些同情他,又不敢表露,只能闭上眼睛,遮掩过去。 窦季方松了一口气,重新入座。 “先生不借窦氏之名,也能在世间立足。我可以当先生的手。在我力所能及之处,没有人能对先生不利。我能保证。”秦湘湘已平复了心情。 “不借窦氏之名,才能不玷污窦氏之名。现在,我已经知道秦班主是在为端王效力,我更不能答应秦班主的请求了。”窦季方仍在拒绝。 秦湘湘当即表示,除了她之外,窦季方的身世不会被第二个人知晓。 “容氏撒了一个弥天之谎,做贼心虚,一试便知。”她不肯放弃,“难道先生只想置身事外,眼睁睁看着世人受容氏欺瞒?” 窦季方沉默了一会儿。 他侧转过身体,面对着秦湘湘,声音低沉:“秦班主,那天,容圣女打上门来,砸了揽月班的招牌,你恼不恼、恨不恨她?” 秦湘湘心里一惊。 窦季方很无奈,眼前的女子一点也不了解他。 “说容氏欺天罔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叶四处漂泊的浮萍,一个过客。容州城、容氏是好是坏,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秦班主恨不恨容圣女。” “窦先生……” “你说我总在不经意间打动人心,那么我告诉你,人心就是私心。” 对着眼前一脸胡茬、瘦弱如竹的窦季方,秦湘湘没来由感到了害怕。 “揽月班是我的心血,是我平生最重要的东西。”她不由自主说着,陷入了回忆,“我,父母早亡,青梅竹马的伙伴被人害死,我无所倚仗,只能任人践踏。要不是遇到……我费尽心力,筹措张罗,才建成揽月班,才在这容州城得到寸许立足之地。容溪,堂堂圣女,何曾受过一点苦、吃过一点亏?我就是要让她明白,她的倚仗也会消失、也会败落,她也会像我一样、尝尽苦楚。” 窦季方静静听着。直到秦湘湘说完,他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让他没想到的是,秦湘湘还有余力顾及他。 “窦先生,你的私心又是什么?” 窦季方认真想了想,最后笑了笑,说:“一无所有,无所不有。” 298 打点 王妧就要离开宿所。 只是,她还有一些事没有打点妥当。 老五姚染听到王妧的安排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要去棘州?”他确认地问了一句。 “先去棘州,再去奉州。”王妧补充说,“我考虑过,给老三续命的药方是容氏所出,若只在容州搜寻,万一遇到容氏阻拦,想要凑齐方子里的药草势必会难上加难。我们要做两手准备。如果你能够在棘、奉二州有所收获,那你便留在原地,作为联络。” 姚染原本还担心,王妧会将他留在宿所。 如今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王妧果然没有忘记她的承诺。 领命后,姚染便提前出发了。 武仲找准机会,在王妧离开北楼去向赵玄辞别前拦住她。 “真的要放手?”武仲追问再三。 王妧点点头。 “收手吧,是我错了。阮啸不是暗楼的人。” “可是……”武仲有一肚子不甘。 王妧打断他的话:“他有天生的优势。在山上的时候,如果他不顾一切杀死我,端王的护卫也不一定能够拦住他。但他没有那么做。我想,就算他另有所图,他的目的也不是杀了我。” “那就更可怕了,”武仲没有被王妧说服,果断道,“防不胜防,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王妧并不认同。 她郑重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了。我们所作所为,只凭我的猜测,并无实据,还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今日以后,我们和他再也没有什么联系了,既不必防他,也不必下手。” 其中有一个理由,王妧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赵玄对阮啸的态度。 如果莫行川在这里,她或许还能和莫行川商议一下。武仲遇事只愿快刀斩乱麻。 此时,武仲的口气已经松动了一些。 “罢了。动身前,我仍盯着他。等我们动身后,我就不管他了。” 王妧这才放心去见赵玄。 平日的议事厅没有今日的热闹。 有赵玄、葛束、一众护卫,还有黄三针、何三、童五等人。 原来,黄三针也打算在今日进入浊泽。他已从葛束手里借来了石璧的亲兵。 王妧知道,这些人之中的暗楼杀手距自己只有咫尺之遥。她却没有感到丝毫惧怕。 “祝你毒术精进,早日破除毒瘴。”她对黄三针说。 黄三针只是点了一下头。他双目无神,心思不知飞到了哪里。 童五面无血色。 何三满脸不安。 王妧没有理会这二人。 道别的过程十分简短,王妧没有得到任何挽留。 葛束送给她一样东西。 “这是丹荔园主人的名帖,王姑娘可以随时到园子来做客。” 王妧看见帖子上写着“魏知春”三个字,便将名帖收起,并向葛束道谢。 她正在离开议事厅,却被赵玄叫住了。 “葛束把高慧要了去,你身边不就缺了一个人吗?我把阮啸借给你,你……要不要?”赵玄在最后拉长了音调,让人听不出他的心意。 王妧迷惑不解。 赵玄知道阮啸和武仲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却想把阮啸“借”给她?这是不想让她得到片刻安宁吗? 然而,王妧知道赵玄没安好心,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阮啸身上有许多秘密。碍于赵玄对阮啸的回护,王妧始终无法探究出真相。 如果没有了赵玄的阻拦…… 见王妧仍在犹豫,赵玄摆了摆手,让阮啸从护卫的队列中走出来。 阮啸弓着腰,直到赵玄身旁才挺直了脊背。 与此同时,他的肩头探出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 小林猫将阮啸当成了一棵供它攀爬、玩耍的大树。 没有人约束它,它可以随心所欲。 也没有人警告它爬树的危险,它总处在跌落的边缘。 阮啸只管做一棵安分的树,毫不在乎小林猫的死活。 王妧稍一移开目光,小林猫就从阮啸肩头消失了。 “那就辛苦阮护卫了。”在王妧意识到武仲的恼怒之前,她已经收下了赵玄的“好意”。 赵玄抬头看向阮啸,目光中包含着深意。 阮啸又想起了赵玄先前的吩咐。 “那把被她当成宝贝一样带在身边的黑色水纹匕首,你想个办法悄悄偷来。” 他朝赵玄重重点了一下头,而后走向王妧。 王妧带着魏知春的名帖,和阮啸一起离开了议事厅。 没想到,何三和童五也跟随而来。 何三抢先几步,拦住王妧二人的去路。 “王姑娘,息怒、息怒。我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拦路。人命攸关,王姑娘,你得救救我们呀。” 王妧对何三、童五二人原本没有什么好印象,只因为昨日何三有问必答、说出了不少西二营哗变之夜的内情,她才愿意听何三把话说完。 “我知道,现在要从容氏手里拿到一批圣丹难如登天,只有王姑娘神通广大,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了。”何三没想到,葛副尉轻易就把他们兄弟交给一个对浊泽、对戎旅一无所知的人统率。 童五唯唯诺诺。他更没想到,自己刚从浊泽之中逃出生天,转头又要重新踏入那片禁地。总管亲兵队伍的信心已经消耗殆尽,他们这一去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王妧说出了实话:“对付浊泽里的瘴毒,容氏所出的圣丹毫无作用。” 何三愣了愣。他比童五更快接受了王妧的说辞。 “跟随王姑娘深入浊泽的人几乎全部安然归来,你们必定有保命的绝招。请王姑娘看在我们兄弟此去十死一生的份上,把绝招传授给我们。我们若能活着回来,一定会重重报答姑娘你的恩情。” “何三,你们石总管向我‘借’了三百颗圣丹,好像没有偿还的意思。”王妧忽然提起旧事。 何三额头冒汗。他左右为难,生怕答得不好,惹恼了眼前的债主。 “我……我也……我虽然无法替总管应承什么,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助王姑娘讨回这笔债。” 王妧沉思片刻,说道:“回去等着,我会让人把你们需要的东西送过去。” 何三像是劫后余生般、笑得十分难看。童五更是不敢相信,反复确认王妧是不是在拿他们取笑。 王妧打断了他们的欣喜:“将来,我讨要你的报答时,希望你不要推三阻四。” 说完,她越过二人,返回北楼。 “他能给你什么报答?”将一切看在眼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阮啸竟然开口发问了。 王妧随口回答:“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阮啸又问,“让他们死在浊泽里,不正好吗?” 王妧听出阮啸意有所指,惊讶于赵玄将石璧的亲兵被暗楼埋入钉子这一机密告知了阮啸。 “不好。”她说。 299 路途 苏兴觉得自己活得太难了。 从清早启程到现在,他已经赶走了两拨不识相的小贼。 前方还有多少埋伏等着,他根本数不清。 领头人容丁对这个新护卫很满意,却对另一个护卫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 “等到了地儿,我一定会如实向我们首领说明你的功劳。” 苏兴听后,心思活动起来。 他和萧芜年纪、际遇都差不多,结果却天差地别。只因为当年他追随了一位要财不要命的主儿,染了一身坏毛病,才蹉跎至今。 如今他改弦易辙,投在红姬长老门下,又不得重用。郁闷之下,他决定铤而走险,做一件让红姬长老刮目相看的事。 昨夜摸黑盗刀、又受六安要挟,苏兴本以为自己已经把路走死了,但在听了容丁的话后,他的信心又回来了。 或许事成以后,他能分走一些六安的功劳,还能得到一份丰厚的回报。 想到这里,他干劲十足,走起路来脚下都扬起了尘烟。 容丁也就更放心了。 这一批劈刀一定能够安然运抵橡城。 过了今夜……只要再过一夜,他就能彻底安心了。 精神一旦放松,容丁的话也变得多了。他开始打听苏兴和六安的关系。 “你们也像普通镖行那样,轮流当值?” 苏兴皮肤白皙、嘴边长着一颗显眼的绿豆大小的黑痣,容丁很自然就把眼前的护卫和印象中皮肤粗糙黝黑的镖客区分开。 苏兴回答说:“情况有些复杂,普通镖行干不了我们这活儿。我是来搭手的,六哥会在暗中先替我们处理掉一些麻烦。” “你还叫他六哥呢!我看,他年纪比你小,做事也比不上你周全。” “嘿嘿,”苏兴讪讪一笑,“我们不是按照年纪排行,而是按……别的,有十六的哥哥,也有六十的弟弟。” 容丁完全无法理解。这和他自小遵循的道理是相悖的。 苏兴没想到自己的话让容丁费解,便岔开话头,说:“反正这一路我得听他差遣,也得听你差遣,你要是不嫌弃,我也叫你一声哥哥。” 容丁心里受用,一下忘记了烦恼。 …………………… 经过一夜休整,重新启程时,容溪得到了十九名誓死效忠于她的护卫。 她将死去的伙伴安葬在路旁,将来再另做打算。 想要杀死她的人不是容老五,而是容老二。 容老二膝下年纪最小的一双儿女参加了圣女、圣子的质验仪式。仪式被容溪打断,他被逼着做了一些手脚。 平日对首领、对圣女的敬重和顺服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轻蔑和背逆,只有容老二一人吗? 容溪心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乐观。 昨夜的杀手因不敌而逃脱,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如果是在从前,容溪遇见这种情形一定会寻求她父亲的帮助,现在她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并不是父亲心里唯一的圣女。 容溪想起刘筠来。 刘筠看得比她还清楚。 “容萁,还有多久能到橡城?”容溪问一旁的护卫。 “明天下午时分、最迟天黑前能到。” 容萁是一个性格内敛、沉默寡言的青年。 昨夜,他亲眼见到杀手护卫毫不留情地杀死他的两个兄弟后,几乎发了疯。 那个时候他才相信,他们兄弟不是时来运转,而是被选中成为圣女的陪葬。 蛊惑他们建功立事的人或许从来没有考虑过,谎言会被戳破。他们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有可能愤怒地活着。 而他,容萁,便是这样一个带着愤怒活下来的人。 他选择效忠圣女,是对那个口蜜腹剑的恶人最有力的报复。 其他十八人也有相似的想法。 容溪吩咐众人:“不要向首领提起容老二的异心,只许提厉氏收买游侠来刺杀我的事。我要让容老二放松警惕,再叫他的阴谋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容莎、容芽、容苹无辜惨死,我一定会为他们、报此血仇!” 众人听后,心服口服。 …………………… 孟树坚带着通行凭引和梓县沈知事送客的节礼,用了三天两夜,终于在这一天黄昏时候抵达了橡城东门外的一家规模很小的客店。 他没有急着进城,即便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那个弱疾缠身的孩子。 有个老朋友准备在城南的一个酒馆替他接风。 孟树坚婉拒了一次。但经不住对方再三相邀,他最终还是答应了。 酒馆少人的角落里,老朋友见面,连寒暄都省了。 “城里最近不太平,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孟树坚开口称对方为“老吴”,脸上因为对方的关切而露出犹豫的神色。 “小棠在城里,我得去接他。” 老吴无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知道一些内情。他问:“你跟那位和好了?” 孟树坚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小棠,你怎么提她?” 老吴不太赞许。 “既然没有和好,你就不该管。那孩子被她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着,你一插手,好也是错,坏也是错。你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总之,你听我的,别进城。有什么事,你放心交给我,我替你去办。” 孟树坚被老朋友的热心打动,几乎准备要说出实话。 恰好有酒馆的伙计端着酒菜过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也打消了孟树坚的决心。 “没事,我就进城办件事,顺便把小棠接出来,不费什么功夫。你的好心,我都领了。” 孟树坚亲自给老朋友斟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还没告诉你,小棠的病也许能治好。我这次是接他去看大夫的。” “真的?”老吴听后变得高兴起来,端起酒杯,“这杯酒我得喝!” 孟树坚也松了一口气,面带微笑。 “也许,只是有了一点希望,我还没告诉别人,你也别说。”他特地叮嘱。 老吴当即明白他说的别人是谁,拿手挡在身前,笑道:“我不说。小棠若能治好,你们两个和好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还插什么嘴?” 二人又说了一些琐事。 见孟树坚心意已决,老吴只能反复提醒他办完事后、尽快带着小棠离开橡城。 容州的天气是说变就变的。 300 熊暴石 俞溢没有听从刘筠的建议前往梓县,而是往州城的方向走。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梓县得不到任何帮助。 熊暴石从山上偷了一匹马,一言不发跟在俞溢身后。 随身背着的蛇矛比坐在马上的她还要高出几寸,十分惹人注目。 “熊小姐,你就偷了一匹马?”俞溢走了几步,忍不住停下来问她。 熊暴石心情沉闷,语气也不好:“你是个俘虏,还想要骑马?” “你要是把两匹马都偷出来,我们今天就能赶到州城。少了一匹马,就要少赶一半的路。” 熊暴石听俞溢说得有道理,昨夜的计划里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可她认错的方式却与众不同。 女贼从马背上跳下来,将马牵到俞溢跟前,说:“这马让给你,我可以跟得上。” 她的身量比俞溢更高,举动之中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姿态。 俞溢笑了笑,接过马缰。 “熊小姐倒是不拘小节。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共乘一匹马,总比我慢吞吞走路快一些。” 熊暴石火气又上头了。 “你也知道你走路慢吞吞?我告诉你,马让给你,你就没有借口了。今天之内,必须赶到州城!” 话音刚落,树叶被林风吹得飒飒作响,仿佛在给她助威。 俞溢默认了她的说法。 骑上马背,他已比熊暴石高出半截身子。 熊暴石走路有多快,马儿就跟着走多快。一切似乎如熊暴石所愿。 甲字九号文卷里记录了什么,熊暴石比俞溢更想探究清楚。 俞溢本该拿文卷去换刘筠的命,如今,他已有了更好的选择。 “熊小姐,”俞溢唤了一声,“你身上带了吃食没有?” 熊暴石受到干扰,差点踩错地方、被一块不稳当的石头绊倒。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清早到现在,只喝了几口水,而俘虏滴水未进。 “这附近哪儿有村落?我们去讨些喝的?”俞溢又在追问。 熊暴石不甘暴露自己的无知,红了脸,哑口无言。 “看,那路边有车辙,往那儿去肯定有人家。”俞溢伸手一指,“果然,站得高,看得远。” 熊暴石看了俞溢一眼。这是她第一次没有被俞溢的话激起怒气。 她什么也没说,直往俞溢所指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她就看见了炊烟。 饭食的香气勾起她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 父亲笑呵呵的脸倏地变小、又倏地放大。 这是一个能逗笑父亲,也能逗笑她的游戏。 有一次游戏,一只莽撞的飞鸟在半空中扑向她的面门。害得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惧怕这种长着羽毛和尖喙的事物。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怕了。 油纸包裹的烹熟的鸡肉香得能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熊暴石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俞溢如何从村民手里换来这只鸡。 她心里想的只有…… 俞溢换来食物和水,准备离开村落,猛然回过头,却发现女贼正伤心得落泪。 他惊得合不上嘴巴。 “熊小姐……” 俞溢出声,吸引了熊暴石的注意。 熊暴石一向不懂、也无须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先哭了个畅快,才理会俞溢。 “我想我爹了。” 俞溢心中一动。 “九首山过去肯定很热闹。”他说。 熊暴石点点头。 “熊首领就你一个女儿吗?”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熊暴石毫不犹豫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看那个……那个大门牙叫什么?我看他对你、就像对亲姐姐一样。” “天愿是个孤儿,他的爹娘很早就过世了。小震也是。” 俞溢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 熊暴石抹去泪水,看了他一眼。 “我们也别争谁更惨了,先填饱肚子,别的都不是事儿。”俞溢又说。 熊暴石欣然同意。她的坏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人吃了半饱,攒足力气重新上路。 再次交谈时,两人的语气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生疏又火气十足。 “熊小姐……” 俞溢刚开口就被熊暴石打断。 “你可以唤我的全名,你一直小姐、小姐的,我听得耳朵难受。” 俞溢听了她的话,念头一转:“那是本来应当的呀。熊小姐难道不是把我当成俘虏吗?我自然要伏低做小。” 熊暴石很不耐烦。 “有俘虏骑马,小姐走路的吗?啰嗦!” 俞溢在她发火前选择了顺从。 “熊暴石,要是在昨天,我这么唤你,身上肯定要被你戳出个窟窿。”他开了一个玩笑。 可惜,被他开玩笑的人听不懂。 熊暴石当了真,当即解下蛇矛,怒目直指俞溢。 俞溢见玩笑差点变成现实,忙跳下马来,挡在马匹和蛇矛之间,一边解释说:“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拿你的蛇矛开玩笑,好不好?” 熊暴石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俞溢的意思。但她只是收回蛇矛。 “我走累了,我要骑马。”说着,她抢过俞溢手里的马缰,不等俞溢反应过来就上了马。 她没有要求俞溢快些赶路。两条腿总是跑不过四条腿。 俞溢松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熊暴石的脾气已经收敛了许多,但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九首山熊氏的秘密,他回到州城后肯定能打听出来。熊暴石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见识不多的年轻女人,不像她的母亲那样机警老练。他应该能够应付。 如今,他只担心留在山上的刘筠。 十天过去,刘筠不知道要消瘦多少。 “俞溢,州城也像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村子一样吗?” 俞溢听到身后传来的熊暴石询问。 他回答说:“州城更好。” 熊暴石沉默了。 又走了一段路,俞溢才听到熊暴石的回应。 “为什么我娘不肯下山呢?” 俞溢能猜到此事或许和鲎蝎部有关,但他无法回答熊暴石。 “谁知道呢?等你这次回去,她说不定就肯了呢?” “她现在肯定在恼我。” “恼几天也就不恼了。”俞溢安慰道。 说到底,他也不清楚遭受儿女忤逆的父母会有怎样的心情。其一,他是个孤儿。其二,他没有儿女。 “你倒会安慰人。” “我都告诉你了,我是孤儿。别人长两分眼色,就能活得平平安安,我要长五分眼色,还到处磕磕碰碰。” 在熊暴石眼里,俞溢并不是这样卑鄙恶劣。 相反,俞溢信守诺言、没有弃同伴于不顾,这一点已经能让熊暴石认定他是个不错的好人。 两人的关系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301 埋伏 抵达棉县之后,六安发现了一点异常。 押送劈刀的一行人将在棉县度过一夜,天明再启程。 这一座规模与梓县相差无几的小城本来会是一个伏击的好地点,而他却没有在棉县之内发现任何一处埋伏的线索。 六安不由得感到奇怪:难道红姬手下之人打探到苏兴在他手下受挫,再无人敢来冒犯他? 他不死心,又赶在容丁一行人抵达之前,找到了城内一座闲置的望楼。 这座望楼门窗、围栏、楼梯遭风雨侵蚀,早已有了朽坏的痕迹。 楼中看起来十分干净,也许有人定时前来洒扫。 不对…… 六安在望楼顶层外侧的窗框下发现了半枚浅浅的脚印。 它落在积年的旧尘中并不显眼,也许再过一两天就会被新尘覆盖尽。 六安当即猜测:楼内的痕迹被人清理过。 是谁在近日使用过这座望楼?还意图抹除形迹? 六安犹疑不定。 他悄然探身出望台。 望楼在棉县南面。望台上,目光所及之处,行人车马、林木道路,并无一丝异常。 南城门的守卫很松懈,旅人进出城门…… 不对…… 细看之下,六安发现只有人进城,无人出城。 他依次前往东、北、西三个城门,情形与南城门一模一样。 这时,他心底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不是整个棉县之内无一处埋伏,而是整个棉县都是埋伏。 有谁会花这么大的手笔来杀他? 是红姬、抑或是白先生? 六安实在想不出第三个人选。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埋伏可能是真埋伏,但目标却不是他。 天色渐渐暗了,城门未关之前,南边浩浩荡荡来了一行人。 六安首先发现了苏兴和容丁的身影。可是,押送行动的人数和这一行人的人数却对不上。 这一群陌生人配备的马匹和兵具都很齐全,一看就不是普通旅人。奇怪的是,城门守卫并没有做出拦截的动作。 押送行动原本的计划就是伪装成普通商旅上路,尽量不惹人注目。 是容丁、还是苏兴做出和这群招摇过市的人同行的决定? 等到六安认出鲎蝎部圣女的时候,他的疑惑才算解开了。 以整个棉县为埋伏,用来对付他一个无名小卒显得小题大做,但若用来对付堂堂鲎蝎部圣女却算合理。 原本安静的棉县被不速之客惊动了。 连六安这样的外乡人都能在街头听见一些议论:棉县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豪阔的场面了。由二十多匹马、三十多个人合力押送的会是什么宝贝?一出手就将棉县最大的一家客店全定下来的客人会是什么来头? 已经有人从领头那人的容貌猜测到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鲎蝎部圣女的名头在容州是独一无二、神秘且令人敬畏的。寻常人虽然有瞧热闹的心思,却被满脸凶神恶煞的护卫吓退,只敢在远处观望。 不过,圣女降临棉县已经是一件让人脸上有光的事情了。棉县人并不计较自己是否见过圣女真容。 轻微的扰动很快就平息下去。 六安想,这位圣女也许并不笨、懂得利用自己的声名保护自己。可她的敌人若是更聪明呢? 六安管不了那么宽,只担心容丁和苏兴几人也被圣女的敌人盯上、劈刀无法准时送达橡城。 他必须先找到苏兴,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实果然如六安所料,是容丁不惜赔上自己的老脸、苦苦哀求圣女答应让两方搭伙。 “我说他的脸皮还真是够厚的,求着和别人搭伙的是他,容圣女问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竟然抬出容首领的命令、一点风声也不肯透露。容圣女也是够心软的,竟然就不再追问了。” 已经在客店安顿下来的苏兴是这么说的。 但他也没有阻拦容丁的行动。毕竟,容圣女的人马也能吓退一些找上门来的麻烦。 “棉县可能被人设下埋伏了,目标可能是容圣女。”六安直接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不是冲着你来的?”苏兴不敢相信。他的运气真的这么背? “不是。”六安没有解释更多。 他经过白先生的提醒,才想通他这一趟行动的路线被泄露出去的原因。 红姬拿他作饵,想钓出身边的内鬼。 像苏兴这样以他为目标的不安分的家伙,红姬可能不会理睬、甚至有所纵容。但若有人以劈刀为目标,那便是该千刀万剐的罪魁。 红姬还不知道,罪魁是她座上的盟友,她想抓住的内鬼正是她当时唯一能用的人。 总而言之,是红姬有意向手下人泄露了消息,而她手下叫得出名的人物行事的手段、风格,六安都有所了解。因此,他才能对苏兴下这样的断言。 苏兴听后眉头紧皱,急得挠头。若事实果真如六安所料,他们几人现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六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批劈刀藏起来,我们两个走人。别说劝容丁离开他们家的圣女,就是单单把你的猜测告诉他,他都可能接受不了。反正,只要劈刀送到地方,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长老也不会怪我们。容丁追随他们家的圣女遭遇不测,那也是他的命。” 苏兴的建议既冷静,又无情。 六安也有过近似的想法,但他和苏兴不同。 “哼,长老不会怪罪你,要怪只会怪我。”他不能留一点错处,“再说,劈刀被容丁看得死死的,要瞒着暗处的人拿到那批劈刀也不容易。而且,你也被包含在容圣女的护卫人数里头。若少了你一个,暗处的人会发现不了吗?” 苏兴听了这么多反对的意见,只得摇头叹气,请六安拿主意。 “我们先探一探,是谁躲在暗处,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埋伏。” “我们?”苏兴觉得,刺探消息这种事好像用不着他出手。 六安点点头。 “你已经入了他们的眼,只须做一点小事就能引来注意。我等着你了。” 苏兴急道:“我该做什么呀?” 六安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苏兴听后有些为难,又有些兴奋。 “六哥,我这么做了,将来长老怪罪我,你可不能不救我呀!” 六安笑着答应了他。 棉县静悄悄的。 一些夜行的野兽也要出来活动了。 302 暗中 尖叫声响遍了客店,吵醒了每一个人。 谁也没想到,一向以稳重形象示人的容丁竟然会做出这么浮躁的事。 “圣女、圣女……有人,不,有鬼……” 容丁沿着廊屋拍打着他遇见的每个房间的门。 他叫喊中的凄厉声调比话里的内容更吓人。 容溪住在东厢,远离喧闹,本来不会被容丁的发疯惊扰。 她是被噩梦惊醒的。 听了护卫回报西厢廊屋的情形,容溪仍一头雾水。 出门在外,容丁的追随之心又异常殷切,容溪不能对他的异状坐视不管。 “把他带过来。” 容溪命人找了一间空屋,作为议事之处。 她想直接从容丁嘴里问出些什么。 “有偷儿!我的箱子……箱子被偷走了!”容丁说话还算清楚,不像突然发了疯。 容溪想起容丁奉命押送的那几口木箱。她知道,其中一口木箱里装有她父亲急需的重要物件、不能出现一点差错。 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容全为什么会把一件看起来很重要的事交给毫无过人之处的容丁。 换作平时,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堂叔。 “这家客店里住的都是我们自己人。你是在说,我们的人里头出了内贼?”容溪质问道。 这种话,容丁怎么敢应? “不……”他又急又怕,几乎要当众痛哭。 “你说,有人从你的房间里、抱走了那个木箱。箱子里的东西很重,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经容溪点明,容丁才意识到自己对人描述的情形有多么不合理。 “可我明明看见了……”他说的全是实话。 他弄丢了箱子,和弄丢了性命没有什么不同。他怎么会在这件事上说谎呢? 他听到圣女的护卫们在议论。 “要三个人合力才从车上搬下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抱得动?” “圣女说得有道理。” 容丁一时激动不已:“我没有说谎!谁说一个人不可能抱得动?圣女……圣女有巫圣之力!只要是像圣女一样的力士,肯定能搬动!” 容溪万万没想到容丁竟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她知道事关重大,她的父亲正等着容丁押送的重要物件去应急。如今,保存重要物件的木箱遗失了,她偏巧又在附近,岂不是百口莫辩? 白天巧遇容丁一行人,她就觉得古怪。要不是容丁苦苦哀求,她肯定不会为了安抚人心而答应对方的请求。 毕竟,要对付怀有逆心的容老二,她需要更多族人的支持。 现在看来,是有人又要算计她。 “混帐!把他看押起来!我倒要看看,那么重的一口箱子还能自己插翅飞出这家客店去?让所有人到厅堂集中。” 容丁还不知道自己说错话,惹怒了圣女。被护卫押住双臂,他挣扎无果,最终心如死灰。 如果连圣女也不帮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容萁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名叫苏兴的护卫。他即刻回报容溪。 容溪再次质问容丁。 容丁却支支吾吾。 他绝对想不到,苏兴此时正在他刚刚“见鬼”的房间里,而且,那里还不止苏兴一个人。 陷入昏迷的黑衣蒙面人已经被搜检了一遍。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乌翎长老的人?”苏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是个执事。”六安补充说。 “怎么办?”苏兴悄声问,“留还是不留?” 这件事对他来说,又意外,又棘手。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房间里没有灯火,六安的脸色也是阴沉沉的。 “留个活证,带回去交给长老。” 苏兴自然而然听从了六安的安排。 两个时辰之前,苏兴按照六安的计划,用了昨夜对付容丁的办法,故技重施。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让容丁在半梦半醒之间发现有人潜入了他的房间、并搬走了一个木箱。 以他对劈刀的重视,他一定会想到有人偷走了装有劈刀的木箱。而事实上,那个沉重的木箱在容丁沉睡时已被搬到房间里没人注意的角落、并用黑布盖住。 容丁看见的被搬出房外的木箱是一个无用的空箱。 做完这一切,苏兴便混入人群中,静静等待。 等容丁将所有人闹醒,开始追查木箱的下落时,暗处的人一定会抢在众人之前现身查看木箱的秘密。 这就是六安的目的。而且他达到了。 当然,暗处的人也有可能对苏兴的偷箱举动毫无反应。那么,六安便会将装有劈刀的木箱藏起来,让容圣女一行人整夜都处在警惕的防备状态中。暗处的人失去先机,也会有所动作,最终露出形迹。 只是,六安也没想到,暗处的黑手竟然是乌翎。 他可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乌翎在容州暗杀容圣女,这事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六安突然问了苏兴一句。 苏兴哪里知道,只能求六安告诉他。 “长老和鲎蝎部的容首领交情甚笃,这次我出来,也是奉长老之命替容首领办事。” 苏兴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六安继续说:“容圣女是容首领唯一的、也是最看重的女儿。乌翎想要杀死容圣***谋不巧被我们两个发现,若还让乌翎得手,长老日后无法容首领交代,我们两个也要跟着遭殃。” 苏兴醒悟过来。原本,他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麻烦,没想到这里头的内情如此复杂。 就在他被这番话弄得手足无措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六安已经在解释了。 “我换上他的衣服,行动更方便。” “你要深入去查探?一个人去?”苏兴不敢相信。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六安说服了苏兴,解决了一个后顾之忧,便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容圣女的死活他管不了,但若是暗楼的人掺和了刺杀容圣女的事,他就要插手了。 乌翎的手脚已经伸到容州来,红姬还一无所知,真是可笑。 容全后院起火,却还在外横冲直撞,也和红姬一样可笑。 六安又想起一事。 容圣女先前在屏岭宿所失利,竟没有死在赵玄手里。 六安想到了唯一的变数,心里五味杂陈。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王妧了。 303 保密 六安故意落后半个身形,从街上巡夜的更夫面前经过。 这是一次冒险。倘若更夫当场叫破四邻的人,他只得狼狈逃窜、再伺机而动。 但他猜对了第二种情形。 更夫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照旧前行。 “过来……” 低沉的命令传入更夫的耳朵里,更夫却不敢当作听不见。 黑衣蒙面的六安瑟缩躲避在街角的几个空木桶后面,虚张声势般抬起了左手臂。 “扶我……” 更夫怔了一下,但他平素胆子大,入了这一行以后,他的胆子练得更大了。 他走上前,给黑衣的六安搭手。 “大哥,你受伤了?” “啰嗦。” 得到回应的更夫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还能走路吗?”他小心问。 更夫听到一阵被刻意放轻的呼气声间着一段急促且用力的吸气声,而后发觉对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了。 “走。” 更夫被重量压得双腿微曲,不知怎的就往前迈了两步。 他不能停下来。 半背半扶着黑衣人,更夫选了一条小巷。二人兜兜转转,竟来到了容圣女入住的客店所在的街道。 绕进后巷,更夫在见到一扇半开的木门后脚步明显变得轻松了。 他没有选择靠近那扇门,而是从黑衣人的臂膀中抽身出来,悄悄离去。 他什么也没问,六安什么也没说。 一个年轻女人提着一盏灯笼从门后探身出来。 风帽挡住了她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尖脸。 乍见之下,这张脸白皙如纸,眉目细长,双唇削薄无色,有如鬼魅。 她朝六安招了招手。 六安走上前去,步履平稳。 “徐涧呢?”女人开口了,声音轻柔,带着温度。 “我不认识。”六安回答说。 “你身上这衣裳的主人。” 年轻女人左手举灯,右手猛地一挥。一阵香风从她的指尖飞出。 六安闪身一躲,才没有沾上香粉。 女人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说着:“袖子短了,领子也不合适。还有,你这双眼睛,太亮了,一点也不像徐涧。他就是个呆子,你也见过了。” 六安没有再否认。 “那呆子你们还要吗?” 年轻女人点点头,手上却不再动作:“他虽然笨拙,却也是受我看顾的小弟。阁下若能高抬贵手,我感激不尽。” “我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六安的回答模棱两可。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句泄露各自的底细。 六安卖了个破绽。 “那口箱子我们势在必得,就算是容圣女也挡不住。你们若还想要那小子的命,就退避三舍。等天明了,我们得箱,你们得人,两相便宜。” “阁下都这么说了,我哪能不同意?只是,你我初次相见,连姓名都不通,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 “你若有心,将来自然……”首个中文网 六安话音未落,女人突然有了动作。 灯笼脱手,打在六安衣角,引起火星乱弹。它的顶部拉出一根细绳,仍由那年轻女人牵动。 六安没想到,火星见风长大,沿着他的衣角往上攀爬。 他避过女子再次袭来的灯笼,顺势躺倒,在地上翻身一滚。见火簇仍未被扑灭,万不得已,他只能将黑衣扯下。 这一番动作将他蒙面的黑布也扯动得松垮了。 他退到数步之外,紧紧盯着年轻女人的一举一动。 “衣服有问题。”六安脑子急转。 “我亲手做的。”女人回答说。 六安心里清楚,对方已经抓住了自己的破绽。 “你若是真心想盗走那个箱子,制伏徐涧后就该悄悄离开了,还折返回来找到这里做什么?”女人既是在说出她的发现,也是在发问,“你当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六安冷笑一声。 “乌翎长老悄悄潜入容州,在棉县设下埋伏,被人抓了个正着还敢这样理直气壮?” 年轻女人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六安没有直接回答:“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目标是那几口木箱,还是别的?” 女人猜到了什么。 “你是红姬长老安排的、隐身在押送木箱的队伍后头的秘密护卫。”她点明了六安的身份,又问,“我们的目标是木箱又如何?是别的又如何?” “若是木箱,你和你身后那几个人、落在我手里的那个呆子,都得死。红姬长老明日便会知道乌翎长老的阴谋。” 六安只说了一半,就让女人眉头紧皱。 她不知道六安还有什么着儿,但六安能找到这里,已经能够说明他的一部分实力。 双方斗个两败俱伤,是一个很不明智的选择。她回头无法向乌翎长老交代,而对方回头也无法向红姬交代。 “若是别的,就不关我的事了。”六安最后说,“我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他第二次说起这句话,意思已足够明白。 两人达成了共识。 年轻女人做出承诺:“我们不会动那几口木箱,但请阁下为今夜之事守口如瓶。”她需要一点时间将人手撤离棉县,明日过后,这里不会留下一点线索。 她唯一的顾虑是受人挟持的徐涧。 六安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并主动打消它。 “除非我想和你们结仇,或者你们想和我结仇,否则,我没有必要杀了他。” 看着六安离开的背影,年轻女人扼腕长叹:若不是撞上这个秘密护卫,容圣女早已死去。 而今,她的计划虽然没有暴露,但也失去了成功实现的可能。深究原因,只能归于天意。 这位鲎蝎部圣女几次三番死里逃生,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巫圣神力护体吗? 乌雀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个念头有些可笑。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容溪并不知晓。 她的护卫在客店搜寻了一夜,最终在容丁的房间找到了被偷的木箱。 在容溪看来,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变成一场闹剧,总归不是坏事。 日后,她行事只会更加警惕、小心。 她不会再糊里糊涂、心软答应别人的请求。 “箱子里装着什么?即刻打开!” 容丁还没有从木箱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恢复过来。 听到容溪的命令,他连声说不。 可是,这时的容溪已不容他拒绝。 304 再遇 蒲冰一大清早就被不速之客吵醒。她为此感到很不高兴。 不过,当她得知冯大方的来意后,她心中的不快便烟消云散了。 “这位殷老大,很有手段,是我一位好友介绍给我的。近日搅扰卜神医的那几个无赖,他们在梓县有些难缠,只能请外人来镇一镇。用不了多久,情况就不同了。” 冯大方的话说得很隐晦,似乎怕人听懂,又怕人听不懂。 “我请他在卜神医隔壁住下来,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卜神医有什么麻烦事尽管交给他去摆平。” 冯大方交代完这些事情后,便告辞了。他还要去向那位及时雨般的好友送一份谢礼。 蒲冰想着见识一下这位殷老大的手段。可今日无事发生,她只好作罢。 沈蔽照例在中午的时候过来露个脸。他已命人将北街的宅子准备好,只等蒲冰移步去察看。 蒲冰也想早日把医馆的位置确定下来,因此,她不再拒绝沈蔽的好意。 小丫环银灵仍在禁足中。 蒲冰打算让小丫环吃足教训、好好改过。因此,她咬定要将银灵禁足一整天,不肯稍微放宽。 街上比平时热闹,到处是银灵喜欢的孩童的欢声笑语。 蒲冰却觉得吵闹。 她看到了小童沙三奔跑的身影,本想叫来沙三询问一二。 奈何小童跑得实在是太快了,蒲冰便打消了念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一边走,一边问身旁的沈蔽。 沈蔽也觉得奇怪,当即让跟随而来的仆从去打听。 还没等来回音,蒲冰先已眼尖发现了一个原本不在梓县的人。 她离开离岛的时候,王妧仍留在岛上。 她来到梓县后遇见了碧螺,才知道王妧在梓县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她听碧螺说,王妧除了去离岛、还要去一些地方拜访故旧、暂时不会回到梓县。而今看来,王妧已经结束行程,安然返回了。 看见王妧带着随从、跟着几个孩童的脚步往一条小巷走去,蒲冰改变了去北街的计划。 她觉得王妧还是和先前一样冷漠高傲、不好亲近,但她并不介意。她更讨厌像田夫人那样口蜜腹剑的人。 “那是谁?”沈蔽并未见过王妧。 蒲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含混应付过去。 刚刚回到梓县的王妧一时兴起,决定跟着几个小童去找一个有趣的说书人。她让随行的傅泓、孙涓、阮啸等人先行回到僻巷客店,武仲却耍赖留下。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王妧想起武仲当初不辞而别、现今归来肯定要受到莫行川的责备和惩罚。 其他几人离开后,王妧才劝武仲看开些:“迟早要经历这一遭,你就咬牙受了吧。” “莫行川就不能看在姑娘的面子上,饶我一回吗?” “恐怕不能。”王妧直言断了他的妄想。 “唉,丢脸丢到姓阮的面前了,真是烦人!”武仲愁眉苦脸,转头又计较起来,“不对,我还恼呢!明明说好了,让那姓阮的离我们离得远远的,你还让他跟来。估计明天他就要开始找事儿了!” 王妧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妥当。她无言以对。 武仲见状,据理力争:“不过,只要姑娘替我求求情,我就不恼了。毕竟,我这一趟也派了点用场。我还救了邢念一命呢!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王妧想到被困离岛的二婶郑氏,不由叹了一口气,几乎失去了寻找说书人的兴趣。 “咦?那人不是……” 话头被意外打断。 武仲忽然指着前方一道人影,面露惊疑。 王妧一眼看到了巷子拐角处被一群孩童围绕着的青年。 滁州城崇茂馆的说书人竟然来到了梓县。 王妧朝武仲点点头。她和武仲一样认出了青年的身份。 蔚州窦氏,文杰窦庆云的侄子,窦季方。 这人似乎知道很多秘密,其中包括了暗楼的人在颖江做的一切勾当。 “走吧,去瞧瞧。” 王妧毫不犹豫举步向说书人走去。 武仲随后跟上。 “你们都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猴子王的故事?” 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从巷子头传到了巷子尾。 围坐在他身旁的孩子们纷纷应答。 “今天,我再讲一个真假猴子王的故事。” 孩子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还有假的?” “我们不要假的。” “我们要真的。” 说书人再次开口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安静下来。要论争辩,他们是争不过说书人的。 “猴子称大王,凡人号神仙……” “假王占真位,真王扮假癫……” “灵丹有妙用,黑白见分晓……” 说书人说了三段故事,孩子们听后一个个挠头瞪眼、眉头打结。 “不好玩。” “没意思。” “我们不要假的。” 说书人见自己的故事不像平时那样受到孩子们的喜爱,脸上讪讪的,有些手足无措。 有个孩子突然哇的哭出声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 其他孩子中间,有两、三个胆子小的,也跟着哭了起来。 王妧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最先注意到窦季方的右手有些不便,而后对比她在崇茂馆的见闻,她发现窦季方的口才退步了许多。 离开崇茂馆后,窦季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游侠李二,替天行道,撒谎不打稿,杀人不用刀。”王妧开口了。 武仲看了王妧一眼,主动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引到巷子口的桂花糖糕小摊上。 窦季方一直在等,等着再次见到王妧。今天这样的时机,不好也不坏。 “姑娘,游侠李二已经死了。” “谁杀了他?” 窦季方正要回答,忽然瞥见凑近前来的陌生男女,他便住了口。 “王姑娘……” 王妧转身看去,看见一个脸上戴着薄纱面罩的女人。 “你认得我?”她问。 蒲冰见王妧没有认出自己,心头有些不忿,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掩人耳目的装扮,才释然一笑。 “我和王姑娘在离岛有过几面之缘,不知道姑娘是否还记得?”蒲冰暗暗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她希望王妧没有笨到听不懂她的话。 王妧想了想。 离岛的女人…… “你我果然有缘。”王妧猜到了眼前的女人正是蒲冰,却没有直接点破。 玄机暗藏的交谈让一旁满脸好奇的沈蔽失望不已。 305 示好 王妧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清楚。 她婉拒了蒲冰的邀请,而选择带着窦季方返回僻巷客店。 蒲冰只能怏怏离开。 巷子口的小摊卖完了糖糕,馋嘴的孩子们一哄而散,却仍有一个小童留了下来。 那小童一手拿着一个油纸小包,一手拉着武仲的衣角,神情自然。 王妧见了,奇道:“你是谁?” 小童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牙,却不回答,只抬头看向武仲。 武仲一脸无可奈何。 “是客店隔壁人家的孩子。”武仲低声对王妧解释说,“他那个亲娘,脾气可坏了,撵猫打狗,一点都不手软。这孩子估计也挨了不少……” 窦季方忽然在这个时候插嘴了。 “她是我的七嫂……你说的那个女人,是我七哥的妻子,这孩子是我的亲侄子。” 他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说出来的话却像一个玩笑。 王妧不信,也示意武仲不要相信。 她没有理会窦季方,继续对武仲说:“把这孩子送回去吧。” 武仲点点,牵着小童的手跟在王妧身后。 窦季方却自顾说起了家中内情。 “她是我的七嫂杜氏。五年前,她的父亲被工部屯田案牵连,病死在送审前夕。没过多久,她便离开了窦家。” 王妧将信将疑。但她没有深究下去。 四人转出巷子,又拐进一条近道。 “你说,游侠李二死了,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王妧仍把窦季方当成最初那个满口胡话的说书人。 那时,她受到红叶之死的震动,差点被窦季方逼入深渊之中。 她不能说窦季方心怀恶意,更不能说窦季方有一片好心。 她只想知道窦季方有什么目的。 “有。”窦季方如实回答,“我在云州行走,结识了李二。他是性情中人,和我喝了几次酒,就把心事全都告诉我了。他和红芙有过一段情缘,红芙被王姗杀死之后,他确实想报复王氏,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帮手,才耽搁了。” “他是怎么死的?” 窦季方抬起眉头,看了王妧一眼。 “我不是很清楚,但若我没有猜错,李二应该死在那个人手里。”他说,“我的手也是被那个人折断的。” 窦季方说出了他在初遇王妧那一夜的经历。 王妧想起那两日的异常,自然而然怀疑到鬼三爷头上。那一夜跟踪她的人,事后也被证明不是她一开始怀疑的路婴。 她暗叹一声。 “听你的口气,也不像是要替李二出头。你只是来试我,结果如何?” “出身大族,总有一些身不由己的事。王妧,你也一样,不是吗?”窦季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坦承了一些其他的事,“我这个人,心比天高,命途却很坎坷。我爹犯了死罪,连累我仕途无望。我大伯父说我天生反骨,迟早要叛逆家族。我喜欢的女人是天上的云雀,我却束缚了她,让她郁郁而终。我萍踪浪迹,远离蔚州,却还是剪不断我的过去。” 他失神的双眼,他凌乱的胡茬,他皱巴巴的旧衣,都在说明他落魄潦倒。 “我混入崇茂馆,所做的事都是出自窦氏主事人的授意。如果我冒犯了你,也请你看在我痛改前非的份上,宽恕我。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以窦氏的名义行事,窦氏也不会再护佑我这样的同族。” 这番话十分决绝,毫不含糊。 “窦季方,就算我不宽恕你,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妨碍?” 王妧觉得,窦季方决意与窦氏划清界限,实在是一件令人费解、又有些多余的事。 “不宽恕我?”窦季方摇了摇头,“不,我笃定你会宽恕我。就算是真正的李二来找你复仇,你也不会把他视作仇敌、带着怨恨杀死他。” 王妧嘴角一动:“你果然知道那天夜里我在想什么。我对你没有什么怨恨,你不必……” “我对窦氏来说已经是一颗废子,”窦季方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渐渐激动起来,“或者说,从我爹被定罪的那一刻起,我也成了窦氏的罪人。王妧,你懂得怨恨从何处起、从何处止,他们不懂、也不想懂。” 王妧沉默了。 武仲听了一路,忍不住开口:“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大好人,凭什么要求别人个个对你友善?” 窦季方被他数落一顿,也没有生气。 “我不是什么大好人,我也没有要求别人个个对我友善。我只是选择对一些人好,这些人恰巧个个都对我很友善。” 武仲听窦季方说话一绕一绕的,当即被绕昏了头。 他憋着一口气,只等回到客店,让莫行川和窦季方好好辩一辩。说不定,莫行川忙碌起来,就把罚他的事忘了。 武仲这么一想,又乐呵呵的,不再怄气了。 “你伤了手,不好好静养,来梓县做什么?”王妧岔开话题,不让二人争论下去。 也是这随口一问、窦季方随口一答,让王妧觉察到一点不对劲。 “本想来梓县投靠你,没想到,老天让我遇上了端王。” “你在替端王做事?”王妧追问道。 窦季方犹豫了一下。 “你和窦氏决裂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开始替端王做事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窦季方被王妧问住了。 王妧面色凝重。 “皇上想请窦庆云出山,窦氏欣喜若狂,四处活动。你是想和窦氏决裂,还是想将窦氏拉入万丈深渊?” 窦季方停下脚步。他的双眼终于露出一些神采。 “两件事,是一回事。”他终于承认。 王妧冷笑道:“对你来说是一回事,对我来说却不是。你们窦氏的恩恩怨怨,我何必插手?” 说完,她丢下愣怔的窦季方,独自朝前走。 武仲也哼了一声,拉着小童追赶上前。 他一边叮嘱小童:“以后见到这个人,不要理,知道吗?” 小童点点头。 “我娘也这么说。” “你娘认识这个人吗?” “我娘说,在外面要装作不认识。我不认识……九叔……” 小童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说书人已经跟上来了。他笑着朝说书人挥了挥手里的油纸包。 武仲翻了个白眼。 路在窦季方脚下,脚长在窦季方身上,他也管不了窦季方要去哪儿。 武仲拐了个弯。 客店到了。 306 归时 客店依旧清清静静,比王妧离开时少了一些灯笼的装饰。 王妧很奇怪。 她既没有看见莫行川,也没有看见碧螺,只看见小桃孤零零抱着小林猫等在大门口。 而且,小桃一见到她就跑了。 王妧刚进前厅,就看到莫行川捧着一摞账册、书信和一个算盘从连通后院的小门走出来。 小桃正用一条干布擦拭厅中的方桌,卖力得仿佛要把她自己连同桌上的水渍一起擦掉。 见王妧来到,小桃放下干布,试图将角落里的两张椅子同时拖动到方桌旁。 刺耳的摩擦声惊动了莫行川。 他连忙出声阻止小桃,让小桃回去歇下。 转头面对王妧,莫行川的态度顿时由和蔼近人变得严肃起来。 “浊泽好玩吗?”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挖苦。 王妧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走向西窗下的小茶几。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喝完,才回到方桌旁,去看堆叠起来的信件。 “这是张伯的亲笔,指定要姑娘亲自拆看。”莫行川见王妧拿到了未开封的信,便解释了一句。 他希望信里能有一些教训,好叫王妧改过冲动的毛病,变得稳重一些。 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王妧一眼就看完。 张伯说,一切如王妧所料想,一切由王妧决断。 “张伯的伤好些了吗?”王妧问莫行川。张伯并未在他的亲笔信里浪费笔墨。 莫行川说:“天气刚一回暖,他就已经能出门走动了。” “他只写信来,人却留在滁州……信里最后还有一句话没有写,一切后果都要由我承担,对吗?” 莫行川点点头。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些吵嚷,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我至少也算半个客人吧?有你这样对待客人的吗?” “不请自来的客人,恕不招待。” 说话的是窦季方和武仲。 王妧看了莫行川一眼,自顾在方桌旁坐下,装出一副认真看信的模样。 莫行川扶额一叹。他哪能不明白王妧的意思。 “请姑娘看一看这段时日的花用,我去去就来。” 莫行川走出前厅。 王妧坐着不动,竖起耳朵听他如何处置。 院里二人见到莫行川,一人喜,一人愁。 “客人上门,定是要住店了?”莫行川首先应付陌生人。 窦季方笑了笑,点头回答:“是了。” “别听他鬼扯,他身上没钱,住什么客店?”武仲反驳道。 “有、有、我有。”窦季方装模作样,从衣兜里掏了又掏。 武仲正得意时,莫行川的话却像当头一棒,打得他眼冒金星。 “客人说有,那便是有了。武仲,带客人去西厢住下。一会儿,你来前厅,我有话对你说。”莫行川安排妥当,不再多言。 武仲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带着莫行川前往西厢。他一想到莫行川的手段就头疼。 厅中,王妧已将一切向莫行川和盘托出。 “他就是我在滁州遇见的那个说书人,是窦庆云的侄子,名叫窦季方。他想借端王、借燕国公府的手,给窦氏添点麻烦。” 莫行川眉头一皱。 王妧即刻又说:“我当然拒绝了,但是,他有毅力,有手段,不会轻易死心。” “留着他,静观其变。”莫行川顺着话头,说出了王妧的决定。 王妧默认了。 莫行川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他指着账册对王妧说:“姑娘看过这一册了?” 王妧急忙翻了几下。 账册的内容,她方才一点也没有看进去。 “赠给詹小山是一笔,买入圣丹是一笔,还有,将来要凑齐保住老三的药草,也是一笔,我们账上的结余有点艰难了。” 莫行川每数一笔,王妧就吸一口气。 等他数完,王妧才叹气说:“这账简直跟流水一样,止都止不住。” 莫行川提了一提,就不再啰嗦。这个问题不是嘴上说一说就能够解决的。 他另起话头:“邢念已经带来了离岛的消息,二夫人依然安全,只是行动受到限制。” 王妧想起赵玄的话。 “鬼三爷发话,要我拿端王的人头去换回我二婶的性命。有这回事吗?” 莫行川做出肯定的回答。 “靖南王、镇察司、甚至是鲎蝎部……恐怕有很多人在等我们和端王反目成仇。” “等?他们等不到了。”王妧闭上眼睛,掩饰了她的疲惫,“端王会助我毁灭暗楼,我不会和他反目。倒是鬼三爷……放出这样的风声,和王氏划清界限,给我们省了许多事。” 莫行川脑筋一动,明白了王妧话里的意思。 他说:“靖南王和镇察司肯定知晓鬼三爷的真实身份,必然也会怀疑鬼三爷是否顾念骨肉亲情。” “靖南王府地牢的重犯,到底犯了什么罪?张伯不肯告诉我,二婶也不肯告诉我。周充……”王妧顿了顿,“最喜欢故弄玄虚。他明明在南沼,却非得等我回到滁州,才借万全一的手送给我一块龟甲碎片。我真是……” 莫行川心中无奈。他很清楚王妧骨子里的自负。周充越是让人猜不透,王妧越是要猜、简直就像遇上克星一样。 “嘿嘿,我没有打扰到姑娘吧?” 武仲恰好在这时出现,掩盖了王妧的失言。 “莫行川?” 武仲看了看王妧的脸色,又看向莫行川。 “你来得正好,”王妧决定履行她的诺言,“你把阮啸的事说一说。这一趟,多亏有你。邢念也来了。你在浊泽救了他一命,也不可以居功自傲,让他不自在。” 武仲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把自己和阮啸的几次交手夸大一番,说自己为了保护王妧,差点死在阮啸刀下,又说阮啸被他的忠心感动,决定追随王妧来到梓县。这一切,都是他在默默出力。 莫行川只觉得不可思议。又见王妧一边点头、一边称许,他恍然明白二人是一唱一和、演戏给他看呢! 他既看了戏,还能拂了王妧的面子、去追究武仲当初不告而别的过错吗? 没想到,王妧话锋一转,把正在吹嘘功劳的武仲拉回现实。 “功过是非,都得说清楚。你怎么惹恼碧螺、怎么用话伤人,我都听说了。我现在就把碧螺找来,让你们把话说开。” 王妧已经猜到碧螺避着不来见她的苦心。她不能辜负。 307 释然 碧螺很快就来到前厅。 她见到王妧,眼眶微红,嘴上却说:“我就是高兴,姑娘没事就好。” 王妧摇了摇头。 “你要是高兴,怎么不来见我?”她看了武仲一眼,对碧螺说,“你怕我包庇他?” 碧螺连忙否认。 “没有!我只是怕姑娘为难……” “你们两个以后要是相看两相厌,我才为难。”王妧说。 武仲脸上讪讪,而后又叹了一口气。 “当时是我口不择言,是我错了。碧螺,你就当我犯浑,原谅我一次。” 见武仲郑重道歉,碧螺反而不自在,脱口说出了违心话:“武仲大哥,我……我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没事。” 武仲原本心情紧张,听了碧螺的话,如蒙大赦,欣喜万分。 他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解决了悬在心上的两件事,武仲高高兴兴离开了前厅。 只剩下王妧、碧螺和莫行川三人,相互看了看,彼此明白了各自的心事。 “武仲是恼你对秦湘湘心怀偏见,所以故意说那些话来气你,但那些话不是出自他的真心。”王妧让碧螺在方桌旁坐下,准备告诉她一件旧事。 “武仲有一个姐姐,对伶乐之道颇为沉迷。很多年前,她和一个乐伶相识,彼此引为知己。那个乐伶技艺高超,受到不少贵人的赏识,武家姐姐也因此沾了一些光。” 碧螺为王妧的坦诚相待而感动,听得十分认真。 王妧继续说:“后来,那乐伶出了意外,死在陈王私宅。武家姐姐和那乐伶的私交也被流言蜚语所污蔑。她决意离开燕国公府,并断绝音讯。” 碧螺听王妧说起流言蜚语,即刻想起武仲的辱骂。武仲和他的姐姐当时想必也承受了许多恶毒的攻讦。 “武家姐姐离家时,差不多就是秦湘湘如今的年纪。我们猜测,她离开燕国公府后应该以伶人为业、独力生活。武仲见到秦湘湘,难免想起自己的姐姐。” 这也解释了武仲为何会对秦湘湘的另眼相看。 碧螺心头已经完全释然。 王妧的话却没有说完。 “我知道,你对秦湘湘有些误解。她是个伶人,相貌好,乐艺也好。若是际遇好些,她也能清清静静做个乐师。她和蓝绫虽然同是伶人,心却是不同的。蓝绫是暗楼的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秦湘湘只是一个普通人。若她真的巧言令色蒙蔽了我,那也是我识人不清的错。” 听到这里,碧螺坐不住了。 王妧越是平心静气地开解她,她越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都是我的错。我一听说秦班主的身份,就想岔了。若不是我痛骂蓝绫、连带着贬低秦班主,武仲大哥也不会生气,更不会说出那些气话。我还跟严沁置气,我真是无理取闹。”碧螺心里难受,忍不住落泪。 王妧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平静下来,才说:“武仲平时看起来莽莽撞撞,其实,他也是一个心细的人。你和我、和武仲相识的时日并不算长,像这样的误会,今后或许还会发生,但你不必忍耐,不必委屈。” 碧螺连连点头,心中的阴霾早已消散无踪。 莫行川见碧螺情绪起伏、不宜再费心神,于是让她先回房洗漱、修改泪容。 碧螺领了莫行川的好意,只管去备办为王妧一行人洗尘的种种事物。 她心里安定,脚步也轻快。 莫行川留下来,独自和王妧说起百绍公主蒲冰的事。 “我看蒲冰在梓县行事无往不利,暗地里却藏着不小的风险。只是,镇察司的意思,我却看不明白。”莫行川补充说,“是镇察司助蒲冰离开离岛,安然在梓县落脚。暗楼的人曾经来客店试探过几次,后来又没了动静。红姬既要对付我们,又要对付蒲冰,也许正在筹划什么。” 王妧想了想,没有顺着莫行川的话头说起镇察司,反而提到了六安。 “红姬对他还算信任。他正奉红姬之命、帮容氏押送一批劈刀到橡城去。” 王妧恍然大悟,又起一问:“容全的目标不在屏岭和浊泽,而在橡城。连我们都能得知这个消息,靖南王会被蒙蔽吗?” 莫行川看了厅外一眼,压低了声音。 “容全的目标在橡城,这或许瞒不了靖南王,但是,靖南王按兵不动,这就令人费解了。六安说,鬼三爷从郁州武库暗中盗出一把单刀、想将这把单刀混入容氏送往橡城的劈刀里、陷害容氏。这件事,靖南王未必能看破。” 王妧受他的谨慎所感染,也变得低声细语:“郁州武库被盗,总督府不敢声张,反而给了鬼三爷一个机会去实施阴谋。我们得到消息,若揭发了幕后的黑手,就是帮了容氏,若不揭发,就是助长了鬼三爷的威风。” 萦绕在王妧心头的,只有一个字。 难…… “这事还关系到暗楼内部的争斗。白先生也想借此机会,破坏红姬和容全的联合。这件事会重重打击到红姬。倘若红姬从此一蹶不振,对白先生、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莫行川说。 不料,王妧毫无喜色:“六安也会陷入极大的危险。红姬发怒,六安首当其冲。” 莫行川皱起眉头。他认为,比起收获,这点风险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这样的理由不能说服王妧。 “六安还把严沁借走了。他猜到这一趟不会太平,已经做了许多准备。”莫行川试着提醒王妧。让六安潜伏回到红姬身边原本就是一个冒险的计划,王妧从前也是认同的。 “容我再想一想。”王妧拦住这个话头,不再说下去。 莫行川只好作罢。 僻巷客店因为王妧一行人的归来增添了许多热闹。 谭漩几人得知小白猫在离岛走失,都很伤心。在邢念保证一定请沈平和青蛟军众人帮忙找到小白猫后,几人又高兴起来。 “那家伙机灵得很,就是喜欢吃鱼,又厌恶海水,才赖在离岛不肯走。听我说,根本就不用担心它。”武仲又开始夸夸而谈了。 邢念感激武仲为他留了几分余地,对待武仲更加亲近。 308 寻衅 由俞溢带路,熊暴石终于见到了她近日听过无数遍的州城。 州城比她想象的更宏伟、更完美。 她有些手脚无措。 俞溢提议将她的马和蛇矛存放在城外的一家旅舍,但她只肯将马留下,而坚持将蛇矛带在身边。 俞溢没有多言,带着熊暴石来到城门处。 城门守卫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个手里拿着两条扁担的布衣男人带走,并对过往的行人露出警告的目光。 熊暴石才接受了俞溢的说法:带着蛇矛进城是她的痴心妄想。 二人只得返回旅舍,重新将蛇矛安置妥当。 熊暴石一步一回头。 俞溢见她离开蛇矛、好像丢了魂一样,不禁觉得好笑。 他安慰道:“放心吧,那家旅舍的老东家是我的熟人。换作是别人求他照管,他未必肯帮忙呢。” 熊暴石听后撇撇嘴,毫不掩饰她的不满。在山里行事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顺利入城后,两人来到了齐臻镖行在城里的分号。 这是俞溢第一次独自和齐臻镖行打交道。从前有俞舟堂的管事出面应对,他只需要做一些跑腿的杂事。 他心里没底,却不愿让熊暴石看出来。 齐臻镖行的门脸不大,对外只有一个小招牌和一条短柜。这和它的名声很不相符。 俞溢在安州见过的镖行的其他分号也是类似的情形。 他向俞舟堂的老管事讨教,老管事才把原因告诉他:齐臻镖行的名声都是顾主传出来的,事实上,镖行主人行事毫不张扬,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俞溢这次上门,也没指望着见到那位神秘的镖行主人,开口只找一位曾经打过照面的陈管事。 伙计见俞溢神态自如、语气轻松,便当俞溢是一位熟客。他如实告诉俞溢,陈管事近日回老家去了,州城这处分号如今由一位姓罗的新管事主理。 俞溢心里忐忑。毕竟,他今天要做的事,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当作是来寻衅的。 他可没本事应付齐臻镖行的反击。 熊暴石只知道俞溢盗取文卷时需要一些助力,而二人上门就是来求助的。又因为入城前她不听劝告导致了一番折腾,此时的她老老实实听从俞溢的安排,一句话也不多说。 罗管事从伙计口中得知生意上门,很快就从楼上下来了。 他年近五十,中等身材,长了一张橘皮似的老脸。 俞溢对他十分陌生,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和他客套。 罗管事首先询问起俞溢的来意。他只用了两句话的功夫,就得知俞溢另有所图。 他没有请客人上楼,而是留在楼下的小厅里和未来的顾主交谈起来。 “我们镖行和俞舟堂的往来也不少,你越过俞舟堂的张原、张管事独自来找我们,就不能打着俞舟堂的名号了。”罗管事好心告诉俞溢一个事实。 俞溢无言以对,只能干笑一声,掩饰过去。 他本想借俞舟堂的名号让对方放下几分戒心,没想到弄巧成拙。 “我想托贵镖行运送一件东西到……橡城去,”俞溢随意说了一个地点,“只是,事关重大,我……” 在熊暴石听来,那件东西自然就是甲字九号文卷。77电子书 但在罗管事听来,那件东西最终运抵的地点让它变得非同寻常。 “蒙俞兄弟看得起,由我们齐臻镖行押送的,无论是货物还是私房,从来不会出错。”见俞溢面带顾虑,罗管事故意把话说满。 俞溢果然吐露了心声。 “齐臻镖行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你们从来不出错,但事无绝对,若是将来……若是这一趟出错了呢?罗管事,你可别怪我多心。” 俞溢一边说,一边去看罗管事的脸色,见对方神情不改、十分大度,才稍稍安心。 罗管事从容说:“既然俞兄弟是以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以俞舟堂的名义和我们镖行做交易,我们自然也不会要求俞兄弟像张管事那样信任我们。我们镖行做事,一向做到让顾主心服口服。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俞溢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想见一见你们镖行里身手最好的镖客。”他露出了几分迫切。 这个要求说起来很合理,做起来却很冒失。 罗管事不动声色打量了一旁的熊暴石一眼,随即招来伙计,交代一番。 没过多久,伙计便带来了一位得空的镖客。 镖客年纪约有三十出头。比起微瘦的熊暴石,他稍显得健壮。 “这一位是我们镖行经验最丰富的老手,俞兄弟,你尽可以试试他的身手。”罗管事没有照搬俞溢的要求,而是留了一手。 俞溢示意熊暴石上前,特地嘱咐:“当作练手,别伤了人,知道吗?” 熊暴石虽然有些不解,但仍摆开架势。 整座容州城里有多少身手不错的人物,罗管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认为俞溢二人是在虚张声势,便暗暗朝镖客老卓摇了摇头,示意老卓不必担忧。 谁知,事情的发展既不如俞溢所料,也不如罗管事所料。 熊暴石一出手,老卓就知道她的实力不容小觑。但他已来不及告诉罗管事。 小厅不够宽敞,老卓退了几步就无法再退。熊暴石没有乘势而上,反倒有意退让。 俞溢暗自后悔。若没有他多嘴,熊暴石早该取胜。 罗管事也后悔了。 正因为他清楚老卓的实力,当老卓被熊暴石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时,他才会这样震惊。 假如让他再选一次,他应该会找来陶峨、或者朱舸。 “这里太窄了,我施展不开。”熊暴石转头对俞溢说。 俞溢急忙提示她小心敌人偷袭。 好在,这里是做走镖生意的齐臻镖行,而不是殊死相搏的战场。 老卓已经收手,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 “让俞兄弟见笑了。”罗管事接着熊暴石的话,像是在为厅小地窄而道歉。 俞溢也不敢让对方难堪,开口圆场:“罗管事,今日我二人登门,仓促之间,多有叨扰,还请包涵。明日,我再来讨教。” 罗管事笑着将未来的顾主送出门外。 镖行楼上,有个老人正在闭目养神。他听说有人打着俞舟堂的名号找上齐臻镖行,只觉得很有趣。 得知那人姓俞,他才想起田夫人收养的那一群孤苦伶仃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了。 309 熟人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老仆阿福是奉鬼三爷的命令来到容州城的。 他收集了一些消息,正准备去见一个熟人。恰巧遇上俞溢二人来到齐臻镖行,阿福想交代罗管事几句话。 “那孩子姓俞,是俞舟堂收养的弃儿,你关照些,别让大水冲了龙王庙。” 罗管事连忙答应。 “他说,他要送的那样东西是什么?”阿福又问。 罗管事恭敬回答:“,福爷。” “查清楚他想做什么,再传个信给我。” “是。” 阿福从后门悄然离开齐臻镖行。 距离他和那位熟人约定见面的时间也近了。 越往城南走,街巷越显狭窄。 谁也不知道阿福是不是故意挑选了僻静少人的路。 他最后来到南街东边一处四邻无人居住的宅子前,推开了一扇虚掩的木门。 门上的风帘破了一个角,帘上的“当”字已经褪去了原本的颜色。 这里竟然是一家当铺。 阿福打量着门后的小院。 上锁的木箱、栽着枯花的花盆、脱漆的梨木圈椅,各种杂物,七颠八倒,堆了一地。 “你来早了......” 屋里走出一个相貌寻常的中男人。他的两手、衣襟和布鞋沾满灰尘,唯有脸上是干净的。 阿福见了他,不自觉露出几分老态,叹了叹气,说:“几不见,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老虞嘴角动了动,最终侧身让出进屋的路。 屋子里同样混乱不堪。 “最近又淘着什么好东西了?”阿福的注意力被杂物堆中一面灰暗无光的铜镜吸引了。 “没什么。” 老虞的回答显得很。 他既没招呼阿福入座,也奉上茶水,根本不把阿福当成客人。 “说说吧,好东西也要经过识货的人掌眼,才算不被埋没。你对我何须遮遮掩掩的?”阿福却把自己当成外人,说话的语气很是熟稔。 老虞不置可否。但他的态度已经在下一句话中自然流露出来。 “文兴公主的妆镜,你看几成?” 阿福不再看铜镜一眼。他面朝老虞,笑容中带着几分促狭之意,说:“零。” 老虞皱起眉头,抬脚将几个青瓷瓶拨到一旁,又搬来两只完好无缺的鼓凳。 他自己占了一只鼓凳,手指着另一只,请客人坐下说话。 “连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也不敢夸口说我能找到。”老虞先说了丑话。 阿福听后微微一笑,说:“你果然变了。茶吗?我一路走过来,腿酸了,口也有些渴了。” 老虞听后并不热切,甚至面露难色。 “这里是我临时落脚的地方......” 阿福只得体谅:“你我之间,不拘这些。我不是来找东西的,我是来买路的。” 老虞不明白。 “这话是什么意思?” “容州很大,南沼更大,老鼠洞多得数不清。我想把某只过街老鼠的生路买下来,你觉得怎么样?”阿福解释说。 “买尽生路,剩下的就只有死路了。”老虞感慨一句,将掌心的灰尘擦在裤腿上,“我很久不做这样的生意了,你找错人了。” 阿福摇了摇头。 “你蒙不了我。下时,你在滁州的活动,我听说了一点。虽然黎焜死,但是,你出手过。” 老虞沉默了一会儿,承认说:“那是一次例外。” “那你也得给我这个老熟人破例一次。”阿福坦然提出了要求。 老虞平静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当然,交易毕竟是交易。我愿出十贯买下你的一次例外。”阿福在老虞彻底拒绝之前开出了天价。 老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老鼠,值这个价钱?”他即使不同意,也免不了好奇。 阿福直接回答,口气里仍在劝说老虞答应:“老鼠不值钱,是你我的旧交情值钱。” 老虞的面色缓和许多。 “二哥,我要给小渔积福,不想再沾这些因果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小渔......”阿福重复了一遍,“我看,你是为了小渔才给许昼一次例外吧。仅凭靖南王的面子请不动你,更别说我这样的布衣黔首。是我不自量力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便要离开。 老虞视若无睹,并不受他激将。 阿福无奈停下脚步,心思一动,说道:“就算你不肯给我一次例外,我也要告诉你。我的目标,那只老鼠曾经策划了一次谋害靖南王的行动。行动成功,是靖南王的运气好。下一次行动会在什么时候,靖南王的运气会不会一直那么好,谁也说不准。” 阿福转过脸,不去看老虞。他为了动摇老虞的心意,利用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实在。 “而且,我并不要求你将老鼠送上死路。毕竟那只老鼠比黎焜狡猾十倍,我来找你,只是求一个袖手旁观。什么因果报应,自然是由我来承担。” 老虞陷入了沉思。 阿福也不催促他,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老虞的态度有了回转。他脸上挂着犹豫,嘴上问:“三公子......还好吗?” 阿福恼上心头,脚下几乎站不稳,勉强应付道:“劳你惦记,三爷很好。” 老虞听出阿福改变了称呼,却纠缠不休。 “那就好。”他顿了顿,说,“我答应你,只要是从我手里经过的生路,不会有一只老鼠能逃出去。” 阿福心里好受了一点。他忘记自己的承诺。 “代价我会逐次偿清。” 老虞起身推辞。 阿福却说:“我的账目一向清楚,这么多,一次辜负三爷的信任。你就收下吧。” 老虞愣了一下,还想解释什么,却见阿福已走出屋外。 “你从哪里看出妆镜是假的?”老虞追到门口,对着阿福的背影高声问了一句。 “还用我解释吗?”阿福抬手挡了一下耀眼的阳光,“真品在京城。” 老虞无言以对,只能挥挥手目送阿福离开。 阿福独自走在清静的小巷里,想起了许多陈旧事,也想起了他和老虞做不成朋友、只能做熟人的原因。 但他过分伤感。 他已经老了,若是看不开这点小事,只会折福折寿。他还想陪伴三爷走得更远。 310 露迹 日光透过林叶的空隙,投在沙尘飞扬的地面。 有一匹马刚刚从这里经过。 马嘶声在林中响起。 六安连人带马被绊马索绊倒。好在他反应极快,借势屈膝滚落,才没有伤筋动骨。 城外有埋伏。 这是一个被他疏忽了的意外。 押送劈刀的队伍如今已是容溪领头,一大清早便启程离开棉县。 六安仍留意于昨夜那个鬼魅似的女人,因此落后一步。 乌翎的人马似乎对他失去了戒心、又或许时间仓促,陆续暴露了行踪。 这对六安来说是一个好兆头。 他心情一放松,就忘了棉县之外还有人对他虎视眈眈。 “真不错。”一个身形瘦长的青年男人从小路旁的一棵树上跳下来,“为了查你的行踪,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功夫。你有这副心眼,难怪能把长老哄得团团转,叫她把这么重要的事交托给你这个叛徒。” “刘麻。”六安从地上起来,手臂和小腿的擦伤疼得火辣辣的。他的坐骑方才慌不择路,逃入林中没了踪影。 刘麻几人探出棉县之中不同寻常的地方,不敢轻举妄动,而选择分散埋伏在离开棉县、前往橡城的大小道路上,叫人防不胜防。 棉县望楼的痕迹就是他们几人留下来的。六安取巧投便,没有深究,才陷入了眼前的麻烦。 “合该我运气好。你落在我手里,其他兄弟就只能喝风了。”刘麻并不意外六安能认出他。 他追随红姬的时日已经不短,也办成过几件叫人侧目的大事,六安理该认得他。 “那边鬼鬼祟祟的,不是你的兄弟吗?” 六安的反问让刘麻愣了一愣。他恍然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来伏击六安的。 跟他合作的,是擅放冷箭的焦铁袖。他可不想做焦铁袖的兄弟。 想到这里,刘麻直接出手。 可惜,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倘若他在六安落下马背的时候发起突袭,胜算会增加不少。但他见到深受红姬看重的六安不察失足,便忍不住先奚落两句。 他忍耐太久了,不想多看一眼六安那张得意的脸。 六安挡下了刘麻的匕首,耳边听到了破空的声响。紧接着,一枝冷箭擦着他的脖颈左侧飞过。 “老王八的臭袜子!” 刘麻恶狠狠骂了焦铁袖一句,因为他的脸被冷箭划破,他的匕首也被六安打落在地。 “看来,那不是你的兄弟。”六安激了刘麻一句。 刘麻怒喝一声。再次出手时,他分寸已乱。 第二枝冷箭射偏了。刘麻没有注意到。 六安再激一句:“你还有兄弟没出手吗?放冷箭那个见势不妙,已经逃了。” 刘麻分神看向东面,一下被六安抓住破绽。 “我不服!” 刘麻左脸贴地,双手反剪,说话含糊。他已一败涂地。 “不服?那要怎样你才服?”六安压着他的双肩和膝盖,放心露出后背。 “哼!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服!” 刘麻嘴硬,心更硬。 六安没心思杀他,但也不想轻易放过他。 “我知道你不怕死。我先打断你的手,再打断你的腿,然后把你在棉县的消息放出去。你能剩下几口气,就看你有多少仇家了。”我爱电子书 刘麻心里一紧。他不怕死,但落在仇家手里、受尽折磨又是另外一回事。 六安并非只在口头威吓。 刘麻感到左手臂传来剧痛。他忍耐了一会儿,右手又被高高抬起。 “住手……”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他既然无法硬抗,便只能服软。 “兄弟,我错了、我错了……我自作孽,我活该,你放过我吧。”刘麻说变脸就变脸,“亲娘的菩萨,我是被鬼蒙眼,才来埋伏你,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个散人计较,哎哟,疼死我了……” 六安仍旧防备他。 “你们这些人……做不成长老的心腹是有原因的。你说说,会是什么原因?” 刘麻不肯认,却强不过六安的坚持,违心说道:“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不,”六安按着他的头,靠近他耳边说,“想做长老的心腹,得有一副硬骨头。” “硬骨头……” 刘麻浑身僵住,随即不甘地挣扎起来,最后像条蔫巴的老狗、发出呜呜的哀鸣。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仅小看了六安,而且……他永远也无法战胜六安。 六安缓缓放开刘麻,朝马匹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有人悄悄从他身后跟上来。 六安没有回头。 “你不问我,怎么赶走那个放冷箭的人?”沙哑的嗓音来自一个寡言的青年人。 严沁眼下的青黑之色被他苍白的面庞衬托得越发明显。 他和六安一样一夜未眠。 “我相信你。”六安停下脚步,转身说道。 见严沁不说话,他又掉头前行。 “他逃得很快,我拦不住。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我的身份。”严沁追上前补充说。 六安的身形顿了一下。 “没事。就算让那人看出来了,也无妨。” 无论是刘麻,还是另外那个没有照面的人物,都动摇不了他在红姬跟前的地位。六安有信心消除二人的影响。 严沁不再开口,悄然隐身于林木之间。他会在六安找到马匹后远远跟随,一路同行,就像一根系在风筝上的线。 路旁,受伤的刘麻缓过一口气,将脸转动半圈朝向天空。 “祝结巴的烂舌头!我一定要……哎……” 他没有时间咒骂卖消息给他的祝结巴。手臂上的伤势不容许他分心去做别的事。 远遁而去、又如刘麻所料折返归来的焦铁袖是个瘦巴巴的老头。 他一身布衣又旧又脏,左臂直挺挺向下垂着,仿佛有什么不便之处。 刘麻知道他的底细,破口大骂,喝得他肝胆俱颤、不敢走近前来。 “你要撤了?” 焦铁袖的声音从稍远处轻飘飘传进刘麻的耳朵里。 “王八的破鞋,你跑得倒快!你怎么不改名叫做焦铁脚?”刘麻从地上起来。伤了一只手,他的身形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不追了、不追了。我的酒瘾犯了,不回城喝两坛酒,我心里要痒死了。你要追,自己追去。” “可他……不止一个人……”焦铁袖除了逃命的时候,总是犹犹豫豫。 刘麻心头吃惊,脸上却写着不屑。 “哼,一副心肝,长了十个心眼。我才不跟他玩儿。走了!” 他留下焦铁袖一人在小路旁发呆,独自离去。 311 犯错 橡城的重要不在它的规模,而在它的位置。 汒水翻过玉辉山,江流淌过容州的丘陵和山谷,最终分散进入湖、安二州的平原之地。 地势起伏之间,有一个地方如同星辰一般闪耀。 那就是渂江之上的橡津。 它北连湖州、郁州,南接容州、安州。除了僻远的棘、奉二州,整个南沼经由它沟通串连,彼此守望。 橡城因橡津而兴,重要之处,不言而喻。 此时的容溪还不清楚容全命令容丁运送这一批劈刀来橡城做什么。 她只知道将劈刀送入橡城逾矩违度。她的父亲这么做,和当初石璧带着亲兵和武具进入容州城没有什么区别。 但她分得清轻重。她的王妃姑姑和小世子危在旦夕,她不会指责她的父亲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 昨夜过后,容丁一直战战兢兢。一方面,他畏惧于首领和圣女的威势,另一方面,他怀疑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 为什么他一提到他看见的搬木箱的黑影,圣女就那么生气? 他敢肯定,那不是他的幻觉。 木箱失而复得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没有多想。到了事后,他才觉察到哪里不对劲。 他的房间,乃至整个客店都被圣女的护卫、随从们把守着,木箱消失后是怎么回到原地的? 谁能拥有搬动木箱的巨力? 答案就在他的嘴边,而他却不敢声张。 他受圣女的威逼,说出木箱所藏的秘密,已经违逆了首领的命令。倘若整件事背后是圣女的阴谋,他又该怎么办? 容丁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苏兴看出他的烦恼,试探之下,得知了他的顾虑。 “这事……容首领要是问起,你就把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就算多了点波折,箱子里的东西也安安稳稳送到了,容首领有什么好责怪你的?”苏兴有意替容丁分忧。他还指望着容丁认可他的功劳。 容丁听后点了点头。苏兴的话不无道理,给了他许多信心。 一行人在橡城东城门附近的一家客店落脚。容全很快接到消息,亲自前来查看。 他只带了两名随从。三人布衣布鞋,毫不起眼。 看到客店被自己家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容全的呼吸一下变得又深又重。 容溪还是习惯地张扬行事。这一趟从容州城来到橡城,她故意引人注目,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吓退容老二。 她认为自己的策略是有效的。 可惜她的父亲无法理解她的做法。 偏僻角落里的屋子被父女二人用作议事的地方。 “容丁的行动,你怎么掺和进来了?”容全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往日的温和。 容溪心中忐忑。她原以为,父亲首先会质问她在宿所和浊泽所犯的错事。 她回答说:“是在路上碰巧撞见。丁叔要求我和护卫们保护木箱,一同行动。” “这是一次秘密行动,你知道吗?”容全已在压抑怒火。 “我知道。” “木箱里头是什么,你知道吗?” …… 容溪的犹豫让容全更加愤怒。暧昧43 “你明知这个秘密,还招摇过市,你是存心让我的苦心付诸流水,对不对?” 容全气急败坏,又不想让外人听见这番谈话,连声音变得嘶哑了。 说完,他重重咳嗽起来。 容溪吓坏了。 她又怕又急,紧走两步,上前扶住父亲的手,轻拍着父亲的后背。 “父亲,我不是狡辩。”容溪据理力争,“二叔……我不会再认那个人是我的二叔了。容老二买通杀手,混入我的护卫中,想置我于死地,还想嫁祸给厉氏。他谋害鲎蝎部圣女、离间容氏和厉氏,是想让鲎蝎部、让容氏分崩离析,而他才能从中渔利!要不是护卫们拼死护我,我早已……早已像容莎、容芽、容苹三人一样,无辜惨死!父亲,我这么做……不对吗?” 容溪说到最后,喉咙哽咽,眼里也湿润了。 容全久久不能言语。他知道容溪说的是实话,也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做出来的那个决定导致的后果。 他真的以为容溪会死在浊泽里、或者死在赵玄手里。无论如何,他都要抢在别人听到不好的风声之前安排妥当,维护容氏和鲎蝎部的安定。这是他作为首领的担当。 但是,圣女没死。 他的女儿没有死去。 容全长长叹出一口气,心头舒服多了。 “你是我的女儿……” 是他看着女儿一点一滴长大,是他期盼着女儿担负起圣女的职责,是他决心将部族的未来托付给女儿。 是什么变了? “你不知道,老五传信来、说你还活着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容溪一听到这话,顿时泪如雨下。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里的委屈、忧惧,有增无减。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一丝轻松。 她和父亲天生是父女,天生是同盟。 “可我犯了一个错……”容溪哭诉道。 容全很无奈。他拭去容溪脸上的泪水,却拭不去她的哀伤。 “是人,都会犯错。你是堂堂鲎蝎部圣女,犯了错,要知道改,要知道去补救。”容全说得很缓慢,很慎重。 容溪连连点头。 她在容全面前跪下。 “我把我们容氏解除瘴毒的丹方交给赵玄、交给赤猊军了。” 容全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极差。 然而,他却说:“如果丹方能够换回你的命,那确实是值得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他们不肯放回容滨,只肯替我们保住容滨的性命。” “呵呵,那还算是我们赚了。” 容溪愣了愣:“父亲,你不怪我吗?” 容全让容溪起身。 “你面对的是赤猊军,除了交出丹方保命,没有第二种做法。我虽不赞许,但也不会过分苛责你。”他说着,带上了训诫的口气,“不过,你将来应该更加警惕,赤猊军拿到丹方就守诺放人,换作是别的无耻之徒,你什么都保不住,知道吗?” 容溪受教,点头作答。 容全不再多说。容溪能活着回来,是好事。在这种关头,他不能让好事变成坏事。他还要留着一些精神去应付红姬手下的秘密护卫。 要尽快将这批劈刀送到准确的人手里,容全一点也不敢大意。 312 埋祸 容丁很快就等来了首领的召见。 容全像没事人一样,询问起容丁这一路发生的事。 容丁见容溪也在场,紧张不已,一开口就咬到舌头。 “我、我是在半路……快要走到棉县的时候遇见圣女的。圣女的随从,很多,有十几人,我怕路途出现什么闪失,所以请求和圣女的人马同行。” “你一向谨慎小心。”容全插了一句话。 容丁听不出这话是好是坏,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但是,我心里一直记得首领的叮嘱,木箱里头装的是什么,我半句话也不敢透露出去!” 容溪一听容丁话里有话,便有些坐不住了。 容全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后来呢?你怎么又敢透露出去了?”容全学着容丁反问一句,像是和容丁开了一个玩笑。 容丁却笑不出来。 他急促喘了喘,解释说:“我……我们一行人在棉县的一家客店落脚过夜。我守着木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有人从我的屋子里搬走了木箱!我叫嚷起来,圣女才命人四处搜寻,最后,还是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个木箱。” 他这番话说得着急,却不凌乱,足以让容全听明白。 容全质问他:“你真的看见有一个人从你的屋子里搬走了木箱?” “是。”容丁的回答斩钉截铁。 容全示意容溪开口。 “木箱极重,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搬得动。那道人影只是丁叔睡梦之中的幻觉。没有人出现在丁叔的房间里,也没有人搬动过木箱。”这是容溪的说辞。 双方都认为自己说出了真话。 此时,容全的决断显得尤其重要。 “我相信圣女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如今,木箱原封未动,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那道搬木箱的人影……” 容全的话还没有说完,容丁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叫唤。 “不……”容丁的执拗脾性发作了,“木箱现在看起来和出发前毫无不同,但要是……要是木箱里的劈刀被人偷梁换柱,将来出了差错……首领,我宁愿你怀疑我办事不稳妥。现在,我们把木箱打开,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好消除我们每个人的疑心。” 消除疑心,也是消除一切阴谋可能牵连到他头上的罪责。 容全听后没有说话。 他当初选中容丁作为押送劈刀行动的领头人,看中的就是容丁的谨慎、执拗、不知道变通。这次行动最不需要的就是圆滑取巧。 因此,容全无法拒绝容丁的要求。 容溪对容丁的不满被再次勾起。要不是看见她的父亲对容丁十分信任,她几乎要怀疑容丁已经被容老二收买、正试图离间她和她的父亲。 “我可以用容氏圣女的名义起誓,木箱原封未动。如果丁叔仍旧怀疑,是我设计套出了木箱的秘密,是我做出了对容氏不利的举动,那么,我无话可说。”容溪的话毫无转圜之地。 检查木箱,就是在质疑圣女居心不善。 容全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很清楚,容溪的圣女之位已被动摇。他若在族人面前流露出一丁点对容溪的不信任,容溪在族中的地位将更加岌岌可危。 他不想破坏父女二人好不容易重新建立的信任。 首领和圣女必须毫无芥蒂,同心并力。 “容丁,你觉得我们三个人都有疑心,那就错了。我从未怀疑过你,更从未怀疑过圣女。我还要尽快把木箱送走,没有时间犹犹豫豫的。你的苦心,我都知道。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这批劈刀不会出任何差错。” 容丁有些失望,又有些迷茫。 他确实固执,但人微言轻。他想用查验木箱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首领和圣女却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六安进屋时,正好和悻悻离去的容丁擦肩而过。他并不知道屋中刚刚发生的一场谈话差点导致了他和白先生的密谋败露。 “你将劈刀运到东南津口的沉沙亭去,有一个叫孟树坚的人会接手。”容全开门见山说道。 六安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就当作是答应了。 容全用话留人。 “红长老还好吗?” “好。” 六安寡言少语,容全却纠缠不休。 “劳动你跑这一趟了。先前去离岛追索蒲冰,也有你的功劳。你确实是红长老手下第一能干的人。” 六安听后,终于抬起眼皮,望着容全,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容全不知道红姬如何拉拢到众多能手替她卖命。特别是像萧芜这样才干出众、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也对红姬忠心耿耿。 他很想知道,他到底哪里比不上红姬,但见六安戒备极重,他便没有急于求成。 “你回去即刻准备出发,容丁就不跟着你去了。成事后,我另有酬谢。” 六安谢过容全,这才退下。 容溪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王妧在浊泽之中的胡言乱语。 她鼓起勇气,询问起六安和她曾见过的苏兴的身份。 容全想了想,觉得时机已到。他决定对容溪说出一些内情。 “他们是江湖人,办事很利落。他们的头领和我有很深的交情,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红长老。她名叫红姬,是个狠辣无情的女人。” “那萧芜也是他们的人?”容溪陷入震惊中,脱口而出。 容全很是欣慰。他觉得容溪对一些事情还是很敏锐的。 作为父亲,容全不吝惜赞许自己的女儿:“没错。你能看透这一点,眼力很不错。他们三人,再加上红长老,全都属于一个叫做暗楼的组织。” “暗楼!”容溪惊讶出声,打断了容全还没有说完的话。 容全有些奇怪:“怎么?你听说过暗楼?” 容溪不知为何,对她的父亲撒了一个谎。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暗楼。” 容全点点头,接着说:“暗楼的势力深而广,我虽是鲎蝎部的首领,能接触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将来,你也要和他们打交道。对红长老一类的人,你要懂得迂回周旋。对萧芜一类的人,你要好好拉拢。圣女……圣女之位,只是一个台阶……咳咳……你不要……太留恋……” 病体未愈的容全忧虑过度,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导致他气短神昏,咳嗽不停。 容溪起身,习惯地替父亲轻拍后背。 她的心已经乱了。 313 见招 离岛今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 海崖边的路泥泞、湿滑,很不好走。詹小山却坚持登上离岛。 沈平打听到辜焕的行踪,詹小山便打算在潜入山庄之前见一见这位从天而降的少庄主的贴身护卫。 辜焕此时正和几名同伴相聚在码头的茶寮谈天说地。他生得老相,言谈举止也大方沉稳,同伴们都唯他马首是瞻。 四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辜焕对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发问。 “这一趟还平静吗?” 年轻人名叫齐百尺,是第一次以商队护卫的身份出海。出发前,他的圆脸白净微胖,归来时,他的圆脸已留下一层晒斑和两撇稀疏的短须。 “不平静!我们遇到了一拨海寇,还用上了弩弓!”齐百尺兴奋得嚷起来。 辜焕笑了笑。他知道年轻的心是经不起一丁点撩动的。 他转向另一个经历过十数次海上护卫行动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的名字也有趣,叫做单日及。他脸上笑呵呵,两道浓眉弯弯垂着,一副蔼然可亲的模样。 “一点风浪都没有,像是走在平路上一样。我老单大半辈子接过的最平静的一趟活儿,就是这次了。” 辜焕点点头,心知老单所说的才是实际的情形。 “不知道为什么,那几条臭鱼最近都不出来恶心人了。”插话的是个目光锐利、眉梢如刀的女人。 她年纪二十出头,相貌比辜焕年轻许多。 “辜大哥,你在岛上听见什么风声没有?”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平时,茶寮中有辜焕几人这样的商船护卫,有码头上卖力气的船夫,也有来码头临时集市上捡便宜的行商。今天因为下雨的缘故,茶寮里客人稀稀落落,不算热闹。 陌路的客人兴致来了便相互搭几句话,兴致不高便各自喝茶。这是茶寮的风气。 “听说,官府在仙人屿抓住了几个海寇,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还想亲自出海、把海寇的同伙一网打尽呢。”有茶客起头搭话了。 辜焕转头看去,发现说话的茶客和单日及年纪相仿。 那茶客接触到辜焕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自谦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那也不应该。”年轻女人挑起眉头,接过话头,“岛上防得越紧,臭鱼们在海上应该更猖獗才对。” 那茶客听她说话语气凶横,便讪讪住了嘴。 “若灵,”辜焕朝年轻女人使了个眼色,“两种可能,都有道理。” 辜焕口中的若灵就是那年轻女人的名字。 贾若灵从善如流,看向茶客,朝他点头示好。 茶客受到鼓舞,又打开了话匣。 “我是一到集市,看见东极岛的香油又好又便宜,就知道海上很平静。吕家四艘大船,走这一趟肯定要挣不少钱。你们也是吕家雇的商船护卫吧?” 贾若灵三人一言不发,被当作是一种默认。 “吕家真是财大气粗,单单一艘船出海去,损耗添补,人畜嚼用,就要花费不少,更何况一下子动了四艘船。一来一回,花上一、二个月,每天不得担惊受怕的?我说,操这些心,享多少福都补不回来。” 茶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辜焕点了点头,对那茶客说:“你说得不错。要是让我去操这份心,我也不干。做护卫有做护卫的好处。走一趟轻松活儿那是最好,要是遇见海寇我也不怕。我见一个,打一个,从来没有失手。” 他越说越得意,仰头喝了一大口茶。 “我看得出来,你的身手肯定很好。”茶客见辜焕也很健谈,心里高兴,便吹捧了辜焕一句。 “那当然。” 茶寮的伙计没有新客人需要招呼,也过来凑趣。 “我老早也想随商队出海,可惜他们不要我。大哥,你就让我见识一下,他们要的护卫是什么样的,好让我了了一桩心事,可好?” 辜焕大大方方,答应了伙计的请求。 他起身站在桌旁,伸手示意伙计出手。 伙计身形中等,没有半点武艺,只是常年做着跑腿打杂的活儿,两臂和双腿还算有股力气。 应辜焕的召唤,伙计去抓辜焕的手臂,手法毫无高明之处。 辜焕却等伙计抓住他后,才反手挣脱。 他稍微退后两步,伺伙计出拳打中他的胸膛,他才拿下伙计,将人按倒在地。 “服了,服了,我真服了。”伙计连声认输。 辜焕即刻收手,将人扶起来。 “唉,我算是明白,商队为什么不要我了。我这辈子是吃不上这口饭了。”伙计抹了抹眼泪,不知是喜是悲,“大哥,你的身手是真不错。” 茶寮里的客人看了一出免费的好戏,也议论起来。 “兄弟,高姓大名?” 先前搭话的茶客离座走到辜焕身旁,主动询问。他还怕辜焕不肯明说,直接表明了身份:“我是奉州一个小行商,专门做东极岛香油的生意。出门在外,能结识一位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方老三荣幸得很。” 辜焕陪着笑。他小小露了一手,没有钓到想钓的鱼儿,反倒引来不相干的人物,实在让他头疼。 但他不能不继续扮下去。 他将目光微微转向一侧,又快速收回,对方老三说:“蒙方老兄抬爱了。” 随后,他如实报上自己的姓名,又将同桌三人一一引见。 两张茶桌并成一张。 “如今海上平静,几位跟着商船出海也能轻松些。”方老三很乐观。 “也不知道能平静几日。做我们这一行,跑一趟算一趟,就不能想着过安稳日子。”贾若灵直言不讳,问,“你在外行商,就没想着有一天财货两空吗?” 方老三回答说:“怎么没想过?我运香油回奉州,还托了镖行,就怕出了闪失。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搞砸一次,我们全家都得喝风。” “镖行?我们几个干的活儿,和镖客相比也差不多。”齐百尺只注意到前一句话。 方老三很乐意用自己的阅历给年轻人增加见识。 “齐兄弟,你误会了。镖客有镖行作招牌,实际遇见的风险比商船护卫小得多。同样的道理,镖客走镖,能挣到手的也比你们少。” 齐百尺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让方老三很欣慰。 314 拆招 雨势已变得微弱。 细雨打在茶寮门口重新挂起的风帘上。 沈平在茶寮附近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耐心等候詹小山。 他并不知道茶寮里正在发生什么。 “是啊,我进这一行,少说也有十年了,身上的新伤老伤,多得数不清。一到雨季,我就浑身没劲。要不是想着陪你这小子多走两趟、教你入了门,我呀,早就打算退下来了。”单日及语重心长,对齐百尺说道。 齐百尺深为感动。 “单叔,你对我真好。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方老三见了这一幕,心里也很感慨。 “岁月不饶人。单老兄要是有合适的门路,早做安排,那就最好了。” 单日及点点头。两人年岁相近,心态也相似。 “说起这事,我还要托老辜帮个忙。”单日及对辜焕说,“托你帮我找点门路,要是能进慕玉山庄做事,那自然好。要是进不了,那我真的就要投到镖行去了。” 方老三吃了一惊。 “慕、慕玉山庄?” “我这兄弟的才干是一等一的,只是厌烦了从前的漂泊。这不,他一回到离岛,马上就在少庄主面前得脸了。”单日及比辜焕还要得意。 方老三恍然大悟。 他想到自己方才在几人面前说的大话,嘿嘿一笑,厚着脸皮道:“我真是有眼无珠。少庄主跟前的大红人还用得着听我吹嘘吗?几位见笑了。” 单日及几人也不跟他计较,依旧说说笑笑。 笑声中横插了一道生硬的质问。 “海寇那么凶残,你们的生计随时都可能变得艰难起来。就算是这样,你们也只知道计较出海一趟能挣着几个银钱吗?” 詹小山坐在角落的位置,听到了整段交谈。 “不然呢?”贾若灵看了詹小山一眼,嘴上回了一句。 “你说的那些臭鱼可不简单。勾魂使,铁面枪,黑棘刺,一个个杀人如麻。大商船请得起你们这样的高手护卫,还能抵挡一二,其他小商船却只有被劫、被害的份。等到海寇坐大,就算是你们护卫的大商船,也会失去抵抗之力。”詹小山娓娓道来,“而你们,作为商船护卫,不是被杀死,就是被断了生计,你们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贾若灵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幸好,有单日及替她解围:“大不了,我们不做商船护卫就是了。我们有手有脚,难道还能被饿死?” 詹小山却转向齐百尺:“你呢?” 齐百尺想得简单,只说有兄姐看顾、无须担忧。 詹小山又看向辜焕。 “你身手不错。能得到慕玉山庄少庄主的青眼,其他能力应该也很出众。你说,你不怕海寇,见一个,打一个,从未失手。你难道没想过,永绝后患吗?” 辜焕面露难色。 “这些可不是我一个商船护卫该想的。” “如今你是慕玉山庄少庄主的护卫了。”詹小山改正说,“海寇为祸,慕玉山庄首当其冲。你若想做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就应该想。” 辜焕像是被他说服了。 “还没有请教大名?” 詹小山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有一个名字能让勾魂使、黑棘刺这些臭鱼烂虾吓破胆子。” 贾若灵三人如遭当头一棒。 “蛟影……”贾若灵喃喃念出两个字,“勾魂使死伤大半,真的是蛟影做的吗?” 她不敢相信。 单日及和齐百尺也想从詹小山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 “风声在海上传得比地上快。我原本还在怀疑,这个消息是讹传。既然……”贾若灵话说了一半便住口。 辜焕接过她的话头。 “既然有蛟影在,我们还操什么心。就像方老兄说的,操心这些,享多少福都补不回来。” 方老三却不敢搭腔。 他从詹小山的络腮胡子上看出了一点危险。他可不想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 “蛟影困于深海,海寇日益壮大,此消彼长。蛟影最终的结局和那些大商船是一样的。” 詹小山话音一落,茶寮里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伙计小心翼翼给茶客添茶。 “你厌倦漂泊,却不一定能够找回安稳。蛟影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能人。少庄主能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但你真的能够安心吗?”詹小山谢过伙计,留下一点茶钱,转身出了茶寮。 沈平早已等得不耐烦。他一和詹小山碰头,当即询问起茶寮会面的情形。 “他们……辜焕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句句话不离海寇和商船,就想引我上钩。” 沈平慌了神。 “那该怎么办?” 詹小山示意他稍安勿躁。 二人重新找了一个无人经过的角落。 “我们应该把现有的线索理一理,先前得到的消息到底有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我……”沈平脑子有些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你先结识了渔女鲍兰,通过她,你才结识了辜焕。”詹小山说。 沈平点点头。是这个顺序没错。 “你要打听辜焕的消息,最方便的做法就是通过鲍兰去打听,对吗?” 沈平闭上双眼,眉头紧皱。他就是这么做的。 “如果鲍兰和辜焕串通一气,他要引你我入瓮,就轻而易举了。”这是詹小山的猜测。 “不会的,鲍兰不会骗我的。”沈平揉了一下眼睛,摇了摇头,“绕了一大圈,就为了骗你进山庄?不可能。我们连慕玉山庄的布局图样都拿到手了,你轻易就能找到一个藏身之处。” “图样出自小丫头俞十一之手。俞十一可不可信,暂且不说。但是,撞见俞十一,并把她从山庄里带出来的人还是辜焕和鲍兰。” 沈平的喘气声渐渐加重。 他很想反驳,却找不到一句反驳的话。 有一瞬间,他甚至恨自己说了太多有关鲍兰的点滴小事,才让詹小山一下子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 倘若他从头就做错了呢? 细雨又有变大的趋势。 雨点落在沈平头上、脸上,不带半点温柔。 詹小山知道,自己坚持来见辜焕的这个决定是对的。但见到沈平失魂落魄,他又有不忍。 “暂且先回去,我们从长计议。”詹小山说。 “不。”沈平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藏不住这么重的心事。他只想直接找到鲍兰,把话说开。 詹小山面色凝重。王妧将沈平托付给他,沈平受挫气馁,他不能视若无睹。 315 怀疑 入夜了。 临街的小酒馆无人光顾,早早关了门。 后院的小楼仍亮着灯。 红姬定神听着酒婆子的回报,沉默许久。 “只有这几个人动手了?” 酒婆子等来了红姬的回应,抬起头又将几个人名数了一遍。 红姬直接说出她的怀疑。 “没有一个人打劈刀的主意,这怎么可能?是有人耳背没有收到风声?” 酒婆子十分笃定,说:“长老指名的那几个人全都收到了消息,而且,他们并不知道是长老有意试探,一举一动都是出自真心。” 红姬闷闷哼了一声,露出一些不满。 “这一路走得还算顺畅?” 酒婆子看见红姬的脸色,斟酌一下,便说:“倒是出了一点意外,劈刀在棉县失落了几个时辰,不过,最后还是找回来了。劈刀失落时,有容圣女在场,所以,到交接的时候,容首领也没说什么。” “他没有查验一番?”红姬奇道。 “没有。” 红姬又陷入思索。她很想找出叛徒对她不忠的蛛丝马迹。 “劈刀失落时,那个小叛徒在做什么?” 酒婆子觉得从红姬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狎昵,但她即刻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当时,苏兴受他胁制,代替他守卫劈刀,而他躲在暗中,防备偷袭。” “他对容全的解释是什么?”红姬追问道。 “说是领头的容丁睡昏过去,一时眼花闹了笑话。” 红姬冷冷一笑:“就这个理由,容全也能买账?他莫不是老糊涂了?” 酒婆子不敢出声。 “你说,换作是你,你能接受这个理由?”红姬反问酒婆子,却不等酒婆子回答,“说你老糊涂了,我信。说容全老糊涂了,我可不信。” 酒婆子陪着笑。 “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这几年记性越发不好,办事总是畏手畏脚,怕出了差错。” 红姬听酒婆子说起闲话,心情不由放松几分。 “我说你老糊涂,你可不要真的往心里去。在我的眼里,你还是当年那个绣花第一、酿酒超绝的妙人。听说,有很多人跟你学过一手,都敬你为师。” 酒婆子谦虚承认:“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从未怀疑你的能力。只是,单独一个人办事,总有精力不济的时候。你要是想添几个帮手,也好。你看准了,和我说一声。免得你真的累出病来,我心里也不好受。” 红姬的话对酒婆子来说是意外之喜。 “多谢长老。” 酒婆子重新振作精神,红姬看见后也舒了一口气。 “我觉得,容全的毛病也在这里。他是个聪明人,作为鲎蝎部的首领,不得不日夜思虑。容圣女才智不足,无法替他分忧。这才让他忧思成疾,多少年了也不见好转。” “长老是说,容首领病糊涂了?”酒婆子将红姬所言归结成一句话。 红姬点了点头。如她所想,酒婆子并不糊涂。 “他糊涂归他糊涂,只要我们做足准备,就连累不到我们。劈刀失落时,肯定有人动了手脚。容全没有追究,我们不能不追究。” “是。”酒婆子等着红姬的吩咐。 “那叛徒……不见他有出格的举动,谅他不敢再次背叛。你去查一查,苏兴这一路做了什么,劈刀交接后他又做了什么,一点小事也不要放过。”红姬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提起另一件事,“你再传话让萧芜去打探清楚,容圣女安然归来、其中有什么内情。” 酒婆子接下两道命令。 离开前,她提醒红姬一件事。 “白先生送来的那个小丫头极不安分,总是想和楼下关着的小鬼接头,是不是要给那个小丫头一点警告?” 红姬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反正,我也打算卖白先生一个人情,迟早要把那小鬼还给他,不必横生枝节了。” 酒婆子只得答应。 她并不知道,她所担心的事正在发生。 小蛮人小个子矮,打开门溜进关押路婴的屋子时,路婴还没看见她的身形。 “嘿嘿。”故意吓唬人的笑声从黑暗中发出,“你的死期到了!” 路婴心头确实被吓了一跳。但他已经没有体力真正跳起来了。 他每天只能喝一点点水,吃一点点饭食,完全是靠意志在耗着时间。 如果针对他的审问发生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坚持不住。 来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心思全在一件事上。 “水……” “咦?”小蛮发出惊讶的疑问,“你不怕我吗?” “水……”路婴又重复一遍。如果对方不答应,他会一直重复下去。 “好吧,你等着。”小蛮的失落很快就被新的兴致取代。 她返身出门,没过多久,又带来一样东西。 半满的铜水壶被她摇晃得咚咚作响。连日来替酒婆子做粗活,她已经能够提满一壶水而不感觉吃力。方才她一着急,直接提起水壶便赶来了。 路婴躺在木板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小蛮在黑暗中看见一道人影,便将水壶递过去。 没想到,路婴却接不住水壶的重量。 壶身倾倒,洒出一些水。 小蛮将水壶提起。 路婴摸索着找到壶嘴,二话不说,对着嘴咕咚地喝起水来。 小蛮嘻嘻一笑,任他喝个够,才将水壶放下。 “好了,我救了你一命,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路婴不想搭理。他已经听出来者是个不懂事的小童。 “你怎么不答应我呀?”小蛮放下水壶,抓住路婴的肩膀摇晃起来。 路婴喝了一肚子水,被她一晃,肚子里的水成了刺人的锥子。他难受得想吐。 “快住手。”路婴抬手去挡。 小蛮停了手,却想出另一种折磨人的办法。 她摸黑点亮了火折子,照出自己的笑脸。 等路婴眯着眼睛适应了光亮,她又一下子将火光熄灭。 如此重复两遍、三遍,路婴已经忍受不了。他无力反抗,只能狠狠瞪视小童恶毒的嘴脸。后来发现瞪视小童也要消耗体力,他便改为双眼合闭、暗暗积蓄力量。 小蛮玩得兴起,一时失去警惕。 路婴从肚子的难受中缓过来,抓住小童熄灭火折子的时机,起身将小童扑倒在地。 小蛮发出一声惊叫,而后吃痛大哭起来。 她又磕掉了一颗牙。 316 接头 “别哭了,吵。” 小蛮一听到路婴不耐烦的语气,哭得更大声了。 “是谁让你来杀我的?这里的主人吗?”路婴把小蛮一开始说的话当了真。 小蛮气恼上来,止住哭声,嚷道:“对,就是那个死老太婆,你要做了鬼,记得把那死老太婆也一并带去做鬼!” 路婴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仍不敢放开小童。要不是仗着年纪大、身量高、手臂长,他根本拿这小童毫无办法。 “我还没见过你说的那个死老太婆。她怎么不亲自来?”路婴说话有气无力,“你再多等两天,我就饿死了。你特地趁我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来杀我,总该让我做个饱死鬼吧?” 小蛮磕碰到的嘴唇和牙床还在隐隐作痛。 她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气哼哼地不回答。 奈何,她衣兜里的香甜气味不会因为她的意愿而停止散发它的魅力。 那是小蛮吃剩的几颗裹着糖稀的山楂果。 糖稀结成的脆口的外壳早已被汗水和口水浸湿,变得黏黏糊糊,引来几只嗜甜的蚂蚁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 路婴却把这样的污秽东西当成了珍馐,连同山楂的小籽也一起嚼碎吞下。 小蛮气急败坏,两条腿涌起十二分的力气,精准踢中路婴的肚子。 路婴身体歪了歪,错位跌倒在一侧。 “你个短命鬼,竟敢偷吃我的糖!快吐出来!吐出来!”小蛮不顾自己说话漏风,只顾提起铜水壶,发狠打在路婴身上。 路婴怎么肯如小童所愿将吞入腹中的山楂果吐出来?他护着头,双唇紧闭,瞅准机会夺下了小童的凶器。 小蛮无计可施,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恶毒咒骂:“短命鬼,你死定了!糖里被我下了毒,你吃下去就死定了!” 路婴猜测小童是在虚张声势。 “那就走着瞧呗。” 小蛮重重跺了跺脚,发出一声极不情愿的哀号,而后静默不语,和路婴隔了几步、对峙起来。 路婴恢复了两分气力,也终于有精力和小童周旋。 “你叫什么名字?” 问题无人回答。 “你是偷偷溜来见我的吧?” 路婴将小童的沉默当作一种的肯定,以此展开了新的询问。 “你给我送水、送糖,我很感激你。你想要什么,等我离开这里,再报答你,怎么样?” “哼,都是你欠我,你当然要还!”小蛮忍不住回了一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你是谁,将来我要是赖账了,你找谁说理?” 路婴终于说服这个难缠的小丫头,得知她名叫小蛮。 “小蛮,你当真知道我是谁吗?” 小蛮对他的质疑很不满意:“先生说了,你是他的……他的……” 路婴以为小蛮又要耍什么花招,谁知,小蛮接下来的话让他惊掉了下巴。 “孩子!对,先生说,你是他的孩子!” “莫名其妙!你说的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接下去的那句话,路婴实在说不出口。 他从来没有将那个称呼用在任何人身上。 “先生,就是先生呀。你怎么那么笨!”小蛮很是不解。她觉得路婴脑子不太好。 路婴决定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 “我如今出不去这间屋子,你有办法带我出去吗?” 这才是最重要。 小蛮得意地点点头。 得不到路婴的回应,她急忙出声,好像说晚了、办法就会失效。 “当然有!” 路婴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不怕这里的主人吗?那个人,就是你说死老太婆,她很凶吗?” 他还不知道自己具体落在谁的手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对方留着他的性命,他已经感到很庆幸。 他很怕自己会像小梅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如果,六安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如果,爷爷还怜惜他…… 但如果一切都是他的妄想,他又该怎么办? 眼前这个逃生的机会,他该抓住吗?他能抓住吗? “先生不怕,我就不怕。那个死老太婆一直欺负人,但她也得听那个红衣裳的话。先生说,只要我不顶撞那个红衣裳就行了。” 路婴努力记下小蛮所说的各个人物。细细分辨之下,他才理清了头绪。 “你说的先生,和那个红衣裳,是对头吧?” “你怎么知道的?”小蛮嘴快,语气有些酸溜溜的,“看来你也不笨。” “你带我离开这里,红衣裳会生气,先生就会高兴。”路婴说。 “嘻嘻,没错!” 路婴忽然不说话了。 小蛮奇道:“你这只臭水桶,怎么哑巴了?” 路婴多日不曾洗漱,身上又臭又脏,且他方才又喝了半壶水,用臭水桶来形容他十分契合。 路婴对小蛮的口无遮拦很是无奈。他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这些骂人的话,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死老太婆爱骂人,我就学她骂回去,气死她。你……你别当小气鬼,等我回到先生身边,自然就改了。” 路婴草草回应一句,又不说话了。 这个小鬼谎话连篇,但路婴还是能凭她说话的语气分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除非这小鬼是个精于骗术、鹤发童颜的老妖怪,否则不可能骗得过他。 “唉……”路婴故意大声叹气。 “怎么了?”小蛮对这只害她磕掉乳牙的臭水桶没有太多好感,只是听从白先生的吩咐才肯理他。 “我……算了。你不怕那个红衣裳,我怕。我留在这屋子里,好歹还能够保住一条命,要是听你的话逃出去,又被红衣裳抓住了,我岂不是连命都没了?”路婴发出拒绝的哼声,仿佛在坚定决心,“我不干。” 他的反悔,让小蛮懵怔一下、减掉了几分机灵劲。 “怎么会?你相信我,我很厉害的,这里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外头还有先生接应,怎么可能逃不出去?我这不就偷偷溜进来见你了吗?根本没人发现!” 路婴也奇怪,二人方才的争执闹出不小的动静,怎么没有人发现并赶来制止? 这下,他是真的不敢轻信小蛮的话、依照她的计划逃出这座囚笼了。 317 公道 小荷深知,她今天能成为容老二的座上宾,全是因为容老二当她是揽月班背后的主人、且和郁州总督府联系紧密。 她必须万分小心。 “何姑娘,这酒菜还合口吗?” 花厅里,四面的灯盏将一切照得通透,包括宴席上各怀心事的宾主。 容老二的身材、相貌很像他的兄长容全。 只是,和同一宴席的小荷比起来,容老二那双精明的小眼睛让他看起来不够大量。 小荷自称姓何,却没有告诉容老二她的真名。容老二也似浑不在意,只以姓氏称呼她。 今夜,容老二专门备办了一桌席面,款待宾客,只是客人看起来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这道桂花甜羹很合我的口味,二老爷用心了。”小荷语气平淡,甚至有些敷衍。 容老二听完,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桌上的美酒佳肴,小荷没有发出一句称许。她只提了毫不起眼的桂花甜羹,暗暗指出主人家待客不周。 一旁的陪客看出主人家的难堪,连忙开口把话圆回来。 “这道甜羹确实难得,味道香甜,又不腻人。要将白藕和菱芰细细磨成粉,费工费时,要用上好的桂花蜜,还要拿捏准十足的火候,才能做成这一道好羹汤。二老爷真是厉害,能请到这么高明的大厨。我也是沾了何姑娘的光,才能尝到这么好的甜羹。”陪客很会说话,一下子将主客二人都奉承到了。 容老二的脸色刚刚有所好转,小荷便笑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这桂花甜羹难得。” 这又是话里有话。 在座的都不是愚笨之人,都听出了话里带的刺。 容老二左思右想,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何姑娘,我这里粗茶淡饭,招待不好你这样的贵客,真是对不住了。” 小荷故意装作不明白:“二老爷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你的盛情,我已经领受。你再说这些,不是要我难堪吗?” 容老二碰上这一张尖酸的利嘴,无言以对,气势上先已输了三分。 他决定不再和对方客套。毕竟,他才是这酒桌上的主人。 “我听说,”容老二一边说,一边挥手让无关的人退下,“揽月班是郁州的老招牌了,一来到容州,就受到不少追捧。我正好奇着,打算上门玩赏一番,谁知道……嗤,你们揽月班都关门了。” 小荷知道,容老二开始说起正事了。 她追随赵玄的这一段时日,受到赵玄不少点拨,不但学会在高人面前不露怯失态,也学会在容老二这样的凡夫面前自卖自夸。 “关门?二老爷听错了吧?我刚从揽月班过来,那头可比这酒席热闹多了。”小荷贬损容老二肆无忌惮。 容老二却因为花厅中没有外人而提高了对小荷的忍耐。 “那位秦班主没什么脑子,招惹了我的侄儿不说,还惹怒了我们容氏的圣女。哼,要是让这样的人在容州城混出头来,外边的人岂不是要笑话我容氏无能?” “容氏……整座州城都是姓容的,谁敢笑话?”小荷说。 容老二摸不着头脑。他一时分辨不清小荷这话是褒扬还是挖苦。 他只能暂且把它当作好话。 “当然,我们也不是仗势欺人,只是……” “你们就是在仗势欺人,”小荷直接开口,打断了容老二的话,“我们揽月班什么都没做,就被她砸了门面,叫整个容州城的人瞧了好大一出热闹。你说,这不叫仗势欺人叫什么?” 容老二被人打断话头而生出的气恼很快就消失了。 虽然他没有说破,但来客清楚他做东请客的因由。这让他欣喜且心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一会儿,才说:“圣女行事任性,没人能指摘。” 小荷嘴角露出一丝蔑笑。 “我为何指摘不了?公道自在人心。容圣女带人砸了揽月班,就是失了公道,失了人心。” “容氏族人向来律己……”容老二的反驳几乎相当于没说。 “你就看着吧,我们揽月班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吓退。等容圣女失尽人心,公道自然会回来。” 容老二面色一肃。 “公道?公道在鲎蝎部容氏,不在区区圣女。你的话,说大了。” 稀奇的是,小荷这次没有反驳。 “二老爷明辨是非,比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容圣女,真是强多了。” 灯下的小荷露出了真正的微笑,一双美目像桃花一样绽开。 容老二冷不防瞥见她的眼神,却像看见蛇蝎一样,心头一颤。 他平时虽然没有沉湎声色,但也从未拒绝向他投怀送抱的美人。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被眼前人的美色迷惑,由始至终保持清醒。 他还听说,郁州那位老总督,专爱这样的蛇蝎美人。如今看来,传言也许是真的。 “揽月班能够重新开张,我要恭喜何姑娘。”容老二不敢多看,草草说道。 “多谢二老爷。改天,还要请二老爷到我们揽月班听曲、听书。” 小荷说完,起身向主人家辞别。她并不急于与容老二走得更近。 容老二也只得起身送客。 他正要招呼仆从去知会那名跟随客人而来的护卫。谁知,他刚迈步出花厅,那名护卫就在花园里现身了。 供护卫、随从等人小憩的茶室离花厅有数丈之远,中间还隔着几间屋子,根本不可能听见花厅里的动静。 容老二越想越后怕。 他望着远去的二人,喃喃自语:“这女人真是……真人不露相。” 小荷并不知道姜乐最后留给容老二的震惊。她只知道这次会面无比顺畅,容老二已是她的瓮中之鳖。 此时城门已关,二人按照计划来到揽月班落脚。 连续几次上门都没碰到传言中那个出色的说书人,小荷几乎要怀疑是秦湘湘在暗中阻拦了。 “窦先生去了哪儿,轮不到你来管。”秦湘湘极不情愿地为二人安排了住宿。 “我也就多嘴问一句,你不说,我迟早也会见到他。”小荷心情愉悦,语气也很平和。 姜乐对二人的交锋毫无兴趣。他只是惊讶,秦湘湘竟然能够在几天之内就重新振兴了揽月班。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跟随在小荷身边,他已变得越来越寡言。 318 沉沙亭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橡津东南有一座沉沙亭,是十多年前橡津之战的遗迹。 一代猛将西门成在此折戟,却为后援争取到三天宽裕,不致橡津失陷。 这里是一个悲凉的地方。 渂江每年到了汛期,总会将沉沙亭四面的平地淹没,只留这座亭子在水波中浮沉。 就像西门成腹背受敌仍不肯屈服一样,沉沙亭从未被洪水动摇过。 如今汛期已至,一阵又一阵的雨水让路面变得泥泞难走,便也少有人走。生活在橡城及周边小镇、村落的人都知道江水无情,每年意外落水溺死者就是最好的警示。 趁着夜色,六安领着四名随从将装满劈刀的木箱送抵沉沙亭,路上并未遇见行人。 六安远远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独自等候在亭中。 他猜测那就是容全所说的接应人,孟树坚。 孟树坚也在同一时候发现了这五人、一车、一木箱。 起初在湖州,六安和莫行川等人闯入陶然庄营救王妧时,并不知道孟树坚是陶然庄的主人。 后来在离岛,孟树坚受邀进入慕玉山庄做客,六安却是靠诡计混入慕玉山庄做探子。 巧合的是,二人从未碰过面。 后来者步入亭中。 六安和孟树坚互通了姓名,不约而同想要细谈一番。 六安并不知道白先生对孟树坚有多少信任,也不知道孟树坚与暗楼有多少关连。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 与此相反,孟树坚对六安的了解却很深。白先生完全对他交了底:六安是王妧的人。 四名随从受到首领容全的命令,一个个盯紧了木箱,不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 但是,他们即便心头忐忑、想尽快动身离开这个交接地点,却管不了走出亭子、凑到一起轻声交谈的二人。 从沉沙亭向北延伸出去的石子路上长着湿滑的青苔。 孟树坚走得很小心。随身带着的一把油纸伞被他当成了助力的拐杖。 他走出一段自认为合适的距离,便停下脚步,当先开口和六安寒暄:“我在离岛和王姑娘有过几面之缘。她近来可好?” 六安面不改色,心里却起了一些波动。 “我追随在红姬长老身旁,与王姑娘并无联系,怎么知道她好不好?”他否认道。 孟树坚眉头微皱,思量起来。 他和白先生相识多年,白先生没有必要对他撒这样一个容易被拆穿的谎。 是白先生受到蒙蔽?还是六安在故弄玄虚? 他决定再观察一下。 “原来如此,”孟树坚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那是我记错了。我这个人,很喜欢交朋友,红姬长老也曾是我陶然庄的客人。” 六安暗暗吃惊。 他装作不知内情,问:“我是奉红姬长老的命令,押送这个木箱来到沉沙亭,你又是受谁的请托来接应?” 孟树坚毫不讳言,回答说:“是白先生。” “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六安的语气中透出一股不信任的意味。 “白先生托付的事,我自然慎重。更何况,红姬长老也不像白先生一样顾念旧交情。她心狠,下手更狠。倘若事情的进展不能如她所愿,她一定会扒了我的皮。” 雨后的月色还算明朗。 孟树坚故意吐露他对红姬的偏见,结果不出他所料:六安毫不在意,既没有因为红姬的狠辣而自高自大,也没有因为他对红姬的冒犯而不悦。 “希望一切能够如红姬长老所愿。”六安敷衍说道。他猜测,白先生并未将木箱里的第二重秘密告诉孟树坚,因为孟树坚仍旧认为白先生和红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 或者说,是鬼三爷操纵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他心里轻松许多。越多人知道这个秘密,越有可能将它泄露出去。 他也不想看到结局功亏一篑。 孟树坚却因为自己摸清了六安的底细、证实白先生所言非虚而受到鼓舞,再接再厉,说:“既然红姬长老和白先生已经谈妥了,你我按照计划行事即可。我只是好奇,是谁把这座亭子选做交接之处?沉沙这个名字可不算吉利。” 六安十分机警,很快想出一番说辞:“自然是红姬长老选的。这里偏僻无人,却又是一个人所共知的地方,就算是你我这样的外乡人也不难找到。选在这里交接,很合适。” “呵呵,”孟树坚笑了笑,“以我对红姬长老的了解,她绝对不会选中这个地方。你们暗楼的人若是不在乎吉利、天意一类的说法,岂会相信天书青简?你就老实告诉我吧,这个地点是谁选的?” 他的意思已足够明白。若不是六安对红姬存了背叛之心,怎么会用沉沙亭的名字来触霉头?六安虽然奉红姬之命行事,不敢明目张胆做手脚,但却在暗中诅咒这次行动折戟沉沙。 六安没想到孟树坚竟然能够看穿这一点小小的异常,一时沉默不语。 孟树坚却当自己猜中了六安的心思,接着说道:“我想,我若托你向王姑娘问好,应该不会托错人。” 六安心里一紧。 眨眼之间,匕首出鞘。 “白先生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出手时,六安已绕到孟树坚身后。 望见这头异变发生,亭中随从不知所措,一个个探头探脑,却不敢上前询问。 “该说的,他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一句也没说。” 孟树坚的身形比六安更加高大健壮,可他却不敢和架在他脖颈上的匕首开玩笑。 “你先把匕首放下来,有话好好说。我也不瞒你,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我的朋友中少不了冤家对头。白先生之所以把实情告诉我,是因为他信任我,也想让我信任你。你不要误会了他的好心。” 六安冷冷一笑。 “白先生好心,我也是好心送你上路,免得你因为知道太多秘密,夜里睡不着觉。” “等等!”孟树坚没料到六安说翻脸就翻脸。 真是年轻气盛! 他只怪自己嘴快说破了真相,此时不得不设法补救。 “我还欠王姑娘一个人情,我不会出卖她,也不会出卖你。” 孟树坚将自己在慕玉山庄请求王妧替他说情的事和盘托出,以此证明自己的心意,也是在拖延时间让六安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的计策起了效果。 匕首被六安挪开,不再紧贴着他的皮肤。 “好好办事,不要多嘴。我若听见半点流言……我会让白先生后悔,而你,没有机会后悔。”六安在孟树坚耳边发出威胁,同时收回匕首。 而后,他招来沉沙亭中焦心如焚的四人,让四人押送木箱随孟树坚速速离去。 孟树坚松了一口气。离开沉沙亭时,他还在想着红姬和王妧的较量。 319 述说 小县的清晨和山林的清晨似乎有些不同,但追根究底,也没有什么不同。 吵嚷的生机给一片土地注入活力。林中有觅食的鸟兽,城中有烧火的人。 王妧清早醒来,没过多久,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刘筠。 赤猊军如约护送刘筠来到梓县,王妧十分感激。只是牙将梅横并未踏入梓县,王妧无缘得见。 “你倒是消瘦不少。” 王妧对刘筠这段时日的经历有所耳闻,但她还是想听刘筠亲口述说一遍。 刘筠心头微微震动。她伸手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知道王妧并不是在嘲讽她。 二人从前院来到厅中。 见小桃准备了一些点心和茶水,刘筠有些感慨。 她决定从最近发生的事说起。 “九首山有个熊氏,跟随我而来的那两人便是熊氏族人。”说完这句话,刘筠岔开话头,请小桃为熊天愿二人准备一些吃食,而后才转头对王妧说,“熊氏首领的女儿先我一步,偷偷溜下山,熊首领才命这二人随我下山,找到她的女儿。” “九首山熊氏……我还以为南沼十三旧部除了鲎蝎部,其余全都死绝了。” 王妧的语气十分冷漠,惹来刘筠一个白眼。 “熊氏是南沼旧部?”刘筠问。熊采芝并未对她明说。 王妧一看就知道刘筠仍蒙在鼓里。 “南沼十三旧部中,有一个九首部,熊氏就是九首部的首领。你既然不知道这件事,为何称他们的首领为首领?” 刘筠哑然。 王妧见刘筠面色有异,便问:“你误闯九首山,被熊氏俘获,熊氏自称首领,你便随口称呼对方为首领了?” 事实便是如此。 “他们对外人警惕又防备,我和俞溢孤立无援,不得不低头。”刘筠承认道。 “你不是孤身一人?”王妧从何三口中得知刘筠随石璧逃出西二营,认定石璧不会浪费人手护卫刘筠。 她显然出错了。 刘筠点点头,说:“石总管指派一名兵士护送我……任凭我去哪儿。那兵士名叫俞溢。这一路,从策划逃出西二营开始、到九首山,他才干不凡,助我良多。” 王妧觉得俞溢这个名字很耳熟。 “那他现在在哪儿?” 刘筠叹了口气。 “唉,说来真是天意弄人。熊氏经营不善,沦为拦路盗贼。我和俞溢落入熊氏手里,为了活命,就冒认我们是容州府衙的差役。熊首领便想借我们的手从府衙中盗出一份文卷。我被留在山中为质,俞溢下山盗取文卷来换我脱身。我暗暗告诉俞溢来梓县找你帮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别的麻烦。” “俞溢……俞十一,哼,竟然是他。”王妧已经想起俞溢的身份。 刘筠仍在为俞溢担心,听王妧说了这么一句话,顿时觉得奇怪。 “他?你认得他?”刘筠忽而想起一事,“对了,他说过,曾和你手下某个人有过纠葛,我想应该是小事。你想起来了?” 王妧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件事。她决定过后再问一问莫行川。 “我认识他的妹妹,俞十一。” 刘筠疑惑道:“他说,他是个孤儿。” “确实。他和俞十一自小被俞舟堂收养,情同兄妹。” 解开疑惑,刘筠便不再追问。 王妧又说:“俞溢下山盗文卷的事,和熊首领的女儿偷偷溜下山的事,有什么联系吗?” 刘筠听后,讪讪一笑。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熊首领的女儿脾气暴躁,跟她的名字熊暴石简直一模一样。她备受她母亲熊首领的关爱,在武艺上又有天分,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所以心地单纯。我和俞溢……我们使了诈,哄她随俞溢下山、作为监督,也是留了一条后路。倘若俞溢拿不到那份文卷,也能拿熊暴石一命去换我一命。只是,如今阴差阳错的,还得先找到俞溢,才能知道熊暴石的下落。” 王妧没有指摘什么,却因为刘筠的描述而对熊暴石发生了兴趣。 “脾气暴躁,心地单纯,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刘筠对此嗤之以鼻。 “等你见过,你就知道什么叫人憎狗嫌了。她整日抱着一根蛇矛,到处找人和她练手,直把人打到求饶才肯罢休。偏偏她武艺过人,没人赢得了她,连俞溢这样在军中历练过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王妧笑了笑,说:“那就更有趣了。这样的人留在山上,可惜了。我要是遇见她,一定……” 刘筠听王妧说到一半又住口,一时着了恼。 “你这人太可恨!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了,你还说一半留一半。你再这样,我就真恼了。” 王妧收起笑意,知道刘筠所言有理有据,她无法反驳。 她决定告诉刘筠一件事。 “有一个人,你还没见过,如今也住在客店里。他名叫阮啸,身形比常人高大一倍,力大无穷,是端王最近招揽的护卫。” 刘筠听王妧提起赵玄,便有不悦。她正要开口,却被王妧拦下。 “他奉端王之命,从屏岭宿所一路护送我回到梓县,此后,还要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名为护卫,实为监视。我拿他毫无办法。”王妧一边说,一边看见刘筠真诚的眼睛,最终抛开所有顾虑,直言道,“我是拿那只小猫毫无办法,它那么小,根本不知道阮啸不在乎它的死活,它还整天亲近阮啸。我真怕哪一天……” 刘筠见王妧不再继续说下去,才接话说:“你这桩心事,别人听了可要笑话你。” 她本来也想笑话王妧,却因为这是王妧第一次对她吐露心声,她才忍住。 “那只小猫离开它的家人,离开它的家园,都是我造成的。我对它心怀歉疚。”王妧暗叹一声,“当初我送你回到容宅,害你险遭容氏毒手,我也很歉疚。” 刘筠摆摆手。 “你歉疚什么?容全早就想害死我,我要是不回去,怎么能看清他的真面目?这次我能从熊氏手中脱身,全靠你请动赤猊军出面,要是计较这些,我还得谢你。”她同样直言不讳。 王妧终于放心,说回原先的话题。 “我方才听你说,熊暴石武艺过人、又找不到合适的对手,便想到阮啸。如果这两个人有机会交手,也不知道谁输谁赢。” 刘筠想也不想,就说:“我宁愿看熊暴石赢他。” “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 320 两面 刘筠继续往前说:“石总管为顾全大局,将身中瘴毒的容滨带回西二营。容溪却以为石总管和赵玄串通一气,要对鲎蝎部不利,便想说服石总管改变主意。” 王妧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她威胁我拿出清滌草作为说服石总管的条件之一,就这样带我去了西二营。结果很明显,她和她的随从一起被石总管拿下了。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圣女被困,总之,鲎蝎部策划了一场哗变。石总管措手不及,被逼出走。我也向石总管表明身份,这才逃出生天。” 刘筠并没有说得很详细,王妧却听出了这番话中对石璧的偏袒。 “石总管去了东一营,向蔡都督求助,你应该知道……” 王妧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筠急急打断。 “我当然知道!” 于是,王妧反问她:“你知道什么?” 刘筠被问得有些坐立不安。 “蔡都督想把女儿嫁给石总管,蔡小姐和石总管两个人似乎也有很深厚的情谊。”她不想等王妧拆穿,而选择直接说破。 王妧却似使了促狭,说:“我想说的可不是这个。” 刘筠听后,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你再这样,不把话一次说完,我……我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 王妧见刘筠这一次是真的恼了,才正色说道:“我想说的是,石璧绝情寡义,才干不凡,品行不端。” 刘筠的气恼从王妧的戏弄转到王妧的信口开河上。 “你凭什么污蔑他?”刘筠胸膛起伏,“你根本不知道他的为人,你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见过他。”王妧指出了刘筠的错处,“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化装成杀手来刺杀我。” 刘筠住了嘴,心情渐渐平复。 “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让赤猊军插手浊泽的事,只要杀了我,嫁祸给容氏,便能挑起端王和容氏的争端,让两方都无法顾及浊泽。” “容氏早有异心,杀了你,多此一举。” “可那个时候,我、端王和你,先后来到容州,谁知道容氏包藏的祸心?石璧知道吗?”王妧道。 刘筠无言以对,只能另寻突破。 “但他没有杀了你,你现在依旧好端端的。” “他没有杀了我,是因为他的阴谋败露了。杀了我只会让他陷入败局。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好心放过我。他勒索我三百颗圣丹后才收手。”王妧继续反驳。 刘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失笑道:“那恰恰证明了石总管才智过人,连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你是记恨他赢了你一次,才这样忿忿不平。” 王妧被刘筠一激,一口气堵在心头。她当然不是记恨石璧,才对刘筠说出这番话。 没见到石璧之前,王妧就从傅泓口中听说了石璧当年掩盖同伴病死的真相、并意图杀害发现真相的傅泓这件旧事。 但是,此事涉及到傅泓和燕国公府的一些内情,王妧有所顾虑,无法对刘筠明说。 王妧为难之间,又见到刘筠露出得意之色,赌起气来,索性说:“我何须记恨他?他原本受到容全赏识,才平步青云,现在又被容全赶下西二营总管的位置,从头到尾被容全戏弄于股掌之间。石璧此人,无足轻重,何足挂齿?” 刘筠早就领教过王妧的自大。 王妧刚刚说石总管才干不凡,这才过了多久,又说石总管受容全戏弄、无足轻重,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连鲎蝎部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看得上石总管。我可以告诉你,石总管今日只是一时受挫,将来他一定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当然也包括你。” 王妧听后,闷闷不乐。 “他若娶了蔡小姐,你会高兴吗?”她说破了刘筠的心事,“要不,我跟你打个赌?就赌石璧会不会娶蔡小姐。” 刘筠不肯认输,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他不会。” “他会。”王妧说。 一时之间,厅中的和谐气氛消散无踪。二人变得针锋相对。 小桃去而复返,送来了新沏的热茶。 见到王妧面色凝重,她也收起笑容,举手投足,小心翼翼。 王妧命小桃将莫行川找来。 小桃得到命令,明显松了一口气,小跑出了前厅。 “这小丫头是什么来历?我总觉得从前见过她。”刘筠望向厅外。 王妧也把这话当成台阶,回答说:“她无家可归,还是个哑巴。你要是想起什么,记得告诉我。” 刘筠点点头。 王妧找来莫行川,为的是清滌草一事。 当初,庞翔拿出清滌草,想引容全上钩。哪知容全谨慎,不敢亲自现身鬼夜窟、泄露隐秘,竟借刘筠之手去争夺这株药草。 兜兜转转,清滌草又回到王妧面前。 “我为了得到它,全副身家被鬼夜窟洗劫一空。还有人不知好歹,专门说些混账话来气我。”刘筠逮住机会便挖苦王妧。 王妧已经不再怄气。 “我该多谢你。”她心平气和说道,“老三和容滨一样身中瘴毒,将来或许便要用到这株清滌草,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刘筠听王妧说得客气,反倒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 “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为它付出多少代价,我一定如数奉还。” 刘筠笑了笑。纵然王妧有千万种不好,但有一点好便足以抵过。 她有难处时,王妧不会束手坐视。 莫行川默默来到前厅,又默默倾听二人的谈话。 此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王妧没有夸下海口,说出双倍、乃至数倍奉还的话,已经是一件值得他庆幸的事。 难题接二连三,他忙得焦头烂额。 哪知,嫌隙消除的二人马上想出了新题目。 “俞溢下落不明,你得帮我找到他。我还要劝熊暴石回九首山去。” “可以。清滌草还留在鬼夜窟,你得帮我拿回来。” “好。容溪什么时候会来梓县?我想吓吓她。” “不知道。要不,你去州城找她?” …… 莫行川的心慢慢沉下去。他真想大声叫醒二人:找俞溢、去九首山、去鬼夜窟、去州城,是四件不同的事,根本无法同时办到。 321 救急 就算是处事老练的莫行川也不能未卜先知。 他并不知道,找俞溢和去州城可以算作是同一件事。王妧和刘筠同样不知道。 俞溢今天又遇到麻烦了。 他和熊暴石进城的时候,熊暴石和城门守卫发生了一点口角。熊暴石一时激愤,夺走了守卫的木枪。 这下子,事情开始超出俞溢的掌控,朝着不可预知的危险方向进行着。 俞溢原本还在庆幸,熊暴石自从下了山、便改掉了冲动易怒的毛病。这两天,她甚至没有要求俞溢陪她练手。 没想到,熊暴石非但没有改换脾气,还憋着一股劲儿,直到憋不住了,才一次发泄出来。 守卫怒不可遏,出手想抢回木枪。 谁知,熊暴石不但力气比他大,身形也比他灵活。 守卫左抢右抢,不能得手,而脸面已经丢尽。 围观之人发出哄笑,只有俞溢笑不出来:他根本拦不住任何一方。 更多守卫闻讯赶到。 俞溢焦急之余,又察觉到一点不寻常。 他在守卫中认出一个人。 那人是西二营丙所的布绩,曾仗着资历教训过几名和俞溢同年进入西二营的新兵,给俞溢留下很深的印象。 西二营此时已被鲎蝎部夺占,布绩又作为州城城门守卫出现在这里,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俞溢不敢冒着被布绩认出来的风险,出面替熊暴石调停。他又不能立即抽身离开,去找他在俞舟堂的旧识帮忙,留下熊暴石一人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城门守卫。 正当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看见了救星。 俞溢毫不犹豫迈出步伐,穿过几重人影,来到昨天在齐臻镖行接待他的那名伙计跟前。 “兄弟,你还认得我吗?”俞溢微微压下急促的呼吸,提醒伙计说,“我昨天去过你们镖行,找罗管事的。” 伙计不等他说完,已连连点头。 “我认得你。我就是看那位姑娘眼熟,才停下来瞧一瞧。到底怎么了?她怎么和守卫打起来了?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听伙计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俞溢心中感动,回答说:“都是一场误会。守卫大哥以为她身上藏着刀,要搜查一下,阿石觉得他们胡乱冤枉人,偏偏不肯让他们搜查。两个人都急了眼,就打起来了。” 俞溢尽量说得公正。他不仅要用这番话打动眼前的伙计,还要用同样的话说服罗管事代替他出头。 “哎呀,那多不值当!” 伙计一声感慨,让俞溢见到了成事的希望。 “就是说呀,这点小事,闹大了不值当。阿石也是不懂事。她是在山里长大的,没什么见识。我要是知道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就不会带她进城来见世面了。” 另一边,熊暴石正以一人之力同时对抗三名守卫。 守卫三人联手,互为臂助,以守为攻。 熊暴石不急于一招制敌,只顾发泄积压多时的手瘾。 在外行人看来,双方势均力敌、打得难解难分。这是一场容州城中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热闹。 四人交手的情形,伙计越看越着急。 “坏了、坏了。阿石姑娘打不过,要输了。她是你带进城来的,你可不能不管她呀。” 俞溢借机说:“事情已经闹大。无论谁输谁赢,阿石肯定讨不了好。我……实不相瞒,我想请罗管事出面,帮我一个忙,让今天这事能有一个好收场。”巴特尔 伙计打量着俞溢的神色,见他情真意切,才松了口。 “罗管事也在附近,我是跟着他出门跑腿的。你等着,我这就替你传话。” 伙计答应得爽快。 俞溢感激不已,连忙道谢:“兄弟,多谢你了!” 目送伙计走远,俞溢才看向熊暴石。 他既在等待罗管事伸出援手,也在做寻思其他退路。 与熊暴石交手的三名守卫受伤败退,又另换了三人。 如此下去,熊暴石一定会力竭受擒。可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打得兴高采烈。 俞溢看见布绩受挫、脸上被熊暴石打出一道横痕,不禁摇头苦笑。 他仍在犹豫。若到了最后关头,他愿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出去、换熊暴石脱身? 没过多久,人群中走出一个比俞溢年长些许男子。 他身长七尺,生得浓眉大眼,顾盼之间,神采奕奕。 俞溢一下子就注意到这个人,还发现这人右手握成拳头,猜测这人手里藏着什么。 答案很快就被揭晓。 男子松开拳头,用三只手指捏着一个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他奋臂一挥,桃核脱手飞出,精准打在熊暴石的手腕上。 俞溢的心倏地提了起来。 熊暴石挨此一击,又被守卫找到破绽,瞬时败下阵来。 一出手就改变了局势的男子转头看向俞溢,露出一个微笑。 俞溢不明就里,没有轻举妄动。 “诸位,我家小妹多有得罪,还请诸位包涵。” 守卫中有人认出了男子的身份,飞快报给主事的官长。 “齐臻镖行的人,这么不懂规矩?”门吏一开口,便先抖了威风。 “大人见笑了。我家小妹刚刚从乡下来,只长了一身力气,没学过半点规矩,还请大人多多包涵。”朱舸又低头认了一次错。 俞溢听见二人的对话,才放了一半的心:来者既然是齐臻镖行的人,定然是罗管事请来救急的。 门吏依然不肯让步,板着脸,用一副生硬的口气说:“既然这么不懂规矩,就该好好学。你不教,我来教。带走。” 方才对熊暴石出手、又被打得脸肿的守卫忌惮熊暴石的手段,都不敢上前。未出手的守卫又怕自己做了别人的替死鬼,遭齐臻镖行记恨,也不敢上前。 一时之间,无人动作。 门吏脸上无光,正要发火。 朱舸已看清一切,打着圆场说:“大人说得对,是该好好教,好好学。我这就陪我家小妹随大人走一趟,大人,请带路。” 门吏冷哼一声,算作是答应,又睁眼瞪了瞪四周的守卫,示意守卫将围观众人驱散。 俞溢混入人群中,用嘴型和手势告诉熊暴石无须担心。 朱舸走到一旁,捡起地上的桃核,随后走向熊暴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昨天就听说了。以后,我们有很多机会较量。” 熊暴石不知道朱舸到底听说了什么,但她很高兴和这颗桃核较量。 322 招揽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罗管事听着伙计的回报,心想,这个名叫熊暴石的女人是真的有几分实力。 熊暴石一人能和三名城门守卫打成平手,不算难得。难得的是,她还留有余力对朱舸动手。 “只可惜……”罗管事叹了半口气。 “可惜熊姑娘太冲动了。”伙计见管事不把话说完,便接着话头说下去。 罗管事一脸无奈,摇头对着伙计骂道:“你是太多话了。” 伙计嘻嘻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我们镖行今天没有生意上门,我闲得慌,就喜欢说闲话。要我说,熊姑娘这么厉害,我们把她招来镖行做事,怎么样?” 罗管事听了,反问他:“你方才不是说,熊姑娘太冲动了吗?冲动就会惹祸,招她来镖行不就是招祸吗?” 伙计抓了抓下巴。 “我可没想那么远。” “再说了,俞溢是俞舟堂的张原带出来的人。张原要是知道我抢了他的人,他得跟我拼命。”罗管事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伙计的提议,而是顾虑太多。 伙计撇撇嘴,不以为然。 “不至于吧,二叔?” 罗管事听见这个称呼,忽然抬手打了伙计一下。 “都教过你多少次了,在镖行里,我不是你二叔。你这小子是想气死我?” 伙计见罗管事神情严肃,终于不再嬉笑,认认真真听从吩咐,往城外供镖客歇脚的庄院打探消息去了。 他来回报罗管事原本就是朱舸的意思,如今他自然也是去找朱舸。 熊暴石从府衙脱身时,俞溢才重新现身。 朱舸有意试探熊暴石的身手,却被俞溢说破。等熊暴石真正对朱舸动手,朱舸反倒被吓了一跳。 熊暴石从容州府衙走了一遭,对州城的认识更深了。 在这里,她非但不能带着她的蛇矛,连别的刀剑也不能带。 在这里,她和别人练手不叫练手,叫做滋事。府衙的差役没有一个像俞溢一样,愿意和她讲道理。 她因此感到了苦闷。 但是,容州城里也不是没有好人。 一开始,她对朱舸的印象并不好。因为朱舸偷袭她、害她输给城门守卫。后来,她才渐渐改变看法。 府衙的人为难她,是朱舸替她说话。她甚至习惯了朱舸在许多人面前称她为小妹。在她听来,朱舸的语气和小震、天愿的语气简直一模一样。 朱舸提议去城外的庄院见一见齐臻镖行的其他镖客,俞溢欣然同意,熊暴石也没有拒绝。 等到朱舸提起庄院中存了一些不常见的武具、包括一根古蛇矛,熊暴石忽然来了兴致,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事情的进展如俞溢所愿,顺利得过了头。 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让熊暴石在罗管事面前展露身手,而后说动罗管事收留熊暴石。 当镖客是他替熊暴石想到的一种出路,比留在九首山当拦路贼好十倍。 只要熊暴石认可他的帮助,反过来,他就可以要求熊暴石帮他救出刘筠。搜书吧 如此一来,他便无须冒险进入容州府衙盗取文卷。熊采芝留给他的十天时间根本不够让他想出并实现一个完美的盗窃计划。 现在,事情过分顺利,反倒让他心生警惕。 他不时看向朱舸,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一点恶意。但是他失败了。 朱舸十分坦然,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对熊暴石的欣赏不似作伪。 “方才,是阿石冒犯朱大哥了。朱大哥可不要生她的气。”俞溢看准了朱舸揉手臂的时候,故意说道。 朱舸手臂上被熊暴石打中的位置过了半天仍在隐隐作痛。他不用看也知道那里肯定是一片淤青。 但他是习武之人。受伤这种寻常事,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还是俞兄弟磊落。我早该明说,小妹也不会生气,还会谢我陪她练手。”朱舸说完,还转头问熊暴石,“对不对?” 熊暴石没有什么心机,也不知道俞溢的用意,直接点头表明态度。 “朱大哥比小震耐打。”她跃跃欲试,直言道,“等我拿到我的蛇矛,一定要和朱大哥比一比。你最后躲过我的断水拳,用的是什么身法?我从来没见过。” 朱舸毫不隐瞒,把一整套身法细细告诉她。 俞溢听二人谈论起武艺,不由暗自郁闷。 三人没有车马,直接步行前往庄院。路上碰见熟人,朱舸还主动把熊暴石介绍给对方。 对比之下,显得俞溢受了冷落。 “俞兄弟,我听说,俞舟堂也有一位武艺出众的俞四姑娘,你怎么不介绍小妹给她认识?” 朱舸的发问打乱了俞溢的阵脚。 俞溢暗骂自己大意了。朱舸对他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怀疑朱舸不怀好意,朱舸也在怀疑他居心不良。 “俞四不在州城。”俞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她这两年四处奔波,也不知道她的武艺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朱舸笑着说:“肯定是进步了。我听说,俞四姑娘从一个东夷人手里收了一把犬刀。她肯定是醉心刀术,又有精进了。” 俞溢数月未回俞舟堂,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连判断朱舸所说是真是假都无法做到。 他的手心微微发了汗。 恰好在这时,熊暴石插话说:“那犬刀有什么奇特的?” 朱舸没料到这一问,愣了愣,没有回答。 俞溢装作被她岔了话:“东夷未末岛有一个隐世的刀匠,擅长打造一种刀,刀身坚韧瘦长,刀尖锋利,在日光映照下如同犬齿。那个刀匠就给这种刀起名叫做犬刀。” 熊暴石没有听出什么奇特之处,便不再追问了。 俞溢松了一口气,又说起他听过的各种名刀的来历。 朱舸一边听,一边指出俞溢说错的地方。俞溢却不以为意。 一路无事。 三人来到镖客庄院,还没踏进大门,就被一枝冷箭拦下。 “要进这道门,得拿出点真本事才行。” “是陶峨。他经常这样,和我们闹着玩的。”朱舸看着尖端全部插入地面的箭矢,对二人解释说。 俞溢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开始有些后悔:或许,他不应该带着初涉人世的熊暴石来招惹齐臻镖行。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323 漏嘴 林老娘看完城门旁的热闹,心满意足回了家。 她脸上的伤已经消去了大半的痕迹,只留一点未脱的痂皮。因此,她才敢出门见人。 “林老娘,你今天又遇上什么高兴事了?”邻居牛二斗是个卖香油的小贩,平时最喜欢打听左邻右舍的家中事,作为谈资说给外人听,以此来显出他的本事大、消息灵。 林老娘不喜欢牛二斗的多嘴多舌。只是,牛二斗的妻子是个热心人,常常帮林老娘挑水劈柴、买米买面,林老娘才高看牛二斗两分。 今天,林老娘一听出牛二斗揶揄的语气,就猜到他是来看笑话的。 林老娘后悔极了。 她的女儿林小双受到圣女提携这件事,她真不该告诉任何人。她原本只是替女儿高兴,也想沾沾女儿的光,哪知会受到女儿连累? 前两天,圣女派人来敲打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四邻哪一个没听见? 他牛二斗消息最灵,怎么可能不知道小双做错事、惹恼了圣女? 事发当时,他牛二斗没有胆子过来帮衬邻居,如今倒有脸来嘲笑人了? 想到这里,林老娘拉下脸来。 “哪来那么多高兴事?街上热闹,你不去瞧瞧?”林老娘说话也一样夹枪带棒。 “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的风声,”牛二斗望向巷子口,见没人走近,才说,“街上有多少店家关门了?前阵子风头最盛、最热闹的揽月班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声响?还说街上热闹,你可骗不了我。” 他说得神神秘秘,想引起林老娘好奇追问,没想到打错了算盘。 这点风声的内情,林老娘比他还清楚。 “亏你长了一对顺风耳,怎么连这件事都不知道?”林老娘毫不留情,用话扫他的脸,“揽月班早就重新开门了,比从前还热闹十分。你年纪轻轻的,耳朵比我这个老人还背,将来可怎么得了?” 牛二斗被林老娘的话戳中了心窝,半天说不出话。 林老娘也不理他,自顾自打开家门。 牛二斗这才回过神。 “林老娘,话才说了一半,你怎么要走了?你说揽月班重新开门了,我可不信。” 林老娘白了他一眼。 牛二斗见她不受激将,继续说:“容公子在揽月班发病,把所有人都吓坏了,这事怎么圆过去?连圣女都发怒了,鲎蝎部能不追究吗?” 林老娘仍不肯说。她吃过一次亏,也想让牛二斗吃瘪。 “林老娘,我的好老娘。我知道,你家小双在圣女面前得脸,你将来一定是享福的。”牛二斗捡了两句好话,又探头看了几眼林老娘家门后的小院,问,“小双这两天回家了吗?我还想问问她,圣女到底长什么样呢……” 林老娘直接对着他的脸骂道:“你看什么呢!谁是你老娘?你家里的老娘受人欺负,你会当作不知道?你这张破嘴,尽说得好听!” 牛二斗为了从她嘴里撬出一些话,也不管什么脸面了,开口认错:“好老娘,你骂得对,骂得好。我这两天抓心挠肝的,就想问问你好不好。动手的是鲎蝎部圣女,谁敢招惹?就说小双一开始在圣女面前得脸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 林老娘哑口无言。 “我说,小双这福气、运气,别人是羡慕不来的。如果小双能一直走运,那是要变凤凰的,可保不齐一时不走运,那就全坏了。当初,你还当我是在咒小双呢!现在呢?”牛二斗说到得意时,不由自主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林老娘本就胆小怯懦,先前听不得这些吓唬人的话,此时同样听不得。 但她不怕牛二斗。 “你就是!小双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会犯错,一定是你咒的!” 牛二斗见林老娘说不通,心里已经生出几分不耐烦,便住了嘴。 林老娘却以为是牛二斗自知理亏。 她气愤上头,不知不觉提高了声调。 “小双跟随圣女这些年,挨了多少罚,吃了多少苦,我都不计较。因为我知道圣女肯教导她,是为了她好。都是你这样的小人,暗地里使坏,教唆圣女砸了我的家、砸了揽月班!” 牛二斗怎肯由她污蔑? 他大声反驳:“我教唆圣女?我去哪儿能见到圣女?再说了,圣女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那么容易受人教唆?小双犯了错,揽月班犯了错,怎么能赖别人?” “小双犯什么错了?你看见了?”林老娘想也不想,出声维护自己的女儿。 牛二斗灵机一动,说:“小双犯错,我没看见。但揽月班肯定有错。容公子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去了揽月班就发病,谁能说揽月班没有错?” “我能!”林老娘挺直了腰杆,顿了顿,说,“揽月班没有错。他们的东家找到容二老爷,说明了当时的情形,容二老爷通情达理,毫不怪罪。所以,揽月班才能重新开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牛二斗恍然大悟。 林老娘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小荷姑娘对她说出这番内情,是信得过她,而她却随随便便告诉牛二斗。 要是小荷姑娘追究起来,她如何担得起? 林老娘眼前一黑,几乎要晕死过去。 牛二斗还算有些良心,出手扶着林老娘进了家门,说了几句关切的话后才离开。 他是个精明人,不像林老娘年纪一大就犯糊涂。他认为,林老娘耳目闭塞,只有侍奉在圣女身旁的小双才能知道这么多内情。 开春后,容州城的天气也没有真正变得暖和起来。 牛二斗听一个替容宅送蔬果的朋友说,说鲎蝎部要选新圣女了。他原本还不信。 圣女正值盛年,无病无灾,怎么会说换就换? 他存了好奇之心,便一直试图打听鲎蝎部如何处置那位发病的容公子,结果一无所获。 倘若圣女出了什么意外,鲎蝎部不得不选出一位新圣女,那么,揽月班重新开门也算合理。 牛二斗把意外归结到发病的容公子身上。 说来奇怪,鲎蝎部的圣丹金贵无比,正是黑斑病的克星。为什么那位容公子自从在揽月班发病后就失去了踪迹? 324 任务 容滨在屏岭宿所卧病不起,无人问津。而那个当初受他逼迫威胁、一起进入浊泽练胆的小卒却在离岛受到众人瞩目。 真是天意弄人。 田恕得知鬼三爷的命令,心里又意外又欣喜。 “三爷真的肯让我休息一天,去渔场走一走吗?我的书……他还没有抄完。”说到最后一句,田恕故意压低了声音。 辜焕当然明白少庄主小声说话的用意。 “岳先生亲口说的,哪儿能有假?”辜焕顿了顿,又悄悄说一句,“老曾还留在山庄里抄书,误不了事。我让白墨盯着他,少庄主可以放心了?” 白墨是田大管家安排在田恕住所的老仆,专门打理田恕的起居琐事,深得田恕信任。 听到辜焕提到白墨,田恕终于放心,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这就去吗?不用准备什么?”他身上只穿着单衣,原不打算出门。 辜焕笑着说:“准备?该做准备不是我们,是渔场。你是少庄主,一声令下,他们从清早开始就忙得团团转了。” 田恕发出苦笑。下令之人可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少庄主。 “岳先生还让我提醒少庄主一句:少庄主明面是去大渊渔场视察,实际上是去抓探子的,少庄主千万要记住。”辜焕俨然将自己当作田恕的心腹,事事替田恕考虑周全。 田恕皱眉不语。没有田大管家的筹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鬼三爷的欢心。他对鬼三爷的秘密任务毫无头绪。 在田恕看来,辜焕虽好,但到底不是慕玉山庄出身。许多事情,辜焕仍一知半解,不能替他分忧。 鬼三爷看中了辜焕的身手,才让辜焕做他的贴身护卫。当时他没有反对的勇气,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好在,他日渐了解到辜焕的好处,也开始感激鬼三爷对他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里,他甚至为自己在抄书这件事情上作假而无法入睡。倘若鬼三爷发现他没有好好认罚、好好改过,他的下场会是什么? 可是,如果他让辜焕赶走替他抄书的老曾,辜焕会怎么看他?如果他说出的理由是他害怕承受更重的责罚,辜焕又会怎么看他? 一想到被辜焕用鄙薄的目光注视着,他就无法忍受。他看重辜焕,同样也不想被辜焕看轻。 他无法回头。 “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地,什么探子都吓跑了,还怎么抓人?”田恕提不起精神,但还是去了内室,换上外衣和皮靴。 辜焕跟着他的脚步,不曾远离。 “少庄主想岔了。探子混入离岛,混入大渊渔场,目标是慕玉山庄。你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一现身,就像鱼饵抛进水里,什么鱼都会被引来的。”辜焕打了个比方,想让田恕更好理解。 谁知田恕听在耳中,心头却不舒服。 “我真是笨,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辜焕没想到田恕如此狭隘,一时无言以对。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让田恕陷入更恶劣的心情里,从而坏了今天的任务。 “少庄主要是什么都懂,那我这个护卫可就没饭吃了。换作是在平时,少庄主一句话吩咐下来,谁敢不听?可这次不同。像少庄主这样正直的人,哪知道那些狡猾的探子会使什么卑鄙的手段?我……嘿嘿,我闲时从一些江湖人嘴里听来不少腌臜玩意,我都不好意思学给少庄主听。” 田恕被辜焕的话分散了心神。 “江湖人,全都是满嘴胡说八道的骗子。我就见过一个江湖骗子,拿一个破茶杯说是家传宝物卖给过路人。买他茶杯的人一走,他就开始露出他的真面目了。” “没错,这种人就不应该跟他讲什么正直、道义。”辜焕继续岔开话题,“少庄主今天肯定能大显神通,给他们一个教训!” 二人轻声交谈着,乘马车离开了慕玉山庄。 高高的飞霞楼上,清瘦的男子坐在宽大的圈椅中,望着窗外的蓝天,沉默不语。 这是鬼三爷最喜欢做的事。 一个劲装青年现在鬼三爷身后,陪他看天。 岳先生本名叫做岳荼,在这座山庄里,只有鬼三爷会用他的本名来称呼他。 “詹小山果然厉害。我曾在东夷某个无名小岛上待过一段时间,岛上的人将他奉若神明。”岳先生的脸在光线不够充足的楼阁中显出几分粗糙,但这无损他的威严。 鬼三爷用双眼追逐着天上的飞鸟。 “潜渊之蛟,什么时候能够幻化成龙,还很难说。” 岳先生听了,心中一动。 “三爷,为什么不让我去?”他对詹小山很感兴趣。能够挫败鬼三爷口中的蛟龙,他会感到特别的成就。 “慢慢来,不着急。”鬼三爷说话温吞。 岳先生只得按捺住心头的烦躁,提起另一件他挂心的事。 “少庄主资质平平,学习骑射时还不如那个小丫头机敏。是不是让少庄主学些别的东西,省得浪费时间?” 鬼三爷仍不同意。 “资质平平有资质平平的教法,机敏有机敏的教法,你别把两个学生放在一起教导不就好了?” 鬼三爷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将手按在额角,似乎在思虑什么。岳先生不敢插话。 “他也不算愚钝。你发现没有?表面越是胆小怯懦,内里越是狂妄自大。有时候,竟然连我都镇不住他……” 岳先生还不能把少庄主和狂妄二字联系到一起。 他轻轻摇了摇头,说:“少庄主对我十分恭顺,对三爷更是敬畏。或许,他对俞丫头轻狂一点,但那也是因为二人年纪相仿,又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他才失去分寸。” “他瞒着我,偷偷去见了田心莲。”鬼三爷没有回头,语气也毫无变化。 岳先生是这件事的知情人,此时听鬼三爷重新提起,便知此事另有内情。 “莫非,少庄主不是受田大管家教唆才做出这件事?” 鬼三爷不和属下绕弯,直说:“是他自己想见他的生母,又怕我责怪……不,他根本不怕我责怪,而是想用田庆顶替他受罚。” “是我看走眼了。三爷不打算处置了吗?”岳先生问。 罚田恕抄书并不是岳先生若所指的处置。 “慕玉山庄需要一位少庄主,没有人比他更合适,”鬼三爷顿了顿,补充一句,“暂时没有。” 325 内应 大渊渔场众人对突然到来的少东家好奇万分。 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进入过慕玉山庄,更别说见过最近刚刚成为少庄主的田恕。 少年尚未长成,站在在高大的护卫身旁像只雏鸟一样瘦小可怜,和传言中的英明神武没有半点相符。 渔场一应大小管事通通到齐,逐一与少东家相见。 田恕从前在俞舟堂做事,受到的只有管事的呵斥和冷脸。他谨小慎微,换来管事的漠视,才能少挨点骂。 他放眼望去,一个个笑脸让他想到从前,也让他将提起来的一颗心安安稳稳放进肚子里。 “让各人不要喧哗,回去安心做事,少庄主打算四处看一看。” 辜焕代替少庄主发号施令,管事们无不听从。 渔场占地颇广,细分为几个区域,有处理鱼获的晒场,有培育鱼苗的鱼塘,有储存供货的库房,还有渔人起居的小屋和烧水烧饭的厨房。 几处一一走遍,至少也得花上一整天。 田恕在听到辜焕的介绍时,心已经生出了退意,但他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 其他人已分散开去,各自忙碌起来。只有大管事紧紧跟随少东家的步伐,殷勤伺候。 “少庄主先到晒场去吧?这会儿还早,日头不大,等到了正午,那日头可毒了,轻易把人晒脱一层皮。” 大管事自以为提出一个关切的建议,没想到被少庄主的护卫当场反驳了。 “少庄主演练骑射的时候,也是头顶着日头,从早到晚。少庄主可没有把这点风吹日晒放在眼里。”辜焕说道。 田恕原本还觉得大管事是好心,听了辜焕的话后,又觉得大管事是在小瞧他。 他便有些不高兴了。 大管事哪能料到自己一开口就得罪了自己的少东家,慌忙补救:“都是我嘴笨,不会说话。少庄主……” 田恕却不肯听,迈开脚步,往前直走。 辜焕也只得跟上。他预想的情形可不是这样的。但凡田恕有一点肚量,也不会出现如此尴尬的局面。 一行人仍由大管事带路前往晒场。 大管事一路不再敢多话,生怕彻底惹恼了少东家。 田恕一开始还觉得很轻松。可到了陌生的晒场,他两眼一抹黑。等他鼓起勇气开口询问经过的渔工,却得不到一句有用的回应。 见此,辜焕只得舍下脸面,替少庄主做个台阶。 “大管事,偌大的晒场,每天出入有多少人?”辜焕问。 大管事也不是愚笨之人。这一路他虽然没多话,可他的眼睛却没闲着。 护卫所说的少庄主不惧风吹日晒,指定是漂亮话。 他只看少庄主的瘦削身材,就知道少庄主不是操劳人,或者说,少庄主做不了太多的操劳事。 而且,少庄主脸上的晒痕很明显是最近留下的。积时累日的暴晒会给人的外表留下什么印迹,他和渔场诸人都有切身的体会。 但他也不敢因此心生轻慢。 毕竟,就算少庄主是个坏脾气、爱面子的小鬼,也能让他前途尽毁。 “这渔场附近的渔户只要得闲,都会来晒场帮工,没个定数。人多的时候大约有四、五十人,人少的时候只有十余人。” “这么说,晒场里的人,你个个都认得?”辜焕又问。 大管事点点头,回答说:“是。许多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那边的许家兄妹,卜家的女儿,还有施家的,陶家的……年长一辈的都是渔场的老人了,年轻的也都是懂事踏实的孩子。” 这是少庄主第一次来渔场视察。大管事本以为田大管家也会陪同而来,他还临时准备了一些心意。 渔场近来闹出的那场风波虽然已经变小了,但毕竟还没有彻底平息。渔场是一艘小船,若是一不小心被风浪打翻,他这个大管事首当其冲,而田大管家就是他的救命绳索。 很可惜,他的打算落了空。 面对辜焕提出的问题,大管事只能泛泛一说,不让少庄主抓住一点错。 田恕这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无须亲自询问渔工,只须问大管事。 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问题才算关键,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好在,他身边有得力的辜焕。 只消他一个眼神示意,辜焕便能心领神会。 “前阵子,渔场遭贼的事查得如何了?”辜焕换了一副口气。他对田恕已经不抱什么期望。 大管事心里没底。 遭贼只是田大管家想出来的说法,实际要抓的不是贼,而是泄露消息的内鬼。 他不知道少庄主和护卫辜焕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他要是说错话,田大管家将来可不会饶了他。 “只查到南面的篱笆不牢靠,重新补好了。”大管事小心回答。 然而,他又不想给少东家留下无能的印象。 “我仔细盘问了近期住在南面木屋的人,有人说,他两次在夜里看见一个黑影从篱笆外翻进来,想来这贼还没收手。”大管事补充道。 辜焕和田恕相视一眼,彼此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少庄主,不如我们顺着晒场、往南边走一走,看一看?” 辜焕的提议正中田恕下怀。 田恕连连点头,开口表示同意。 大管事毫无异议。 “那贼偷走的东西,追是追不回来了,大管事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 辜焕心知,田大管家不会把追查探子的事瞒着渔场的大管事。只是大管事处事圆滑,不肯对田大管家以外的人说出半句实情,辜焕才主动说破。 “这事……”大管事语气之中仍有犹豫。 “大管事以为田大管家是听谁的吩咐在做事?渔场遭贼这么大的事,田大管家会瞒着少庄主吗?”辜焕冷哼一声,最后反问一句,“渔场遭贼,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大管事被他问住了。 少庄主拿不定主意,少庄主的护卫却强干精明。 大管事看着辜焕,愣愣接了话头,问:“是谁?” “你不知道的事,我们少庄主知道。你知道的事,我们少庄主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管事被热辣辣的阳光炙出了一头汗。他不敢再有任何隐瞒。 渔工在南面篱笆处看见的黑影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叫做鲍兰的渔女。 326 外合 鲍兰被当作窃贼的同伙关押起来。 消息传到沈平耳中,即刻引起了一场争持。 “詹大哥,你昨天去茶寮见了辜焕,你说,他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你让我按兵不动,让我暂时不要去见鲍兰……詹大哥,我应该去见她的!” 沈平后悔不已。若他昨天去见了鲍兰,与鲍兰划清界限,鲍兰今天也不会被渔场的人当成贼! 想也知道,鲍兰肯定是受他这个外人连累了。 詹小山面对沈平的质疑,并未生出一丝不悦。他能理解沈平的懊悔。 “我还是原来的看法。你不该去。就算是今天,你也不该去‘救人’。因为,整件事看起来就是个陷阱。”詹小山态度坚决,反问道,“昨天,我和你去找鲍渔夫,结果如何?” 沈平心情激荡,再加上他刚刚从渔场跑回海崖,气喘得厉害。 他回答不了詹小山的问题。 严厉的海风刮打着他的脸,作为对他无知的惩罚。 “鲍渔夫的木屋空无一人,炉中有火,桌上有热汤。我们等到傍晚,等到火熄了、汤冷了,鲍渔夫也没有回来。”詹小山代他回答后,才接着说,“在离岛,谁的消息如此灵通?谁能知道我们每一步的去向,还能让一个大活人即刻消失不见?除了慕玉山庄,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沈平仍有他的执着。 “鲍兰和她的父亲关系并不好。鲍渔夫下落不明,是被收买,还是被威胁,我们不得而知。鲍兰的话是不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也无法断定。所以,我不想再等了,詹大哥,我要和你一起去慕玉山庄!” “就算是陷阱,你也要去?” 和沈平的急切不同,詹小山说话的声调很平静。 沈平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你方才听到鲍兰被关押起来的消息,怎么没有直接去见她?” 詹小山心知,沈平十分看重他和鲍兰的情谊。沈平听到消息后折返回到海崖,是一种反常的举动。 “我若什么也不顾就去找鲍兰,只会坐实她勾连外人行窃的罪名。”沈平解释说。 詹小山听后暗自庆幸,沈平还保留着理智。 沈平又说:“如果这是慕玉山庄设下的陷阱,能救她的,只有詹大哥。” 詹小山知道,这是沈平的真心话。经过多日相处,青蛟军众人和沈平相互了解,彼此已有了信任。 “你还相信鲍兰吗?” 沈平没有直接回答,态度却再明显不过:“我要见她一面,听她的说法。” “好,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詹小山答应了他的请求后,开始询问更多细节,“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平实话实说:“是大渊渔场,一个和鲍兰相熟的渔女向我通风报信。” 詹小山点点头,思索一番,暗暗做出一个决定。 沈平又说:“上一次,我和鲍兰把俞十一带到大渊渔场,本想把人藏在那里,但俞十一说什么也不肯同意、定要跟着我。离开渔场时,我听一个杂役说,渔场最近遭贼了。那杂役话里话外,把我这个外人当作怀疑的对象。我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如今的情形倒是和那天的对上了。” “渔场的主事人是谁?”詹小山问。 “是一个姓陈的管事,我听一些顾主称他为陈大管事。但今天有些特别,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来了。渔场是慕玉山庄的产业,少庄主在场发话,陈大管事自然要听从。” “我猜,辜焕是少庄主的护卫,他也来了?” 关于这一点,沈平不清楚。和鲍兰相熟的渔女只知道少庄主,却不知道少庄主的护卫。 詹小山处事果决。 他对沈平说:“我们不去慕玉山庄,去渔场。” 而后,他叫来朱瑜,做了一些交代。 “去大渊渔场不比去慕玉山庄危险,我只和你一个人多说几句。我若有不测,你和鲁茂要互相扶持,要相信青蛟军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只要你们安安稳稳的,不测之祸也许就不会发生。” 朱瑜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随后,詹小山和沈平一起离开海崖,往渔场的方向走去。朱瑜则独自回到渔船,将詹小山的去向告知众人。 离开海崖,离岛的风光才逐渐进入詹小山的眼里。 常年青翠的枝头,四季啼鸣的鸟雀,还有知足无求的笑脸,他永远看不厌。 他到过成百上千个岛屿,没有一个能和离岛相提并论。这里丰饶自足,温暖宜人,是他梦里流连的乐土,是他心中首选的港湾。 如果说离岛是海上的一颗明珠,那么慕玉山庄就是明珠堆中最耀眼的宝石。 有一个人,赋予了这颗宝石最迷人的传说,那就是宝石原来的主人、田夫人。她是一位集财富、权势、学识于一身的女子,美貌对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点缀。 詹小山对这位充满传奇的女人早有耳闻,也对田夫人的骤然失势感到惊诧。 王妧希望他能够救出田夫人,以便田夫人夺回慕玉山庄,最终达到保护郑夫人的目的。 詹小山原来很不理解王妧为何要多此一举。 赶走田夫人、夺占慕玉山庄的黑手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更加聪明。他能看出对方的破绽,却不知道那些破绽是不是对方故意留给他的诱饵。 他对那个黑手几乎一无所知,因此,田夫人的帮助才显得很重要。 但他不会做无谓的懊悔。 他会亲自去见田夫人,也会亲自揭破黑手的真面目。 “詹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追随大小姐吗?”沈平打破了沉默,也打断了詹小山的思绪。 “为什么?”詹小山接过话头。 “当初,我生父想要除掉我、讨他的继妻欢心,是二小姐揽下所有麻烦,保住我的性命。二小姐死后,我活得也不畅快。我生父什么时候想起我,什么时候就是我的死期。而我,想要豁出性命为二小姐报仇,却根本找不到仇人的门。” “王妧和你,都想替二小姐报仇,所以,你才决定追随王妧。” 詹小山说得很对,但沈平要说的却不是这一点。 “大小姐和二小姐一样,都希望我能活着,就算我活着会带来麻烦,大小姐和二小姐都不介意这些麻烦。但是鲍兰她……无论她是被人利用,还是心甘情愿受人驱使,慕玉山庄是不会在乎她的生死的。就像前阵子惨死的黄参事,还有被慕玉山庄送到韩爽手里的那些人,还有田夫人和郑夫人……” 327 寻人 客店今天可算热闹。 到了正午,秦湘湘上门寻人来了。 她得到消息,王妧已经回到梓县,且消失了两天的说书人竟然像书里的精怪一样、摇身一变成为了王妧的客人。 她实在好奇,王妧和窦季方从前有过怎样的交往。 她得想办法打探一番。 待客的前厅整洁明亮,花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 秦湘湘两次来到客店,都受到了很好的招待。她将其归因于主人家对她另眼相待。 然而,实情和她的料想不尽相同。 王妧并不打算对她说出碧螺的心事。 “你消息灵通,我想托你打听一件事。” 秦湘湘不敢相信,自己还没有表明来意,王妧反倒抢先提出了要求。 “姑娘,我这茶还没喝上一口,你就使唤我做事。早知道,我就不来了。”秦湘湘带着玩笑的语气说。 王妧似笑非笑。 “我托你打听的事,你若觉得为难,可以直接拒绝。” 秦湘湘每次看见王妧露出这种神情,总觉得王妧已经看穿了她的心事。 “你……”秦湘湘一时语塞,而后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是知道我又有麻烦了,所以才拿这些话来堵我的嘴?拒绝你?我能拒绝吗?” “先说我的,再说你的。”王妧没有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 秦湘湘只能点头。随即,她就被王妧说出来的消息震惊了。 “刘芷死了。” 秦湘湘自从离开离岛,便再没有听说过刘芷的消息。加上揽月班诸事多而繁杂,她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只会吹牛的赌鬼。 如今骤然听说这个消息,她除了一开始的震惊,也没有生出多少悲伤的感情。 “听说,孟树坚借给他一笔钱,估计是打水漂了。”秦湘湘首先想起一事。 王妧听后,知道她找秦湘湘去打听消息算是找对人了。 “刘芷是安州军督府韩爽的妻弟。他死后,韩爽把两个人当成了仇人,一个是请刘芷去离岛做客的田夫人,一个是我。” “你?”秦湘湘又惊又奇。 王妧没有说出更详细的内情。她能推测刘芷是受人谋害,却无法替自己洗清嫌疑。 杀死刘芷的刀出自六安之手。在韩爽看来,她就是杀人的主谋。 韩爽拿不出证据 无法将她治罪,反而增加了对她的怨恨。 “这件事有些复杂,韩爽已经认定我是谋害刘芷的真凶 就连我害人的动机 他都可以联系到一些旧事上。” 秦湘湘听着王妧的解释 心里却在想:若是公子,岂会为这种小事烦恼? “反正,韩爽也不能把手伸到容州来 姑娘还担心什么?” “我……”王妧看了看秦湘湘 决定打住话头,转而说道,“我要知道 田夫人受困后 安州、容州两地 有哪些人仍然像从前一样 与慕玉山庄往来如常。刘芷死了 他的朋友、仇人 有谁跳得最欢?” 王妧想弄清楚那一场夜宴邀请的每一位客人各自出于什么目的。 田夫人能保住性命、活到现在,倚仗的不是鬼三爷或者韩爽的善心,而是那些通过她、通过田氏、从而与慕玉山庄紧密相连的人。 只要田夫人不松口,这些人对她的信任和忠诚便不会消退。 鬼三爷能用的只有自损的办法,而韩爽…… 韩爽只想撬开田夫人的口 却没有兴趣弄清楚刘芷如何成为田夫人的座上宾。说起来 他与他的妻子刘氏的感情与刘氏姐弟的感情难分高低 但他本人对刘芷的感情却不够深厚。 如此一来 王妧才有些许机会突破田夫人的防备,扭转眼下的劣势局面。 王妧的这些想法,秦湘湘无从得知 也无从理解。 她只是对王妧的请托感到十分棘手。 “这根本不是打听一件事,而是十件、百件,我哪儿有那么多的人手?打听刘芷的猪朋狗友、仇家对头倒还好。你让我去打听慕玉山庄在安州和容州的人际,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经得起这种折腾吗?” 王妧伸手托着下巴,半是认真,半是戏弄,说:“秦班主,揽月班什么时候要在安州城落地扎根?我贺礼都准备好了。” 秦湘湘脸上一红。王妧从来没有用“秦班主”称呼过她。 “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公子吗?” 谁知,她又料错了。 “是窦季方。”王妧纠正过来。 “哎呀,”秦湘湘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恍然道,“姑娘可算提醒我了,我是来找窦先生的!姑娘和窦先生早就认识了?” 她试探问了一句,并如愿得到王妧的实话。 “我见过他两次,上一次是在滁州,再加上这一次,也不能说是早就认识。我对他的了解可能还比不上你对他的。”王妧回答说。 秦湘湘嘀咕道:“窦先生脾气古怪,我可不敢说了解他。” 王妧嘴角一动。 “他有话不直说,总要扯东扯西,你就说听不懂,气死他。” 秦湘湘却不认同:“我还没见过窦先生发脾气,他的古怪是对他自己古怪,他才懒得理会别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话。” 王妧想到窦季方在巷子口对着小童们说书的情景,轻轻摇了摇头。 “你既然来了,就把人带走吧。他兴致一起,连邻居的小童都招引来,把客店弄得吵吵闹闹。” 秦湘湘面露疑惑。 “窦先生在揽月班最爱清静,我几次叮嘱别人不要打扰他。怎么到了客店,他反而吵嚷起来了?”她认为,这是王妧为了赶走窦季方而想出来的说辞。 王妧无意与她争辩,只让她离开客店的时候顺道去西厢把窦季方一并带走。 “姑娘,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秦湘湘急忙说道,“窦先生想去哪儿,我从不干涉。我来客店,只是想把我托窦先生做的事告诉姑娘,还请姑娘指点迷津。” 王妧知道,秦湘湘和窦季方都在替赵玄做事。她想听一听,赵玄又在谋划什么。 “你托窦季方做事?哄那些不归家的孩子么?” 秦湘湘越发觉得王妧是在故意贬低窦季方。 她不再隐瞒,说:“容圣女进了一趟浊泽,差点没命。外边有流言说,容氏已经出了一个新圣女,只是容圣女不肯让位。我托窦先生说一个天命难违。窦先生说得不太好,这才出门散心。” 328 易辙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天命?”王妧重复一遍,问,“什么是天命?” “容圣女前途无望,被她的族人抛弃,这就是她的命运。”秦湘湘不自觉带上了嘲讽的语气。 王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本以为你不相信这些。” 秦湘湘对上王妧的眼睛,忽然明白王妧在说什么。 她若相信所谓的天命,早就沦为徐多金的玩物,或者像她的楠哥哥一样横死在荒郊野地。 “我不信,又如何?只要容氏的族人相信,结果不也是一样的吗?” 王妧摇了摇头,说:“不一样。你不信,窦季方不信,容溪也不信……” “容溪怎么可能不信?她从骨子里笃信她是天命选中的圣女,生来高贵。当天命选中别人,她就算嘴上不信,心里也会备受打击。圣女出事,容氏必定大乱。”秦湘湘忍不住打断了王妧的话。 “从前的容溪或许是这样,但是现在,她已经明白圣女之位并非坚不可摧,自然不会再笃信什么天命。你是在白费力气。天命难违这样的说法,容溪不会放在心上。”王妧说道。 交出丹方的时候,容溪便已放下圣女的自尊。面对赤猊军,她很容易明白什么是实力,什么是虚名。 秦湘湘隐约觉察到王妧的态度,并心生不甘。 “姑娘,你不明白。容溪活该从圣女的位子上摔下来。她不问青红皂白,就砸了我的揽月班。就算我不和她计较,但揽月班因为她搅局在容州城寸步难移,公子会不和我计较吗?” 王妧眉头微蹙,说:“你想怎么报复容溪,我管不了。只是,你既然选择把这件事告诉我,我便不瞒你。你和窦季方的计划可能会动摇容溪的圣女之位,但却动摇不了根本。就算你们侥幸成功,结局,容氏依然是容氏,鲎蝎部还会有他们的新圣女。你大费周章,事倍功半,难道端王就不计较了?” 秦湘湘无言以对。 她被小荷说动,想在扳倒容氏一事上出力?也想借机报复容圣女,这才听从小荷的安排,请窦季方出手。 而且?她已取得赵玄的支持。 她完全没想到?王妧一番话会让事情会出现转折。 “你把窦季方带回去吧。这件事?我不插手。”王妧继续说。 秦湘湘仍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王妧又似不经意问了一句:“你方才说圣女出事,容氏必定大乱。大乱之后?你都有什么打算?” 秦湘湘面露疑惑?看了王妧一眼。 “我猜,报复容溪的主意不是你想出来的。”王妧顿了顿,“也不是端王。” 事实被王妧说中?秦湘湘却不明就里。 她微微瞪大双眼?佯装发恼?口气委屈:“姑娘莫不是在笑话我笨?” “你能听出来?也不算笨。”王妧看出她在做戏?便故意这么说。 秦湘湘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说:“我可不笨!这事肯定又是窦先生告诉姑娘的。” 王妧摇了摇头。 “窦季方可没有告诉我这些。是你自己露馅了。”她解释说,“想要让容氏大乱,除掉容溪只是其中的一步,主谋之人必定还留了后手。而我一说你的计划行不通,你就无计可施?还不是因为你把除掉容溪这一步当成了计划的全部吗?” 秦湘湘一时愣住了。 “那……还有公子呢?怎么不是公子想出来的?”她心里已经对王妧彻底信服?嘴上发问只为了挽回一点面子。 “端王?他若决心除掉容溪?便不会放她离开宿所。”王妧随口一说。 秦湘湘虽然不知道屏岭宿所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并不妨碍她相信王妧。 她叹了一口气,说:“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公子身边一个叫做小荷的丫环?但她在外面可不像个丫环,威风比我还大。” 王妧由秦湘湘话里的丫环小荷,想到了将齐王当成傀儡摆弄的四名丫环。那四人也都听命于赵玄。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在永平侯府门外见过一面的丫环就是秦湘湘所说的小荷,更不知道,因为她对林菁的怀疑,小荷心生怨恨,后来才发生了蓝绫刺杀她的事。 关于小荷的所有内情,都被赵玄巧妙隐瞒,而王妧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秦湘湘同样不会知道,她的话给赵玄捅了什么漏子。 “她是公子从京城带来的,公子很信重她。”秦湘湘话里有话。 “既然她是端王身边的老人,威风十足,行事老练,也难怪你……” 秦湘湘心里存了话,听王妧一句话说得慢吞吞,便着急起来。 “她哪里算得上老练!不过是仗着资历,想压我一头,她只能算是个势利小人。这一次,她也只是想利用我的揽月班替她卖力,别的事一概瞒着我。要不是姑娘提醒我,我还被她耍得团团转呢!”秦湘湘一半是扮可怜,一半是真心,混在一起,叫人不忍苛责。 王妧直接说道:“你要哭诉,也该去向端王哭诉,我可管不了你们的事。” 秦湘湘收起哀怨之色。 “我才不会像个小孩子一样,遇事就向公子告状。只要姑娘知道我的好、又肯指点我,我就什么委屈也没有了。” 王妧知道,秦湘湘或许还没有死心、仍想将容溪赶下圣女之位,但秦湘湘肯定会放弃小荷的计划。 至于借窦季方之口,让整个容州城的人听说容氏出了一位被天命选中的新圣女,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 秦湘湘想多留一会儿,王妧却打算端茶送客了。 “你要回州城,我再托你传个口信。你去州城的俞舟堂,提一提‘俞溢’这个名字,俞舟堂的人要是搭理你,你就告诉他们说,有一位姓刘的姑娘在打听俞溢的消息。” 秦湘湘仔细记下,嘴上却很是不满:“我倒成了送上门的跑腿了。” “没错。你下次上门,我还使唤你。” 秦湘湘一跺脚,就要走出厅堂。 王妧也不问她是否要去见一见窦季方,只是随她起身,准备送她离开。 秦湘湘走到门边,欲言又止。 最终,她忍不住发问:“姑娘,你觉得容圣女是继续做圣女好,还是不做圣女好?我当然不想看她继续做圣女,只是……姑娘觉得呢?” 王妧认真想了想。 “如果你不再做揽月班的班主,你还能不能组建一个摘星班、或者追云班?” 秦湘湘毫不犹豫,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么,就算别人想夺走你秦班主的名头,其实说到底是夺不走的。圣女这个名头也是一样。能不能继续做圣女,要看容溪自己的本事。” 王妧将秦湘湘送出门外。 她比秦湘湘想得更多:主谋小荷还做了什么别的手脚? 329 走动 王妧独自留在厅中,本以为武仲会来打听秦湘湘的近况。 没想到,先来的人竟然是窦季方。 “秦班主走了?”窦季方明知故问。 王妧没有理会,自顾自发问:“你在躲着她?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全都知道了?” 窦季方的犹豫打消了王妧最后一点好奇。 她站起身来,往厅外走。 窦季方急忙跟上前。 “我没说反话,我是真的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他边走边解释,“要容圣女失尽人心,要容氏惶惶不可终日、不战而溃。” “就凭你一张嘴?”王妧在院子里看见武仲和逗猫的小桃,便岔开话头,告诉二人她打算出门走动走动。 窦季方装作听不出王妧的质疑,仍接着说:“那当然了。我这只手要是还没废掉,提笔也能扭转乾坤。” 王妧白了他一眼,但也没有说出什么重话。 “谭漩说,你这只手是受伤后延误了就医的时机、才无法恢复如初。” “没错。”窦季方看了看自己低垂的右手,肩膀用力把它抬高一寸,又放松下来。 “你猜测那个人杀了李二,就猜不到他和我的关联吗?”王妧话音落下时,恰好走出了客店的大门。 窦季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重新跟上去。 “得知李二身死,我一开始并没有联想到那个人。毕竟,李二自己也有不少仇家。后来,我才察觉到不对劲。李二的仇家没有一个跳出来承认这件事,按理来说,这些江湖人通常会把复仇当成功绩来炫耀。” 小巷里静悄悄的,除了王妧和窦季方,没有旁人。 脚步声一个轻、一个重,缓缓向巷子口移去。 “我又接着打听,才知道,受李二牵连,还死了三个人。第一个是云州城里的地痞,他宣称李二骗了他大哥一千贯钱、死有余辜。第二个是李二的游侠朋友,他杀死那个地痞后,又被人当场抓住打死了。第三个是到云州讨生活的镖客,他吹嘘自己打死一个正在行凶的游侠,并得到一千贯钱回报,没过几天就醉酒冻死在城外一间破草屋里。” 王妧走出小巷。 日光通明,十分刺眼。 她眯起眼睛,渐渐适应。 “三条人命之后,无论是李二的朋友、还是仇家,再也没有人敢和李二的死扯上关系。见到真相被层层掩盖,我才想到那个人。” “那个人和王氏有莫大的关系。”王妧说,“你说出这些,我可能也无法帮你做什么。” 窦季方神色轻松。 “我当然知道。假如有机会,我也想让他尝一尝折腕之痛。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值得我用这副残躯去报复的对象,只能是窦氏。我不能太贪心,对不对?” 他形容落魄?说话的口气却像个胜券在握的将军。 王妧沉默不语。她觉得窦季方见事太通透?但是?这么通透的人心里竟然怀着刻骨难解的怨恨,实在不可思议。 “你昨天说的猴子王的故事,那些小孩儿可不买账。” 窦季方扭头望向街边一个无人照看的小摊。 摊子上摆着几件粗糙的竹编小篮?看样子是被人挑拣后剩下来的。 窦季方装模作样去掏衣兜?随后一拍脑门,惋惜说:“唉,出门着急?没带钱。” 王妧看足了戏?也学他望向别处。 摊主听见动静?从不远处跑来?手里还拿着几条削好的竹篾。 “你是?”摊主盯着窦季方的右手瞧了又瞧?把他认出来了?“说书人!嘿,这些篮子都是我自己编的,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两个。” 窦季方大大方方接过摊主递给他的小篮,提在手上试了试?随后喜笑颜开向摊主道谢。 王妧看得愣住了。 热心的摊主还想另送给她一个?她连连摆手拒绝。 “哎呀……” 窦季方发出一声惋惜的叹气?心情再明显不过:若他另一只手能提物?肯定要替王妧接受摊主的好意。 午后的街巷,行人稀少。 王妧却感到到异常的热闹。 二人每走几步,就有陌生的面孔从角落里探出来?拦下二人。 有人送来几块温热的干饼,有人送来半包果脯,还有人送来一瓦罐甜汤…… 窦季方将人们送来的东西一一装进手里的竹篮。最后的瓦罐装不下,他还托王妧帮忙拎了一路。 王妧想起秦湘湘所言:窦季方脾气古怪,喜欢清静。 而她眼前所见到的,却是窦季方和路人说笑的情景。 这个说书人到底还有几副面孔? “瞧见了?”窦季方打断了她的思绪。 “瞧什么?” “这个呀,”窦季方将盛满各式吃食的篮子举到王妧面前,“我说书说得好不好?” 王妧明白过来,却不回答。 “昨天,我是被你打扰了,才说得不好。平时,我说得可好了。”窦季方似乎为了挽回一点好印象,“你还记得滁州崇茂馆那次?除夕之夜,每个人都听入了神,连我离场了都没人发现。” “那是别人旅居在外,又逢除夕团圆之时,才被你引动思乡怀亲的心绪。”王妧直白说道,“天时、地利、人和,你全占了,才能说得好。” 窦季方没想到王妧能够看破这些,几句话哽在咽喉,说不出口。 “猴子王的故事,和容圣女有关?你是因为说得不好,才避开秦湘湘,躲到梓县来?”王妧问。 窦季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王妧只当他是承认了。 “天命选中了真圣女,容溪就成了假圣女了?这种话,谁会相信?”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窦季方请王妧帮他把竹篮挎在他的手肘处,好让他腾出手来抓几颗果脯,最后才解释说,“我指的是圣丹,不是圣女。” 王妧心中一惊,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你为何认为圣丹是假的?” “很简单。容氏子弟染上黑斑病,却不用圣丹救治,只能说明圣丹无效。圣女炼出了无效的假圣丹,别人还会信服她吗?”窦季方说。 王妧由于庞翔等人的提示,早在去年就开始怀疑巫圣堂所出的圣丹的真伪。 等到容滨发病,容氏向鬼夜窟求购清滌草,她便基本确定了号称能够解除瘴毒、医治百病的圣丹并没有如此特殊的效用。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发现假圣丹这个秘密的人,肯定不止窦季方。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330 偶遇 王妧渐渐往城北走。 从一条小巷拐入大街时,她忽然停下来,转身对窦季方说:“我要去见容氏的人,你还跟着吗?” 话音刚落,窦季方差点被嘴里的干饼噎到。 他用力咽下干饼渣儿,夺过王妧手里的甜汤瓦罐,对着罐口咕咚地喝起来。 顺了气,他才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去见容氏的人?你这不是自投罗网?” “容氏什么时候对我布下罗网了?梓县就是容氏族人聚居之地,要是容氏想对我不利,我岂能安然站在这里?”王妧反问他。 窦季方想了想,哑口无言。 “至于你,还不去为好。” 王妧没有解释,窦季方却心知肚明。 “我就想做个无名的说书人。和容氏沾上一点边,我就做不成了。” 王妧不再多言,撇下窦季方,独自往北街一所宅子走去。 那里是她初到容州时,容溪为她安排的住所。 如她所料,宅子大门紧闭,无人出入。 于是,王妧又转了一个弯,去隔了一条街的绸缎铺子寻容溪的表哥、侯二。 侯二差点认不出她。 “王姑娘?” 铺子里有几个客人,远远算不上忙碌。侯二却以此为托辞,说自己无法脱身替王妧传话。 “我就想问一问容溪,她什么时候接我到州城逛一逛。她不来,你送我去也行。” 侯二也不清楚容溪和王妧做了什么约定。此时的他已自顾不暇。 侯氏原是蝎部大族,自从鲎、蝎两部合二为一,侯氏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地位。 寻根究底,是侯氏子弟个个才干平庸,却把酒色财气样样沾染。稍微懂得收敛、节制的侯二已经算是诸人之中最成器的一个。 本来,侯氏作为鲎蝎部圣女的母族,再落魄也不可能被人排挤出九姓之列。可如今的情势变化无常,迟钝如侯二也察觉到侯氏可能要彻底失势了。 圣女进入浊泽的时候,侯氏没有听见一点风声,圣女走出浊泽的时候,侯氏也毫不知情。 他们得知的消息,只是鲎蝎部众人皆知的过耳之言:圣女死在浊泽里了。 这个消息对侯氏的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侯氏保留的最后一点尊崇很快就会被人剥夺。 与其等到走投无路,不如早早安排好退路?这是侯氏之中还算成器的子弟共同做出的决定。 侯二此时已将自己名下的几家铺面、几处宅子一一出盘,打算收拢一些财物作为路费,带着妻小远走高飞。 他怎么有心情应付圣女旧日的玩伴? 王妧遭受冷遇?也不气恼。 她退出绸缎铺子?正要原路折返去找窦季方。谁知?迎面走来的二人竟然开口叫住她。 王妧认出了蒲冰。确切说,她认出了蒲冰的声音。 “我姓卜,名霜白?”蒲冰抢先说道?“两次相见,我都不曾把姓名告知姑娘,实在无礼。希望王姑娘不要见怪。” 王妧照着蒲冰的自称?唤了一句“卜姑娘”?又问:“履霜坚冰?是这个霜字吗?” 蒲冰心中一动?看向王妧的目光也变得闪烁起来。她知道王妧聪慧?但没想到王妧如此机敏。 跟随而来的沈蔽是第二次见到王妧。他昨日从卜神医口中听说了王妧的姓名?回家又向兄长打听。今天的他已经知晓王妧的身份,并且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他也报上自己的姓名。 “王姑娘是出门闲逛吗?我和霜霜正要去附近的茶馆歇歇脚,不如一起去?” 蒲冰却有不同的看法。 “相请不如偶遇。舍下有杯薄茶,专候佳客。” 王妧有意和蒲冰交谈一番。 她回答蒲冰说:“我还有一个同伴,就在前面的巷子?不知道我们两个人会不会叨扰了卜姑娘?” 蒲冰诚心邀客?自然不会介意。 等王妧回到和窦季方暂时分别的地点?传入她耳中的斗嘴声却透露出一件事:巷子里不止一人。 除了按捺不住好奇悄悄跟来的武仲?还有神情严肃的阮啸。 阮啸身形高大,异于常人。王妧早已明说,令他无事不可随意出门走动。果不其然?阮啸只当她的话只是耳旁风。 当着蒲冰的面,王妧改口将武仲和阮啸也算入做客的一方。 一行人往蒲冰的住所走去,引起了一些注目。 蒲冰不知道王妧为此事头疼,心中只有羡慕。 逃出百绍的路途何等艰难,要是有阮啸这样的护卫追随,她何须为安危发愁? 只看阮啸和武仲的神情举止,蒲冰也能猜出二人是王妧的随从。而最后那个瘦削邋遢,像个饿鬼一样嚼着果脯的青年,蒲冰记得他是个流落街头的说书人。 她想当然认为王妧仍有一颗贪玩之心,这个食不果腹的说书人因此才能得到王妧的青睐。 沈蔽刚刚帮助卜神医买下那处将要布置成为医馆的宅子,心情很是畅快。 他主动向王妧提起卜神医正在做的大事,隐隐希望王妧也能为卜神医行医救人出一份力。 王妧面露疑惑,表明自己不甚了解。 “行医救人,卜姑娘有此大志,实在令人敬服。”王妧说。 沈蔽听见王妧的称呼,不由替卜神医感到不平。 “卜神医可不是普通的大夫。我自小离家,在各地游学,从没见过像卜神医这样的妙手。她年纪又轻,医术又高明,除了那些老御医,这世间有谁能比得上?王姑娘,你真不应该小看卜神医。” 王妧好奇问道:“你走过许多地方?都是哪些?” “我出身甘州,南沼六州我都一一去过,还去过云州、滁州,北边的凉州,这么多地方,见识也不算短了。” “甘州?”王妧恍然大悟,说,“原来,梓县的沈知事是你的兄长。” 沈蔽也没打算瞒着她,点头承认了。 “你说的老御医我倒是认识一位。只是出了宫,没有哪一位御医敢打着‘神医’的名号在外行走。也许是我得见识比不上你的。” 王妧说话句句带刺,沈蔽却听不出来。 “所以我才说,卜神医能在梓县开设医馆,十分难得。换作是其他人,或者医术不精,或者不愿来此偏僻之地,或者自矜名望,都无法像卜神医这样身体力行、救死扶伤。” 王妧沉默不语,沈蔽却以为王妧已经被他说服。 “沈公子,卜神医有你这样仗义执言的朋友,真是叫人忌妒。”窦季方忽然插嘴说了一句。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331 矛盾 蒲冰的住所是孟树坚替她赁来的。作为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这里既不偏僻,也不像临街的商铺一样吵闹,可以说十分合宜。 沈蔽却嫌宅子起居的地方太狭窄。要是多添一些仆从,连屋子都不够住。 提起这个话头,他便滔滔不绝,接连数落出这所宅子几处无可容忍的缺点,比如潮湿,比如家具门窗老旧失修,比如朝向不好、通风也不好。 直到倒茶的小丫环银灵气呼呼将一杯热茶端到他面前,扰乱了他的兴致,他才注意到主客几人面色有异。 他还想说几句话来挽回卜神医的面子,但是,卜神医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沈公子,医馆的事,劳累你跑了许多趟,改天我再好好谢你。” 卜神医说得越客气,越显得见外。 沈蔽听后,如坐针毡,又被银灵挖苦两句,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王妧将一切看在眼里。 “王姑娘,沈蔽心地善良,只是偶尔说话没分寸,请王姑娘不要见怪。”蒲冰随口一说。 “我看得出来,沈蔽对你十分推崇。”王妧直入正题,“想必,他也为神医扬名出了很多力。” 蒲冰默认了王妧的说法。 王妧接着问出一个问题:“他知道神医的名号会给你带来危险吗?” 见王妧直言不讳,蒲冰说话也不再遮遮掩掩。 “他并不知晓我的身份。我是百绍公主的事,只有镇察司的周指挥使、慕玉山庄的田夫人和姑娘你是知情者。这个秘密关系到我的性命,我不会随意向别人吐露。” 说着,蒲冰望向小厅中的另一个外人。这是她下意识的防备。 窦季方被她看得心头惴惴。 他扭过脸去,朝等候在厅外的武仲挤挤眼。可惜,武仲正和阮啸较劲,没有留意厅中的情形。 “隐瞒你真实的身份,再传扬神医之名,你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吗?总会有人把你认出来。”王妧说。 蒲冰微微一笑,说:“我来到梓县后,一直戴着面纱,没有人见过我的真实容貌。” 随后? 她解下面纱,朝王妧微微一笑。 面纱之下的陌生容貌让王妧看愣了。 “传扬神医的名号会有风险,但也会给我带来一重保护。县衙的沈知事? 安贫舍的佟舍长? 还有一些乐于积德行善的好人? 他们都很看重我的医术。我行医救人,谁敢跟我过不去?那个女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买通别人来杀我?” 蒲冰的反问不需要王妧回答,因为她的道理显而易见。 “改易容貌? 好本事。”王妧猛然想起和窦季方初次见面的情形。 要不是窦季方就在眼前? 她几乎忘了这件事。 她对窦季方说:“今天,你也算开了眼界。” 窦季方听出王妧的隐语,特意拿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语气。 他说:“鼻子上粘的是沉钩粉? 脸上抹的叫腻骨膏? 还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王妧点头赞叹? 又看向蒲冰。 蒲冰没想到? 这个外表平平无奇的说书人竟然看穿了她的手法。 她引以为傲的易容手法…… 震惊之余? 是愤怒。 愤怒之余? 是恐惧。 转瞬之间,她的心情跌宕起伏,几乎失去控制。 而她脸上的神色却毫无变化。 那张异常僵硬的面具仿佛随时会像陶土一样碎裂开。 蒲冰再也不想见到这个说书人! “这些江湖人,别的本事没有,只剩一双眼睛? 练得像刀子一样。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用眼睛来杀人。”王妧故意吓唬蒲冰。 窦季方也配合她? 眯起右眼? 单独用左眼斜睨蒲冰。 蒲冰后背发出冷汗。 王妧不再咄咄相逼。她要给蒲冰一点时间? 想清楚隐姓埋名、改易容貌和传扬神医之名自相矛盾。即便沈知事出手相护,终究势单力薄。 蒲冰的身份一旦暴露,维护蒲冰就等于是在挑衅百绍国主? 其他所有对百绍至宝虎视眈眈的人也会趁机浑水摸鱼。 情势只会变得更加艰难。 “我还知道,百绍至宝已经不在你手上。”王妧坦然说。 蒲冰心里已经麻木。 “当然了,你都知道。” “可是别人不知道。我听到一些风声,说百绍至宝流落南沼、见者可得。这对你很不利。有的传言没有提到你,有的传言却把你等同于百绍至宝。你应该尽早做些防备。” 蒲冰心里终于有所触动。 尽管她直觉感到王妧的建议是出于好心,但她不敢相信。 “王姑娘,你我见面三次,谈不上什么交情。你对我如今的境况十分清楚,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你也想要得到百绍至宝吗?” 王妧并不否认。 “我想借它一用。” 蒲冰暗自冷哼一声。再次开口时,她的口气已变得冷漠无比。 “如你所言,百绍至宝被我弄丢了,你来迟一步。也劳烦你告诉那些和你有同样打算的人,别再痴心妄想!” 王妧面色微改。 窦季方也放下茶杯。 “哼,”王妧冷笑道,“就算我说你弄丢了百绍至宝,那些人会相信吗?我之所以猜到百绍至宝不在你手里,是因为我在离岛见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旁人一听这话,只会认为你把百绍至宝藏起来后故意放出谣言混淆视听。” 蒲冰张了张嘴,却反驳不了。 “我说借来一用,不是虚言。我知道,有一个人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百绍至宝,而我不想看到那个人得逞,所以才来找你。你不愿相信,我也不勉强。反正,我现在想要找到百绍至宝的下落,也不是没了你的帮助就不能成事。”王妧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蒲冰心头大乱。 她看着王妧走出小厅的背影,无奈之感又酸又涩,糊住了她的嘴巴。 银灵也曾在慕玉山庄见过王妧。她对王妧的印象仍停留在“不怀好意的女人”上。 但她追随蒲冰多年,一眼就看懂蒲冰不肯明言的心意。 她想也不想就追出厅外去。 小丫环本想拦下王妧,可看到阮啸一脸凶横,又不敢造次,只能一边走一边将她要说的话全说出来。 “王姑娘,你别恼呀,我们神医没想赶你走的,你再多留一会儿好不好?” 王妧摇了摇头。 “我真恼了,你别挡我的路。” “可是,我们神医还有好多话没说完呢,你怎么能走?” 王妧见银灵说话气喘吁吁,才停下来,说:“没说完,下次再说。你也回去吧。” 银灵特地叮嘱道:“那你要记得呀。” 王妧想起银灵在慕玉山庄梗着脖子维护蒲冰的情形,心里忽然有些感慨。 “好。” 银灵得到王妧的答应,心满意足,把客人送到门口才停下来。 332 逞凶 寻常小巷忽然化身猛兽,将走出小宅的王妧几人吞入口中。 一、二十名手持棍棒的青壮堵住巷子两头,并逐渐围住蒲冰的住所。 “庸医害人!把我老婶害死了,还躲着不见人!这事还有什么天理!” 首先开口的李歪嘴是这一伙无赖的头子。 人如其名。 他是一个说歪话、讲歪理的老手。 十数人跟着他发出质问,把巷子里的空气搅得闹哄哄。 王妧首先被当成了攻讦的目标。 “你也是这庸医的同伙?说,是不是!” 王妧摆摆手,说:“你们说的庸医是卜神医?我是上门来求医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可别吓唬我!” 李歪嘴挑起一边眉毛,眼珠子转了两圈。 “没你的事了,别瞎掺和!”他对王妧说话很不客气,连带着瞪了窦季方一眼。 而对阮啸和武仲,他却当作看不见。 “叔,别跟他们啰嗦,老婶在家……老婶还等着我们替她讨回公道呢!” 应和声不断响起。 王妧放眼望去,注意到人群中有两张沉静的面孔。众人纷纷出声时,只有这二人双唇紧闭。 她主动退后几步,将宅子的大门暴露在这一伙无赖面前。 今日,她只是凑巧碰上无赖来到蒲冰门前闹事。她很好奇,无赖们的目的是什么,而蒲冰又会怎么处理。 李歪嘴没想到,这四人既没眼色、也不怕惹祸上身。他原想把不相干的人都赶走,却估量四人之中的大个子不好对付,才改变主意,免得节外生枝。 窦季方一看到无赖头子转过身去叫门,当即舒出一口气,掏出衣兜里的半包果脯,准备看戏。 王妧没有理会他,给武仲使了眼色,而后盯紧了这伙无赖中的两个异数。 无论李歪嘴怎么拍打木门、大声叫喊,宅子里始终无人应答,好像他试图叫开的是一座空宅。 “你们刚刚见过那庸医了?”李歪嘴回过头,朝着王妧四人嚷了一句。 人群主动在王妧面前分出一条小路。这一伙人都在等一个回答。 王妧以为蒲冰是在拖延时间。于是她说:“我是初次上门,哪儿见得到神医本人?不过……” 一伙人屏气敛息,等着听她接下来的话。 王妧顿了顿,继续说:“我见到一位沈公子,他说,他家中兄长是官府的人。听他的口气,嚣张极了。” 李歪嘴脸色一变。 这时有人插了一句话:“方才我看见沈公子走路回去了。” 李歪嘴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又瞪着王妧。 王妧只能点头说:“他比我先来,当然也比我先走。” “那庸医一定在家!把门撞开,就知道了!”有人气势汹汹提议道。 李歪嘴没有反对的道理,直接指挥四名身体强健的同伙一起撞门。 王妧自顾自和窦季方谈论起来。在时断时续的吵嚷中,二人的声音十分突兀。 就算隔着一道门,门里的人也能听出这一处突兀。 “假猴子王迟早要被拆穿,可它手下猴卒无数,还不知道真王能否顺利现世。” “万物自有造化。这么多人眼巴巴看着,哪能容许假王逞凶呢?” 王妧沉默片刻,才说:“弄假成真,前例可援。” 砰! 门被无赖撞开了。 宅子里冲出来一个中等身形、赤手空拳的男人。 不知何故,这人衣饰寻常,却用黑布蒙面。 王妧看出他是习武之人,也发现他的鬓角已有花白。 李歪嘴早就躲到一旁,让所有人一起围攻。 混乱的攻势对蒙面男人毫无作用。这一伙无赖很快就露出败相。 王妧的担忧仍未消除。 那两个异数只在一旁观战,没有动手的意思。李歪嘴对此也没有一句怨言。 忽地,蒙面男人后背受了一记闷棍,差点栽倒。 异数终于出手。 长棍被当成暗器,掷向蒙面男人双腿。 武仲气愤地迈出一步,却被王妧拦下。 情势急转直下。 蒙面男人果断退回门内。 无赖们却不敢趁势追击。 他们懂得砸门、打人、闹事,却不懂排兵布阵,也不懂进退高低。 王妧见李歪嘴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以为今日之事到此了结。 没想到,门内出现一道瘦小而颤抖的身影。 “你、你们这群无赖,到底是谁指使你们来砸我的门?我……” 王妧的心渐渐提起来。 无赖们有的躺在地上哀叫,有的半蹲着替别人揉肩,有的退到巷子口观望。 他们听清了门内传出来的话,全都放声发出怪笑。 没有发笑的两个异类直接动手,仍以长棍为暗器,脱手掷向木门。 “快!” 王妧话音未落,武仲与阮啸先后出手。 门内发声之人不是蒲冰,而是小丫环银灵。 银灵和蒙面男人不同。她未曾习武,且毫无防备,若被长棍掷中,必定重伤。 暗中出手的二人虽然注意到王妧几人身处行凶打人的现场依旧面不改色、必然有几分本事,但却没料到自己掷出的长棍会被人轻易挡下。 二人沉住气,只朝李歪嘴使个眼色,并不出声。 李歪嘴的嘴因为愤怒显得更歪了。他朝王妧质问道:“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老婶被这个庸医害死了,你还想替人出头?” 他的愤怒还有一层原因:两个高个子受一个小姑娘差遣,他事先竟然没有看出来。 “你们找庸医赔钱、赔人,我管不着。但你们拿一个斟茶丫环出气,我可看不下去。” 王妧找了一个无可反驳的理由。 李歪嘴努力把嘴摆正。 “请问姑娘大名?回头我好交代兄弟们,将来遇见姑娘得绕路走。” “我只是一个求医问药的外乡人。如果住在这里的人是个庸医,那你们不会再遇见我了。”王妧说。 李歪嘴习惯地歪了嘴,皮笑肉不笑:“姑娘想清楚了?这个庸医不好,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好的,怎么样?” “好,”王妧故意停顿一下,才接着说,“好巫医全都在巫圣堂,你能替我引见?” 李歪嘴听了一半,心头一喜。 听完整句话以后,他浑身僵住,不能动弹。 再次看向王妧时,他难掩脸上的惊惧,说话的声音也失去了底气。 “你、到底是谁?” 333 坦白 “陶峨。” “熊暴石。” 被争胜的念头占据全副心神的二人互通姓名后,直接动手。 从镖客庄院中掷出的两根木质长棍分别落入二人手里。 长棍一端在地面轻轻一点,向上挑起,扬起一小簇尘沙。 棍棒并非陶峨的强项,但他拿起长棍,劈、扫、刺、粘,招招攻势,锐不可当。 熊暴石擅使蛇矛,运动长棍更显自如。 陶峨以逸待劳,用攻;熊暴石奔走半日,用守。 旁观者看来,这二人短时间内难分伯仲。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未如朱舸、俞溢所料,胜败很快就有了端倪。 熊暴石急于扭转被动防守的局面,冒险踏入死地,却露出破绽,受了陶峨一击。 她心态不平,已被陶峨看穿。 “就这点本事,还想上门挑衅?回去再练十年,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熊暴石一听见这话,怒上心头,又强用更刚烈的招式去攻击陶峨。 俞溢见熊暴石落于下风、又受对手激将,心知己方败局已定。 他不能再等下去。 “朱大哥,你让人给了我们一个这么大的下马威,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你了?”俞溢语气诚恳,若不细听,还以为他是真心发问。 他不相信,庄院门前这一场比试是陶峨一人拍拍脑袋就做出的决定。 朱舸惊奇道:“没有呀,陶峨是闹着玩的。你看,小妹她也没伤着。” “若是真要比试,怎么不等阿石歇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再比?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会由着你们欺负她。”俞溢出声叫停了交手的二人。 他既然看不穿齐臻镖行的人有什么目的,远离这些人便是最好的选择。就算到了最后关头,他还能选择拼上性命、潜入府衙盗出甲字九号文卷。假使熊暴石将来困死在九首山,也不能怪在他的头上。 朱舸和陶峨相视一眼,同时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俞溢!”熊暴石兴致勃勃,没有半点落败后的坏情绪,“我找到人陪我练五熊矛了!” 她满脸是汗,疲累不堪,但她的眼里却像映着珠玉一样、熠熠生辉。 俞溢不明白她的意思。 朱舸接话道:“五熊矛?听起来很有趣。” “五熊矛是我熊氏代代相传的……” “阿石,”俞溢插嘴一句,“你忘了五熊矛是不外传的?” 熊暴石一下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俞溢正要带她离开,却受到朱舸的阻拦。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明说了。”朱舸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话,“你一开始借口说想托镖行运一样东西,实际却让小妹来试探我们这些镖客的身手。小妹心思单纯,对你言听计从,我却要怀疑,你是不是想利用小妹去做一些对镖行不利的事。” 熊暴石一脸疑惑,望向俞溢。 俞溢只得说:“你想多了。今后,我不会再和你们齐臻镖行打交道。” 熊暴石急得去拉他的手臂。 “不行!”她还误以为,运送文卷出城需要齐臻镖行相帮。 俞溢一时糊涂了。 朱舸趁机说:“小妹,他想让你做什么,你尽管直说。我看你就像看待自家小妹一样,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为难你。” 熊暴石想也不想,就把她的目的告诉朱舸。 “我们想托镖行运一份文卷。” “那文卷在哪?” “在……” 俞溢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熊暴石毫无遮拦的话头。 朱舸一看,故意对熊暴石说:“这有何难?就是再贵重的东西,我们都押运过。只是……我看他吞吞吐吐,怕他连你也瞒着。” “俞溢!”熊暴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朱舸,想让俞溢帮她回答。 她尽管满心急切,但对俞溢依旧保留着信任。 俞溢被她看得又愧又悔。 “我……”他下定决心,说出实话,“我根本不是府衙的差役。我是俞舟堂出身的孤儿,后来进了军督府西二营,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那天,我们误闯九首山,为了活命,才谎称是府衙的差役。” 熊暴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欺骗了我们!你不是……那文卷怎么办?我娘亲还在山里等着我们!你怎么能骗她!” “被你拿蛇矛指着,我……别无选择。我也没料到,熊首领会让我一个人下山,我……”顾虑到一旁的朱舸,俞溢说话犹犹豫豫,听起来像是在狡辩。 就在这时,熊暴石灵光一现:“你!你就连我也骗下山,想拿我为质,去救你的刘姑娘!”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 俞溢后知后觉。他自认有理,却苦恼于和熊暴石这种直脑筋的人说不清楚。 他叹了一口气。 “我既然说出实情,自然不会再……” “够了!我不想听!”熊暴石将手里的长棍丢到地上,扭头就走。 俞溢本想追上去,哪知朱舸又来阻拦。 “俞兄弟,我听你的计划里没有齐臻镖行,为什么你要把她带到镖行,而不是俞舟堂?” 俞溢没有回答。 “她如今恨透你,想必要回到山上去。你的计划落空,下一步又想做什么?”朱舸心里想着罗管事的嘱托,拿定主意弄清楚俞溢的目的,“你不说,我便去问她了。我这几天得空,或许可以送送她,顺便见见那位刘姑娘。” 俞溢听他提到刘筠,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我只是想替她寻个栖身之所,对齐臻镖行并无恶意。既然你们不肯收留她,我也想问一句为什么。”俞溢终于松口,“她虽然经验不足,实力却远远超过普通镖客。除了你们二人,其他镖客不见得比她出色。” 朱舸笑了笑。 “这下我就放心了。我们对她也没有恶意,只是她行事冲动,和我们镖行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不过,她为人坦率,只要她肯叫我一声朱大哥,我仍当她是熊小妹。至于你的麻烦事……你若有所求,只管去找罗管事。他和你们俞舟堂的张管事相熟,不会为难你一个后辈。我再给你提个醒,你最好学学熊小妹,坦率一点。” 说完,朱舸便收起地上的长棍,和陶峨一起走入镖客庄院。 俞溢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朝熊暴石离开的方向跑去。 334 入城 孟树坚这一天过得漫长极了。 他一大清早就在橡城南门外等候,直等到日头高悬,才开始接受城门守卫的盘问。 问题颠来倒去,反反复复,无非就是那几个。 从哪儿来?要在橡城停留多久?经橡城又要到哪儿去? 孟树坚的回答都写在他的通行凭引上,清清楚楚。可是,前来问话的人似乎从来没有翻看过他的凭引,只肯在口头上发出一次又一次的问询。 孟树坚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在红日西斜的时候迈过城门,进入这座戒备森严的城池。 渂江的支流是橡城天然的屏障。 护城河被修筑得又深又宽。 烈日的余威正在渐渐消失。黑色的水波映着桥头的护栏,仿佛随时要化身巨蟒,冲破这虚设的牢笼。 城墙上的砖石与地面连成一体,被风雨打磨出粗砺的质感。 踩在砖石上的脚有的穿着草鞋,有的穿着布鞋,有的穿着皮靴,有的甚至不着一缕。 这些脚的主人都在等待进城的最后一道检验。 孟树坚不是孤身一人。他还带着四名随从和两辆装满节礼的马车。 五人都已通过层层盘问,只剩马车上的箱箧还没有被打开来检查。 沈知事交托到孟树坚手里的礼物除了一些土产,还有他闲来无事所作的书画。 孟树坚特地将这些书画装入一口由铁力木制成的箱子。 铁力木箱坚硬沉重,防水浸虫蚀。 孟树坚此举很讨了许多人的欢心。 “打开。” 门吏循例查看,要求孟树坚打开两辆马车上的所有箱箧。 “是、是。”孟树坚赔了一个笑脸,命随从将箱箧一一打开。 这边,门吏逐一检视。 另一边,城门连通的长街上响起了一阵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声音不大,落在孟树坚耳里却似锣鸣鼓震。 “爹爹!” 一个六七岁的小童拄着一根小木拐向孟树坚疾走而来。 小童一身锦衣,容颜如玉。只是美中不足,他右腿有些不便,行走时不得不使用小木拐助力。 见孟树坚注意到自己,小童高兴极了,扔掉小木拐,就要奔跑起来。 可惜,乐极生悲。 他刚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而后呜呜地哭泣起来。 孟树坚急忙上前查看小童的伤势。 谁知,小童一把抱住孟树坚的脖子,贴在孟树坚耳边笑嘻嘻说:“爹爹!我是装的!” 孟树坚暗暗松了一口气。 “要装,就装得像一点。” 父亲的宠溺让本该发生的训斥变成一种游戏。 “爹爹!我腿疼!” “好孩子,别哭了,”孟树坚顺势将小童从地上抱起,“我这就带你去买糖吃,好不好?” 小童的哭声低了一点。 孟树坚手上抱着孩子,脚下往马车和门吏的方向走去。 “你好像重了些。有好好吃饭、好好听你母亲的话吗?” 小童趴在父亲的肩头上抽抽噎噎。 孟树坚又絮絮叨叨问了两句,惹来门吏的注目。 “大人,孩子不好哄,我带他到前边的点心铺走一圈再回来,您看行吗?”孟树坚看准时机,提出一个要求。 门吏见父子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顿时起了疑心,质问道:“你的凭引上为何没有写明你有亲人也在城中?” 孟树坚听后,面带惭愧。 “唉,大人不知道我的难处。我和这孩子的母亲早就分开了。我姓孟,这孩子由他的母亲教养、便随他母亲姓贾。我这次进城本来也没打算去见他和他母亲。也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竟然一个人跑来找我。真是不好意思,给大人你添麻烦了。” 门吏消除了疑惑,又见箱箧里头装的都是寻常物件,便不再多说什么。 草草查完最后两个木箱,门吏大手一挥,放马车通行。 “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孟树坚笑着向门吏道了一声辛苦,便指挥随从驾车离开。 近旁的另外一名门吏对这个轻忽的举动有些不赞同,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孟树坚转过身去,从等候搜检的人群中辨认出一张脸。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小童的后背,朝那人比划出一个行动的手势。 “这里有问题!都过来!” 一道高声呼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 某个进城的人携带的行囊中被搜出一把弓。 手头无事忙碌的门吏官长全被召唤到一处。 主事官长如何处置这把弓和弓的主人已经不是孟树坚关心的问题。 他抱着小童走远几步,重新捡起地上的小木拐,而后步行走入橡城的长街。 街边商铺的灯火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小棠,最近,让爹爹好好陪你,怎么样?”孟树坚用平静的语气开口说话,表示游戏已经结束。 “这就不玩了?”小童歪着头,看清孟树坚的神色,便挣扎着要跳到地面上,“你不陪我玩,就不准叫我小棠。你要跟他们一样,叫我贾公子,或者玉棠公子。不然,我就不理你。” 贾玉棠人小鬼大,从孟树坚的怀抱挣脱,落地后又伸手讨还小木拐。 “你这小子,口气倒不小。”孟树坚没有继续哄他,语气变得认真,“你母亲让你走路拄着这根拐?” 贾玉棠拿回自己的小木拐,仰着头,态度稳重:“娘亲说我不小了,以后出门见人不能再被五哥抱着,不像话。我要自己走路,别人才不会笑话我是个瘸子。” 孟树坚听完,心头一痛。那个女人怎么忍心说出这样的话? 又见贾玉棠小小年纪便学到那女人的两分狠心,孟树坚心头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入夜了,风吹在身上有些凉。 他牵起贾玉棠的手,边走边说。 “你别怨我不陪你玩。你母亲觉得,你的腿是天生的弱疾,治不好。我不信,所以我自己找。最近,我遇到一位大夫,想带你去看一看。就算你母亲不同意,我也要带你出城。” 贾玉棠懵懵懂懂,但听出孟树坚要带他出门,又高高兴兴,准许孟树坚叫他小棠了。 孟树坚带着贾玉棠来到原先计划的落脚处。没等他安顿好,预料中的吵嚷就提前发生了。 “孟树坚,玉棠不懂事,你比他还不懂事吗?” 贾静一见到孟树坚就想羞辱他一番。 贾玉棠左看右看,一边是数月未见的父亲,一边是朝夕相处的三姨。他决定扮个哑巴。 孟树坚却不能装聋作哑。 “我明天自然会去见她。” 335 暗算 苏兴对容丁面见容首领时没有提起他的半点功劳而郁闷不已。他还把同样的情绪投射到六安身上。 “难得到了橡城,怎么能不进城喝两杯?”六安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快,好心带他来酒馆消遣。 二人为了进城,也在城门口等了半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来到这间位于油伞街的酒馆。 橡城草创之初,这条街聚集了一些制油伞、制灯笼、打铁的手艺人。渐渐地,这里的油伞卖出了名堂,油伞街的名字因此流传下来。 街头飘散着食物和酒的香气。路人叽叽喳喳,谈论的全都是家长里短的事。还有穿着薄衫、抓着竹骨风筝四处乱跑的孩子,嬉笑声既喜人、又闹人。 苏兴赶了两天路,又受六安威胁,时刻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骤然踏入这样舒适的氛围,他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不再提起什么“早日回去向长老复命”的话。这些话,可以等他喝完几杯小酒、好好睡一觉以后,再用来送走身旁这瘟神。 他断错消息,导致一条小命被人捏在手里。现在事情了结了,又有人做东请他喝酒。仔细想想,他这一趟也不算白走。 于是,苏兴高高兴兴,和六安勾肩搭背走入酒馆,寻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伙计招呼好客人,随后打来一斤蜜酒和二两烧刀,还替客人跑腿去附近的老铺子买了干果和肉脯——外乡人和老酒鬼经常有这种请托。 “哎,我先垫两口,不然醉得快。” 苏兴被灌了两杯酒,辣得张嘴直吸气。他已准备一醉方休,对六安的劝酒半推半就。 六安故意说:“醉得再快,有你的春睡散快?你醉了,我肯定替你寻个暖和的被窝,不叫你冻死在街上。我可不会暗算你。” 听六安提起几天前的旧事,苏兴有些羞愧。 他在枌县暗算六安,对六安的酒坛动了手脚,却被早早识穿。当着六安的面,他忍耐住捶胸顿足的冲动,自发灌了几杯酒。 “唉,”酒入愁肠,苏兴吐出一口浊气,“六哥,我是无用之人,这辈子老是做错事、跟错人。一眨眼,人都三十六了。三十六呀……” 他本想用一顿酒和六安尽释前嫌?谁知一开口就变成了自怨自叹。 “三十六好呀,六六之数,大吉大利。”隔了一张桌子的酒客插了一句话。 苏兴眼角微红?有些好奇是谁在搭话。 他扭头看去?只见到一个风姿绰约的青年女子的侧脸。 女子对着一瓶一杯?自斟自饮,似乎没有搭理别人的意思。 可近旁再无其他酒客,苏兴只能认准是这个青年女子无聊至极、找人抬杠。 “好什么好?等你到了三十六?看你还能说得出这种话吗?” 苏兴话刚说完?女子便忍不住捂嘴笑了。 “姐姐我刚刚过了生辰,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六?你又在我面前装什么前辈?” 受此奚落?苏兴越发感觉不甘。 酒意已经上头。 他将两掌撑在酒桌边缘?试图起身找那女子理论几句?却觉得浑身沉重无比。 瞥见六安率先起身?他含糊说:“你别拦着我……” 六安没有出声?只将苏兴跟前的酒杯拿开。 即刻,苏兴的脸便重重砸在酒桌上,再也抬不起来。 另一边,一个酒瓶破空飞来。 瓶中酒液洒落在地,瓶身却被六安稳稳握住。 “臭小子?敢叫一个臭男人来揶揄我?” 方才只顾和苏兴斗嘴的女子脸色一改?竟对六安动起手来。 “我说是巧合?你信吗?” 闻言?女子又甩出一个酒杯。 “看来你不信。”六安接下酒杯,“不过不要紧。我只问你一句话,问完我就走。” 女子恶狠狠盯着六安?似乎想把他的脸盯出两个洞。 “你有没有料到,红叶会把长老之位留给红姬?”六安问。 女子瞪大双眼,双唇紧闭,呼吸也变得急促许多。 “看来你没料到。”六安嘴角露出轻蔑的微笑,“我问完了。告辞。” “站住!”女子咄叱一声,“臭小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六安没有急着弄醒苏兴。 “这里是酒馆,我是酒客,当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故意重复一遍,继续激怒对方。 可惜,女子醒悟了什么,已经改变了策略。 “小子,进了酒馆的门,就是姐姐的客人。姐姐怎么能让你败兴而归?”女子脸上似笑非笑。 另外两张桌子上的酒客悄然起身,站到一旁,显然不是陌路人。 伙计很有眼色,手脚麻利关门拒客。 见此,六安依旧神色自若。 “既然红蔷执事殷勤留客,那我就多留一会儿。只要,不误了红姬长老交代的事。” 红蔷受了闷气,又不好发作,只能冷笑一声,作为反击。 “红姬长老有何吩咐?” 从前,她是红叶的执事。红叶死后,她便归附红姬。她耳聪目明,自然知道六安眼下是红姬跟前的红人。 她这个执事在毫无称号的六安面前摆不起什么架子。 六安缓缓放下酒瓶和酒杯,用红姬的口气发问:“最近,橡城之中有没有流传什么不寻常的风声?” 红蔷摆摆手,让候在一旁的属下几人退走,又请六安坐下说话。 “风声纷繁,你想问哪个方面?” 她将问题踢回。 六安语气之中透出一些不满:“别耍这些小聪明。萧芜也在城中。无论什么风声,你都瞒不住。” 红蔷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她没有即刻反驳。 “我虽然不知道萧芜在做什么,但是……和他有过联系的几人已经开始暗中左右腾挪。我想,橡城要出大事了。” 六安沉默了一会儿。 红蔷接着追问:“长老对我有何指示?” 六安注视着红蔷双眼,嘴上说着“原地勿动,静候消息”,眼里却流露出相反的意思。 他引着红蔷的目光投到苏兴身上。 “长老不会偏听偏信,只要你如实说出你所知道的情况,就不会惹到麻烦。不要像……哼!告辞!” 六安不等红蔷反应过来,起身扛着醉酒的苏兴离开酒馆。 无人阻拦。 红蔷的心里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理清头绪。 六安这是在说,红姬疑心病重,不仅怀疑萧芜在橡城的所作所为、让六安前来打探,还担心六安被萧芜收买、又派人盯梢六安? 所以,六安才会将同行之人灌醉,用眼色警告她早作打算? 她该信,还是不信? 想到六安一开始提出的问题,红蔷一时拿不定主意。 宁三思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336 出逃 铺好酒婆子的床、倒掉酒婆子的洗脚水、再烧一壶热水供酒婆子夜里取用,小蛮被酒婆子使唤得团团转,已将耐心消磨干净。 今夜,她一定要带着路婴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她不甘心白白吃了苦头,左思右想,想出一条报仇的妙计。 安排好一切,小蛮换上一身黑衣,偷偷溜进关押路婴的小屋。 路婴早已发现动静。 白天,小蛮为他送来一些水和干饼,让他不再挨饿。 到了这时,他已恢复几分体力。 可即便如此,他仍感觉到自己的脑筋有些转不动。 小蛮为何能够在这个地方出入自如? 伏击他的人是暗楼的人,他很肯定对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爷爷是暗楼大长老,他只要表明身份,便能脱身。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破坏了他和爷爷的约定,后果…… 他不敢设想。 爷爷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这对他来说太难了。 他真想不顾一切,随小蛮逃走。 可是他害怕。 怕这一切都是伏击他的人设下的陷阱,目的是诱骗他说出爷爷的身份。 怕小蛮所说的先生比红衣裳更歹毒,他落在那个人手里会死得更快。 怕他逃出生天后,王妧却误会他向伏击他的人投诚来换取活路,他再也无法完成爷爷和他的约定。 他惧怕的事太多太多。见到小蛮时,他心底也没有分毫喜悦。 “臭水桶,你能走路了?” 小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清脆,漏风,且烦人。 “我不会跟你走。” 路婴说完,屋中陷入片刻沉默。 没多久,几点又轻又急的碎步声朝屋内移动。 气恼的闷哼和物件落空的声音接连发生。 路婴差点躲避不及。 小蛮一边挥舞着手里的烧火棍,一边发出含糊的咒骂:“叫你不走!臭水桶!我给你送水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走?现在说,晚了!” 可惜她耳力稍逊,听不出路婴的准确位置,次次出手都打不着人。 路婴见小蛮又发疯,却拿她没办法,只能试着说话分散她注意力。 “你别嚷了!我留下来碍着你什么事了?你自己有手有脚?管你自己逃出去就好了,何必管我?” 小蛮终于发现路婴已绕到她身后。 她猛地转身,说:“哼!现在想和我划清界限了?你别忘了?你的小命是我救的?我想带你走?你就得跟我走!” 路婴翻了个白眼。这样蛮横无理的话,只有这个小丫头才能说得出来。 “我不走。” 话音刚落,路婴的手臂便遭到一次痛击。 小蛮已经找准他的位置?打了一下?气还没出够,又连着打了三下,也不管打在路婴身上什么位置。 路婴想到自己被一个小童打得不敢还手?心头感到屈辱。 “你再打?我也嚷了?让你也走不成!” 这话有点用。 小蛮停手了。 “你这个臭水桶!”童音稚语?委委屈屈?“怎么这么气人?不识好人心?活该你遭雷劈。” 路婴一声不吭。 小蛮抽抽噎噎,语气软和许多,继续说:“先生为了救你,才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我为了你吃了那么多苦头,被那个死老太婆当成不要钱的丫环来使唤?你就这样害我?” 路婴心中一动?又逼迫自己压下同情?试探道:“你这么恨她?逃出去后,你能甘心?” 小蛮冷哼一声。 “我当然要报仇。我要让那个死老太婆喝她自己的洗脚水。嘿嘿,今天半夜?她就能喝到了。” 来见路婴之前,她所做的安排就是将酒婆子的洗脚水灌入铜壶。 路婴感到一阵恶心,暗道这丫头鬼主意真多。 可他想试探的不是这个。 “她打你,骂你,使唤你,你就骗她喝几口洗脚水?你若不当面嘲笑她,她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喝了等于没喝。” 小蛮气鼓鼓的,拿着烧火棍的手又蠢蠢欲动。 “你救我一命,我也还你一命,当作报答,怎么样?”路婴冷冷说道,“我替你杀了那个死老太婆,你就算大仇得报了。” 他想试探,小蛮和那个红衣裳、老太婆是不是合起伙来骗他。 “好呀!”小蛮挥了一下烧火棍,“我不会杀人,你会呀,正好替我杀了她。你想真周到。” 路婴愣了愣。 小蛮答应得痛快,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嘿嘿,你还说你不想走,原来是担心那个死老太婆碍事。我告诉你,那个死老太婆就是欺负我人小,打不过她,等我长到你这么高,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她。”小蛮兴致勃勃,好像谈论的不是杀人,而是吃饭。 路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心口却像堵了一块石头,沉重无比。 从前的他也像小蛮一样,想只身闯荡江湖,当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爷爷教导出来的,无一不是最厉害的杀手。他没道理会输给那些人。 现在,他却变了。 死去的小梅是他抱过的最冰冷的东西。 它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泪水刺激着他不停眨眼。他当时就在想,他是不是再也当不成一个杀手了? 虽然爷爷没有否定他的将来,但他心里知道,他并没有得到爷爷的完全肯定。 小蛮会不会…… 路婴叹了一口气。 近来,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叹气。 一个人被困在一间小屋,他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想得越多,叹气越多。 小蛮将来如何,他管不着。 “走,我会亲自动手。”他不会留给小蛮耍手段的机会。 迈出屋门,路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搅作一团,又各归各位,畅快无比。 他以为自己宁肯龟缩于囚笼,也不愿冒险出逃,但是他错了。 出了这间小屋,他决不会再回头。 小蛮猫腰贴着墙根移动,身形灵活。 路婴被夜风一吹,头脑也冷静许多。 他悄声跟在小蛮身后,竭力记下四周的布置。 院子地面的碎瓦被明月折射出道道微光。 酒婆子的鼾声有些吵,对行刺的二人来说却是明确的指引。 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目标的卧房。 小蛮从身上掏出三枚银针和一根烧火棍,将它们通通交给路婴。她把这次报仇当成一次学习。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337 得救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银针被路婴捏在三指之间,距离酒婆子的咽喉只有一寸的距离。 老婆子上了年纪,呼吸很重,偶尔还发出几声痰咳。 她的卧房西面临着一条小巷,就是这面墙上开了一扇隐藏在角落的小窗。 小窗的功用不止是通风。 巷子里的任何动静都会像流水一样涌入屋中。 可以住人的卧房当然不会像囚徒的牢笼一样不透一点光亮。 朝南的门窗用纸糊好,半透不透。只凭小院里多余的月光,人眼便能看清屋中的布置。 路婴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很想知道小蛮的反应,可他却无法将目光从酒婆子脖子上的褶皱移开。 小蛮不敢出声催促,只是用手打了一下路婴的胳膊。 针尖又下沉一分。 他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 这枚银针真的能杀人吗?要是酒婆子被惊醒,他有把握制伏这个老太婆吗?万一这人不是一个体弱力衰的老太婆,而是一个擅长伪装的青年人,他该怎么办?小蛮是不是笃定他不敢动手,才放心把凶器交给他? 这些思绪汇成一股巨力,死死缠住他的手,一会儿往前推,一会儿往后拉。 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就在路婴犹豫不决时,一声狗吠从巷子里传来,吓没了他身上仅存的一点胆量。 银针也被他重新收入掌中。 酒婆子仍在沉睡,似乎没有觉察到身旁的危险。 路婴抬手指门,示意小蛮撤离。 小蛮哪肯半途而废? 她猛地夺走原属于她的烧火棍,拿它照着酒婆子的面门狠狠砸下去。 随即,她拉上还没反应过来的路婴,轻车熟路逃出门外。 听见身后传来酒婆子的痛呼之声,路婴毫无迟疑,紧追着小蛮的步伐,越过屋门、院门,呼吸之间就赶到逃出生天的最后一道关卡。 小酒馆的后门紧紧闭合。 路婴转动脑筋,捡起地上的一块废旧木板想把门砸开。 小蛮却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使出十成力气将它抛过院墙。 她没有听见布包落地的声响,只听见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条缝。 路婴不明就里。 只是,眼下没有时间让他弄清楚小蛮到底做了什么。 酒婆子的咒骂越来越近。 小蛮僵直立在原地。 路婴推了她一把,这才发现小丫头竟然害怕得腿软、走不动路了。 现在他是彻底相信了,小蛮没有和伏击他的人合伙诓骗他。 打消了一些顾虑后,路婴的行动更加果决。 他背起小蛮,冲出后门,来到空无一人的暗夜小巷。 小蛮虽然害怕,但她心里仍然清醒。她缩在路婴背后,伸出一只手为路婴指路。 冷风之中混杂着酒婆子的杀意,激起路婴一身鸡皮疙瘩。 他只顾向前奔跑,也不知道杀意何时消失。 直到长街的灯火刺入他的双眼,他才松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已经消耗了大半的体力。 他看见街边停着一辆无人的马车,不敢贸然过去。 “小蛮!接应你的人呢?”路婴压低声音询问。 小蛮却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出声。 “你回答我呀!” 一时之间?他乱了分寸?往那马车走近两步?即刻又像只受惊的野兔一样转身远远躲开。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在深夜的长街如何找到能帮他的人,不知道追击他的人何时重新出现。 从路婴绝望等死?到他惊慌逃命?幸运终于慢腾腾降临到他的头上。 州城宵禁之夜,人和车马不得通行。但总有习惯于夜行的人游走于巷陌之间,而不被巡城卫队发现。 老虞就是这样的人。 他一身布鞋布衣?脚步平缓?像是在自家后院招呼客人一样?来到路婴面前?问:“需要搭把手吗?小兄弟?” 路婴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激起了防备。可细看之下?他却没有从对方身上找出任何威胁。 他没有开口,只是摇摇头做出拒绝。 老虞又说:“刚才那家酒馆里的人要杀你们吗?你背着的小姑娘受伤了,放任不管的话,她挨不到天亮。” 路婴心中一动,握紧了拳头。 “你不相信我?”老虞轻轻一叹?“你们两个年纪不大?有看顾你们的人吗?我可以替你们传句话。” 路婴仍不回答。 老虞等了一会儿?决定收回自己一时的好心。 “罢了。你这小子?戒心这么重,想必吃过不少苦头。希望你好好安葬这个小姑娘,她不必再陪着你受罪了。告辞。” 路婴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叫住正要离开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酒馆里的人要杀我们?”路婴问。 老虞想了想,说:“我来调查一些江湖恩怨,正好看到有个老婆子追赶着你们从酒馆后门出来。小姑娘背后的银针浸了毒汁,出手的老婆子显然是要她的命。就是这样。” 不要相信任何人…… 路婴又想起爷爷的话。 “你能救她吗?” “要不是小姑娘性命垂危,我未必会出来见你,也不必出来见你……总而言之,我能救她。你呢?”老虞反问一句。 路婴难以抉择。 一方面,他不该轻信一个陌生人。更何况,这人独自游荡在深夜无人的街头,不仅看穿了他和小蛮的处境,还主动现身招惹麻烦。这人身上的所有特征都指向了危险。 另一方面,他不想承认自己在乎小蛮得生死。这个死丫头最爱对别人下黑手,他吃了亏,方才那老婆子也吃了亏。小蛮若是活下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可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这个讨人嫌的死丫头尽自给人添堵,活该去死! 老虞说不上失望。这次离开,他不再道别。 路婴已经感觉不到小蛮的呼吸。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不是背着小蛮,而是背着小梅。 小梅的身体也越来越冷,且沉重无比。 他救不了小梅。 没有人能救小梅。 “等等!救她!求你了,救救她!”路婴看着陌生人越走越远的背影,脱口说出心愿。 话音落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滚落几滴热泪。 老虞朝他比划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做出回答。 “好。随我来。” 338 失窃 大渊渔场在一天之内发生了两件奇事。 一件是渔女鲍兰被认定为窃贼的同伙,联合外人偷走了一批价值不菲的货品。 一件是东夷货商詹五找上门来、**渔场以一等货的价钱卖给他一批次等货。 两件事分开来看,都算小事,很好解决,不会影响到渔场的正常经营,但它们合起来看,就是棘手无比的大事了。 财物失窃,可以被找回。名声失窃,却很难补救。 陈大管事万万没想到,少庄主第一次来渔场视察就撞上这么大的岔子,更没想到渔场遭贼这个借口会变成人人深信不疑的现实。 田大管家告诉他,渔场出了内鬼、向外人传递消息,他若能揪出这个内鬼,少庄主将来一定会更加倚重他。可田大管家从未向他提起被泄露的消息是什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本以为拿鲍兰去交差,少庄主和田大管家就能满意了。谁知道,事情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人人都说,被抓住的鲍兰只是个没用的小贼,主使的黑手早就卷走渔场的财物、砸掉渔场的招牌、并逃之夭夭。若不是有货商吃了同样的亏、找到渔场来,陈大管事还被蒙在鼓里。 深陷泥潭的陈大管事没有时间平息众人对他的议论,他最担心的是少庄主一拍脑门就下达的命令。 追查!追查!追查! 追查下去能查出多大的亏空,陈大管事根本无法预估。 他平时经营渔场,对外也有不少人情要打点,明的暗的,有些能说清,有些却说不清。 点点滴滴,汇成一处。 少庄主追究下来,他身为渔场大管事,失察失职,难辞其咎。 “辜护卫,”陈大管事心里发慌,“劳动山庄里的老账房连夜查账,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能不能让我替老人家们端个茶、递个水?” 辜焕陪着田恕留在一处议事厅堂,耐心等候账房查出一个结果。 东夷货商詹五和他的随从被安顿在渔场的木屋临时歇脚。他已得到少庄主的承诺,等查明真相,大渊渔场将承担他的一切损失。 陈大管事不敢打扰一脸疲惫、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少庄主,只敢将少庄主的护卫拉到厅外的无人角落,小声发出询问。 辜焕神色未改。 “大管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实话。我问你,渔场到底有没有丢货?那些丢失的货,你有没有沾手?” 陈大管事一听就急了,声调提高不少:“天地良心!大管家让我悄悄查明渔场里有谁被人收买、往外泄露消息。除了遵从这个指示,我从未多走一步!更何况,我身受大管家提携才有如今的光景,我怎么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丑事?” 辜焕借着院子里的篝火亮光看清了陈大管事的脸。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少庄主明察秋毫,肯定不会冤枉你。你好好听从少庄主的吩咐,到最后领受一个失察的罪名,回家去颐养天年,不至于身败名裂。”辜焕顿了顿,正色说道,“倘若你说的不是实话,哼,那你不但要身败名裂,弄不好,还得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陈大管事听得心惊肉跳,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辜焕耐心等他回过神来,没有即刻走开。厅堂中的少庄主也有同样的耐心。 从白天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陈大管事已看出眼前的辜护卫很懂得讨少庄主的欢心,而且,少庄主做出来的很多决定都要受到辜护卫的左右。 此时此刻,他无法请来田大管家相帮,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为渔场、为山庄勤勤恳恳,操劳了一辈子。要说我没有私心,那是骗人的,但要说我利欲熏心、中饱私囊,打死我也不认!”他首先表明心迹。 “大管事,你我同样为少庄主、为慕玉山庄做事,说穿了,不都是为了挣一个前程吗?你的心情,我懂。不然,我为何会对你问出那个问题?”辜焕接过话头,用几句话拉近二人的距离,“想来,你也不甘心自认倒霉,从此离开渔场,让你的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 陈大管事没想到辜焕年纪轻轻、竟能理解他的心事,一下子大大喘出一口气。 “辜护卫,怪不得少庄主这么信重你。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辜焕心安理得接受了陈大管事的吹捧。 陈大管事又开口:“辜护卫,我就直说了吧。倘若有人在渔场偷梁换柱、窃取私利,我甘心承担失察之责。但我不相信,有人能瞒过我的眼睛以假代真、以次充好。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 辜焕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解。 “今日之事,有哪里不对?” 陈大管事理清思路,一点一点说出他的怀疑。 “其一,我们渔场很少和东夷货商做买卖。东夷海岛众多,哪儿用得着从我们渔场买入鱼获?寻常东夷货商买卖的都是一些布匹、茶叶、首饰之类的货品。” 辜焕听后默默点头。 “其二,今天上门的这个詹五自称是东夷货商,却不懂行情,还要托别人替他看货买货。他对所托之人的身份来历一无所知,却肯将那么大一笔钱财交托出去。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 “那倒是。”辜焕承认陈大管事说得很对,“只是今日凑巧碰到我们在抓内鬼,詹五那番说辞,我们很难反驳。少庄主也没有要求他拿出什么证据,比如他手里的那批次等货......” 陈大管事忍不住插话:“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点不对。渔场遭贼是对外的借口,我们真正要拿下的是泄露消息的内鬼。对外头不知情的人来说,渔场遭贼和库房的上等货被替换成次等货,两件事互相印证,渔场失窃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可真正的事实呢?” 辜焕回答说:“渔场没有失窃。库房里的所有货品,都有记录,只要清点一遍,就能证明你办事妥帖,没有受到蒙蔽。” 陈大管事无奈叹了一口气。 “渔场成千上万个货箱,清点起来,要费多少时间?还有那些账本,就算山庄里的老账房驾轻就熟,也不可能在一个晚上对完这半年来的所有账本。这个谎言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拆穿。” “听你这么说,这货商满嘴胡话、像是另有所图?” 陈大管事终于大胆说出他的猜测:“内鬼到底把消息泄露给谁?詹五在我们渔场抓住窃贼同伙的时候找上门来,这不可能是巧合,而是精心的安排。渔场今夜人心惶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库房和账房,却没有人盯着那个名正言顺进入渔场的货商。” 他只希望少庄主能改变主意、将追查的方向转移到那个来历不明的东夷货商身上。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339 解疑 容溪失算了。 她本想偷偷潜入橡城,见一见萧芜,并打算当天就出城,不在城中勾留。 可惜,事情并不如她的意。 在进城的时候,容溪就经历了一番波折。 除去圣女的身份,她必须像其他人一样接受城门守卫的再三盘问。她没有适应容萁替她做出的伪装,在门吏搜检完她的行囊后,她差点忘了将行囊取回。 等她进城后,麻烦依旧不断。 容溪只知道萧芜在打铁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却没料到,橡城的打铁街分为前街和后街。 前街在城北,后街在城南。 她从东门进城,因为问错路先去了城北,后来发现不对,才掉头前往城南。 如此折腾下来,天色早就暗了。她再想出城已经太迟。 同行的容萁对橡城也很陌生。 圣女吩咐他办的事频频出现差错,他为此又愧又悔,变得更加沉默。 容溪对他十分看重,注意到他情绪低落后,便对他说:“我来过橡城几次,却连城中的前街后巷都不认识。出不了城,错不在你、而在我。” 容萁听后更加愧疚,心中暗暗决定要加倍努力,助圣女成事,替他的两个兄弟报复容老二。 二人虽然在天黑以后找到了萧芜落脚的客店,却仍见不到萧芜。 那家客店又脏又破,住客鱼龙混杂,有断臂瘸腿的游侠,有输光家产的赌鬼,还有沉沦于娼门、年老色衰的男女。 这些人看起来毫无关联,却有一点共通之处:他们全都囊中羞涩。 容溪忍受不了店里浑浊的空气,只问了店主人几句话就匆匆离开。 见不到萧芜,又出不了城,二人只能另外寻找一家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客店度过一夜。 容溪整夜没合眼。 父亲警告过她:她身为圣女,此时进城要冒许多不必要的风险,城中诸事有萧芜去奔走活动就足够了。 倘若父亲发现她偷偷进城,一定会恼她不听劝告。 可她非进城不可! 心里的疑问一天没有得到解答,容溪便多一天不安。 萧芜和暗楼对靖南王下毒了吗?她的父亲容全知情吗? 王妧在她面前露出知晓一切的模样,她却一无所知。 就连刘筠都看清了她的处境。 她担着鲎蝎部圣女之名,却担不起圣女之责。 如果她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发现真相,就会有人借机愚弄她、借机动摇她的圣女之位,直到她失去一切、失去性命。 这个人可能是容老二,也可能是…… “圣女,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萧芜的消息比她灵通,天一亮就找到容溪投宿的客店。 随他一同出现的,还有容萁的钱袋。 “我住的那个地方,钱来钱往,没有人留得住。”他将钱袋扔给容萁,里头空空如也。 容萁昨夜在打铁街遗失了钱袋。他的性格本就内敛深沉,便没有说出实情令容溪烦心。 此事被萧芜当面拆穿,容萁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圣女想去哪儿,轮不到你来管。”他脱口反驳道。 容溪抬起手来,止住容萁的话头。对待萧芜,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 萧芜的说法和她父亲的说法一致,她无法反驳,只能说:“我不会轻易来,也不会轻易走。” 萧芜感觉到,容溪进了一趟浊泽后、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圣女应该尽快出城,我已安排好人手暗中护送。” 三人挤在客店一间局促的屋子里说话,都感到有些闷气。 容溪毫不犹豫拒绝了。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得不到你的实话,我是不会走的。” 萧芜双唇紧闭,鼻子里发出哼气声。容溪的举动很不理智,已经给他带来了麻烦。 打铁街的消息来得快,去得也快。要是被人认出容溪的身份,后果很严重。 容溪不等他再次发出催促,便问出困扰她多时的疑虑。 萧芜听后,沉默着不肯做出回答。 就算是鲎蝎部圣女也无法逼迫他回答。 “从前,除了我父亲,我和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我父亲最信重的心腹。如今,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你之所以替我父亲效力,全是因为暗楼的红长老。” 容溪此话一出,萧芜脸色大改。 他没想到,容全会把他的来历透露给容溪。 看起来,这对父女的情分没有因为质验新圣女的事而断送掉,反而更加亲厚。 “什么事应该说,什么事不该说,首领自有决断。我不能多嘴。” 容溪苦笑一声,说:“你的态度这么明显,我还能欺骗自己、说你们和靖南王中毒一事无关吗?” 萧芜依然沉默,安守本分。毕竟,容全并没有亲口对容溪说出一切事实。 容溪却不满意。 “我算是明白了。你对我什么也不肯说,是因为在你的眼里,我什么也不是。按照你的看法,我早该死在浊泽里、化成枯骨了。” 萧芜不能不开口。 他低头说:“我不敢诅咒圣女。” 容溪摇摇头,说出一个不容萧芜否认的事实。 “容氏启动质验新圣女的仪式,这件事是你提议的,对不对?” 萧芜愣了愣。见容溪早已知道答案却仍等着他的回答,他忽然明白容溪到底哪里变了。 才智…… 从未出现在鲎蝎部圣女身上的才智突然像干柴一样被点燃。 他闭上眼睛,点头承认。 “好。你这么坦诚,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进入浊泽,也是你派出死士作为护卫。我现在怀疑你早就想置我于死地。这笔账,你要我和你慢慢算,还是一次算清?”容溪的眼神变得锐利几分。 萧芜忙说:“我绝对不敢做出谋害圣女的事。我若有此心,容首领第一个饶不了我。” 容溪用话再逼他一把。 “能从浊泽里逃出来,是我命大。我一定会坐稳圣女之位。现在,和将来,你若要和我们鲎蝎部打交道,就绕不过我去。我用一句、或者两句话,就能让红长老把你撤走。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颜面出来见人?” 这番话或许有夸大之处,但却不是容溪的胡诌。 萧芜费尽心机,苦盼多年,才得到红姬的提携,摸到长老之位的边缘。他怎么肯因为容溪的捣乱而前功尽弃? 340 释惑 “圣女,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萧芜打起精神来应对。 “靖南王中毒一事的原委。”容溪说。 “时间紧迫,希望圣女准许我长话短说。” 容溪越发慎重,朝萧芜点了点头。 “靖南王中毒是红长老和容首领合力所为。我们本以为靖南王即刻便会毒发身亡,没想到,有人保住了靖南王最后一口气,我们只能等他自己咽下去。” 听到萧芜亲口承认的事实,容溪深受震撼,尽管这个事实和她先前无凭无据的猜测相差不多。 她紧紧攥住袖口,不让各种失落、痛苦、矛盾的心情泄露出去。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靖南王负心、放任赵玄谋害王妃和小世子。她没料到,事实却是她的父亲负义、联合暗楼谋害靖南王。 她应该指责她的父亲吗? 不...... 她的父亲是一个好首领,十数年来,夜以继日为鲎蝎部殚精竭虑,连自身的安康都不顾。 可是...... 靖南王难道不是一个好首领吗?南沼多年的安定和繁荣,很大程度上要仰赖靖南王的英明决断。 鲎蝎部骤然兴起兵乱,靖南王命悬一线,容州、乃至整个南沼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曾经的太平? 再想到浊泽之中的危机,容溪悚然心惊。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她和父亲容全的一次争论。 刘筠不肯认同她对赵玄施展的美人计。对此,她认为刘筠心地磊落,可父亲容全却认为刘筠软弱无用、不配做靖南王的女儿。 她想道:在父亲眼里,磊落是软弱无用,那什么才是有用? 阴险? **? 不择手段? 倘若刘筠不配做靖南王的女儿,她是不是也同样不配做父亲的女儿? “圣女......”容萁注意到萧芜脸上露出了不耐烦,这才开口提醒正在出神的容溪。 容溪定了定神,不理会萧芜的反应,接着问:“难道靖南王查不出下毒之人?当时,鲎蝎部如何洗清嫌疑?” 当时,她带着厌鬼降世的消息前往湖州,靖南王应该已经中毒了。但她没有遭到任何非难。 “我们利用了靖南王的一个儿子做替死鬼,靖南王根本没有怀疑到鲎蝎部头上。”萧芜回答道。 容溪伸手按了按紧皱的眉头。这个计谋果然阴险。 “西二营哗变,这件事瞒不过靖南王。赵玄凭借赤猊军夺回屏岭宿所,早就向他的义父通风报信了。我父亲他......对此做了什么安排?” 她心里仍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萧芜的回答正好打破了这个幻想。 “首领联合百绍,在南关之外布下重兵。靖南王亲自镇守南关,分身乏术,顾不上容州发生的哗变。容州军督府的蔡都督只不过是个应声虫,做不到随机应变。等他得到总督府的指示,我们早已成事。” 鲎蝎部没有任何退路可走了...... 容溪心底涌起一股绝望。 她无力反抗赤猊军,所以她选择顺从对方、交出鲎蝎部最宝贵的秘密丹方。 她无力反抗她的父亲,所以她也必须选择扼杀自己的私心、顺从父亲的意愿吗? “圣女,整件事的原委就是这样,我已经毫无隐瞒、和盘托出,还请圣女尽快出城。” 萧芜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再过一会儿,街上路人变多,行动起来更难掩人耳目。 容溪却听不进这种话。 她的疑惑越问越多。 “整件事?哼!从州城运到橡城来的那批劈刀是怎么回事,你还没有说清楚。现在就说你已经和盘托出,你当我还像从前一样好糊弄?” 萧芜对眼前这个精明的容溪感到很陌生。 容溪说中了。 他的回答全是真话,但却没有涉及到具体的安排和人手。过后,容溪也无法追踪到任何能够利用的线索。 容溪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提出关键的问题,萧芜有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警惕。 容溪不会无缘无故变得聪明起来,她背后肯定受到了高人的指点。这个高人是何身份,对暗楼是敌是友,他不得而知。 他想提醒容溪一件事。 “圣女的问话,我知无不言。只是......圣女是容首领最信任的人,若有疑问,容首领绝对不会刻意隐瞒。我想,圣女应该没有主动问过容首领这些问题吧?” 此话一出,容溪便愣住了。 萧芜没有说错。 她之所以冒险进城来见萧芜,是因为她不敢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她的父亲。 在外人看来,首领和圣女仍像从前一样亲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变了,她眼里的父亲也变了。 容溪再也做不到抱着十足的信任去面对父亲容全。 尽管容全刻意弥补,也补不好容溪心头深刻的嫌隙。 同样的问题,萧芜和容全都能回答,但结果却不同。 质问萧芜,容溪心中承受的压力并不大。萧芜会对她产生什么看法,她都不在乎。 而质问父亲容全,容溪却要承受极大的压力。一不小心,父女二人之间的隔阂又会增加。 进城是拿她自己的安危去冒险,质问父亲却是拿父女二人的关系去冒险。 容溪宁愿选择前一种。 萧芜一见到容溪的神色,就确定自己没有猜错:容溪确实是瞒着容全进城来的。 “首领很快就会知晓圣女今日进城的目的。圣女还是好好想一想如何向首领解释吧。”萧芜岔开话题。 他本以为能够用容全的威严吓唬住容溪,但是他错了。 容溪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勇气,对着萧芜往前迈了一步,语气冷酷,说:“我自然会给我父亲一个交代。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就连一旁沉默不语的容萁也被容溪的气势所欺,睁大双眼,露出又敬又畏的神情。 “我......我昨夜已经拿到那批劈刀。” 萧芜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消息泄露给容溪? 万一...... 他不敢想象那个万一。 “之后呢?你计划拿它们做什么?”容溪追问。 萧芜面色惨白。 “把我们在西二营做的事再做一遍。杀死城门守卫,打开城门,和鲎蝎部的兵马里应外合,夺占橡城,拿下橡津。” 容溪一边听,一边流下冷汗。 实践计划的时候,情势只会比夺占西二营更凶险。 除了城门守卫,整座城的人都会被卷入一场巨大的危机。 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转载请注明出处: 341 摸索 宿醉的苏兴一大早被吵醒,口干心烦,睁开眼就要骂人。 等他看清楚六安为他准备的醒酒汤,骂声戛然而止。 什么燥火、急火都被入肚的热汤浇熄了。 苏兴和衣睡了一夜,鞋子也没脱。完全清醒过来后,他放下汤碗,直接跳下床,笑嘻嘻走向六安。 “六哥,你对我也太好了。这么好的客房,我平时可舍不得住。” 客房干净整洁,门窗向阳,桌椅齐备,连洗漱用的清水和脸帕都已经提前准备好。 苏兴没有说大话。他平时出门住宿,只图方便省钱,不会特地挑拣舒适的地方。 这时的他忘记了前几天六安威胁他的事,反而对六安生出感激。 “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多亏你,我才数清楚暗地里有多少人想要害我。”六安说道,“昨天那顿酒就算是饯别酒了,你我就在此处道别吧。” 苏兴听了这番话,心情忽然有些失落。 六安却不理会。 他用一夜时间找到萧芜的下落,今天一整天,他可以慢慢摸索出红蔷暗示的是哪些人。 在鬼三爷和白先生的计划里,这批劈刀迟早要被人发现。只是,六安并不知道东窗事发的时间和动手的人选。 他必须找到更多线索,而苏兴只会碍事。 “六哥……唉,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回州城去?我……” “你别替我瞎操心。我这次放过你,是看你还算有点用处。否则,不用我动手,你自然会吃尽苦头。” 这是苏兴近来听过的最没有效力的威胁。他没有害怕,反而欣喜追问:“真的?我有用?” 冰释前嫌的目的几乎直白地写在苏兴脸上,六安岂能看不懂? “有点用,就这么点。”六安开了一个玩笑,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毫忽的距离。 苏兴心里一急,正想分辩,一转念,才明白六安的原意。 “来日方长,我们还有再见的时候。”六安不再啰嗦,转身离开。 苏兴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心有不甘。他追出客店,来到街上。 他只是眨了一眼,就失去了六安的踪迹。 六安的实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六安急切想要甩掉他的原因,更不知道,六安打算把秘密会见红蔷这件事扣到他的头上。 此时的他只是一个心折六安的小小散人,期盼六安得志之时能够提携他一二。 六安同样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安排很快就会出现转折。 他和苏兴的缘分并未结束。 嘭、嘭、嘭。 富有节奏的巨响从街头传到街尾。 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早已习惯伴着铁匠打铁的声音入睡,又在同样的声音中醒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打铁声的影响,这里的人声远比别处喧闹。 只要有一双灵敏的耳朵,就能在喧闹中分辨出自己需要的声音。 六安循声来到一家临街的铁匠铺。 “想打什么?”老铁匠从一堆破烂的铁锅中探身出来。 他的态度十分冷漠,也不知道是因为六安是生人,还是因为他的脾性本来就是这样。 “打一些铁皮,箍箱子用。”六安回答一句,又问他,“能打吗?” 老铁匠含混应了一声,被铺子里一阵阵打铁声掩盖过去。 六安继续说:“要耐用、耐颠簸,在家里能用,出远门也能用的……” 老铁匠伸出两根食指,交叉点了一下。 “十贯?” “工钱十贯,物料另算。” 寡言少语的老铁匠和这条喧嚣的街格格不入。 六安微微一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式样的?” 老铁匠白了六安一眼,转身便走。 可惜,这里是他的铁匠铺,他想走也走不远。 六安追上前两步,锲而不舍。 “介绍我来的朋友说你是个老手。你手头有现成的吗?我今天就要。” 老铁匠终于停下脚步,领着六安进入一间狭小昏暗、堆满杂物的屋子。 “现成的,价钱加倍。” 微弱的日光从半开半阖的小门外投进来。 打铁声也变小了。 老铁匠的双眼在轻轻转动。 “能让我先看看?” 六安提出的要求即刻被老铁匠反驳了。 “介绍你来的那个人没有告诉你,我这里不让人看货的?走出这道门,你拿走的货就和我无关了。” 黑暗中传出的话也是黑的。 老铁匠的话变多了,六安的话却变少了。 “五十贯,这些货,你都能拿走。” 铁皮被破布紧紧包裹起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六安听出,老铁匠口的这些货分量并不重。 他仍未答话。 老铁匠起疑了。 “是谁介绍你来的?” “老萧。”六安早有准备。 其实,他是从孟树坚运送劈刀的木箱上得到启迪。 红蔷提起,萧芜和橡城中的一些人联系过。这些人已经听到风声,并做出行动,腾挪他们留在城中的家产。 他猜测普通的木箱难以承受长途颠簸,这些人或许需要临时打造的更坚固的铁皮箱子。 只要有一个人需要,他就能通过铁匠铺找到那个人。 他就能让那个人变成萧芜的催命符。 老铁匠听六安听到“老萧”这个名字,明显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老萧的朋友,这些货,算你四十八贯。成不成,给句话吧。” 六安吐出一个字:“成。” 老铁匠又带他走出小屋。 打铁声重新放大,刮着六安的耳朵。 他正要开口,却意外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刚刚和他分别没多久的苏兴竟然也来到了打铁街。 苏兴眼睛也尖,很快就发现了六安。 六安抬手指了指苏兴,示意他留在原地勿动。 按照约定,他取出四十八贯,交给老铁匠。 老铁匠收了钱,又见六安不肯让苏兴进入铺子里、似乎想瞒下买铁皮的事情。他很有眼力,问六安要把铁皮送到哪里。 六安心中一动,面上却未显露。 “老地点,你知道?” 老铁匠点点头。 六安也朝他点点头:“今天之内送到。” 随后,他放心走出铁匠铺,对着迎面而来的苏兴,语气带着讽刺,说了一句:“你追踪人的功夫倒是很不错。” 苏兴撇撇嘴。 不过,他眨眼间又变得高兴起来。 “六哥,你就别挖苦我了。你一出门就甩掉我了,我哪里追得上你?我是来打铁街找人的。” 342 贪功 不等六安询问,苏兴就把自己来到打铁街的前因后果通通说了出来。 他用手掌捂嘴,压低声音。 “我们在棉县抓到的那个人,后来让他跑了的那个,六哥还记得吗?” 六安跟着苏兴走进一条无人的小巷。 他看着苏兴一边回头、一边絮絮叨叨述说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苏兴说的那个人,是乌翎手下的执事。那人不是侥幸逃跑了,而是被他暗中放走。 他和乌翎派来暗杀容圣女的人手秘密做了约定,各自退让一步,不致两败俱伤。 无论在谁看来,他的这个举动都是对红姬的背叛。 六安没有对苏兴说出实情。苏兴误以为当夜是六安打草惊蛇,乌翎的人手察觉到阴谋败露才收手、并悄悄救回了他们的同伙。 为此,苏兴还很惋惜自己无法拿着人证去向红姬邀功。 “那人怎么了?”六安问。 苏兴停下脚步,看前后无人走近,才抑制不住兴奋说:“那人昨夜和我们住进了同一家客店,我方才已经把他拿下了。” 六安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 昨夜他找到萧芜的时候,连带着也发现了鲎蝎部圣女容溪的踪迹。依照他的推测,乌翎的人手并未放弃暗杀容圣女,也许已经制定出新的计划。 “你打算怎么处置?你不是说,来打铁街找人吗?找到了?” 苏兴笑嘻嘻看着六安,语气笃定且放松:“有六哥在,我哪里还用得着找别人帮手?我全听六哥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把人弄出城,再送到州城去,我们就算是立了大功了!” 他把话说得动听,其实已经考虑好要如何行动。 “你的脑子除了想着立功,就不能想点别的?”六安将双手搭在腰间,很不客气说道。 苏兴挨了训斥,岔开心神,想起一事。 “对了,六哥,我们昨天喝酒的时候,是不是遇见有个女人来跟我们搭话?我喝迷糊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确实有个女人,说了一句闲话就走了。你还不算迷糊,记得那么清楚!”六安的回答半真半假。 苏兴听了他的话,也就歇了心思,说回正题。 “唉,算了。六哥你看,乌翎长老派人跑到容州来暗杀容圣女,简直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先前弄丢了人证,我听你的,闭上嘴不吭声。可现在不一样,人证又被我找回来了!那乌翎长老还敢当着红姬长老的面狡辩不成?” “看来,你都想清楚了。”六安嘴里说着肯定的话,脸上却露出了不赞同。 苏兴当然懂得察言观色。 但他很不理解:“我哪儿错了?不应该呀!” 六安欲言又止。 在苏兴的再三追问下,六安才简单解释几句:“长老的确不能容忍乌翎的越界。可是,万一乌翎自知理亏,向长老低头认错,转身又来找你的麻烦,你该怎么办?又或者,长老命你杀死那个人证,给乌翎一个教训,你将来肯定会成为乌翎的眼中钉,你有本事保全你自己吗?” 苏兴听后,越想越后怕。 方才在客店,他还以为自己最多再添一个帮手就能处理好这件事。 没想到,他要解决的困难不仅仅只是把人证运出橡城,后续还有更大、更多的难题等着。 “可是,我这不是遇见六哥你了吗?老实说,我、我有点儿怕乌翎长老报复我,可是六哥你不怕,对不对?”苏兴心里仍存着最后一点希望。就算大部分的功劳都被六安抢走,但他若能在红姬长老面前露个脸也是很好的。 “我?”六安反问了一个字,冷笑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苏兴自以为猜中了六安的心事,忙表白说:“要是六哥肯收留我,我愿唯六哥马首是瞻。六哥说一,我绝不说二。六哥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清早和六安分别后,他就懊悔自己没有说出这些话。 眼下他抓住机会吐露心声,要不是被六安打断,他还能一直说下去。 “六哥不是说,我还有点用处吗?怎么……” 苏兴的心情起起落落。此时他以为六安瞧不上他、想撇开他独占功劳。 六安终于开口。 “我没说你不好。只是,这里是橡城,不是棉县。我们的行动避不开一个人的眼线。” 苏兴刚放心下来,又被激起好奇,问了一句“是谁”。 六安说出了萧芜的名字。 “如果被萧芜知道我们的计划,他肯定会出来阻挠。到时候,我们立功不成,反而要惹一身脏……” 六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苏兴只能侧耳细听。 “萧执事运气真好……”苏兴有些酸溜溜的。 六安看了他一眼。 “萧芜才是长老手下的第一人,听说,他很快就要高升了。”六安说,“我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苏兴听出六安放弃争取这份功劳的原因竟然是萧芜,心头不免绝望。 “就不能想个办法瞒过萧执事吗?” “办法不是没有……” 苏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绝望中又生出一线希望。 六安接着说:“我们得冒个险。你把人证送到萧芜手里,不必提起棉县发生的事,就说你发现了乌翎长老手下的执事在橡城街头鬼鬼祟祟、像是在谋划什么。萧芜肯定不会轻信。到时候,我们再把人证送出橡城,他就不会出来阻拦了。” 苏兴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这法子……可行吗?” 六安点点头,继续打消苏兴的疑虑:“萧芜行事谨慎。他不会无缘无故把乌翎长老的执事送去见长老,倘若出了差错,他无法向两位长老交代。但他不会疏忽大意。他表面不插手,暗地里却会派人盯着你的行动。你就大大方方让人盯着。我最后再出手解决掉盯梢的人,就万事大吉了。” 苏兴听得迷迷糊糊,好像昨夜的酒还没醒。 他已经决定追随六安,且对六安的安排挑不出任何毛病,于是,他满口答应。 六安微微一笑。 接下来,他可以等着看萧芜焦头烂额的样子了。 打发走苏兴,六安仍旧回到铁匠铺附近,找了一个角落静静盯着铺子里的动静。 老铁匠意会到的老地点在哪里,他很快就能知道。 343 分心 乡间清晨,鸡鸣狗吠。 林启一路打着瞌睡去见周充。 近来,他每天阅览周充交给他整理的文书直至夜深,跟着周充出门的次数也变少了。 今天一大清早,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他昨夜错过的消息。 “我交给你的东西,你都看完了?”周充坐在书案后,略微抬了抬眼皮,却没有放下手里的笔。 他正在写信。 “大……人。”林启一开口,就打了个呵欠,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见周充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他才悄悄拧了一下大腿,让自己彻底清醒。 “回大人,我全部看完了。” 周充毫不啰嗦,直接问:“橡城卫府统军李年告急几次?” 林启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算周充做出了提醒,他依然想不起李年这个人。 “三次。”他瞎猜一通,企图蒙混过关。 对此,周充似乎毫无察觉。 “容州军督府回应几次?” 林启愁眉苦脸,结巴起来:“一、一次。” 周充终于停笔,抬头看向林启。 “如何回应?” 林启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周充说出了正确的答案:“军督府没有回应,是零次。” 林启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周充。 他这几日看文书看得头昏脑涨。周充在时,他还能得到一些指点。周充不在时,他就只能通读一遍,懂得个大概。 “我错了……大人!我错了!我不该冲动,横冲直撞带着碧螺姑娘去见蒲冰。我应该先禀报大人再行动。我错了,大人别罚我了,好不好?”林启越说越激动,因为熬夜而变红的眼眶衬得他憔悴又可怜。 周充面不改色,将半干的信纸放到一边,又另取了一张新纸,准备接着写下去。 “为你的鲁莽,我已经罚过你了。我让你看那些文书不是在罚你,而是在养你的心性。”他解释说。 林启一听,惊奇不已,脱口说道:“罚过我了?什么时候罚的?” 周充一改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出言戏谑。 “看来,是罚得还不够。” 林启心里着急,脑筋也转得快些。 “难道……碧螺姑娘前阵子说,客店夜夜有杀手来犯,大人让我去客店盯梢,接连三天通宵不睡,就算是罚我了?” “罚是罚了,你是否改过,我还看不出来。”周充算是承认了林启的说法。 林启松了一口气,忙说:“改!我早就知错了,也早就改了。大人放心。我还以为那次盯梢是为了查明夜袭客店的杀手是什么身份,算是任务,不算惩罚呢。” 周充沉默不语,并未反驳。 夜袭客店的杀手显然是冲着王妧去的。然而,那些人并不知道王妧不在客店。 他原本无须担心王妧的安危,却怕她回到客店后只见到一地狼藉。 好在,燕国公府并不弱小。莫行川很能干,把客店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还没来得及查清楚杀手的来历,就被莫行川点破,悻悻收手。 王妧或许不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或许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了半天,林启的瞌睡终于消失,猛然察觉到周充的失落。 为了分散周充的注意力,也为了弥补他昨夜无法跟随周充出门的遗憾,他提起另一个话头:“大人昨夜见到王姑娘了?” 周充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自顾自提笔写了几个字,而后才点点头。 “那……王姑娘可还好?”林启兜了一个圈子,问了几句套话。 周充边写信边点头。 林启脸上一喜,又问:“客店其他人也还好?” “碧螺很好,你不用担心她。”周充头也不抬。 林启被戳破心事,嘻嘻一笑,故意说:“我可不止问她一人,我还问谭漩呢。” 周充不再说话。 林启确实被磨炼出了几分耐性,言行举止变得稳重许多。 “大人很久没有见到王姑娘了,昨天肯定相谈甚欢。就是……客店人多,大人要逐个应付,那可不得累坏了?特别是那个莫行川,说起大道理来,一句接着一句,叫人听多了也心烦。大人下次去见王姑娘,千万把我也带上,我替大人应付他们。” 周充想起昨夜莫行川严阵以待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可一想到王妧严词拒绝他的提议,他又有些无奈。 王妧不想让赵玄死,无论由谁动手。 知晓浊泽障鬼台秘密的人屈指可数,除了鲎蝎部首领,还有靖南王,还有皇上,如今,又多了他周充。 皇上命他保守秘密,他不得不遵从。 他只能对王妧说出秘密的表象:让赵玄死去,死在浊泽里。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妧竟然说出一个可笑的理由,想保住赵玄的性命。 即使他表明这是皇上的秘密旨意,王妧依旧没有动摇。 周充暗叹一口气。 他利用了王妧的软肋,赵玄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或许,他心狠一点就能赢…… “我太久没见她,已经摸不准她的心意了。”有些心事,他只能对林启倾述一二。 “那大人你常常去见王姑娘不就好了,也带上我。”林启顺着周充的话提出建议,把重点放在后一句。 “常常?”周充重复一遍,又否定说,“最近是不能了,我要去郁州一趟。” 林启不明白,周充怎么突然想到郁州去。但他知道这个决定和王妧有关。 果不其然。 “王妧提醒我,郁州武库出事了,但是,郁州没有传出一点风声,总督府是知情不报、还是毫不知情,我得亲自去查一查。想必,这一趟会有许多收获。” 林启听懂了一点:“皇上知道了,肯定要大发雷霆。等我们查清楚,就有人要倒霉了。” 周充对林启的反应很满意。 “那些文书,你也不算白看了。回去补足精神,收拾一下,你也跟着我去。” 林启领了命。听见周充夸他,他的高兴都写在脸上。 忽然,他又想起一人。 “上一次,蒲冰请我去赴宴,我没有去。我打听到,她的医馆就要建成了,接下来肯定会有许多麻烦。大人说过,我们不太好明着插手。如今我跟着大人出门,就没人盯着她了。” 周充没有过多计较。 “有王妧看着,她死不了。” 林启便抛开此事,回屋补足睡眠,为接下来的鞍马劳顿做准备。 周充独自愣神一会儿。 而后,他悄悄撕毁只写了几行字的信纸,重新动笔。 令他分心写错字的不是林启。 344 决定 王妧拿到了清滌草,仍将它交由庞翔保管。 客店前厅只留下王妧和刘筠二人。 刘筠语气轻松:“怎么样?我说到做到,把这棵药草从鬼夜窟手里拿回来了。” 她昨夜去见了鬼夜窟的人,提出要取回清滌草。等到黎明时分,鬼夜窟的人便如约将药草送回。 王妧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鬼夜窟……罢了,他们没有为难你,是好事。”王妧没有多说什么。 刘筠却追问起庞翔的身份。 王妧想了想,对她说出了庞翔几人的经历。 “他们为了查明厌鬼的真相深入浊泽,却受到鲎蝎部的污蔑,被下令处死。如今,他们仍然不能在容州公开露面。” 刘筠知道事关重大。 “我不会将他们的身份外传的,你放心。”她神色凝重,提出一个困惑她许久的问题,“浊泽里真的有厌鬼吗?照庞翔的说法,当年的厌鬼是假的,鲎蝎部为了隐瞒这一点才想杀人灭口。如今,容溪又口口声声说厌鬼降世、祸患将起。可除了鲎蝎部的人,有谁亲眼见过厌鬼呢?” 王妧没有打算隐瞒。 “我。” 刘筠被王妧的回答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她顾不得失态,快步走到王妧面前,对着王妧的脸端详了半天。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她仍不信。 “我、武仲和庞翔几人都进去过浊泽。我和老五遇到了厌鬼袭击,侥幸不死。” 昨天刘筠说出了自己的经历,今天轮到了王妧。 刘筠半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知道你胆子大,可不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大。” 说着,她重新入座,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的惊异。 “我还在浊泽遇到了容溪。鲎蝎部需要他们的圣女炼制出真正能解除瘴毒的圣丹,容溪义无反顾,亲自进入浊泽寻找绝迹多年的药草。”王妧又说。 “也包括清滌草。”刘筠早已想到这一点。 “没错。”王妧肯定了她的说法。 “容溪就是仗着鲎蝎部克制瘴毒的秘法,才敢那么嚣张,去西二营威胁石总管交出容滨。可惜,石总管早已想到应对的办法。容溪没有得逞,反被石总管拿下。” 刘筠并不知道石璧的办法是什么,更不知道王妧查清。 “石璧命何三找到了黄三针,请黄三针另寻解除瘴毒的良方。先前靖南王中毒、性命垂危,就是黄三针出手保住了靖南王的性命。” 随着王妧说出隐情,刘筠的心情起伏不定,其中一方面是因为靖南王的病体,另一方面却是因为石璧的先见之明。 “黄三针的医术定然不凡,石总管很有眼力。”她努力平复下来。 王妧却像是故意捉弄她,这时候才说了一句“黄三针和暗楼渊源颇深”。 刘筠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楼替容全奔走效力、谋害王爷,石总管也和他们狼狈为奸吗?” 王妧见刘筠着急,反而用上更平静的语气,解释道:“谋害靖南王的主谋是容全和暗楼的红姬,此外,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与黄三针有关连的是暗楼的大长老。我没见过那位大长老,只知道是他对我下了追杀令。至于石璧……他或许仍对暗楼一无所知。” 刘筠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意识到王妧当着她的面说石璧无知,她岂能容忍? “哼!你对别人大方,可对石总管,你就是个记仇的小气鬼!” “你!”王妧咬咬牙,无言以对。 刘筠趁势说:“反正,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石总管是什么样的人。” 王妧不肯理会她。 刘筠发现,只要自己说石总管的好话,王妧总是不以为然。她不会顺着王妧的心意说话,但眼下,她愿意少说几句,让王妧消气。 “庞翔几人经历坎坷,倒是和熊氏有几分相似。”她说起一个王妧可能感兴趣的话头,“熊氏家业破败,和鲎蝎部也有很大的关系。熊首领宁肯做贼,也不愿下山来。我想,她也是为了避开鲎蝎部的锋芒。” 王妧眉头微蹙。她不能理解熊首领的做法。 “换作是你,你会和她做出一样的选择吗?”刘筠又激将她开口。 沉默片刻,王妧才慢吞吞说道:“熊氏死守九首山是否还有其他内情,我们不得而知。只看随你下山的熊氏兄弟,他们对世事知之甚少,言行举止都拒绝别人的亲近。但是,他们的内心并没有真正在防备什么。我在他们面前提起鲎蝎部,他们也没有露出咬牙切齿的仇恨。如果只是为了避开鲎蝎部,熊氏为何不离开容州?” 王妧没有回应刘筠的假设,但她的话提醒了刘筠。 “熊首领明白说过,鲎蝎部对待他们苛刻狠辣,他们养不了蝎,只能去做拦路贼。这是新仇。九首部原本是南沼十三旧部之一,在混战之后失去声名、失去踪迹。这是旧怨。提起新仇,势必要提起旧怨。两者加在一起,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离开容州,可以另觅生路。你死我活,尚且也有一线生机。”王妧说出她的看法,“但是,一退再退,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刘筠不禁想起她自己的处境来。 “我现在一无所有,赵玄才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倘若……倘若我真的拥有了和他匹敌的实力,他必然要置我于死地,到时候……你会为难吗?”刘筠想问的是,到了那个时候,王妧会帮谁。 “你若拥有和端王匹敌的实力,何须担心我为难不为难?他若想置你于死地,你难道就不会反击他吗?”王妧反问刘筠。 刘筠想反驳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王妧见刘筠仍有心结,便说:“倘若有一天,你我反目成仇,原因只会出在你我身上,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刘筠叹出一口气。 “好。我不相信赵玄,但我相信你。你能看清楚他是什么货色,不要被他蒙蔽了就好。” 王妧真想把同样的一番话回敬给刘筠。她至少知道赵玄诡计多端、不可轻信,而刘筠却连一句有关石璧的坏话都听不得! 到底是谁被谁蒙蔽了? 345 建议 “我准备到橡城去。”刘筠慎重其事,“既然容全的目标是橡城……” 那么,石总管借到兵马后肯定也会赶往橡城。 刘筠看了王妧一眼,在心里把话说完。 王妧没有留她。 “你得帮我找到俞溢和熊暴石。”刘筠再次提醒王妧。 “好。” 刘筠放心下来,又说:“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交代我?橡城危机重重,我这一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哼,连皇宫你都敢闯,我不信你会害怕去橡城。”王妧说。 刘筠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反驳说:“那可不一样。” 王妧站起身来,一边说话,一边往厅外走。 “你不说,我倒忘了。你潜入皇宫刺探消息是为了靖南王府、为了你的父亲。今时今日你去橡城,是为了你自己。倘若鲎蝎部夺下橡城,横扫湖州,靖南王府将不复存在。你这一去,成则立功立事,败则……”王妧说到这里,停下话头,同时也停下脚步。 前院挤着一些人。 他们是刘筠从湖州带来的护卫。 刘筠被容溪暗中带往西二营,他们四处寻访,也没有找到刘筠的下落。 直到昨天,刘筠才托王妧替她传信,和她的护卫取得联系。 “赌上你的性命,赌上他们的性命,刘筠,你不能败,听见了吗?”王妧没有回头看刘筠,只看着院子里一张张陌生的脸。 刘筠很不习惯王妧用这种命令的口气和她说话,但她被王妧身上不容质疑的气势吓住了,不敢出声反驳。 从小到大,她无数次躲在暗处偷看靖南王对将士们发号施令的背影。她对那个背影有着刻骨的畏服。 此时,她竟从王妧身上看到了靖南王的影子。她急促喘了几口气,也无法平复心头的震撼。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逃出西二营的那个清晨。她好像悬在空中,看见了马背上的自己。 她对石璧难以言喻的情愫真的是爱慕吗? 刘筠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等她回过神来,王妧已经开口絮絮说了许多建议。 她顾不得听漏的那一部分,只能认真记住王妧接下来说的话。 “李年一直在等军督府的指令,军督府很可能也在等靖南王的调令。靖南王不肯调动军马,或许是在等容氏先出手。一个组织哗变的罪名不够治容氏的死罪,但谋逆不轨就不同了。” 刘筠不知道李年是何人,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李年。 王妧似乎听见了她心中的发问,接着说:“橡城是要地,橡城卫府统军一定是靖南王信重之人。李年职分不高,却是经验丰富的老将。鲎蝎部之中能做他的对手的人应该不多,你尽快调查清楚。” 刘筠点点头,答应下来。 “你去见李年,先和他说明利害,让他信任你,再让他彻查城中近来发生的可疑事件。容氏已经定下内外夹攻的计策,内乱先起,城门后破。只要内乱不起,橡城大概就是安全的。时间拖得越久,对容氏越不利。” 刘筠越听越紧张。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橡城吧?这些事太复杂了,我又不是个细心的人,肯定会遗漏什么。到时候一定会出差错的!” 王妧直接拒绝,说:“出了差错,你自己想办法补救。你想逃,我也不会笑话你。” 可赵玄会笑!刘筠想道。 “我只要找蹊跷、拖时间,对吧?拖……”刘筠发现王妧话里的矛盾之处,猛然住了口,又追着发问,“你不是说,王爷在等容氏出手吗?要是一直拖下去,怎么治容氏的死罪?” 王妧看着刘筠,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能治容氏死罪的谋逆,要用橡城内乱来换。让你来选,你怎么选?”王妧的语气、神情近乎冷漠。 刘筠这才想到橡城内乱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脸上因为羞愧而发红。 “我知道了。我会尽我所能……不,我一定不会让橡城生出内乱。就算容氏不获罪,世人也知道他们的野心。”刘筠说道。 王妧移开目光,摆摆手,把刘筠赶出厅外。 “等……别……我自己会走!”刘筠一边往外走,一边转动脑筋,“你对橡城的情势知道得那么清楚,应该安排了人手吧?” 王妧停了手。 刘筠忙说:“我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我安排的人手找出来。”王妧想到六安,心情有些浮躁,“不过,我猜你找不出来。” “那可不一定。”刘筠没有着恼。 而后,二人又约定了传信的暗语和一些琐碎小事。 还不到正午,刘筠就离开客店,带着护卫朝北边出发了。 窦季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笑嘻嘻提出要暂时回到州城去。 “这里是客店,你住够了就快走,我不会留你。”王妧说得毫不客气。 窦季方早就料到王妧的反应,又说:“我走路回去,也太难了,你借个马车给我用一用,如何?” “不如何。” 今日借,何日还? 王妧不想隔三岔五就失去清静。 窦季方说了一通好话,也没有说服王妧。 “那……要是碧螺跟你借马车,你借不借?” 王妧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 “怎么回事?” “嘿嘿,碧螺想到州城去看看,请我给她指路,我哪儿能推辞?不对,我是乐意至极!你放心,我对容州城门路很熟,她想去哪儿都不成问题。”窦季方夸下海口。 王妧只把他的话反过来理解,就知道窦季方做了什么。 “你想回州城做什么?还把碧螺诓去、替你放哨望风?” 窦季方被看穿了手法,顿时没了精神,不再得意洋洋。 “碧螺想去揽月班看一看……” 王妧猜测碧螺想见的是秦湘湘这个人。她没有理由阻止,也不会阻止。 “那你呢?” “我?我总不能一直躲在梓县吧?秦班主让我把容氏的丑事抖落出去,我再不做点实事,她得扒了我的皮。”窦季方又开始夸大他的惨境。 “我忘了告诉你,秦湘湘已经放弃了原先的计划。你这张嘴,没用了。” 窦季方一听就急了:“她放弃了?你忘了?我没用了?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告诉我?” “她昨天来到客店,你自己又躲着不出来见她。这事哪能怪我?”王妧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 窦季方发出一声哀号,跑出了前厅。 346 暂缓 《重生修正系统》来源: 小丫环银灵端着茶盘,走进待客的厅室,举止比往常稳重许多。 她经历过昨天的惊吓,身上那股活泼劲儿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虽说上门闹事的无赖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再乱来,但她却不再像从前一样心安。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闲暇的时候,她总是听见拍门声。 头几次,她匆匆去应门,却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后来被蒲冰知道她做事不专心,她就丢掉了应门的任务,被限制在灶前活动了。 “霜霜,你别难过。医馆的招牌,我们什么时候挂上去都可以。佟舍长只是说缓几天,又不是说以后都不能挂上安贫医馆的招牌。只要医馆能够按时开张,你的苦心就算是没有白费呀。” 厅室之中说话的人是沈蔽。 他用软和的语气劝说卜神医顺应佟舍长的要求。 看见他的霜霜双目无神的憔悴模样,他心里十分不忍。 “怎么好端端的,才一夜时间,你就瘦成这个样子......唉,我真想时时刻刻留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沈蔽眼角泛红。 他和蒲冰的座位隔着一张小茶几。 此时他情意绵绵,不能自已,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茶几上。 他预想着他的霜霜欲拒还迎、用媚眼传情,没料,事实泼了他一头冷水。 蒲冰看沈蔽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做牌匾的工匠没有如期完工......用这个借口应付我,佟舍长大约觉得我像小孩子一样好骗。” 沈蔽这才清醒过来,悻悻坐直了身体。 银灵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她听得出蒲冰在生气,生怕受到迁怒。 蒲冰没有接银灵端来的茶,只是示意小丫环将茶杯放下。 银灵不敢不从。 “怎么会呢......”沈蔽口干舌燥,等着银灵给他端茶。 银灵心神不安,做事也丢三落四,只顾将蒲冰的茶杯放好,就要退下。 沈蔽见此,心头一簇怒火腾地直冲脑门。 今天,他一大早就赶来给卜神医赔不是,又是低声下气说好话,又是一力吹嘘做保证,只求卜神医能消气。 佟舍长说,卜神医的医馆暂时不能挂上安贫医馆的招牌。这不仅是佟舍长的意思,也是他的兄长沈莳的意思。 沈蔽能够理解卜神医的不满,但是,卜神医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他的为难?为什么要逼他去和他的兄长作对? 他为了医馆的事东奔西走,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打了多少借据,卜神医难道不知道吗? 他不求卜神医感激他,只求得到一个笑脸、一句理解。而卜神医却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他,从他进门到现在,都对他冷言冷语、冷心冷面。 连奉茶的小丫环都学足了架子,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冷遇。 “罢了,佟舍长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好好想一想。”沈蔽露出萎靡不振的神态。 他起身告辞,心里想着找个地方寻些乐子、放松一下心情。 蒲冰没有开口挽留,甚至没有让银灵送客人出门。 银灵这才注意到茶盘里未动的茶杯。她有些着急,快步走到蒲冰身旁,提醒道:“神医,要我送沈公子出去吗?” “不必。”蒲冰果断说道。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心里盘算着佟舍长突如其来的变脸。 她原以为,那些滋事者只是她声名鹊起后招来的眼红的小人。没想到,这些小人的来头竟然逼得佟舍长选择了退避。 这不是她无凭无据的猜测。 蒲冰托冯大方请来的江湖人殷老大很有能耐,她昨天已经见识过。 但是,只凭殷老大一人之力远远不够。昨天幸好有王妧和两名护卫在场,她才躲过一劫。 即便如此,她当时也没有决定要接受王妧的劝告,仍以为沈知事和佟舍长得知无赖滋事后定然会派来人手保护她。 但是她错了。 佟舍长很快就给她送来一个消息:她暂时不能使用安贫医馆的招牌。而关于闹事的无赖,佟舍长却丝毫没有提及。 这一举动的含义足够直白。她的医馆不能和安贫舍扯上任何关系,就算只是名称上的近似也不可以。佟舍长的目的就是避开那群无赖的矛头! 蒲冰气得一夜没睡,白天起来仍有不快,只好把气都撒在沈蔽身上。 此时,她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继续传扬神医之名。 王妧顺手帮了她一次,却不一定会帮她第二次。 她更不能给镇察司的周指挥使添麻烦。 除了放弃到手的声名,她真的没有第二种选择了吗? “银灵,去看看......”蒲冰收回思绪,正要吩咐银灵去跑腿,没想到银灵却在发愣、根本没听见她的呼唤。 蒲冰伸手打了小丫环一下。 银灵浑身一激灵,怯怯询问蒲冰有什么吩咐。 蒲冰才说:“去隔壁看一看殷老大在不在家。若在,请他过来。” 银灵有些紧张。 “又有人要打上门来了?还要去请王姑娘吗?” 蒲冰对银灵的胆小很不满意。 “蠢丫头,门外什么人都没有,你别再自己吓自己了。有我在,你怕什么!” 银灵抿抿嘴,不敢出声反驳一句话,便退出厅外,寻殷老大传信去了。 蒲冰为这个笨拙的丫环头疼了一会儿。 她知道银灵忠心,但她更需要一些机灵的仆人。 今天,她本来还想托沈蔽替她雇一些装点门面的仆从和杂役,趁着医馆还未开张、将它好好收拾一番。 可惜沈蔽不中用,遇见小事还能勉强应付,遇见大事就六神无主。 蒲冰极讨厌沈蔽的轻浮和自以为是。 沈蔽敢当着她的面拂袖而去,已经是表明了态度,不肯再为她所用。 蒲冰没有为此感到丝毫痛惜。 她的心里存着更重要的事。 “殷老大,我想再托你帮我办一件事。” 银灵请来了暂时住在隔壁的殷老大后,蒲冰也没有含糊,直接提出她的请求,并送出一份报酬。 “这些是昨天的谢礼,请你收下。” 殷泉没有打开钱袋查看里头装了多少酬金。 他问蒲冰:“办什么事?” “帮我查一查昨天的无赖到底受谁指使来闹事。” 蒲冰问过王妧同样的问题,但是王妧没有告诉她答案。要她放弃神医之名,至少得让她知道背后捣乱的人物到底有多大的来头吧? 347 接应 昨夜,是何三一生中度过的最惊险的一夜,比西二营哗变那一夜更令他感到恐惧和绝望。 枯木和迷瘴仿佛从黑暗中汲取到了神智,布下重重罗网,意图扑杀他们这群不自量力的闯入者。 他们必须一刻不停地急走,穿过不可尽数的森然树影。 他们必须随时随地调整方向,绕过变幻无常的诡异黑瘴。 直到白天来临,杀人的罗网才从闯入者头上挪开。 枯木依旧伫立在原地,迷瘴失去了追逐的目标,闯入者捡回了小命。 何三心里清楚,今夜,这里仍然会变成一片可怖的鬼域。 进入浊泽的人马、连同他在内一共有三十九人,经历一夜奔逃,无一死伤,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他相信王妧送给他们的药包和地图确实是有用的。 童五对他说起过上次进入浊泽时队伍遭遇毒虫攻击的情形。而这一次,或许是药包起了作用,或许是路线选得好,他们并没有遇到成群结队来袭的毒虫。 何三请黄三针查看过药包,黄三针却很不屑。 药包里包含的药草有驱虫所用的,有宁神所用的,算不上特殊。 除了黄三针,这支队伍的所有人都用这种药包沐浴过。 何三曾与黄三针朝夕相对多日,对黄三针的心意也能猜到几分。 进入浊泽之前,他听从黄三针的吩咐,准备了许多陶罐和木盒。 浊泽之中,毒物无数。不管是虫蚁蛇蝎,还是花草藤蔓,都可能身携剧毒。 黄三针醉心于钻研毒术,一定想将这些毒物收入囊中,供他自己随时取用。 何三猜得很准。 只是,他从王妧那里求来的保命的绝招反而绊住了黄三针的手脚。 天亮后,队伍获得喘息之机、停在原地稍作整顿,他却不敢和黄三针搭话,生怕黄三针突然想通这一点。 此时的何三还不知道,他的担心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一行人翻越屏岭进入浊泽后所走的路线虽然曲折,却没有迷失方向。 队伍没有像上次一样横冲直闯,在何三和童五的带领下,朝着障鬼台逐步进发。 他们肩负的任务不止一个,其中包括接应王妧手下留驻在浊泽的两个人。 何三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有些不敢相信,而后他才得知,这两个人之中有一个身中瘴毒、另一个安然无恙却自愿留下照料。 他感慨良多。 总管的亲兵队伍如今就剩下他身旁这些人了。他身负总管之托,不得不冒险踏入浊泽。他很感激眼前这些陪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将所有人安然带回去。 老天却像是专门要嘲笑他一样,队伍顺利抵达障鬼台后,即刻有人跳出来、对着他们将要接应的人喊打喊杀。 “这人得了黑斑病!你们看他的手!” 众人望向躲避在石台上的老二和老三,很容易辨认出喊叫声中所指的人是哪一个。 何三没有做出同样的动作。 他注意到大呼小叫的人名叫范二。 “杀了他,要不,死的就是我们了!我不想死!”范二神色张皇,拔出随身的佩刀,在空中挥舞几下,像是还没有从昨夜的惊吓中缓过来。 其他人也被他的胡言乱语感染,气氛顿时变得十分紧张。 “乱叫什么!”何三比童五抢先开口,“看清楚了,他是中了瘴毒,可我们西二营是怎么对待身中瘴毒的人的?” 众人鸦雀无声,只有范二尖着嗓子嚷道:“黑斑病......哪个不晓得黑斑病会传人?我不想得病,我要杀了他......” 何三上前一步,来到范二面前。 范二手里乱舞的刀近在咫尺。 何三沉声说:“那不过是无知者的讹传!事实上,身中瘴毒的人要经历瘴毒发作后死去,才有可能酿成疫疠。而且,这里是浊泽,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染上瘴毒,难道你们的刀是准备用来杀死你们身边的兄弟、杀死我们所有人的?” 在何三的严词喝问之下,范二愣住了。他低下头,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不敢出声,也不敢去看周围的人。 “黄神医领着我们进浊泽就是为了寻找解除瘴毒的办法。就算是中了瘴毒,也该好好活着!所有人,都该好好活着!” 众人沉默不语,但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何三这才松了一口气。 童五木讷寡言,只是拍了拍何三的肩头表示支持,接着领头带众人扎营生火。 何三看了一眼站在巨石旁看戏的黄三针,转头走向石台,对老二和老三说明了身份和来意。 “我是受王姑娘所托,前来接应你们二人。接下来这几日,我们都会在障鬼台附近活动。你们要是能给我指指路,那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老三有些虚弱。 庞翔留下的食物和水并不充裕,二人只得节省吃用。本来,几人已经约好时间由庞翔亲自送来更多的物用。二人也没想到王妧会另外请托旁人送来。 “好,多谢你了。”老二出面应答。他对何三方才说的那番话很有好感,但他没有忘记,他们的麻烦也是何三带来的。 何三不再多言。即使他很想向二人询问浊泽的一切,但他看清二人防备的眼神,知道自己空口问不出什么。 他仍需去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人。 “黄神医,你有什么打算?这座障鬼台不算大,你想找什么药草,能不能画个图样出来,让我们所有人一起来找?” 黄三针已经沉浸在满眼的绿意中,对何三的话很不感兴趣。 他注意到一只紫锦斑点小虫绕过何三脚边、往草丛更深处逃窜,顾不得多话,直接掏出一个陶罐飞身扑出去。 “哈哈......抓住了。” 黄三针用手捂住陶罐口,挣扎着从地上起身。 何三见状连忙扶了他一把。 “你......”黄三针对着何三摇了摇头,“你没用,虫子见了你就跑,药草被你一挖就烂。靠你?我还不如自己动手。” 黄三针不给何三留下任何颜面,而何三早已习惯。 “哎......”黄三针轻呼一声,眉头皱起。 何三上下打量几眼,即刻发现了不对。 黄三针捂着陶罐的手指间冒出了鲜血,且鲜血见了光、很快就变成黑色。 何三惊得张大嘴巴,不知所措。 转载请注明出处: 348 挑明 少庄主去哪儿了?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去问大渊渔场的渔工,多半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有的回答是,少庄主回山庄去了。查账和清点库房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少庄主在渔场等得不耐烦了,自然是回山庄等消息更自在。 有的回答是,少庄主追拿窃贼去了。昨天找上门来的东夷货商提供了一些有关窃贼的线索,少庄主当机立断,连夜赶去拦截逃走的窃贼。 有的渔工却只在私下里议论:陈大管事逢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丧着脸,多半已被少庄主拿住了大错处,正在等候一个最终的发落。 慕玉山庄派来的老账房撤走了一大半,库房清点货物的人手也减少了许多,渔工们大都认为失窃事件已经到了尾声。 谁能想到,暗涌的潮水并未退去,仍静默着等待时机,试图将放松警惕的人一口吞噬。 昏睡中的田恕被飞溅的水星激醒了。 他在哪儿? 他独自躺在一条小船上,头顶是广阔的天空,身下是浩瀚的海水。 一根粗绳将承载他的小船和一艘身长十余丈的巨大战船牵系在一起。 小船轻巧,随着水波起伏摇曳。战船安稳,向前行驶时如履平地。 海水将田恕和离岛的一切事物隔绝开来。此时的田恕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 他蜷缩着、侧身躺在小船上,任由海风刮面,任由海鸟啄噪,任由战船将他带往未知的去处。 一颗麻木的心甚至感觉不到害怕。 “是你劫走了少庄主。” 辜焕的语气中没有一分一毫的疑问。 慕玉山庄依旧温暖、明亮、且生机勃勃,从未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荒芜,就算那个人曾经是它的主宰。 每一个来到慕玉山庄的人都会折服于它的优美。这是詹小山心里的评价。 他第一次踏入慕玉山庄,就感受到一股和大海截然不同的气质。精致的楼阁,妩媚的花木,还有隐蔽其中的乐音和笑语。 他好像突然掉入一个温柔、多情的怀抱,所有的杀戮和仇恨都不属于这个地方。 在詹小山听来,就连辜焕的质问都带着一股包容的意味。 “我想见慕玉山庄的主人。”詹小山默认了辜焕的说法,直接表明了来意,“或者说,主人家再三邀请,我也主动做一回识趣的客人。” 辜焕露出一个微笑。他虽然没有承认,但他的反应也足以说明慕玉山庄的主人确实不是少庄主田恕。 “詹……我应该叫你詹五哥,还是詹将军?” 客厅里只有辜焕、詹小山、沈平三人。 不同于在茶寮时被外人打扰,辜焕此时此刻说话毫无顾忌。 詹小山的语气同样很平静。 “我已无将军之名,也无将军之实,你若非想笑话我,便叫我詹五吧。” 辜焕欣然听从。 “詹五哥。” 这一声称呼显得过分亲热。 可在沈平看来,海上的风浪留给詹小山和辜焕二人相似的印记,同处一室的二人在外形上倒是真的有点像亲兄弟。 “没见面之前,我就听说过詹五哥的大名了。我做商船护卫的时候遇见过不少海寇,好几次,商船直接报上你名号就能平安脱身,可见,詹五哥的威名早已传遍东夷诸岛。见过面以后,詹五哥的智谋和胆识更是令我佩服。” 辜焕的称赞没有夸大,也没有保留。就连沈平也认为这番话是出自辜焕的真心实意。 但詹小山还是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 “倘若你们商船遇见的是我的死敌,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他意有所指,“勾魂使,铁面枪……都视我为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些人若是听说有哪一艘商船得到我的特殊保护,肯定会专门下手报复。” 辜焕听出詹小山没有落入他话里的陷阱,便调整对策,顺着詹小山的话头,说:“这些人不仅心狠手辣,还不自量力。詹五哥只是缺少除掉他们的决心,否则,东夷诸岛哪里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詹小山有不同的看法。 他语气冷静:“我若夸口只要下定决心就能除掉他们,那才是不自量力。我在茶寮说过,此消彼长,我们总有一天会失去抵抗之力。” 辜焕听得脸上讪讪。 一开始,他想将詹小山和海寇混为一谈,以此激怒詹小山。谁知詹小山神色自若,几句话就说明了双方之间的敌意。他再多说一句,目的就会暴露。 接下来,他的刻意吹捧对詹小山同样不起作用。 他深知海上的生活是单调的。单调会让人盲目,或许是盲目自大,或许是盲目暴戾。他自己也需要时不时调整心态才能保持理智。 所以,他才会意识到詹小山在这一方面也做得很好。他甚至可以说,詹小山做得比他更好。毕竟詹小山率领的蛟影众人同样理智、同样冷静。 辜焕对詹小山每多了解一分,就多一分敬服。 到了这个时候,他决定收起一切手段和心机,用十足的诚意换取詹小山的归附。 “海寇肆虐,骚扰离岛,慕玉山庄不能袖手。我们和詹五哥一样,也想尽快解决纷扰,恢复平静。” 辜焕的话近似讲和,詹小山却不敢掉以轻心。 “我踏入慕玉山庄的每一步,都是按照慕玉山庄的主人的指引。我稍有迟疑,便遇到不可抗拒的推力。如今我亲自来了,慕玉山庄的主人仍不愿意现身。你说的解决纷扰和我理解的解决纷扰是同一个意思吗?” 辜焕回答道:“自然是同一个意思。詹五哥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我们慕玉山庄上下都很佩服。不然,我们早就应该和劫持少庄主的恶徒殊死相搏了。我们相信,詹五哥不是恶徒。” 詹小山沉默片刻。 “你们的目的只是想和我联手对付海寇?”他不相信,慕玉山庄的主人心思如此简单。 辜焕却点点头,大方承认道:“正是如此。” “看来,我是白来一趟了。”詹小山自顾自站起身,也不打算道别,就带着沈平往厅外走。 辜焕连忙追上前,并出声阻拦。 “詹五哥为何突然要走?难道你不相信我们慕玉山庄的诚意?” “我相信……”詹小山回过头来,目光炯炯,“慕玉山庄和我联手的目的不是对付海寇,而是……对付别的。” 辜焕愣在原地。 349 袖手 “别的?” 厅外闯进来一个眉眼锐利的年轻女子。 她接过詹小山的话头,口气爽利。 “剿灭海寇是你的夙愿,如今现成的帮手送到你面前,你还犹犹豫豫!你前天的气概难不成是装出来的?” 詹小山在茶寮见过贾若灵。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很泼辣、很有主意。 沈平见詹小山停下脚步、却不说话,便开口反驳道:“什么现成的帮手?让我说,是陷害人的黑手才对。捏造一个失窃的借口,让无辜的人蒙受冤枉,被我们戳穿了又不服气。别说气概,你们连一点气度都没有!” 贾若灵打量了沈平好一会儿,而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渔女打死也不肯供出来的同伙就是你?” 沈平被她一句话激怒,双目圆瞪。 贾若灵见状,眉峰一竖,挑衅道:“你的情人咬死不松口,你小子着什么急?你要是真有本事,还用得着躲起来,让你的情人替你顶罪?” 一方蛮不讲理,另一方自然也无理可讲。 沈平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心里只想撕烂那张胡言乱语的嘴。 “沈平,”詹小山叫住沈平,“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现在就站在慕玉山庄。一份鱼饵只能让鱼儿咬一次钩。” 这话既是说给沈平听的,也是说给辜焕听的。 沈平正在气头上,没有即刻听明白。可辜焕明白。 “你想见鲍兰,很容易。”辜焕一边对沈平说,一边朝贾若灵使了个眼色。 贾若灵顺从地退到一旁。 沈平这才察觉到什么,一时懊悔不已。 局面原本尽在詹小山的掌握之中,可他的急躁却令詹小山陷入被动。 “詹大哥……”沈平的声音充满了愧疚。 詹小山却不让他说出更多。 “容易就好,希望辜护卫不会让我为难。” “当然。” 辜焕大度回应,又请詹小山入座。 沈平看见贾若灵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却没有心思和她争论了。 四人都坐下来说话。 “前阵子,蛟影挫败了勾魂使,这件事在海上引发的震动已经传到了地上,安州军督府自然也收到了风声。” 听辜焕提起正事,詹小山也集中精神,沉着应对。 “蛟影的名字入了军督府,也会被当成海寇一类的存在。你是想提醒我这一点?”詹小山问。 “军督府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这个提醒对蛟影来说可有可无。”辜焕否认道,“我想说的是军督府听到风声后作出的决定。他们想要趁机彻底剿灭勾魂使。” 詹小山心中一动,却不说话。 辜焕只得继续说:“詹五哥怎么看待这件事?你觉得谁能取胜?” “都有可能。”为了让这个回答不显得敷衍,詹小山还解释了几句,“安州水军先前什么也不做,而特地选择在勾魂使死伤惨重的时候出手,很可能会错估勾魂使的实力。勾魂使的残暴成性,不会因为一次失利而奔溃。他们不仅会打劫商船,还会打劫其他海寇。只要填补上损耗,他们的实力很可能不减反增。” 辜焕听得出,詹小山并不看好安州水军。 “若是海寇大败,一切还好说。若是安州水军大败,事情就不同了。军督府或许会想到招纳蛟影诸人替安州水军效力。你是蛟影的领头人,没了你,蛟影就不是蛟影,可有了你,军督府决不会招纳蛟影。” 辜焕能够说出这番话,已经证明他了解詹小山的过去。 詹小山心生疑惑。知道他的过去的人屈指可数,且并不包括眼前的辜焕。 “你们想看到安州水军大败,想看到韩爽束手无策?这对你们慕玉山庄有什么好处?”詹小山话虽问出口,心里却有自己的计较。 倘若安州水军一败涂地,海寇崛起必然势不可挡,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没有好处。”辜焕对他摇了摇头,转而又说,“对慕玉山庄没有好处,但对蛟影、对你,好处颇多。一来,安州水军的弊病早一天暴露,便能够早一天得到消除。二来,无能之辈无地自容,最终让位给有才能的人,大快人心。只要詹五哥不在暗中插手安州水军这次剿灭勾魂使的行动,将来的好处都是你的。” 詹小山差点被说动了。 恢复青蛟军的声名,令安州水军威震东夷,这些事情只出现在他的梦里。 如今,梦境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所用的办法比他选择的迂回道路简单十倍。 只要他不去想背后操纵整件事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就能朝着他的目标迈进一大步。 可他能不去想吗? 当年他遭遇了靖南王的驱逐,就是因为他不去想。 他埋头于训练水兵,埋头于造战船,埋头于研究古书上几句没有来龙去脉的记录,就是不肯抬头看看安州之外的世界。 他已经吃过很大的教训了。 “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我们想先见一见鲍兰,这不算什么为难的条件吧?” 詹小山没有马上答应,只是试探着提出了请求。 辜焕面色未改,毫不犹豫回答说:“等詹五哥考虑清楚,沈兄弟自然能够见到鲍兰。我说到做到,希望詹五哥也能说到做到。” 詹小山没有再多说什么,缓缓起身。 这一次,没有人出来阻拦他的去路。 辜焕最后对詹小山嘱托一句:“我们少庄主就请詹五哥关照了。” 他语气平常,像是在客套。而后,他又命贾若灵送二人下山。 詹小山带着沈平离开了慕玉山庄。 他不知道慕玉山庄的主人是否识穿了他来此的另一个目的:救出郑夫人。 他也不知道田恕这个少庄主在山庄主人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山庄主人今日提出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如辜焕所说的,很容易办到。但这远远不是山庄主人所图谋的全部。 摆在詹小山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詹大哥,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少庄主。”沈平默默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 詹小山暂时收起万千思绪,对着沈平无奈一笑。 “我也希望你对鲍兰的关心看起来能够少一点。” 沈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装作是在看路。 詹小山放声大笑,拍了拍沈平的肩头,说:“我们既然去了慕玉山庄,就表示我们在乎,在乎鲍兰,在乎真相。这是瞒不住的。你不用自责,也不用担心。他们暂时不会把我们当成敌人来对付。而且,我已经决定答应他们刚才的条件。你很快就能见到鲍兰了。” 350 闲谈 容州城的一天从一场小雨开始。 天气又变冷了。 南街的石子路无人踩踏,此时仍湿漉漉的。 卖糖糕的摊子今天转头卖起了煨豆子,豆香从街头流入小巷,钻进一个灵巧的鼻子里。 “我闻到煨豆子味了!” 小蛮叫唤一声,咬字含糊,音量惊人。 她趴在一床褥子上,脸朝着屋门,脑袋微微昂起。 这间屋子不大,摆设很多,到处都积了灰尘。即使经过简单的打扫,屋子里也存留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从屋外进来的老虞看了一眼坐在床头、因为疲惫而陷入沉睡的少年,故意说:“我怎么没闻到?”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却没有即刻打开。 “有!肯定有,我自己去看!”小蛮两掌撑在床上,两腿一缩一蹬,就要坐起来。 老虞开口阻止:“你背上有伤,不能乱动。” 小蛮眼珠子一转,又趴下了。 “我背疼,要吃煨豆子才能好。” 老虞一听,不禁失笑,说:“等会儿,我给你买。” 小蛮这才心满意足。 “老头,你真是个好人。昨夜我还拿灯台砸你,你也不恼我。”她偷偷暼了老虞一眼,憋着笑说。 老虞皱起眉头,对这个称呼有些不满意。 “老头,不好听,我不喜欢。旁人都叫我老虞。” 小蛮抿着嘴,点了点头。 昨夜她半昏半醒,以为自己就要被酒婆子杀死,没想到遇见了救星。 背上的伤有点疼,但也没那么疼。比起死去,她不怕疼。 “老虞……我好像听先生提过……老虞,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小蛮童言稚语,似乎毫无心机,可当老虞问起她话里的先生是何人时,她却说:“先生就是先生呀,你认识他吗?” 老虞思索片刻,由二人逃脱的地点想通了关键。 “白先生。” 小蛮倒吸一口气,紧紧盯着老虞的脸,却看不清对方的喜怒。 “那白先生跟你有仇?”她战战兢兢,心事全写在脸上。 老虞注意到少年的眼皮微微颤动,却当作没看到,回答说:“没有。” 小蛮这才放心下来。 “那你是先生的朋友吗?” “不是。”老虞说。 小蛮听后,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将哭未哭。 “小丫头……” “我叫小蛮,不叫小丫头。” “小蛮,”老虞也改了口,安抚道,“你刚才还说我是好人呢?” 小蛮没有出声。她想起来了。 先生提起老虞这个名字的时候对她发出过的警告:别招惹,别相信,别得罪。 “我若想害你,昨夜何必救你?”老虞继续说。 小蛮不知所措。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那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年纪,遇到无法处理的麻烦只能作出一个反应。 哭喊。 就在这时,路婴突然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挡在小蛮面前。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脸颊和眼眶全都向内凹陷,瘦得不像样。 老虞没有回答他,反倒直直看着他,明知故问:“你醒了?” 路婴脸上一红,好像被对方洞察一切的目光扇了一巴掌。他早已醒来,却想听一听老虞会单独和小蛮说些什么,才会决定继续装睡。 有路婴应付老虞,小蛮也停下了哭喊。 她被房间里的灰尘呛得咳嗽几下。 “我一开始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会从红姬的酒馆里逃出来,现在是好奇白先生的人为什么会从红姬的酒馆里逃出来。小蛮的伤还得养几天,我们随意说说话,解解闷也好。”老虞语气平和,毫无逼迫之意,问二人,“酒馆里发生了什么?” 路婴闭上眼,似乎还没有从睡意中彻底清醒过来。 “你不说,我连那个地方是一家酒馆、酒馆的主人叫做红姬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老虞把他也当成了白先生的人,他没有急着否认这一点。 小蛮暂时还是他的同盟。 老虞又问:“那你们是怎么落到红姬手里的?你总该知道……” “你和红姬是仇人吗?”路婴不等老虞问完,就抢着开口。 “不是。”老虞仍有耐心,就像是真的无事可做,才有了这份谈天说地的闲心,“我和白先生、和红姬之间都没有仇怨。就算有,我也不会杀死你们来泄愤。牵连弱小,连禽兽都不如,不是吗?” 路婴终于放下一点防备,对老虞说:“你去那里……去酒馆想查什么?我可以帮你。” 老虞笑了笑,将食盒放在路婴面前一张较为干净的椅子上,随后将它打开。 “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他拿出一块干饼,撕了一半递给路婴。 路婴接过来,看着老虞吃掉剩下的半块干饼,才松了一口气。 “我想吃煨豆子……”小蛮从路婴身后发出了她的祈愿。 路婴和老虞同时答应了一声“好”。 “我去买吧,你先吃点东西。这里仍在容州城内,你们随时可以离开。”老虞做出安排后,便出门买煨豆子去了。 小蛮听见脚步声远去,即刻从床上跳起来。 “走走走,我们快走。哎哟……”她伸手去拉路婴,谁知牵动了后背的伤处,疼得她叫出声来。 路婴没有动。 “你走吧。你安全逃出来了,可以去找白先生了。” 小蛮眼角泛泪,忍着痛问:“那你呢?你不跟我走?” “我要留下来。”路婴说出他的借口,“红姬无缘无故囚禁我,我不弄清楚,心里总觉得不安。” 其实,他只是不想不明不白跟着小蛮去见白先生。他笃定那是一条绝路。 小蛮却不肯听。 “不行!你的命是我救的,你得报答我,你得跟我去见先生!” 路婴料到她会胡搅蛮缠,即刻劝说道:“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别发小孩子脾气了,赶快走吧。老虞就快回来了,我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得了……” “就是他!先生说不能招惹他!你这么笨,肯定会惹恼他,肯定会死的。快点跟我走。”小蛮没有多想,脱口说出白先生的警告。 路婴听在耳中,心里却涌起欢喜。 连白先生都忌惮的人物,对红姬毫无畏惧的人物…… 老虞多么适合用来做他从暗楼的人手里安然逃脱的借口。 将来,他只需要对王妧提起老虞的名字,自然能够证明他和暗楼毫无勾连。 现在,他只需要踢开小蛮、独自留下。 351 反思 秦湘湘来得很不巧:俞舟堂大门紧闭。 她受王妧所托,来俞舟堂传个口信,谁知出师不利。 打听之下,她才得知俞舟堂近来生意冷清、开张的时间减少许多且常有变动。 事情没有办成,她却不着急。毕竟,王妧没有对她给出任何时限。 小雨将停未停。 秦湘湘撑着伞,打算在街上闲逛一会儿。 可街上的冷意总想将行人赶入屋室之内。 就在秦湘湘改变主意、打算返回揽月班的时候,她发现了一道行为鬼祟的人影。 她记得,那人应该算是小荷的随从、名叫姜乐。而她之所以对姜乐印象深刻,是因为姜乐的言行举止太像一个主人、而不像一个随从。 姜乐跟着小荷第一次来到揽月班的时候正好撞见无赖撒泼。 秦湘湘当时就做出了判断:姜乐并不单单因为听从小荷的命令才出手、而是由衷厌恶无赖们的无耻行径。 这样一个正直的人,此时此刻却跟踪在一个青年男子身后,意图何在? 秦湘湘不能不感到疑惑。 姜乐也发现了秦湘湘。 街上行人稀少,他即使落后很多步,也不会丢掉他的目标。 “你在这里做什么?”秦湘湘毫无顾忌走上前去,出声询问。 不管姜乐是在替小荷办事,还是他自己主动跟踪那个人,秦湘湘都很好奇。 自从王妧点明了小荷在对付容圣女一事上留有后手,秦湘湘就对小荷彻底失去了信任。 小荷到底瞒着她做了什么事,她无从查明。眼前的姜乐或许能替她解惑。 姜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不习惯于开口说话,便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小荷不喜欢你多话,对吧?”秦湘湘试探一句,“你也不喜欢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姜乐一声不吭,加快脚步向前追去。 青年男子的行动也遮遮掩掩,走了几步就拐入一条巷子里。 秦湘湘不想被姜乐撇下,只能用话语拖延:“连我都能发现你在跟踪那个人,你就不怕那个人也发现你了?他是故意要引你去一个地方,反过来拿下你?” 姜乐很想让秦湘湘闭上嘴巴,但他知道秦湘湘不会听他的。 他不喜欢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吗? 不。 他在山里追踪野猪和野兔的时候,也是偷偷摸摸的,但他很自在。 他是一个猎人。 捕猎是猎人的天分。 可当他捕猎的对象变成人的时候,他心里便结了疙瘩。 难以消除的疙瘩…… 即便如此,他的天分也没有减少。 “那个人没有发现我,我知道。”姜乐终于开口。他的嗓子几乎哑了。 秦湘湘用伞遮去半边脸,压低声音,问:“那人是谁?” 姜乐没有回答。 小荷告诉他,那人是鲎蝎部圣女的走狗、正在积极拉拢更多的帮手来平息城中兴起的不利于容圣女的流言。 秦湘湘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句:“那你知道他要去哪儿吗?” 姜乐不知道。 或者说,他的任务就是找出那个人最终的目的地、找出容圣女潜在的帮手。 小荷交代他,他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暴露计划。除此之外,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就算捅破天,也有人帮他兜着。 但是,小荷越是这么说,他越是什么也不想做。 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场跟踪任务,好让内心归于平静。 可老天总不肯让他如愿。 青年男子确实找到了三个帮手,而几人的目的地却出乎姜乐的意料。 城南小巷。姜乐来过这里。 沾满油污的坛子裂成碎片,香油四溅,最终流向木门之前低洼的雨水坑。 木门是打开的。 姜乐所跟踪的青年男子却不见踪影。 林老娘! 他心里发出了呐喊,双腿发力冲向木门。 门后是林老娘的家。他跟着小荷来过一次,见过林老娘一面。 林鹿儿记挂于心的母亲已经被小荷收服,近来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 姜乐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 他凭什么阻止? 而今,被流言中伤的容圣女派人找到了幕后黑手,他却不得不阻止。 是与非,他已经分不清了。 就算违背小荷、暴露身份,他也得救人。 “你是……何姑娘的护卫?你怎么会来?”林老娘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 她的平静和姜乐的焦急冲撞到一起,激起了一场骤雨。 “杀人啦!” 大颗的雨滴伴随着尖锐的喊叫声打落在地上,也打落在姜乐脸上。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天杀的牛二斗!也不知道他那张破嘴又招惹到什么人了。别理他,快进屋躲躲。”林老娘飞快堵上自家大门,又自顾自跑回屋内。 姜乐没有动。 撑着伞的秦湘湘也没有动。 容圣女的手下误把住在林老娘隔壁的邻居当成了散播流言的人了。 他该救人吗? 姜乐问自己。 他若出手,他的身份很可能就会暴露,小荷的计划也会跟着暴露。 他若不出手,就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遭殃。 如果说,他违背小荷去救林老娘是因为林鹿儿,那么,他违背小荷去救一个陌生人又是因为什么? 凄厉的喊叫刺入姜乐耳中。 他的脸是冰冷的,他的手也是冰冷的,但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变得越来越热。 他记起了出发前小荷对他的叮嘱。 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包括…… 杀死他跟踪的目标,毁灭一切证据。 这个办法,既能保护小荷的计划,也能保护林老娘和那个无辜的邻居。 他可以出手,但他必须下死手。 这就是小荷对他的叮嘱的全部深意。 小荷早就料到林老娘的行动暴露了吧? “没声了……” 秦湘湘并不知道姜乐内心的挣扎,只是发出了提醒。 话音未落,姜乐已冲出门外。 落后一步追赶出去的秦湘湘只见到一道摔倒在地上的人影。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被泥水溅污的脸,那人已经连滚带爬逃向巷子口。 秦湘湘盯着邻居家半掩的门,没有上前。 她听到几声呼喊和唾骂。声音底气十足,和方才的凄厉人声并不相同。 又一道人影摔出门外。 秦湘湘躲在伞后,数起数来。 一个…… 又一个…… 四人落荒而逃。 她想,这样的姜乐才是她印象中的姜乐。 她又想,这四人肯定会给小荷带来一些麻烦,可她一点也不为小荷感到担心。 352 求助 俞溢没能说服熊暴石,令她回心转意。 昨天,熊暴石便与他分道扬镳了。 再次进城时,俞溢直接找到了俞舟堂的管事张原在城内的住处。 “原叔?” 张原是个干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天生长了一张严肃的脸,让人觉得他永远没有心情放松的时候。 “你这臭小子!还敢进城来?” 张原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捧半碗没吃完的藜羹。 俞溢立住脚,不敢上前,等待着一顿训斥。 果然,张原骂骂咧咧放下碗,走到院子里的俞溢面前,巴掌高高扬起、轻轻放低,打了俞溢的手臂一下。 “原叔,我知道错了。” 俞溢和俞舟堂收养的其他孤儿一样,都是张原看顾着长大的。 张原嘴上骂得难听,心里对俞溢却是爱护的。 而俞溢心里也知道这一点。他一向敬重张原。巴掌打来时,他都没想过要躲。 “你干的好事!说要出去闯一闯,好呀你,真会闯!给我闯了那么大的祸,现在知道怕了?知道找我给你善后了?” 这就是俞溢一直不敢来见张原的原因之一。他逃离西二营,肯定会被当成逃兵,受到军督府的追缉。除非石璧东山再起,否则,他已经断了从军之路。 “原叔,事发突然。有石总管在西二营,姓厉的欺负我,我还能找机会还回去。但如今他们鲎蝎部占据大势,姓厉的要对付我,我哪里招架得住?” 张原对详细的情形并不了解,只知道前阵子西二营有数十名兵士连夜出逃、其中就包括俞溢。 虽然他认为俞溢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他仍不赞同俞溢的做法。 “你就是冲动!就是做事顾头不顾尾!就算你待不下去了,也该慢慢筹划,堂堂正正地离开。哪儿需要走到这一步,连容州也待不下去?哎!”张原唉声叹气,又催促道,“去,自己收拾两身衣裳,今晚就走,先去安州,我……” 见俞溢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张原猛地住了口。 他气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对俞溢劈头盖脸骂道:“没良心的臭小子!要不是把你小子养大不容易,我才不管你的死活。还敢对我皱眉挤眼的?真是出息了!” 俞溢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原叔,你先消消气。我……我没打算要走。” 张原听了这话,才真正生气了。 “不走?你留下来想做什么?俞舟堂能留你吗?我这儿能留你吗?你要是想气死我就直说,我……我才不受你的气!” 俞溢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会惹恼张原。表明了心意后,他忙对张原解释内情。 “我追随石总管逃出西二营后,奉命护送一位刘姑娘。我们路过九首山的时候,被熊氏劫持了。熊氏要求我下山取一样东西去换刘姑娘的命,所以,我不能走。” 张原听后消了一半的气,随后说出了另一半气恼未消的原因。 “你仍愿追随石璧?” 面对张原的质疑,俞溢有些犹豫。 “不然是为了什么?”张原见到俞溢的反应,又追问,“难道……那位刘姑娘是什么身份?石璧特地点了你一个人护送她?” 俞溢看了张原一眼,答案已写在他的脸上。 “刘姑娘是靖南王的女儿。” “靖南王的女儿,姓刘?”张原问。 俞溢点点头,作为回答。 张原揉了揉额角,转过身,背着俞溢走了两步。 “这件事牵涉太多,太复杂,我们不该贸然插手。”他说,“我先把这事上报,等一等少庄主的指示。你应该知道了?田恕已经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将来也会成为俞舟堂真正的东家。以后你见了他,不要像以前一样、说话没轻没重的,知道吗?” 俞溢对田恕身份的转变有所耳闻,但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原叔,我只想救出刘姑娘,其他事,我不会插手。我连厉氏都惹不起,怎么敢去招惹鲎蝎部、招惹靖南王?这件事要是传到夫人耳朵里,夫人肯定会阻止我去招惹这些麻烦。可是,我真的只想救她,原叔,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之所以想用熊暴石为质、换回刘筠,是因为向张原、向俞舟堂求助很可能引来更多阻碍。 这也是他迟迟不来见张原的第二个原因。 张原听到俞溢话里仍当田夫人是慕玉山庄的主事人,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夫人她……已经不主事了。少庄主占了名,田庆占了实。慕玉山庄已经变样了。” 俞溢愣在当场。 他摇着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可能……夫人出了什么事?她病了?” 张原回过头来,见俞溢满脸震惊和悲痛,有些不忍心说出真相。 “夫人应该没有抱恙。只是……你我都管不了山庄里的事。你想救那位刘姑娘,少庄主多半也不会支持。” 两件难题缠绕在一起,搅得俞溢脑袋绷紧、疼痛不已。 无论如何,他总得做些什么。 “不管少庄主是否支持,我都等不了那么久了。原叔,熊氏要求我下山取的东西是府衙里的一份文卷。我想潜入府衙,把那份文卷偷出来。” 张原很了解俞溢的固执。 他欣赏俞溢一往无前的勇气,却担忧俞溢单枪匹马、难成正果。 “救人,没问题。救靖南王的女儿,有问题。鲎蝎部在西二营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石璧和靖南王的女儿为什么要逃命,你也很清楚。你说你只想救人?你怎么不想想,那位刘姑娘身为靖南王的女儿,注定避不开这些纷争。可她却没有自保的实力。她迟早会遇到无法翻身的局面。你侥幸救了她一次,却救不了她第二次。” 俞溢想到刘筠可能受到的伤害,心头就像是被人揪住了一样。 张原继续劝说:“倘若她一败涂地,你也难以抽身。俞舟堂保不住你,慕玉山庄不会保你。那位刘姑娘,她会保你吗?她能保你吗?” 被爱意蒙蔽的年轻的眼睛是看不见这些困难的。张原出于对后辈的爱护,正在替俞溢揭开障目之叶。 “不……”俞溢吐出一口气,试图缓解头疼,“她不是除了我,就一无所有。她把那个女人当成了盟友,是我不相信她,害她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353 帮手 苏兴忘了向六安问明一件事。 他应该上哪儿找到萧芜? 犹豫片刻,苏兴决定把这件事当成六安对他的一次考验。 他原本打算在打铁街找的帮手是个破落户,人称乔老四。 乔老四极好赌,和暗楼散人唯一的联络就是充当一个生钱的柜子。 只要别人肯陪他赌,他便能翻箱倒柜找到最后一点傍身的银钱、随后一次输个精光。 乔老四既知道暗楼的存在、又和暗楼牵涉不深,而且,乔老四一直留在橡城不挪窝,就算他不去刻意打听,也能知道橡城暗处的许多阴私。 苏兴认识乔老四的时候,所追随的那位长老还得势着。那位长老爱财如命,唯一一次破财就对应在乔老四身上。 那一夜,乔老四手气极差,输光了身上所有的财物,那位长老仍不肯放过他。最后一把的赌注是乔老四从他的情人手里讨来的一支玉簪。不知怎的,乔老四突然间时来运转,赢回了当夜输掉的财物,还狠狠敲了那位长老一笔钱。 苏兴至今仍记得那支玉簪的式样。 因为,乔老四的好运气没有持续多久,他当场就把那笔钱输掉,而且把玉簪输给了苏兴这个赌桌的新手。 乔老四迷信苏兴拥有新手的运气,后来还拉着苏兴陪他凑了几个赌局。侥幸赢了几次,乔老四更是把苏兴当成了宝贝。 后来,因那位长老失势,苏兴疲于奔命,渐渐和乔老四失去了联系。 如今苏兴再次来到橡城,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想到的帮手就是乔老四。 无论是找到门路把证人暗中送出橡城,还是找到萧芜落脚之处,乔老四都能帮得上忙。 见到印象中的破旧客店变得更加破败,苏兴有些担心乔老四搬去了别处居住。 好在,他很快就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乔老四还是那副眼皮耷拉、无精打采的惹人厌烦的模样。他比苏兴年长几岁,看起来却像年长了十岁不止。 他虽然和苏兴打了个照面,却没有认出苏兴,自顾自走向客店前门。 “乔老四,你瞧瞧我是谁?”苏兴不得不开口叫住对方。 客店内的昏暗遮住了许多不可告人的私心。 乔老四回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了苏兴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苏……呸呸呸,”他改口说,“兴老弟,是你呀?” 乔老四嘴角向上一扯,扯出一个假笑。 苏兴也知道自己和乔老四只是嘴上的兄弟,他不会自讨没趣去计较这些。 “没错,就是我。我路过这里,就想找你验一验我这双手的运气还在不在。” 乔老四一听,小小的眼睛放出了亮光。 他的笑意多了几分真诚。 “在!肯定在!我……” 他的话被他肚子里发出的鸣响打断。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面露难色。 “嘿,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垫垫肚子。我正好也饿了。”苏兴提议道。 乔老四哪有拒绝的道理? 他拉着苏兴的手,亲热得像是在招待久别重逢的密友。 “付老板的下酒菜那是一绝,你肯定得尝尝。走,我就住在二楼,我……付老板,我的好兄弟来了,你把好酒好菜都送上来……” “放你的狗屁……” 一道深沉的嗓音从一条短柜后传来,一张苍白的面孔随之出现。 青年男子五官清秀,却浑身暮气。就像是这间破败的客店化身成人,却弄错了人间的年岁,以青年的躯体承载了一个苍老的灵魂。 但付老板确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整日坐在短柜后,很少走动,初次见到他的人肯定不会发觉他断了一条腿。 “一手钱,一手货,谁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 乔老四放开苏兴的手,扭头扮了鬼脸,嘀嘀咕咕:“一脚钱、一脚货还差不多……” 接着,乔老四头上就被一个茶杯砸中了。 苏兴没有看见出手的人,只知道付老板毫无动作。 乔老四捂着头上被砸到的位置,似乎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人,既不敢还嘴,更没想过要还击。 “哎,兴老弟,你看这……”乔老四对苏兴露出为难的神色,意思再明显不过。 苏兴把这笔账算到六安头上,大大方方掏出一贯钱放到付老板面前。 乔老四高兴坏了,重新拉起苏兴,踩着朽烂的楼梯、吱呀吱呀上楼去。 后院还有更宽敞的房间,但乔老四偏好住在楼上。 苏兴和一个散发着浓重脂粉味道的人擦肩而过,回头看了一眼,却被那人的身量和衣着迷惑住,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来,咳……” 乔老四打开二楼的一道屋门,想请苏兴进屋,却被门上飘落的灰尘呛到口鼻,忍不住咳了两下。 苏兴落后一步,避免了一次难堪。 “屋子小,但我一个人也够住,你说是吧?”乔老四一边说,一边给苏兴搬来一只三条腿的木凳。 木凳残缺的一角靠在一堆杂物上,正好稳稳地立住。 “坐,酒菜一会儿就来。”乔老四指着木凳对苏兴说,自己则随意盘腿坐在一张破席子上。 苏兴对即将送来的酒菜毫无期待,甚至觉得他方才交出的那一贯钱是白白破费了。 屋子很小,连张睡床都摆不下,杂物却很多。蛛网和灰尘积满了每个角落。阳光只能在傍晚时分从西边的小窗透进来一会儿。 他回想自己更落魄的时候,也没有像乔老四这样窘促。 此时此刻,苏兴的心里生出了迟疑:几年变化,乔老四的消息还像从前那样灵通? “乔老四,我这次来,除了想试试手气,还想找个人。” 苏兴按捺不住心头的急切,也想尽快离开这个肮脏破旧的地方,便直接说明了来意。 乔老四眼巴巴等着付老板送来的酒菜,嘴上应付着:“找人?那容易。只要人在橡城,我就能给你找出来。” 苏兴见乔老四仍旧像从前一样好说话,也放心许多。 “人确实在橡城。我有急事,就不跟你啰嗦了。我想找的人叫作萧芜,你听说过这个人吗?”苏兴接着说。 乔老四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迷茫。 “萧芜?那人好像是块硬骨头。怎么?你招惹他了?” 苏兴当然不能说出实情。 于是他现编了个借口,对乔老四说:“我碰着个仇家,对方抬出萧芜的名头来吓唬我。我偏不信,就想找那个萧芜来对质。” 354 藏匿 贾家在橡城有多少产业,孟树坚并不十分清楚。 自从他决意离开贾家,贾若岚就不再让他插手贾家的事务。 贾若岚在橡城置买的住所的方位,是贾家三妹贾静告诉孟树坚的。 今天,孟树坚特地绕路去城南的点心铺,买了几样贾若岚从前爱吃的点心,才上门探访。 他准备说服贾若岚准许他带着贾玉棠前去梓县。 哪知,贾若岚因为一些生意上的急事,天一亮就离开了橡城。 孟树坚扑了个空。 贾静没有说出大姐的去向。身为主人的她对客人颐指气使,没有半点心虚。 “我大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你也不想想,出了贾家的门,你还能不能混成个人样?” 孟树坚见此情形,索性对贾静摊开。 “我带小棠出门几天,很快就会把他送回来。你替我转告你大姐。” 说完来意后,孟树坚便打算告辞了。他没有兴趣留下来忍受无端的羞辱。 贾静听了他的话,不但没有急恼,反而嗤笑出声。 她很想看看孟树坚得知真相后的嘴脸,便说:“你一来到橡城,就把玉棠骗去见你,我大姐怎么可能对你毫无防范?” 孟树坚眉头一皱。 “你大姐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她对我是有不满,可我的事比不上贾家的正事重要。等她办完正事,回头找我算账,我也认了。” 贾静年纪轻轻,面对孟树坚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她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屑。 “我大姐平时除了操持家业,最用心的就是教养玉棠。你确实不重要,但你若想带坏玉棠,我们贾家上下绝对不会放过你。” 孟树坚沉默了一会儿,心中猜测着贾静又想借着贾若岚的名义给他添什么堵。 “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昨夜不肯让我带玉棠回来,害我被大姐训斥。我只能做一些事来讨大姐欢心,顺便教训你、别异想天开。”贾静承认自己耍了一些手段,“玉棠平时很听我的话。我和他做了约定,等你出门,他就会偷偷溜出来,去某个地方见我,除非……他不想认我这个三姨。” 孟树坚听完,不再和贾静啰嗦,转身就往外走。 一路上,他想起了许多旧事,精神有些恍惚。 回到落脚的客店后,孟树坚才发现,贾静也跟来了。 留在客店照看贾玉棠的随从见孟树坚神色不对,心里一着急,便猜到了原因。 借口要和随从玩捉迷藏的贾玉棠已不见踪影。 孟树坚只交代随从不要让任何人带走贾玉棠,却从未限制贾玉棠的行动。 随从听从吩咐,一心防备着外人,又岂会防备他所照看的孩子? 换作是平时,孟树坚再难也能想出办法找到小棠。 但此刻的他却一筹莫展。 为了避人耳目,他将随行的人手减到最少,根本做不到大张旗鼓去找小棠。 能够靠得住的老朋友早在他进城之前就出城了。老吴甚至告诫过他不要进城,此时怎么可能赶来帮忙呢?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时间。 孟树坚心里很清楚,他必须尽快带小棠离开橡城。迟一天,就多一分变数。 但贾静毫不知情。 她悠然自得,命随从给她泡一壶新茶。 “如果你能够找到玉棠,我就服你,让你把玉棠带走也无妨。”她的口气里仍充满了对孟树坚的轻视。 贾家是做玉石生意起家的。 奉州贫瘠之地,却出产一种名叫崐紫的美玉。 数十年前,贾家先辈将崐紫玉背出尚处于闭塞之中的奉州,几番筹措之下,身价百倍。 后来经历了起落,贾家的声势已大不如前。 到了贾若岚这一辈,旁支嫡系,明争暗斗。家业虽大,却被各人侵吞鱼蚀。 只有名分上的当家之主贾若岚仍在苦苦支撑,维持贾家的最后一点体面。 这些是孟树坚在贾家生活了几年后得出的结论。而身为贾家血脉的贾静却不这么想。 在贾静看来,贾家是孟树坚高攀上的姻亲。要不是说媒的人身份高贵,贾家未必肯收留孟家这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子。 她的大姐家财万贯,孟树坚却身无长物、和孟家的家业沾不上半点关系。 她的大姐才干过人,孟树坚却连一间小小的铺面都打理不好。 即便如此,孟树坚还不知足,有事没事总是要找出一些由头和她的大姐争吵。 贾静撞见过许多次。 这些争吵深究下去,都是因为玉棠的腿疾。 贾家所有人对孟树坚的不满加起来都比不过贾静一个人对孟树坚的厌烦。 贾静把这一点当作自己和大姐贾若岚关系亲密的佐证。因为,贾若岚把孟树坚赶出了贾家。 “三妹……”孟树坚按捺住心头的怒意,好言相劝,“我是要带小棠去看大夫,不是乱来的。你让他藏到哪儿去了?把他找回来吧。” 孟树坚的称呼听在贾静耳中,完全是一种冒犯。 贾静跳脚的样子就像是被热茶烫着了。 “谁是你三妹?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配不配?什么玩意!” 贾三妹怒目圆瞪,骂起人来毫不留情。 孟树坚面色凝重。 “静小姐消气。我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小棠好。贾夫人没有一个健康的孩子,时间越长,旁人对她的议论和攻讦只会越多。静小姐身为贾夫人的臂助,应该多替贾夫人考虑。” 说出一个个疏远的称呼,孟树坚的心也慢慢冷静下来。 贾静抿着嘴,看向孟树坚的目光仍带着恼恨。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要记住,玉棠是我们贾家的人,而你只是外人。玉棠只会听我的话,不会听你的话。” 孟树坚对贾静的愚笨感到头疼。他不能理解,贾静怎么会把机灵活泼的小棠当作一个只会听从摆布的木偶。 “我记住了。” 从贾静口中问出小棠的下落是最快的办法,孟树坚不得不低头。 可惜,他的低头对贾静来说却是软弱无能的求饶。 贾静根本看不上。 “记住就好。你有几分能耐,都拿出来让我瞧一瞧。别跟我说,你离了贾家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孟树坚心里堵了一口气,再也不肯看贾静一眼。 他带走随从,去向客店主人打听消息。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就理清了眉目。 355 普通 容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为难。 一边是催促她出城的萧芜,一边是期望她能在攻城计划中取代萧芜、成为主领的容萁。 两人各有道理,各有建议,可容溪全都不想听。 她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攻城,只想让时间暂停在此刻。 然而,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外面的一切阴谋都不会因为她的意愿而停滞。 容溪闭上眼,仿佛又听到了王妧的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逃避是没用的。 当时在屏岭宿所,她为了保命交出鲎蝎部的秘密丹方,过后却陷入自责,甚至对回到州城心生畏惧。王妧就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萧芜,”容溪缓缓开口,“我会留在城中协助你。你记住,不要牵连无辜。否则,我日后定会惩治你。” 萧芜和容萁都愣住了。 “可是……” “没有可是。” 话刚起头就被容溪打断,萧芜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但见容溪态度坚决,他只能悻悻退下。 容萁对容溪的决定也有话说。 “圣女倘若能够在攻城中立功,首领定然不会再计较圣女私自入城的事。萧芜已经把计划全部说出来了,圣女为何要放弃这近在眼前的功劳?” 容溪想出一个借口,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萧芜经手的。我若插手,成功是萧芜计划得当,失败是我办事无能。反正,两头都讨不到好。” 容萁被她说服了。 为了掩人耳目,容溪戴上了薄纱面罩,才离开客店。 “圣女,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容萁紧紧跟随。 容溪也在心里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橡城今天的天气很好。 阳光和煦。 从客店出来就是一条热闹的长街。 街上有玩耍的孩童,有勤恳的摊贩,也有过路的以卖艺相面为生的江湖人。 从城外看,这座城气象森严、像一头无情的石兽威压着每一个血肉之躯。 可是,容溪进城后却发现城内城外的气氛大不相同。 穷困潦倒的,安逸富足的,形单影只的,前呼后拥的,聪明的,愚笨的,年老的,年少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在橡城中找到合适的位置。 容溪不禁拿州城和它来做比较。 如果她不是鲎蝎部的圣女,她能以什么样的身份生活在这两个地方? 对州城,她没有答案。 对橡城,她却可以有无数答案。 “做什么好?”容溪自问自答,“我来过橡城几次,都没有好好了解它。今天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就做个普通人,看两眼风景,见几个人,走一段路……” 容萁听后很不赞同。 在他眼里,容溪有许多大事可做、却不去做,在这里荒废时间,只会让小人有机可乘。 可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容溪在报复容老二的事情上有什么打算,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走过半条街,容溪被一个躲在一辆木车后的小童吸引了注意。 小童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光着脚、抱着腿坐在地上,双唇抿得发白。 他的脚边是一些陶器碎片,碎片上沾了一些鲜血。 一发现有人靠近,小童即刻撑开两条手臂,趴在地上,像只虫子一样随时准备爬走。 这个姿势暴露出他那只扎伤的脚掌。 容溪不由叫住他。 “你的脚受伤了,让我看看。” 小童仍然要逃,却被容萁绕到木车另一头拦住。 小童又急又恼,嚎啕大哭起来,丝毫不顾忌过路人的注视。 “别哭,我们不会害你的。” 容溪轻声安慰,渐渐让小童平复了心情。 “你为何一个人待在这里,脚受伤了也没人帮你处理?”容溪问。 小童听后,眼里又湿润了。 “我打破坛子,还扎了脚,姐姐会骂我的。” 稚嫩的童音凄凄楚楚。 容溪心里不禁生出了同情。 “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去,怎么样?” 小童看向容溪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他的心事很好理解。 “我先帮你把伤口包扎好,再给你买个新坛子,这样你就不怕挨骂了。”容溪补充说。 小童垂下目光,心意已有动摇。 “走吧。” 容溪不等小童开口答应,便示意容萁将小童抱起来。 她记得,城北大街有一间巫圣堂。她可以将小童带去那里。 小童毫无反抗,任由容萁抱起他,并指路向他的家。 容萁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犹豫着看向容溪,请求指示。 “罢了,先送他回家,我来解释。”见到小童胆怯且单纯的目光,容溪改变了原来的主意。 她因为这个陌生的小童,体会到一种清醒的滋味。 从前,她认为只有炼制圣丹、主持祭礼、甚至是消灭厌鬼这样的大事才是堂堂鲎蝎部圣女应该做的事。 但在今天,当她忘掉自己的身份,真正地碰见一个无助的孩童,她才有所醒悟。 小童需要一个坛子。 鲎蝎部需要一个圣女。 小童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坛子,他自己知道。 但鲎蝎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圣女? 她的父亲有一个答案,容老二也有一个答案,鲎蝎部里的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答案。 她也应该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容溪沉浸在一阵阵翻涌的心潮里,考虑着自己是否来得及做出改变,却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异常。 走出长街,转入一条巷子,容萁忽然闻见自己的怀里发出一阵古怪的香气。 他刚意识到小童可能有问题,脑子便昏沉沉的,手上也失去力气。 一张苍白得像是属于死人的脸突然出现。 容萁被吓了一跳,随即昏迷过去。 容溪什么也不知道,和容萁一样毫无防备落入了陷阱。 出没无常的鬼魅其实是一个人。 乌雀对到手的猎物生出杀心,又勉强按捺住。 她奉命暗杀容溪,在棉县失手后,又在橡城找到了第二次机会。 这一次,她几乎可以说是得手了。 可惜,行动仍有变数,她还不能走出最后一步。 乌翎长老想看看她手下新晋的执事会有如何出色的表现,乌雀不敢违逆她的心意。 只是徐涧实在无能。 两次行动的关键时候,他两次都失去踪迹。 上一次,乌雀遇到了六安,为避免两败俱伤,双方都选择了哑忍退让。徐涧才保住性命。 这一次,乌雀甚至不知道徐涧落在谁的手里,更不敢心存侥幸,指望那人会对徐涧手下留情。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碰上萧芜就麻烦了……有容圣女在手,还不算稳妥,我得再找一个帮手。” 被乌雀接手抱住的小童听见这话,插嘴问了一句:“谁呀?” 乌雀没有回答,只让从巷子另一头赶来的手下几人照料小童、并带走容溪二人。 巷子仍旧静悄悄。 长街上的木车和陶器碎片很快就被人清理干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356 误撞 苏兴暂时留在乔老四租住的屋子,享用付老板送来的好酒好菜——一碟煸豆子,两块酱骨头和半坛子劣酒。 乔老四包揽了打听萧芜下落的任务,独自离开了半个时辰,归来时带着满面红光。 “这事成了。我有个熟人昨天还见过萧芜,我托他去打听萧芜在哪里落脚,最迟今晚,你就能见到人了。” 听乔老四说得很笃定,苏兴也放心了许多。 两人开始喝起酒来,嬉嬉笑笑,指东画西,胡说八道。 几口劣酒下肚,苏兴仍保留着清醒。 轮到乔老四说起他的正事了。 “兴老弟,你可得把你这双手借给我用一用。我这两天倒霉透了……” 苏兴眨眨眼,笑着答应了。 在他见过的所有滥赌的人里头,乔老四绝对是最幸运的人。 苏兴不清楚乔老四有什么别的进项,只知道乔老四就算输光最后一分钱、也没有向旁人借债。 听乔老四对人说,这是乔老爹咽气前对儿子留下的唯一遗言。 乔老四在赌坑里打滚了半辈子,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衣破肚饥,却迟迟没有走到死路,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但是,苏兴绝对不想拥有这种幸运。 他只在这间屋子待了半天,就已经开始想念他今天清早离开的那张舒适的睡床和昨夜那顿香甜醉人的蜜酒。 喝着劣酒,他情不自禁想起昨天在酒馆遇见的那个女人。他在梦里对那个女人说了很多话,醒来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用完酒菜,乔老四请苏兴下楼等候片刻,他需要些时间在一屋子破烂里找出一点值钱的东西。 苏兴欣然应从。 他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重新来到楼下的短柜处,左右看看,却没有发现付老板的身影。 短柜藏在未曾开启的门扇后,另一侧完全开启的门扇对着人声喧嚷的打铁街。 苏兴低头看着短柜底部垫着的一块黑不溜秋的方形石头。 石头上沾了一些生果渣子和汁液,引来一些蚂蚁。 苏兴逆着蚂蚁爬行的方向,看见一道被蛀蚀得很严重的门槛。 门槛中间被人踩踏最多的位置向下凹陷,显出几分脏污的光滑。 阳光驻足在门槛之外一尺有余的位置,不肯向前一步,却化身成一个风姿潇洒的青年女子,落入苏兴眼中。 金珠耳坠映出的光芒格外夺目,苏兴已经看呆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住在这里的。”站在街中的女子忽然开口,所说的话即刻被街头的人声淹没了。 苏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看见女子露出皱眉的表情,苏兴才拧了一下脸皮,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女子见到苏兴的动作,噗哧一笑,便不再理会,转身朝前走去。 苏兴连忙追出客店外,出声阻拦。 “留步……” 红蔷转过身来,似笑非笑。 “你是……我昨夜在酒馆遇见你,你还记得吗?”苏兴心情急切,语速变得很快。 红蔷打量着苏兴的神色。 “记得,你就是一个三十六岁、一事无成、满腹牢骚的……可怜虫。”她以玩笑的语气说出一番嘲笑苏兴的话。 苏兴面露惭色。 他虽然方才也喝了几口酒,但现在毫无醉意,做不到坦然接受这样的奚落。 红蔷却似开了一个玩笑后没有得到喝彩的老好人,一边失望,一边赔罪。 “原来你听不得这种话。” 现在,她才相信六安所说,酒馆里的那段对话不是对她的揶揄,而是眼前这人真实的心情。 但她毫无同情。 昨夜在酒馆,六安暗示她早做准备,却没有明确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准备。 她拿不定主意时,机会偏巧撞上门来。 眼前这人是红姬派来盯梢六安的眼线,却来打铁街打探萧芜的下落,显然对她、对萧芜的行动一无所知。 红蔷正好利用这一点,刺探六安来到橡城的目的。 她不是没有怀疑这人装傻充愣、联合六安对她设下圈套。 可她自认为有识人之明。 倘若这是一个圈套,她也能轻松应付这个脸上写着蠢钝二字的…… “苏兴……我听你的同伴这样叫你。” 苏兴听到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没错。我就叫作苏兴。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红蔷笑而不答。 “姑娘……”苏兴有些失落。 红蔷抬起手来,阻止道:“我是那家酒馆的主人,你不知道吗?” 苏兴愣住了。他以为女子只是一时兴起和他搭话的酒客,没想到…… 他怎么没想到回那家酒馆问一问呢? 苏兴有些懊恼,甚至忘了回答。 “你可以叫我掌柜的。”红蔷说。 苏兴连忙点头答应。 “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客店也太破了,又吵闹,又……”红蔷说到一半便停下来,看了苏兴一眼,轻轻摇头。 “不,我不是住在这里,我是来找人的。”苏兴接过话头说。 红蔷一听,摇头摇得更用力了。 “这里的住客鱼龙混杂,我劝你还是少往这里来。”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不再多言。 苏兴急了。 他还在等乔老四下楼,心里却舍不得这重逢的缘分。 橡城那么大,两个人两次相遇在两个不同的地点,他相信自己和这个陌生女人一定有莫名的缘分。 权衡之下,苏兴做出了他的选择。 “我知道这里鱼龙混杂,可我有来这里的理由。”苏兴追上前解释说。 “找人?”红蔷重复了一遍苏兴先前的回答,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里头住的人,不是骗子,就是赌鬼,还有……娼妓,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苏兴不愿让她误会,直接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 “我要找的人也不住在这里,但这里有人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里……” “等等,你说得太绕口了,”红蔷另有所图,“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苏兴咬住舌头。 红蔷没有追问。 “罢了,我才不沾这个麻烦。你爱找谁就找谁。你我萍水相逢,没道理刨根问底的。” 苏兴却不这么想。 “那人叫萧芜,我托住在这里的乔老四替我打听他的下落。你说得没错,乔老四是个赌鬼,可他消息很灵。” 红蔷听后若有所思,说:“萧芜呀,如果我说他就住在这家破客店,你信吗?” 357 探寻 孟树坚原本认为,拄着小木拐的小童很好辨认,也很好记忆。如果小棠从正门离开,客店里应该有人看见并记住此事。 没想到,客店主人对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他自己能够记得住每一个住店的客人的脸,最久能够记住一个月。这是他经营客店多年练就的本事。 孟树坚相信了客店主人的说法:拄拐的小童没有从客店正门离开。 贾静一直紧跟在孟树坚身旁,扬言要看到他走出橡城才罢休,并时不时对他提出各种琐屑的要求。 孟树坚不胜其烦。 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贾家度过的那段时光。 贾静的刁蛮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本加厉,而孟树坚已不再是那个忍气吞声的赘婿。 “我想托你去问一问住店的客人、愿不愿意挪动到别处落脚,愿意的,我可以付给他们双倍的房钱。”孟树坚尝试用钱解决他的问题。 贾静说她和小棠约定在别的地方见面,却留在客店不走。 孟树坚猜测,贾静已提前吩咐人扮成住客接应小棠。 “哼,你倒是出息了。你在我们贾家什么本事也没学到,就学会花钱摆平麻烦。可是,你有那个本钱吗?别为了一点脸面,把出门的花用全都搭上,到最后人也没落着、钱也没落着。” 贾静摆出一副替孟树坚考虑的模样,殊不知她的明嘲暗讽根本掩饰不住。 孟树坚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便抢着对客店主人说:“掌柜的,这人装阔惯了,你可别信了他的鬼话。到时候坏了你的生意,这人可不会赔你。” 见贾静故意阻拦,孟树坚心里更有把握了。 但是,找到小棠之前,他必须先解决掉贾静这个麻烦。 客店主人毫无动作,看着二人争论也不插嘴。 “静小姐,我在贾家不单学会花钱摆平麻烦,还学会花钱制造麻烦。贾夫人如今不在城里,如果我……我记得贾家在城北有一家铺面,贾夫人嫌它位置不好,想把它脱手,又不肯降低价钱,所以一直留着。我猜那家铺面还在贾家名下吧?” 这是几年前的旧事,孟树坚知晓也是正常的。贾静没有开口承认,却相当于承认了。 “如果有人想要买下那家铺面,静小姐不能不闻不问吧?”孟树坚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你想调开我?”贾静也听出来了。 “能不能成功,还要看静小姐肯不肯赏脸。”孟树坚口气很谦虚,行动却毫不含糊。 他找来随从,让随从依照他的吩咐办事。 而后,他便安心等着贾家的人找到客店来、将贾静接走。 贾静不相信孟树坚只使唤一个随从能够打动贾家的管事,一开始还嘲笑他自不量力,后来才因为气闷而闭嘴。 让她更没想到的是,孟树坚竟然得逞了。 在贾家的规矩里,买卖铺面这样的事,必须由贾家当家之主作出决定,再让贾家的人出面处理。 而橡城之中唯一能够处理这件事的人就是贾静。贾玉棠年纪小,贾五不经事,贾静根本不可能把事情甩给这两人。 铺面最终出手的价钱是多少?请谁做中人?如何交割? 需要处理的问题不少,她一时之间绝对脱不了身。 “好!好你个孟树坚!”贾静当着贾家管事的面,狠狠骂了孟树坚一句,才咬牙离去。 孟树坚的心情并未受到咒骂的影响。 他继续游说客店主人,并拿出五十贯表达他的诚意。 客店主人很快就被打动,亲自替孟树坚跑腿。 有的住客拿走了双倍的房钱,也有住客毫不理会。 客店主人赔了许多笑脸,没有得罪任何人。 他不会告诉孟树坚客店里还有多少住客,也不理解孟树坚这么做除了白白耗费钱财、还能达到什么目的。 孟树坚又拿出五十贯,对客店主人提出了相似的要求。 这一次,他把退还给住客的房钱提高到三倍。 客店主人十分惊异,但还是接受了请托,只是在心里把孟树坚当成了有钱无处使的傻子。 又有一些住客拿走了三倍的房钱。 孟树坚仍旧没有改变他的做法。他将退还的房钱提高到四倍。 经过前两遭赔付,客店主人已经看清了孟树坚的决心,差点说出现有的住客的数目,方便孟树坚找到拄拐小童。 但他最终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嘴。 住客所剩无几,孟树坚却不着急。 只要贾静不来打扰,他有信心在城门关闭之前找到小棠。 “最后一次,五倍。我不会再提高了。”他对客店主人这么说。 而且,他说到做到。 最后一次,没有一位住客离开。 “我看,你还是向那位小姐服个软吧。你把价钱提得再高,人家还是不愿意出来。你能有什么办法?”客店主人劝说道。 孟树坚摇了摇头。 “不。方才那位小姐或许不会被这点小钱打动,但是,她派来接应孩子的人却不一定。我猜,那个人已经拿了房钱离开了,但那个人一定还会回来接走小棠去交差。小棠还在原来的房间里,等着我去找他。”孟树坚微微一笑,“他是个贪玩的孩子,今天一大清早就吵闹着要我陪他玩捉迷藏。” 客店主人听出了几分道理。 “那位客人要是回来,我肯定能认出来。” 孟树坚这才取出另外五十贯。 “那个人返回后指定要住的房间,我现在就提前定下,如何?” 客店主人笑眯眯收下定金,满口答应。即便那位客人没有离开,客店主人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随后,孟树坚带着随从,从正门离开了客店,往南城门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他又绕路去了贾家在城北的铺面。他必须让接应小棠的人放下戒心、误以为他已经离开橡城。 倘若那个人在数倍房钱的利诱之下仍未动心,孟树坚还得在贾静身上想办法。 而他此时能够做的事便是盯着贾静,并比贾静先一步返回客店。 一切如他所料。 奉贾静之命接应小棠的人重返客店后被客店主人认出,无法如愿与小棠接头,又不敢硬闯,只能守在客店前厅,等待贾静回转。 孟树坚笑着询问客店主人,他预付了定金的房间在哪个角落。 客店主人如实回答。 “我的客店很少遇见你这样的客人。今天发生的事,我应该能够记住很久。我姓付,在家排行老二,敢问客人的尊姓大名?” 358 醉话 乔老四看着眼前这个皮肤苍白、眉目细长的女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找红蔷。” 乌雀说明了来意。 乔老四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对方是什么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我知道你是谁就可以了。” 鬼魅般的女人仿佛懂得读心之术,令乔老四心生惧意。 他没有多问,便离开客店,按照这个陌生女人的要求把话传给指定的耳朵。 红蔷此时已带着苏兴回到酒馆。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已经说了,萧芜就住在那家破客店,你又不相信我。” 红蔷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苏兴脸上讪讪。 “我不是不相信……”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是好奇,你怎么会知道萧芜?” 红蔷早已想好一个说法。 “我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客人都见过。萧芜……难道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一个小小的酒馆掌柜不配知道他?你是看不起我呢?” 苏兴连忙否认。他仔细一想,也觉得这话有理。 “掌柜的,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怎么敢看不起你?” 红蔷听后哼了一声,说:“饶你一回。” 苏兴心头又是一荡。 “我看你倒是顺眼,只是,昨天和你同行的那个小子一副张狂样,换作是他,我才不和他啰嗦。” 红蔷一贬一褒,本想离间二人。 不料,苏兴却低着头说:“就算张狂些,我对他的本事也是服气的。我还以为,在他面前,你根本看不到我呢……” 红蔷在心里暗骂一句没用,但面色未改。 “现在,你的好奇也消了,怎么还不走?我虽然认得许多江湖人,但我不会插手你们的恩怨。你继续缠着我,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苏兴并非想寻求她的帮助,只是想到他见了萧芜便要带着人证出城去,心里有些舍不得离开。 他剖白说:“哪有那么多恩怨?我就是去见见他,请教他一些事,迟一会儿也无妨。” 红蔷却有不满。 “既然你有要事,我就不请你喝酒了。你改日再来吧。” 苏兴一听见这种好事,心思一下子活动起来。 “你要请我喝酒,我怎么敢推辞?我那件事不着急,喝两杯也无妨。” 红蔷便招呼伙计拿酒来。 男女二人各自入了座。 酒是果酒。 果香迷人,酒力十足。 苏兴一口没有尝出滋味,连着喝了几口。 今天,他没有用借口推脱,反倒是红蔷以他酒量太差为理由、劝他少喝一点。 苏兴醉得比昨夜更快。 “我听说,萧芜来头不小,橡城之中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和他交好,你也想攀他的关系?”红蔷看着苏兴的醉眼问道。 苏兴对她摆了摆手。 “就我这样的,他瞧不上。我……”苏兴停下来打了个酒嗝,用手掩着嘴,眯起双眼,想甩掉满头的醉意。 “你倒是直率。不过,你和他非亲非故,就这样上门去请教他,他肯指教你吗?” 这是一个很合理的疑问。 但就算红蔷的发问不合理,苏兴也已无力分辨。 苏兴哈哈一笑,比出一根食指,左右挥动。 “那不重要。” 这个回答既无前因,也无后果。 “只有你一个人在找萧芜吗?那个张狂的小子不帮你?”红蔷仿佛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 “我们,两个,要做一件大事。”苏兴又喝了不知道多少杯酒,说话有点大舌头。 “那我就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红蔷又灌了他一杯。 苏兴猛然记起六安交代的任务,酒醒了两分。 “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他说,“我先把那个人带去见萧芜,回头……我再向你辞行。” “什么人呀?” “人证……不对,那个执事,有问题,我怀疑他有问题,其实他没问题……对,没问题。”他还记得六安的交代,要让萧芜放过人证,他和六安才能独占功劳。 苏兴猛地站起身来,酒力一下子蹿上头顶。他两眼一闭,向前栽倒在酒桌上。 红蔷觉得苏兴已经醉得糊涂了,索性任由苏兴昏睡下去。 她独自一人整理了思绪,终于用苏兴吐露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六安来到的意图。 红姬怀疑萧芜在橡城暗中做了什么手脚,便派六安来查探萧芜,又派不明就里的苏兴来盯梢六安。 可六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说动苏兴联手给萧芜设下圈套:送一个人证去见萧芜,令萧芜自乱阵脚。 想到最后,她心里还存了几个难以消除的疑虑。 人证是什么事的人证? 执事二字到底是苏兴口误,还是那个人证的真实身份? 六安知道她在橡城有哪些耳目,就算避开她打听出萧芜的下落也不难,为何要让一无所知的苏兴莽莽撞撞、落入她的手里? 这些问题,她必须想办法找出答案。 乔老四的消息刚好在此时传来。 想见她的人不敢大摇大摆来到酒馆,只得通过乔老四秘密传话求见。 红蔷能够理解这种行为,但她对应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怠慢。 “你过一会儿把这人弄醒,打发出去。等乔老四第二次送消息过来,你再报我知晓。” 红蔷吩咐完酒馆里的伙计,自顾自找个清净地方歇息。 等到苏兴酒醒后悻悻离去,乌雀急恼的火苗才烧到红蔷脚边。 会面安排在破客店后院的一间空屋。 “稀客呀,”红蔷一见乌雀,就控制不住嘲讽对方的心思,“我当初想方设法请你来容州做客,你不来。如今,你却只能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来。呵呵,可不可笑?” 乌雀听红蔷提起旧事,脸上泛起一阵古怪的绯红。 “红叶……真的死了?” 红蔷被乌雀的质疑激起了愤怒。 “最该死的是你这个两面三刀的玩意儿!我何曾给过你假消息?你竟然不相信我?害我错失良机,窝窝囊囊躲在橡城,对那个女人俯首帖耳!全都是你的错!” 红蔷咬牙切齿,乌雀忍气吞声。 破客店并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地方。 红蔷发泄了一通怒火,便想赶走不速之客。 “罢了,我如今的处境是我自己讨来的。你应该知道,这里不欢迎你。你即刻离开,否则,我一定会把你的行踪抖落出去。” 359 叽喳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事情发生得太蹊跷,换了谁都难以相信。”乌雀说话的声音很轻。 她坚决留下。 红蔷没有搭理她。 “你若肯和我冰释前嫌,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乌雀停顿一会儿,才说,“你在红姬手下绝无出头之日。等她坐稳长老之位,她就该腾出手来收拾你了。红叶在你和她之间选择了她。就算你甘心俯首,红姬也不见得能够坦然接纳。更何况,你的不甘,根本掩饰不住。” “别挑拨我。要是我真的投到乌翎长老手下,你我定然势如水火。”红蔷看穿了乌雀的意图。 这只小鸟一直很擅长叽喳乱叫。 乌雀却不赞同。 “我们长老容不下同室操戈。你别多心,我不是来招揽你的。只是,你我许久未见,我来看看你这个老朋友,顺便把那些旧事说开。” 红蔷听后,心里稍有回转。 乌雀接着说:“你我认识多少年了?大约六七年前,我还追在你身后,叫你姐姐。如今,我也和你平起平坐,成了暗楼执事。真是日月如梭。” “你才多大年纪,就懂什么叫日月如梭?”红蔷忍不住接话。 乌雀很了解红蔷。 “红姬对红叶忠心耿耿。她年纪更轻,办事更得力,更适合做红叶的臂助。在红叶眼里,你的资历无足轻重。你半辈子的努力付诸东流,这就叫做日月如梭。”乌雀说。 红蔷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但是,红叶不在了。”乌雀话锋一转,“红姬在红叶眼里的优势变成了实际上的劣势。她年纪轻,资历不足,根本管不住手下诸人。失去红叶的支持和指点,她就是一根光杆儿。相比之下,你的实力早就超过一般执事,若不是被红姬用名分压着,你理所应当接替红叶,成为暗楼九阁之一的长老。” 乌雀所说的,全是红蔷想听的话。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红姬正愁拿不到我的把柄,你的这些话岂不是她瞌睡时想要的枕头?”红蔷开口不再咄咄逼人。 很久没人居住的破屋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气味。 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经过二人头顶的屋梁,窜出屋外去了。 “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这些话。”乌雀向红蔷走近两步。 她的说话声本来就低,现在变得更微弱了。 “大长老的任务里,击杀王妧的人就能坐上长老之位。你不甘心久居人下,何不拿出点决心?我一定会说服我们长老,全力支持你。” 红蔷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一下子膨胀起来。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你们长老不帮扶自己人,反过来帮扶我这个外人?乌雀,你这张嘴还是像从前一样鬼话连篇。” 红蔷相信了吗? 乌雀凑得太近,看得并不真切。 “帮你,能够得到一个盟友,我们长老没有想过把手伸到容州来。因为你比我们更熟悉容州的一切,也更容易蒙蔽红姬的眼睛,抓住机会杀死王妧。” “可你们知道王妧在容州……”红蔷心生疑虑。她自己并不知道王妧的下落。 “这一点不是秘密。我可以把和王妧有关的消息全都告诉你。”乌雀说。 红蔷将信将疑。 “听说,红叶之死和王妧有关。红叶暗中埋藏了一笔巨额的财宝。王妧杀人夺宝,阴谋泄露,大长老才将她的名字写入无头榜。” 乌雀话音刚落,红蔷便急切追问。 “那笔财宝现在仍在王妧手里?” 乌雀点点头,说:“这个秘密只有大长老、我们长老和我知道,如今又多了你。” 红蔷终于呼出一口气。 “你特地赶来橡城,就是为了助我杀死王妧、成为长老?” “如果你能够成为长老,将来和我们联手的机会还有很多。”乌雀暗示说,“你的眼中钉迟早会一败涂地。” “下一次,去城南铜锣街的包子铺见我,不用找乔老四传话了。”红蔷没有解释原因。这家破客店的主人和萧芜有些渊源,她的秘密留存在这里并不安全。 乌雀顺从地答应了。 到了这时,她才不动声色提出她来见红蔷的目的。 “我带了几个人来橡城,有一个不知怎的走丢了。我听说萧芜也在城中,就怕我的人被他拿下了。” 红蔷看了乌雀一眼。此时她仍未深思,只说了一句:“应该不会那么巧。” “如果不会,当然是最好。要是有万一,也算是个麻烦。跟着我出门走动的是我们长老最近抬举的执事,名叫徐涧。你帮我打听打听,徐涧是不是落到萧芜手里去了。” 红蔷猛然想起苏兴的醉话。刹那间,好像有一条极重要的线索在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速度飞快得让她抓不住。 见红蔷久久没有出声,乌雀也有些着急了。 “难道,你连萧芜都不敢试探?” “哼!我查清楚了,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是那徐涧把你的行动通通泄露给萧芜,你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好处!”红蔷又变脸了。 见红蔷不受激将,乌雀才悻悻说道:“依红姬的心思,萧芜才是新任长老的最佳人选。你若不对他多加防范,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红蔷这才恢复如常。她确实起了防范之心,不过不是对萧芜,而是对乌雀。 “萧芜再能干,也只是萧芜。我红蔷曾是和红姬比肩的暗楼执事,将来也会成为和红姬比肩的暗楼长老。” 说完,她便赶走了乌雀。 乌翎派出两名执事来到橡城,仅仅只是为了助她成为长老、让她和红姬斗个你死我活? 她没有那么蠢。 苏兴的醉话里提到的执事到底是不是乌翎的执事,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有一个人能够解开她心里所有的疑惑。 这人眼下躲到了哪里? 六安跟着铁匠铺的老铁匠来到城北一条宽敞大街。 这里住着一些在橡城经营多年且发了大财的人家。 六安买下的铁皮被送到一户人家的侧门。应门的仆从把老铁匠的话传递给家中的主人,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收下那个沉甸甸的包裹。 六安没有痛惜被他浪费了的四十八贯钱,更没有直接撞破这桩发生在暗地里的交易。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360 拜访 送走刘筠,又送走窦季方和碧螺,王妧也动身离开了梓县。 她正要去拜访魏知春。 离开宿所之前,葛束便将魏知春的名帖送给她。昨夜,周充又对她提起了魏知春对赵玄的态度。 她很清楚,魏知春想见她。而她对魏知春也有好奇。 先皇在时,魏知春名义上是总督府录事,但实际的地位却足以比拟靖南王和南沼总督。 魏知春就是先皇安插在南沼的眼睛。 直到先皇崩逝,魏知春在朝堂的身影才渐渐隐没。如今,这个名字正在变成一段历史,只等时间将它尘封。 见到魏知春之前,王妧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因为魏知春曾经的缉刺庵督主的身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赵玄。 见到魏知春后,王妧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不是找错地方、找错人了? 天色将暗,丹荔园四处点亮了灯火。 拄着寿星铜拐的老太婆面容慈和,张罗着要替客人接风。 主客二人隔着一张茶几,面朝厅外,并排入座。 “我和你的祖父从小就认识,论起来,我都可以做你的姑祖母了。” 魏知春笑眯眯和王妧说起两家旧日的交情,眼角唇边的皱纹也变得柔和起来。 王妧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我以为你和我的祖父一直是冤家对头。” 魏知春哈哈一笑,精神矍铄。 “没错,我们就是从小认识的冤家对头。”她将话圆了回来,“丫头,你不想叫我一声姑祖母,我猜得没错吧?” 灯下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默契一笑。只是,这笑容意味深长。 “缉刺庵和镇察司做不成朋友,除非……当年,缉刺庵和镇察司先后废置,其中难道有什么内情吗?”王妧问。 魏知春收起笑容,骂了一句滑头。 “你连叫我一声姑祖母都不肯,就想套问这等机密之事?我是老了,可我不是老糊涂。” 王妧见魏知春不肯说,她便不再多问。 只是,魏知春对姑祖母这个称呼的执着有些出乎王妧的意料。 魏知春在南沼,燕国公府在京城,以王妧的了解,双方从未有过联络。 谁敢说,魏知春和燕国公府之间存在深厚的情谊? 如今魏知春表现出过分的亲热,不能不叫王妧心生疑惑。 “姑祖母这个称呼容易让别人误会。”王妧解释说,“如果昔日的死对头能够握手言和,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皇上大概也要多心。” 魏知春定睛看着这个平和之中带着一点冷漠的孩子,不知怎的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曾问过那个人,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东西能够破坏积年累月的信任。 那个人用行动回答了她。 “你的祖父害死了我最爱的人,后来,我就做了缉刺庵督主,事事和你的祖父作对。” 仇恨,就是他的答案。 “你已经不恨了?”王妧听出魏知春语气里的宽恕。 魏知春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真心实意,他也不会在人生最后的光景里给我写信,祈求我放下仇怨。他死了,我的怨恨也就消除了。”她再次开口,语气并不轻松,“今天我就倚老卖老,教你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是一成不变的。爱与恨,好与坏,对与错……” 王妧听得眉头紧蹙。 “照这么说,也不用去辨什么真假了,反正真的也会变成假的。”这是她的反话。 魏知春并未料到王妧如此机敏,不由陷入思索。 “孰真孰假,只存在人的心中。” 王妧摇了摇头:“真的就是真的,就算人人觉得真的是假的,真的也不会变成假的。” “你……”魏知春很久没有被人反驳过,一时分辩不过来,只能说,“你这孩子,真是执拗得不像话。” “你方才还说我滑头,现在又说我执拗。在你的眼里,人人都这样善变,那你还能相信一个人吗?你还会相信我吗?”王妧再接再厉。她反驳魏知春,并不在于魏知春所说的道理,而在于道理之下的真实意图。 魏知春想改变什么? “我不信。”魏知春终于表露了她原本的脾性,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她按着铜拐,从座中起身。 “镇察司奉了皇上的密旨,不敢张扬行事。有我出面护着九王爷,镇察司不敢在南沼动手杀人。”她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面对王妧,“至于你……你没有皇命在身,我今天用总督府的名头压你,皇上明天就能派人来问询关切。你说,我能信你吗?” “你认为我会杀死端王。”王妧毫无惧色。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总有一天,你会认为他变成了你的阻碍,到那时,你就会用他的命去向皇上讨一份封赏。”魏知春说出了最残酷的结局。 王妧点了点头,笑着说:“确实如此。端王和我谈论过此事,他认为我此时不该对他痛下杀手的理由,就是将来我走到绝路时、还能用他的命去换一点好处。” 魏知春愣了愣。 她不相信赵玄会说出这种话,更不相信这番话蕴涵的深意。 “他把性命交托给你了?他……如此相信你不会伤害他?” 王妧想了想,郑重说道:“在我改变心意之前,端王或许会被他的病症杀死。你能护着他不被镇察司所害,却不能护着他不被病症所害。” 魏知春后退半步,似乎有些站不稳。 王妧起身,扶着老妇人回到座位上,并说:“如果你想要的改变,是改变端王早死的命运,那么,我不会妨碍你。” 魏知春的精神已经不如方才健旺。 “如果是别的?” “别的,端王的病体承受不起。”王妧回答说。 魏知春拉着王妧的手不放,强打精神说:“这是燕国公的意思?” 王妧默认了。 “离岛还有一个麻烦,叫嚣着要你拿九王爷的命去换你二婶的命。你打算如何处理?”她握紧了王妧的手腕。 这一握力道极大,令人不敢相信她是一个体弱的老人。 “我会另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端王也会助我一臂之力。”王妧说。 魏知春对这个含糊不清的答案并不满意。 “将他从王府地牢放出来的人是靖南王。我不知道靖南王是什么用意。”王妧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道,暗暗将矛头指向别处。 她已确定,魏知春比赵玄更难应付。 361 听命 灯下两道生疏的身影让红姬失神了。 酒婆子受伤是她始料未及的。酒婆子伤势重得无法下地,更在她的计划之外。 鹭羽和蝉衣二人原本只是被调遣到酒婆子手下做事,碰见这种情况,不得不接手酒婆子身上的紧急要务,直接听命于红姬。 红姬打破了往常的规矩,心头并不坦然。 她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私心,总想着从这二人身上找出各种错处,好证明她的顾虑是对的。 “长老,打伤容苍的人身手矫健,不像是寻常人。我从姓牛的邻居口中打听到,前几日,那个人曾经在姓牛的家门口附近出现过。”鹭羽回禀道。 她年纪不到二十,脸色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灰白。 得不到红姬的回应,她的额头不受控制冒出了冷汗。 悄悄瞥了一眼同样伏跪在红姬脚下的蝉衣,她只得到一个冷漠的侧脸。 “那人可有同伴?” 猛地听见头顶传来的问话,鹭羽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回长老,那人行凶时,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鹭羽说。 红姬冷哼一声。 “难道还要我问你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你才会说出实情?” 鹭羽连忙认错,随即解释说,她并未查明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没用的东西。” 红姬毫不留情,发出斥骂。 鹭羽低着头,不断认错。 事实上,从她接受任务、出发前往城南到她折返酒馆,只过了短短半天。此前,她甚至不知道容苍的身份,更别说弄清楚容苍挨打的来龙去脉。 她没有用时间不足作为借口,替自己辩解。 她事先已得到酒婆子的警告:不要做这种长老不能容忍的事。 另一边安静等候问话的蝉衣表现得十分出色。甚至不用鹭羽作为比照,她也优秀得无可挑剔。 “那两个小鬼逃到哪儿去了?” “回长老,南街一家当铺收留了他们。当铺的主人姓虞,人称老虞。” 蝉衣的回答简短,但全面。 “我就说,两个小鬼若没有人接应、逃不出容州城。”红姬道。 蝉衣没有多嘴,只是请求红姬指示下一步如何行动。 “你知道老虞是什么人吗?”红姬忽然问。 蝉衣面不改色。 “回长老,老虞此人专门搜罗古董物件,再转手倒卖给高价求购的客人。他名下的当铺无数,不仅在南沼,几乎各州都有他的当铺分号。酒婆婆也和他有过联络。” 红姬听后,说了一句:“你知道得不少。” “多谢长老夸奖。”蝉衣语气平静,并未露出欣喜。 “不过,”红姬话锋一转,“你还不知道一件事。老虞不仅和我们暗楼的人打交道,也和朝廷的人打交道。他想办到的事,就算千军万马也很难阻止。” 蝉衣虚心受教。 红姬对此十分满意,但没有在言语动作上表露出半分。 她的心思更多放在蝉衣回报的老虞身上。 放眼整个容州,乃至整个南沼,她找不出第二个敢和她作对的老虞。 接应那两个小鬼的人只能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二道贩子。 连红叶都看不透的人,她怎么敢轻易树敌? 红姬无奈地暗自叹气。 想到两个小鬼背后的白先生,她几乎要怀疑:白先生是不是暗中谋划了什么阴谋、准备对付她? 可她不相信老虞会和白先生勾结到一起。 毕竟,白先生的实力所剩无几。他能拿出什么代价打动老虞? 就算是她,若动了拉拢老虞的心思,到头来恐怕也是徒劳无益。 红姬只能说服自己,过后,她也必须说服酒婆子:是那两个小鬼运气好,得到了老天的眷顾。 “你可曾惊动他?”红姬满意之余,开始对蝉衣吹毛求疵。 蝉衣愣了愣,旋即回答说:“那家当铺四面布有暗哨,我刚一靠近,就被对方发现了。是蝉衣无能,请长老责罚。” 红姬嘴边已涌上许多斥骂的话,却因为蝉衣认错认得太快,不得已重新将话吞入腹中。 她心里已经开始厌恶蝉衣太过机灵。 “查明那两个小鬼的下落,是你的功劳,你该受的责罚就用这份功劳抵偿了。” 蝉衣毫无怨言。看起来,她对红姬的处置心服口服。 说完这两件事,红姬便命二人退下、等候下一次差遣。 哪知,二人没有及时起身,反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在互相推诿什么。 “放肆!当着我的面,你们也敢做这种小动作,看来,是我太放纵你们了。”红姬双目圆瞪,咬牙切齿。 鹭羽早已害怕得说不出话。 较为镇定的蝉衣开口时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 “长老息怒。酒婆婆收到橡城传来的消息,嘱咐我们二人及时禀报长老。可是,我们二人无法决定由谁禀报才好,只能斗胆请长老定夺。” 蝉衣将原委说明清楚,态度谦卑。 红姬的怒火并未消除,只是由理智上作出决定。 “你来说。”她吩咐蝉衣。 事已至此,蝉衣无法推脱。 “长老吩咐人盯着苏兴在橡城的动作……” “他进城了?”红姬插了一问。 “是,”蝉衣回答后,继续说,“他进城后,去见了红蔷执事。” 红姬一听到这个名字,勃然大怒。 鹭羽将头埋得更低,生怕波及自身。 蝉衣同样得到了酒婆子的提醒:苏兴私会红蔷的消息会惹怒长老,而且,向长老回禀这个消息的人也很难不受牵连。 劈头盖脸的鞭打,冷酷无情。 涌冒而出的血泪,悄然无声。 唯一刺激到鹭羽耳朵的,只有红姬的咒骂和鞭子破空的声响。 她想象自己捂住了耳朵,实际却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红姬将卷绡软鞭收回腰间,蝉衣才歪倒在鹭羽身上。 鹭羽只闻到蝉衣身上的血腥气味,没有抬头去看。 “带她下去,处理伤口。” 此时此刻,红姬的吩咐只能由鹭羽回答。 “是。” “把消息传给那个叛徒,让他带着红蔷和苏兴回来见我。” “是。” “不要让这个消息惊扰萧芜。” “是。” 红姬摆摆手,让鹭羽带着痛晕过去的蝉衣退下。 鹭羽照办无误。 地上残留着碍眼的血迹。 红姬的思绪也被带到血光飞舞的记忆里。 红芙身死,本该轮到红蔷坐上长老之位的…… 362 泄密 入夜后,容老二的私宅迎来了一位客人。 厅室灯火通明。 “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容老二面有怒容,直接对来客发泄他的不满,并要求对方做出补偿。 小荷没有半点心虚,坦然入座。 她反问容老二:“容圣女背后帮手有多少能耐,难道你事先已经知晓得一清二楚?哼,倘若如此,你却故意对我隐瞒,我绝不会轻易饶了你。” 被小荷狠狠瞪视一眼,容老二才收敛几分。 “我怎么会知道?”他扭过头去,鼻子哼出一口闷气,却不再像方才一样咄咄逼人。 “容圣女手下那个叫做容苍的人已经找到了流言的源头,正要动手清理麻烦。幸好我的随从及时赶到,阻止了他。你应该庆幸,容苍没有机会逼问出容圣女想要的答案。我的随从若是再晚一步,你就等着容圣女大义灭亲吧。”小荷威吓道。 容老二心有不服。 “及时赶到算什么!是你办事不利落,才会被圣女抓住马脚。这叫打草惊蛇!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还要帮忙澄清乱局,减轻圣女的戒心。你害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真后悔,当初竟信了你的鬼话!” 小荷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她就知道容老二靠不住。 容圣女还没查到容老二头上,容老二便自乱阵脚。 她已将林老娘送出州城,斩断了线索。就算容圣女再追查下去,也只能查到容莎等人的仗势欺人以及林老娘的反戈一击。 只是,小荷没想到,容苍这个草包竟然找错了地方、误把林老娘的邻居当成污蔑容圣女失去巫圣神力的始作俑者。 林老娘是个软骨头,遇见威逼利诱肯定守不住自己的嘴巴。 小荷要求姜乐不得暴露身份,等于逼迫姜乐杀人灭口。 杀死林老娘,或者杀死容苍。 只要姜乐陷入谁生谁死的为难境地,他便永远跳不出这个陷阱。 小荷感到十分惋惜。 赵玄吩咐她好好磨炼姜乐。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次机会。 阴差阳错之下,她的目的并未达到,反而让姜乐生出了顾虑。 白天的时候,姜乐已经对她提出离开丹荔园的请求。 她没有答应。 可姜乐的去意只会越来越坚决,就算她再三反对,姜乐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她必须想个办法。 容老二并不知道,眼前的何姑娘把她的随从看得比此次密谋更加重要。 他把客人的沉默归结成心虚。 “你好好想想,用什么办法把我撇清。只要我安然无事,我就能保你安然无事。” 小荷回过神来。 明白了容老二的意思后,她忍不住发出嗤笑。 但她没有说出自己真实的心情,只是问容老二想让她去做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我要你杀了容苍,彻底铲除圣女留在州城的耳目。”容老二坦白说。 小荷微微一笑,并未被容老二的狠辣吓唬住。 她原本就不在乎容苍的生死,也乐于看到容氏族人自相残杀。 但她不想被容老二占到半点便宜。 容老二想对付容圣女,却不肯承担任何风险。 小荷把容老二的私心看得很清楚。 她故意推托说:“我可是安安分分的老实人,哪敢做这种杀头的坏事?” 容老二的心思活动起来。 “何姑娘不是寻常人。难道你在郁州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安分守己?” 小荷听出了弦外之音。 “容州的路子,当然是你比我更熟。没道理要我一个外乡人替你这个本乡人操心。”她说出一个更合理的借口。 容老二仍旧步步紧逼。 “郁州和容州差不了多少。你不会把胆子落在郁州了吧?”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次看透这个女人的机会。 郁州离他太远了,郁州总督府的贵人,他更是高攀不起。 他只能利用各种蛛丝马迹,判断眼前这个女人是否在她的来历上说谎。 “二老爷,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小荷像是愿意松口了,“我确实认识一些亡命之徒,我可以请他们替我解决种种我不想沾手的麻烦事。不管是郁州,还是容州,只要我一句吩咐,他们就会替我奔走效命。” 容老二心头一震,目光闪烁。 “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比起杀死容苍,杀死容圣女更直接、更有利。问题是,你有那个胆子吗?”小荷同样也在刺探容老二的决心。 容老二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睁大了一圈,呼吸也变得沉重。 “这件事,我早有安排……” 小荷竖起耳朵,继续说:“看来,你的胆子真不小。杀死容圣女,容氏又会有一个小圣女,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容老二见何姑娘对容氏和圣女毫无尊崇,又想到这种张狂的言行是在他的默许之下出现的,他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我就是好奇,什么人敢接下这桩脏活?” 容老二犹豫了一会儿,被小荷用话一激,他一时冲动,便说出了他买凶暗杀容溪、最终失败的事。 而后他才补充道:“这件事的首尾我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人能够追查出来。你若宣扬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你。” 小荷微微一笑。 她又从容老二的描述里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我怎么会无凭无据就到处宣扬这种事?落到容圣女耳朵里,她该以为有人要陷害你呢。” 小荷用话打消容老二的猜忌。 容老二松了一口气。 “你再请那些人动手、杀死容苍,不好吗?何必要我多绕几个圈子?”小荷问。 “我刚才已经说了,事情处理得很干净。我不能再让他们动手,不然,那件事就该泄露了。” 小荷不再多问。 “我会让容苍死得明明白白,不会让他的死和你容二老爷扯上关系。”她嘴上答应了容老二,心里却在盘算暗杀容圣女的杀手是否与暗楼有关。 向容老二告辞后,小荷独自走到庭院里的无人角落,抬手对着自己的脸颊扇了一巴掌。 她的嘴角破了一道口子,渗出几颗血珠。 走出宅子大门,小荷便看见驾着马车正在等候她的姜乐。 暗夜之下,灯笼发出的微光照在小荷红肿的脸颊上。 姜乐如遭雷击。 363 和好 俞溢得到俞舟堂管事张原的帮助,托人将刘筠被困九首山的消息传到梓县,同时请王妧协力救人。 而他自己仍留在容州城中。 “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子!我迟早要被你气死!” 张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为俞溢准备了夜行衣。 “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可别把麻烦引到我这儿来。”张原事先对俞溢提出了警告,“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了。” 俞溢听后,神色黯然。但他没有时间犹豫。 他请张原继续帮他打探府衙内部的布局。 今夜,他打算摸索一番宵禁时巡城卫队的排布,找到一条从府衙撤退的安全路线。 预想总比现实顺利。 俞溢刚一靠近城南大街,差点就被巡城卫队发现了形迹。 好在,一只夜行的野猫代替他吸引巡城卫队诸人的注意力,他才得以脱身。 有人却不像他一样幸运。 长街上传来几声不高不低的吵嚷。 俞溢靠耳朵分辨出:有一个在夜间无故出行的人被巡城卫队扣下来了。 “你是何人?家住何处?黑天半夜上街来做什么?” 被巡城卫兵质问的人不声不响,像个哑巴。 随后,俞溢便听见同一个人的说话声。 “进了刑房,你再想开口……哼,也迟了。” 巡城卫兵的威胁同样不起作用。 俞溢藏身于暗巷,对长街上发生的事感到十分奇怪。 像他一样故意违反宵禁的人,碰上巡城卫队的第一个反应应该是躲,躲不过便是逃。 若是有正当理由在夜间出行,那人也应该极力辩解。即便那人是个哑巴,无法辩白,也不该若无其事,加深巡城卫兵的误会。 那人到底为什么…… 俞溢带着这个疑惑的念头,悄悄挪到巷子口。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可是,在另一个人的鲁莽行径面前,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笑话。 俞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熊暴石竟然和他一样留在城中,还毫无防备出现在深夜的街头,被巡城卫队盯上。 俞溢不能说他不了解熊暴石。 任何不合常理的举动放到熊暴石身上都能用无知来解释。 昨天,熊暴石与城门守卫发生口角,被带往府衙问话。幸好有齐臻镖行的朱舸出面做担保,才解开了误会。 熊暴石定然以为违反宵禁……不,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宵禁是什么,只是见到巡城卫队的装束与城门守卫相似,便认为这些人能够把她再次带入府衙。 而她进府衙的目的除了盗取文卷,不会有第二个。 想到这里,俞溢仰头叹出一口气。 起初,他以为熊暴石凭着武艺、在山下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并不困难。朱舸却告诉他,齐臻镖行不能收留熊暴石。 此时此刻,他才理解齐臻镖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熊暴石冲动无知,很容易让她自己陷入麻烦,甚至牵累她身边的人。 可是,就算熊暴石是个惹祸精,俞溢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麻烦。 为了刘筠…… 熊暴石下山后吃的苦头,都会变成熊首领砸向他的石头。 俞溢以此为理由说服自己。 巡城卫队准备派出少量人手将违反宵禁的人送往府衙刑房、等候惩处,余下诸人则继续进行巡查任务。 谁也没料到,今夜违反宵禁的人不止一个。 有人束手就擒,有人却东逃西窜。 黑衣蒙面的夜行人一看就是心怀歹意。巡城卫兵一下子警惕起来。 俞溢赤手空拳对付两名挥舞佩刀的巡城卫兵,显得有些吃力。 他不敢多作纠缠。 冒着被刀尖刺中的风险,他整个人撞向呆立在一旁的熊暴石。 熊暴石下意识避开,却在抬脚时看清了黑衣蒙面人的眉眼。 她愣神片刻,以为自己会被俞溢撞倒。 谁知,俞溢侧身一躲,眼明手快,拉起她便向一条暗巷跑去。 俞溢想做什么,熊暴石不清楚。 但她并不介意跟随俞溢的脚步,去发现更多她不了解的事物。 巡城卫兵这时才明白:黑衣人是为营救同伙而来。 整件事变得严重许多。 俞溢并不知道,因为今夜的事,巡城卫队接下来几天会在城中加强巡查,这为他秘密潜入府衙增加了不少难度。 眼下的他只顾逃脱,在暗巷中摸黑疾行,终于抵达一处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 他在白天的时候果断租下这所宅子,图的就是四邻无人,不会被好事者打扰。 如果不出意外,这里也会是他盗出文卷后躲避搜捕的地方。 确认了安全,俞溢倚在门后,扯下脸上的黑布,一边急促喘气,一边郁闷想到:他又浪费了一夜。 熊暴石的气息比俞溢平稳。 她只是觉得被俞溢拉着的手有些不自在。 “你想被巡城卫队带入府衙,对吧?”俞溢的口气里没有带半点疑问。 熊暴石点点头。 不知怎的,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俞溢计较她受骗下山的事。 “那你知道,若是有人记起你昨天在城门和守卫争执的事,把你今夜违反宵禁的事认定为不轨,官府会如何处置你?” 俞溢头疼不已。他很想痛痛快快地责骂熊暴石几句,可他知道那样做除了发泄他的不满、再无半点益处。 而且,他也担心熊暴石提起二人决裂的事、再次拂袖而去,不得不耐着性子向熊暴石解释。 两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表现出相同的默契。 “就算他们把我关进牢里,我也能偷偷溜出来。只要能找到我娘亲想要的文卷,我不怕这些。”熊暴石回答得很笃定。 俞溢苦笑一声。 “你呀,州城的府衙和大牢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你知道吗?巡城卫队暂时会带你回府衙,但只要认定你不轨,即刻就会把你押送入大牢。到时,你叫天天不应,不仅拿不到文卷,还把自己也搭进去。” 说明了事实后,他心头一松,随即放开了熊暴石的手。 “我……”熊暴石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 但她仍不肯服软。 “我哪儿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得自己去问清楚。” 俞溢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思绪理清。 “其实,就算你回九首山去,我一个人也会践行约定,拿到那份文卷。今夜,我就是出门探路才会撞见你。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和我联手,我绝对不会再辜负你的信任。” 熊暴石心头有些异样。 在她确认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前,她嘴里已先吐出一个字。 “好。” 364 询问 黑夜里,一中年,一少年,一前一后行走在空荡荡的街巷中,脚步又轻又快。 “为什么?那些人明明看见你了,却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少年路婴对老虞的一切行为都很好奇。 他不愿离开,小蛮竟然也决定留下。只是,二人的秘密争论并未泄露给老虞知晓。 今夜,老虞打算出门办件事,路婴却紧紧跟随,不肯离开半步。 路婴所用的借口很蹩脚:他想帮老虞跑腿办事,报答老虞救命的恩情。 老虞只是笑一笑,没有拒绝。 小蛮也想耍赖缠着二人,但她背上有伤,服药以后,她昏昏欲睡,连二人什么时候出门都不知道。 “因为我脸上写字了。”老虞开了一个玩笑,应付过去。 藏在他袖中的铜腰牌被捂出了一点温热,那是他从靖南王手里得来的通行凭证。 他平时不必用到这个腰牌。 但今夜有两个意外。 一个是他身边这个心神分散、行动迟钝的少年,另一个是隔街被巡城卫队追拿的小贼。 两个意外加到一起,老虞才主动出现,向巡城卫队出示腰牌,并获准通行。 路婴见老虞不肯说出实话,也不急恼。 他一改先前拒人千里的态度,对老虞和颜悦色、卖乖讨好。 事先,他已经反复询问过好几次,老虞都没有松口告诉他今夜出行的目的。 当他决定不再白费口舌,老虞却像故意要戏弄他一样,指着被他忽略的一条窄巷说:“在这儿。” 路婴停下脚步。 黑漆漆的窄巷,一眼望不见尽头。 夜风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鼓动着夜行人的衣角。 巷子深处传来了一阵凄厉的猫叫,接着又是各种重物摔跌、碰撞的声音。 路婴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颤,预想着某种碎裂的尖锐物件飞速砸到他的脸上。 当然,他的预想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老虞不知道路婴的胡思乱想,领头走入窄巷。 没有一户人家的门口点着灯笼。 老虞熟门熟路,摸黑走到第三户人家的门口。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贯钱,塞进那道透出一丝微光的门缝里。 随即,路婴听见一声铃铛的脆响,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有一样东西被送出门缝。 一截拇指粗细、前臂长短的蜡烛被老虞拿在手中,并用火折子点亮。 “蜡烛烧尽,我们就离开,记住了吗?”老虞交代了路婴一句。 路婴胡乱点点头。 老虞的脸似乎被烛火拉长了。 路婴心头惴惴,不敢细看。 一点烛火照不亮前路,反而蒙蔽了夜行人的双眼,令它们看不见黑暗中隐藏的污秽。 老虞用手掌遮挡夜风对烛火的欺凌,同时注意着地面上由木料碎屑和破瓦残布组成的陷阱,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路婴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惊惶不安跟在老虞身后。 他想起那段跟着爷爷四处漂泊的日子。 他走过更脏更乱的街巷,而他的前方总有人替他指引方向。 从前是爷爷。 今夜是老虞。 不知走了多远,他注意到老虞的身影停下来了。 窄巷两侧,一侧是面土墙,一侧是间破旧的小屋。 老虞的目的地无疑是那间小屋。 屋门底部被虫子蛀穿的缺口处透出来的灯火和巷子里的烛火一样微弱。 路婴听见一道重重的吐痰声,接着,小屋的木门就被打开了。 有个偻背秃头的老人扶着木门,一声不吭打量着来客。 也不知道是他眼睛不好,还是灯火太暗,他盯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认出来者到底是何人,反倒露出一副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神情。 “老顾,别人装作不认识我,我也许还会信两分,至于你……你再装疯卖傻也没用,我今天就是冲着你来的。” 老人终于打开闭上一半的眼皮。 “虞大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一张嘴,就露出一口缺漏的牙。 路婴心下诧异。 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明显比老虞年长,却称老虞为大爷,而老虞似乎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合理。 “夜黑风凉,进屋说话。”老虞不等对方答应,就领着路婴进了小屋。 屋内更显逼仄,连主客三人的座位都安排不下。 老虞也不计较这些。 他将手里的蜡烛举向对面那张干瘪的老脸,开门见山道:“你和红姬的酒馆最近有什么联络?” 老人的鼻子喷出的粗气将烛火打得左右摇摆。 “怎么?你白天才去过的地方,现在就忘了?”老虞继续问。 “唉,虞大爷,你这……有你这样问人的吗?你连我白天去过哪儿都知道,还能不清楚我去做什么吗?你这是拿我开玩笑呢。”老人喘得更急了,说话和小蛮一样漏风。 “好。我回答你,我不是在拿你开玩笑。我问你,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出手的时候,你不能求饶。” 老人一听这话,失声道:“不,我说。” 老虞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是去见酒婆子,对了,她受伤了,我没见到她,就见到一个小姑娘。我托那个小姑娘替我传个口信给红姬长老……” “什么口信?” 老人叹出一口气,差点熄灭了烛火。 “厉氏当家的口信,他想询问红姬长老,容首领对厉氏是什么态度。” 老虞已经得到满意的答案,而姓顾的老人一打开话匣、便自顾自说个不停。 “听说,厉氏当家的小儿子死了,是容氏圣女坐视不救导致的,厉氏当家找了几个游侠去报复,结果失败了。厉氏当家就是担心,容首领现在隐忍不发、将来会向厉氏算一笔总账。” 老虞点点头,想道:所以,厉氏搭上了红姬的路子。 “虞大爷,我办的事儿就是这些了。回头,我马上收手,保证不会碍着你……反正,红姬长老也不一定会搭理厉氏当家,毕竟,厉氏和容氏结了死仇,哪有那么容易解开?” 老虞语气平静,说道:“不要自作主张,我没让你收手。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有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老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将最后一点小事向老虞交代清楚:“和我联络的是厉氏的老三,他最好结交游侠,要是……” “省省吧,我不爱凑这种热闹……” 老虞说完,便带着路婴离开了小屋。 蜡烛烧得只剩两寸长。 等二人走出窄巷,它恰好烧尽。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365章 露馅 路婴出了一身冷汗。 为了跟上老虞的脚步,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在最后一段路,他差点被一堆弃置的小木块绊倒。 就是他手里这种…… 路婴还没来得及细看,小木块就被夺走。 老虞手臂一挥,小木块划过半空、被窄巷一口吞没。 “这里的东西不能乱拿。”老虞解释了一句。 路婴半张着嘴,恍然如梦。 昏暗的窄巷,弃置的木块,细长的蜡烛…… 他的记忆回到小时候。 爷爷做的木工活琐碎且复杂。 他永远猜不到那些造型奇特的木块最后能够组成什么物件。 他能做的,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整理堆积在小屋里的废料。 他必须每隔几天就把各种木料碎屑和不合用的小木块搬出小屋,扔搬到巷子口,否则,小屋便无处可下脚了。 有一次,他白天着急出门玩耍,忘了把废料搬出去扔掉,等到入夜才想起来。他怕爷爷责骂,便带着废料悄悄溜出小屋…… 那时他年纪太小,而他受到的惊吓太大。爷爷为了让他忘掉那一夜的经历,决定提前搬家。 从老虞点燃那根细长的蜡烛开始,到蜡烛无声无息燃烧干净,他脑海中的一扇木门一直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 这条窄巷是爷爷和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他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忘了窄巷里的小屋,窄巷里的人,窄巷里的事。 他是不是也忘了自己是谁? 老虞见路婴在发呆,以为路婴被吓着了,便说:“你没有来过这里,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要紧的。” “不……我来过这里。” 不知为何,路婴此时此刻很想向别人倾述他的心声。 “很久以前,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听路婴停顿住不说话,老虞便问:“那是白先生收养你之前的事?” 夜风裹挟老虞的问话,撞入路婴的耳朵。 满头的冷汗仿佛在一瞬之间凝结成坚硬的冰锥,刺入路婴脑海深处。 路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叹出一口气,像是在无可奈何的心情中,不得不说出实话。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白先生。小蛮……她是白先生送到那家酒馆、刺探消息的。而我……我追随的,是京城燕国公府的大小姐。姐姐她收留了我,让我跟在她身边学习箭术。”他用手心的温度暖一暖鼻尖和脸颊。 老虞眉头一皱。 “大小姐……” 路婴以为老虞只是在重复他的话。 “你认识我姐姐?”路婴做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的话头被老虞打断了。 “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路婴听后,欲言又止。 他当然想尽快回到梓县,但眼下,他更希望老虞能够相信他、替他证明他与暗楼的人毫无关系。 老虞没有追问路婴过往的经历。 这一夜已过去一半。 他转过身,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婴回头看了窄巷一眼,随后迈步离开。 “酒馆的主人是因为我姐姐才抓住我,把我囚禁在酒馆里吗?”路婴追着老虞发问,“姐姐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你既然认识酒馆的主人,也认识我姐姐,那你应该知道,酒馆的主人做了很多坏事吧?” 老虞只顾看路,没有回答。 “刚才那个老人和酒馆的主人是一伙的吗?他会不会把你去找他的事告诉酒馆的主人呢?”路婴又问。 老虞终于回答了他。 “不是。不会。” 路婴见老虞肯开口,再接再厉问道:“刚才那个老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厉氏和容氏?酒馆的主人想害他们吗?” 老虞又不肯说了。 路婴只能暗暗咬牙。 梆、梆、梆。 更夫打更的声音从大街上传来。 老虞抬头看了看天,加快了脚步。 路婴也没有机会多问了。 二人拐弯进入另一条小巷子。 和窄巷相比,零星的灯火让这里保留了一点人世的温度。 老虞敲开了一扇门。 门内香甜醉人的气息即刻像饿虎一样扑向两副血肉之躯。 应门的青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燃着蜡烛的烛台。 他睡眼迷离,咧嘴对着来客卖弄他的风情。 “这么晚了,还有人没找不到被窝睡觉吗?”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又不像是受到风寒,“快进来,我给你们腾个地儿。” 他身后传出两声男女嬉笑打闹的动静。 路婴刚想探头看一看,老虞的手就按住了他的脑袋,把他挡了回去。 “老虞要见祝结巴。”老虞对青年男人的建议不感兴趣,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但在路婴耳中,这句话却很别扭。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老虞为什么要这么说。 青年男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你是?” 老虞没有回答。 青年男人大约只听过老虞的名号,却从未见过老虞的真容。路婴在心里猜测。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若敢冒认那个名字,你吃不了兜着走。”青年男人威胁了一句,又怕失言得罪人。 权衡之下,他选择将祝结巴从温柔乡里揪出来。 他宁愿得罪祝结巴,也不愿得罪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阎罗。 没过多久,老虞要见的人来了。 祝结巴从左侧一间厢房里冲出来,连鞋子都没穿好,踉踉跄跄赶到大门口。 青年男人带走了烛台。 祝结巴只能借着巷子里昏暗的灯火,辨认来客的脸。 顿时,他慌了神。 “虞……虞……” 结巴是他的外号,也是他自小就有的毛病。 此时他心里着急,连一声称呼都说不完整,更难流利说出赔罪讨好的话。 老虞开口不是怪罪,而是问价。 “我要买你手上最贵的消息。” 祝结巴停下整理发鬓的动作,看向老虞的目光里充满了疑虑。 他敏锐注意到老虞不是只身前来。 躲在老虞身后的少年让他觉得眼熟,可他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和少年在哪里碰见过面。 老虞顺着祝结巴的目光转头看向路婴。 少年面无血色,在惨淡的亮光中显出僵硬得如同死人的神情。 祝结巴见过他。 他也见过祝结巴,以爷爷的名义…… 老虞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随口问了祝结巴一句:“你认识他?” “不、不……” 老虞沉默片刻,又说:“我明白了。” 路婴的心跳像是突然暂停了一下。 老虞明白了什么?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66章 失踪 贾静万万没想到,玉棠真的失踪了。 她不知道孟树坚耍了什么手段找到玉棠藏身的房间,回到客店时,她已经做好了撒泼耍赖不认账的准备。 但是,事情突然间就超出了她的掌控。 玉棠不见了。 房间里除了玉棠吃剩的半碗甜羹,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 听从吩咐来接应玉棠的随从也一问三不知。 贾静根本不敢想象大姐贾若岚得知此事以后会如何怪罪她。 毕竟,贾若岚离开橡城之前对她唯一的交代就是照看好贾玉棠。 “孟树坚!” 贾静把所有的错处都归结到孟树坚头上。只有这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贾家众人面前,禁受住一切诘问。 “玉棠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我要你偿命!” 此时已经入夜,众人将客店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贾玉棠,贾静才如此惊慌失措。 客店主人付老二对贾家众人冒失的举动有些不满,但于情于理,他都没有阻拦。 孟树坚对此十分感激。 “付二哥,我们今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是对不住。”孟树坚并没有理会贾静几人的吵嚷,而是对客店主人拱手道歉,“小棠应该已经离开客店了,我不能再耽搁下去。多谢付二哥相助,来日,我一定会报答这份恩情。” 客店的伙计发现客店后门的铜锁被人砸开了,付老二也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孟树坚。 孟树坚才敢断定小棠已经离开客店。 所幸,众人没有找到小棠,同样没有找到小棠的木拐。 如果有人挟持了小棠,那人肯定不会带上木拐这个累赘又添乱的物件。 因此,孟树坚猜测,离开客店依然是小棠自己拿定的主意。 砸坏后门铜锁的力气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拥有的。 孟树坚又猜,小棠一定还有一个“帮凶”。 找到那个“帮凶”,或许就能找到小棠。 这是孟树坚唯一的指望了。 谁知,客店主人付老二却拦住了他。 “孟老弟,现在已经进入宵禁,你一上街就会被扣下来盘问。如果你没有宵禁通行的凭证,我劝你别急着出门,先问一问那位静小姐有没有法子。” 在付老二看来,这位静小姐背后应该有些门路,才能逼得精明能干的孟树坚多次忍让。 当然,他的这个提醒也不是为了叫孟树坚忍气吞声。 他看准了贾静蛮横无理、就算有门路找人、也不会给孟树坚半点通融。 而他能给孟树坚提供的帮助不够亮堂,只能放到私下里谈论。 “别痴心妄想!我就算跪在我大姐面前跪到死,也不会跟你这个负恩忘义的畜生扯上半点关系!” 贾静的反应如付老二和孟树坚所料。 就算孟树坚认错服输,贾静也不肯让孟树坚占到贾家的一点便宜。在她眼里,孟树坚就是一头咬主的畜生,只能被打死,不该有任何出路。 但是,孟树坚却长了一块硬骨头,离开贾家后不仅没有被打死,还活出了一点人样。 单单是客店主人对孟树坚另眼相待的态度,就让贾静咬牙切齿。 她恨不得把孟树坚被逐出贾家的事告诉所有人,让孟树坚受到所有人的唾弃。 但她渐渐想明白了,客店主人私底下肯定也是一个和孟树坚一样的无耻之徒。 这两人一唱一和,肯定是想骗她动用贾家的人脉关系去找玉棠,最后再抢走她的功劳。 她绝不会叫二人的奸计得逞! “孟树坚,你弄丢玉棠,我们贾家一定不会轻饶你!哼,你等着瞧!”贾静恶狠狠撂下一句话,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客店。 孟树坚揉了揉被刺痛的耳朵,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边寻找小棠的去向,一边应付贾静的刁难,他几乎心力交瘁。 付老二看出孟树坚的疲惫,好心说道:“孟老弟,你要是相信我,我愿意帮你找到那个孩子。” 孟树坚不敢置信。 白天的时候,付老二对他和贾静的争执袖手旁观,收取报酬的时候也毫不推辞,根本不像一个热心善人。 到后来发现小棠失踪,付老二对心急如焚的贾家众人才稍有退让,任人找遍客店,也是出于撇清关系,而非出于善意。 此时,付老二说出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不能不叫孟树坚迟疑不决。 “要是我说,我不忍心看你们父子分离,你也许不会相信。这天下骨肉分离者数不胜数,我一个普通人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他并无不快,只想打消孟树坚的疑心,“我之所以帮你,是想让你明白,我和你结交并非只在口头上称兄道弟。我在橡城住了很多年,贵人们我高攀不起,但下九流的贩夫走卒、行踪不定的江湖游侠,我些许认得几个。那些人在打听小道消息的时候很能派上用场。我想,你的难题对他们来说应该不成问题。” 孟树坚心里一动。 付老二肯帮他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有付二哥替我筹谋,我就放心了。只是……唉,为了小棠,我愿意倾尽所有,就怕有心人拿住这一点、反过来去伤害小棠……” 付老二听后,面色凝重,说:“孟老弟尽管放心,我不会好心办坏事。这件事我不会收你半分酬劳。那个孩子走出客店的时候是什么样,回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 孟树坚得到付老二的保证,心情才稍有放松。 他仍留在客店等候消息。 而付老二的耳目却已伸向街头巷尾。 贾玉棠并不知道贾家众人和孟树坚为了找他付出了多少心力。 他小小年纪,也有他自己深深的忧虑。 他每次提出要见爹爹,娘亲都会说,他将来要做贾家当家之主,不能做个软弱的人。 他表面上虽然乖乖答应了,心里却不明白见爹爹和软弱有什么关系。 三姨待他很好,有时候,甚至比娘亲待他更好。 他的玩具有一半是三姨命人从各处搜集来的。他样样爱不释手。 但是,那么多玩具也打消不了三姨的咒骂在他心头留下的阴影。 娘亲说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装哭,更不能真哭。但是,娘亲却没有教他,遇见为难的事,他除了哭,还能怎么办。 或许,他应该问问别人。 不问贾家的人,也不问爹爹…… 想到这里,他对走在他身侧的徐涧说:“你砸门锁的时候,我还在为难呢……”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67章 擦肩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你小孩不懂。” 徐涧两边嘴角留有两道红色的勒痕。他一说话,就疼得倒吸冷气。 贾玉棠觉得,徐涧人虽然长得高高大大、脑子却笨笨的。 “我是说,我离家出走,我爹爹和我三姨能找到我吗?”贾玉棠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你就是个笨偷儿,要不是我给你指路,你还被困在客店里呢。” 被一个孩子小瞧了,徐涧也变得孩子气起来。 他斤斤计较,道:“你看我会砸门锁,就说我是个偷儿吗?有人暗算我。我偷偷从后门溜走,是去搬救兵的。你这个小鬼到底懂不懂?” “搬救兵……”贾玉棠一开始确实听不懂,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道理,“就像,我娘亲生我的气,要责罚我,我就溜出去找三姨来救我,这样,我就不用挨罚了。” 徐涧见他确实聪明,心里的喜欢冲走了气恼。他又变得高兴起来。 “在客店里头,你以为我是个偷儿,为什么还要帮我指路?难道你也是一个坏小孩?”徐涧故意说道。 贾玉棠毫无戒备。 “虽然你是一个笨偷儿,但你是个好人。我的木拐丢了,你肯帮我找回来,你就是个好人。” 徐涧心里有些触动,眼神也变得柔和几分。 然而,片刻之间,他就变了脸。 “哼,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弯下腰,紧紧抓住贾玉棠双臂,口气凶横,“我不是偷儿,可我是个杀手。我一不高兴就会杀人,像你这样的小孩,我眨个眼就能杀死。你怕不怕?” 贾玉棠露出几分惧怕的神色,又不敢看徐涧,只能垂下目光,看向手臂上被徐涧抓疼的位置。 徐涧急忙放手。 他想了想,拿出教训人的口气,说:“记住了,下次碰到我这样的人,不要搭理。还有,笑眯眯的老婆子也不能信,拿糖果点心给你的哥哥姐姐姨姨叔叔,全都不能信。” 贾玉棠抿着嘴,有些不服气:“那你说的这些话,我能相信吗?” 徐涧被问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六七岁的孩子竟然聪明到懂得用他的话来反驳他。 贾玉棠瞪大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机灵劲儿。 “这些话,我三姨也和我说过。我三姨对我特别好……” 徐涧的眉目原本生得十分英挺。 但他皱眉时,脸上的英气减少了,稚气反而增加了。 “你这小鬼……好好听你三姨的话,找个你认识的地方待着,等她来找你。” 徐涧说完,潇洒朝贾玉棠摆摆手,作为告别。他决定将两人萍水相逢的缘分就此掐断。 他刚刚当上暗楼执事,正想做出一点功绩回报乌翎长老的知遇,实在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昨天,他跟踪容圣女、以住客的身份进入客店,秘密查探容圣女身边带着多少护卫人手。 乌雀同时得知消息,在暗中布置击杀容圣女的行动。 哪知天一亮,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客店,便被一个神秘人物袭击了。 等他从昏迷中转醒,神秘人物已经不见踪影,容圣女也消失了。 对此,他心里有很多没有证据的猜测。 他不确定袭击他的人是否仍躲在暗处注视着他的行动。 为了不让己方的人手安排暴露出来,徐涧没有直接与乌雀联络,而是一路给乌雀留下他的线索。 他计划用自己做个活诱饵,引那个神秘人物走入乌雀提前布下的罗网。 徐涧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个人是为了阻止暗杀容圣女的行动才袭击他。那就表示,行动已经暴露,他们将面对第二次铩羽。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徐涧听着耳边木拐碰击地面的笃笃声,猛地一转头,果然看见贾玉棠一步一顿的身影。 “我……”贾玉棠抬头看了看黑暗的天色,话语迟疑。 徐涧明白了什么。 贾玉棠的言语举动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符,徐涧偶然忘了他仍是一个幼童。 “你一个人,怕黑。”徐涧说。 贾玉棠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期盼。 “怕黑就回客店去。”徐涧不为所动。 贾玉棠连连摇头。 日落之前,两人就离开客店。此时已是半夜,贾玉棠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没法弄清楚,更别说认路回到客店去。 徐涧不回客店的理由更加简单:容圣女早已离开。 眼下,他只等乌雀收到他沿街留下的暗号后和他接头。那时,他就能知道他针对神秘人物的计划奏效与否。 “你砸门锁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爹爹找不到我,怎么办?”贾玉棠哭丧着脸,“要是、要是我三姨比我爹爹先找到我,怎么办?我想跟爹爹出门,可是三姨不同意,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徐涧听得头疼。 他帮贾玉棠找木拐和贾玉棠帮他找客店后门本来就是两件小事。两人之间谈不上信任。 他是一个杀手,或者说,他立志做一个杀手。 是乌翎长老满足了他的心愿,让他做了暗楼的执事。 他知道,这和他的姐姐深受长老看重有关。 但老实说,他并不具备成为杀手的资质。 敏锐,冷酷,果断…… 每一样,他都差一点。 他赢在别的地方。 “想什么办法!你三姨不同意,你就别问她的意见。”徐涧忽然问,“你爹想带你出门去哪儿?” 贾玉棠揉了揉眼睛,说:“梓县。” “好,我帮你传个口信,就说,有人看见你往南城门去了。这样,你爹就知道该往哪儿找你了。明天,你就在南城门等着,见到你爹后,你们直接出城去。” 贾玉棠愣了愣。不过,他很快就接受了徐涧给他出的主意。 “谁也不能阻拦你跟你爹出门。” 就像,谁也不能阻拦他徐涧成为一个杀手。 贾玉棠终于露出一个衷心的微笑。他仍记得娘亲的教诲:他可以向一个愿意帮他找木拐的人求助第二次。 他成功了。 在暗夜的街巷中,两人之间充满了欣悦。 灯火通明的客店里却腾起了一股火急火燎的空气。 付老二打量着来客的容貌,而后惊得合不上嘴。 “你说,乌翎的执事就在橡城,就在这家客店里?” 萧芜问苏兴。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68章 瞒上 “那人呢?”萧芜追问。 苏兴回答不了,眼神慌乱扫向四周。 他对上了客店主人付老二的目光。 “我住的那间房有谁进去过?” 苏兴把人证留在他住了一夜的房间里,又多付了一天房钱才离开。可此时此刻,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一截捆人的粗绳,几乎和上次人证逃脱的情形一模一样。 他才意识到坏事了:人证很可能又被其同伙救走了。 白天酒醒后,他按照酒馆主人的指点回到打铁街的破客店,指名要找萧芜。 酒馆主人果然没有骗他。他如愿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听说乌翎的执事出现在橡城的消息后,萧芜的反应并不像六安所预料的那样“不轻信、不插手”,而是异常重视。 苏兴手足无措,任凭萧芜差遣,带路来到客店。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人证竟然不见了。 一时之间,他哪里找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应付萧芜? 付老二老实回答了苏兴的问题。 “没有人进去过。” 萧芜一言不发,看了付老二一眼。 付老二又对苏兴说:“白天,客店里有个孩子故意躲起来不见人。为了找到那个孩子,只要是有人住的房间,我都去敲过门。我很确定,你住的那个房间里有人,但那个人没有应门,我也没有过多打扰。” 苏兴一听,连忙拉着客店主人作证。 “对对对,我说的就是那个人。萧执事,我真的没有说谎。” 萧芜依旧沉默不语。付老二的话并不能证明苏兴抓住了乌翎的执事。 付老二见状,告退一声,转身走向柜台,借着烛火算起账来。 今夜住客稀少,客店显得冷冷清清。 厅堂里没有其他人。 萧芜随意走到角落里,低声问:“方才来得匆忙,我还没有问你为何会来到橡城?” 苏兴回答说,只是恰巧路过。 “你认得很清楚,那人是乌翎长老的执事?你从前和那人来往过几次?”萧芜的问话里藏着机关。 苏兴一听这话,冷汗就顺着脑门流下来了。 “没有……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解释,连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都没有发觉。 萧芜不像乔老四那样被他轻易糊弄过去。 六安并未提醒他,萧芜可能会发出哪些质疑。而他自己也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他不能说出他是跟着六安进城的,否则会引起萧芜的警惕。他同样不能说出乌翎的执事在棉县实施了暗杀容圣女的计划,否则,阻止这个阴谋的功劳就会被萧芜抢去。 现如今,他只能咬牙坚持同一种说辞:是他自己偶然发现乌翎的执事行为鬼祟,也是他自己一时起意,决定拿下那人并将此事禀报给萧芜。 苏兴这副心虚冒汗的模样落在萧芜眼里等同于承认此事另有隐情。 在这个关键时刻,萧芜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容溪和他失去联络已经足够让他烦心。城里那些瞻前顾后、办事拖沓的老交情也一再挑战着他的耐心。 今夜的萧芜比平时更容易被惹恼。 积攒了一天的焦躁情绪需要发泄,对待苏兴,他根本不必小心翼翼收敛着脾气。 “敢连同外人戏耍我?上一个有胆子这么做的人,连全尸都保不住。落在我的手里,你可别妄想能得一个好死。” 萧芜并不认为苏兴有本事勾连乌翎而不露马脚,也不认为苏兴有胆子出卖红姬。 他一半是在吓唬苏兴,想叫苏兴吐出一切真相,另一半却是真正动了杀心。 今夜苏兴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胆量似乎在一天之内变大了。 苏兴没有把六安的计划当作救火的水泼给萧芜。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额角的冷汗,向萧芜求饶:“萧执事,我怎么敢戏、戏耍你?我连那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只是看到墨色凤羽的标记,才斗胆猜测那人是乌翎长老的执事。要是我认错了,萧执事要罚要杀,悉听尊便。但你不能不查清楚就说我是胡说八道。” 萧芜眼里露出令人胆慑的寒光。 他认为苏兴仍有隐瞒。 只见他右手一抖。 一把小刀从袖中落入他的掌心。 苏兴喘了几口气,咬咬牙,冲上前抱住了萧芜的右手臂,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萧芜抬手的动作。 萧芜反应很快。几乎是同时,他的左手就捏住了苏兴的咽喉。 苏兴却不再有其他动作,像是不知道自己命悬一线,苦苦哀求萧芜饶他一次。 这个笨拙的办法暂时安抚了萧芜的杀心。 “你确定,你看到了墨色凤羽的标记?”萧芜问。 苏兴连连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在原来的计划里,他对那人的真实身份应该保持几分怀疑,从而减少萧芜抢功的兴趣。但这个做法的前提是,萧芜对他上报的消息并不看重。 可事实恰恰相反的。 萧芜越是重视乌翎的执事,他越不能态度暧昧。 反正人证已经逃走,功劳也不翼而飞。 他可以认错,但只能认一个错。 “乌翎长老的执事无缘无故、鬼鬼祟祟出现在橡城,我岂能当做没看到?但我没料到他自己能从春睡散里清醒过来。我承认我办事不牢靠,可我对红姬长老、对萧执事从来没有二心。萧执事,你要相信我。” 畏惧成了苏兴的面具。 萧芜看得到实实在在的畏惧,却看不穿苏兴内心真正的心意。 “好。”萧芜忽然收起小刀,话意有了转圜。 苏兴面上一喜,趁势放开了萧芜的手臂。 萧芜掸掉手臂上无形的灰尘,话锋一转:“我相信你真的抓住了乌翎长老的人。但是,你让人跑了,就得负责把人找回来。天亮之前,我就要看到结果。你有意见吗?” 苏兴无可奈何,只能点头答应。 他按照六安的指示绕了一大圈,最终不但没有绕过萧芜,反而把功劳送到萧芜手里。早知如此,他何必累死累活? 萧芜冷笑一声,把苏兴赶出客店。他知道苏兴仍隐瞒了一些实情,与其漫无目的、费尽力气去追查,不如先扔出苏兴这颗石子去探路。 从客店里消失的人到底是不是乌翎的执事? 苏兴的背后有没有更大的阴谋? 答案在天亮时分就能揭晓。 杀心一消除,萧芜的脑子也清醒了。 他放过苏兴还有一个缘由。 红姬命他打探容溪从浊泽归来的内情。 他对红姬的吩咐向来用心。 探听到容溪在宿所的所作所为后,他还把容溪回到州城、前来橡城的经过全部打探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发现了容老二买凶暗杀容溪、容溪侥幸活命的事。 对此,容全决定搁置不议,但是,萧芜却不能不理会。 这次暗杀事先没有泄露半点风声,倘若最终成功了,对红姬来说无异于折辱。 萧芜必须将此事上报给红姬,可他未能确认容老二收买的杀手的真实身份,莽撞上报此事只会惹红姬不快。 苏兴今日带来的消息对正事没有一丁点用处,但却能给他毫无根据的猜测提供一点支撑。 暗杀容溪的杀手是乌翎手下的人。 乌翎手下的人出现在橡城。 一前一后,十分合理。 数年来,他就是这样稳扎稳打,一步步成为红姬的心腹。 厅堂里的灯火熄灭了两盏,变得昏暗许多。 萧芜走向独自留下来看门守夜的客店主人。 “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萧芜想问一问白天发生在客店里的事。 “还没有。我已经托我大哥连夜去找人了。”付老二实话实说。 萧芜点点头,显然知道付老二口中的大哥所指何人。他又问:“那个孩子是什么人?” “他的父亲名叫孟树坚,是个行商。他的母亲似乎是贾家的人。” 萧芜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是他……应该没有问题。”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69章 欺下 见过乌雀后,红蔷便盯上了苏兴。 她知道苏兴按照她的提示找到了萧芜,也知道萧芜和苏兴一起匆匆忙忙离开了打铁街。 从萧芜的反应来看,苏兴的醉话里提到的人证很可能真的就是乌翎的执事。 但在查清真相之前,她的行动一直很小心,不敢被萧芜察觉。 等红蔷得到苏兴与萧芜分开的消息,苏兴已经在街头巷尾穿梭游荡了近一个时辰。 夜风袭人。 苏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忙不迭捂住口鼻,像是要护住四周被打破的平静。 然而,他的打算落空了。 一根细木棍在铺满石子的地面划过,像刀子一样顺着苏兴打破的口子割开了空气。 沙沙的响动虽然微弱,却持续不断,再迟钝的人都能发觉。 苏兴心里打了个激灵。 他觉察到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谁?” 没有人回答他。 那一瞬间,苏兴以为是他眼花看错了。但耳边的沙沙声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黑暗里,有人正在向他靠近。 那人的脚步比夜风还轻。 苏兴甚至不能确定对方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 他感到危险,下意识向前逃去。 沙沙声骤然消失,苏兴才听清了身后又轻又快的脚步声。 随即,他就被一件破空而来的硬物击中了小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伏倒。 就在苏兴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以后,追逐他的人却莫名其妙远遁而去。 苏兴翻身坐在地上,揉了揉肿痛的腿肚子。恐惧消退,他愤愤发出无声的咒骂。 是谁和他开这种玩笑? 他并未听说他的那些仇家最近曾在橡城出没过,按道理,他不该遇到仇家的报复。 而且,他在橡城的交际不多,唯一知道他的身份和下落的人只有乔老四。但他因为乔老四没有替他尽心寻找萧芜,早已决定不再和乔老四联络,乔老四也不可能知道他今夜的行踪。 思来想去,苏兴毫无头绪,只能自认倒霉。 此时他正因为人证失踪的事一筹莫展,又被砸伤了腿,不免垂头丧气,赖在地上不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原以为追踪他的那个人想要他的命,结果是虚惊一场,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苏兴想开后,不再把这点挫折放在心上。 导致他跌倒的事物就落在他身旁不远处,他不经意一伸手就拿到了。 一把油伞…… 苏兴的想法并不复杂。 他既没有多想砸伤他的人是什么身份,也没有多想那人为什么要用油伞砸他。 他只是从手里的油伞想到了油伞街,又想到了坐落在油伞街上的酒馆。 酒馆主人身上神秘的魅力叫他难以忘却。 “唉,她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苏兴有些迟疑。 可他很快又说服了自己。 眼下,除了人证,只有六安能够帮助他免遭萧芜的毒手。可惜,这两个人他都找不到。 如果天亮后,六安仍未现身,他大概难逃一劫。 如果能在遭劫之前再见酒馆主人一面,他心里也少留一些遗憾。 一旦有了目标,苏兴又恢复了活力。 他从地上起身,带着油伞前往油伞街。 深夜扰人睡梦不好,苏兴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一个好理由。 巧合的是,当他摸黑来到酒馆后巷,酒馆主人正独自在后门搬酒。 “我惹了大麻烦。天亮以后,我就要亡命天涯了。” 苏兴解释了他如今的处境,内心隐隐希望得到一点怜惜。 红蔷只是白了他一眼,接着便使唤他做事。 “过来帮忙。” 木车无人推动,稳稳停在后巷中。车上的酒坛不多不少,正好十二个。 苏兴来回搬了数趟,才把酒坛全部搬进门内的库房。 他留在原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听见砰的一声。 走出库房一看,原来是后门被红蔷关上了。 苏兴不知怎的,心里生出一阵紧张。 “大麻烦?萧芜为难你了?”红蔷终于说起正事。 苏兴点点头。他不明白酒馆主人这副熟稔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所以,你要逃到哪儿去?六安在哪儿?”红蔷问。 苏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从未提起六安,酒馆主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呵呵,你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我是谁?方才那把油伞没有把你打醒吗?”红蔷讥笑道。 苏兴如遭雷击。 “你……方才……是你?” 红蔷又笑道:“我用不着亲自动手,但是,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注视之下。我敢肯定,你同样逃不出萧芜的掌心。” 苏兴浑身一颤。 “你、你到底是谁?” 红蔷不打算继续隐瞒。 “我是……红蔷。” 苏兴听到这两个字,猛地想起他刚投入红姬门下时听到的流言。 红姬之所以能够成为暗楼的长老,是因为红蔷遭人背叛、错失了夺占长老之位的良机。 苏兴当时就认定,流言不会无中生有。他既然选择投效红姬,最好也要和红蔷划清关系。因而,他从未联络红蔷,他甚至从未见过红蔷。 没想到,阴差阳错。 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生出情思,而那个女人竟然就是他从前避之唯恐不及的红蔷。 苏兴垂下头,看起来像是被红蔷的身份吓住了。 “这回,你不逃了?”红蔷继续激他,“你不是一直在苦恼你自己一事无成吗?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苏兴微微抬起头来,看向红蔷。 “你和六安想做什么?” 红蔷的问题提醒了苏兴。 他没有回答红蔷,反而问道:“六哥知道你是谁吗?” “哼,”红蔷冷笑一声,“那个臭小子当然知道我是谁。就是他带着你来酒馆找我,你没有忘了吧?” 苏兴当然没有忘。 红蔷看出苏兴脸上的犹豫,转换了话头:“红姬长老命他前来橡城,却没有让他和我接头。他非要见我,就只能借着别人的名头行事了。” 苏兴听出了红蔷暗中所指的意思。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六安在做什么吧?他那些明知故犯的错处将来都要你去替他承担罪责,而他却什么事也不告诉你。”红姬接着说。 “不会的……”苏兴反驳了一句,却说不出更具体的理由。 “不会?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做什么?”红蔷借机问。 苏兴哑口无言。 红蔷几乎失去了耐心。她是暗楼执事,问话只是她行动之前的预备。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0章 奏效 红蔷轻轻招了招手。 角落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苏兴看着那人走到院子里的灯火中、走到红蔷面前,辨认出对方是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 他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其他异常之处。 酒馆后院暗中潜伏着多少人,苏兴不得而知。他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女人从身后取出一把油伞,将它交给红蔷。 苏兴这才注意到自己随手丢在一旁的油伞不见了。 “我算是白费了心思。”红蔷手握伞柄,指向苏兴,“换一个聪明人,早该认出这把油伞的主人是何身份。” 油伞噗哧一下,将空气撑开。油布的一角画了一片一寸见方的红色槭树叶。 “本想引你前来,没想到你竟然主动送上门。”红蔷顿了顿,看向苏兴,用玩笑的语气说,“像你这样沾酒就醉的人,难不成也想做个酒仙?” 苏兴脸上一热。 红蔷收起油伞,领头走向库房。 刚刚搬入库房的十二个酒坛摆放得整整齐齐。 红蔷十分满意。 更让她满意的是,跟随在她身后的苏兴脸上涌动的不安的神色。 一面是善解人意的酒馆主人,一面是心狠手辣的暗楼执事,苏兴始终不能把这两个身份糅合成一个。 他犹豫不决,只能屈从于黑衣女人的驱使,暂时将红蔷的身份分割为二。 “这几坛酒里,有一坛浸了七步蛇,让我看看你能不能尝出来。” 说着,红蔷亲自动手,放下油伞,打开了离她最近的一坛酒,用一截带着长柄的竹筒量出一筒酒。 她微笑着将酒递给苏兴,像一位好客的主人。 苏兴心神一荡,一时忘了红蔷手里的酒可能掺了剧毒。 冷酒入喉。 苏兴突然清醒,手抖将竹筒打翻。 “是米酒,”红蔷揭晓答案,“你这么怕我一下子把你毒死,真叫我寒心。” 苏兴才是真正的心寒。 什么善解人意,什么风姿潇洒,都是迷惑人的假象。 真正的红蔷,虚伪狡诈,胜似蛇蝎。 红蔷没有理会苏兴的出神。她又打开一坛酒,并凑近坛子口轻轻嗅了嗅。 苏兴看见她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神色,方才沾到酒的唇舌和咽喉忽然变得刺痒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摆脱这种不适,另一筒酒已经送到他面前。 “这一坛酒难得,你尝尝。”红蔷随意说了一句劝酒的话。 苏兴扭过头去,不肯接受。 一瞬间,他的肩头受到重击,右臂随即失去力气。 眼前的红蔷依旧笑吟吟,苏兴却感到到他的后背流下了冷汗。 黑衣女人仿佛红蔷的影子,无声无息,又与红蔷心意相通。苏兴只要对红蔷稍有违逆,便会得到黑衣女人的严厉教训。 “一个人喝酒果然没什么意思。你要是回答得了我的问题,我就替你喝了这这筒酒,如何?”红蔷看透了苏兴的心思,提出一个建议。 苏兴心头活动起来。他知道红蔷的计谋、实力远在他之上,凭他自己,他今夜毫无脱身的可能。 而他唯一活命的机会,在于六安。 “你想让我背叛六哥,我不会答应你的。” 红蔷眉头一皱。 “他暗中算计你,你却不肯出卖他。真是奇事。”她转念一想,说道,“我就问你,你为何如此信任他?你若能回答,我就替你喝了这筒酒。” 苏兴听后,心情并未放松。 但他说了实话:“我已经决定追随六哥。无论六哥此前做了什么,只要他今后……” 红蔷听到这里,哈哈大笑,打断了苏兴的话。 “你呀,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他能算计你一次,就能算计你两次、三次。更何况,他先前曾背叛过红姬,他骨子里就是个叛徒。你对一个叛徒托付真心?” 红蔷一边嘲笑,一边遵照约定喝了一筒酒。 苏兴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可笑的,但他不敢多言,生怕惹来黑衣女人的报复。 第二筒酒仍然不是毒酒。 红蔷又开启了第三坛酒,苏兴的心也提了起来。 他的内心并没有像他的表现一样坚决。 他并不知道六安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六安能否及时发现他的困境。 如果六安不愿开罪于红蔷,他也能理解。毕竟,他向六安表明心意还不满一天,他就接连招惹了两个大麻烦。 他的青云路不是断送在萧芜手里,就是断送在红蔷手里。或许,是老天不愿见到他称心快意,才给了他这当头一棒。 想到这里,苏兴心灰意冷。 他不等红蔷发话,抢过竹筒,打满一筒酒灌入喉中。 “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不必再兜圈子。我知道什么,我就说什么。” 他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主动喝下一筒又一筒的酒,仿佛浑身充满了不怕死的勇气。 红蔷被抢了竹筒,又被抢了话,顿时急赤白脸,破口大骂。 情势转变,只在一瞬间。 “你骂便骂,我的酒量……”苏兴喝得太急,忍不住打了一个嗝,“撑不了多久,你不问,就没机会了。” 红蔷这才意识到苏兴在做什么。 她从没想过,会被眼前这个蠢钝无比的男人反将一军。 可惜,她已经失去了逼问出六安下落的时机。她甚至无法证实她的猜测:六安利用乌翎的执事排斥异己。 因为苏兴醉倒了。 黑衣女人对苏兴泼了一盆冷水,也没有让苏兴清醒过来。 她正准备用别的手段达到她的目的,红蔷却阻止了她。 “罢了,和这个蠢货多说一句话,我都沾到他的蠢气了,让他自生自灭吧。”红蔷继续吩咐道,“付老二的客店有什么动静,你让人盯紧了,随时来回报我。” 黑衣女人领命而去。 红蔷最后看了苏兴一眼,神情复杂莫名。 六安背叛过红姬,这对红蔷来说不是秘密。 红蔷可以用愚蠢来解释苏兴信任六安的行为,却无法用愚蠢来解释红姬原谅六安的行为。 她开始想了解,六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倘若在她对付萧芜之前,六安便除掉萧芜,那么,她要对付的人就变成六安了。 夜还很长,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有的人急不可耐,半夜驾车驶向城门,试图让城门守卫徇私放行。 不料,一行几人不但没有如愿,反而惊动了半座橡城,被当场收押。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1章 追索 有人夜闯城门的消息传到橡城卫府统军李年的耳朵里,就像水滴溅入了热油锅。 他原本躁动不安的心撞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更加难以平静。 真正棘手的难题毫无消除的迹象,细小而危险的苗头无处不在,二者都令李年头疼不已。 他因为各种各样的糟心事几夜没合眼,只能在白天趁空迷糊一会儿。 如今他年过四十,伤病偶尔发作,热血时常翻涌。眼见风烟将起,他只怕自己保藏多年的长刀生锈易折。 夜风辛勤丈量城墙的高度,却因为不识数而发出不甘的呼啸。 李年在城楼上吹了半夜冷风,连舌头都冻麻了。 “去……把崔应水……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便带来了卫府佐事崔应水。 崔应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老成,他特地蓄了两撇短须。 当然,李年没有把崔应水的伎俩放在眼里。他心里甚至觉得这种故作端庄的行为和崔应水的年龄一样幼稚。 “如何?” 崔应水奉命查问城门发生的骚动,对李年的提问早有准备。他不假思索回禀道:“夜闯城门的是一户姓胡的人家,七口人,城尹已经吩咐将他们全部押入刑房了。” “薛均?他的消息那么快?” 在李年的印象中,城尹薛均说话做事总是慢条斯理、像是故意要让旁人干着急。 今夜事有反常,人也有反常。 “是。”崔应水顿了顿,才说,“城尹认为,城内的事务不该由卫府插手,我还没来得及盘问清楚胡氏一家人深夜出城的缘由,城尹就把关涉此事的人全都带走了。” 李年听了崔应水的解释,追问一句:“他亲自来拿人?” 崔应水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李年知道城尹薛均拿人的理由无可反驳,就算他在当场恐怕也阻拦不了。 因此,他没有责怪崔应水不知变通,反而说:“你放人是对的。薛均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怎么看?” 冷风吹得崔应水的圆脸紧绷起来。 他摸了摸唇边的短须,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的神色。 “城尹一言一行,公正无私……” 李年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想说什么,不必遮掩。” 崔应水这才下定决心,一口气说完他想说的话。 “胡氏一家见到城尹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我不认为二者私下里没有交谊。” 李年点点头。 崔应水名分上是卫府佐事,归他这个卫府统军任意调遣,实际却是蔡都督一手提携的后进之秀。 他安守本分,并未将崔应水当作心腹亲信。 崔应水心有所感,自然谨言慎行,对待李年敬重但却生疏。 “你认为他们交谊是否深厚?”李年又问。 崔应水见李年脸上有赞同之色,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深。卫府的人手在附郭和城门的排布,城尹也有所耳闻。倘若胡氏事先向城尹求助,应该有办法不惊动卫府的哨子,悄悄出城。” 李年对崔应水的回答十分满意。 他面前这个年轻人虽然处事不够老练,却拥有过人的聪慧。他心里也很佩服蔡都督慧眼识珠。 李年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 “恳请将军特许我休沐一日。”崔应水忽然说道。 李年审视一番,猜到了崔应水的意思。 “你想入城暗中查探,”李年语气肯定,“还担心被薛均发现,想用休沐做借口。” 崔应水见自己的打算被李年看穿,却毫不心虚。 “在这个节骨眼上,胡氏一家连一夜也不肯等,非要出城,一定有一个极为迫切的理由。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崔应水压低声音,对李年耳语片刻。 “好,就这么办……”李年的声音也变低了。 夜风听不清二人的秘密私语,愤愤不平,呜呜咽咽。 六安打了个冷颤。 他已经达到一半目的。 夜闯城门的一行人就是在他的鼓动之下,不管不顾暴露了私心。 今夜,他不用再多做什么,只需要静静等待。 比他更着急的人会是萧芜。 避开巡城卫队,六安并未前往昨夜落脚的客店。他猜测苏兴已经将乌翎的执事送到萧芜手上,因此故意避开苏兴。 他要去的地方是油伞街。 萧芜一旦开始行动,定然会发现一些关于他的线索。 他必须在萧芜反应过来之前,借红蔷之手遮掩他的行踪。同时,他今夜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六安万万没想到的是,因为苏兴出了岔子,他的谋算几乎败露。 “稀客上门,难得、难得。” 正在酒馆等待消息的红蔷见到一切谜团的源头出现在她面前,不由得牙根发痒。 “借个地方过夜,可否?”六安说话的语气故作轻松。 “哼,”红蔷冷冷一笑,“你胆子真不小,敢招惹萧芜,还敢在我面前挑拨是非。我看,你是活腻了。” 六安心头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话怎么说?” 红蔷抛出她手里的人证,诈唬道:“苏兴如今在我手上,我只不过使出两分手段,他就受不了、把你暗中谋划对付萧芜的事吐得一干二净。你说,我该不该把苏兴交给萧芜呢?” 六安听后,哑然失笑。 红蔷又恼又急,怒喝道:“臭小子,你笑什么!” 六安当然不会告诉红蔷,他并未对苏兴吐露他的计划。而红蔷用假话来诈他,正好说明苏兴连那个漏洞百出的瞒天过海的计策都没有对红蔷和盘托出。 如果苏兴真的对他们的密谋守口如瓶,他倒应该对苏兴刮目相看了。 不过,红蔷从哪里察觉到他的意图,这一点值得他探究。 “我笑……你可笑。”六安微笑着说,“你明明知道长老信重萧芜甚于你,长老也明明知道你在橡城经营多年、比萧芜更熟悉橡城的内情。可你还是吐丝自缚,不敢过问萧芜在橡城的所作所为。而长老同样也在装聋作哑,把那件至关重要的任务交给萧芜,不肯给你半点立功的机会。这难道不可笑吗?” 红蔷脸色大变。 “你住嘴。”她咬牙道,“我对长老的安排从未有过任何不满。萧芜凭他的本事得到长老的信重,与我无关。你从中挑拨,到底安的什么心?” 六安确实说中了她的痛处,但她绝不会承认。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2章 勾通 “你当我是挑拨也好、不平也好,我说的都是事实。”六安再次确认,问红姬,“方才你说,苏兴在你的手上?” 红姬没有直接回答,讽刺说:“你还在乎他的死活?” 六安哈哈一笑,神情更显放松。 “你自找麻烦却不自知。我敢说,苏兴若是死了,萧芜绝对不会放过你。当然,他要是还活着,你的麻烦也少不了。” “臭小子,你以为我会被你一句话吓唬住?苏兴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受你指使,萧芜难道会轻饶你吗?”红姬威胁道,“我若把苏兴交出去,萧芜自然有办法从苏兴嘴里得到实话。” 六安从容说道:“看来,你确实不知道苏兴做了什么。萧芜不但不会怪罪苏兴,反而还要感激他揭穿了某个阴谋。至于我,长老知道我和萧芜之间并不和睦,却放任我们两个争夺她的青睐。你可没有这样的殊荣。” 红蔷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苏兴拿住了乌翎的执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虽然这只是她的猜测,但她说得很笃定:乌翎的执事是六安对付萧芜的诱饵。 她心底有两种情绪交替出现。 一会儿,她希望六安对乌翎的执事毫不知情。那么,她就可以安心进行她的大计。 过一会儿,她又希望六安确实抓住了乌翎的执事、从而发现了乌雀的破绽。那么,她就能确定乌雀许下丰厚报酬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也能提前做好脱身的准备。 “哦?这是苏兴告诉你的?”六安态度暧昧。 红蔷继续激将:“被人背叛的感觉怎么样?你背叛了长老,长老却不惩治你,你是不是觉得随便背叛别人、不用付出代价?” 哪知,六安满不在乎。 他没有接红蔷的话头,自顾自说:“苏兴告诉你,他拿住了乌翎的执事,然后你就相信了?” 红蔷愣了一下。 六安自问自答:“你当然不会轻信。你在萧芜身边应该埋了钉子吧?苏兴说一,钉子说二,真与假不就一目了然吗?” 红蔷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六安转念又改口了。 “不,不对。你若真的在萧芜身边安插了眼线,何必执着于撬开苏兴的嘴?”六安看到红蔷的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心里更有把握,“恰恰因为你对萧芜的行动一无所知。” 红蔷胸膛起伏,似乎有一股怒火在她心头乱窜、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乌翎、乌翎……”六安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而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红蔷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等她听清楚六安说的话,她一颗心又倏地坠落下去。 “乌翎的人来找过你了。”六安故意说得很缓慢,“苏兴虽然不是绝顶聪明,但也不蠢。他要是肯告诉你他拿住了乌翎的执事,便不会对你隐瞒他的目的。你知头不知尾。我想,有关那个执事的消息,肯定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必然是乌翎的人。” 红蔷的心彻底凉透了。 她心里清楚,六安的猜测不但合理、而且和事实相符。 她可以死不承认。因为六安没有证据证明她勾连外人,红姬也无法处置她。 但是,从此以后,她和乌雀的联系就被斩断了。 倘若六安继续在红姬耳边煽风点火,她的结局已经可以预料。 红蔷的沉默对六安来说是意外之喜。 他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知道红蔷确实曾与乌翎暗中勾通。 “我就说你惹了麻烦还不自知。你口口声声说,苏兴受我唆使去对付萧芜,事实却是,苏兴拿着乌翎的执事去向萧芜邀功。可他转头就被你捉住,你说,你的这个举动在萧芜眼里意味着什么?”六安又加了一把火,不再隐瞒苏兴的行动。 “邀功?怎么可能?他不是你的人吗?”红蔷不敢相信。 六安没有为她解答。 “这么晚了,我实在困极了,”六安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你要是不介意,我就在这里歇下了。” 红蔷火冒三丈,但事到临头,她不得不静下心来。 “小子,姐姐我从前和你无冤无仇,以后更碍不到你的前程,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她换了一副较为温和的口气。 六安否认了。 红蔷眉头一皱,好不容易按捺住心头的急切,渐渐低声下气:“我可以让你带走苏兴,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插手你和萧芜的争斗。就当这两日我们没有见过面。”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六安用手托着下巴,似在思索,“可是,萧芜能同意吗?” “你我的事,与他何干?”红蔷有些忍不住脾气了。 “乌翎的执事出现在橡城,萧芜势必要查明真相。只要萧芜顺着苏兴这条线索查下去,不难发现你的动作。除非,你能瞒天过海。”六安不动声色。 眼下情势紧迫,他势单力孤,行动时不免留有形迹。而红蔷因为疏忽,也给她自己招来了麻烦。 他想顺势借红蔷之手解除他的顾虑。 红蔷不知道六安在打什么算盘。 她担心六安会拿她的把柄来要挟她,因此心神不定。 “你不会故意陷害我?”红蔷面露犹疑。 “你方才也说过,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陷害你?”六安知道红蔷的疑虑来自何处,也知道如何打消它,“我从未否认,我想对付萧芜。他经常在长老面前搬弄是非。若不除掉他,我寝食难安。” 红蔷暗暗吐出一口气。只要六安不与萧芜同声同气,她就宽心了。 “好。我问你最后一件事。如果你肯说实话,我就答应和你联手,除掉萧芜。” 六安点点头,请红蔷发问。 “苏兴拿乌翎的执事去向萧芜邀功是怎么回事?这事对萧芜毫无妨害。我猜来猜去,也猜不到苏兴去见萧芜的目的竟然是邀功。” 六安微微一笑。这个问题和二人的结盟比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他如红蔷所愿,大致说出了实话:“我用苏兴扰乱萧芜的思绪,他要解决苏兴带来的问题,就无法全心全意完成长老交给他的任务。若是任务失败,长老肯定会重重惩罚他。” 红蔷仔细一想,相信了六安的说法。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3章 激变 深入浊泽的何三一行人已经在障鬼台停留了一天。 白天的时候,黄三针被不知名的毒虫咬破了手掌。他服下一颗自制的药丸后,便陷入了昏睡和发热。 何三度过了最初的震惊,变得忧心忡忡。要是黄三针折在这里,他这段时间的心力就都白费了。 童五不知道何三的苦恼,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巡哨和警戒上。 留守障鬼台的人有序地扎营、生火、休整,祈盼安然度过整个黑夜。 迷雾之外的天空已有了转亮的迹象。 在篝火燃尽的时刻,一簇火星突然向外迸射,试图重新点燃白天的纷争。 范二后半夜不当值。 营帐中,他躺在睡铺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糊睡去,却被意外吵醒。 此时,他的脑子昏昏沉沉。 身侧同伴的低声细语就像蚊子在嗡嗡叫唤。 “那个祸害就快死了……会连累我们的……” 范二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营帐内一片黑暗,只有门帘处透进来一点闪烁的光亮。 范二想起前一夜队伍行进时照明的火把。 难道,队伍已经在准备撤离了? 撤离很好,他早就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但若撤离时他们必须与那个祸害同行,那就不好了。 他白天一时冲动,挥刀指向那个身染瘴毒的祸害,却被何支使阻止。 暗中支持他的同伴不敢公然违逆何支使,他孤立无援,不得不收手。 可他心底的恐惧并未真正消失。 同伴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出现,反反复复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 祸害死了依然是祸害,依然会害死所有人…… 容滨能保住性命,是因为石总管不敢得罪容氏…… 眼前这个祸害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留在浊泽,就是在等死…… 范二甩了甩头,想甩掉时刻纠缠着他的那个想法。 “杀了他,杀了他……他要害死我们,他要害死我们了……” 身侧的黑影带着哭腔,发出了哀哀的求救。 范二身上的热血全部涌向头颅,枕在他脑后的单刀却发出异样的冰冷的杀意。 热血与冷刀碰撞在一起,拧成一股粗绳,强硬地绞杀了范二的神智。 他不受控制地从睡铺中爬起来,向透光的门帘走去。 单刀出鞘,微光投射在营帐顶部的油布上,一闪而逝。 范二的脚步毫无迟疑。 祸害就在石台上。 有人仍在沉睡,有人已经醒来。 惨剧发生时,亲兵队伍没有人能够及时出手阻止。 鲜血从老二涂通的左肩渗出,顺着手臂,汇聚于指尖,最终滴落在平整的石板上。他伤得不轻。 偷袭者倒在老二涂通的脚下,心头竖着一把匕首,握刀的手微微松开。血水汨汩,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生命正在飞快消逝。 等到何三冲上石台,范二已经死去。 这个变故在何三的意料之外,且令他难以接受。 他决心要将亲兵队伍平安带回宿所,也尽力为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提前做足准备。 没想到,浊泽的毒瘴毒虫没有危及一行人的性命,反而是无形的恐惧害死了他视为手足的同伴。 “他发了疯,要杀死我们二人,我一时情急,才失手误杀了他。”老二涂通不得不替自己辩解。 老三曾锋也在一旁,面色铁青。他十分清楚,要不是老二出手阻拦,死去的人就不是范二,而是他自己了。 亲兵队伍留守障鬼台的十余人虽然比何三慢了一步,但也纷纷意识到有敌人杀死了他们的同伴。 他们包围在石台四周,摩拳擦掌,等待何三发出击杀敌人的命令。 何三心乱如麻,进退两难。 他从未遇见过类似眼前的困境,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决。 他想象着石总管下令时的果决口气,一张口,舌头却像打了结。 情势急迫,查明范二为何会出现在石台上并不能改变涂通杀死范二的事实。 直接杀死涂通二人是平息众人愤恨的最快办法,也是石总管会选择的办法。 但是,何三做不到。 他刚刚从王妧手里讨来一份救命的人情,怎么能不顾真相、不问是非、不明不白地杀死王妧看重的人? 何三的脑门很快被清晨的露水沾湿。 他正要做出最后的决断。 忽然间,一阵阴风从众人头顶刮过。 何三抬头便看见一道裹着薄雾的黑色人影犹如快马一样从障鬼台的边缘飞驰进入枯木林中、即刻被浓雾淹没。 石台之下,与何三站在同一侧的几人也看见了这一异状,个个脸色惨白。 何三被恐惧攥住心神,脑筋却转得比往常更快。 “戒备!”他喝道,“范二被厌鬼厌住了!大家小心黑影!” 面朝石台的众人瞬间转身向外,对着终日不散的迷雾拔出了佩刀。 老二涂通与老三曾锋互相搀扶,彼此看清了对方眼里的深意。 方才一掠而过的黑影是涂通前几日独力布置的机关。 他原本有别的打算:倘若不幸遭遇厌鬼袭击障鬼台,二人希望能利用这些机关引开厌鬼,获得一线生机。 惨剧发生后,涂通看出了何三的顾虑,也预感到何三无计可施、只能杀死他、安定人心。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何三先开口。 涂通接触范二的时间不长,但接触的距离很近。 这个距离足够让他发现范二的不对劲。 昨天,范二是出于恐惧而对身染瘴毒的曾锋产生杀意,而到了今天,他的惧意已经消失,身上散发出来只有浓烈的杀意。 交手的一刹那,涂通甚至误以为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 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反常现象,只要它发生在浊泽里,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何三的话和涂通的机关令大多数人慢慢信服。 是厌鬼厌住了范二,迷惑范二残杀其他活人。否则,范二怎么敢违背何支使的命令? 见众人调转了矛头,何三却未感到轻松。 范二的死就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 厌鬼真的能够扰乱活人的心智吗? 何三很想询问涂通二人,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众人一致决定坚守障鬼台不出,没有去追击那道远遁的黑影。 等到童五巡哨归来,天已经全亮了。 何三得到了两个消息,好坏参半。 一个是,外出巡哨的亲兵里,有两人染上瘴毒并发作了。 另一个是,黄三针清醒了。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4章 偏私 魏知春习惯早起。 她先去巡视果林,收获了几只偷食的黠鼠,而后去议事厅,得知一个来自湖州的消息。 王妧同样醒得特别早。 虽然丹荔园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她仍坐卧不安。 魏知春精明老辣,几乎不可能被人用言语糊弄过去。王妧说得再多,也无法即刻打消魏知春的顾虑。 “你年纪轻轻,怎么和我这个老太婆一样觉少?” 明明是魏知春一大早就请王妧到东花厅相见,可她偏偏这么说。 王妧没有反驳:“我只是客随主便。” 魏知春显得很高兴。 她向王妧提起一件事:“园子里近来发生了鼠患,所以我养了一些猫来捕鼠。它们见到生人的时候,胆子都很小。你要是好奇起来,去追赶它们,也许会被它们的爪子伤到。” “我没有看见一只猫,也不曾去追赶。”王妧实话实说。 “你多住两天,自然会看到。”魏知春微微一笑,又提起赵玄来,“九王爷也是年轻,性情跳脱,喜欢打猎。你应该见过他养的那群猎犬了?” 王妧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你也喜欢打猎?”魏知春问。 王妧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没有马上回答。 “驱赶猎犬追索猎物,一点点把猎物逼入绝境,听起来似乎很无情?” 魏知春仍用一副轻松的闲谈语气,王妧却听出了试探的意味。 “倘若遇见强大于自身的猎物,猎犬也要遭殃。单说猎犬无情,不如说天道无私。”明知魏知春说的是人,王妧回答的却是猎犬。 昨天夜里,魏知春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会庇护赵玄,不让任何人威胁到赵玄的性命。如今,她对王妧的疑忌仍未打消。 王妧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不敢妄言。 魏知春心头有些震动。 昨夜,当她听到王妧说出眼下保住赵玄性命的理由,她便知道,王妧不会惧怕她的威胁。 初次见面,王妧就留给她一个深刻的印象,叫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老燕国公,叫她认定这对祖孙一样聪明绝顶、一样冷酷无情。 “你所说的天道无私,就是强弱相争,强者恒为胜者?”魏知春微微一笑,扯动了脸上的皱纹。 王妧察觉到魏知春话里的陷阱,想了想,说:“两方相争,先争强,后争胜。没有一方恒为强者,自然也没有一方恒为胜者。” 魏知春点点头。 王妧说得很清楚,她没有必要再和王妧争辩。 而且,她也从王妧的回答中分辨出王妧和老燕国公之间的不同。 正是这点不同,让她看到了希望。 魏知春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天道无私,但是,活着的人难免有私心成见。我不怕你说我私视目盲。我要对你说的,确实是我的私心话。九王爷被软禁在宫中多年,常常做出一些偏激的举动,但他并非狠毒绝情。这一点,不是他身边亲近的人很难看清楚。” 王妧没有接话,只是安静聆听。 见此,魏知春便知道王妧对她这番话有些不赞同。 她继续说:“鲎蝎部想在九王爷身边安插钉子。钉子以山中猎户之女的身份出现,利用一头小鹿惊了九王爷的马。小鹿几乎被马踩死,钉子也因为心痛、当场哭晕过去。九王爷把这一人一鹿带进了丹荔园。很快,钉子的诡计就被识穿了。你猜,九王爷如何处置此事?” 魏知春问话,王妧不得不开口。 “处置鲎蝎部安插的钉子……端王或许会用反间。”王妧随口一说。 魏知春微微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 “没错。为了让钉子吐露心声、对鲎蝎部反戈相向,九王爷做了一件事。他送给钉子一份肉脯,说肉脯是用那头受伤的小鹿制成的,还逼着钉子吃下去。钉子先前表现得越爱惜那头小鹿,吃下肉脯时就越痛苦。这种折磨人的办法,既偏激又残忍,连我也看不下去。” 魏知春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看向王妧。 浑浊的老眼透出了精明。 “想必,那份肉脯不是鹿脯。端王虽然喜欢打猎,却没有杀死那头受伤的小鹿。”王妧将魏知春前后的话连接到一起。 魏知春慨叹一声,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心里松快。 “那头活着的小鹿是九王爷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我现在把它告诉你,是因为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二人的说话声渐渐低了。 离开东花厅时,王妧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魏知春一开始怀疑她与镇察司有勾结,怀疑她要对赵玄不利。 她没有辩解。 她很清楚魏知春想要保住赵玄的性命,因此,只要她经受住魏知春的试探,便能得到魏知春的信任。 所幸,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 而她意外得知的秘密并未给她带来太多的震撼。 她知道赵玄以戏弄人心为乐,也知道赵玄十分珍视那一对死去的凉州细犬。再加上魏知春的提示,她才能猜到赵玄没有为了恫吓鲎蝎部的钉子而杀死那头小鹿。 即便魏知春对赵玄过分偏私,王妧也没有怀疑魏知春编了一段谎话来欺骗她。 “人总要为自己的私心付出一点代价。争强争胜,我会如你所愿。” 王妧一边回想着魏知春说的这两句话,一边走出花园。 她也有私心,只是,她尚未考虑过背后的代价。 花园外的小路尽头,武仲和阮啸相对而立。 二人注意到王妧的出现,才稍作退让,负气转身,走向王妧。 王妧没有理会二人的小动作,只是探身去找藏在阮啸背后的林猫。 小猫变得越来越亲近人。 王妧只是伸出手,小猫便想翻过阮啸的肩头、跃到王妧手上。 阮啸却按住了小猫的脑袋。 “它的爪子太利了。”他和小桃都曾被小猫抓伤过。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妧对小林猫的喜爱,武仲也不例外。 “啰嗦什么!它只是一只小猫,能有什么危险?真是瞎操心!” 王妧却收了手。 “好好照顾它,等它长大了,就把它送回玉辉山。” 武仲不知道王妧的心事,只把王妧的转变当成忍让,暗暗在心里把阮啸骂了个狗血喷头。 阮啸对小林猫的去留毫不在乎,满口答应。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5章 振奋 田恕浑浑噩噩,在海面的小船上度过一夜,直到刺眼的阳光强硬掀开他的眼帘。 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干裂,脸上的皮肤也被海风拉扯得紧绷无比。 小船上散落一些红色的生果。 有一颗正好随着海波起伏滚动到田恕手边,可田恕却没有一点伸手去拿生果的愿望。 战船的影子摇摇晃晃,随着日头高升,逐渐远离小船。 一声心虚的发问还没落入秋秋的耳朵,就被海风割成碎片。 “你说什么?”秋秋转过头去,反问跟在她身后俞十一。 她正在专心检查战船上的活动棚屋,因此没有仔细听俞十一说话。 俞十一不得不提高声调。 “我是说,他不吃不喝,要是饿死了该怎么办?” 秋秋想了想,才明白俞十一所指何人。 她并不认为田恕会饿死,因此语气轻松:“没事,人要是饿极了,什么烂果臭鱼都能吃下去。我们给他的那些生果都还算新鲜,他不吃,说明他不饿。” 俞十一听后仍皱着眉。 得知田恕被詹小山带回小渔船时,她心里紧张了很久。 后来听说詹小山命朱瑜带着田恕离开离岛、躲避慕玉山庄的搜索,她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沈平提醒她,辜焕很可能故技重施、诬陷她勾结外人谋害少庄主。 她一下子慌了神,只能选择跟随朱瑜等人一同出海。 这一天一夜,她悬心吊胆,看着田恕被海上的风浪和阳光折磨得奄奄一息,看着田恕变回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 俞十一自小无父无母,幸好遇到田夫人和俞舟堂管事张原,遇到几位爱护她的兄姐。她的成长中几乎没有受过真正的委屈。 而田恕虽然是田夫人的孩子,却被当成孤儿,秘密养在俞舟堂。他常年遭人白眼和打压,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替他出头。 俞舟堂收养的孤儿们都知道这一秘辛,唯有俞十一少不经事,不像其他人那样轻视田恕。 她只是听从原叔的告诫,远离一个可能给俞舟堂带来麻烦的人。 但世事难料,这个告诫在她陷入困境、不能自拔时被她忘到了脑后。 屏岭宿所的那次相遇是一次转折。 俞十一当时便觉得,愿意冒险帮她传话的田恕不会是坏人。 后来,二人又一起被卷入黎焜行凶一案,默契要维护俞舟堂。 俞十一万万没想到,田恕安然脱身后、竟莫名其妙做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 二人结束了短暂的亲近,又以短暂的生疏为间隔,再次相逢,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想到田恕从前的种种伏低讨好,俞十一一时忘了挨打的痛,对小船上那个柔弱的少年心软起来。 “也许……他是吃不惯呢?”俞十一替田恕想了一个借口。 秋秋想起朱瑜阿姐的叮嘱,说话小心翼翼,避免提到俞十一的伤心事。 “少庄主锦衣玉食,若是嫌弃生果涩口,就算饿死了也活该。” 俞十一噘着嘴,反驳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只是……只是……” 秋秋见俞十一支支吾吾的样子,不忍心再说重话。 她无法对小船上的俘虏产生同情,但是,她对詹小山交代过的事十分慎重。 无论如何,青蛟军不能把慕玉山庄的少庄主饿死。 于是,秋秋退让一步,说:“我可以去找阿姐讨一块干饼,但他要是不吃、浪费了那块饼……” “就罚我饿一顿!”俞十一抢着说。 至此,秋秋已无话可说。 她放下手头的活计,进入船室,很快又带回来一块干饼。 俞十一见过青蛟军如何将食物送到小船上,不用秋秋提示便取来一只竹篮和一柄长竿。 青蛟军对这两样东西做了特殊的处理。 竹篮敞着口,提手处和底部分别系着长绳。 长竿的一头绑了一把两齿的钝鱼叉。 秋秋做事也不含糊。 她找来同伴合力将小船牵引靠近战船,以鱼叉为支点,利用系在提手处的绳子将盛放干饼的竹篮下垂至小船,而后拉动连接竹篮底部的绳子使竹篮翻转。 清晨时运送生果的过程十分顺利,谁也没料到,此时运送干饼竟会遇到麻烦。 首先是海风卷动的浪潮打得小船摇摆不定,竹篮无法安稳落在小船上。 其次是干饼不能像生果一样四处滚动。竹篮左右翻转,干饼却贴在竹篮内侧,轻易无法掉落。 本来,这些麻烦不足以成为麻烦。只因田恕毫无求生的意愿,才让这些麻烦难倒了秋秋几人。 “诶,给你干饼,你吃不吃?”秋秋对着小船高声发问。 田恕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依然侧身躺着,一动不动。 “他会不会真的……”秋秋心里生出疑虑。 即使她的话没有说完,旁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不会的!”俞十一当即出声反驳,转头朝小船喊出了田恕的名字。 呼喊声断断续续,落入田恕耳中。 他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熟悉的呼唤声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谁? 田恕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着了火,他的声音被烧成了呛人的灰烬。 他不由自主转头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浑身软绵绵的。 转头的动作对他来说也很吃力。 目光尽头,重重叠叠的人影渐渐合拢。 那张清秀的脸,那条挥舞的手臂,那道又哭又笑的吵闹声,无一不在表明那个人的身份。 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干涩的眼角也变得湿润。 漂浮的小船仿佛变成了坚定的依托。 田恕挣扎着起身,右手一不小心重重按在身侧的生果上。 生果皮开肉绽,红色汁液四溅,沾上田恕的手腕和袖口。 他心头突突地跳。 香甜的气味钻进他的鼻腔。 他不由自主地将沾到生果汁液的手腕放到唇边。 饥饿像猛兽一样扑向他。 他也变成了猛兽,将破碎的果肉吞食入腹。 战船上传来欢呼,田恕也恢复了神智。 他一边取下竹篮里的干饼,一边思索:为何俞十一会出现那艘战船上、与掳劫他的人为伍? 查出混入离岛的探子是鬼三爷交给他的一次任务。可他刚抓住大渊渔场的内鬼,就被两个神秘人物劫走。 如此巧合,是不是说明那两个神秘人物就是鬼三爷要找的探子?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6章 证实 蒲冰托殷泉去调查无赖闹事的主使,却不知道,殷泉正是受人主使才设法接近她。 昨夜,殷泉独自离开梓县,并在清晨时分抵达州城。 他给红姬带来一个消息:王妧回到梓县后即刻就去见了蒲冰,二人定然早已相识。 红姬心里虽然做了准备,却还是怒火中烧。 蒲冰在离岛,王妧便去了离岛。王妧的人手在梓县,蒲冰便去了梓县。 这么明显的联系,换作平时,她岂会看不出? 都是因为那个叛徒存心隐瞒,蒙蔽了她的眼睛。 那个该死的叛徒! “王妧想做什么?” 此时,红姬更想知道,王妧是否已经发现百绍至宝的秘密、是否谋划着捷足先登。 殷泉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的回答没有令红姬满意。 他提出原本说好的条件,毫无意外遭到红姬的拒绝。 “你还敢提你的小孙女?我想知道的事,你不肯出力去查。净拿一些没用的消息来糊弄我!你以为我像你的旧主一样宽宏?”红姬将怒火发泄在殷泉头上,又补充一句,“你要是敢对我两面三刀,我一定会还你千刀万刀,而且,我还会让你的小孙女亲自动手。” 殷泉听了,脸色铁青。 红姬不为所动。 此时她脑子里想不是逼迫殷泉就范,而是如何惩罚那个叛徒。 鞭打? 不够。 禁闭? 不够。 烧掉粉蝶荷包,烧掉叛徒的身世线索? 还是不够。 除了杀死叛徒,她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平息她的愤怒。 想到这里,红姬神色一黯。 再次抬眼时,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殷泉身上。 “我会带你的小孙女进暗楼,她拜什么师学什么艺,全看我的心情。小心,你的一念之差会毁了她一辈子。” 殷泉一下子怒急攻心,破口大骂。 可惜,比起红姬的威胁,他的咒骂微不足道。 等殷泉冷静下来,红姬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语气平和说道:“蒲冰手上有一样东西,你去找出它的下落,还有,你要阻止王妧得到它。” 红姬说得十分笃定,仿佛已经看到殷泉拍着胸脯保证将事情办好。 现实中,殷泉却低下头,张着嘴喘着粗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那样东西是什么?” 红姬没有直说。 “你将蒲冰和王妧的密谋查清楚,自然会知道。你若查不出,我就算现在告诉你也是白搭。” 殷泉无可奈何,不得不忍气吞声。 他仍记着蒲冰的嘱托。 “有一伙无赖近来经常去蒲冰家门口闹事,他们是你指使的?” 殷泉并不知道,正是因为红姬将暗楼的人手撤离梓县,他才会被红姬选中去梓县刺探消息。 这一次,红姬果断回答了他的问题。 “此事与我无关,”她另有目的,“那些无赖找蒲冰的麻烦,因由是什么?” 殷泉因红姬的坦白而吐口,简略说道:“她在梓县行医,被人诬赖说,她医术不精,害死了一条人命。” 红姬又追问:“她还懂得医术?” 殷泉胡乱点点头,含糊过去。 “此事莫非是王妧所为?” “应该不是。”殷泉见过王妧在无赖闹事当场的反应,才有此论断。 红姬不以为然,说:“是不是,要看蒲冰怎么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殷泉听出红姬话里的深意,犹豫过后,轻轻点了点头。 红姬微微一笑:“对了,你初到梓县,如何‘结识’蒲冰?蒲冰没有怀疑你吧?” 当时,殷泉拒绝她的任何帮助,只身前往梓县。她一度担心,殷泉会把事情办砸。 此刻她抓住机会,便想问清楚殷泉的一举一动。 殷泉虽然受红姬胁迫,却不肯事事任红姬摆布。 在这种时候,倔强是他对自己最后的保护。 “我有我的办法,你要是信不过我,我马上收手。” 殷泉说完,便打算离开酒馆。 红姬没有阻拦。 她只是悄悄吩咐鹭羽暗中跟踪殷泉、直到殷泉回到梓县。 如她所料,殷泉没有直接离开州城。但她没料到,殷泉的目的地竟是她禁止鹭羽接近的地方。 老虞为殷泉打开了当铺的门。 “当什么?” 殷泉被问得一愣,随即明白了老虞的意思。 他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改口说:“我要当的东西不方便带在身上,能否进去细说?” 老虞点点头,侧身让客人进门。 堆满杂物的小院显得有些拥挤。 主人不为客人引路,客人无处下脚、只能站立不动。 衣裳破旧的老虞仿佛也变成一件杂物。他沉默不语,只有眨动的眼睛透出挡驾的态度。 殷泉有求于人,不得不主动开口、缓和气氛。 “我……” “你胆子很大。”老虞却不容他说话。 殷泉露出窘迫的神色。 “我以为……” “你以为我帮了你一次、就会帮你第二次?”老虞再次打断他的话。 殷泉哑口无言。 见此,老虞叹了一口气,话语不再生疏冷漠,反而变得诚恳真切:“我托人将你引荐给冯大方,在你看来是我帮了你,在我看来却恰恰相反。你去梓县是自取灭亡。燕国公府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形迹。你想弥补你的家人,来得及吗?” 殷泉没想到老虞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里既惶恐又感激。 他知道,他之所以能打动老虞、说服老虞出手相助,全因他改过自新的决心。 他也许永远得不到妻女的宽恕,但他不想继续逃避下去。 就凭这一点,老虞给了他一次机会。 “来不及,我也要去做。燕国公府和暗楼之间的仇怨,我已经陷进去,抽不出身了。这些事,你看得比我更清楚。在我粉身碎骨之前,我要亲口告诉阿茵,是我对不起她和她的母亲。至于大小姐,她要杀我,我也……我会尽力逃,逃不过也是我的命。” 老虞知道他的过往,也知道他和燕国公府之间的恩怨,又是局外之人。因此,他可以在老虞面前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心事。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老虞唏嘘几声,说话的语气又变得平和起来,“你的女儿,殷茵,在红姬手下做事……红姬才是你们父女之间的障碍,不是吗?” 殷泉心底一震,点头的动作变得僵硬。 “你今天来找我,是红姬又用殷茵威胁你了?”老虞问。 殷泉终于说出他的目的。 “事关蒲冰,但说到底,也和红姬有关。” 他必须弄清楚无赖闹事的真相,取得蒲冰的信重,才有可能从蒲冰手里取得红姬索求的那样东西。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7章 承诺 老虞听了殷泉的请求后,沉默不语,似乎正在编造一个拒绝的理由。 殷泉竭力按捺住心头的急切。 他对说服老虞毫无把握,只能企望两人多年前结下的一点交情没有被时间消蚀干净。 有阵风吹落几颗屋顶的沙石,掉在地面一堆瓦砾上,发出窸窣的响动。 老虞朝声响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终于开口了。 “蒲冰的身份不简单。你知道多少?” 殷泉如实回答:“我只知道她是百绍人,为了躲避仇家,才隐姓埋名。” 老虞看着殷泉,轻轻摇了摇头。 “红姬没有对你说实话。” 殷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老虞的意思。他叹了一口气,说:“红姬疑心重,既怀疑我会反水,也怀疑我的能力。她当然不肯对我毫无保留。” “红姬若是想试探你倒也罢了,就怕,”老虞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才强调说,“她想过河拆桥。” 殷泉眉头一皱。 他认识的老虞从不说空话。 联想到老虞方才提到的蒲冰的身份,他连忙追问:“蒲冰到底是什么来头?” 问话及时,回答也很及时。 “蒲冰是百绍人不假,但更准确来说,她的身份是百绍公主。除了如今的百绍国主,没有什么仇家能够逼迫她远走他乡。你我飘零之人,卷进这样的纷争里头,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老虞叹了一口气,说,“先前我没有多嘴,今日我倒要问一问,红姬让你接近蒲冰、到底想做什么?眼下,你替蒲冰奔走又是为了什么?” 殷泉本以为老虞知晓事情的原委。此时见老虞问起,他没有理由隐瞒。 “红姬让我去查蒲冰和燕国公府的大小姐是否相识,今天,她又让我去找落在蒲冰手里的一样东西。”殷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在我得手之前,红姬应该想留着蒲冰的性命。而且,你方才的话也提醒了我,红姬借我的手行事,或许是因为她忌惮蒲冰的身份。” 老虞双臂抱在胸前,突然间脸色一变,嘴里连说了两次不好。 “有何不妥?”殷泉疑惑道。 “此事扯到燕国公府,你遇到的麻烦和危险只会更多。”老虞解释说。 同样的话,老虞已经说过一次。 殷泉心里感到有些异样,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殷泉再次表明态度,“燕国公府的大小姐,暗楼长老,百绍公主,平常人一个也惹不起,我一下子全都招惹了,简直就是找死。我没有和你一样的好运气。你当年能从燕国公府的追缉中逃脱,我……” “都过去了,你还提那些旧事做什么?”老虞打断了殷泉的话,自顾自说,“你说的那件事,我可以答应你。只是,我不喜欢麻烦。你我之间的交易,你得保密。无论是红姬,还是蒲冰,或者是燕国公府的人,任何人都不能从你的嘴里掏出有关我的消息。你能做到吗?” 殷泉郑重点了一下头。 “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老虞不再多言,亲自将客人送出门外。 殷泉得到承诺,心满意足,径直离开州城。 门庭冷落的当铺内,老虞回到后院,走向路婴暂时居住的小屋。 敲门三下,他便见到了路婴。 路婴眼皮耷拉,无精打采。 “睡不着吗?”老虞明知故问。 路婴没有回答,只是撑开眼皮,飞快瞥了老虞一眼。 “我昨夜说过,今天就送你回梓县,你都准备好了?”老虞嘴角一动,似笑非笑。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他此前从未勉强路婴做任何事。 路婴欲言又止。 老虞却不肯放过。 他不紧不慢,但态度坚决:“你还惦记着要报答我?我说过,你我将来或许不复再见,你不必在意这件事,尽管安心去你想去的地方。” 路婴藏着心事,总觉得老虞话里另有深意。 他如何能不在意?他如何能安心? 昨夜,老虞与祝结巴交谈的时候故意撇开他,肯定是为了摸清他的底细。 他的秘密已经不安全了。 此时老虞夸口说不必在意,但若将来老虞向王妧揭穿一切,他根本无法否认。 老虞成了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刀。 “你明明……就算我们不复再见,你也不会……保守秘密。” 路婴所说的秘密自然不是指老虞搭救他的事。 “秘密?”老虞先是若有所思,而后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微笑着说,“如果那个秘密对你很重要,我可以替你保密。” “真的?” 路婴眼里有了些光亮,但它们很快又消失了。 他不相信老虞的话。 “泄露出去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 老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路婴打断了。 “我和小蛮活着对你也没有好处,可你还是救了我们。我不明白,”路婴带着绝望的口气喊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回想这两天的经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 他从一个牢笼中逃脱,却落入未知的罗网,迷失了方向。 他害怕自己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害怕自己下一步足底落空、便掉入万丈深渊。 他急切地伸出双手,试图抓住任何能够阻止他继续下坠的东西。 “那个人……是谁?方才和你密谋的那个人……” 被路婴抓住的是老虞的衣袖。 “他提到姐姐,提到燕国公府,他是不是想谋害姐姐?” 老虞没有挣脱,平静问道:“方才在前院,你见到什么、听到什么?” 路婴哈哈大笑,可他的笑容在老虞看来更像扭曲的泪容。 “你担心我发现你和那个人的联系,才想赶我走,对不对?可我已经发现了,我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我……” 路婴的喊叫戛然而止。 他从老虞脸上看到了一片黑云,随即向前瘫倒在老虞怀里。 一夜未睡的后果在情绪的激烈变动中暴露出来。 路婴仅剩的一点意识落在耳边的低声细语上。 “哎!真是想不到……我替你保密,你也替我保密,怎么样?” 老虞听不见路婴心里的回答,却没有半分担忧。 他看着路婴紧皱的眉头,恍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 等候在当铺门外的马车即将载着昏睡的少年和许多秘密前往梓县。 这些秘密还能保守多久? 谁也不知道。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8章 牵线 一大早,熊暴石心血来潮,提出要去容州大牢看一看。 俞溢怔愣一会儿,才意识到熊暴石没有完全相信他昨夜说的话。 存放文卷的府衙和看押人犯的大牢不在同一处,熊暴石原本浑然不知。 他好心说明实情后,熊暴石非但不感激、竟反过来怀疑他? 这样一想,俞溢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怨气。 “如果这一次行动失败,我们下半辈子可能就要在大牢里过了。平白无故的,我可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熊暴石听他这么说,眉头一皱:“我只在外边瞧几眼,有什么不妥?你不去,我自己去。” 她的心思不像俞溢所想的那般复杂。 昨夜听俞溢提起容州大牢,她想起她小时候的事。 那时,她常常淘气惹事。母亲总会吓唬她:会有坏人上山来,把不听话的孩子掳下山、关进不见天日的监牢。 然而她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任何孩子被掳走,更不知道不见天日的监牢是什么模样。 监牢只是她童年时做过的噩梦。 不知到了哪一个年纪,噩梦便莫名其妙消失了。 如今她离开九首山,好奇心日益炽盛。她想见识更多她未曾见识过的事物,其中便包括容州大牢。 俞溢不懂熊暴石的心思,也不放心让熊暴石一个人行动。 他正想找个借口阻止熊暴石前去容州大牢,恰巧,俞舟堂的管事张原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原来,张原托熟人牵线,联系到一位因病离职的老文书。如果能从这位老文书嘴里问清楚府衙内部的布局、特别是文库的位置,盗取文卷的计划便能增加两分把握。 俞溢对熊暴石陈说了此事的利害,终于打消了熊暴石的一时兴起生出的念头。 见熊暴石不像从前一样油盐不进,俞溢心头舒畅许多。 二人当即出门,准备和张原提到的那个熟人碰头。 路上,熊暴石问起一件她不明白的事。 “刚才那个伯伯既然肯帮你,为什么不帮到底呢?”熊暴石说,“我们在山上一向是你帮我、我帮你。比如说,有人需要一些笸箩,别人绝对不会拿来一堆没编好的篾条。” 俞溢见她虚心求教,又听她说起山上的生活,略微思索后,用熊暴石能听懂的话解释道:“两件事不一样。至少,你送笸箩给别人的时候,不用考虑笸箩将来用坏了该怎么办。原叔只是帮我牵线,需要动手的事我自己做,这个是分寸。倘若事情败露,原叔不至于会被我连累。” 熊暴石仍然无法认同。 “可是,笸箩用坏了,我们还是会继续帮忙编新的。还有其他的,吃的、穿的、用的,谁需要就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别人在拖累自己。” 这番直白的话令俞溢心头受到不小的震动。 熊氏族人深居简出、亲密无间,熊暴石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 俞溢被俞舟堂收养后,曾经也有相同的心愿,希望他们兄弟姐妹十一人不分彼此、做真正的一家人。 但世事难料。 三年前,俞六无缘无故被田大管家逐出俞舟堂。 俞溢暗自不满,追查到底,才发现是俞五从中作梗、目的仅仅是得到一份山庄的差事。 他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原叔,想把俞六找回来,可原叔却说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劝他撂手。 从那以后,他才渐渐接受,十一人不分彼此、亲密无间是一种奢侈的愿望。 再后来,他便离开俞舟堂,去了西二营。 这也许是他和熊暴石最大的区别。 “山上人少,山下人多。人多了,事情就会变得复杂。以后,你自然会明白。”俞溢看见不远处一道鬼祟的人影,便匆匆住了口。 熊暴石也不再追问。 她比俞溢更快认出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 朱舸见二人注意到自己,便朝二人点头示意,随后闪身进入一条小巷中。 熊暴石毫不犹豫按照朱舸的指示走向小巷。 俞溢却脚步迟疑,心里犯了嘀咕。 这条巷子是张原的熟人指定的见面地点。朱舸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会是巧合么? 他的猜测在朱舸开口时变成了现实。 “张管事托我给你们带路。你们想见的人就住在这青苔巷尾,我恰好认识。” 俞溢的疑虑不减反增。 熊暴石却满心欢喜:“原来,伯伯的熟人就是朱舸大哥,太好了。” 朱舸笑呵呵的。 “我也没料到,请张管事牵线的人是你们,”他接过熊暴石的话头,自然而然与熊暴石并排向前走,“你们两个,和好了?” 落后两步的俞溢听得直皱眉。 熊暴石快言快语,承认了朱舸的说法。 “那就好,”朱舸回头看了俞溢一眼,似笑非笑,“俞兄弟好脾气,小妹你可别欺负他。”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他……”熊暴石急着反驳,但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妥。 在俞溢眼里,熊暴石就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支吾半天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朱舸哈哈大笑。 “俞兄弟重情重义,有勇有谋。有他照应你,我很放心。” 熊暴石听见朱舸对俞溢的称赞,感同身受。 没想到,俞溢却忽然停下脚步。 “朱大哥,原叔没有告诉你、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吧?”他语气古怪,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开玩笑。 朱舸也停下来,回过头,笑着说:“当然没有。” 俞溢刚松了一口气,哪知朱舸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心提到嗓眼。 “不过我也猜到了,你们要送出城的文卷、就在府衙里,没错吧?”朱舸反问道。 俞溢和熊暴石前天的那场争吵已经把目标泄露给朱舸,二人今天的请托又把目标的下落指点得明明白白。 朱舸并非蠢笨之人,脑筋一转,便想通了整件事。 俞溢见瞒不住,索性敞开说道:“朱大哥好心帮忙,我隐瞒实情虽有苦衷、但问心有愧。如果朱大哥同意,这件事、就此作罢。” 熊暴石有些着急了,刚要开口,却被朱舸拦住。 朱舸老练,一下看穿了俞溢的目的。 “这句罢手只是对我一个人说的,你自己还是会继续行动。前两天,我提议你去见我们齐臻镖行的罗管事,你转头就忘到脑后。你确实不想和齐臻镖行扯上关系。可是,谁叫张管事和罗管事是老朋友呢?老朋友的请托,罗管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朱舸说出了两位管事的决定,接着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向来喜欢和重情重义的人交往。蒙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便厚颜叫你一声俞弟。不知道俞弟肯不肯认我这个朋友?” 熊暴石听得心悦诚服,差点拍手叫好。 俞溢不像熊暴石心思单纯。他的一颗心提起又放下,反反复复,久久不能恢复如常。 他从未预料过自己能够得到朱舸的抬举。 毕竟,二人上一次见面几乎走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是他承诺不再招惹齐臻镖行,朱舸才没有追究他设计让齐臻镖行收留熊暴石的事。 仅仅过去一天,朱舸就像变了一个人。 俞溢怎么敢轻信? “朱大哥说笑了,我哪里不肯?只是,情义二字太重。朱大哥若认定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只怕将来会失望。”他仍在推脱。 “失望?”朱舸笑着摇了摇头,“只要你看重你我之间的情义,我永远不会失望。” 说完,他便领着熊暴石朝巷子深处走去。 俞溢却脸色严肃,立在原地出神。 清静的巷子传出一男一女的轻声议论。 “俞溢是好人……” “呵呵,他还不坏。” “朱大哥也是好人……” “那当然了。”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79章 碰见 碧螺原本想过要到州城走一走,只是客店里事情太多,而州城也不是她非去不可的地方,因此,她便将此事撂到脑后去了。 没料到,刚来客店的窦季方一点也不见外,像个熟知她的老朋友一样频频撺掇她出门。 她招架不住,想请王妧出面推脱过去。 然而三言两语过后,她却被王妧勾动了心事。 先前她心怀偏见,把秦湘湘当成和蓝绫一样心肠歹毒的娼伶,导致武仲气愤出走。 后来误会解开,虽然武仲心无芥蒂,但她却对秦湘湘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歉疚心情。 就是这份歉疚驱使她做出前来州城的决定。她想亲自认识秦湘湘,彻底消除内心的偏见,而不是通过别人说的几句话拼凑出别人眼里的秦湘湘。 当然,这个拜访秦湘湘的理由太过冒昧。 王妧让碧螺顺道去办一件事。 “姑娘交代的事,我岂能不尽心?我已经把话带到俞舟堂,相信很快就会有回音。” 无论是窦季方还是碧螺,秦湘湘都不敢怠慢。 客人是在昨天傍晚抵达州城的。 秦湘湘见客人舟车劳顿,便没有过多打扰。 到了白天,她听窦季方提起碧螺是第一次来到容州城,特地从揽月班的诸多琐事中抽身出来,打算做个东道,请碧螺四处游逛一番。 但事不凑巧,小荷又来找她的麻烦了。 如今,揽月班的后院对小荷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秦湘湘什么时候会在小厅处理揽月班的杂事,小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当小荷来到小厅、要求秦湘湘屏退闲人、为她腾出一个说话的地方时,她神色坦然,仿佛秦湘湘理所应当以她为重。 秦湘湘对小荷早有不满。当着客人的面,她也不加掩饰。 “我有贵客远道而来,你若无事可做,不妨留下来凑个热闹。” 秦湘湘无视了小荷的要求,还用轻率随便的口气说话,想惹恼小荷。 “贵客?”小荷正要发作,猛然瞥见客人垂在身侧的右手,临时改口道,“你是窦先生?” 客人衣裳破旧、胡子拉碴的形象和传言里的说书人一模一样。 “区区浮萍之身,不敢当此二字。” 客人一开口,小荷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的恼怒顿时被欣喜取代了。 她早就想见识一下这个秦湘湘极力推举并受到赵玄青眼的说书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而她今天来找秦湘湘商议的事,恰好和说书人有关。 于是,小荷从容表明了来意。 “窦先生不必过谦。我对先生仰慕已久,只是无缘相见。”她故意瞥了秦湘湘一眼,才接着说,“旁人学舌,比不上先生万一。听先生说书一直是我的心愿。如果先生能给我说一段你的新作,我一定洗耳恭听。” 小荷并非无缘无故想起了说书人。 虽然林老娘已经离开州城,但容圣女的爪牙并没有善罢甘休。 当日姜乐饶了容苍一命,却留下一个不小的麻烦:容苍正四处打探姜乐的来路和下落。 小荷思来想去,决定祸水东引。 她利用林老娘散布容圣女苛刻残暴的流言,秦湘湘利用说书人宣扬天命选出了新圣女。 两个计划并行不悖。 她现在出了差错,将来便要看着秦湘湘独占风头。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 她必须打听清楚秦湘湘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才能顺水推舟,利用秦湘湘去对付容苍,最终保住姜乐。 一旁的碧螺不清楚小荷和秦湘湘在暗中较劲。只是她从未见过窦季方像现在这样为难,心下不免好奇,便侧耳细听。 小荷出言刁难窦季方,秦湘湘没有坐视不理。她抢话说:“你来得不巧,窦先生正要出门。你若有心,等窦先生上台说书的时候再来揽月班捧场吧。” 窦季方回到州城后已经和秦湘湘通了气。 说书人不会在揽月班里提及天命所归的新圣女即将取代旧圣女,班主也当场点头了。 对付容圣女的事,秦湘湘只须给赵玄一个交代,却无须给小荷任何交代。因此,她没有告诉小荷,她已经放弃了原来的计划。 小荷忽然意识到秦湘湘对她说出的每句话里都带着送客的意思,当即猜疑起来。 她佯怒道:“窦先生还没开口呢,秦班主着什么急?” 她知道秦湘湘是块硬骨头。 一时半会儿,她无法从秦湘湘嘴里问出什么。 但是,说书人也许和秦湘湘不一样。 “窦先生,你的大名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你的一句话,胜过旁人千句百句。你若有什么急事、难事,只要你开口,我很乐意替你排解。” 话音落下,窦季方脸上露出了喜色。 小荷一见就放心了。 “姑娘真是热心人。对了,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窦季方道。 “我姓何。”小荷说出了自己在容州城内行走时所用的身份,“你可以放心,我和秦班主是老朋友了。当着她的面,我可不敢说大话。” 就凭秦湘湘几次三番阻挠她和窦季方相见,小荷笃定,秦湘湘从未在窦季方面前提起过她。 果然,秦湘湘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反驳。 窦季方将二人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 他确实不知道秦湘湘和眼前的何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他见到二人说话时夹枪带棒却还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似乎因为清楚彼此的底细而顾虑重重,他便猜测,这位何姑娘说不定也是端王的下属。 “何姑娘说笑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说的书,一定要让两个人听懂,一个是天真小童,一个是蒙昧老人。惭愧的是,我前两天说了一段新故事,吓哭了一个孩子。这种笑话,我哪能拿出来在何姑娘面前献丑?”窦季方解释说。 小荷点点头,作出思索的样子,心里想道:小童和老人听不懂又如何?说书人说出这样的傻话,莫非是个不经事的书呆? “窦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未免太过严格。” 小荷敷衍一句。 窦季方又谦虚一番。 小荷已有些厌烦,更认定秦湘湘阻挠她见说书人、是怕她发现说书人其实是个草包。 这时,碧螺忍不住戏谑道:“姑娘说你一张嘴能够兴风起浪,没想到,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窦季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碧螺摆摆手,又说了一句闲话。 小荷这才注意到小厅里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第四个人。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80章 新计 小荷知道,秦湘湘在容州城结交了一些整日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们听曲喝茶,最好议论人长短,却不求上进。 小荷从心底看轻他们,但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他们搭线,容老二不会轻易相信她捏造的身份。 碧螺开口之前,小荷把碧螺当成了她不屑理会的闲人。 碧螺开口之后,小荷才意识到,就算是闲人也比庸人强。 “窦先生该管教下人了。多嘴的下人最会误事。” 其实,只看秦湘湘对待窦季方和碧螺的态度,小荷也清楚二人并非主仆。 她之所以说出这样尖酸的话,完全是为了报复秦湘湘对她的糊弄。 既然说书人毫无用处,秦湘湘便没有理由替她摆平容苍这个麻烦。这一点更叫小荷烦躁不已。 秦湘湘的脸色最先改变。 “你少来我的地盘撒野。碧螺姑娘是我的贵客,你对她无礼,就是对我无礼。我揽月班不欢迎无礼的人!” 她说话声音凝重,态度坚决。 就算是受到冒犯的两位客人也不可能因为旁人出言不逊而迁怒于她这个主人。 小荷满不在乎,只当秦湘湘是在做戏给窦季方看。 窦季方此时也有些拿不准小荷的心意,但他更在意碧螺是否受到了委屈。毕竟,他向王妧承诺过,一定会把碧螺安然带回梓县客店。 不料,他还没来得及安慰碧螺,碧螺自己先一步开口了。 “我确实是个丫环,是你嘴里说的下人。要是在从前,有人骂我是个卑微下贱的丫环,我可能会羞愧到把脸埋到地下去。但是现在,我不会。因为我们姑娘教我,人要自尊自重。我能为我们姑娘做一点事,我很高兴。我能为我自己做一点事,我们姑娘也很高兴。这就够了。你若是想用丫环这个身份来羞辱我,那你算是用错了法子。” 窦季方愣了愣,随后微微一笑。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小荷却在听到碧螺说的最后一句话时脸色一沉。 她想起了从前她作为林菁的丫环在永平侯府受到的种种屈辱。 心绪起伏之间,她竟无言以对。 “好,碧螺姑娘说得太好了。人贵自尊自重。何姑娘,也请你自尊自重。”秦湘湘再次申明态度。 小荷沉默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不信,一个做丫环的能说出什么自尊自重的话。 眼前的女人肯定是顺着她的话头胡诌乱扯来反驳她。 “好,说得好。”小荷重新振作精神,反问道,“那个教你自尊自重的主子有没有教给你另外一个道理,别人是敬你还是辱你,看的是你主子的面子,而不是看你这个丫环的脸色?你倒是说说,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让秦班主不惜和我撕破脸、也要维护你主子的面子?” 秦湘湘听出小荷又在暗中挑拨,心知碧螺一回答、便要落入小荷话里的陷阱。 于是她抢先说道:“我待碧螺姑娘为上宾,和我待窦先生并没有两样。我既然不是因为王姑娘才敬重窦先生,自然也不是因为王姑娘才敬重碧螺姑娘。何姑娘,你的看法未免太迂腐。” “王姑娘……”小荷盯着秦湘湘的脸,心里有不好的预感,“燕国公府的……大小姐?” 等不及得到秦湘湘的回答,她又看向碧螺。 “我们姑娘正是燕国公府的大小姐。何姑娘又有什么话要说?”碧螺坦然承认道。 小荷心里一惊,不由自主避开了碧螺的目光。 而后她注意到说书人对她投来的注视。 她不甘示弱,抬起头,强装笑脸:“碧螺姑娘?我是看你一身气度不像一个丫环,才一问再问,想让你承认自己的身份。没想到闹出了笑话,请你不要见怪。” 听小荷陡然转换话锋,碧螺懵怔了一下。 不过,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小荷做出这种转变的理由,更何况,碧螺足够聪慧。 “何姑娘言重了。既然是笑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经过方才的辩驳,碧螺对小荷没有什么好感,也不想和小荷纠缠下去。 小荷面上也一笑了事,但她知道,真正的问题并未了结。 她曾听说,秦湘湘和王妧有过一段交往。 今天证实了这件事,她心里依然受到不小的震动。 王爷纵容秦湘湘与王妧来往,定然是抱着拉拢王妧的目的。 但是,王爷真的和王妧同心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令小荷的心情慢慢平复了。 王爷为了保护她不受到王妧的报复,故意隐瞒她收买蓝绫暗杀王妧的事。 可想而知,她在王爷心里有多少分量。 唯一值得她担心的是:王妧得知真相后会杀死她泄愤,也会对林菁不利。 那一天到来之前,她既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王妧,也无法独力抹除她和王妧之间仇怨。 一直陷在这种缚手缚脚的境地里,她如何能够随心所欲? 小荷的脑子转得飞快。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自命不凡的丫环和王妧一样令她心生厌烦。 对付王妧,她有很多顾虑。对付一个丫环,她却不必顾虑什么。 而且,只要她为她的计划找到一个忠心耿耿的理由,便无须担心王爷的怪罪。 比如说,姜乐。她奉王爷之命行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收服姜乐。 想到这里,小荷笑着向主客三人道别。 窦季方目送小荷走出小厅,才向秦湘湘问起一事。 “这何姑娘从前和王姑娘有什么过节吗?” 秦湘湘不知道窦季方的疑惑从何而起,但她没有发问。 她认真回想了一会儿,而后给出否定的回答。 “真是奇怪。”窦季方没有多说什么,转头看向碧螺,笑道,“恼人的家伙走了,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几日相处下来,他对碧螺有了一定的了解,但都不如今日深刻。 他总算明白,为何王妧会对碧螺另眼相看。 此时此刻,就连他也有些心折。 碧螺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提不起游逛州城的兴致,只想尽快回到梓县。 那位何姑娘虽然说话刻薄,却不是满口胡言。 是她太想当然了。 她用王妧的吩咐作借口来见秦湘湘,无论如何也不会遭到冷遇。 她想凭一次拜访就断言秦湘湘是个什么样的人,未免异想天开。 到了最后,碧螺也没能拂了秦湘湘的好意。三人还是出了揽月班,往街头去了。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81章 追查 鹭羽终于等到揽月班班主出门了。 她在老虞的当铺碰了壁,回报红姬后,又离开酒馆,继续追查容苍挨打一事。 通过牛二斗邻居的叙述,鹭羽基本可以确定揽月班的班主就是打人者的同伙。 她决定顺藤摸瓜,通过揽月班班主找到打人者、找出此事的主谋。 可惜,她今天的第二次行动依然不顺利。 眼前的情形让她犯了难:她可以凭一人之力对付揽月班班主,却没有余力顾及揽月班班主身旁的两名青年男女。 无奈之下,鹭羽只能远远跟踪在三人之后,等待她唯一的目标落单。 街尾里有个瘦长的身影静立不动,像只黄雀一样盯着捕食的螳螂。 鹭羽似乎没有察觉,继续前行。 没过多久,她的目标进入了长街上的巫圣堂。 她猜测,目标短时间内不会移动。 于是,她穿过人群,拐进巫圣堂东侧的小巷,将街头的喧嚷抛在身后。 阳光被屋檐切割成碎块,掉落在石板小路上,灼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鹭羽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 “你跟着我做什么?” 被她用匕首抵住脖颈的男人身量比她高出一头。 随着她转动手腕,匕首牵引着男人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鹭羽姑娘!是我,刘麻呀!你瞧瞧,仔细瞧瞧!”瘦高男人语气焦急,还带着两分讨好。 此时的鹭羽冷静沉着,和她先前在红姬面前匍匐颤抖的模样毫无相似之处。 她认得刘麻。 两年前,她正式成为暗楼的杀手,刘麻曾经给她送过一份贺礼。 和暗楼的杀手不同,散人们并非个个以武艺见长,更多的是早年游历江湖、见多识广,后来投入暗楼只为谋得一份庇护和一条财路。 但也有个别才干出众者受到某位长老的提携,成为真正的杀手、甚至执事。 “说。”她连她的问题都没有直接点出,便要这个知道她身份的人说出跟踪她的目的,分明是强人所难。 刘麻左手不便,躲闪的动作显得很笨拙。他上次在棉县之外伏击六安时受的伤还没有好全。 “亲娘的菩萨,这匕首可没长眼睛,你挪开一点,别割到我。” 鹭羽的匕首更欺近一分。 刘麻这才咽了一下口水,接着说:“有人要害我,我找到了线索,想请鹭羽姑娘帮我一个忙。” “为何?” 鹭羽的发问极为简短,刘麻却总能听得懂。 “那个人是长老手下得力之人,我要找他,自然要找长老。我见不到长老,便来见鹭羽姑娘你了。” 鹭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一刻钟,离开州城。不然……” 她似乎还没想好怎么给刘麻一个教训,刘麻却已急不可耐。 “不不不,鹭羽姑娘。害我的人能耐很大,知道很多机密的事。就是那个人泄露了长老交代的秘密任务,设了陷阱来害我。你若报给长老知道,长老肯定要追究的。到时候你就立了大功了。” “能让你知道的,都不算机密。你再啰嗦,我就割了你的舌头。”鹭羽没有把刘麻的话放在心上,只想尽快打发掉眼前的麻烦。 “怎……嗤……” 刘麻后背受到重重一推,跌跌撞撞,说话都不利索了。 等他回过头,鹭羽已经走出数米远。 “老王八的臭蛋!我要是撒谎,叫我不得好死。”他朝鹭羽的背影喊了一句,“长老命人押送一批东西去橡城,路线泄露了,这事不假吧?” 鹭羽的身形顿了顿。 长老命人押送东西去橡城,不假。 至于路线泄露…… 鹭羽站在原地,等刘麻试探着一步步走近前来。 她终于回头。 “你若敢谎报,长老不会像我一样轻饶你。你考虑清楚了?” 刘麻深深喘了几口气,才郑重回答说:“我清楚。” “你的消息很灵通。”鹭羽故意说,“我被调到长老身旁听命,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麻恭维道:“长老手下的执事不多。如果有人能够跻身执事之位,那个人的名字很快就会传遍我们这些散人的耳朵。” 鹭羽似乎有些受用。 “路线泄露是怎么回事?你从何得知?”她问起正事。 刘麻松了一口气。 “是祝结巴!”他忽然变得气愤,“老王八的大舌头,卖消息的时候说得好听!明知道我看那叛徒不顺眼,还故意拿话来诓我。是那个叛徒嘴巴不牢、走漏风声?呸,明明是有人想借那个叛徒的手害死我!这不,我回州城来找人对证,祝结巴已经不见了!” 叛徒是谁,鹭羽心知肚明。 但听到刘麻情绪激愤之下、把一些关节说得含含糊糊,她便有些不满。 “祝结巴是谁?”她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个消息贩子。” “就是他把路线卖给你,让你去杀人?”鹭羽反问。 “这才是最气人的!他说了好几次,杀人以后扮成意外、再假装受到叛徒的嘱托、把东西完好送到橡城去,这样就能立功,得到长老的青眼。都是在放狗屁!” “你就这样轻易相信了?” “岂止是我?”刘麻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说,“当时还有旁人,不是跟祝结巴合伙,就是和我一样受骗。” “那怎么能说是专门害你?”鹭羽发现了一点问题,“消息是从祝结巴身上泄露的,长老算账也不会算到你头上去。” 她算是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刘麻是出手受挫后,才幡然醒悟。 此外,她也没有听到橡城传来任务失败的消息。 “不对,”刘麻看见鹭羽露出不悦之色,连忙改口,“我是说,就算祝结巴做事不地道,但他卖给我的消息是真的,按规矩,也不能找他的麻烦。真正坏了长老规矩的人是萧芜!长老应该找他算账!” “你这是在教长老做事?”鹭羽面色一沉。 刘麻讪讪低下头。 “你怎么断定是萧执事要害你?”鹭羽又发出疑问。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祝结巴不见了。他得到一大笔钱,带着他的相好远走高飞了。”刘麻说出心里的嘀咕。 鹭羽听后,当即变了脸。 “好你个刘麻,敢拿笑话来逗我?你说了这么多,半点证据都没有。空口诬赖萧执事泄露机密,你这是嫌命长!” 她一看天色,警觉到她离开目标的时间不短了。 “我哪敢?”刘麻辩白道,“除了萧芜,还有谁能够对长老交代下来的任务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谁付得起祝结巴的盘缠?” 鹭羽稍有犹豫,说:“我想不出萧执事有什么理由害你。而且,你也说,不止你一个人动手了。” 刘麻脸上露出了忸怩又得意的神情。 “其他人都是萧芜的障眼法,他真正要害的只有我一个。我前阵子和一个女人结了一段情缘。她拒绝过萧芜很多次,萧芜肯定是嫉恨我。”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82章 冷箭 伏击六安失败后,刘麻和焦铁袖就在棉县郊外分道扬镳了。 二人当时都心有不甘。 不同的是,刘麻的不甘在于明知他不敌却还怂恿他出手的祝结巴,焦铁袖的不甘则在于躲藏在六安身后、导致伏击失败的神秘高手。 焦铁袖自信,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隐匿形迹。 不把那个高手找出来,他心里总有一根刺。 为了消除六安和神秘高手的戒心,焦铁袖特地在棉县周遭逗留半天后才重新上路。 但他万万没想到,六安竟然进了橡城。 橡城里有他忌惮的人物,他为此徘徊许久。 等他下定决心,城门处的搜检又让他碰到了一点麻烦。他不得不将随身的铁袖箭藏在城外。 耽搁一夜后,焦铁袖扮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头顺利进入橡城。 此时,天色已经很亮了。 街上行人稀少。 偶尔有些小声的议论落入焦铁袖耳中,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离开他的铁袖箭,他心里空落落的。走神时,他还撞倒一个没长眼的小童。 小童哭声尖厉。 焦铁袖揉了揉耳朵,终于决定去见一个人。 三年前,他和付家兄弟结仇。 由于他的失误,付家老大断了一条腿、落下残疾。 付家兄弟收买了一批杀手要取他的性命,幸好有中人愿意出面调解。 他承诺交出半副身家、退出橡城,付家兄弟也收回了杀死他的决心。 这是焦铁袖三年以来第一次踏入橡城,而他第一个要见的自然是替他和付家兄弟消弭仇怨的中人、乔老四。 打铁街的喧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四处的冷眼,脏污的街面,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焦铁袖的旧衣破鞋完美融入这条街。 他往街尾走,一直走到那家门面脏乱的破客店前。 一抬脚,他便迈过那道虫蚀得严重的门槛,留下几颗细碎的沙石。 客店里不见半个人影。 焦铁袖却不慌不忙。 他似乎对客店的布局很熟悉,甚至知道他要找的人住在哪一间屋子。 木质楼梯看起来摇摇欲坠,即便是瘦巴巴的焦铁袖踩上去,也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住客乔老四察觉到一点异常,从屋里探身出来查看,当即睁大了半闭不合的睡眼。 “你!”他显然已经认出来者的身份。 焦铁袖预料到乔老四的反应,脱口承认道:“是我。” 乔老四眼神慌乱,左看右看,又从屋前的窄廊俯身往一楼小厅扫视一通。 确定厅中无人,他才略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来了?” 这话说得令人不快。 但焦铁袖没有心情和乔老四计较。 “我……” 焦铁袖刚开了口,就被匆匆打断。他又憋了一口气。 “走走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哎,你来得不是时候……” 乔老四一边说,一边推着焦铁袖下楼,又主动引路,钻进后院,快步穿过一道虚掩的小门,来到一条无人通行的肮脏后巷。 巷子里弥漫着腥臭腐朽的气味,乔老四却变得自在许多,说话也不再藏头露尾。 “这客店如今归付家老大所有,你莫不是忘了吧?” “归……归他了?”焦铁袖愣了愣,不知道是想起了难堪的旧事,还是被新消息震动了。 “没错,你偷偷摸摸来橡城,付家兄弟或许还不会计较。可你大摇大摆到这客店来,人家只当你是来故意找事的!你……是吗?”乔老四面上忐忑,好像焦铁袖张嘴回答他的时候会顺势咬他一口。 “我不是。”焦铁袖连忙否认,“我只是想托你递句话。我来橡城找人,找到人后,我不会在城里多留一日,希望付家兄弟能给我一个方便。” 乔老四听后有些不满。焦铁袖没头没脑找上门来,净叫他难办。 他随口给焦铁袖出了一个主意:“罢了,我实话告诉你,付家老大今日不得空。你要是能在今日之内把你的事办完,赶在天黑之前出城去,根本不必多嘴把你来橡城的事告诉他。橡城那么大,哪儿那么巧就叫他发现了?” 焦铁袖也考虑过这一点。 “不成。我要找的人很擅长潜踪隐迹,短短半日,我没有把握找到他。” 乔老四思索起来。他从未听说,城里来了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如果能快些把焦铁袖打发走,他愿意出点力。 于是,他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人,连你都觉得难缠?” 焦铁袖如实说,他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乔老四以为焦铁袖存心隐瞒,心里有了别的计较。 “呵呵,你不跟我说实话也罢,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不信你两三年就转了性子。你一惯爱用冷箭伤人,要不是碰上付家老大,你还风光着呢。要说你托我办的这事没点鬼祟,傻子才信!你自己看着办吧!” 乔老四说完就要转身。 焦铁袖连忙阻拦。他知道今非昔比,顾不得乔老四的奚落,抛出他真正顾忌付家兄弟的理由。 “老四,你别恼!你人就在橡城,就在付家兄弟的眼皮底下,你的消息肯定比我灵通。”他先安抚乔老四一句,才接着说,“我这不是听说付家兄弟攀上了暗楼的大人物,才低声下气来求人吗?看在过去的份上,你不能撂手不管呀。” 说着,他掏出了准备好的钱袋,塞进乔老四手里,投其所好。 “你帮我这个忙,我抓紧把人找到。这两天,我们还能找个时间凑一手。” 乔老四掂量一下钱袋,并未改变心意,嘴里却说:“这话我爱听,你早点说不就好了?我替你递话不难,但要让付家老大点头,你还得表示一下诚意。” 焦铁袖以为乔老四仍不满足,顿时有些为难。 这两年,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宽绰。否则,他也不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打六安的主意。 “这……老四,你看我……” 乔老四眼珠一转,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哪儿是趁火打劫的人?我是说,你有一身寻人的本事,为何不帮付家老大一个忙?他受人所托,正在找一个走失的小童。你若能提前找到,把人送来,再提出你的请求,付家老大肯定不会拒绝你。” 焦铁袖迟疑不定。 “这合适吗?” “合适得不得了。你来找我,还怕我害你吗?你就照我说的去做,要不,付家老大找到人,就没你什么事了。等他把你当成丧家狗打出橡城,你可不要后悔。” 乔老四露出的轻蔑眼神十分刺人。 焦铁袖一时拿不定主意。 思来想去,他无计可施,不得不松口:“那小童是男是女,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乔老四呵呵一笑。 “那小童很好辨认,腿脚不好,拄了根小拐。” 焦铁袖的问题,乔老四一个也回答不了。因为付老板根本主动没有告诉他有关小童的任何线索。小童拄拐这一点是他竖着耳朵隔墙听来的。 他对焦铁袖的提议并非出于好意,而是由于红蔷的一个指示。 红蔷命他注意付老板的动向,他正愁无事可做,没想到焦铁袖撞了上来。 “拄拐的小童?”焦铁袖语气惊讶。 付家老大要找的,该不会就是他进城后碰巧撞倒的那个小童吧? 如果不是那个小童拄着拐,他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没错。” 乔老四还没有开口催促,焦铁袖已经拔腿往巷子口去了。 巷子的另一头堆积着无数肮脏朽坏的破烂,清风不愿光顾,活人也掩鼻远离。 乔老四擤了一下鼻涕,又吐了一口唾沫,像是要排出方才谈话时趁机挤入他口鼻的臭气。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83章 搅和 “事情就是这样。苏兴如今在我手里,乌翎的执事也在我手里。” 红蔷今日请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一个平时绝对不会登门的客人。 她原以为萧芜不敢只身前来,六安却让她尽管一试。 结果很明显,六安猜对了。 萧芜面不改色,心里却受到了不小的震动。红蔷在橡城的耳目比他预料还多。 “红蔷,你找我来,就是为了两个无名之辈?” 红蔷闻言冷哼一声:“这句无名之辈用在苏兴头上倒也罢了,用在乌翎的执事头上,未免显得你太自大。” 萧芜毫无心虚。 “那你说,落在你手里的执事大名是什么?” 红蔷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事关你的身家性命,我只不过好言相劝,你和我逞什么口舌之快?” 萧芜心头更警惕两分。 “你有话直说。我早在成为执事的那一天,就将身家性命交托给长老。我何来忧虑?” 红蔷暗暗估量着萧芜对红姬的忠心。 她和萧芜年纪相仿,际遇却大不相同。 她早年得到红叶的提携,年纪轻轻就做了红叶的执事,在暗楼中呼风唤雨。 而萧芜虽有几分才干,却因得罪红芙的心腹而一直不得志。直到红芙身死,萧芜才得到红姬的青眼。 萧芜经历了这些年的坎坷,如何不对红姬感恩戴德? 红蔷想到这里,又开始怀疑六安说的话。 凭她一张嘴,真的能动摇萧芜的忠心吗? 按照计划,她该发难了。 “我很好奇,乌翎的执事为什么会出现在橡城。你猜,我从那人嘴里问出了什么?” 萧芜正侧耳细听,红蔷却莫名其妙吐出两个字。 “是你。” “我?”萧芜一时听不明白,“我怎么了?” “乌翎的执事承认,他来橡城是为了和你接头。”红蔷补充说。 萧芜听后,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原来,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虽然知道红蔷对他不怀好意,却还是应邀前来,原因有两个。 其一,红蔷在橡城经营多年,他做的许多事绕不过红蔷去。他不想给红蔷一个对他使绊子的借口。 其二,他更乐意看到红蔷明着对付他,这样,他便无须费力在暗处防备。 至于落入红蔷手里的苏兴是死是活,他毫不在乎。闯入橡城的乌翎的执事也仅仅只是一个让他皱皱眉头的问题,算不上棘手的难题。 真正令他为难的是容溪。而他知道,红蔷和容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做?押着我去向长老邀功?”萧芜不由自主露出嘲弄的神色,“我敢说,那个执事要不就是被你收买了,要不就是经了你的手段、没剩几口气了。” 红蔷心头一喜。 苏兴在六安的询问下,一五一十说出了他的所见所闻。 乌翎的执事至今仍下落不明。 她对萧芜的说辞真假掺杂,成功蒙蔽了萧芜。 “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押着长老最信重的人去和长老对质。”红蔷奉承一句,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我承认,我是让那人吃了一点苦头。如今他半死不活,以为这样就能让他的话显得可信。真是可笑。乌翎怎么找了这么一个草包做执事?真当别人都是傻子、连这点挑拨离间的手段都看不出来?” 萧芜听到话锋转换,有些拿不准红蔷的心意。 他开口试探:“你愿意把人交给我?” 红蔷微微一笑。 “我正有此意,又怕你不肯收。” 萧芜心思一转,顺着话头说:“我没有白收的道理。你我同是长老手下的执事,理该同心协力,为长老效命。我收了你的礼,自然要礼尚往来。” 红蔷听到萧芜将她放在卑微低下、向红姬俯首听命的位置,心绪便难以平静。 如果说,她看待红姬是侥幸成事,那么,她看待萧芜就是一个倒霉鬼突然交上好运、变得比普通人更加幸运。 她很清楚,就算红姬心目中继任长老之位的人选不是萧芜,也绝无可能是她。 眼下,萧芜和她平起平坐,将来,萧芜或许就要爬到她头上去了。 没见到萧芜时,她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当着萧芜的面,她就有些藏不住她心底既嫉妒又厌恶的心情了。 萧芜似乎看出了什么,脸色稍有改变。 红蔷猛然醒悟过来。 情急智生。 “唉,”她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羡慕你。我在橡城苦心经营,抵不过长老对你的信重。转头想想,总有些不甘。” 萧芜有些诧异。 他和红蔷之间连交情都谈不上,更别说互相吐露真心。 红蔷再接再厉:“我二十二岁就做了红叶长老的执事,可谓春风得意。不管是红芙长老,还是红姬长老,她们跟随红叶长老的时日都比我的短,但她们得到提拔的速度却都比我的快。换作是你,你也要苦闷的,不是吗?” 她像是要对萧芜推心置腹。 萧芜虽然并不同情红蔷,却也没有怀疑这番话的真实。 红芙死后,红叶早已做好让红姬继任长老之位的打算,但红蔷却被蒙在鼓里、信心满满要和红姬争个高低。 在他看来,红蔷只不过是个掂量不准自己几斤几两的跳梁小丑。倘若红蔷蹦跶得太高,迟早会被红姬处理。 但他没有吐露心中所想,只说:“红蔷,你在橡城的风光无人能及,长老对你也很推重,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有运无命,说的就是我了。我守了橡城近十年,看似安稳风光,举目四望,却处处危机。我不像你,你从始至终只为长老一人效忠。长老一个念头就会把我打入深渊,我怎能不害怕?” 这确实是红蔷的真实心境。她不怕会被萧芜拆穿。 “长老英明决断,肯定不会随意处置效忠她的人。”萧芜随口敷衍。 他等着红蔷说出她的目的。 “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长老是否怀疑我的忠心?长老身边是否有小人嚼舌?长老雷霆一怒,我远在橡城,求告无门,可不就是死路一条?萧芜,我需要一个机会,向长老表白我的忠心。”红蔷说道。 萧芜沉默不语。 摸清了红蔷的用意后,他对红蔷的戒备已不如一开始严重。 他知道,和红蔷搅和在一起绝对是件不理智的事,但是,把乌翎的执事留在红蔷手里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权衡再三,萧芜做出了自己的让步。 “你把乌翎长老的执事送到州城去,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另外,你要交出暗楼在橡城的一切布置,由我来接管。” 红蔷听后,怒火腾地冲上脑门,差点站起来指着萧芜的鼻子破口大骂。 第384章 陷入 “都怪你出的馊主意!萧芜才有机会如此羞辱我!” 红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声音又尖又细。 “他把我当成什么也不懂的蠢货,提出那些狗屁要求。我怎么可能答应他!” 她开始数落萧芜开出的荒唐条件,每说一句,就投给六安一个埋怨的眼神。 六安听着红蔷的吵闹,心情却很放松。萧芜暂时是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了。 “你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受到损失,为何还要恼火?”六安明知故问,也不等红蔷回答,便接着说,“只要萧芜对你放下一点防备,你就算得手了,不是吗?萧芜已经不再怀疑你对苏兴出手的目的。至于利用长老对你的不信任,破坏长老对萧芜的信任,那是额外的收获。” 撒泼蛮缠对六安并未奏效。 红蔷的面色随即恢复如常,好像摘掉一个面具一样自然。 “要是让长老知道,你我联手陷害萧芜,她同样不会轻饶你。” “你无须替我操心。你和乌翎的人暗中勾通这件事,我答应你不会泄露出去,可乌翎的人却没有对你做这种保证。”六安用笃定的语气说,“如果你找不到乌翎的执事,最后的结果必然还是你最担心的那个。” 红蔷看着眼前这个洞悉她内心秘密的年轻人,心里不断生出一股扑身上前、将对方当场杀死的念头。 她在暗楼的资历并不等同于简单的年岁堆砌,而是丰富的经验、强劲的手腕、以及各种突破常人想象的卑鄙行径。 能够威胁到她的人往往会被她一一除掉。 只是,红芙、红叶接连遭遇变故、骤然身死,红姬又成了压在她头顶的一座山,她才变得患得患失、畏手畏脚。 “你是说,我无路可退了。”红蔷努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你想看我和萧芜正面为敌,借我的手对付他。而你手里又拿着我的把柄,从此以后,我就做了你的提线木偶。” 红蔷很想知道,六安对红姬怀有几分忠心,但她却不相信六安嘴里吐出来的任何一种答案。 她从未忘记六安的叛徒身份。 六安嘴角一动,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能想到这些,就永远不会做别人的提线木偶。”他一边说,一边起身离开座位,“我要到街上去走走。你也得抓紧时间,把乌翎的执事找出来。是交给乌翎,还是交给长老,全随你的便。” 六安并不在意那个愣头愣脑的执事最后落在谁的手里。两种结果他都能欣然接受。 于是,他放心离开酒馆。但他仍将苏兴留下,作为他信任红蔷的证据。 油伞街保住了片刻的安宁,打铁街却在酝酿着诸多纷乱。 刚刚踏入打铁街的圆脸年轻人衣饰寻常,但整洁干净,和肮脏的街巷格格不入。 浮在他唇边的两撇短须好像一副轻易就会被人识破的伪装,而他游走的眼神更是直接表明了他从未涉足这条街。 他正是处于休沐之中的卫府佐事崔应水。 卫府统军李年深知崔应水做事一板一眼,特地交代他,遇见紧急情况可以多作变通。 就像昨夜,崔应水直接把夜闯城门胡氏一家交给城尹薛均,虽然合规,却让卫府失去先手。 李年有这种担忧并不奇怪。 只是,崔应水却把上司的特别叮嘱当成寻常套话。 入城之前,他曾向卫府中某个久居橡城的杂役打听城中最聒噪的所在。 当杂役说出打铁街这个名字,崔佐事立即把它与昨夜的猜测关连起来。 胡氏一家连夜匆忙出城,到底是受到什么原因的驱使? 对此,崔应水和李年都做了最坏的预测。 打铁街消息庞杂,真假难辨,但杂役相信,崔佐事这样的聪明人肯定不会被迷惑。 崔应水就这样带着李年的嘱咐和杂役的信赖,一进城就直奔打铁街后街。 流言随风起落,闯入一只只毫无防备的耳朵。 老铁匠常年被打铁声包围,耳力衰弱,却还是是听到了零星的议论。 昨夜擅闯城门、事发后被关押起来的一家人仿佛姓胡…… 昨天从铁匠铺秘密买走一批铁皮的,恰巧是胡家的人。 老铁匠有些慌神,指导徒弟挥锤的时候差点被砸掉几只脚趾。 打铁皮的生意是老萧介绍给他的。 城北一些富庶人家忽然需求许多箍箱子的铁皮,老萧开出一个优越的价码,他也不负所托,按量按时交付明白。 但是,老萧有个特别的要求,这笔交易不能声张。 他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毕竟老萧的酬金给得太多了。 他知道老萧的一些底细。 老萧来头很大,不但和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交情很深,而且和地头蛇付老板也是熟人。 年轻的追随者称其为大哥,而像他这样的年长者则客气地称其为老萧或萧兄弟。 老铁匠万万不敢得罪老萧,因此,他也不敢找到老萧,询问自己会不会受到胡家的连累。 正当他惴惴不安、考虑着闭门谢客的时候,一脸正色的崔应水走入了他的眼帘。 有个念头从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 坏事了。 “怎么称呼?” 崔应水不明白,满脸污垢的老铁匠为何直勾勾盯着他、像是在发愣。 随口问出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崔应水却没有放弃。 一进入铁匠铺,他就被大火炉的热气逼得倒退一步。 但他很快就像铁匠们一样适应了。 “你……”他在打铁声中提高嗓音,“你们这里什么东西都能打吗?” 老铁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客人,他什么也没听清。 崔应水不明就里,凑上前去,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老铁匠皱着眉头,面露思索,而后伸手指向铺子深处、被无数铁器挡住大半部分轮廓的一扇木门。 崔应水以为对方想请他到更清静的地方详谈,便点点头,示意老铁匠打头带路。 木门被打开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其后掩藏着一间又昏暗又狭窄的屋子。 里头的杂物几乎堆放不下。 崔应水被一个形状不明的物件绊了一脚,还没站稳,身后的破空声已引起他的警觉。 但他万万没料到,在这间狭小的暗室,他的身手根本施展不开。 受到重击之后、昏迷过去之前,崔应水猛然间想道:他究竟是太幸运,还是太倒霉? 第385章 碰撞 萧芜离开油伞街后,马不停蹄赶去赴下一场约会。 关于胡剪刀一家七口人擅闯城门的消息,萧芜是最先获知的人之一。 他花了半夜时间紧急做出布置,确保胡剪刀无法攀咬到他身上,又等到天亮才去赴红蔷的邀约。 虽然他还没查清楚胡剪刀为何突然改变计划,但他已经可以肯定红蔷和胡剪刀的变卦毫无关系。 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红蔷这个麻烦在他心里的排号属于靠后的位置。 容溪昨天离开客店后就失去踪迹。 他有几种猜测。 一种是容溪优柔寡断、正躲起来暗中观察他的动作。 一种是容溪在进城时引起了卫府和巡城卫队的注意、现在落入后者的手里。 还有一种是,容老二安排的第一次刺杀计划未遂、又实施了第二次。 但是,这些猜测都无凭无据,且有不少瑕疵。 比如,容溪在城中没有臂助,如何瞒过他的眼线? 又比如,卫府和巡城卫队根本没有理由悄无声息掳走容溪,反而是大张旗鼓才符合常理。 再比如,容老二若能瞒过容全、将手伸到橡城来,那容全这个鲎蝎部首领也算是当到头了。 萧芜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因而没有花费太多人手去找容溪的下落,只是分出部分心神留意城中各处的动态,并对容溪进城的行为添油加醋、传信警醒容全。 现在,萧芜准备去验收昨夜的成果。 得到他口风的人不多,胡剪刀是其中一个。 胡剪刀的绰号有些由来。 剪是裁缝出身、累代家业,刀是江湖闯荡、仗义慷慨。 剪和刀,就是胡剪刀财赂去留、情仇交错的一生。 如今,挥刀乱剪的胡剪刀忙中出错,能够收拾残局的恰恰是库房布匹堆积成山、裁坏也不值得可惜的布庄掌柜、吴雨急。 吴雨急此时已不在城内,于是,萧芜找到了吴雨急的侄子吴声显。 布庄的人都称吴声显为小掌柜,萧芜并没有找错人。 “萧大哥别着急,胡剪刀人还被扣押在衙门刑房,你的货也还好好的。人和货都跑不了。” 吴声显年纪不大,处事却很老练。他早已和萧芜通了气,正演戏给一旁不明就里的伙计和其他主顾看。 萧芜抱怨一通,又说胡剪刀没信用,又说自己瞎了眼,捶胸顿足,面红耳赤。 吴声显好言宽慰许久,承诺找到新裁缝、不致耽误交货时间,才让萧芜平静下来。 两人又进屋倾谈,做成了另一笔生意。分别时,主客都面带笑容。 日头渐渐升高。 早起的人总把旁人晚起的理由归结为懒惰,晚起的人常常难以辩驳。 如果今天有人问起容溪晚起的理由,容溪会实话实说:她做了一个费尽力气才挣脱出来的梦。 可惜无人发问。 和她作伴的只有黑暗,没有活人。 容溪手脚乏力。 她眨了眨眼,黑暗没有消失。 而后,她用前门牙咬一下舌尖。 尝到疼痛的味道后,她才确定自己清醒着。 四面是逼仄而坚固的木板。 她只能抱着双臂,曲起两腿,而无法伸展四肢。 微弱的光从她右手边的木板接缝处挤进来。 她忍不住用肩头去撞。 光亮没有丝毫增加,灰尘却受到惊吓、四处乱蹿。 容溪呛了一口积尘,打了两个喷嚏,连忙闭上嘴巴和双眼,用袖子捂住鼻一。 她猜,她被困在一个木柜里,而现在大约是白天。 记忆随着翻涌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她和容萁在送一个小童回家的时候遭遇了袭击。 如今容萁去了哪里? 容溪将脸埋在曲起的膝头。 她所能看见的微弱光芒不足以驱散她心中的黑暗。 她不得不怀疑所有人,包括容萁。 容萁追随在她身边的起由便是一次背叛。她很难相信这次遇袭不是由于容萁的背叛。 郊野刺杀的惊心场面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脑海。 她的父亲容全决意暂不追究,是不是给了容老二更大的胆子? 容萁会被容老二再次收买吗? 想到这里,容溪头疼得厉害。 她不愿继续朝这个方面想。 万一容萁没有出卖她,那么,容萁眼下的处境不会比她的更好了。 如果,是萧芜疏忽、泄露了攻城计划呢? 父亲容全不肯让她进城的理由不正是躲避这些潜在的风险吗? 冲动的圣女落在卫府手上,英明的首领陷入两难、逼不得已…… 不! 这个想法像利爪一样撕碎了她的心。她更加不愿意接受。 最后,她还想出一种可能。 是萧芜。 萧芜无法说动她离开橡城,便将她软禁起来,为的是给她的父亲一个交代。 萧芜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她这个圣女放在眼里,她的威胁实际对萧芜是没用的? 她松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她还活着,甚至没有受半点伤。 这似乎也印证了她对幕后黑手的猜测。 容老二巴不得即刻杀死她。 卫府行事根本无须藏头露尾,挑明她的身份才能挫败鲎蝎部。 唯独萧芜顾忌颇多。 容溪心里有底,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 她积攒一会儿,将右手握成拳头,猛地发力砸到木板上。 “放我出去,我知道你是谁!” 喊声经过木板的阻挡,变得又闷又轻,混合着锤击声和咳嗽声,毫无威胁之力。 容溪的信心很快就被打消,因为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容溪百思不得其解,但没有气馁。 躲在幕后的黑手既然选择让她活着,那么,对黑手来说,活着的她一定比死去的她更有价值,即便黑手不是萧芜。 “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 木柜里传出一声闷响,比肩头一撞、拳头一击更沉重三分。 随后不再有灰尘引起的咳嗽声或喷嚏声,一切偃旗息鼓。 咚、咚、咚。 容溪强忍住不适,保持安静。 她希望她听见的是黑手向她走来的脚步声。 她不敢死,于是她制造了一个自己撞死在木柜里的假象。 只要黑手在乎她的死活,她就能抓住转机。 容溪在黑暗中耐心等候,时间却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停滞不前。 她没有再听见多余的声响,有些着急,不由自主加重了呼吸。 尘埃已落定。 木柜里的空气仿佛全都挤进她的胸膛,她反倒感觉气闷和眩晕。 等她察觉到那股莫名其妙出现的古怪香气时,她已经抬不起她的眼皮。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86章 都督 韩爽近来焦头烂额。 就算没人指出他令军督府蒙受了多大的耻辱,他也知道,他的颜面所剩无几。 黎焜逃脱,是他无能。 战船被劫,是他失策。 刘芷被杀,是他疏忽。 他不该犯这些错。 归根到底,是靖南王病重的消息迷惑了他,是老总督昏聩的假象麻痹了他。 南关频繁动作,哪一件不是靖南王的手笔?田夫人拱手交出慕玉山庄后,有谁敢趁机痛打落水狗? 韩爽恨自己明明占了先机,一招走错,却落了后手。 这走错的一招,韩爽认为是他放任王妧参与抓捕黎焜的行动以及对田夫人的秘密审问。 错上加错的是,他疏忽了王妧与刘氏的恩怨,才让妻弟刘芷无辜惨死。 他岂止无颜面对属下的兵士?他更无颜面对他的妻子。 总督府拿到黄参事身死的完整案情文卷后选择了沉默,但对韩爽擅自领兵登岛颇为不满,勒令兵马回转、都督本人亲自前往郁州解释误会。 韩爽权衡再三,回书澄清事实。该认的错,该认的罚,他都没有辩解,但他却没有即刻动身。 如今,他急需一场暴风雨洗刷掉他名誉上的灰尘。 远在海上的勾魂使就是他想要的暴风雨。 他对总督府宣称,黎焜勾结海寇、劫走练兵的战船。如果他坐视不理,不止是离岛、整个安州都会陷入危险。 这个理由能否说动老总督和靖南王,韩爽没有把握。 但他这次不会再错过时机。 韩爽招来佐事盛林风和校尉胥成。 这二人,一个足智多谋,一个武艺超群,都是韩爽心腹之人。 盛林风对黎焜受到通缉的原因心存疑惑。事关重大,他决意亲身前往湖州,进行调查。 胥成则奉命守在离岛对面的平波港,布下抓捕黎焜的第二道防线。 经过这段时日的奔劳,二人带着各自的收获来到离岛,与韩爽会合。 韩爽的兵马依旧驻在暖阳港,顺带接手了离岛水关营卫的巡防事务,理由充分:海寇的足迹深入仙人屿,全是水关失察之过。 大小战船,煊赫光辉,惹人侧目。 “黎焜已经离开安州。据可靠消息称,他曾在容州北部的某座小城里短暂停留,又继续北上。我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胥成年少时便投在韩爽麾下,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他和韩爽之间关系亲密,更胜父子、兄弟。 因此,当韩爽询问胥成对黎焜具体行踪的看法时,胥成毫无隐瞒。 “我看,离岛除了港口、还有第二条秘密通道,很可能就是仙人屿。那里或许藏着黎焜和王妧潜逃的关键。”他特地提到王妧,是受刘夫人所托。 韩爽点点头。 “等会儿,你就到仙人屿去看看。海寇来得无声无息,黎焜也去得无声无息。慕玉山庄背后有总督府的影子,田夫人正是因为坐视黎焜杀害黄参事才身陷囹圄。至于,田夫人失势后,慕玉山庄还会不会包庇王妧,还要请林风为我指点迷津。” 盛林风和韩爽年纪相仿。 和一身杀伐之气的韩都督站在一起,盛佐事更显得文质彬彬。 但是,盛林风并不是文弱之人。 他奉行读书不如走路,万事总要亲历亲行。 但他对营生之计钻研得并不通透,导致囊中羞涩。若没有得到韩爽的赏识,他仍过着清贫的生活,走两步路就要歇三天脚。 “都督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方才,盛林风静静听着二人的交谈,并不插话,若不是被韩爽点名,他似乎会一直沉默下去。 韩爽对盛林风的谦恭十分满意,因为他知道,盛林风不是一个轻易弯腰的人。 “林风,你我不必如此见外。”韩爽道。 盛林风又朝韩爽行了一礼表示感激,才说:“王妧和慕玉山庄的关系扑朔迷离,但真相就掩藏在一个问题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从头说起。 “王家和田家是世交,王妧初登离岛时,和田夫人是友非敌。但是事情起了变化。黎焜突然出现在离岛,杀死了黄参事。虽说黎焜是受到通缉的要犯,但撇去这一点,黎焜杀人背后牵扯的是靖南王府和总督府。” 盛林风说到这里,停下来等待韩爽理清思路。 直到韩爽点头,他才继续说:“慕玉山庄是否会包庇王妧,答案要看,王妧是否包庇了黎焜。” 韩爽暂时放下自己的猜测,顺着盛林风的想法思索起来。 “倘若王妧听从靖南王的命令,暗中帮助黎焜逃脱……林风,你去湖州打听到了什么?” “黎焜的通缉文书含糊其辞,其实是牵涉到靖南王府地牢里的重犯。重犯的身份和下落,我们不得而知,因为靖南王府从未发出缉捕地牢重犯的文书。若说,黎焜私纵重犯、畏罪潜逃是靖南王和他的心腹合力演的一出戏,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你是说,离岛发生的一切,是靖南王府和总督府之争?”韩爽问。 盛林风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重犯出逃的消息也是假的,只是靖南王和黎焜反目的借口?”韩爽又问。 盛林风对此却不赞同。 “黎焜是靖南王手下当之无愧的第一谋士,他这样的人,不会捏造一个随时可能被人拆穿的借口。他的目标是总督府。重犯出逃若是假消息,就算瞒过我们也没用,总督府一定会要求靖南王交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见盛林风否定了自己的看法,韩爽却没有感觉到不快。 他嘴角上扬,露出笑意。 “黎焜这样的人,和你是一类人,你们自然更懂彼此的心思。” 盛林风连忙低下头:“都督太抬举我了,我真是惶恐。” 韩爽一笑而过。 “依你推测,靖南王府给出的答案是什么?”他重新说回正题。 盛林风微微抬起头,眼皮仍垂着,回答说:“问题又要绕到王妧身上。慕玉山庄要求王妧交出一个人、换郑夫人安全离开山庄,那个人是靖南王的义子、当今皇弟、端王赵玄。” 韩爽笑着点点头。 盛林风的眼线罗网已初具规模,韩爽心知肚明。 “慕玉山庄对待王妧,同样也是总督府对待靖南王府。王妧不会如慕玉山庄所愿交出端王,慕玉山庄定然也不会包庇她。” 韩爽仔细一想,长叹出一口气:“林风解开了我心头的一个大疑惑呀。我联络端王,要求他交出王妧,竟是失策了。” 盛林风张嘴正要逢迎几句,却被韩爽抬手阻止。 “你接着说。这点小失误,我还承受得住。” 盛林风于是继续解释:“王妧来自京城,端王也来自京城,二人说不定在京城时便已结成盟友。正是这两名外来者提醒了我,不该把目光局限在南沼。南沼之内,靖南王一呼百应,根本没有必要隐瞒地牢重犯的身份。而且,总督府也默许了靖南王的做法,没有声张。这两方的反应说明了,重犯的真实身份一旦揭露、必然会震动朝野。此事背后牵涉深广,都督应该尽早做长远打算。” 盛林风没有明确指出重犯的身份,只给出一个方向。 这对韩爽来说已经足够。 “你这么说,我更感兴趣了。我会写信回京,问一问我的老岳父。有时候,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楚。”韩爽说。 一旁的胥成见二人似乎谈完了正事,才插话说:“王妧手段如此了得,若不尽早除去,将来恐怕会酿成大患。” 韩爽看了看胥成,又和盛林风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一个小丫头,也值得你如临大敌?”韩爽没有点破胥成的小动作,“她要是真有能耐,早就跳出来和我面对面交锋了。如今她像只跳蚤一样东躲西藏,迟早被人一脚踩死。” 话虽如此,王妧这个名字却早就变成一根刺,埋入他的心底。 只要有人提起王妧的名字,他就会回想起那场明目张胆的羞辱。 他同样急于拔掉肉中之刺。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87章 总管 石璧以他和蔡都督女儿的婚事为条件,借到了一千兵马。 这事,有人见了眼红,有人见了唾弃,但这些人都一致认为石璧很快就要交上好运。 少数人看清了蔡都督打的算盘,而这些人却没有理由对众人说破。 至少在眼下,石璧是心甘情愿做蔡都督的算盘珠。 他这个蔡都督的准女婿除了要面对各种非议,还要拼命活到和蔡小姐真正结成连理的那一天。 这一千兵马与其说是蔡小姐的嫁妆,不如说是一把随时准备弑主的刀。 如果他能用这把刀阻止鲎蝎部捅破天,那么他就能得到他汲汲所求的一切。否则,他就会被这把刀杀死,用来完成大军出师前的祭旗仪式。 他若死去,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是西二营总管,更不会有人记得他差点做了蔡都督的女婿。 石璧没有其它选择,也不会做出其它选择。 今天之前,刘筠只是他前往他的目的地途中偶遇的一片朝霞。 时间一过,朝霞就会消失。 “只有身在高处,才能看见霞光万道。在这片小山坡上,就只能看见一点彩霞了。” 刘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半点遗憾的语气也没有。 她感激老天赐给她这样的缘分。 昨夜,她没有留宿枌县,而是抓紧时间赶路,才在这无人郊野撞上了石璧的队伍。 她对石璧在东一营遭遇的一切一无所知,满心所想的只有今后。 她将和石总管并肩而行,挫败鲎蝎部的阴谋,继而得到靖南王的认可。 到那时,她就能轻轻松松证明,王妧对石总管的偏见是由于王妧小心眼,而不是石总管白璧有瑕。 可惜,她的畅想刚起了一个头,就被无情打断。 石璧坦白了他的决定。 “此去橡城,我已经准备好殊死一搏。蔡小姐是至情至性之人,我必须给她一个交代。如果我能活下来,就会和她成亲。”他说完自己的情况,转而问道,“鲎蝎部的目标在橡城,小姐从何处得到风声?” 石璧年纪不小,早已经历过风月。 他看得出刘筠对他的爱慕。 虽说爱慕之中掺杂了许多额外的情绪,但这并不妨碍石璧把握本质。 从他第一次见到刘筠,他就知道刘筠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和一直被族人捧在高处的鲎蝎部圣女相比,不受重视的靖南王外室之女拥有更大更强的冲劲。 石璧一向欣赏这种不服输的劲力。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一股相似的力量在推动他向上攀爬。 问题是,刘筠能够为他使出几分力? “是王妧告诉我的。” 刘筠仍处在震动之中。对着石总管坚毅的脸庞,她不由自主说出了实话。 “王妧说,鲎蝎部不日就会在橡城掀起一场内乱、而后内外夹攻、夺占橡城。” 说完,刘筠又有些后悔。 她相信王妧的判断,但若石总管不相信,她岂不是要和石总管争辩? 好在,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石璧只是点点头,说:“王姑娘消息灵通,又肯对你知无不言,你们的关系从前便很亲近吗?” 他勒索王妧的事刚刚过去没多久,他不认为王妧足够大度。 刘筠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要说不亲近,王妧不会告诉她这么多隐秘。 要说亲近,王妧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咬定石总管无知无能。 思来想去,刘筠还是做出肯定的回答。毕竟,王妧所说的关于石总管的坏话,永远不会经过她的嘴传进石总管的耳朵里。 石璧察觉到刘筠态度里的一点犹豫,没有全然听信。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倒是减少了刘筠对他和蔡小姐结亲之事的注意。 “橡城如今形势如何?你只带了这些护卫,可曾做好周全的准备?”石璧又问。 刘筠张了张嘴,把她和王妧的计划咽下去。这一次,她没有冲动,反问起石璧的打算。 看着不远处整肃的队伍,刘筠心头滋味复杂。 石璧开口了。 “联络卫府,清理游荡在橡城之外的叛军。潜入橡城,拿下贼首容全。两个计划同时进行,可解橡城之危。” “靖南王许蔡都督调动卫府兵士?”刘筠惊讶道。 石璧冷峻的面容终于有了改变。 他嘴角一动,笑意若有似无。 “当然没有。靖南王在等鲎蝎部铸成大错,我抢先发难,没有功,只有过。到时候,还要蔡都督替我求情,保全我的性命。” “可你是为了橡城的百姓!”刘筠急道。 因为王妧曾经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石璧听后,忽然噗哧一笑。 “真是个傻丫头。”他用一种亲昵的语气骂了一句,不致引起被骂之人的反感。 果然,刘筠愣在当场。 正因石璧从未在她面前发笑,她才看呆了。 “虽然我有过错,但我保住了橡城,蔡都督安然无恙,自然会保我。若是任由鲎蝎部破了橡城,蔡都督自身难保,我也危险了。你明白吗?”石璧没有对刘筠隐瞒他的真实想法。 他自认为这是对刘筠的考验。倘若刘筠接受不了他求实的一面,他也不会勉强。 哪知,刘筠却陷入一段回忆,久久没有说话。 在石璧看来,刘筠莫名其妙红了眼眶、是被他骂哭了。 “我不是真的认为你傻,相反,你很聪明。” 石璧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慌乱。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亲近一个女人,而他和刘筠此时的距离放在从前也根本算不上亲近。 短短一瞬间,他甚至对自己的本事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没事,石总管……” 刘筠只是忽然想到,靖南王或许只有在他的义子面前才会改掉他吝惜笑容的习惯。 理智控制不住她的嘴巴。 “你对蔡小姐也常常这么笑吗?” “没有。”石璧实话实说,“我很少这么对人笑。” 刘筠心头的热血一下涌上脑门、铺满双颊。 通红的颜色比朝霞还要耀眼。 石璧心头起了涟漪。他从来不觉得刘筠美貌,但刘筠有样东西比美貌更打动人心。 刘筠也察觉到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她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想要逃开。 石璧心志坚定,没有让情绪上的异常扩散开去。 “请小姐助我一臂之力,橡城的百姓会感激小姐的。”他用了刘筠方才说过的话。 刘筠并不知道,她还没有通过石璧对她的考验。她只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点懊恼,有点委屈。 二人一致认为应该尽快赶到橡城,决定一同动身。 第388章 捕鼠 丹荔园隔三差五就要进行一次捕鼠行动。 王妧起初还以为这是某个特殊的暗号,没想到,魏知春却直接送给她三套捕鼠的装束。 “丹荔园没有闲人。就算是客人,也得出力干活。” 传话的曲恬是魏知春的贴身护卫,年近三十,气质淳朴。 魏知春的要求稍显过分,但经过曲恬热切的转述,仿佛变得天经地义一样。 王妧没有拒绝。 三套装束尺寸不一,看起来刚好符合三位客人的身形,且都是新鲜针线。 牛皮制成的护手和长靴看起来十分结实,但难免降低穿戴者行动时的灵活。 粗布衣裳平平无奇。 唯有一副铁指套格外精巧。 指套节节分明,屈伸自如,向外一层尖锐短钉、有如刺猬,向内一层细密软鳞、有如蛇腹。 武仲一戴上就不肯除下来。 王妧对曲恬说:“我们三人突然造访,劳累你赶制这三套衣物了。” “这些东西不是我准备的,我只是奉命跑腿。”曲恬没有包揽功劳,“不过,你如何得知它们是赶制出来的?” 她发问时眉头微皱,显出真心的疑惑。 王妧只回答了一半:“不说我和武仲,只说阮啸。我想,丹荔园里应该没有人能料到将要招待一位身形异于常人的客人,如此一来,便不可能事先准备好他能穿戴的衣物。当然,无论是事先准备好的,还是临时赶制的,我们都很感激。” “王姑娘果然心细如发。”曲恬笑着赞叹一声。 王妧本来还想就丹荔园的待客之道挖苦一番,但对着曲恬坦诚的笑脸,她认定拐弯抹角的挖苦不会收到成效,索性将矛头直指魏知春。 “果然?魏录事是这样评价我的?” 话音刚落,曲恬就像是做了坏事被王妧当场抓住一样、露出心虚的表情。 “我……我嘴笨,得罪之处,还请王姑娘包涵。” 王妧没想到曲恬这么快就低头认错,反而被打乱了阵脚。 但她随即明白过来,魏知春指使曲恬传话的用意。 “无妨。请你稍等片刻,我们即刻就能准备好。” 王妧决定不再做无谓的计较。 她原本打算在园中四处走走,等待机会向魏知春提出她的请求。 眼前既然有现成的向导,她何必自己去摸索路径? “这指套算是送给我们了?他们不会要回去吧?” 曲恬一离开,武仲就兴致勃勃地向王妧展示指套的精良细节,毫不掩饰他想将指套据为己有的心思。 王妧却想到另外的问题:“指套只有一副,很难得么?” 武仲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 “这种好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十副、八副来?我看,普通刀剑都斩不断这副指套,更别说是老鼠了。用它来捕鼠,真是大材小用。” 王妧点点头。她想到,魏知春或许又是在试探她。 “这次捕鼠行动,风险难料……” 王妧刚一开口,就见到阮啸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怎么看?”她问阮啸。 阮啸不再犹豫。 “我……和他只是你的随从,不算正经客人。丹荔园不会为客人的随从准备这样的东西,在我看来很正常。” “你说,你不曾来过丹荔园。”王妧道。 “不曾。” “那你为什么肯定丹荔园没有把你当成客人?”王妧问。 阮啸盯着王妧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什么。 最后,他回答:“直觉罢了。” 王妧想了想,忽然提起了赵玄。 “看在端王的面子上,魏知春也不会故意害你性命。捕鼠行动或许会有危险,但不至于令我们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 阮啸知道王妧想岔了,但他没有辩解。 他见武仲更没头没脑,于是含糊点点头,不再多言。 三人各自装束。 再次见到曲恬时,三人已经变作丹荔园捕鼠队伍的成员。 正当王妧准备好好探一探园中的隐蔽小路时,曲恬却领着一行十四人往园子大门走去。 “我们要去哪儿?”王妧忍不住发问。 曲恬语气轻松:“南塘前的杜家。” “那里也发生了鼠患?” 王妧猜得很准,曲恬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园子里的鼠患已经解决了?”王妧想起魏知春说过的话。 “遇上我们这支捕鼠队,老鼠哪能一直猖獗?而且,魏大人的猫不止我们这些人,还有真正的好猎手。那些猫一闻着味儿,个个跟嗜杀成性的凶神似的。我要是老鼠早就落荒而逃了。”曲恬浑身透出一股掩饰不了的自豪。 王妧终于可以肯定,魏知春确实话里有话。 捕鼠的猫不止是猫,追捕的目标又岂止是鼠? 曲恬的步伐又快又急。 王妧也不再把力气耗费在说话上,专心赶路。 到了南塘前,还没见到杜家的人,曲恬便提醒王妧:“魏大人不喜欢这些人情的迎来送往,所以,我们在外面行事都不会说出我们是丹荔园的人。” 王妧惊讶于曲恬说话时平稳的呼吸。 她点点头,随后用同样的话嘱咐武仲和阮啸。 曲恬满意地离开队伍,独自去和杜家的人接洽。 王妧一边平复喘息,一边打量四周的情形。 南面有口方塘,一亩有余,蓄满了开春以来的雨水。 水中有游鱼荇藻,蛙蝈莲萍。 方塘北边,草色青青,一径分叉,矮篱绕屋,鸡鸭成群。 王妧感到神清气爽,心想,这南塘前的杜家田园也别有一番风致。 丹荔园众人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不像王妧一样留心。 阮啸面向方塘,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武仲紧盯着门扉洞开的屋舍,戴着指套的手一会儿握拳、一会儿伸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陡然间,一声尖叫打破了平静。 一名少女拉着另一名小童从屋里冲出来。 少女惊魂未定,手上用力过重,弄哭了她身旁茫然失措的小童。 武仲早已像一阵风卷入屋中,王妧甚至来不及开口阻止。 “是老鼠,到处都是臭老鼠,为什么会这样?” 少女扫视着捕鼠队伍里的每一个陌生人。 她的目光、连同她的疑惑,最后一起落在和她年纪相差不大的王妧身上。 “你……”她本想开口对王妧说些什么,却被小童的哭声吸引了注意。 她松开手,低下身子,搂着小童柔声安慰。 屋里传出了吱吱乱叫和武仲的呼喝。 “哼,看我不逮着你!” 第389章 暂离 没过多久,武仲提着两只死鼠走出门外,得意洋洋。 少女连忙捂住小童的双眼。 武仲这才丢开死鼠,怏怏走到一旁。 随后出屋的曲恬神色凝重,径直走向杜家姐妹。 “这几间屋子暂时不能住人了,要彻底除去鼠患,至少得花三天好好清一清、理一理。” 她向杜家姐妹解释了眼前的情形,特别指出了屋梁遭到啮啃、随时可能塌倒。 少女杜桑双眼含泪,但很快就接受了曲恬的建议,并将这个决定告诉她的妹妹。 小童杜若止住哭闹,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曲恬,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曲恬留给二人一些时间收拾行装,特地提醒杜桑将贵重之物收好。 “我们家的贵重之物,除了人,就是这些鸡鸭和农具了。这些又带不走……”杜桑蹙眉思索,渐渐走出了穿屋过室的老鼠带给她的惊吓。 小童杜若则趁姐姐不注意,探头探脑,去找方才她匆匆瞥见的死鼠的形迹。 她的视线投向武仲,最后又顺着武仲的手臂移动到闪着铁光的指套上。 她发现,只有武仲一人戴着这样的指套,羡慕得咂了咂嘴。 武仲注意到小童的动作。 他没想到,在场之人唯有小童懂得他的心事。欣喜之余,他伸出右手掌,将掌心、掌背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 小童咧嘴一笑,又猛地收起笑容,去拉姐姐的手。 “姐姐,我长大了也能去捕鼠吗?”她的口气很认真。 杜桑已经放弃了带着鸡鸭离家的想法,此时听见妹妹的询问,她无奈叹气。 “曲大姐捕鼠很辛苦的,你能吃得了苦吗?”她低下身子和妹妹说话。 对着妹妹的突发奇想,她没有半点敷衍。 杜若犹豫了一会儿,扭头指着武仲说:“我想跟他学。” 杜桑愣了愣,去看曲恬。 “好呀,等你长大了,就跟着我们学捕鼠,我们一定会好好教你,你也要用心学呀。” 曲恬说得太满,姐妹二人露出了相反的情绪。 小童撒手跑向武仲,痛快问出她的心愿:“你能把你手上这个东西送给我吗?” 武仲一听就乐了。 “我还把它们没捂热呢,你就来跟我讨?那怎么成?不成不成。”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小童一撇嘴,忍住不哭。 杜桑却忍不住,开口教训妹妹:“娘亲和大姐不在家,你就淘气是不是?学捕鼠和讨要别人的东西是一回事吗?我同意你这么做吗?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曲恬见状,笑着打了圆场。众人纷纷也替小童说好话。 杜桑对待妹妹的脸色却没有缓和,只是暂时压下此事不提,转头专注于离家的安排。 王妧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上前一步,问:“你们打算到何处落脚?” 杜桑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回答了王妧的问题。 “我们打算去州城。我娘亲和大姐就在州城。” 曲恬似乎想打消杜桑对陌生人的戒心,插话说:“杜大娘病了,去州城的巫圣堂请巫医看一看。等她好起来,家里也好起来了。” 听了曲恬的话,杜桑心里宽慰许多,不由得道了一声谢。 王妧看曲恬的目光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深意。 曲恬背后冒汗,赶忙扯开话题,让人帮忙去三里外的舒家借辆牛车。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杜家姐妹天黑之前就能赶到州城。 王妧见杜桑拿定离家的主意后便不再犹豫、利落收拾好行装,心里也在暗暗赞叹。 当然,这也和曲恬深得杜桑信赖有关。 捕鼠队伍增加了额外的劳动,却没有一句怨言,仿佛早有预料。 武仲也像是要报答丹荔园的馈赠,一一办好曲恬提出的所有要求。 小童杜若躲在门前一把椅子上,见武仲随手又抓住两只老鼠,高兴地拍手叫好。 武仲于是更加卖力。 目送杜家姐妹离开后,王妧才有机会和曲恬说上话。 “急着赶人离家,真正的老鼠怕是在路上了。” 王妧一句话就惊掉了曲恬的下巴。 “魏大人说,你迟早能猜到,就不必事先告诉你了。”曲恬解释道,“就连杜桑都没有起疑心,你是怎么发现的?” 王妧不太赞同曲恬对杜桑的判断,但她没有多说,只是回答了曲恬的问题:“铁指套是一个提示。十四人花三天时间清理四间不大的屋子,也是一个提示。你说的杜大娘去州城的巫圣堂找巫医看病,算是另一个提示。” 曲恬再次惊讶道:“你连对方的身份都猜到了?” “哦?真的是容氏么?”王妧想了想,说,“杜大娘和容滨一样、患了黑斑病吧?” 曲恬已不再做任何隐瞒。 “没错,是容氏。杜大娘近来并未去过州城,更没有去过浊泽,但她的手上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些黑斑。杜大娘患了怪病是我们最先发现的,杜大娘去州城,也是由我们暗中促成。如今危险已经降临到杜桑姐妹头上,我们自然也要出手了。” “那……鼠患呢?”王妧看着曲恬的眼睛,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曲恬毫无察觉,实话实说:“是姚大夫提醒我们要注意这些犄角里的腌臜货。鼠患碰上黑斑病,可能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我们丹荔园能做的不多。这支捕鼠队能否防患于未然,能否存留到祸患消除的那一天,都是未知。” 王妧陷入沉思。 她有许多问题,可是,只有魏知春能为她解答。 因此,她只问曲恬眼前的事。 “姚大夫是谁?” 曲恬知无不言:“姚大夫是一名大夫,当然了,医术很好。她住在丹荔园西边的牛背村,从棘州搬来的时候大约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左右。她脾气很直,当年因此得罪了容氏的巫医。是魏大人帮她解围。后来,她就和魏大人结成了忘年交。” “姚大夫对浊泽里的瘴毒有什么看法?她对杜大娘的怪病也束手无策吗?”这是王妧最想知道的。 前一个问题,曲恬回答不了。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却显而易见。 “姚大夫尝试开了方子,可惜不见疗效。”曲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王姑娘,我有预感,你从鲎蝎部圣女手里得来的丹方一定会有大作用。” 王妧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回应曲恬的期望。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90章 交错 贾玉棠失踪一夜。 就算得到客店主人付老二的保证,孟树坚也不愿留在客店里干着急。 他必须亲自到街头去看看,心想能找到某些容易被外人忽略、而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才能发现的线索。 他的预感准得超乎寻常。 还没走出客店所在的长街,孟树坚就被一团揉皱的纸砸中了胳膊。 起初,他还以为是玩耍的孩子乱扔东西、不小心砸到他身上。 又走出两步,他才忽然意识到不对。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也不算热闹,哪里有玩耍的孩子? 孟树坚立住脚,四处张望,没有发现任何举止异常的人。 他折回去,捡起地上的纸团。 摊开纸团,他便看见几个小字。 来南城门见你儿。 孟树坚眼前一黑,缓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他推翻了昨天的猜测。 小棠确实被人挟持了。或许是小棠自愿离开客店后,泄露了身份,引起了那个砸锁帮手的歹意。 眼下,歹人已经找上他,意图不言而喻。 “不要伤害那个孩子,我这就回客店取钱。” 取多少,信上没说,孟树坚也没说。 他之所以对着无人处喊话,是因为他知道,就算他独力抓住了传信的人,也无济于事。 小棠还在歹人手里。歹人的眼线此时或许正在暗中盯梢他。 他不能轻举妄动。 回到客店、求助于付老二是他能做的唯一选择。 至于独自前往南城门与歹人周旋这种愚蠢的做法早就被孟树坚排除在他的选择之外。 孟树坚几乎是一踏出客店就收到纸团。 他凭此猜测歹人了解他的身份、行踪以及他和小棠的关系。 这一点和付老二给他留下的印象有重叠之处。 但孟树坚还是把他收到的纸团交给了客店主人。 不是因为他全心信任付老二,而是他此时此刻选择相信付老二。 “这……是勒索?”付老二有些看不明白。 “付二哥觉得不对吗?” 付老二露出一个无声的干笑。 “橡城好些年没有发生这种事了,如今有不长眼的乱来,我大哥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付大哥?”孟树坚有些迟疑。 “没错,我的亲大哥,自然和我一样姓付。”付老二承认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孟树坚提起他的家人,“那些替我打听消息的朋友看重的其实是我大哥的面子。就算来者是过江龙,也得客客气气,向我大哥伏低。” 孟树坚明显松了一口气。 付老二若想和他撇清,此时便是个机会。但付老二的话里没有一点不情愿。 “既然如此,还请两位哥哥相助,安全救回我的孩子。”孟树坚语气恳切,心中猜测起付家兄弟的来头。 付老二对孟树坚的请托十分上心。 他原本就答应过,会帮孟树坚找回小棠。但这一回,他谨慎很多。 “孟老弟,我当然肯帮你。只是,这么大的事,你没有想过报官吗?” 孟树坚被问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不和官府接触的真实理由,他当然不能告诉付老二。 他瞒天过海送入城中的那批东西随时可能掀起滔天巨浪。他一步走错,便会被当成泄密者,死得无声无息。 “说实话,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棘手事,都是靠朋友仗义相帮。不是我不想报官,而是官府……难缠呀。” 他的话换来了一声唏嘘。 “我明白。孟老弟,这样吧,你这就去南城门,稳住那个人,我即刻去请我大哥,看看到底是哪个不开眼敢来这里撒野。”付老二说。 孟树坚答应下来。 “来日,我必重谢两位哥哥。” 付老二摆摆手,又嘱咐一句:“你慢慢走,别着急。” 孟树坚点点头,重新出门。 他更愿意相信,挟持小棠的人只是临时起意、而不是计划周全。 付家兄弟,一个是明明白白的生意人,一个却是下九流的江湖人推崇的地头蛇。 倘若他信错了人,小棠可能会遭遇不测。 但若他犹豫不决,小棠也一样会遭遇不测。 孟树坚做出追随鬼三爷的决定后,心里一直蒙着一片疑云。在这一刻,疑云散开。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城门离客店不算远,也不算近。 孟树坚一边走,一边保持镇定。 他忍不住做最坏的打算,甚至假想着贾若岚得知消息后会如何责怪他,但每一种假设都虚弱无力。 小棠若是死了,他所熟悉的贾若岚大概也会死去。 想到这里,他狠狠锤打一下自己的大腿,终于逃出消沉的情绪。 城门处比大街热闹,好像整个橡城的人都涌到这里,徘徊、等待,不肯走向各自的前路。 孟树坚回想起前天入城时的情景。 那时,小棠不知从哪条街巷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小棠?” 孟树坚以为自己过于思念小棠,竟看到了小棠向他跑来的幻影。 但他听到的呼唤也是假的吗? “爹爹!” 贾玉棠笑声清脆,手拄着小拐,一蹦一蹦冲向孟树坚。 笨偷儿没有骗他,真的帮他找来了他的爹爹。 这下子,他可以跟着爹爹出门玩了。 孟树坚反应过来,抬脚正要迎向贾玉棠,谁知变故突然发生。 人群中钻出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头。 他一手拦腰抱起拄拐的小童,一手捂住小童的嘴,灵活得仿佛化身为鱼,眨眼功夫便被人潮淹没。 孟树坚又怒又急,挤入人群,高声呵咄,试图阻止他所认定的歹人离开。 可惜,他的身手远远不如歹人。 四面八方的人影切断了他的视线,嘈杂声堵住了他的耳朵。 他凭着一股不甘的劲头穿越人群,捕捉到最后一抹步履匆忙的背影。 即便那是一道年轻人的背影,孟树坚也顾不得了。 他需要一个追逐的目标。 城门的吵嚷仍在继续。 孟树坚经历的这点意外只是鼎沸时的一颗气泡,还没来得及被人注意到就破裂消失。 静巷里的追逐几乎天天在发生,只是挟着小童奔跑的脚步比较沉重,震动了平时不会动摇的沙石。 焦铁袖离开橡城仅仅三年,便认不清城中纵横交错的道路。 他误入一条死巷,差点撞个头破血流。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91章 加深 焦铁袖心知事情坏了。 他刚刚找到拄拐的小童,就被人拿下,带到付家老大面前。 挨了一顿毒打后,他才抓住一次辩白的机会。 “我没有恶意。”他说话含糊,吐出一口血水,又重复一遍。 机会稍纵即逝。 即便他的右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他仍强忍着痛苦,没有将口舌浪费在蒙冤挨打这件事情上。 付家老大在他的另一只眼睛里留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双肩如刀剑削成的直角,撑起合身的布袍。一侧木拐点地,代替断腿稳定身形。 他不会认错那个瘸子,也没有忘记那个瘸子随时能要了他的命。 “焦铁袖,”深沉的嗓音发出这个名字的音节时透出一股生疏,“你还活着呢。” 焦铁袖一开始还以为,是乔老四设计害他。 但他听出了付家老大语气里的细微差别,不是从容、笃定,而是惊诧、震怒。 那句“你还活着”,不是付家老大在验明仇人身份后发出的威胁,而是付家老大发现仇人近在眼前时许愿的诅咒。 思来想去,焦铁袖没有急着把乔老四供出去。 “我若想害人,撇下那孩子我就能逃脱了,又怎么会束手就擒?”他替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我是看见有人挟持那个孩子,才趁着人多才出手相救。你们那么多双眼睛,难道看不见那个追赶我的人吗?” 焦铁袖并非凭空杜撰。 可惜,一个身份和下落都无人知晓的神秘人物根本无法打消付老板对他的疑心和顾忌。 “怎么?永不踏入橡城的诺言是被路边的狗吃了,还是被你自己吃了?你是打量我苟活不了几年,回过头来看我到底死了没有?” 付老板冷冷一笑,示意替他动手的随从将焦铁袖的脸挪到窗边光亮之处。 这里是打铁街破客店的后院,空屋很多,臭虫和老鼠更多。 “这破地方就这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地想把它夺回去?”付老板像是弄不明白焦铁袖的想法,左右为难,“要不然,你拿你的一条腿来换吧?不不,应该用手。你的铁袖箭没了手就不能用,这样才公平。” 臭虫根本不怕活人,顺着焦铁袖贴近窗沿的耳朵爬向他的脖颈,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不!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如今在州城也有不小的经营,这次是为了追踪一个人才来到橡城。而且,我根本没有打算瞒着你,不然,以我的身手,会让人随便发现我的行踪吗?如果你肯放过我,我即刻出城。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机密!” 付老板知道,焦铁袖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他不会轻易放过焦铁袖,但不妨听一听将死之人的遗言。 他点头了。 “我听说,你已经得到暗楼某位大人物的提携,”焦铁袖迫不及待,“我不如你,至今仍找不到好门路。但你别小瞧我。真正的大人物在州城,真正的好门路也在州城。我已经窥见了先机。” 听到这里,付老板打断道:“我不听废话。” 焦铁袖着了恼,却不敢发作。 “我长话短说。你的那位大人物肯定听说过,红姬长老手下出了一个叛徒。除掉叛徒,富贵前程,指日可待。”他重新提醒付老板,“身在州城才能有这样灵通的消息,我犯不着来橡城受气!” 付老板没想到,焦铁袖竟然真的说动了他。 事关暗楼内幕,他不敢擅自做出决定。 “那叛徒的下落在哪儿?” 焦铁袖松了一口气,回答说:“他人就在橡城。” 付老板一听,自然而然将焦铁袖先前所说的追踪目标和叛徒当成同一个人。他没想过发问印证,焦铁袖更无从解释。 “你说的最好是实话,否则,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橡城这个鬼地方和我冲犯,你若真要杀我,记得把我的尸首丢到城外去!”焦铁袖低声下气,“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了。” 付老板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阴阳怪气道:“好,我一定成全。” 说完,他命随从看押焦铁袖,随后离开屋子。 焦铁袖所说的话里,有一句很容易就能辨明真假。 是谁挟持了贾玉棠? 孟树坚心里有着同样的困惑。 当他见到拄拐而来的付老板和被付老二抱在怀里的贾玉棠,他恍惚产生了错觉。 但他随即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孟老弟,我大哥把你的孩子安全带回来了。”付老二首先开口。 孟树坚从付老二手里接过小棠。 确定小棠无恙后,他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他对付家兄弟千恩万谢,恨不得当场交付出自己的性命。 付老二连连阻止,最后推辞不过才收下了孟树坚准备的一点薄礼。 “孟老弟,我们本来不该打扰你们父子团聚,但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弄明白,还请你帮我们这个忙。” 付老板盘问过贾玉棠,却只得到一场嚎啕大哭。 为了尽快弄清真相,付家兄弟才在这时找上孟树坚。 “付二哥说哪里的话?你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出来,我一定知无不言。”孟树坚爽快答应。 “不是问你,是问他。”付老板指着小童插了一句话。 “哦?”孟树坚面露惊讶,一转头,便看到贾玉棠倔强的眼神。 他似乎感到有些无奈,微微摇头叹气,随后对付家兄弟说:“两位哥哥想问什么,我来问他。” “挟持小棠的到底是什么人,孟老弟应该也想知道吧?”付老二道。 孟树坚做出肯定的回答。 “难道那人逃脱了?” 他见到小棠安然回归,便以为付家兄弟已经拿下了歹人。 付老二却说,孟树坚在南城门见到的那个老头拒绝承认自己挟持了小棠、反而说是自己从真正的歹人手里救下小棠。 孟树坚这才明白付家兄弟的目的。他们父子有责任澄清事实。 经过父亲的再三追问,孩子终于开口。 “我一个人在南城门等爹爹……那个人……我好害怕……爹爹,你快赶他们走……” 零碎而单薄的话语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付老板并不甘心。 孟树坚却不愿意逼迫小棠。 付老二出来打个圆场。 “孟老弟,别忘了那歹人送来的纸团。我们也只是想查明真相,不致冤枉了好人。” “付二哥说的极是。只是小棠刚刚受了惊吓,需要一点时间恢复。我等一会儿再好好问他。”孟树坚心里急着带小棠出城,面上却不动声色。 贾玉棠却在听到纸团的时候眼睛一亮。 “我找不到回客店的路,姐姐说,会让爹爹来找我。姐姐是好人,你们不要冤枉她。” 贾玉棠带着哭腔说。 他答应过笨偷儿: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是笨偷儿帮了他。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92章 接连 打铁街的老铁匠年轻的时候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 他从不承认自己老了。 先后拜师的九个徒弟各自学到他的一手本事。 独有最后一手,他谁也不肯教。那就是手艺之外,真正的处世为人。 打铁有门道,和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也有门道。 正因为他了解老萧的难处和急处,他才能拿出让老萧满意的货品,挣到旁人挣不到的钱。 今日,他正是凭着从前攒下的宝贵经验,对那个来路可疑的年轻人先下手为强。 老铁匠没有别的途径找到老萧报信,只能通过老萧的熟人——付老板。 付老板的客店距离铁匠铺不过几步路。 老铁匠原本以为他嘴皮一碰就能把事情办好。 他万万没料到,常年守着破客店的瘸子老板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出门去了。 客店前门洞开,连一个接待客人的伙计都没有。 店主和客人都不想付出这笔额外的花销。 老铁匠呼唤两声,又在前厅转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急出了一头汗。 好管闲事的人很快就被老铁匠发出的响动引来了。 乔老四正在他的小屋中踱步,为了和焦铁袖说上几句话而想尽办法。 起初,他生怕焦铁袖脑子一热就把他的建议说给付老板。 注意到付老板径直出门、没来找他的麻烦,他才松了一口气。 但他又开始为别的事犯难。 焦铁袖似乎仍肯信他,他还能从焦铁袖嘴里套出话来吗? 奉付老板之命看押焦铁袖的随从莽竹颇有一身好武艺,他哪能对付得了? 但为了对红蔷有个交代,他无论如何得试一试。 乔老四认出了贸然闯进客店的老铁匠,心思一转,便下了楼。 “老叔,你怎么来了?” 常住在这条街的人彼此都是半熟脸儿。 老铁匠也见过乔老四,只是二人从来没有交往。 “兄弟,我是来找付老板的。他在吗?”老铁匠客气道。 乔老四喜不自禁,回答说:“付老板?他不在呀。听说,他要出远门了,也不知道启程了没有。老叔,你来得不巧。” 他心里的想法恰恰相反:老铁匠来得太巧了。 “什么!”老铁匠顿时慌了神。 铁匠铺里还藏着一个大麻烦,靠他自己一个人如何解决? “老叔,你这脸色可不太好。你找付老板有急事?”乔老四展露出一片好心,关切询问。 老铁匠点点头,嘴唇没了血色,连话也不会说了。 “真是吓死人了!”乔老四抚了抚胸膛,给老铁匠出主意,“老叔,你先别着急,付老板是不是动身了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他的跟随还在后院。你要是……” 他话还没说完,老铁匠便箭步冲向他手指的通向后院的小门。 乔老四并不着恼,悄悄躲到一旁,侧耳细听后院的动静。 这条调虎离山计是他灵机一动想到的。他对成事没有抱着很大的希望。 但老铁匠异常的执着帮了他一个大忙。 “事关……老萧……担待……” 乔老四隐约听见几个词,默默记下,又听见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老铁匠似乎真的说服了付老板的随从,并让随从莽竹即刻带他去见付老板。 乔老四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后院彻底恢复安静,才迈开大步朝关押焦铁袖的屋子走去。 “焦铁袖?” 屋门上了锁,乔老四只在屋门外试探。 屋中的焦铁袖听见他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作出回应。 “老四?” “哎,是我。” 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交谈起来也不够顺畅。 最后反倒不是主动来找人的乔老四先开口。 “老四,我按你说的找到那个拄拐的小童,却被付家老大当作挟持那小童的元凶。老四,你得帮我!”焦铁袖急于抓住救命的稻草。 乔老四早已猜到整件事。但他觉得,这是焦铁袖自己没用,怪不到他头上。 “我哪儿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偷偷来见你,你要是有什么打算,且说来听听。” 焦铁袖被乔老四轻忽的态度气了个倒仰。 他就不该听乔老四出的馊主意。 就算他偷偷摸摸进城寻人、不慎被付家兄弟发现,也比现在自投罗网强! 焦铁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心中的恼怒,却牵动了伤势,疼痛不已。 “老四,救我出去。我没有提到你半句话,付家老大那边,还请你替我周旋。” 乔老四对焦铁袖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他一边注意着后门的动静,防备莽竹去而复返,一边说:“还好你没提到我,要不然,我就撒手不管你了。放心吧,你又不是真的要和付老板作对,他没道理咬着你不放。那小童……是什么来头?逼得付老板这么火急火燎地找人?” 焦铁袖经过先前的一番思索,认为必须找到真正挟持小童的人、他的生死才能获得一线转机。 于是,他对乔老四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挟持小童的人是名年轻男子,身手普通,根本比不上我。小童的父亲本来已经收到了勒索信,才会那么巧,和我同时抵达小童的藏身处。” “小童的父亲是谁?”乔老四语速稍快。 沉浸在思考中的焦铁袖没有察觉到不同,继续说出他的一些猜测。 “我猜他是付家老二的朋友。不过,重点还是在那个年轻人身上。我看他相貌倒是英俊、只是眉眼间带着稚气。他应该是初涉江湖,行事不够老辣,才会在混乱中让一个腿脚不便的小童逃脱出他的掌控。” 乔老四对挟持者的兴趣较小,追问的仍是小童及其父亲的情况。 焦铁袖已经拿定自己的主意。 “老四,以你的能耐,应该能够通过付家老二见到那对父子。你帮我转告那对父子一句话:如果不抓住真正的恶人,那个孩子将永远处在危险中。如此一来,就算付家老大拿我去应付交差,那对父子也不会领情。” 乔老四沉默不语,似乎正在考虑此事可不可行。 焦铁袖左等右等,没有等来一个承诺,只等来一句噤声的警告。 “有人来了。” 乔老四这句话不但捂住了他的嘴,同时揪起了他的心。 入城后短短半天的经历,竟比路途的奔波更让他感到疲惫不堪。 他不禁动摇了:冒尽风险、费尽力气追觅一个潜踪高手,到底值不值得?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 第393章 掀起 晴朗的天空飘来几团阴云。 雀鸟衔着新捕的泥虫回到老巢,避免被即将到来的雨头打湿。 各人听着雀鸟的呢喃,有的大惊失色,有的大喜过望。 萧芜没料到,老铁匠如此大胆、如此糊涂。 他费尽心思拉拢吴家布庄的小掌柜陪他演了一出戏,就是为了和胡剪刀擅闯城门的事撇清。 如果老铁匠口中的年轻人真的是暗中查访此事的官吏,那么,老铁匠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宣告:铁匠铺和胡剪刀牵涉很深,且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顺着铁匠铺,就会找到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萧芜不由暗暗咬牙。 老铁匠找到付老板向他传话,似乎当他能够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这就是卑贱如泥的老铁匠最天真、也是最愚蠢的地方。 他懒得跟这种蠢货多说一句话。 老铁匠把那个可疑的年轻人丢在铁匠铺,要是发生像乌翎的执事一样的意外,事情就更难收拾了。 他必须尽快解决。 “我手头还有一些杂事,等我交接好,就去处理你说的那个人。” 他让老铁匠到客店后门等候片刻,并用眼神示意付老板。 这里是付老二的客店,环境整洁安静,往来的客人也都注重光鲜体面、和打铁街的落魄潦倒沾不上边。 老铁匠蓬头垢面,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感到不自在。 他一听见萧芜的吩咐,即刻点头答应。 他心中抵触客店的明亮整洁,才会对周围的异常失去判断。 付老板跟着老铁匠走出客房,没过多久又折返回来见萧芜。 “我已经让莽竹盯着他,需要动手吗?”付老板向萧芜确认将要执行的命令。 萧芜闭眼、点头,连贯得像是只做了一个动作。 “等他回到铁匠铺再动手,连同他怀疑的那个人。不要漏出一点风声。” 付老板答应下来,平静如常,又提起一事。 “我得到一个消息。焦铁袖打破了三年前的承诺,进城后就撞在我手里。他为自保,坦承说,他是追踪红姬长老的叛徒才进城的。” “什么?”萧芜即刻警觉起来,“他怎么会来?” 付老板略一思索,断定萧芜口中的“他”所指并非焦铁袖,才说:“他敢来,必定带着长老的吩咐。” 萧芜的鼻腔喷出一股恼意,更担心他的任务因为六安搅局而出现闪失。 “你不知道他胆大包天。就算没有长老的吩咐,他也敢乱来。”萧芜说。 付老板无言以对。他从没见过那个叛徒,只是略有耳闻:那个叛徒是萧芜的心腹大患,是红姬长老身边难以估量的变数。 他只能说一说他的顾虑。 “焦铁袖当年被我们赶出橡城,我就怕他不甘心、回过头联手别人来找我们的麻烦。照他的说法,叛徒十分机警,他远远追踪,又耽搁了一天才进城。那叛徒进城应该有两天时间了。这两天,他能忍住不弄出点动静?” 萧芜一时生出极大的忧虑,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六安能耐再大,终究孤掌难鸣。 他何必杞人忧天? “要么,他什么也没做。要么,他的手脚利落得没人能发现。” 萧芜心里更偏向后一种情况。付老板也一样。 “焦铁袖别的本事没有,追踪倒是他的强项。就让他去追查叛徒的下落。查出来,一切好说。他若查不出,或是有任何异动……你就看着办吧。”萧芜没有把话说死。毕竟,付老板比他更了解焦铁袖。 付老板领命告退,拄拐迈向后门。 老铁匠还不知道他等来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暴雨。 当第一滴雨点落下时,雨季不请自来。它时而幽怨多情,时而狂暴无情,变化往往有迹可循。 做一只敏锐的雀鸟洞察天时变换,是乔老四学习多年的技能。 恶劣的天气能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战栗,就像在赌桌上一次输光家产时的动魄惊心。 他以此砒霜为蜜糖。 付老板是萧芜的眼线,他是红蔷的眼线。 付老板和他,彼此防备,彼此心照不宣。 但他自认有一点比付老板强。 嗅到危险时,他比付老板跑得更快些。 “那小童的父亲是付老二的朋友?” 对红蔷来说,乔老四虽然难堪大用,但在关键时候却总能给她带来意外的惊喜。 “正是。焦铁袖什么都告诉我了。他刚到橡城就来找我讨保命符,当然不可能分身去挟持和付家兄弟有关联的人。我看,挟持小童的人多半就是焦铁袖说的那个年轻人。” 红蔷思索之间,灵光一闪。 “小童父子住在付老二的客店,苏兴先前也住在那里……” 乌翎的执事的下落突然有了线索。红蔷还愣了一会儿,不敢相信。 “那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征?”她追问道。 乔老四记性不差,稍一回想,就记起焦铁袖的描述。 “相貌英俊,眉眼有稚气,行事不够稳重。” 红蔷心里有了计较,又找来苏兴。 将乌雀、焦铁袖和苏兴的话一对比,红蔷已有七分把握。 那个名为徐涧的执事的踪迹已经浮出水面。 她要做的,就是赶在萧芜之前找到那个执事。 有了方向,这事说难不难。 从付老二的客店到南城门有几条路,有几处可以藏身的隐蔽,有几个难缠的泼皮,红蔷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点了几个人,下了几道命令,一场雨中寻人的行动正式开始。 真正让她感到为难的还是六安留给她的问题。 她应该把这个关键人物交给谁? 交给萧芜,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交给乌雀,她同样忐忑不安。 如果她两个都不选,那么,等到事情被捅破,她两头得罪,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这表面是六安给她出的难题,实际的出题人却是她自己。 她需要一个契机。 “人人都往付老二的客店里凑,那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红蔷陷入沉思,自言自语,忘了身旁还有一个死皮赖脸不肯走的人。 “那个地方我平时可住不起,是六哥选的醒酒地儿。”苏兴插了一句话。 转瞬间,红蔷仿佛变成了一只狡诈的狐狸。她的目光滴溜溜围着苏兴转动。 “六哥选它,乌翎的执事也选它,它是香的吗?有我香吗?” 红蔷的声音缠着苏兴的耳朵。 苏兴浑身一软。 “上一次,我和乌翎的执事也住进了同一家客店……” 第394章 摇摆 田恕好不容易登上战船。 他取海水解渴的时候,不小心掉入海里,随后被掳劫他的人救起。 昏迷中的他隐约听见有人在低低啜泣。 他感到了厌烦,想赶走耳边的聒噪。 一伸出手,他便清醒了。 身旁无人在哭,只有俞十一安静的陪伴。 “你醒啦?”俞十一惊喜万分,又有几分埋怨,“你怎么会去喝海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不能喝!” 田恕皱了皱眉,心想,俞十一能说出这样的蠢话、证明她是真的愚蠢。 但他对俞十一总是大度包容的。 “我是渴得厉害……”田恕声音沙哑,语气软和,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 他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目的是登上战船、弄清掳劫他的人是什么来路。 他很意外,那伙人没有派人来看管他、也没有派人来质问他。 这叫他不得不重新估量俞十一和那伙人的关系。 船室和慕玉山庄的屋室相比显得格外狭小。 田恕躺在一张小床上,伸长手臂就能碰到床沿。 他发觉自己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俞十一既不知道田恕的私心,也没想过要弄清楚。 她只是放下悬着的心,习惯地照顾田恕的身体。 “给,喝点水吧,别喝太急。”她取来一只水壶,为田恕打开壶嘴。 田恕挣扎着坐起来,却没有即刻接受俞十一的好心。 “他们不是想渴死我吗?现在,又要毒死我?” 他故意这么说。 从那伙人送生果和干饼的举动,他不难看出,自己对那伙人来说还有活着的价值。 “怎么会?这是我的水壶!海上的吃喝用度都很省俭,谁会在水里下毒?”俞十一又气又急,几乎想丢下田恕不管了。 田恕听到俞十一拿自己的水壶给他使用,心里有些异样的触动。 他提出要求:“那你喝一口给我看看。” 俞十一噘起嘴来。 既然田恕不肯相信她,她也没必要好心做了驴肝肺。 于是她举起水壶,咕噜喝了一口,还咂嘴作声。 “这下你看好了?”她问田恕。 田恕点点头,满意地伸手去接水壶。 哪料,俞十一却将水壶藏到身后。 “我只是喝一口给你看看,证明水里没毒。但我不想给你了。” 田恕愣了愣,明白了俞十一的意思,顿时怒上心头。 他遭到禁足,几天没有见到俞十一。俞十一竟学会欺负他了? “十一,给我。”田恕压低了声音,酝酿着发作怒气。 俞十一一时有些惧怕,但想到这里不是慕玉山庄,她也不再是任由田恕使唤的小婢女,便又慢慢壮了胆。 “那你求我。” 田恕浑身一紧,握起拳头,转瞬又放松下来。 此刻不是为小事争执的时候。 “求你了,十一,给我水壶。”他的声音又变得柔和。 俞十一松了一口气,顺从地将水壶递给田恕。 田恕接过来,毫无芥蒂对着壶嘴将壶里的水喝个精光。 他渴了一天,哪管得了俞十一的叮嘱? 俞十一无可奈何。 嘴里终于不再发干发苦,嗓子也舒服许多,田恕的心情也在好转。 他还不知道俞十一是逃出山庄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外面那些人是什么人?” 俞十一却对田恕的宽宏十分诧异,转念想到,是她为田恕求情、秋秋才肯下水救人。田恕哪儿还有底气计较她的出逃? “我就在这儿,外边的人是我的姐姐们和兄长们。你不要问那么多。” 田恕将最后一句当成耳旁风,继续追问:“他们劫我来到海上,你事先是知情的?” 俞十一沉默了。她根本不知道沈平和詹小山为什么要劫持田恕,更不知道二人是如何做到的。 山庄那么大,守备又严。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田恕是少庄主,虽然身手平平,但却有十几名护卫。平常人很难近身。 俞十一的沉默被当成默认。 “我对你哪里不好,你要这样对我?”田恕质问道,“就因为我不小心射了你一箭?我当天就给你赔不是了!” 俞十一依然没有辩解。 瑜大姐和秋秋对她很好。她敢肯定,如果没有遇到沈平,她逃不出山庄,如果没有遇到瑜大姐这些人,她就算逃出山庄也寸步难行,更别说挺直腰杆站在田恕面前。 她不能泄露船上众人的身份,更不能泄露沈平和詹小山就是掳劫田恕的主谋。 “你后来还打了我一巴掌,你忘了吗?你一生气,就记起你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而我只是一个小婢女。你错了,我根本不想做你的婢女。我想回俞周堂,我想见哥哥姐姐们,我一点也不想提心吊胆地受你的气!” 田恕再次愣住了。 从前,他对俞周堂的老管事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和俞十一不同。他只敢在心里暗暗地想,暗暗地咒骂,暗暗地心酸。 他从来不敢当着别人的面,说出他的心声。 此时此刻,田恕听见俞十一愤怒的控诉,心里竟有一丝动摇。 但一想到他在那高不可攀的山巅上将无可凭恃,他便不由自主攥紧了手心。 他仍旧胆小,仍旧懦弱。 他不能失去俞十一。 “你哄哄我,哄好了,我就不生你的气了。我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 少年的指节微微凸起,不像从前一样纤细。 他在骑射上下了不少苦功,总有一天能够正面迎敌。 “就算你讨厌我,不想留在山庄,但你也不能忘记山庄主人的养育之恩吧?”田恕幽幽说道,“田夫人辛辛苦苦建成的慕玉山庄,如果接连失去主事人,结果会怎么样?俞舟堂也别想躲过牵连。你的哥哥姐姐们,你的原叔,他们都会流离失所,过上你小时候过的日子。我一旦出事,他们也不保了,你开心吗?” 田恕的话像针一样扎入俞十一心底。 “我……你……”她期期艾艾,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连身体也颤抖不停。 “你跟那伙人一起害我,就是在害你的家人们,就是在害养育你的恩人。”田恕又说了一句。 看着俞十一支撑不住、低头扶着船室的木质墙壁,田恕终于从小床上起身。 他赤脚走向俞十一,握住了对方的手,感受到一股冰凉的惧意。 而后他笑了笑。 “你怕我,哼。” 第395章 借机 詹小山将战船上的一切事务交给朱瑜和鲁茂,安心留在离岛。 他和沈平在辜焕的安排下住进一个临时居所,以东夷货商的身份在离岛活动。 尽管詹小山成竹在胸的样子打消了沈平的许多疑虑,但沈平还是忍不住为鲍兰的安危悬心。 詹小山看在眼里,暗暗做了打算。 他已经答应辜焕的要求,对安州军督府剿灭勾魂使的行动袖手旁观。 可辜焕却迟迟不提何时让鲍兰与二人相见。 詹小山对辜焕的把戏看得一清二楚,奈何沈平被感情蒙蔽了双眼。 “为情所困,到底是年轻人啊。” 詹小山的感慨让沈平脸上一红。 二人的临时居所是浮山脚下的一幢小宅,有矮墙小院、藤萝薜荔。 “我不是……我只是……”沈平又想辩解,又想坦白,犹豫不决。 詹小山哈哈大笑,驱散了沉闷的空气。 他顺势打开话匣。 “辜焕自认为握住这个把柄,我们必然对他有所顾忌。但是,既然我们已经做出承诺,他再耍这些心机就显得多余了。我们可以凭此为借口对他发难。” 沈平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他打从心底佩服詹小山的谋略和手段。 先前,得知鲍兰被渔场当成窃贼同伙,他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幸好有詹小山挺身而出,扭转了局势。 换作是他,绝无可能用几句话的功夫就拍板决定伪装成货商混入渔场,也绝无可能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大胆出手、掳走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更无可能在事后从容走进慕玉山庄、拆穿山庄主人的阴谋。 沈平常常回想起这几天行动的细节,每一步的成功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心里除了赞叹和佩服,也透过詹小山认识到自己的平凡。 见鲍兰一面,在他看来是不可能,在詹小山看来却是“发难的借口”。 他不能再垂头丧气,不能给詹小山拖后腿。 “詹大哥,你说,我都听你的。” 詹小山放了心,说出一个令沈平惊异万分的决定。 “等会儿,我们就去见安州军督府的人。” “这……”沈平坚决不想收回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我不明白。辜焕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让我们插手安州军督府清剿海寇的行动,我们这么做,不就变成瓜田李下说不清了吗?” “没错,你若是辜焕,你也要怀疑我说一套、做一套,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去见安州军督府的人。”詹小山为沈平解惑,“不过,只要我能打消辜焕的疑虑,再提出见鲍兰一面的要求,你的心愿就能实现了。我们要让辜焕知道,他若继续阻拦我们见到鲍兰,我们就有倒戈的可能。这对辜焕是因小失大。” 至于如何打消辜焕的疑虑,詹小山没有细说。 沈平见识过詹小山的未雨绸缪,也见识过詹小山的临机应变。他只听了这一席话,便已心服口服。 “好。”他问起具体的计划,“我们从何处入手?” 詹小山望向码头的方向,对沈平耳语一番。随后,二人便一同出门了。 码头上正在流传一个消息。 官府发出了悬赏海寇的公文。如果有人能够提供有用的线索,即可得到重赏。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曾经遭遇海寇劫掠的商船船员。 可惜的是,先前躲过危险、保住性命的幸运成了这些人获取重赏的绊脚石。而亲身经历凶险、拼死抵抗海寇的人却没有抱怨这种幸运的机会。 茶寮里,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 有的说自己也要出海去打海寇、捞一身军功回来,有的说海寇只在海上作乱、危害不了离岛,有的说官府打海寇、海路恐怕要断了。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没有人能说服得了别人。 詹小山对眼前的情形很有兴趣,也加入了谈论。 沈平几乎插不上话,又怕自己乱说话坏了事,于是一言不发,只是留心注意着茶寮里最大的几道声音。 “海寇要是一直乖乖留在海上,那还能叫海寇吗?那伙恶人迟早要来骚扰离岛。现在官府要出兵清剿,那是天大的好事。” 詹小山先找出一个反驳的对象。 他对茶寮里的伙计来说已经不是生脸。他每说完一顿议论,伙计便为他添一次茶。 被他反驳的那人并不服气。 “哼,你说得轻巧。海寇自来都有,也不见他们为难离岛。要是官府出兵挑衅,惹恼了他们,离岛还能有现在的安宁日子吗?” 詹小山应对自如:“离岛的安宁岂是海寇给的?离岛如今上下一心,将海寇为害离岛的可能降到最低,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对面的茶客脸上仍挂着很大的忧虑,但却不再出声回应。 詹小山也没有咄咄逼人,转头去和旁人说话。 茶寮里有人打听出詹小山是东夷货商,便生出了质疑。 “你说得冠冕堂皇,等官府真的出兵到海上,海路一断,你的生意恐怕就要打水漂了。到时你若还能说出今天这番话,我才服你。” 一旁有不少人发出了低低的嘲笑。 詹小山面不改色。 “等海寇除尽,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还愁没有生意可做吗?我还是那句话,我的生意可不是靠海寇给的。” 有一瞬间,四周陷入异常的安静,随即又恢复了喧闹。 沈平敏感察觉到一丝不同。 茶客们各自找到了更感兴趣的话题,不再和詹小山搭话。 詹小山身边仿佛多出一圈无形的阻隔,连沈平自己也感受到不少压力。 混在人群中喝着淡茶、与茶客交头接耳的盛林风早就注意到放言高论的货商。 各人各抒己见,唯有货商的见解高出一筹。但这份高明却没有得到多少认同。 盛林风得到韩爽的许可,趁着胥成前往仙人屿的空当,登上离岛,四处走动。 码头一向是最热闹的地方。盛林风想听一听一些未经修饰的风声动静,首选便是码头。 而码头的茶寮更是风声碰撞之处。 正是盛林风提起了军督府发出的悬赏,引起了这些碰撞。 果不其然,他得到了很多收获。东夷货商便是其中之一。 “你既想为清剿海寇出一份力,为何投效军中?我看你也有一身力气和一副头脑、不愁得不到重用。”盛林风将自己的座位挪动到詹小山所在的茶桌。 “我这把年纪,投军是晚了。而且,我家中也有老小,不得不顾虑。” 詹小山在心中猜测眼前人的身份。 “原来你也只有一堆纸上空谈。”盛林风激将一句。 詹小山脸色一变,故意露出恼怒:“我出海行商,哪次不是冒着巨大的风险?碰上海寇,碰上风暴,或者货物冲撞、折损了价钱,每一种情况,都可能让我血本无归,赔钱赔命。这难道也是空谈?” 盛林风略一思索,便改了口。 “你深恨海寇,却无能为力,只能冀望官府惩恶除邪。” 詹小山叹了一口气,似乎被说中心事,决定对陌生茶客敞露心扉:“海寇害死了我的兄弟,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张脸。” 盛林风心中一动,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不如把你遇见的情形报给官府,描出那海寇的画像,这样一来,你不但能得到赏金,还能替你的兄弟报了仇。” 詹小山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显然已经被说动,正在考虑如何行事。 “多谢你的提醒。我很少和官府打交道。讨赏金倒是次要的,如何让官府相信我的话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他向陌生茶客讨教,“如果老兄肯指点我,我感激不尽。” 盛林风微微一笑,为货商指了一条明路。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8)重生修正系统。 第396章 乱纪 仙人屿上原本有三户置守,如今只剩下两户,勉强维持停灵庄的大小事务。 那户消失的置守是一对父女。 父亲勾结海寇惨遭横死。女儿被吓出了疯病,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胥成奉命登上仙人屿,心里打算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这两户置守和被吓疯的女人来问话。 韩爽指派一名姓张的副尉领兵五十人驻守在此,严令禁止无关人等涉足。 胥成抵达时,张副尉正百无聊赖、躲在东跨院一片树荫下打盹儿。他事先并没有得到任何通报。 “给我泡壶茶。今儿天气可真好,就适合睡懒觉。睡醒了再去后山……” 张副尉半梦半醒瞥见一道人影从院门外进来,以为是自己手下的兵士。 他随口念叨起自己今日的行程安排,一扭头,却被来者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咬到舌头。 停灵庄的正院向来用于料理离岛人的身后事。东西两面的跨院则归几户置守起居使用。 但是,自从张副尉领兵来到仙人屿,两户置守便被赶到后山另外开辟屋舍居住。 张副尉自己独占了东跨院,又命手下的兵士搬进西跨院。 两户置守敢怒不敢言。 胥成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对张副尉的稀松懒散十分不满,一开口便是问罪。 “仙人屿上有海寇出没的痕迹,你不带人好好去查,在这里躲懒?” 军督府人人都知道胥校尉是韩都督的亲信。 相较而言,跟随都督来到离岛的人马也可以算作是都督亲兵。 张副尉自然是耳聪目明,对待胥校尉恭敬小心、无不顺从。 “胥校尉冤枉我了,我是……追查线索的时候中了暑气,才在这树荫底下休息一会儿。我身负都督的嘱托,哪里敢懈怠?” 韩爽练兵苛刻严厉,兵士稍有落后便会受到重罚。他的目标是练出一队像赤猊军一样的精兵。 如今这个目标的成果已经显出雏形。 胥成就是韩爽最得意的杰作,只缺一些实践的经验,便能朝着赤猊校尉迈出一大步。 当然,择优存劣。 大部分兵士达不到韩爽的要求,便存心蒙混过关。 有韩爽亲自督促的训练任务,兵士们便咬牙坚持到底。但只要失去韩爽的关注,许多兵士就露出疲怠本性,互相包庇,混淆视听。 张副尉便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他混到副尉的位置,已经没指望还能得到擢升。 于是他领头揽下这个守备仙人屿的任务。 下水摸鱼,上山行猎,何乐不为? 胥成对此早有耳闻,只是从未亲眼见证。 今日,他抱着将仙人屿掘地三尺、搜检个底朝天的目标来到这里,撞上疏忽职守、漫不经心的张副尉,心里已经起了火气。 “中暑?”他看着张副尉红润健康的脸颊,毫不留情说道,“既然中暑了,就多喝点水。去,即刻算起,去水里泡两个时辰。等你清醒了,再来回话。” 胥成的惩罚和韩爽的相比已经算是宽大。 张副尉万万没想到都督会再派人来仙人屿,更没想到派来的人会是胥成。 他确实安排了人手在码头值守,但他猜也猜得到,那几人和他一样只是在应付交差。 事已至此,他哪里还顾及得了别人? 他只能自认倒霉罢了。 留在西跨院休息的十余名兵士听见风声,来不及发出抱怨,连忙赶来应名点卯。 胥成大刀阔斧,将十余人分成三个小队、并入自己带来的三队人马中,又吩咐所有人马全数出动,重点搜寻停灵庄、后山和东面的千石林这三个地方,次要任务是带回张副尉手下另外三十余名兵士。 胥成的人马十分精干,行事也利落。 不一会儿,胥成身边便只剩下两名随行的亲兵。 向两户置守问话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胥成只是担心,被张副尉赶到后山的两户置守对军督府心怀恨意、不肯说出一切实情。 好在,他考虑周全。 当他说出两户置守都能搬回停灵庄,他再没遇到任何阻碍。 “老梢头死了,那是活该。他偷偷摸摸藏起来的那些银钱珠宝,寻常人一辈子也花用不完,可他贪心呀。亏心事做了一次,还想做一次。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了。这不,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别人能有什么办法?”有个比死者年长几岁的老人说。 他的妻子在一旁附和:“这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这么说,事发之前,你们已经知道老梢头和海寇勾结?”胥成质问道。 老夫妻两人面面相觑。 “这、我们哪儿知道那些人是海寇?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我们躲都来不及。”丈夫的口气很像是在狡辩。 “说不定,老梢头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海寇……” 妻子补充一句,被丈夫伸手拦了一下。 妻子却不同意,急于为自己开脱:“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老梢头的女儿和那伙人的头目早就定了私情,就瞒着老梢头。我还看不出来吗?老梢头父女肯定把那伙人当成东夷货商了。要是结成亲家,那不就是一家人了?还不是什么话都往外掏,什么钱都往内收?” 胥成点点头,却没有言语。 丈夫听妻子说得很有道理,也不再阻拦,与妻子一唱一和。 胥成又问起老梢头的女儿。 “听说她发了疯,四处乱走,饿了才从山里出来?”这是他从张副尉手下的兵士口中得来的消息。 妻子面露难色,丈夫也沉默下来。 胥成猜测此事另有隐情,再三追问。 “将军,这事你问你手下那些人不就知道了。天可怜见……” 胥成眉头一皱,目光也变得犀利。 “他们对那个女人做了什么?” 老夫妻两人这才感受到胥成身上无形的威势,顿时吓得牙齿打颤。 “说!”胥成不再收敛脾气,怒喝一声。 “山里的野兔跑得快,他们打不着野兔,就去打老梢头的女儿……”丈夫说完,和妻子互相搀扶才能立住,“我们这两副老骨头也算活得够久了。死尸也好,海寇也好,只要他们不伤人,我们就不怕。要是将军继续纵容手下伤人,我们害怕也没有用,早晚裹了油布,投到千石林里,也算了了残生。” 胥成怒火攻心,当即抽身离开老夫妻的小屋,找到另一户置守问话,验证虚实。 他不禁想到,如果张副尉在都督的眼皮底下都敢做出这种败法乱纪的事,那么,都督看不见的地方又该藏着多少弊病? 温暖的春日竟然无力驱散袭上他心头的冷意。 第397章 义妹 老仆阿福给鬼三爷带来了离岛之外的许多新鲜事和一个人。 “去见了魏知春?”鬼三爷重复了一遍阿福的话。 “是。” 鬼三爷沉默一会儿,离开窗台前的圈椅,在阁楼中踱步。 “就算她不去见魏知春,魏知春也会想办法引她去的。”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阿福却总有回应。 “三爷说得极是。魏知春束手束脚,急需一个解铃人。”阿福落后两步,边走边说。 鬼三爷嗤笑一声:“毁掉铃铛就能解决的事,她非要绕那么大一圈。亏她当年还做了缉刺庵督主,一身英武果决之气到如今半点也没剩下。” 阿福顺着话头多说几句,想给鬼三爷解闷。 “人老了就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很爱冒险,背几件行装就敢上路。要不是三爷常常提点,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死在哪个阴沟里。”阿福笑着说。 鬼三爷听出阿福又在哄他。 二人最初相识时,一个正值青年,一个适当少年。与其说是阿福跟随在他左右,不如说是他在跟随阿福游历四方。 “你现在就不爱走动了?你前些天去容州见了老熟人,回来的时候不也高高兴兴的?”鬼三爷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松,反问阿福一句。 阿福讪讪一笑,哑口无言。 “或许魏知春也没变。老虎一直是老虎,系铃解铃,都是做给人看的。”鬼三爷说着,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你总夸她聪明过人,距离那么近,她还没有发现我们做的手脚吗?” 阿福擅长消除鬼三爷的疑虑。 “大小姐怀疑过,也试探过。然而,我们是无心插柳。大小姐找不到春风过水的证据,只能认为是她自己多疑多虑了。” “找不到证据就不能算聪明。”鬼三爷道。 “可另一件事,大小姐已经抓住了眉目。有人在借郁州武库的刀杀人,大小姐已经猜准了其中的关节。而且,她还说动镇察司分派人手前往郁州调查。这还不算聪明过人?”阿福知道鬼三爷想听什么。 鬼三爷嘴角一动。 “送刀的人对她忠心耿耿,她想到办法和这件事撇清关系了吗?” 阿福想了想,回答说:“聪明人的心思很难猜,但做法却瞒不了别人。三爷,如果我没猜错,大小姐的办法就是魏知春。” 听了这番话,鬼三爷停止踱步,用一句话结束了话题。 “就让她和魏知春斗一斗。” 阿福见鬼三爷回到座位上闭目养神,看出鬼三爷已经失去谈话的兴致,却没有顺势退下。 “三爷别嫌我唠叨。前些日子,颜夫人来信说,要接二夫人到郁州做客,三爷还记得吗?” “信是我亲手拆的。”鬼三爷的回答只有一半,十分敷衍。 阿福心里一紧,忙把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 “颜夫人无法接受三爷的拒绝,悄悄来到离岛,如今就在山庄里。” 阿福的话掀开了鬼三爷的眼皮。 “她……” 鬼三爷正要说出口的决定被一道婉转的声音打断了。 “哥哥怎么如此无情,害我苦等半天?难道哥哥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闯入飞霞楼的女人一身青衣白裳,天姿难掩,容颜绝世。 她用一种轻柔平和的语气发出质问,甚至带着撒娇献媚的姿态,不但不让人感觉到冒犯,反倒让人心生怜爱。 鬼三爷的不速之客正是郁州总督府里的小夫人、阿福口中的颜夫人、鬼三爷的义妹、颜展眉。 她登上阁楼,首先辨认出阿福的身形,随即猜到背对着她安坐在东开间敞窗前的男子便是她想见的人。 她快走两步,稍作迟疑,而后稳稳走向那个背影。 日光从窗外探入,倾斜着落在鬼三爷脚下。 颜展眉也低下身子,抬头仰望鬼三爷。 鬼三爷细细端详来者的面容,似乎因为一场阔别,只记得故人的姓名,却忘了故人的模样。 “哥哥真狠心,离开了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竟也不来和我相见。也罢,你不来见我,我便来见你,索性我就留在离岛,再也不走了。”颜展眉瞬时之间双眼含泪,委屈至极。 鬼三爷终于开口。 “你轻易离不开郁州,我轻易离不开离岛,能有书信沟通,便算好了。” “怎么能算好?”颜展眉任性反驳,“我不亲眼看看哥哥,怎么知道哥哥好不好?哥哥越发消瘦了,是不是整日劳心费力?还用着药吗?可有见效?” 鬼三爷看了阿福一眼,示意阿福作答。 阿福对颜展眉简单解释几句。 “有阿福在,我才安心些。”颜展眉收起泪意,话锋一转,“哥哥,你就让我多留几天,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以吗?” 鬼三爷露出疲惫之色,语速也变慢许多。 “你在郁州遇到麻烦了?”他的问话和颜展眉的请求表面看来毫无关系。 颜展眉却觉得不入耳,埋怨道:“哥哥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心想到离岛见哥哥一面,其余理由只是应付别人的借口。哥哥,你又伤了我的心。” 鬼三爷似乎为了节省精力,问话更加简短。 “比如?” 颜展眉不得不回答:“韩爽想讨一个出兵的机会,总督府不肯给他,又怕真的惹出事端,便决定派人来暗中察访。” “这是你的主意?” 颜展眉点点头,笑容里透出了些许得意,眼波流转之间,光彩照人。 “还有呢?” 颜展眉得不到心中所期的赞许,便有些闷闷不乐,没有马上回答。 “你来离岛,还有什么目的?”鬼三爷的问话冷冷冰冰。 颜展眉恼上心头,忽然直起身子,不再低声下气。 “我还有什么目的?我还能有什么目的?我快被一件事逼疯了!你算什么兄长?田姐姐对你忠心不二,你是怎么对她的?有心人或许会猜测,是田姐姐对黄参事的生死坐视不理、才遭到总督府的报复。可我知道,黄参事初来总督府、心仍留在靖南王府,总督府里根本没有人会为了黄参事报复田姐姐。若不是你……你这个狠心人……田姐姐为你殚精竭虑、筹谋多年,却被你一脚踩在地下。你寒了多少人的心?是不是我这个义妹将来一时逆了你的意,你也要毫不留情地除掉我?” 颜展眉一边发出控诉,一边落泪不止。 哀伤的哭泣减损了她的两分美貌,动人的情感却为她增色三分。 换作任何人,都会将她搂在怀里好言安慰。 而鬼三爷却无动于衷。 ( 第398章 耍弄 海上的风浪刮到岸边,被地面的草木勾住脚步,失去向前的动力。 容州的地势比安州的更复杂。 徘徊在山谷之间的风雨即便一开始声势微弱,也可能在旁人不留神时引起浩大的山洪。 对容州城来说,小荷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就算她能够掀起一些水花,也无关痛痒。 容老二对她提出杀死容苍的要求,一是为了对付容圣女,二是为了试探她的实力。 她初来州城,自身没有什么交际手段,只有赵玄点拨她的种种诡谲算计。除了秦湘湘和容老二,她不再认识其他有头脸的人物,因此无法从别处借力。 姜乐感激她的关心和照顾,虽然尽了护卫之责,却没有对她言听计从。命令姜乐刺杀容苍,这个办法同样无法实现。 今日,她凑巧打断了秦湘湘和王妧的丫环见面。 受到一番近似羞辱的说教后,她的心情低落至极。 又想到秦湘湘不能为她所用,她更止不住愤恨,在心里将秦湘湘和王妧咒骂一通。 冷静下来后,小荷才重新考虑,她在得知碧螺的身份后灵机一动想出来的那条妙计。 计划有些冒险,但值得她尝试去做。 若是成功,她便能一举数得。 首先,小荷去见了姜乐。 秦湘湘为小荷在揽月班后院安排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但小荷嫌地方狭小、让秦湘湘替她出面赁下隔壁的宅子。 有秦湘湘出力、出钱,小荷自然住得更舒心。 可姜乐却选择窝在揽月班后院的小屋子,连理由也不找,留给小荷一顿无声的抵抗。 小荷不想逼迫太过。 她仍然能随时见到姜乐,这就足够了。 “我说过,容苍挨了你一顿打,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迟早,他会找到你,再找到我。”小荷不想在姜乐面前露出虚弱。 容老二私宅的那一巴掌只能用一次。示弱用多了,只会让姜乐瞧不起她,而不会让姜乐顺从她。 姜乐沉默片刻,说出了他的心声:“我宁肯他也来打我一顿,我一定不会还手。” 小荷暗暗嘲笑姜乐的天真,却没有表露出来。 “你以为,容苍找上林老娘、只是想教训她一顿吗?你错了。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林老娘已经没了活路。污蔑圣女的罪名一旦坐实,任何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容苍只会拿你的尸首去交差。” 这个道理,小荷曾用不同的语气对姜乐说过两遍。一遍是恨铁不成钢,一遍是循循善诱。 姜乐的话依然很少。 “我知道,如果容苍找到你,你一定会坦露一切,就算为此死去,你也不会逃避。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去寻死。”小荷叹了一口气,“容老二心思歹毒,对他自己的族人都敢下死手,我又算得了什么?我想,事到临头,他一定会拿我去顶罪。毕竟,是我用人不当,才给容苍一个指认行凶者的机会。容老二和我撇清关系,也是心安理得的。” 姜乐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小荷会说出这种话。 “我决定收手了。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州城,免得容老二为了自保、出卖我们。”小荷说道。 姜乐不敢置信:“你真的肯收手?” 小荷点点头,受到质疑却没有半点不耐烦。 “一半是为了我自己,一半是为了你。就算王爷……唉,没办法,和秦湘湘比起来,我真的很没用。这种事,绝不能发生第二次。”她的语气十分真切。 姜乐毫无疑心,反倒因为小荷的话生出几分愧疚。但他转念想到,小荷这一次能够下定决心、不再为虎作伥,或许是因为受到他的影响。 或许,小荷能够彻底弃恶从善。 小荷见姜乐呆呆的不说话,想到姜乐留在州城的另一个原因。 “可惜了,你想引出花五娘,时间却来不及了。我答应你,等这次风声过了,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到州城,把花五娘找出来。”小荷考虑周全,做出承诺。 姜乐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段时日的苦闷压抑了他对花五娘和小宝儿的牵挂,他甚至觉得这个恶人当道的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如今见到小荷心意回转,他才像是从溺水中被打捞上岸,放松地呼吸着活命的空气。 “我能等。”姜乐回答说。 小荷十分满意。 计划的第一步如她预想的顺利。 接下来,才是她冒险的第二步。 “我们即刻就走,但我们不能一走了之。我得提醒秦湘湘,叫她防备容老二给她使绊子。”小荷对姜乐说。 姜乐没有意见,只问该怎么做。 小荷早已问清楚秦湘湘三人的行程安排。 “我刚才问了伙计,伙计说班主出门去了东边长街的巫圣堂。我这就去那里找秦湘湘,把话说明白了。这州城,我们一刻也不能多留了。” 姜乐想了想,提议道:“还是让我去吧。容老二要是狗急跳墙,你会有危险。” 小荷却拒绝了。 “光天化日,他不敢对我乱来。可你不一样。容苍认得你的脸,现在正四处搜寻你的下落。你最好不要往热闹的地方去。我去见了秦湘湘,即刻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出城。” 姜乐仍有些不放心。 小荷便提议说:“这样,我走路去巫圣堂,一来一回,最多用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再去巫圣堂找我。” 姜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 说服姜乐后,小荷才离开揽月班。 一转身,她便将她对姜乐做出的承诺抛到脑后。 她打算去见的人不是秦湘湘,而是容苍。 姜乐只是她为自己安排的一个保障。 她不清楚容苍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不得不考虑:她贸然去见容苍,容苍半点也不会信她。 她需要一番伪装。 揽月班班主的仆婢偷偷听见班主和容二老爷的密谋:刺杀容圣女不遂,又散布对圣女不利的流言。此时此刻,揽月班班主正在巫圣堂替容二老爷拉拢帮手。 她将有无数次杀死容苍的机会,当然也会有戳穿容老二野心的机会。 她更迫不及待想看到,秦湘湘和王妧将如何洗清各自的嫌疑、安然脱身?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第399章 如实 俞溢、熊暴石、朱舸三人正来到青苔巷,打算向一位离职的老文书询问府衙内部的情形。 三人之中,朱舸显得最放松,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对三人要做的事很有把握,还是因为他并不在乎事情的成败。 熊暴石显然抱着前一种看法。 领路的朱舸首先去叫门,却无人回应。 “怎么没人来应门呢?” 熊暴石面露疑惑,看向朱舸,笃定朱舸能够为她解答。 朱舸果然给了她一个说法。 “翁老伯年纪大了,不但耳背,腿脚也不好。等他听到响动过来开门,肯定要费不少时间。” 熊暴石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 门开了。 偻背的翁老伯眯着眼睛打量起来客的模样,终于在朱舸的呼唤声中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这个小子,进来吧,把门带上。” 翁老伯行动缓慢,说话却很爽利。 这处小宅只住着他和妻子两个人,虽然不够宽敞,却不至于逼仄。 此时,他的妻子外出未归,家中只有他一个人。 “镖行的活计还辛苦吗?你这小子有多久没来看我了?”老人声音响亮,几乎像是凑在听者的耳旁喊话。 朱舸也提高了音量回答。 “我心里惦记着你呢。我一得空就来看你,还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 他伸手搀扶翁老伯,转头示意落在最后的俞溢关上院门。 屋前的小院种着一些果蔬的小苗,几乎无处落脚。 四人并不停留,都往屋内走去。 主人进屋后,招呼客人入座。 朱舸顺着主人的指点,从角落里搬出三张方凳,却不着急坐下。 他先为翁老伯介绍俞溢和熊暴石。 “这是我最近结识的兄弟,名叫俞溢。这是我新认的妹妹,名叫熊暴石。她的身手很了不得,连我都服气。” 翁老伯听得认真,看朱舸说话时的口型也很认真。 “俞溢,熊暴石。”他指了指二人,分别说出二人的名字。 朱舸笑着连连点头,表示翁老伯记性很好。 主客这才入座。 四个座位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我要说的好消息正和俞弟有关。他不日就要到府衙去办差了,职分便是文书。”朱舸直接说起正题,随口捏了一个由头。 翁老伯听明白朱舸的意思后,连声称赞年轻人有出息。 不用朱舸开口请求,翁老伯便主动提出,要教俞溢一些做文书的门道。 俞溢有些心虚,生怕翁老伯问出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好在,翁老伯只顾传授经验,没来得及考查俞溢汲取了多少。 俞溢终于放下心来,分神看了熊暴石一眼。 这一眼,让他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 熊暴石眉头紧锁,一会儿看向朱舸,一会儿看向翁老伯,一会儿又看向俞溢。 “俞溢,我们还是说实话吧。”熊暴石看着自己的膝头,压低了声音说。 俞溢听得一清二楚。 翁老伯见俞溢对着熊暴石发愣,便问:“小姑娘说了什么?老伯我没听清。” 朱舸趁机接过话头:“小妹没有去过府衙,对府衙里的事很有兴趣。老伯,文书平时在何处办公?每天要处理公文多不多?” 翁老伯毫无隐瞒。 “就我自己来说,平时都在雨泽堂办公,每天把新公文归纳整理,递给知州大人过目。各种公文、书信,有轻重缓急。做文书,要长手干活,要长腿奔走,要长眼睛看上司的脸色,要长脑子琢磨上司的心思,但不能长舌头多嘴,不能长耳朵偷听。诸事繁杂琐碎,只有用心才能胜任文书之职。” 他一番感慨说教,却没有人听得进去。 俞溢的注意放在雨泽堂。 熊暴石在暗暗坚定决心。 只有朱舸追问说:“知州大人每天要看那么多公文,府衙里有地方存放它们吗?” 俞溢和熊暴石都竖起耳朵细听。 翁老伯回答说:“当然有。雨泽堂东面就是东楼文卷库。容州城自建成以来,所有的录事文卷都存放在那里,平时的公文案卷也不例外。” 俞溢和熊暴石相视一眼,都认为翁老伯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熊暴石坐不住了。 她一言不发,起身往屋外走。 俞溢得到朱舸的提醒,连忙追上去。 “你怎么了?”他并非全然不了解熊暴石的心事,只是心里不赞同,才故意发问。 熊暴石直言不讳:“我不想骗翁老伯。他不知道我们要进府衙盗文卷,才把文卷库的位置告诉我们。等他事后发现,他肯定会后悔自己轻信了我们。” 俞溢感到了万般无奈。 他为了完成熊采芝的要求,甘心冒着前途尽毁的风险。而熊采芝的女儿却嫌他毁得不够快? “盗取文卷,风险极大。一旦泄露,原叔、朱大哥、翁老伯、甚至是罗管事,都会受到牵连。我已经解释给你听了,这件事只能由我们两个人动手,若是失败,后果也只能由我们两个人承担。你现在告诉翁老伯,是想让他泄露我们的计划,还是想让他为保密此事而提心吊胆?”俞溢真想撬开熊暴石的脑子,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你惯会骗人!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了真话、什么时候说了谎话。你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 方才,熊暴石看看俞溢和翁老伯交谈时坦然自若的模样,便想到俞溢哄骗她下山时的情形。 她是自愿离开九首山,却不是自愿成为俞溢威胁她母亲的人质。 她无法看着俞溢故技重施,却安慰自己、俞溢的做法情有可原。 “你若真心为了翁老伯好,就不该把他牵扯进来。我不同意,你明明利用了他、却把他蒙在鼓里。” 熊暴石终于说出她的心结。 俞溢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不是没有动摇。 他和熊暴石之间,天差地别。 若是他更愚笨几分,看不清这些差别,他必定会一意孤行,彻底和熊暴石决裂。 但他很清楚,熊暴石若是继续留在州城、迟早会从天上跌落到地面。 等到那一天,他和熊暴石之间的差别才能消弭。 “好,我赞同你。翁老伯对如实告知我们府衙里的情形,我们也该把我们的目的如实告知他。”俞溢说道。 他让熊暴石等候在屋外,自己一个人折返屋内,对翁老伯坦白一切。 熊暴石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的说话声,悄悄松了一口气。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第400章 眼见 小荷一换上丫环的装束,就感觉自己回到了从前。 她的年纪不足以概括她经历过的风霜。 遇到端王之前,她的前路全被阴霾笼罩。 即使她比永平侯府里的年轻主人们更精明强干,她也得不到该有的公正待遇,只得到嫉恨和污蔑。 她把原因归结于自己的卑贱身份。 她遇见端王,是机缘巧合,也是处心积虑。 只要有人能够赏识她,助她摆脱丫环的身份,就算那人不是端王,她也会牢牢把握出现在她面前的机会。 小荷找回了旧日的心态,面对眼前鼻青脸肿的容苍。 “公子能相信我了吗?”忐忑不安的丫环努力做出镇定的模样,眼里的渴盼真真切切。 容苍在西二营受的腿伤还未痊愈,又在牛二斗家里添了新伤。 他不得不拖着伤痛的身体,守护圣女留在州城的最后一点力量。 然而,身体上的伤病还有医好的希望,心里的忧愁却反复纠缠、似乎永远不会远离。 他听说容莎为救圣女死于郊野、连尸身都来不及送回州城,他深受打击,渐渐变得有些萎靡不振。 他知道圣女怀疑的目标是容老二。可他留在州城,每天都能见到容老二,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圣女和他手里都没有足以服众的证据。 他的忍气吞声让暗处的敌人更加肆无忌惮。 州城里开始有人散播流言,说圣女失去了巫圣神力、鲎蝎部很快又会选出新圣女。 这个流言一听就像是容老二会说的话。 还有流言提到,有容氏子弟身患黑斑病后失去踪迹,鲎蝎部的圣丹起不了效用。 这个流言的矛头不仅仅指向炼制圣丹的圣女,还指向包庇女儿、愚弄族人的鲎蝎部首领。幕后黑手的用心更加险恶。 容苍本来已经决定不顾一切,除掉容老二,再揽下所有罪责,只求保住圣女的声望。 但现在,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容老二的所作所为泄露给了他的同谋的仆婢。 那个仆婢不堪忍受良心的谴责,鼓起勇气来到他的面前,向他揭发了一场丑恶的阴谋。 “我相信你了。容二老爷和秦班主狼狈为奸,谋害圣女,犯了不可饶恕的重罪。你不跟他们一起作恶是对的。” 容苍起初并未轻信。 他认为,秦班主和圣女结下的那点旧怨微乎其微。要说秦班主因此联合容老二买凶刺杀圣女,他无法置信。 等到他去了揽月班,亲眼见到行凶打人者躲在揽月班后院,他才对小荷消除了疑虑。 可惜,行凶者身手矫健,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就逃得无影无踪。 他愤恨不已,命人围住揽月班,等待秦班主外出归来。 而他自己却回到住所,想再从秦班主的仆婢嘴里问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小荷没有让他失望。 “班主此时就在揽月班东边长街上的巫圣堂,我有一个办法,能让班主和二老爷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小荷说出了她的办法。 容苍听后,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揭发恶行是有勇,设计擒贼是有谋。 他注意到小荷生了一双美目,心里想,如此心善聪慧的女子不该永远只做丫环。 “希望公子能护我一时、免遭班主和二老爷报复。”小荷恳求道。 容苍无不听从。 容老二害死容莎的时候,他毫无警觉。这一次,他绝不能让容老二的毒手伸向他想保护的人。 太阳底下的阴谋从不新鲜。 有的藏在屋室之内,有的躲在巷子背阴之处,全是为了避免阳光直接照射,延长阴谋的生命。 鹭羽奉红姬之命追查容苍挨打一事的主使,在跟踪揽月班班主的时候,碰到了求她通传消息的刘麻。 刘麻指认萧芜泄露了红姬长老交代的秘密任务,想求鹭羽上报此事,给萧芜一个教训。 鹭羽深思熟虑过后,答应刘麻,会将消息报给酒婆子。作为回报,刘麻也必须帮她一个忙。 “你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要我配合你、引开揽月班班主的两个同伴,你好单独对揽月班班主下手?”刘麻托着下巴,思考起鹭羽提出的要求,“用什么法子才能做到只引开两个人?唉,这事可难办……” 鹭羽也为这个问题犯难。 刘麻见多了江湖人的卑鄙手段,脑筋动得很快,没过多久就想出一条替代的计策。 “引开两个人难了点,但拖住两个人我倒有办法。” 鹭羽的难题被他轻轻松松解决掉,他不禁露出几分得意。 谁知,鹭羽却不给他好脸色,只是冷冷吐出一个字。 “说。” 刘麻脸上讪讪,又不敢出言顶撞,只得说出自己的办法:“我进巫圣堂偷点什么东西,赖说是那两人偷窃,两人肯定要辩解。事情没有解决,巫圣堂的人不会轻易放两人离开。揽月班的班主要是聪明些,就不会自己出面替同伴澄清,而是离开巫圣堂,去找一个更合适出面的人。” 鹭羽有些不能理解。 刘麻看出鹭羽对人情世故的生疏,也不点破,只说:“揽月班班主要是当场替她的同伴出头,巫圣堂的人必定要把三人当成行窃的同伙,到时跳进水里都洗不清。当然了,揽月班班主要是楞头愣恼的,想替她的同伴求情,我就抢话质问她是不是小偷的同伙。这样一来,她总不能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巫圣堂的人扭送她的同伴去见官吧?等她独自出了巫圣堂,你就能下手了。” 刘麻对此很有把握。 鹭羽却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 “你小心点,别让巫圣堂的人把你当成小偷抓起来,到时候,我可不会去救你。” 刘麻留了个心眼。 他全心替鹭羽设想,鹭羽却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他可不想白忙活一场。 “哎哟,鹭羽姑娘想得周全,我这一去,不得买些圣丹、香袋之类的东西,才好掩人耳目。可我手头空空,鹭羽姑娘能不能先借我几贯钱?” 鹭羽眉头一皱。 她动作缓慢,取出钱袋,心知自己将要借出一笔再也讨不回来的钱。 无奈之下,她做出大方的样子,为她的多嘴付出代价。 “罢了,这些就当作是我给你的酬金,你也不必还我了。” “咦?那我就多谢鹭羽姑娘了。”刘麻又说了几句好话,不敢彻底得罪鹭羽。 二人敲定计划。 刘麻出了小巷,迈步走向巫圣堂。 鹭羽则留在巷子口,像一个等待猎物受惊逃窜的猎人。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01 赎回 老虞的当铺门庭冷落,一天也没迎来几个客人。 这和它的位置有关。 就算是事先得到指引,旁人要找到当铺来也是一件难事。 老虞却不以为意。 他的生意开张一次就够他很长时间的花销。 但他也没有刻意关门谢客,因为他做生意从来不挑日子。 生意总是说来就来,小孩子的脾气也一样。 “你这个臭老头!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小蛮今天赖床了。 醒来后,她出声叫人给她端茶送水,却被告知,路婴已经离开这里、回梓县去了。 “我说过,你们随时都可以离开。他要走,我不拦着。你要走,我也不拦着。”老虞很有耐心地解释。 小蛮气恼之下,将木床板踢得咚咚响。 “我怎么知道……他明明说过哪里也不去!一定是你赶走他的!” 她心里一半觉得是路婴哄骗了她,一半觉得是老虞在使坏、故意分开她和路婴。 老虞脸上讪讪。被小孩子戳破伪装对他来说十分难堪。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将他准备好的哄小蛮的东西从食盒里取出来。 “你不是说你想吃煨豆子吗?我买了一些。你来试试好不好吃?” 小蛮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用两条手臂撑起身体。 她跳下木床,只看了煨豆子一眼,便背过脸去,对老虞不理不睬。 满满一碗煨豆子放了半天,已经冷透,失去了引起食欲的香气。 老虞却不以介怀,笑着说:“你后背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话音刚落,小蛮即刻扭过身体去查看,奈何看不到后背的伤处。 她感觉到她活动身体时,后背已经不疼了、只是有点痒。 “好,这样,我就能安心让白先生来接你了。”老虞说。 小蛮一脸惊奇。 “你找到先生了?你告诉他我在这儿?” 老虞点点头:“我想,你不喜欢待在这里。” 小蛮这才记起白先生的警告,变得忸怩不安。 “算了,臭水桶要走就走,反正我知道他要去哪儿。我原谅你了。”她认定路婴任意行动是老虞的错。 老虞苦笑一声,没有和她争辩。 “先生什么时候来接我呀?”小蛮光着脚走向门边,留下一串灰尘的足印。 老虞回答说:“随时会来。” 小蛮心情转好,笑嘻嘻折返回到老虞身边,接过老虞手里的煨豆子。 “那我就放心了。”她将一颗豆子放进嘴里,仔细品尝,“这豆子真好吃,冷掉了也是香香的,老虞,你也尝尝。” 老虞见小蛮用沾着鼻涕的手指去拿食物,不禁摇了摇头。 “快擦擦手,不然要吃坏肚子了。” 面对年幼的孩子,他只是一个宽和慈爱的长辈。 但对白先生来说,老虞的声名和良善沾不上一点边。 白先生清楚意识到,落在老虞手里的小蛮是一件抵押,他需要付出一笔代价才能把小蛮赎回来。 问题是,老虞的胃口有多大? 白先生犹豫许久,最后,是祝结巴失踪的消息让他下定决心。 他有必要和老虞进行一次交谈,就算赎不回小蛮,也能摸清老虞的底。 白先生果断行动起来,敲开了当铺的门。 客人受到主人的欢迎。 虽然庭院里堆满杂物、有碍观瞻,但客人很快就被领到一间整洁的屋室、获得一杯清茶和一阵寒暄。 白先生和老虞打过很多次交道。 老虞越是客气,白先生越是警觉。 “小蛮这孩子很是淘气,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这两日,她一定打扰到虞爷的清静了。” 二人年纪相仿,彼此的称呼却一点也不随便。 “白先生谦虚了。小蛮机灵可爱,想来是受到很好的教导。”老虞说。 白先生有些拿不准老虞的心意。 “虞爷莫不是在挖苦我?那孩子要是真的惹人怜爱,红姬手下的酒婆子就不会到现在还出不了门、见不了人。”白先生主动提起小蛮在红姬酒馆的所作所为,想看一看老虞的反应。 老虞微微一笑,说:“小孩子下的手能重到哪里去?倒是酒婆子不依不饶的,没有半点老人家的风度。” 白先生陪着笑。 “看来,这孩子很讨虞爷的欢心。我的担心倒成了多余的。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我得让她好好向虞爷道个谢。” 老虞摆摆手,说了一句“不必如此”,却没有顺着白先生的话让小蛮前来相见。 白先生心思一转,试探道:“听说,和小蛮一起逃出酒馆的,还有一名少年。不知那少年是何人?” 他并不提起,他是从何处听说来的。 老虞终于收起笑容,神情露出几分严肃。 “你不知道吗?小蛮若不是为了救他,也不会闹出动静,让酒婆子发现她要出逃。她这么费心费力救人,难道不是听从了你的吩咐?” 这个道理,白先生没有反驳。因为他预感到,老虞下一句质问会更加尖锐。 果然,他的沉默引来老虞的一声冷哼。 “那名少年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如今,他已经离开州城,去见燕国公府的人了。” 白先生像是被逼无奈,承认了少年是受他指使、做他安插在王妧身边的眼线。 老虞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摇头叹气:“看来,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如果没有把握,我不会把事情捅破。你担心的,应该是大长老吧?” 白先生面色大改。 这种机密,若不是他和大长老身边出了岔子,万万不可能泄露。 这个岔子当然不是小蛮。她对路婴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 那么,岔子便出在大长老和路婴身上了。 他要尽早和这件有弊无利的事撇清关系。 “虞爷真是神通广大,什么事也瞒不了你。我受大长老所托,想从红姬手里保住那名少年的性命。本来,我还想趁机要挟那名少年,叫他为我所用。现在看来是不成了。虞爷想怎么做,我都没有意见。我只需要虞爷的一句话,将来,我才能给大长老一个交代。” 老虞思索片刻,才松了口。 “这是你们暗楼的事,我无意插手。我只是想和大长老叙叙旧罢了。你要讨我的一句话,就是这一句了。” 白先生愣了愣。 老虞的目的真的如此简单吗? 402 联络 红姬挎着一个菜篮,独自从小酒馆的后门离开。 平时都是由酒婆子负责采买,今日却不寻常。 蔬果摊贩往往很早就开张,避免蔬果被太阳晒蔫、卖不出好价钱。 此时日头渐高,已经差不多到了摊主们收摊的时候。 留在摊位前左看右看却不开口询问价钱的客人们彼此心照不宣,都在等着没耐心的摊主松口,好捡一个现成的便宜。 脸皮薄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脸皮厚的人却自在又快活。 “姑娘,这些都是我一大清早从山里新鲜采来的野山笋,一根根的,又细又嫩。过几天,你就找不着这么好的货色了。你买一把回去煮着吃,清香爽口,包管你吃了一顿还想着下顿。” 摊主睁眼说瞎话。 野山笋青绿的外壳已经失去鲜活,发卷发黑,一看就是经历了长时间的风吹日晒。 但摊主似乎瞅准了客人在自己的摊位前停留的时间足够久,笃定这是一笔能够做成的买卖。 红姬摆摆手,表示拒绝。 “你上次诓我来等你,你又不开张。今天都这么晚了,你这些山笋还没卖完,一定不是什么好货。” 摊主一听,急忙辩解:“哎哟,上次的事可不能赖我。那天我采完笋正要下山,谁料碰见一只白脸猴子。那白脸猴子比人还聪明,抢了我一筐笋就走。我找谁说理去?唉,话说回来,终究是我误了开张的时间,害姑娘白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红姬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摊主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那白脸猴子比人还聪明?是误打误撞,还是故意和你对着干?” 摊主回答说:“我又进山找了那只白脸猴子几次,它根本不认得我,我也不好和它计较。” 红姬终于点头,伸手挑了两根细山笋放进自己带来的菜篮子。 摊主热心地又添了两根。 “这时节,山货多不多?我听说,西边和北边的山雀都往这里来。要是你有门路,我想托你抓几只活山雀来补补身子。”红姬说。 此时有别的客人过来问价,摊主抽身应付过去,才有空回答。 “我确实在山里碰见几只。不过,活山雀很难抓。它们都三五成群,我一个人却没有三头六臂。” 红姬便说:“我不为难你,你只说你最后碰见山雀的地方,我另外托人去抓捕。” 摊主没有犹豫,说话声又轻又快。 “最近,山雀应该去了橡城活动。我得提醒你,那群雀鸟里头有一只老鸹,极为凶残。你得分外小心,别被那只老鸹啄了眼。” 红姬面上平静,心底却搅起了风波。 橡城,偏巧是橡城? “好。”她为菜篮里的几根野山笋付了钱,转身往走向别的摊位。 没过多久,红姬满载而归。 早晨的小酒馆没什么客人。近日酒婆子因伤不见外人,连酒馆开门的时间都缩短成半日。 看门的蝉衣迎上来,接过红姬手里的菜篮。 她因上报红蔷和苏兴疑似暗中勾结的消息,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虽然伤势未愈,她却不能像酒婆子一样安心静养。 一旦被红姬认定为成为无用的废人,她再无翻身之日。 “长老,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蝉衣没有收到外出执行任务的命令,便留在酒馆里做些杂事。 她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红姬眼里。 “你一点也不恨我?” 红姬对自己出手的轻重十分清楚。蝉衣能够受得住她的鞭打,足以证明,蝉衣的体魄百里挑一。 但是,这还不足以令她对蝉衣委以重任。 她还需要蝉衣的决心。 “蝉衣不敢。”蝉衣预感到一场质问,便放下菜篮,站直了身体。 “你理该恨我,只是不敢?”红姬反问。 “蝉衣的身家性命,都是长老给的。长老要蝉衣做什么,蝉衣都会竭尽所能、让长老满意。”蝉衣的回答十分流利,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些说辞。 红姬冷笑一声:“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你的身家性命,一文不值。” 蝉衣低下头,不知所措。 “我问你,你受伤以后,有多少人和你联络了?”红姬很清楚,她破格提拔蝉衣和鹭羽二人,一定会惹来眼红和非议。 其中,眼红是针对两个幸运儿,非议却是针对她这个手握大权的主宰。 红叶在乌翎身边安插了钉子,这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晓。可是,有人事先获悉她和钉子的秘密会面,设计离间她和她手下最得力的人。 她身边一定藏着一只内鬼。 蝉衣对她有一份天然的忠心,却从未经历过考验。 她仍信不过蝉衣。 但若蝉衣能帮助她将内鬼揪出来,她一下就能收获两个成果。 蝉衣说出几个人名,令红姬感到很满意。 “你能看透几人的心思?” “是。几人都想利用我刺探长老身边的消息,除了兰舟。她只是来奚落我。” 红姬看着蝉衣的脸,问话意味深长。 “你不想借机除掉她?” 蝉衣抬起头来,将她的想法全部展露在红姬面前。 “我想看她提心吊胆、受尽惊吓,如果……如果我还能得到长老的重用。” 红姬不再试探,给了蝉衣一个肯定的答案。 “留下兰舟,杀死另外几人,你下去看看需要准备什么,再来回报我。”这就是她对蝉衣的重用。 “蝉衣只需要一把匕首。”冷酷的杀手回答说。 红姬嘴角一动:“暗楼的杀手,自信可以,但切切不可托大。” 蝉衣连忙低头答应。 “好好做事,你的忠心才有价值。”红姬告诫蝉衣两件事,“你虽然是萧芜举荐的,但别忘了,你应该听命的主人只有一个。” “是。蝉衣只听从长老一人的命令。”蝉衣俯首下拜。 红姬看着蝉衣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她回酒馆的路上盘算的事。 虽然钉子说,白脸猴子是无意间破坏了本该发生的秘密会面,但红姬仍想听一听酒婆子对此事的看法。 只有酒婆子是她自始至终信赖的人。 如果白先生是故意阻挠那次会面,那么,白先生的目的是什么? 是掩护那些瞒天过海的山雀?还是挑动她对身边的人的疑心? 红姬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头绪。 403 甘心 浊泽里终年不变的死寂被闯入者打破,只等一场大雨来修补。 在何三的印象里,他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大的雨了。 大颗的雨滴凝成水柱,狠狠抽打着障鬼台上的一切事物。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被暴雨淋湿,草木杂生的地面变得松软泥泞,油布营帐更是岌岌可危。 好在巨石围墙岿然不动,在雨幕中形成一道高大而坚定的影子,勉强保住众人所剩无几的活命的信心。 范二受到厌鬼之厌,意外身死。 外出巡哨的亲兵里已经有两人染上瘴毒。 眼前恶劣的天气对留守障鬼台的人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何三将一切看在眼里,越发焦虑不安。 被他寄予厚望的黄三针在醒来后发了一会儿呆,又嚼了两块干饼,才有了说话的力气。 但黄三针说出来的话却像一声惊雷,震得他脑袋发懵。 “我要一些人手,给我试毒。” 何三看向守在营帐另一头的总管亲兵,庆幸雨声甚大、遮掩了二人这番不可告人的密谋。 “不行!我们出生入死,护送你进浊泽,你怎么能拿我们去试毒?你这是在杀人,我绝不答应。” 何三凑到黄三针近旁,说话的声音虽轻,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笃定。 他知道黄三针脾气古怪、醉心于研究毒术,但他没想到黄三针竟然视人命如草芥。 黄三针听了何三的回答,眉头皱起。 “你们是赤猊军送给我的。你们的命本来就归我所有。而且你说错了,我杀人不用试,只要一出手就会有结果。他们为我试毒,死不死得成还很难说。” 何三面色凝重。就像他无法杀死老二涂通来平息众人的愤怒,他此时同样无法“杀死”被他视为兄弟的同伴来满足黄三针的要求。 就算黄三针毒术、医术同样高明,就算试毒的人不一定会死,这种做法依然会毒害人心。 但他为了完成石总管的命令,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到了这一步再叫他放弃将要到手的功劳,他怎么甘心? “总之,我不能答应。你要找人试毒,就让我一个人来试。但你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否则,就算你找出了解除瘴毒的办法,你也会和那个办法一起腐烂在浊泽里。” 权衡之下,何三提出了他的条件。 黄三针心里有些异样。 进入浊泽之前,他在小山村和何三朝夕相对。任何时候,都是何三迁就他、迎合他,为他做牛做马。 何三唯一一次违逆他的心意,是在林中遇虎的时候。 那时他辨认出他施救过的独眼雌虎,猜测雌虎不会伤他。可何三对他的经历一无所知,竟强行背他下山。 从那一天开始,何三在他心里渐渐变得和别人不同。 “你是那些人的领头,你只需要做好你的分内事。”黄三针没有答应。 何三一心想让黄三针改变主意。 若不打消黄三针用人试毒的念头,他们所有人身上又多了一层危险。 “黄神医,你该不会是怕自己毒术不精,把我毒死了就没人替你鞍前马后效力吧?”何三决定用激将。 这种求着别人给自己下毒的行为让何三觉得自己是在犯蠢。 但他又不得不犯蠢。 黄三针刚刚从毒虫的毒性中解脱出来,想做的事又受到何三的阻挠,本就不耐烦。 再听出何三的话里有小看他本事的意思,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见黄三针不开口,何三又说:“不过,黄神医要是真的顾惜我,说不定试毒会试得更准。” 黄三针终于有了反应。 他冷哼一声:“既然是你求我的,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别想让我饶了你。” 他说完背过身体,不再面对着何三,自顾自鼓捣他的药草篓子。 “只求神医下手轻点,别弄错方子、真把我毒死了。”何三最后对着黄三针的背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祈求。 声音被雨声掩盖,黄三针没有听见。 此时,营帐门边有兵士来报,涂通想见何支使。 众人虽然接受了范二被厌鬼厌住的事实,但却无法接受杀死范二的涂通。 理智和情感在不同时候各自占据上风。 亲兵队伍到来之前,涂通和曾锋便有自己的营帐。亲兵队伍到来之后,双方的营帐也不相连通。 何三很疑惑,有什么急事值得涂通冒雨前来? “我们想请你们尽快烧了死者的尸首。我们认为,死人的尸首会受到厌鬼影响、变得不像死人。”涂通直接说明来意。 何三愣住了。 一旁盯着涂通的另一名亲兵也神情惨淡。 “唉……我原本还打算向你请教厌鬼是否能够扰乱活人的神智,如今看来,这是极有可能的。” 面对涂通的坦率直言,何三也不藏掖。 涂通没想到,何三这么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他准备的许多说辞没了用处。 “或许,时刻处于惊惧之中的人比较容易受到影响。”涂通说出他的判断。 当年鲎部和蝎部派出精锐队伍深入浊泽,也有人在搜寻厌鬼痕迹的过程中变得神智不清。 何三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你说的事,我可以做主答应你。但我还有一个疑问。” 涂通见事情进展顺利,心情也放松许多。 他坦然请何三发问。 “人死后用火来焚烧尸骨是鲎蝎部的旧俗。我想问你,你和鲎蝎部有什么联系?” 何三是灵机一动,才想到这一点。 王妧为何如此关心浊泽里的风吹草动,甚至不惜耗费人力深入浊泽查探? 王妧从哪里得来的线索和决心? 石氏是鲎蝎部九姓之一。因此,石总管能看出容氏的野心,也能看出容氏抵御不了浊泽之内的威胁。 而王妧初来容州,凭什么知道这些隐秘? 如果说,鲎蝎部之中也有人看穿了容氏表里不一、外强中干,并与王妧结成同盟,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王姑娘神通广大。当初,容氏缩减了圣丹的供应,连石总管都一筹莫展。可王姑娘却能轻轻松松筹措到三百颗圣丹。你们想借王姑娘的手达成目的,我能理解。”何三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是,你我要面对的是同一个强大的敌人,我需要你的坦诚,而我也会坦诚待你。” 涂通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404 泄露 周密的计划可能因为一点意料之外的变故而偏离原定的轨迹。 付老板本打算按照萧芜的吩咐,见到被老铁匠拿下的疑似官差的年轻人以后,便将二人杀死并将尸首藏匿。 但事情的第一步便出错了。 铁匠铺的小黑屋只剩一地杂物,本该引颈受戮的人却不见了。 付老板甚至能从地面盯出一个人形来。 大火炉四周的热气被木门阻挡了一部分,仍旧威力十足,将老铁匠灼出了一头汗。 老铁匠不知道铁匠铺里发生了什么。 他做出的决定,徒弟们只有遵命照办的份。 他从来不让徒弟过问他的事,更不容徒弟质疑他的做法。而当徒弟们乖乖干活、不吵架生事的时候,他往往不会主动找徒弟们交谈心事。 这个习惯在危急关头便暴露出坏处。 此时要是有哪个徒弟能够解答老铁匠的疑惑,那人一定打破了铁匠铺里的很多规矩,将来再也无法留在铁匠铺。 自从听见胡剪刀被关押的消息,老铁匠就变成一只惊弓之鸟。 他只看了付老板一眼,便从并不光亮的黑屋里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付老板,不是……我是在替老萧做事,我做的这些事全都是为了老萧,你们怎么能过河拆桥?你……你杀了我,也别想逃脱关系。外边我的徒弟都会知道是你杀了我,即刻就会嚷出去!你难道想把事情越闹越大?” 付老板提前泄露了杀机,反倒惹来老铁匠的警觉和防备。 “老叔,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那个人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事关重大,我恨不能一下子将事情查清楚,你却怀疑我要杀了你灭口?”付老板开始颠倒黑白,“如果杀了你能够解决这件事,我倒是会考虑考虑。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考虑杀人,而是考虑怎么把那个人找回来,避免出现更坏的结果。” 老铁匠受到安抚,紧张的情绪消退两分,终于收起那副要和付老板争个鱼死网破的态度。 “你说,怎么找?”老铁匠对这个问题毫无头绪,只能交给付老板拿主意。 付老板沉思片刻,说道:“你这间小屋还有后门吗?” 老铁匠想了想,摇头做出否定的回答。 “这是间杂物房,只有一个门。要从这里离开铺子,只有从前门走,或者绕过门面、从后院小门走。” 付老板相信,老铁匠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 “也就是说,那人要走,无论是从前门还是后门,都是从你的徒弟们眼皮子底下走的。你没有交代他们看住那个人吗?” 老铁匠被问住了。 他不好明说他和徒弟们的相处之道,只得另找借口:“我以为把人绑起来就够稳妥了,而且他还被我打晕了。谁知道他能那么快就醒来,还自己脱身了。都是去找你的时候耽误了时间。你平时都在守客店里,偏偏今天要出门……” 老铁匠习惯地将责任推给别人,却不知道,如果他顺顺利利找到付老板传话,此时他已经毫无防备死在付老板手里。 付老板却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没有和老铁匠计较。 “先去后院看看,再去问问你的徒弟们铺子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没道理一个人能悄无声息不见了。” 老铁匠想来想去,觉得付老板的话里没有陷阱,便按照吩咐,带付老板去了后院。 铁匠铺后院是老铁匠和徒弟们日常起居的地方,锅碗瓢盆,桌椅碗筷,杂乱不堪。 付老板拄着拐,行动有些不便利。他的随从莽竹身材高大,在各种生活物品之间挪动起来也显得笨拙。 老铁匠却不一样。他对自家后院无比熟悉,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这个钱袋,不是我们的。” 被人遗落的钱袋是用蛋青色的布料缝制而成的,毫无特殊的花纹装饰。 付老板从钱袋抖出一些碎钱,却没发现任何私人物品。 老铁匠直觉认定,这钱袋是那个身穿便服的官差逃跑时不小心落下的。 但他没有对付老板提起另一个原因。他的徒弟们手里没有几个钱,更谈不上缝个钱袋来装阔绰。 付老板认同了老铁匠的看法。 然而,仅凭一个钱袋来找人依然困难重重。 二人又回到铺子的门面,询问几个徒弟:老铁匠离开后,小黑屋里有什么动静,门前是否出现了异常。 徒弟们似乎早就私下商量过,回答时异口同声。 小黑屋里没有动静,门前只有一个回头客来过,但客人听说老铁匠不在,便打算下次再来,并没有停留太久。 老铁匠听后陷入迷惑。 付老板却对几人给出的毫无破绽的回答起了疑心。 “那回头客上一次和你们铺子做了什么买卖?” 有个徒弟提醒老铁匠:“就是昨天来买铁皮的那个人……” 老铁匠恍然大悟。他对付老板解释说:“是胡家的人,着急忙慌的,一拿到铁皮就出事。早知道,我就不和他们家做生意了。” “你是说,胡家的人白天刚从你这里买了一批铁皮,夜里就匆匆出城了?”付老板抓住了一点线索。 老铁匠本来没有对徒弟们提起此事的内情,此时被付老板当着众人的面说破,他却无可奈何,只能点头承认。 “这人有古怪。胡剪刀一家已经被关押起来,他还来铁匠铺做什么?”付老板自言自语。 细想了一会儿,他忽然明白过来。 “那人登门的时候,你们有谁注意到小黑屋里的动静?” 付老板问老铁匠的几个徒弟。 徒弟们面面相觑。 在老铁匠的责问之下,有人不堪重压,说出了实情。 “那个客人突然发了急病,唬得我们都围过去看他,我……我还给他倒了一杯水。” 小徒弟说完,在老铁匠严厉的目光中呜呜地哭起来。 付老板却不理会师徒之间的这点小动作。 他已经可以肯定,有人设计救走了小黑屋里的人,而且那人还和胡剪刀一家夜闯城门的事有关。 即便萧芜不想再和胡剪刀扯上关系,他仍须提醒萧芜去查一查胡家的人。 想到这里,付老板又追问起那人的身形样貌。 记下老铁匠和徒弟们的描述后,他才离开铁匠铺,并留下随从莽竹,表面是让老铁匠通过莽竹和他联络,实际却是留下他的眼线、不让老铁匠乱走乱说话。 折返去见萧芜的路上,付老板才想起,他得尽快回破客店一趟,处理焦铁袖带来的麻烦。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05 推进 付老板还不知道他的破客店里发生了什么。 焦铁袖原已经认命,等待付老板查明真相后,给他一个留在橡城找人的机会。 他受到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殴打,身体已有些吃不消,接下来肯定要花很多时间来休养。 乔老四瞒着付家老大偷偷来见他,本来给了他一点希望。但那点希望就像树上摘来的花,失去源源不断的养分补充,很快就枯萎死去。 乔老四离开后,焦铁袖陷入忧愁的情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 乔老四说“有人来了”,可他被关在屋里、并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是乔老四骗了他,还是…… “哐啷。” 焦铁袖听到一声砸门的声响,用他仅剩的完好的左眼看清了闯进屋中的人。 那人长着一张苍白的鹅蛋脸,眉目细长,嘴唇削薄,仿佛古人传说里的画皮恶鬼。 被那道冷酷无情的眼神盯上,焦铁袖即刻感觉到脊背发凉。 眼看着对方步步逼近,他自己却被绑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的靠背椅上、无法逃走,他急得喘气如牛。 乌雀出手迅捷如雷电。 焦铁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就陷入昏迷。 躲在前厅的乔老四听见动静,却没有前去查看,而是匆匆出门。 也有住客被尖叫声吵醒,但都漠不关心。 乌雀带走焦铁袖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她循着徐涧留下的线索,从街头一路找到破客店来,哪知依然不见徐涧的踪影。 她只能往好处去猜,徐涧是受人密切跟踪、才不敢和她直接联络。 但是,徐涧留下记号指向的这家破客店,却让乌雀感到费解。 先前,她通过住在破客店的乔老四联系到红蔷,请托红蔷帮她找到徐涧的下落。 她今日又来客店,却见到乔老四鬼鬼祟祟、透过一道上锁的门和门内之人说话。 她转念一想,或许徐涧正被人关押在此,而乔老四是受红蔷之命来救人。 但她又不肯全然相信红蔷。 因此,她留了一个心眼,发出响动惊走乔老四,才砸门闯入屋中。 乌雀万万没想到,她又落了空。 被关押在屋中的老头让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 红蔷到底有没有用心替她找人? 徐涧是不是反感她处处钳制,才故意躲起来不见人? 要是不把一切弄清楚,她日后行事时岂能安心? 于是,乌雀决定带走屋里这个鼻青脸肿的老头,拷问一番。 红蔷和乔老四有什么密谋?徐涧来这破客店做什么? 发问者心里存了两个问题,却没有急着抛出。 回到落脚处后,乌雀命人将昏迷的俘虏弄醒。 焦铁袖一昏一醒之间,眼前所见的情景已经变了样。 两处地方虽然同样空置不用、布满灰尘,但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倾斜角度却有不同。 而最大的不同,在于他面前这个鬼魅般的女人。 焦铁袖不敢奢望,对方仍将他留在破客店、只是带着他换了一间屋子。 “你是何人?你想干什么?” 几个时辰之前,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拷打和质问。他很清楚鬼魅女人摆出来的架势有什么目的。 “看来,你很识相。”乌雀无视了焦铁袖的问题。 焦铁袖听出对方的语气不是赞赏、而是奚落。他变得愤愤不平。 “老子当年拳打八方,谁敢来惹我?你们不过是欺我老弱。我若不识相,你们难道肯放过我吗?” 他说话虽然带着不满,但话里仍然是向对方服软的意思。 偏偏乌雀不喜欢别人心服口不服。 木棒落下,焦铁袖胸口添了一道瘀血的痕迹,仍未破皮。 “你带着一身血腥的气味,去到郊野山林会惹来嗜血的猛兽,进入江湖会惹来凶残的恶人。这是不可抗逆的天道。你活到这把年纪,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乌雀说道。 焦铁袖面如死灰。 鬼魅女人说的道理,他当然明白。一入江湖,他便小心翼翼地奉行这个道理,直到在付老板面前栽了跟头。 他在一段很短的时日之内经历了天翻地覆,雄心壮志消磨殆尽,变成一个色厉内荏的老人。 焦铁袖感受着身上的伤痛,忽然悲从中来,眼泪鼻涕齐齐流下。 乌雀冷冷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她的俘虏弱小得不堪一击。 “我明白,我明白,”焦铁袖两手反剪,无法擦拭脸上的泪污,“我最识相不过了。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还管得了天会不会塌下来?你问,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乌雀考虑片刻,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被关押在那间屋子里?” 这个问题对焦铁袖来说太过简单,导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毕竟,付家老大和鬼魅女人对他从未手软。他时不时听到耳里的轰鸣。 乌雀以为老头在犹豫,便威胁说:“你考虑清楚了。你若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便取走你半条命。” 焦铁袖不再怀疑,如实说出自己的经历,只是暂时隐去乔老四的身影。 “付家老大想找一个孩子,我抢先找到了。我本想送那个孩子去见付家老大,却被他怀疑我有恶意。所以,我才会被他关押在客店后院。” “付家老大是谁?”乌雀问。橡城里的人际,她知道的并不多。 焦铁袖说:“是那家破客店的主人,旁人都称他付老板。” “他敢把你打成这副模样,想必在城里有些势力?” 焦铁袖被眼泪和鼻涕糊着脸,表情有些难看。 “你说得没错。我不敢招惹他,只能忍气吞声,求他查明真相。我告诉他,真正要对那个孩子不利的另有其人,他才没有对我下死手。” 乌雀要得到实话,不得不耐心地抓着老头话里的线索来追问。 好在,她的耐心很快就有了回报。 “你对他说的另有其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那个孩子被一个年轻人挟持了,是我趁着人多才把那个孩子抢回来。”焦铁袖说。 乌雀脸上两道细眉拧成了八字形。 “你见到的那个年轻人长什么模样?” 焦铁袖仔细想了想,将他对乔老四说过的关于那个年轻人的特征又对鬼魅女人复述一遍。 乌雀听后,终于将她的猜测向前推进一步。 见鬼魅女人久久不开口,焦铁袖还以为自己隐瞒的事实被发现了。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焦铁袖松了一口气,回答说:“我不知道。不过我猜,孩子应该被付家老大送回孩子的父亲身边去了。你若要查,去查付家老二。那孩子的父亲大约是付家老二的朋友。付家老大和付家老二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乌雀得到另一个追踪徐涧的线索,决定等她的任务了结后再处置她的俘虏。 她出于谨慎,没有对老头透露她认得乔老四。她的身份,她和红蔷的联系,这两件事必须瞒得密不透风。 焦铁袖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他不知道鬼魅女人能容他喘气多久,但他越来越笃定一件事。 一回到橡城,他就接二连三遭人拷打,落得一身伤。他从来不信,违背诺言要遭天打雷劈。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06 保证 付老二的客店热闹得反常。 它失去了清静的特点,反而赶走了许多不爱凑热闹的客人。 “你跟我说,孟树坚没找到玉棠、独自出城去了?” 贾静刚刚听见风声说,玉棠已经找到了。 为了阻止孟树坚带走玉棠,她又急匆匆赶来客店,哪知扑了一个空。 客店主人付老二面对贾静的质问,摸了摸鼻子,撒了个谎。 “静小姐若是只问孟兄弟的事,我能回答你。他确实已经离开这里。” 贾静心里把付老二和孟树坚当成一路货色,半点也不相信。 “哼!他肯定还在客店里。玉棠那么乖,怎么会一句话也不交代,就跟他出城?” 对于孟树坚找到玉棠的事,她却半句也不提及,生怕孟树坚仗着功劳顺势骑到贾家头上、作威作福。 付老二没有回答她。客人只要离开了客店,无论做什么都与他这个客店主人无关。 贾静也不对客店主人胡搅蛮缠。 她大声说话,是想让躲在客店里的玉棠听见她的声音,哄骗小孩子出来和她“道别”。 到时候,她另有主张。 可惜,贾静的办法并未奏效。她不得不改变策略。 “孟树坚,我知道你能听得见我说话。你就是个没脸没皮的懦夫,才不敢出来见我。我告诉你,内城四座城门,我都派了人手盯着。只要你带着玉棠靠近任何一道城门,我们贾家的人都会把你拦下来。我看你怎么跟我斗!” 这番话既是激将,也是威胁。 贾静等了一会儿,发现孟树坚仍不出来见她,便气呼呼离开了。 她要让孟树坚知道,她不是空口说空话。 付老二仍回到柜台后面坐着,打起了算盘。 孟树坚果然躲在客房里。 他暂时无法脱身离开客店、离开橡城,只因为一件事。 贾玉棠说出,没有人挟持他,只有一个好心的姐姐帮他传话回到客店。可他并不能解释那个好心的姐姐为什么不直接和孟树坚碰面。 而付老板从焦铁袖口中得来的线索却和贾玉棠的证词截然相反:挟持贾玉棠的人是一个年轻男子。 当着付家兄弟的面,孟树坚表现出对小棠十足的信任,表示不再追究此事。 对那个落在付家兄弟手里的蒙受冤枉的好人,孟树坚也愿意做出一些补偿,彻底了结此事。 可是,付老板却不赞同。 倘若焦铁袖是平常人,付老板不会揪着此事不放。 他最担心的是,焦铁袖打破誓言回到橡城其实别有用心。 付老二自然抱着和他的大哥相同的态度,极力挽留孟树坚。 橡城祸乱将起,孟树坚只想带着小棠一走了之。但他却不能对付家兄弟说出这个永远只能埋在他心底的理由。 他正愁没有借口回绝付老二,恰好贾静回头来寻事。 “付二哥,你也看到了。静小姐步步紧逼,我根本不敢在城中多留。”孟树坚从客房来到柜台前,再次提出,他要即刻带小棠离开橡城。 付老二感到很为难。 “如今你想出城,恐怕也有麻烦。静小姐宣称,她派人盯着四道城门,你打算如何闯过去?”付老二先扔给孟树坚一个问题。 孟树坚方才说他忌惮贾静的声势,现在却不能改口:他的随从身手远远超过贾家的家仆,即使必须硬碰硬,他也毫无畏惧。 付老二见孟树坚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到了孟树坚的难处。他想了想,又说:“孟老弟,我知道你急着摆脱静小姐的刁难,但是,老话说得好,事缓则圆,急难成效。我大哥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我大哥之所以能得到众多江湖兄弟的推崇,是因为他只说公道话、只办公道事。挟持一个孩子讨要赎金,这在我大哥看来是很卑鄙无耻的行为。他不肯含糊。他要查明真相,还给无辜者一个公道,我很难不支持他。孟老弟,你若仍当我是你的付二哥,便暂时留下来,等找到那个神秘人物后,让小棠做个指证。” 付老二的话十分动人,可惜,孟树坚不是江湖人。 他仍在犹豫。 “我向你保证,我大哥今天之内就能找到那个神秘人物,你们父子城门关闭之前就能出城。静小姐的麻烦,我会帮你解决。”付老二更进一步。 孟树坚终于松了口。 “好,付二哥,我相信你。你答应我、帮我找到小棠,你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城门关闭之前送我们父子出城,我相信你也能做到。我只希望事情不要再起波折,希望我的小棠平平安安。” 付老二得到承诺,郑重道谢。 孟树坚也返回客房,去见贾玉棠。 先前,他只想用小棠的话去应付外人,因此没有深入追究。 现在,为了尽快促成付老二对他做出的保证,他必须追究到底。 贾玉棠拄着他的小拐,在客房中来回走动,好不容易等到孟树坚折返。 “爹爹,我们要出城啦?”他的语气很欢快。 一整个黑夜和半个白天的经历似乎没有对小童产生任何影响。 孟树坚猜,这不是因为小棠胆大。 “再等等。”父亲回答孩子。 贾玉棠有些失望,噘嘴不语。 “我有件事不明白,你告诉爹爹,好不好?”孟树坚决定哄小棠说出更多真话。 和爹爹待在一起,贾玉棠很快就忘了不高兴。 “爹爹不知道,我知道,也就是说,我比爹爹还要厉害了?” 孟树坚不禁失笑。 “对,你是爹爹的孩子,你将来一定比爹爹更厉害。” 贾玉棠喜笑颜开,后背挺得更直了。 孟树坚将话头绕回来:“你昨夜走失了,爹爹很担心你。听你说有人帮了你,爹爹自然是很感激那个人。你告诉爹爹,为什么那个人肯帮你、却不肯和爹爹碰面?” 贾玉棠的笑脸瞬间消失了。 孟树坚耐着性子,并不催促。 “爹爹,娘亲教我,做人要言而有信。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我就要做到,对不对?”贾玉棠反问他的父亲。 孟树坚愣了愣。 他知道小棠是个聪明的孩子,因此,他对待小棠总是循循善诱,而不是严词训诲。 但是,聪明的孩子一旦钻了牛角尖,旁人往往无法强行扭转他的看法,只能等他自己想通。 “你的母亲教你做人的道理,却没有教你为商之道。” 孟树坚想到,贾家的家业或许已经败落到底,贾若岚或许根本没有指望患有腿疾的小棠重振贾家的声名。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07 乘隙 红蔷很肯定乌雀不是无缘无故来到橡城,但却无从猜测乌雀的真实目的。 助她除掉王妧、得到红叶遗留的巨额财宝、登上长老之位,乌雀岂会白白送给她这么多的好处? 原本,她想等她找到乌雀的执事后,再从对方嘴里套问出一些实情。没料,答案已经悄悄来到她身边。 “你流这一头的汗,是怕我害你?”红蔷暗暗嘲笑苏兴胆小,和苏兴隔开一步的距离,又换了一副口气,打消苏兴的戒备,“你事事听从六安,那你知不知道,六安已经决定将乌翎的执事交给我来处置。不然,我岂会费那么大的劲去找人?” 六安和苏兴先后在棉县和橡城遇到了乌翎的执事,她怎么想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 她对乌雀和六安各自的目的抱有相同程度的好奇。 苏兴以为,六安让出了捉拿乌翎的执事的功劳、并以此为条件说服红蔷饶他一命。他不禁感到可惜。 “唉,你在橡城耳目众多,你肯定很快就能找到人。” 得知红蔷的真实身份后,他对红蔷展露出来的种种手段又佩服、又畏惧。今日见到乔老四对红蔷俯首帖耳,他心里甚至没有一点惊异。 如今想来,他对乔老四提出要见萧芜的请求后,乔老四当时就把他出卖给红蔷了。 而六安一到橡城就请他来这里喝酒,定然早就知晓红蔷的身份。 至于六安对他隐瞒了这个事实,他认为,当时他和六安还没有冰释前嫌,六安的做法也在情理之中,他并无怨言。 “当然。”红蔷看出,六安确实没有对苏兴泄露她的秘密,“从棉县到橡城,乌翎的执事和你们在同一段时间走了同一条路,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蹊跷,不是吗?” 昨夜,苏兴在六安点头后,将他在客店偶遇乌翎的执事的过程和后续发展一一说出,红蔷也在当场。他自认为,自己对红蔷已经没有秘密。 “乌翎的执事去棉县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刺杀容圣女。我们当然是站在长老和容圣女这边的。要不是我们及时出手,容圣女早就死了。” 苏兴并未意识到他说出了红蔷最想知道的关键线索。 红蔷震惊之余,忘了接话。 苏兴以为红蔷不相信,又说:“我和六哥联手拿下他。不防,他还有些厉害的同伙来搭救他。我们当时势单力薄……” 红蔷清醒过来,指出了苏兴话里的一个漏洞:“你们在棉县势单力薄,来到橡城不也一样吗?你们这次没有防备他的同伙来救人?” 苏兴愣了愣。 “你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六安也没有考虑过吗?”红蔷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六安把乌翎的执事当成诱饵,将她、萧芜和乌雀耍得团团转。 “我们当时太高兴了……”苏兴为自己找了借口。 红蔷嘴上敷衍着苏兴,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六安在长老身边很是得脸,你跟着他,将来的前程是不用愁了。”红蔷忽然说。 苏兴嘿嘿一笑,心情放松很多。 “但是,”红蔷话锋一转,“六安的名声不太好,你没听说过吗?” 苏兴听出了异常,回答说:“六哥有本事得到长老的信任,这一点,谁也比不上。” 红蔷似笑非笑。 “长老信任他是一回事,他忠于长老是一回事。你敢说,他们之间会一直保持信任和忠诚?” 苏兴终于肯定,红蔷在挑拨离间。 但他镇定自若。 他既然已经看穿了红蔷的目的,便不可能上当。 “长老和六哥都是我敬重的人,他们怎么想怎么做,我一个小人物干涉不了。但是,我选择追随六哥,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他说一,我绝不说二。”他还想说,红姬长老不去相信自己一手提携的人、难道去相信意图和自己争夺长老之位的人吗? 但他怕触怒红蔷,因此哑忍。 红蔷也在极力忍耐,才没有对他说出、他已经拖了六安的后腿。 “好吧,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做执事这么多年,碰见的人、经历的事远远超过你的想象。我敢用我的经验和你打赌,六安将来肯定会经历一个大劫,我并不看好他能安然度过。你我相遇也算有缘,我不想看你被拖入火坑。如果有一天你反悔了,决定离开六安,我可以给你一条退路。” 红蔷顿了顿,见苏兴并未动摇,便继续发出提醒。 “不过你得注意,六安想必不会喜欢别人给他的追随者留退路。我还是那句话,你忠心于他是一回事,他信任你是另一回事。” 苏兴听得大汗淋漓。 直到红蔷将他赶出厅室,他才猛然惊醒。即便早有准备,他也抵抗不了红蔷的私语。 除了忘掉方才的谈话,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红蔷仍留在厅室中,独自思索下一步的行动。 乌雀来到橡城的目的是刺杀鲎蝎部的圣女,而不是帮她夺取长老之位。 鲎蝎部圣女在容州地位尊崇。圣女一死,鲎蝎部必然生乱。鲎蝎部生乱,红姬也会受到很大的冲击。 乌雀奉乌翎之命行事,乌翎最终的目标肯定是红姬。 红蔷得到这个结论后,心里并未感到欣喜。她虽然想除掉红姬,却不想糊里糊涂遭人利用。 此时,她已经明白,为什么六安任由她选择将乌翎的执事交给谁。 六安只是捡了一颗石头扔出去,并不在乎石头会砸到谁的头上。 她接住石头后,发现石头变得烫手,却无法轻易撂开。 思来想去,她一开始最该学六安袖手旁观,让争夺石头的人互相碰个头破血流。 但她现在想通这一点已经太迟了。 “红芙死后,我还怨你不肯来容州帮我。呵……我真是太天真了……” 红蔷对着空气诉说心声。 乌雀当时若有能力助她成为长老,肯定不会如她所愿,只会除掉她,取代她。 恰恰因为乌雀实力不足,才留她在橡城、作为掣肘红姬的工具。 她怎么会被乌雀蒙蔽了那么久,连这点计谋也看不明白? 红蔷忽然松了一口气,卸下了心头的重压。 她给自己出的难题已经迎刃而解。 她要登上长老之位,萧芜是她的阻碍,乌雀也是她的阻碍。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08 提醒 事实就如付老板和老铁匠推断的那样,曾经在铁匠铺买了一批铁皮的客人救走了小黑屋里的年轻人。 但是,老铁匠并不知道那个客人不是胡家的人。付老板也受到老铁匠的误导。 六安离开红蔷的酒馆后,便追踪萧芜,一路去了吴家布庄,又去了付老二的客店。 他早在进城的第一时间就查探到萧芜和破客店的付老板联系紧密。 接着在追查萧芜行踪的时候,他借口将苏兴送入付老二的客店醒酒,从而发现容圣女的足迹。 今日通过红蔷的解释,他才得知付老板和付老二是亲兄弟。 因此,当他在付老二的客店后门发现老铁匠的身影时,他自然而然猜测到,老铁匠应该是听说了昨夜胡家擅闯城门的消息、来找萧芜通风报信的。 萧芜只要和胡家的人沟通一番,就能弄清楚他唆使胡剪刀提前出城的事。 把他这个主谋揪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他知道,萧芜最缺的就是时间。 六安回想起,老铁匠和他交易的时候遮遮掩掩、坐地起价的情形。 老铁匠显然是得到了萧芜的指示,知道铁匠铺秘密卖出的铁皮最后会被用来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样一来,老铁匠担心的应该是,胡家的人被关押起来后、牵扯出对铁匠铺不利的事。 但六安转念又想到,这种担心不至于让老铁匠张皇失措。说到底,老铁匠要是没有一定的胆量,岂敢冒险和萧芜做交易? 六安大胆猜测,老铁匠担心的事很可能已经出现了苗头、但还没有进展到让老铁匠陷入困顿的地步,所以,老铁匠才会匆匆忙忙赶来向萧芜求助。 那么,苗头会在铁匠铺吗? 六安趁着老铁匠去见萧芜的功夫,提前赶到铁匠铺,声东击西,救出了昏迷中的卫府佐事崔应水。 此时,崔应水已经醒来,但六安仍不知道被救者的身份。 二人守在一条死巷的入口。 巷子两侧的围墙有一人多高,墙面满是青苔,墙缝尽是杂草。 崔应水脑袋发沉。他还没有从老铁匠的重击中恢复过来。 “是你救了我。”他的语气毫无疑问。 六安点点头。 “你知道铁匠铺的人为什么要害我?”崔应水问。 六安摇摇头。 崔应水不信,又问:“你我无亲无故,你是因为和铁匠铺的人有仇才救我的?” 六安笑了笑,终于开口。 “我和你、和铁匠铺的人,同样无亲无故、无冤无仇。” 眼前的年轻男人从头发、短须、指甲,到一身衣着,全都修饰得十分整洁。 在六安看来,这人走进肮脏污秽的铁匠铺、被老铁匠当作上门查访的官差,一点也不奇怪。 问题是,这人真的是官差吗? “打铁街有自己一套规矩,你不能融入其中,就会被当成异类、遭遇排斥。”六安试探道,“打铁街不会对你这样的外来者坦露它的秘密。” 一阵风经过。 崔应水终于彻底清醒,面色也变得凝重。 “我姓崔,名应水,还没有请教恩人高姓大名?” “我名叫六安。”六安坦然说。 崔应水脱口问道:“你是江湖人?” “你用有无姓氏来区分别人是不是江湖人?” 见崔应水点头承认,六安忍俊不禁,觉得对方有些死脑筋。 “你不是吗?”崔应水不明白六安为何发笑,反问一句。 “我算是。”六安止住笑意,问,“你认为铁匠铺里的那个老铁匠是江湖人吗?” “当然不是。”崔应水不假思索。 “因为他是个铁匠?”六安猜测道。 崔应水想承认,又没有马上承认,显出了迷惑。 他不懂六安的用意。 六安见此,轻轻一笑:“你还不明白哪里不对吗?此时我要是报上一个假姓,我对你来说就不算江湖人了?老铁匠只能在铁匠铺里打铁,不能掺和江湖纷争?” 崔应水有些转不过弯来。他决定跳出六安的思路,只说自己的看法。 “你说,打铁街有自己一套规矩,但在我看来,那规矩再大也大不过城尹大人的命令。城尹大人一道命令,就能将整条打铁街铲平。如果那个老铁匠不能做个老实本分的铁匠,那么,他就离危险不远了,打铁街的规矩也保护不了他。” 六安暗暗猜测崔应水是不是城尹的人马,却没有当即做出论断。 “你说得很好,但事实却和你的说法略有出入。老铁匠算半个江湖人。你若死在他手里,我就听不到你这番高论了。” 崔应水不是一个善辩的人。 “我死在他手里又如何?打铁街的秘密,江湖的规矩,都抵不过朝廷的法度。总有一天,打铁街不会再藏污纳垢,江湖的纷争也会平息。” 六安愣怔半天,才说:“你不打算隐瞒你的身份了?” 崔应水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像你这样坦率的人不多了。”六安笑了笑,打消崔应水的难堪,“无论如何,你没有死在老铁匠手里,就是你的运气。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救你。橡城将要发生很大的祸乱,你能阻止吗?” 崔应水心头震动。他无法理解,六安一个江湖人,从哪里得知这么大的机密? 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说:“我承认,我是卫府的人。你所说的祸乱,指的是什么?” 六安心下一喜。无论是衙门,还是卫府,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助力。 “我可是个江湖人,我说的话,你会信吗?就凭我救了你?” 崔应水迟疑着,说:“你且说出来,我......” 六安假模假样叹了一口气,随后朝着左边的墙头招了招手。 躲在墙后的严沁探出半个身子来。他听完整段谈话,也猜到六安想要什么。 崔应水震惊之余,眼里看着墙头上的人扔下一个小巧的物件。 六安一伸手,稳稳接住玉佩,出示给崔应水查看。 “王氏......”崔应水看着玉佩上雕饰的字发愣。 “王氏,”六安解释说,“燕国公府大小姐的话,你能信吗?” 崔应水脸上一白,动作僵硬地点点头。 他还不知道,将他从铁匠铺的小黑屋里背出来的人正是严沁。六安能顺利使用声东击西的计策,多亏了严沁暗中帮忙。 他只是想起了崔氏和王氏前两代人的姻亲。 409 图报 蒲冰昨夜睡得不好,一大早就醒了。 可她今日无事可做,整理妆容时手脚也不像平常一样利落。 直到中午,她才决定出门。 王妧警告她,神医之名会招来更多的灾祸。 她原以为,那些灾祸指的是眼红她神医名声的小人、根本不值一提。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亲眼见到上门闹事的无赖凶神恶煞、出手没有半点顾忌、简直能和追杀她的杀手相比。 她心惊不已,却还没有被吓倒。 安贫舍的佟舍长一直帮助她筹备建成安贫医馆的各项事务,既有热心又能实干。而且,佟舍长背后还有梓县沈知事的支持。 她满心以为,事情能够在佟舍长手里得到解决。 但是,她向佟舍长发出的求助却遭到拒绝。佟舍长甚至收回了当初的承诺,不许她使用安贫二字作为医馆的招牌。 她又气又急,对上门送消息的沈蔽发了一通火。 蒲冰出身百绍王族,自视甚高,即便流落南沼,仍有一股不甘下贱的决心。 她随即振作起来,托殷老大去打探闹事的无赖受谁指使。 等待结果的过程十分漫长。 只过了一天时间,她便等不及了。 梓县之中,有一个人受到她实际的恩惠,无法像佟舍长一样厚着脸皮拒绝她。 那人就是大善人冯大方。 冯大方的母亲患有腿疾,多年以来,无人能医。 若不是碰到卜神医施展金针秘术,冯母仍无法下地行走。 蒲冰就是想挟恩图报。 “卜神医大驾光临,我真是喜不自胜!” 主人对客人表达出十分的热情。 当卜神医问起冯母的腿疾是否出现反复,冯大方大喜过望。 “劳神医挂心了,一切安好。我母亲已经能够让人搀扶着走到院子里赏花,就算一个人在屋中走动也不显得吃力。”冯大方心情激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她时常感念神医的恩惠,总说她要去拜访卜神医。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担心她年纪大了、又是沉疴初愈,拦着她不让她出门。她还怨我多事,和我闹脾气,连饭食也不好好用。卜神医,你今天一来,我真是高兴得忘形了。我敢说,我母亲肯定比我还高兴。” 蒲冰对冯大方的回答还算满意。 她也知道,冯大方肯出力帮她请来殷老大这个高手、必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那么,我就去看望一下老夫人,劝她安心保养身体。”她说。 冯大方无不顺从,将蒲冰领到冯母的起居之处。 还没进屋,蒲冰便听见一阵吵闹。 “我不吃。我梦到巫圣显灵了。巫圣说我上辈子杀孽太重,这辈子才要受这些苦。她治好了我的腿疾,却没说我能舒心享受了。”冯母打掉了仆婢手里的筷子,边骂边说,“我这辈子不好好积些功德,下辈子还要做猪做狗,你是不是故意要害我?你出去,把饭食端走。我看见你就生气!” 蒲冰将冯母的话听在耳中,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是她治好了冯母的腿疾,冯母却将一切当成巫圣的功劳。 她又想起当初的情形。要不是冯母笃信巫圣传授给她一身医术,冯母的心疾和腿疾都不可能被她治好。 好在,冯母只是个胆小愚昧的老糊涂。只要冯大方认同她的功劳,她就能得偿所愿。 “老夫人安好?” 冯大方见母亲发火、噤若寒蝉,蒲冰只得出声提醒。 “神医!” 冯母眼神一亮,急急忙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抬腿朝客人走去。 然而,她今日未曾进食,体力不支,差点栽倒。幸好有仆婢手疾眼快,扶住了她。 可她毫不领情,站稳后一把甩开仆婢的手。 蒲冰这才走上前去,示意冯母不必相迎。 “母亲,卜神医来看你了,你……你怎么又不用饭?”冯大方借着神医的面子,趁机埋怨母亲一句。 冯母哪肯听他的? “你还敢来问我?我说的话,你总当成耳旁风。神医,你快来给我评评理,这个不孝子快要气死我了。” 蒲冰被卷入冯大方母子的争吵,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她原本打算敷衍冯母一番,便向冯大方提出她的请求。但她的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 “老夫人,我方才在屋外听见你说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巫圣要你受的苦、就是不用饭吗?”蒲冰只想尽快打发了冯母,但她又不能让冯大方失望。 冯母喜道:“神医果然懂我。” 蒲冰看了冯大方一眼,才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对冯母说:“你的腿疾已经好了,所有杀孽都已经消除。” 她在冯母眼里就是巫圣在人世的传承者,地位仅次于鲎蝎部圣女。因此,她说的话比冯大方的话更让冯母信服。 “真的吗?”冯母面上又惊又喜,声音却有气无力。 “当然是真的。”蒲冰说。 “神医,你让巫圣再对我显灵一次,不然,我心里不踏实。”冯母伸出手来,想拉住神医手臂得到一句承诺。 蒲冰忍住躲闪的念头,任由冯母拉扯。 “我看,我梦见的巫圣,相貌就很像……”冯母更进一步,抓住了神医的薄纱面罩。 蒲冰陡然发怒。 她横眉竖眼,反手抓住冯母,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冯母突然受到惊吓,两眼一翻,竟然昏倒了。 屋中忙乱起来。 蒲冰作为始作俑者,一言不发,只是退开几步,冷眼旁观。 “卜神医!有神医在这里,你们慌张什么!”冯大方虽然护母心切,却还留有几分理智。 他跟随在卜神医身后进屋,行动时处处落后卜神医一个身形,以此表示对卜神医的尊敬。 他并不知道他的母亲抓住卜神医的面罩后看见了什么,只是在情急之下推了卜神医一把。 此时此刻,他后悔不迭。 蒲冰却表现出格外的大度。 “老夫人昏倒了,我总不能拂袖离开吧?”她反问冯大方一句,激得冯大方满脸通红。 蒲冰不再理会,上前查看冯母的情况。 很快,她就断定冯母无碍、只是情绪激动引起的昏厥。 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 “要让老夫人醒来,必须由我再施一次金针秘术。不过,冯老爷要是担心我不肯全力救人,我也不会勉强。” 蒲冰从容说完,等待冯大方的决定。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10 设法 邢念对僻巷客店里的人都很敬重,其中,他最佩服莫行川。 他只是提了一句青蛟军送给王妧的天池盘是他的大哥根据一册古书上的注释仿制而成的,莫行川即刻有了思路。 “我在梓县的县志上看到过一段记载。几百年前,南沼旧部有一支危氏为了躲避黑水疫,举族东逃出海。你可曾在东夷听说过危氏的后代?” 邢念想了想,说:“我从未听说过。莫非,古书是出自危氏之手?” 莫行川摇了摇头。 “几百年前,危氏只是南沼一个小部落。现今县志上的寥寥数语不足以概括危氏的全部。我只是猜测:危氏出海,若能平安度过海上的风暴,立足于某座海岛,也许会用到类似天池盘这样的辨别方位的工具。即便如此,古书是否出自危氏之手,仍很难说。” 邢念微微有些失望。 沉默片刻,他缓缓说起一段往事:“那册古书不但记载了天池盘的制作方法,还有一套水军练兵作战的奇略。当时,我们青蛟军每个人都深陷其中,连惊动了靖南王都没有察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古书上的记载太过奇异、太能迷惑人心,靖南王才将我们驱逐出海。总之,我们倾尽全力,最后在那片海域里失去一切、包括希望。” 莫行川心头越来越沉重。 青蛟军被逐在南沼是一件很大的机密,他无从得到只字片语。 今天有邢念的坦白,他才窥见一斑。 他忍不住想,青蛟军谋求起复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危险道路,王妧掺和其中、未免太过轻率。 但他没有对邢念说出他的顾虑。 青蛟军在离岛也同样要面对王妧带来的危险。 双方的联合早已注定。 莫行川将思绪拉回现实。 “无论能否成功,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做下去。邢兄弟,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查明天池盘失灵的真相、告慰你的兄长。” 这番宽慰和鼓励令邢念感动不已。他对王妧和莫行川的帮助道了一声谢。 莫行川客气地摆摆手,又说:“眼下,我们遇到一个麻烦。庞翔兄弟六人原出自鲎部,彼此亲密无间。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邢念点点头。他敢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在浊泽的经历。 他和王妧、武仲、庞翔兄弟几人一起经历了生死危机。他也亲眼见到,庞翔在老三身中瘴毒后、自责不已、却不得不狠心将老三留在凶地。 他能理解庞翔的心情。 换作他是庞翔,他也要借烈酒来麻痹自己。 “唉,”邢念叹了一口气,说,“莫大哥,你别怪庞大哥垂头丧气。他心里又着急又难受,还无处述说。我想,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替老三承受瘴毒发作之苦。” 莫行川心知他找对人了。 “我并不是怪他,只是想找人劝劝他。你和武仲、姑娘三人是最好的人选。他们不在,我就只能来拜托你了。” 邢念连说担不起这么重的话,请莫行川尽管吩咐。 莫行川放了一半的心,从头说起。 “老五去了棘州,搜寻给老三续命的药草。这是姑娘做的第二手准备。至于第一手,自然是在容州本地搜寻。” 邢念也听王妧说起过这个计划,但他现在仍没有头绪。 “在容州行动,庞大哥的身份是一层麻烦。”他只能想到庞翔和鲎蝎部的旧怨。 莫行川回答说:“没错。但要解决这一点还不算困难。只要庞翔改头换面,小心隐匿真实身份,就能解决。” 邢念见莫行川早有打算,便不再操心。 他侧耳倾听莫行川接下来的话语。 “姑娘和我先前已经查探过,整个容州没有几家生药铺。我们要搜寻药草,绕不过巫圣堂。但是,巫圣堂却不会让我们顺利凑齐药方里的几味药草,毕竟,我们在巫圣堂眼里应该和小偷差不多。” 邢念也为这个棘手的难题而变得焦躁。 但他着急了一会儿,才想到莫行川能对他提起此事、岂会毫无办法? “莫大哥,你快说吧,别让我干着急呀!” 莫行川微微一笑。他对邢念有了更深的认识。 “你别着急,我还得向你提另外一件事。”他从容说,“梓县最近有位卜神医,风头很大,几乎要盖过巫圣堂。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就是县衙的沈知事。” 邢念一头雾水,用迷惑的眼神催促莫行川接着说。 “姑娘本来想劝卜神医低调行事,避开巫圣堂的打压,但是,卜神医并没有十足相信姑娘说的话。姑娘在动身前还和我商议,既然阻止不了卜神医和巫圣堂的冲撞,便让二者尽快碰撞,减少损伤。” 莫行川隐去了蒲冰的真实身份,并不是因为他不信任邢念,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风险。 “那我们该怎么做?”邢念还是没有听明白莫行川想做什么,索性直白发问。 莫行川总结说:“第一步,我们要找药草。第二步,我们要向沈知事借力,对抗巫圣堂,让药草能够顺利运回梓县。” “那我该做什么?”邢念算是明白了一半。 “你先劝说庞翔,让他不要再碰酒。”莫行川说。 他之所以不亲自去劝庞翔,是因为他拒绝了庞翔曾经提出的让容滨试药的提议。 事情过去后,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邢念。 邢念连忙答应。他有信心做到莫行川的要求。 “第二步,就要劳累你和庞翔出门找药草了。你们在路上也许会遇到很多阻挠,但我会尽快解决掉问题的源头,让巫圣堂无暇找我们的麻烦。” 邢念还不知道莫行川将如何解决,但他相信莫行川能说到做到。 莫行川交代好一切,心情也放松些许。 他还在考虑,他若直接去找沈知事,怕是连对方的面都见不到。 因为,他已经打听到卜神医的医馆还没挂上招牌就遭遇了挫折。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见一见沈知事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沈蔽此时还在街上游逛。没有了兄长的推动,再加上卜神医的冷脸,他已经失去了筹建医馆的兴趣。 411 无赖 李歪嘴是梓县有名的无赖泼皮。 他欺贫凌弱,横行霸道。 有时候被人告到县衙,他也能说出一嘴歪理,十次中有八次能摆脱惩处。 当然,他不止一个本事。 李歪嘴很久以前就靠着第二个本事,入了七老太爷的眼。 只要打听到哪处有奇石、奇鸟、奇花,李歪嘴总是不辞辛劳赶去,或明抢,或暗夺,将稀罕物送到七老太爷面前,博老人家一笑。 七老太爷在容氏一族中占了最高的辈分,又在同辈中占了最长的年纪,地位超然。 他说出来的话,就算是鲎蝎部首领容全也得恭敬聆听。 就在最近,当七老太爷说出,他和他那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弟弟、妹妹晚上被街头的动静吵得睡不着,容全不得不重视。 结果不出旁人所料,纷乱很快被平息,梓县街头重新归于平静。 但对于李歪嘴引起的种种非议,七老太爷却又变得耳聋眼花。 容氏族中仍留在梓县居住的年轻一辈大多是受到长辈宠爱的。 七老太爷最宠爱的小辈是他的小孙子,名叫容?,年纪不过十五。 李歪嘴也赶着巴结,学仆从们称呼容?为?四爷。 今日,李歪嘴不知道撞了什么好运,平时对他爱答不理的?四爷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李歪嘴,你这老货长能耐了?我要见你,你还推三阻四的?”少年容?先声夺人。 “哎哟,?四爷,这话可折煞我了。我何德何能,敢劳动四爷来见我?四爷吩咐一句,我就算断了腿也要爬过去拜见。”李歪嘴一张嘴就是歪话连篇,浑然不顾他的话有多虚伪荒谬。 少年娇惯,明显爱听这种话。 “老货,算你识相。”容?事实上并没有遭遇过李歪嘴的推阻,只是顺势下坡,稳稳当当。 “我这破地方玷污了四爷的眼,四爷别嫌我就好。”李歪嘴连忙请容?坐下。 这里是李歪嘴赁来的小宅。凭他的本事,他没有为此花费一分钱。 地方虽小,物用却齐全。 李歪嘴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好茶叶,为客人沏上。 客人端着茶杯,还没碰到嘴唇,便又放下。 “我可不是来找你喝茶的,”容?没功夫和李歪嘴啰嗦,直入正题,“我听说,你最近交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江湖朋友,我手头痒,想找他们切磋切磋。” 李歪嘴眼珠一转,干笑着说:“这些江湖人,脾气臭得很,不会伺候人。四爷家里的武师身手又好、又肯卖力,旁人求都求不来,四爷守着金山、何必到外头来寻这些土疙瘩?” 他知道容?娇生惯养、根本吃不了练功的苦头。 容氏的教习武师也知道这一点,出手的时候懂得分寸,不会伤到容?半点。 但到了外头,可就没人能够保证容?不被磕着、碰着了。 容?若有万一,他一条命是不够赔的。 “哼,真不知道家里养着那些饭桶有什么用?一个个的,就知道从我们这些主子身上捞好处。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容?斜眼看着李歪嘴,“这种没用的家伙,迟早要被赶出我们家。你可别学他们。” 李歪嘴的额头上出了汗。 “哎哟,我的好四爷,别为难我了。四爷身体尊贵,比不得我们这些粗人。你要找人切磋,总得先禀告老太爷吧?我要是敢把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四爷身边带,老太爷头一个要办我。四爷就可怜可怜我吧?”他当即求饶。 容?已经拿定主意,不肯轻易放弃。 “李歪嘴,我让你来帮忙,是抬举你。你要真敢拒绝我,我即刻就让老太爷把你赶出梓县。你好好想想,老太爷是偏心我,还是偏心你?” 李歪嘴一肚子歪理在容?这个不经世事的少年面前全然没了用处。 为了避免将来的害处,他只能答应眼前的要求。 “四爷,有件事,我们得先说好了。”他先摆出一副姿态。要是容?不答应,他也就不必冒险了。 “说。”容?不知道李歪嘴的盘算,只为对方的松口而高兴,因此十分大度。 李歪嘴道:“我不瞒四爷,那些江湖人下手没个轻重。虽说四爷是找他们切磋武艺、不是仇人相斗要见血,但也没准有人打急了眼、下手太重。四爷,你千万要答应我,点到为止,不要逞强好胜。” 容?眉头一皱。 “你怎么比我家里的武师还啰嗦……”他说了一半,又看李歪嘴要反悔,连忙改口,“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要是比输了,我心甘情愿服输。” 李歪嘴仿佛卸下千斤担子,整个人松快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四爷,其他的都是小事。”他又提了另一个要求,“四爷不知道,那些江湖人办事只认钱,不认人。四爷手指缝里漏出几个小钱,就够他们嚼用很久了。” 容?并不在乎,摆了摆手,让李歪嘴去容氏老宅找二管事领走所需的花费。 他只剩一件事要交代。 “李歪嘴,你别看我年纪小,就拿话来哄我。你的要求,我全都答应了。我要的人,你也得给我找来。如果你只是找了一些三脚猫来糊弄我,我就当你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了。你听清楚了?” 李歪嘴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容?如此精明。 但他面上却笑嘻嘻,说:“我哪儿敢糊弄四爷你?四爷尽管放心就是了。” “哼。”容?并没有给他好脸色,“手脚快点,我等你的消息。” 李歪嘴连连答应,没有任何不满。 他等容?离开后,独自收拾一番才出门。 和容?不同,他对属于自己的财物吝惜至极。 那杯半温的茶被他灌进肚子里,一滴也没有浪费。 容?托他找的人住在一个更偏僻的地方。那里是他设法以极低的价钱赁来的,而明面上所需的正常花销全都进了他的口袋。 李歪嘴只在住所这一项动手脚。至于其他事务,他想插手也插手不了。 像他这样的无赖泼皮,和江湖人只有一线之隔。 他最近结识的这些江湖人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些寻常货色。 他亲眼见证了跟随他去庸医门前闹事的那两个江湖人的身手。 如果没有人多管闲事,两人掷出的长棍足以重伤从门内走出来的小婢女,也会吓破那个庸医的胆子。 但李歪嘴知道,七老太爷更想看到的是,那个庸医自食恶果、重伤不治。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12 成眠 傅泓在屏岭宿所意外中毒,幸运被黄三针所救。 回到梓县后,她的身体逐渐康复,心里却仍惶惶不安。 根据黄三针的说法,活人中了这种名为“花魂入梦”的毒,会昏睡不醒、噩梦缠身,最终受尽惊吓而死。 傅泓侥幸不死,却已受尽惊吓。 莫行川见傅泓常常精神恍惚,追问出原因后,便吩咐谭漩为傅泓调理。 他暗自决定,倘若傅泓的心病无法祛除,便要将傅泓送回滁州休养。 傅泓对莫行川的心思十分敏感,也预料到莫行川会做出什么决定。 她是乔装打扮的好手,略用一些手段,就把惨淡的脸色消去七分,只剩三分不满。 “你再不让我出门,我就要闷死了!” 她在莫行川和邢念的谈话结束后赶来,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莫行川摇头叹气。他正准备出门,但傅泓情况特殊,他得优先顾及。 “你还没有好全,不要胡闹。” 傅泓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就是因为你不让我出门,我才恢复得慢。你让我做点事吧?我都休息多少天了?再不活动活动,我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莫行川听她说得认真,又仔细打量她几眼,随后冷哼一声:“你脸上涂再多东西,眼神也骗不了人。你昨夜肯定又没睡。不行,我要你今天就动身、回滁州去。张伯若是怪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就说,我会亲自去向他请罪。” 傅泓脸色一紧。 “不行!我不走。”她方寸大乱,心里话脱口而出,“我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就是被你赶走。你要是想逼死我,我不如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说完,她被自己尖厉的声音吓住了,肩膀止不住颤抖。 莫行川从来没有见过傅泓如此声嘶力竭的模样。 在他眼里,傅泓一直都是洒脱不羁的。 他难以想象,傅泓会害怕什么、会做什么噩梦。 此时他听到傅泓的心声,既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 莫行川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傅泓面前。 “你为什么会做这种噩梦?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你伤心了?”他轻轻按住傅泓的肩膀,变得轻声细语,好像回到了从前。 傅泓愣愣看着莫行川,眼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但她真正说出口的只有一句。 “上次,我对姑娘隐瞒了我和石璧相识的事,你也说过要赶我回滁州。” 莫行川想起此事。 “很多事情,我不能只考虑一个人,我必须考虑很多人。”他像是在说当初石璧的事,也像是在说另外一件事,“你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急躁,也不能幼稚。”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傅泓露出了迷茫的目光,声音总算平静下来,“我不能睡。一睡着,那些噩梦又来缠我。我怕我再也醒不来,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说完,她鼻头一酸,又红了眼眶。 “不怕。”莫行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谁知,傅泓却躲开了。 莫行川的手停在半空。 “我……没事,我已经没事了……”傅泓恢复冷静后,做的第一件事反而是否认自己真实的想法。 莫行川收回手,但他没有拆穿傅泓的谎言,也没有接着话头说下去。 “你小时候就是个刺儿头,总是说,要当我们这群人的大姐,也不管你的年纪在我们中间是最小的。” 傅泓面带疑惑看着他。 “后来你离开京城,和我们没了联络。我本以为,你会过上一种安稳平静的生活。但你最终还是回来了。你得承认,你不适合那种生活。” 莫行川看到傅泓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心知傅泓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所以,你才会连做梦都害怕被我赶走。” 话音刚落,傅泓整张脸皱成一团。 她忍住不哭。 “我答应过你的事从来没有食言,对吧?如果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赶你走,你能放心了吗?”莫行川问。 傅泓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莫行川却没有退让,直接拉起她的手臂,带她往属于她的卧房走去。 “你睡不着,我会陪着你。等你睡醒了,我再把一件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做。”莫行川自顾自说话,没有留给傅泓任何反驳的余地,也不给他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我们这群人,来的来,去的去,竟是我成了大哥。等你有足够的实力做大姐,我就这个位置让给你,怎么样?”他故意开了个玩笑,“要是我对武仲说这种话,他肯定会对我动手,并说,他会自己拿走大哥的位置,不用我让他。” 傅泓不禁笑了笑。 “我也是。” 莫行川暗暗松了一口气。 进了卧房,他亲眼看着傅泓躺到睡床上,毫无避讳。 “我还记得小时候,张伯的长竹板打人可疼了。”傅泓忽然说。 莫行川忍不住告诉她:“你年纪小,他才用长竹板吓唬你。对我们这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他知道长竹板唬不了人,都是罚我们去挑水。” 傅泓有些不忿,又有些好笑。 和莫行川说着旧事,她心里渐渐放松。 “我离开京城,用了好几年才明白一个道理。我娘亲生前一直念叨着,她想要过平静安稳的生活。我一个没经历没见识的小丫头,根本无法体会到她的心愿。就算我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我也没有感受到她所说的满足,只是觉得那几年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我好怕,我这一生,就像那几年一样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伸出手,试图握住什么。 莫行川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握住傅泓的手,说道:“你选择回到我们中间来,确实会过得和那几年不一样,但是,经历的起伏跌宕多了,就会想要四平八稳了。” “莫大哥,你真的聪明到,不用尝试,就知道这些道理?”傅泓一直在看他。 莫行川想了想,安慰她说:“也许是你的经历给了我一些启发吧。你不必多想。只要握住现在,你一定能握住将来。” 傅泓不再说话。 她闭上双眼,很快就进入睡眠。 这是她脱险以来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13 收买 李歪嘴原本以为,请动一个或者两个江湖人去当容?的陪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他失算了。 “老李,我们不陪小孩儿玩闹,你找错人了。” 说话的人是前往庸医门口闹事的江湖人之一,诨名叫作鸠尾。他方才在院里挥舞一根长棍练功,此时正停下来擦汗。 另一个姓段的却不见人影。 李歪嘴分别称二人为老尾和老段。 “老尾,我说的些事可不是陪小孩儿玩闹。?四爷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鸠尾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显然没有把李歪嘴的话放在心上。 这处住所地方倒也宽敞,只是大件家具和零碎用物配备不全,显得空落落的。 “他是老太爷最宠爱的孙子,家里没人敢逆他的意,包括那些教他习武的武师。所以,他才托我到外面来找。”李歪嘴一边解释,一边随鸠尾进了前厅。 厅中只有一桌四凳,十分简陋。 “原来是个纨绔公子,那就更难伺候了。我保不齐伤了他,他还不得恼羞成怒,回头来找我的麻烦?”鸠尾再次拒绝。 李歪嘴又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和他说了一些江湖规矩。他向我保证,若是败给你们,他一定认输,绝不耍赖。再说了,?四爷出手阔绰。你们风里雨里奔波劳碌,也只能得到一丁点报酬,哪儿比得了这活计轻松?讨了?四爷的好,赏金肯定少不了。” 鸠尾眼睛一转,似乎有些心动。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摆手拒绝。 “我跟一个小孩比试,比输了,我没面子,比赢了,别人说我以大欺小,还是没面子。算了算了,老李,你还是找别人吧。”他用一种遗憾的口气说,“要是能跟那天的高手比一场,无论输赢,那才叫痛快呢!” 无心的话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那天的高手?你是说,我们在庸医门口遇见的人?”李歪嘴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也回想起那几人的来头。 鸠尾点点头,顺势提出:“老李,你路子多,替我盘一盘那两人的底,如何?” 李歪嘴有些为难。老太爷特地交代他,暂时不要和王妧的人起冲撞,要是王妧的人主动来找他,他也要沉住气。 现在,鸠尾却要主动招惹王妧的人…… 他不能违逆老太爷的命令,也得想办法满足?四爷的要求,真是难上加难。 万幸,他素来有些急智,也很懂得趋利避害。 “老尾,我实话跟你说,那两个高手不算什么,他们的主人却有些来头。江湖的规矩和高门大族的规矩不同。你这样的江湖高手,人家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更别说跟你比试过招了。”李歪嘴开始说他的歪理。 鸠尾愤愤不平。 “哼,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全都是狗屁!我一身好武艺,走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哪儿轮得到别人看不起我?” “那当然了,”李歪嘴顺着话头说,“我是真真羡慕你们,那天你们小露一手,就震动了老太爷。如今连?四爷都听说了你们的本事,想方设法托我来牵线搭桥。你说,我能不羡慕你们吗?” 鸠尾满意笑了笑,很快就平息了怒火。 “唉,我就是看着你们错失良机,替你们可惜呀。”李歪嘴再接再厉,“你们明明是实打实的高手,老太爷和?四爷赏识你们,你们这运气也有了。怎么到了这一步,你们还甘心矮别人一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鸠尾皱着眉头发问。 李歪嘴将他准备好的一番说辞细细道出:“我是说,你要是肯放下江湖高手的身段,哄?四爷开心,说不定,他一时兴起,就收留你们作随从,再替你们出头。到时候,你们就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找那两个高手比试一场,看看谁高谁低了。” 鸠尾听懂了李歪嘴的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不就是担心?四爷不讲江湖规矩、拿身份压你吗?我跟你说,?四爷家里的武师老是拿架子,?四爷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你替?四爷杀一杀这些武师威风,包管他对你另眼相看。”李歪嘴乱出主意。 他可不管老尾到最后能不能如愿以偿。 鸠尾已经一脸兴味。 “老李呀老李,真有你的!好,我答应你,去当一次那位?四爷的陪练。要是他也服了我的身手,我就托他联络那两个高手的主人。我再没见过第二张像你一样厉害的嘴了。” 李歪嘴颇为得意,笑呵呵离开了。 鸠尾独自一人,换回一副冷漠的神色,连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他走出厅外,去厨房找水喝,恰巧碰到了他的同伴。 “李歪嘴来做什么?”段野云正在烧火。 他对饮食有些挑剔。 像鸠尾此时直接从水缸里舀水来喝的举动,他绝不会做。 “哄我们去逗容氏的公子开怀一笑。” 段野云冷哼一声,随即被鸠尾的下一句话惊呆了。 “我答应了。”鸠尾抹去嘴角的水渍,说,“年纪不大,受尽长辈宠爱,还喜欢舞刀弄枪,肯定是个混世魔王。” “你是皮痒了?我可以给你几鞭子。”段野云讽刺道。 鸠尾的神色却很认真。 “那天对我们出手的是王妧的人。容氏还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呢。” 段野云一边烧火一边听,并不插嘴。 “王妧是我们来容州的目的之一。现在,红姬的人撤走了,我们不趁机动手,岂不是傻子?我打算接近容?,再鼓动他和王妧作对。到时候,我就有机会暗杀王妧了。” 段野云想了想,说:“等等执事的命令再行动吧?” 鸠尾不赞同。 “执事会有第二种决定吗?时机一过,就什么都没了。我才不等。” 段野云等待着灶上的水锅烧开,心情也变得有些急躁。他不再反对:“执事或许要顾虑容氏老太爷的看法,但是和长老之位比起来,容氏老太爷也不算什么。” 鸠尾笑着点了一下头。 “正是如此。你也一起来吧。应付这种小鬼,你有经验。” 段野云推辞说:“你成了最好,不成我再接手。执事随时会回来,你要准备好一个解释。” 鸠尾挑了挑眉,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414 真容 蒲冰的话令冯大方惭羞愧得不敢抬头看人。 “卜神医妙手仁心。我若有一丁点怀疑,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冯大方即刻辩解。 他若不及时消除卜神医心中的芥蒂,别说将来,就说眼下,他上哪儿找人将他的母亲从昏厥中挽救回来? 对此,蒲冰早有预料。 她应冯大方所请,屏退闲人,将冯母从昏迷中唤醒。 而后,她不再与冯母多说什么,便要离开。 毕竟,冯母方才差点扯掉她的薄纱面罩。 受到这种冒犯,她本该不满,本该刁难冯家母子。 “卜神医留步!” 等候在屋外的冯大方见卜神医在屋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心里忍不住往坏处想。 但他已经比冯母突然昏厥的时候冷静。他开口拦住卜神医的脚步,比他伸手推人礼貌得多。 “老夫人已经无碍,你自己去看吧。我可以等你确认老夫人安好以后再离开。你去吧。”蒲冰毫无心虚。 冯大方嘴里连说了几声惭愧,又说苍天可怜他的一片孝心、才让他遇见卜神医,最后请卜神医到厅中用茶,他随后便来赔罪。 蒲冰听冯大方说得好听,心里却没有半点感动。 她径直前往厅堂等候。 屋中,冯母倚着床榻上的引枕,愣怔着不说话。 冯大方一进屋看见这种情形,差点折返回去请卜神医。 然而,冯母发出了叹气声,表明她已经清醒。 “母亲,你没事了?”冯大方焦急问道,“卜神医没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吧?” 冯母误会了儿子的意思,忽然间伤心欲绝。 “没有,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她……我……完了,一切都完了……” 冯大方心中一惊,忙问:“怎么了?母亲,你哪里不舒服?” 他低下身子,屈膝跪在冯母面前。 冯母恼上心头,不管不顾,握拳打在儿子身上。 “都怨我,我也不知道我这手怎么了。我怎么会去碰那面罩?她……她明明有一身活命救人的本事,却瞒着别人,不肯让人看见她的真容。儿呀,我真傻,我真傻!她就是巫圣呀!她早在我梦里显灵过了!我真是瞎了眼了。我怎么会认不出来?我怎么会认不出来!” 打完儿子,她又锤自己的胸口,痛哭流涕,几乎又要背过气去。 冯大方连忙拉住母亲的手,阻止母亲伤人伤己,甚至顾不上震惊。 “不会的。怎么会?”他安慰母亲,“卜神医是个大活人,怎么会是……鲎蝎部的巫圣是几百年前的人物,要是能活到现在,还不成了老妖怪?” 说完,他又想到卜神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觉得自己的理由无法说服他的母亲。 果然,冯母一心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听不进半点质疑。 “你懂什么?你梦见过巫圣显灵吗?你有我的诚心吗?你通通没有!”她反问,“巫圣岂肯眷顾你?” 冯大方反驳不了母亲的话,也不想看着母亲因心情大起大落而伤身。 他使出了惯常的做法。 “母亲说的是。母亲身体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卜神医还留在前厅,我不能叫她久等。你好好休息,别再胡思乱想了。”冯大方哄道。 冯母听说,巫圣没有拂袖而去,当即喜笑颜开。 她表示,想亲自去向巫圣请罪。 冯大方百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说:“卜神医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容,你不小心撞破了,还能说是无心之失。你现在去见她,重新提起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她肯定以为你是故意要和她作对。母亲,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母犹豫再三才作罢。 冯大方让母亲安心休养,承诺会代替母亲好好感谢卜神医,随后落荒而逃。 他不敢深想,他的母亲是不是腿疾痊愈、又添心疾。他也不敢向卜神医求证。 蒲冰终于等来冯大方。她已经考虑好如何得到她想要的消息。 “卜神医大恩大德,我无以回报,请受我一拜。”冯大方一揖到底,不给卜神医任何推拒的机会。 蒲冰伸手拦了一下,见拦不住,便安然接受。她本就是百绍公主,自来习惯于接受仆从和臣民的跪拜,更别说小小的拜揖。 冯大方抬头时,见到卜神医身上流露出来的自然而然的尊贵威严的气度,心里止不住惊讶。 他极力将他母亲那个疯狂的想法赶出他的脑子,才恢复了镇定。 “你不必客气,老夫人的事,不必再提了。我念她大病初愈、也上了年纪,不会和她计较。但是,一码归一码,”蒲冰顿了顿,才说,“你帮我请来了殷老大,我得谢谢你。多亏了他,我才能顺利赶走那些来我家门前闹事的无赖。” 冯大方的心提起又放下。 “那就好,那就好。”他先回答第二件事,才提起第一件,“我没脸再提我母亲对卜神医你的冒犯,只能准备一些微不足道的礼物,略表我的心意,希望卜神医不要推辞。” 蒲冰没有即刻接受。 “卜神医不接受,定然还是心有怨恨。我真是该死,没有拦住我母亲的手……”冯大方学冯母,伸出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蒲冰也辨别不出冯大方是真心还是做戏,只能答应下来,将事情做了了结。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冯大方说。 蒲冰这才有机会提起殷老大的去向。 “他知道我为此事烦心,有意为我解忧,便独自出门查探那些无赖闹事的因由。如果那些无赖背后有人指使,我也好想办法解决。” 她本来还不能确定冯大方和殷老大是不是联手蒙蔽她,现在看到冯大方眉头紧锁、顾虑重重的模样,她才打消了一些疑心。 “卜神医,殷老大是个好人啊,我就知道他看不惯这种无赖事,可是……”冯大方一会儿想到在梓县一手遮天的容氏,一会儿想到冯母所说的巫圣真容,忽然犯了迷糊。 巫圣,是容氏的巫圣。卜神医又不是容氏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巫圣? 但话说回来,卜神医的医术是实实在在、超凡脱俗的,别说巫圣堂的巫医,就连鲎蝎部圣女都未必能比得上。 他的母亲仅凭两次见面和一颗诚心,就认定卜神医是巫圣,似乎也有些道理。 他转念又想到,巫圣堂最出名的是圣丹,可卜神医最擅长的是金针秘术,明眼人都能看出区别。 冯大方沉默太久,引起了蒲冰的注意。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好兆头:冯大方果真知道一些隐秘。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15 借胆 海上晴空万里。 和战船行驶时激起的浪花相比,暗潮涌动的水痕没有半点声势。 田恕心头不知是喜还是忧。 俞十一以前不是这样的。 当他还是受人欺侮的田鼠时,俞十一不像别人一样小看他。 当他变成受人拥戴的少庄主时,俞十一也不像别人一样艳羡他的风光。 一直以来,俞十一都把他当成他自己。 不是田鼠,也不是少庄主,他就是他自己。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田恕发现俞十一变了。 岳先生的骑射课上,他学得很慢,比十一慢得多。 拿他作比较,岳先生理所当然更偏爱聪明的学生。 好巧不巧,十一挨了大管家的罚,不得不亲手为他这个少庄主举箭靶。 如今他再回想十一被钝箭所伤的过程,却发现,他不能确定,十一当时是故意不躲、还是真的躲不过。 就像现在,十一真的变了吗?或许,十一从头到尾就和旁人没什么两样,对他前倨后恭,只是他看不穿? 田恕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 他不再因为俞十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畏惧而欢喜。 眼下,他不需要俞十一的畏惧,他需要的是伙伴的真心。 “原来,我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田恕并没有放开俞十一的手。 他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温度正一点点传递给十一。 “我做了少庄主以后,每天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让大管家失望,让夫人失望,让山庄里的人看我的笑话。但我没有退缩。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轻声问。 船室里只有两个人。他问话的对象自然是俞十一。 少女感受到手上被紧握的力道,和她耳边听到轻声细语仿佛出自两个不同的人,她既迷惑又心惊。 她不敢不回答。 “只有少庄主能担得起主持山庄的重任,如果少庄主退缩,夫人的一切心血就都白费了。” 她希望这个答案能令田恕满意。 田恕却摇了摇头。 他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做了少庄主,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能让你留在我身边。” 俞十一睁大双眼,不敢置信。 她猛地挣脱手上的束缚,退后几步,指着田恕尖声骂道:“你这个骗子!无赖!疯子!讨厌鬼!你就是仗着少庄主的身份来欺负我!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田恕挨了骂,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十一始终和别人不同。 “连你顶撞我,我都不生气,你还要说我仗着少庄主的身份欺负你吗?” “哼!丫环顶撞主人才算顶撞。我不是你的丫环,你也不是我的主人。我是在骂你,不是顶撞你。”俞十一辩解道。 田恕脸色一变。 他回想起自己从前在俞舟堂的经历。虽然他和孤儿们一起长大,但在俞舟堂的管事们眼里,他和孤儿们不就是任凭驱使的仆婢吗? 为什么俞十一敢说出这种话? 他自问,在成为少庄主之前,他万万不敢说这种话。 “随你怎么想,”田恕说,“反正,我说的是事实。” 俞十一一跺脚,决定离田恕远远的。 她转身刚要走出船室,却被叫住。 “你站住。” 田恕心里有两个念头纠缠不休。 他嫉妒俞十一的幸运。 十一得到了她身边所有人的喜爱,从前有俞舟堂的管事张原和她的兄长们姐姐们,现在又有岳先生。 十一虽然仍旧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但却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她胆大妄为到瞒着山庄里的人,跟着一伙来路不明的歹徒出海。 他也恨自己无能。 他见识过石总管的英勇,见识过鬼三爷的狠辣。他折服于二人,也惧怕二人。他知道,对这二人来说,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只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 他要是拥有十一的胆量,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你还想拿原叔和我大哥他们来威胁我?哼!我才不怕你!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手有脚,去哪里不能生活?别说山庄出事了,我们就要流离失所。有大管家在,有原叔在,有我大哥他们在,山庄才不会出事,俞舟堂也不会出事。” 俞十一的话打断了田恕的思绪。 他已经彻底想通。 “没错,我不该把守护山庄的重任压到你头上,毕竟,我才是少庄主。” 如果他有十一的胆量…… 如果十一是少庄主,十一会怎么做? 田恕继续说:“大渊渔场出了内鬼,和外人勾结,意图对山庄不利。我刚刚抓住内鬼,就有一个自称是东夷货商的人找到渔场来、谎称从渔场买到了一批被暗中调换过的次等货。我当时还以为,我及时抓住了内鬼,一定能保住渔场和山庄的声誉。但是……” 他忽然停下来,不说话了。 俞十一忍住好奇,没有追问,却不知道,她认真听田恕说话的模样已经泄露了她心里的牵挂。 田恕心中有数,继续说:“那个东夷货商贼喊捉贼,趁着渔场人心惶惶的时候将我劫走,送到海上来,送到他的同伙手里。他们勾结渔场里的内鬼,谋财害命,说是贼寇根本不为过。人人皆知,东夷海寇横行,我看,他们和海寇脱不了关系,这艘大船就是他们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赃物。他们是海寇,你选择跟他们站在同一边,难道你也想做海寇不成?” “你胡说!他们不是海寇!”俞十一气恼起来,开口辩解。 田恕耸了一下肩:“海寇不会把他们的身份刻在脑门上。你怎么区别他们是不是?” 他开始套话。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抢别人的东西,这艘船本来就是他们的。”俞十一说。 田恕心中一喜。 “最近,你和我一直待在山庄里。我不知道你哪一天和他们有了联络,但我肯定,你到这战船上来的时间不会比我长很多。短短几天时间,你没见过他们抢劫别的货船,就笃定他们不是海寇吗?这艘战船……” 说到这里,田恕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这艘大船是一艘战船、而不是商船? 这个问题钻进他脑子里的时候,他便有了答案。 他早在港口见过这艘大船。 这艘船,属安州军督府所有。 他曾经秘密潜入这艘船,按照鬼三爷教导他的办法,让当众轻慢他的刘芷付出生命的代价,还将安州军督府的都督韩爽耍得团团转。 鬼三爷第一次出手教导他还击敌人,就吓得他魂飞魄散,以致他一回到山庄就病倒了。 过后,他总想忘掉那一夜,但鬼三爷的教训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今日他重新想起那一夜的经历,发现那些差点压垮他的怖惧正在消退。 而他能够镇定自若站在俞十一面前,他的说话声比行驶的战船还平稳。 他确实从俞十一身上借到了一点胆量。 “你四处看一看,一定能发现船上的各类器物会有‘军督府敕造’的标记。这几个字,你应该认得。这艘战船,是这伙海寇从安州水军手里抢来的赃物。如果你是受到海寇的蒙蔽,只要你承认你的过错,我可以既往不咎。十一,我真的不想看着你一错再错。” 田恕信誓旦旦,俞十一辩无可辩。 船室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船室内的交谈被迫中断。 俞十一比田恕更像一个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人。 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见到踏入船室的秋秋,她刚想迈步便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栽倒。 她不相信秋秋和朱瑜大姐是海寇,更不相信沈平和王妧会勾结海寇、图谋不轨。 但是,万一呢?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16 取信 詹小山由陌生茶客引路,来到水关营卫驻所。 这处卫所虽设置在离岛,却归总督府直接统辖。 它离码头不远。 詹小山和盛林风从茶寮步行来到此处,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沈平仍留在茶寮,没有跟来。 “老兄,我还是头一次进衙门,这里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詹小山对打头领路的盛林风说。 直到这时,二人仍未互通姓名,虽是初次见面却有十足的默契。 “哦?你想象的是什么样的?”盛林风问。 “整肃,气派,富贵逼人。”詹小山回答时显得很坦荡。 盛林风对眼前的东夷货商印象很不错。 “那样的地方,你见过么?”他问货商。 詹小山摇了摇头。 盛林风笑了笑,拿自己作比较:“常言说,富贵迷人眼,我要是生活在那种地方,难免要养出骄逸之气。我看,这处卫所虽然靠近码头,却能在闹中取静,很能修身养气。” 二人一路走来,都是由盛林风应对营卫的盘诘,从外到内,交出一份又一份的通行凭引,才走进卫所深处。 “老兄的看法很高明,我从未想过。”詹小山十分谦虚,甚至带有奉承之意。 盛林风摆摆手,边走边说:“你常出海行商,我看你身上就有一股乘风破浪的气势。” “老兄还会看相?”詹小山露出惊讶的表情,故意问,“你看我将来能否攒下万贯家财,衣锦还乡?” 问完,他又补充一句:“我是个俗人,说话总是带着财气,比不得老兄。” 盛林风不以为意。 “人各有志。”他看着货商,像是真的在为对方看相,“你有乘风破浪的气势,却没有乘风破浪的志向,我看来只觉得可惜。你我虽是初识,我却忍不住多嘴。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弃商从戎。” 詹小山讪讪一笑。他还不知道眼前的茶客具体是什么来头,却已认定茶客眼光独到。 他开始进一步试探。 “我真没想到,今天能遇到像老兄你这样和我投缘的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如果我提早十年遇见你,我一定会随你去从军。” 盛林风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货商已经猜到他的身份。 “你猜得不错,我确实是军中之人。我两次劝你,都是出自真心实意。”他坦然承认了。 “将军真是深藏不露。要不是将军再三劝说,我这拙眼也看不出将军的身份。请将军恕我冒昧了。”詹小山说的是他对茶客的称呼。 盛林风抬手阻止道:“我是安州军督府佐事,并不是什么将军。不是你眼拙,而是我身上确实没有将军之风。” 詹小山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盛林风不再遮掩,承认身份后,又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并表示不介意“老兄”这个称呼。 詹小山也给出了回答:“盛佐事真是宽宏大量。我姓詹,在家中排行第五。盛佐事唤我詹五便好。” 盛林风随即答应了。 二人来到一处厅室。 厅中有文吏三名,正埋头书写。 盛林风一出现,便有一名文吏迎上来。 文吏讨来盛林风的凭引一看,随即招来其余两人。 三人一齐见礼。 “不知道盛佐事有什么吩咐?”有一名文吏打头询问。 盛林风说:“此人有海寇的线索,我带他来此,想找一个画手画下他见过的海寇的样貌。你们何时能找来我想要的人?” 三名文吏面面相觑。 最终,仍是打头那人出来说明缘由。 “盛佐事,卫所里没有你想找的人,要找的话,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麻烦盛佐事知会聂佐事一声,事情才好办。” 盛林风一路进入卫所,通过层层关卡,也看出这里的守备十分森严。 军督府的兵马已经接手水关营卫的巡防事务,因此,他的脚步才能畅通无阻。 然而,一旦他想出手做些什么,阻挠便从四面向他挤来。 他不用猜也知道,文吏的举动是出自卫所统军的授意。但他没有在货商面前表现出来。 “原来如此,是我鲁莽了。我这就见聂佐事。”盛林风没有和文吏纠缠。 找画手并不是他来卫所的主要目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退出厅室后,一直没有开口的詹小山忽然对盛林风说:“盛佐事,有一事我疑惑许多,恳请盛佐事为我解惑。” 盛林风停下脚步,看了詹小山一眼。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还好,一知道我的身份,你倒失了坦荡。难道,你说和我投缘的话都是客套?”他以为,詹小山看出了文吏在暗中和他较劲。 不料,詹小山却说:“我先前确实当盛佐事如兄如友,所以说话也没个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是现在,唉,我真不知道,盛佐事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我的话?我从海寇手里逃生,平常人只会当我是在说大话,盛佐事身居高位,不是更应该怀疑我在说谎吗?” 盛林风听后松了一口气。詹五确实只是一个普通货商,并不明白军督府和卫所的内情。 “詹老弟,如果你真的说了谎,那么你这个谎说得天衣无缝。我暂时还找不到破绽。不过,有件事你说对了,我在军中算是有一点职分,如果你不能给出你见过的那名海寇的相貌,或者,你给出了假的描述。我还是能够做到给你一点处置的。”盛林风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如果货商另有目的,那么早晚会露马脚。 他更希望军督府的敌人能够像货商一样送上门来,而不是躲在暗处实施阴谋。 “盛佐事……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希望官府能够成功剿灭海寇,安慰我兄弟的在天之灵。如果盛佐事相信我的话,也不必去找什么画手了。我可以亲手画一副仇人的画像,交给盛佐事。我就住在浮山脚下,盛佐事随时都可以来处置我。” 詹小山的声音透出几分悲壮,惹得盛林风暗暗叹息。 “詹老弟,我是信你的。”盛林风伸出手来,拍了拍货商的肩膀。 只是,货商高大勇武的身形让军督府佐事产生了片刻的错觉。 盛林风压下心头的别扭。 他认为,是他自己屡次劝说货商从军,才会将韩都督的气度投映到货商身上。 417 挽回 不是一阵风和一片云相会,即刻就能炸出一声惊雷。 慕玉山庄的头顶依然是晴朗的天空。 鬼三爷见到了他的义妹、总督府的小夫人颜展眉,却没有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像平常一样,按时进行他的午间小憩。 颜夫人被鬼三爷赶出飞霞楼,颇有些闷闷不乐。 但她面对老仆阿福时又有另一种说法。 “我骂哥哥狠心,哥哥一定是恼我了。可我除了骂醒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阿福,你怎么不帮帮我?哥哥肯定会听你的劝。” 阿福正要送颜夫人回到她暂时落脚的客院。 听见颜夫人发话,他不得不回应。 “夫人错怪我了,我若插嘴,三爷更要生气了。田夫人的事,三爷自有决断,我只能听命行事。” 颜夫人惊讶道:“难道你也不赞同我的话?你不觉得哥哥对待他的追随太绝情了吗?” 她眉目如画,一嗔一问之间,更显出十分动人。 阿福仍作出同样的回答。 颜夫人微微有了恼意,但她眼波一转,便提起另一个话头。 “阿福,你跟随哥哥也有一、二十年了。哥哥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对哥哥也是忠心耿耿。你们之间的感情真叫人羡慕。” “老仆什么都没有,只剩一颗忠心。夫人见笑了。”阿福恭敬说道。 颜夫人接着说:“我说这话,你可不要当成挑拨。当然了,我知道我哥哥对你深信不疑,谁也挑拨不了你们。” 阿福连说了两声不敢。 “你在我哥哥面前是仆从,可到了外面,你就是呼风唤雨的福爷,你身边也不缺人伺候。”颜夫人挑了一片树荫纳凉,似乎不愿意走动。 阿福态度谦卑,回答说:“阿福不是享福的命,起居琐事,总是亲力亲为。阿福确实不缺人伺候,但不是夫人说的那种仆婢成群的不缺人。” 颜夫人展颜一笑,低下身子捡起一片青黄的落叶,拿在手中把玩。 “阿福,你还不到老总督的年纪,却活得比他还寡淡无味。”她像是一时起了玩心,凑近阿福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而后才放声说,“这大好春光,你怎么不懂得珍惜呢?” 她玩腻了手里的落叶,便递到阿福面前。 “阿福受教了。” 阿福接过落叶,低头陷入沉思。 颜夫人心满意足,抬脚继续往前走。 “都怪靖南王,将哥哥困在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这些年来,哥哥的性情变得越发孤僻了。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让田姐姐受尽委屈,我真替田姐姐可惜。” 她重新提起飞霞楼中的谈话,只是这一次,她将重点放在田夫人身上、而不是鬼三爷。 “田夫人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三爷宽宏大量的处置。”阿福说。 颜夫人却当作没听见。 “田姐姐姿容卓绝,声名早已飞出离岛,传遍南沼六州。我听说,有人为了博得田姐姐一顾、不惜献出身家性命。这是真的吗,阿福?” 她像是不明就里,也似明知故问。 阿福如实回答说:“我从未听说。不过,夫人所说的那种浪荡子应该入不了田夫人的眼。” “浪荡子入不了田姐姐的眼,那正经的英豪呢?”颜夫人急急追问。 阿福心有所感,推说不知。 “哼,”颜夫人故意作出嗔怪的模样,“你连哄我一下都不肯么?你不说,我就自己去问田姐姐。” 说完,她扭头便加快了脚步。 阿福毫无顾虑。 他跟上前去,开口说破颜夫人的心思。 “夫人想见田夫人,这是不可能的事,三爷不会同意的。” 颜夫人并未放慢脚步。 “我只是想挽回田姐姐在哥哥心中的地位。就算田姐姐犯了什么错,也不该如此糟践她。我心疼哥哥被靖南王囚禁,我也心疼田姐姐被哥哥囚禁。无论如何,我总得试着把她救出来……” 阿福看着颜夫人的背影,欲言又止。 最终,他说出了第二种阻拦颜夫人的理由:“夫人不可冲动,惹三爷生气,事情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颜夫人终于顿住身形。 阿福再接再厉:“夫人先告诉我,那位倾慕田夫人的英豪是何人,我会将夫人的心意在恰当的时候回禀给三爷。” 颜夫人的嘴角微微翘起。 “阿福,你肯帮我了?”她欣喜地转过身来,“我就知道,你待我的心和待我哥哥的心是一样的。” 阿福点点头,承认说:“能为夫人尽心,就是我的福气了。” 阳光下,二人的距离拉近许多。 颜夫人挑明了真相。 “我说的是奉州军督府的卫都督。他仰慕田姐姐多年,就差一根红线。如今田姐姐落难,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离岛来。是我劝他从长计议、别唐突了田姐姐。” 阿福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卫都督真是个痴情人。” 颜夫人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向往之色。 “英雄救美,简直像是话本里的故事。阿福,我知道卫都督的诚心后,心里感动极了。你帮我,就是帮田姐姐和卫都督,就是在成全他们。” 阿福提醒颜夫人:“三爷就算知道这些缘故,也未必会如夫人所愿。而且,田夫人的心意也很难预料。我劝夫人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 颜夫人脸色一僵,随即恢复如常。 “只要让我见到田姐姐,我自然有把握说服她。但是,能让哥哥松口的,只阿福你了。”她眼里柔情似水,“事成以后,我会好好谢你。你伺候哥哥,劳苦功高,也是时候让别人伺候伺候你了。” 阿福没有推辞:“夫人的请求,总是让人难以拒绝。” 他送颜夫人回到客院,又折返飞霞楼。 只是返回的路,他的脚步放得很慢。 等他来到飞霞楼,鬼三爷仍未起身。 他只能等候在外间。 穷极无聊时,他摸着自己脸上皱纹,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鬼三爷听见叹息声,开口召唤,打破了阿福独自神伤的心境。 “哼,她的手段真是越来越高明了。”鬼三爷对阿福魂不守舍的模样十分不悦。 “三爷,”阿福少见地露出为难的神色,“你还是快些把颜夫人请回郁州吧。” 鬼三爷一口气堵在心头,喘了许久才缓过来。 “你真是越老越没用!” ( 418 惩罚 胥成离开仙人屿后,马不停蹄赶来见韩爽。 他还没有从海寇留下的痕迹中找到有用的线索,也没有查到黎焜出逃的秘密通道。 他匆匆折返,为的是另一件他认为的更紧急的事。 张副尉玩忽职守,纵容手下兵士败坏军纪,罪无可恕。 胥成本想就地杀死张副尉,以儆效尤。但为了顾全韩爽的颜面,他没用擅自决断。 这让他憋了一肚子气,直到韩爽看出不对劲、再三追问,他才似竹筒倒豆子,一一说出他在仙人屿的所见所闻。 “都督,张副尉真的该死!他作践都督的威严,藐视军法军纪,做出这等败坏军督府声名的事,还不知悔改,将一切罪责推诿给手下的兵士。这种狗东西岂能继续留着?” 胥成双手握拳,情绪不稳,直截了当请求韩爽处死罪人。 韩爽面色凝重。 他确实不能容忍兵士懈怠懒散、瞒上不瞒下。 相较而言,胥成提到的张副尉纵容兵士将仙人屿上的疯女人当作捕猎的对象,他觉得这事算不上十分严重的问题。 “无能也就罢了,还带头滥竽充数,真当我瞎了聋了……剥去他所有职分和军功,调去北营做苦役,一辈子不许出来。”韩爽对张副尉做出了严厉的惩罚。 他和胥成一样,都想以一儆百。 但胥成却嫌罚得不够重。 “张副尉……那个狗东西把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人当成猎物、拿来游戏取乐,他自己连禽兽都不如。留他不死,后患无穷。胥成恳请都督,切勿心软留情。” 韩爽当然不是因为心软才留张副尉一命。 他另有顾虑。 “很快,我们就要对海寇用兵,如果在这个时候传出水军将士懈怠操练、嬉戏游乐的流言,军心必然动摇。为一个疯女人,为一个小小的副尉,很不值得。” “可是,都督,”胥成仍坚持说,“我认为,我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整顿军纪,将不轨之徒踢出军督府。到时候,我们上下一心,击溃海寇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韩爽叹了一口气。 他走近胥成,拍了拍胥成的肩膀,说了一句话。 “你想的太简单了。” 胥成有些不服。 韩爽没有多说什么,领着胥成从船室来到甲板。 甲板上有两队兵士轮流用长枪和盾牌演习攻守。 从正午到现在,兵士们已经连续不断操练了近两个时辰。 “如果我把长枪和盾牌摆在你面前,你会选择长枪,还是选择盾牌?” 韩爽登上临时搭建的检阅练兵成效的高台,胥成紧随其后。 “我选长枪。”胥成没有多想便做出选择。 “有人选长枪,有人就得选盾牌,没有人会选择空着手。”韩爽语重心长,对着胥成说道,“能动摇军心的不仅仅是外部的流言,还有内部的争斗。如果我现在告诉场中的兵士,他们不是在操练,而是在真实地比拼,他们手里的长枪就会刺穿同伴的身体,他们手里的盾牌就会砸碎同伴的脑袋。” 胥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爽继续说:“过去,是我护着你,让你专心习武练兵。现在,你是时候懂事了。张副尉玩忽职守,懈怠违纪,是我这个都督用人不当。只要我及时做出惩处,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你是我一手提携的人,我自然信重你。但若有人想借张副尉犯下的过错来生事,那人就是我们军督府的敌人。你明白了吗?” 胥成顿时面如土色。 他低头认错。 韩爽不想让胥成心中生隙。原本,他也无意维护张副尉这样的卑劣小人。 “罢了,张副尉就交给你处置吧。你去了仙人屿大半天了,还有其他收获吗?”韩爽转换话头。 胥成心中感激,嘴里称谢。 “回都督的话,我还从疯女人身上发现了有关海寇的线索。听仙人屿上的一户置守说,疯女人先前似乎把海寇当成东夷货商,与对方往来密切,已经定下私情。我命人继续查找疯女人的下落,只要把人找出来,就能顺藤摸瓜,得到海寇在离岛活动的足迹。” “这下子,张副尉死得倒也不冤了。这么重要的线索,他查了那么久都查不出来,真是没用。”韩爽笃定胥成想处死张副尉,此时说破,是为了安胥成的心。 胥成果然松了一口气。 “没查到黎焜逃脱的通道?”韩爽又问。 胥成摇了摇头,作出否定的回答。 “我想,黎焜会不会没有回到岸上、而是出海了?” 韩爽想了想,说:“林风得到消息,黎焜曾在容州露面,而后往北边去了,应该错不了。你继续查,一定要把他逃脱的通道找出来。否则,我们对海寇布下的罗网也会有漏洞。” 胥成领命。 等到盛林风从水关营卫驻所归来时,韩爽和胥成已经在商议选派人手出海试探的计划。 他带来的有关海寇画像的消息有如锦上添花,正好用来对证疯女人的话。 盛林风对自己得来的线索很有把握,但对胥成提到的疯女人却有不少疑虑。 “那人现在何处?”盛林风问。 “在仙人屿,但具体的下落仍未查明。” “疯子的疯话可信吗?”盛林风又问。 胥成无言以对。 盛林风看了韩爽一眼,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只说:“总之,先找到人,一切才能有定论。” 胥成谦虚地答应了。 韩爽单独留下盛林风,提起胥成在仙人屿的经历,但他没有提到他和胥成的看法,只想听听盛林风的见解。 盛林风十分谨慎。 “我想,都督和胥校尉对张副尉的处置有些异议,但这点异议不足以成为争议。都督和胥校尉都是为了军督府的前程,张副尉的生死并不能影响大局。” “哼。”韩爽听着盛林风这番近似废话的说辞,有些不满意。 盛林风正要补充几句,却被韩爽阻拦。 “行了,和我说说你今天遇到的那个东夷货商吧。胥成还是个毛头小子,连人都没见到,就兴冲冲带着疯女人的消息来回报我。我还不能打击他,真是要逼疯我了。林风,你回来得太及时了。”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 419 出错 容州城内,各人怀揣着各自的阴谋,打算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鹭羽决定和刘麻合作,先由刘麻绊住揽月班秦班主的两个同伴,最终由鹭羽出手拿下落单的秦班主。 事情一开始进展得很顺利。 刘麻进入巫圣堂后,很快就发现了秦班主一行三人的身影。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三人,竖起耳朵听这二女一男和巫圣堂药童的交谈。 “你们要找的巫圣神通消疾避灾安心宁神香包,我们这里恰好有一枚。它自制成之日算起,便供奉在巫圣像前,整整四十九日,还有圣女在一旁亲自祝祷。它已经不能说是凡品,而该称为圣品。”药童娓娓道来。 “如此珍贵之物,我们三人可有眼福一睹它的真容?” 三名客人之中,有个女人用眼神请示了另一个女人,得到同意后才向药童发出请求。 刘麻暗暗辨认出二者的身份,面上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药童看出客人有心求购,丢下一句“稍等片刻”,扭头登上二楼。 没过多久,药童去而复返,带来管事的回复。 “巫圣神通消疾避灾安心宁神香包珍贵无比,你们可以看,但每次去看的最多只能有两人。谁去谁留,请三位自己决定吧。” 三人中的青年男人主动提出要留下来,问题即刻便得到解决。 刘麻注意到男人的右手有些不便,心里默默记下。 他本想尾随其后,悄悄上楼,却被药童拦下,就算他大声嚷叫,说自己只想开开眼,也没有获准上楼。 他未曾预料到这种情形,顿时无计可施。 无奈之下,刘麻只能留在前厅,耐心等待。 等秦班主携伴下楼时,他还有一次机会。 谁知,变故来得又急又快。 巫圣堂外忽然闯进来另一个跛脚的青年男人。他来势汹汹,一进门就对厅中的药童发出质问。 “揽月班的秦班主在哪儿?” 刘麻心头警觉起来,面上却不懂声色。 见到来者不受阻拦、直接冲上楼去,他心里不免惊讶。 留在楼下的断手男人见势不妙,正要上楼查看,却和刘麻同时抬头,看见有人匆匆忙忙跑下楼。 刘麻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一把抓住断手男人的上臂,大声喊叫:“这人是小偷!快来抓小偷!” 他看见秦班主下楼后的讶异神色,却不让身旁的男人脱身去和秦班主会合。 好在,断手男人身形瘦弱,力气也不大,刘麻毫不费力就将人缠住。 楼上传来相同的叫喊声。 “抓住她!抓住她!” 刘麻看着秦班主飞快逃出巫圣堂的背影,才放心下来。 他也不再停留,狠狠将断手男人推倒在地,随即追着秦班主的脚步离开。 如他所料,秦班主慌不择路、拐进了巫圣堂东侧的小巷。 鹭羽正守在巷子口。 刘麻见到秦班主昏迷在鹭羽怀里的情形,得意洋洋。 “怎么样?我的办法不错吧?我帮你拿下你要的人,你可别忘了帮我传话!”刘麻再次提醒鹭羽履行承诺。 鹭羽却面色阴沉。 她看着刘麻愚蠢自大的嘴脸,先是咬牙切齿,最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这蠢货!你是瞎了眼不成?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她,不是秦班主!连目标都认错了,你还有脸来见我?” 刘麻愣在当场。要不是被鹭羽那杀人的眼神吓得腿软,他几乎想转身逃跑。 巫圣堂中的纷乱仍未平息。 闻讯赶来的容老五顾不上已经逃脱的帮凶。 他心里在意的只有被杀的容氏子弟和束手就擒的行凶者。 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苍来巫圣堂找秦班主做什么? 二人因为什么动起手来? 秦班主并无武艺,身上也没有带着行凶的器具,如何能够轻易杀死一个习武之人? 迷题一个接着一个,搅得容老五头昏脑涨。 他还记得,容溪离开州城去见首领时、仍不忘将心腹留在州城作为眼线。 对待新旧圣女的问题,他中立不倚,既没有全力支持容溪,也没有继续推进新圣女的质验仪式。 如果容溪能够得到首领、靖南王妃和小世子、赤猊军这三方的支持,圣女的地位便稳固如初。 那么,容溪必然会竭尽全力保住容滨的性命来换他的忠心。 倘若容溪一败涂地,他虽爱惜儿子的性命,却也只能认命。 容老五对待容溪的态度同样体现在对待容苍的行动上。 容苍多次上报,有人在故意抹黑圣女和鲎蝎部的声誉。 容老五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容苍将矛头指向自己的族人,认为容溪在前往橡城的途中遭遇刺杀是因为族中有人想谋夺圣女之位。 容溪出行的护卫是容老五安排的,容苍这么说,头一个攻击到的人就是容老五。 于是,容老五更加不待见容苍了。 容苍在州城的一举一动,容老五都没有兴趣了解。 他本以为,容苍在西二营吃了教训、跛了一只脚、闹不出什么大事,哪能料到今日? 无论如何,死去的人是容氏子弟,他这个五掌事不能坐视不理。 他也不想等容溪将来拿他兴师问罪,他却无言以对。 容苍身死的前因后果、点点滴滴,他都要查个清楚。 趁着府衙的人还没得到凶案发生的消息,容老五便想抢先审问行凶者。 地点仍在巫圣堂。 “敢在巫圣堂杀害容氏子弟,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秦湘湘的衣角和手掌都沾了血污。被巫圣堂的人看押起来,她根本没有机会清理。 “你说我杀害容氏子弟,那尸首在哪里?”秦湘湘心里虽有惧意,但更多的是迷惑。 从容苍闯上楼来,到匕首刺入容苍的腰部,她都没有弄清楚容苍想做什么。 她从容苍嘴里得来的唯一线索就是,有人揭发她联合容老二暗中谋害容圣女。 这事从何说起?容苍为何会相信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还拿匕首逼迫她承认? “容苍被你刺伤,救治无效。他的尸首已经被送回他自己家中。”容老五回答道。他要行凶者说出实情,他自己也说出了他知道的实情。 “可是,这里是巫圣堂,能救治他的巫医就在这里,送他去别处救治的人是要害死他吗?”秦湘湘问出心头的疑惑。 这个问题的答案最有可能为她洗清罪责。 容老五果然被她问住了。 420 机会 小荷没舍得下狠手、真的用容苍的性命去陷害秦湘湘。 因为她发现,容苍像林老娘一样没心眼、一样容易受人摆布,而且容苍的身份对她来说还有更多利用价值。 容苍欣然接受小荷献上的引蛇出洞的计策,去巫圣堂找秦班主对质,并营造一个秦班主行凶杀人的假象。 小荷有两个目的。 一方面,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给秦湘湘制造麻烦,另一方面,她还要让不明就理的人认为,揽月班班主杀死容苍后、为了减轻罪责而揭发容老二买凶刺杀容圣女的行为。 容老二仍当揽月班班主的行动都是受何姑娘指使。何姑娘将容圣女遇刺的真相泄露给属下秦班主,要让容老二相信这一点并不困难。 倘若容苍死了,小荷就必须借助揽月班的力量。 但现在容苍未死,小荷自然而然选择指使容苍的人手去办事。 交代好一切,小荷仍留在容苍的住所。 为了获得更多的信任,她主动揽下照顾容苍的重任。 毕竟,在外人眼里,容苍已经是个死人,不需要任何照料。而小荷为了自身安全,最好也要隐匿行踪。 二人几乎一拍即合。 “没想到,你这么细心又体贴。有你照顾我,我这伤都好了一大半了。” 这里是容苍的卧房。 他躺在床上,眼里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谁能料到,他认识丫环小荷还不到一天,就被小荷的才智和美貌折服。 揽月班的秦班主也有几分容色,但却是蛇蝎心肠。 他没有被秦班主迷惑,这足以证明他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 虽说他的身边也有几个相好,但那些人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像小荷一样紧紧抓住他的眼、他的心。 他因为小荷而受伤,却没有半点怨恨。他只希望这番苦肉计能够让容老二暴露出真面目,能够彻底除掉圣女的敌人。 “公子能够说笑,证明公子身体强健。既然这点小伤对公子来说不算什么,那么,小荷也没有什么功劳可言。”小荷的奉承有如春风拂面。 容苍听得心喜,一时激动,说话便冒冒失失。 “这宅子平时只有我一个人住,没人打扰,就是有点冷清。如果你不嫌弃,可不可以留下来?” 他希望,小荷能够留在他身边。他能保护小荷不受容老二和秦班主的报复。 小荷听出了容苍话里的意思,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公子说的,是小荷想的那样吗?” 容苍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他点点头,作为回答。 小荷有意逗他玩,面色一肃,说道:“公子,小荷不是喜欢攀附权势的人,请公子不要再说这种话。” 容苍听后,心里既有欢喜又有失落,复杂莫名。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我虽然出身大族,却算不上有权有势。我以前在族中还有一些职务,但自从圣女受挫,五掌事就剥除了我和......我们的职务。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一言难尽。总之,我现在是背水一战了。你......还肯留下来帮我吗?” 容苍问得小心翼翼。 小荷忍不住在心里嘲笑容苍的无能,面上却做出感动的神色。 “公子肯给小荷这个机会,小荷感激不尽。只是眼下还需以大局为重,希望公子尽快把伤养好,才好......说别的。” 丫环因为得到公子的赏识而手足无措,几乎落荒而逃。 还好,她记住了符合她身份的规矩。 “小荷先退下了,公子有什么事再召唤我吧。” 容苍越发相信,小荷真的是个丫环、而不是冒充秦班主的丫环来接近他的不轨之徒。 院子里无人之处,小荷发出了无声的笑。 她觉得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经过王爷的点拨,她比从前更聪明、更能随机应变。 比起暗楼的大长老,她对付容苍显得游刃有余。 没想到,乐极生悲。 院墙外飞来一颗石子,恰好打中她的后背。 她哎哟一声,扭过头,正好看见姜乐的半个脑袋。 她怎么把姜乐给忘了? 小荷四处张望,确定周围没有旁人,连忙朝姜乐招手,并做出噤声的动作。 她庆幸自己离开容苍的卧房时顺手关上房门,此时姜乐翻越院墙发出的声响不至于惊动容苍。 姜乐还不知道,容苍之所以能够准确找到他的下落,是因为有小荷通风报信。他只是小荷取信于容苍的工具。 被迫逃出揽月班后,姜乐想起小荷的话,便绕小路前往东面长街的巫圣堂。 他当时只想找到小荷,即刻带人离开州城。 但他没见到小荷,反而见到怒气冲冲的容苍。 就在他打算不顾一切闯入巫圣堂救走小荷时,容苍满身血迹、昏迷不醒、被人背出巫圣堂的大门。 他心急如焚,以为小荷情急之下刺伤了容苍。 但巫圣堂里的大声吵嚷却在表明,刺伤容苍的真凶是揽月班班主。 姜乐听得一头雾水。 他思来想去,决定主动出击,来容苍的住所一探究竟。 没想,他一来就发现了小荷的身影。 小荷安然无恙,对他来说,事情变得简单许多。 “快走,我们即刻离开州城,他就找不到我们了。” 姜乐语速很急,动作更快。 他抱住小荷的腰,想助小荷翻墙逃跑。 小荷又急又恼,却不敢发出呵斥。 “你住手。我不走......” 短短片刻时间,小荷的脑筋已经转了好几圈。 此时是她对姜乐说出实话的机会。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谁也阻止不了她对容老二的算计。 但她还是心虚了。 姜乐做不出阻止她的事,却会在心里想。 她要得到姜乐的忠心,只能顺着她先前的谎言演下去。 “为什么?这宅子附近没什么人......容苍在屋里?你怎么会在这儿?” 姜乐终于想到一个关键问题。 小荷却存心糊弄。 “我是自己来这儿的。我要帮容苍揭露容老二的阴谋,不然......不然,你打伤容苍,秦湘湘刺伤容苍,你们两个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姜乐没想到,小荷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主动来找容苍。 他也还没想到小荷如何取得容苍的信任,没想到小荷为何要低声说话、对容苍隐瞒他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事实。 他深受感动,决定听从小荷的建议,躲藏起来,作为小荷行动时的接应。 421 哄骗 白先生离开老虞的当铺时,并没有带走满心期待的小蛮。 小蛮眼巴巴等了一个时辰,等来的却是她无法接受的结果。 小孩子可不懂忍耐两个字怎么写。 “先生他不要我了?” 小蛮被自己的想法吓得嚎啕大哭。 这个时候,除非白先生出现在她面前、带她离开当铺,否则,任何人、任何事物都不能安抚她的情绪。 老虞同样无可奈何。 “别哭了。”劝慰的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小蛮的哭声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其他一切响动。 老虞不由自主捂上自己的耳朵。 他拿小蛮的脾气毫无办法,但他确信自己的耐心大于小蛮的体力。 等小蛮哭累了,自然会停下来。 然而,小蛮比普通孩子多长了一副心眼。 在她累倒之前,她对老虞发出了愤怒的质问。 “你说话不算话!你明明说过,会让先生接我回去的!”她上气不接下气,手脚因为脱力而颤抖。 老虞看见这种情形,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的双耳不用忍受折磨了。 “我让他来接你走,可他不同意,我也不想强迫他。” “胡说!先生人都来了,怎么会不同意带我走,你一定是威胁他了!” 小蛮的怨气无处发泄。 她只好将装着她的旧衣的小包裹当成武器,打在老虞身上。 可她的力气全都用在哭喊上,所剩无几。 她只打了一下就停手了。 “你不愧是他带大的孩子,他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老虞对小蛮的粗暴行为仍抱着宽容之心。 他的话成功吸引了小蛮的注意力。 只见小蛮伸出手,用掌心拭去眼角的泪水,又用手背去抹鼻涕,到最后她脸上仍是一团糟。 老虞转过头,本想当作没看见。但他再看一眼,还是忍不住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为小蛮擦净脸上的污秽。 小蛮这时做出乖乖听话的模样。 “先生在想什么,我当然知道。” 老虞点点头,觉得小蛮恢复干净的脸变得顺眼许多。 “没错。我本来只是想托白先生传句话,就算他拒绝也没关系。但白先生却误以为我拿你来威胁他。他为了证明他是诚心诚意帮我传话,才坚持让你留下来。你不必伤心,白先生并没有抛弃你,反倒是为了你的安全煞费苦心。”老虞耐心哄小蛮高兴。 小蛮噘起嘴来,仍不肯相信。 “那……先生他怎么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他好好跟我解释的话,我一定会听的。” 她还有很多话要对先生说。特别是,路婴是自己偷偷溜走的,先生不能怪她。 老虞想了想,解释说:“他还不是怕你多想?你被他送去红姬身边,目的是刺探红姬的动向。他若和你见面,告诉你安心留下来,你岂不是要误会他的意思?我身边并没有什么消息值得白先生派你来刺探,不是吗?” 小蛮眼珠子转了转,缓缓点头。 “所以,先生不见我,是为了避免你误会我呀?” 她看见老虞承认了她的说法,顿时喜笑颜开。 “我就知道先生不会不要我!老虞,你也没有说话不算话!我错怪你了。”她拉着老虞的手,露出讨好的笑脸。 老虞扭头望向屋外。 哄骗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那我就留下来吧。先生帮你传话,他事情办成了就会来接我。老虞,你可不要嫌我吵、嫌我烦,也不能赶我走。” 小蛮想起酒婆子挂在嘴边的咒骂。 她知道酒婆子最讨厌她淘气,可她管不住自己。 老虞回答说:“你还是个孩子,吵闹些也是正常的,只是……我说这话不合适。白先生怎么教导你,是白先生的事,我无可置喙。” 他变得有些生疏冷漠。 小蛮还以为老虞不肯收留她,连忙保证说,她会很听话,也会帮忙提水搬柴,希望老虞不要赶她走。 老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但他没有透露分毫。 “我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但是,你活泼好动,总不能一直待在屋里。你想出门逛一逛、玩一玩吗?”老虞问。 小蛮急忙摇头,又在老虞的注视下点头承认。 先前,酒婆子不让她出酒馆。逃出酒馆后,她也不能随意出门。 她真的要闷坏了。 “可是,我怕出门后会遇到酒婆子。她还没死,对吧?” 她用烧火棍打酒婆子的时候确实下了死手,但她力气太小,非但没有杀死酒婆子,反而差点被酒婆子击杀在长街上。 “要不是遇见你,我已经死了。我还没有谢谢你呢,老虞……”她本以为,见到先生之后,先生肯定会安排她离开州城,她肯定不会再碰见那个死老太婆。 从那个死老太婆身上,她不仅学了一嘴粗话,还学会了强烈的憎恨,学会了深切的惧怕。 现在,先生需要她留在州城、留在老虞身边。 她该怎么办? 老虞微微一笑:“你和酒婆子之间确实打了个死结,但是,在我手里,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再深的仇怨也敌不过……” 他说到一半就被小蛮打断。 “老虞!你真是个好人!你……先生把我留下来,就是相信你能解决这个麻烦,对不对?你什么时候动手?我能帮得上忙吗?”小蛮欣喜万分,笑起来露出了豁牙,又连忙用手捂住。 老虞忍俊不禁。 他纠正道:“我说的解决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只有杀人这一项。我找红姬把话说开,化解你和酒婆子的恩怨,不是很好吗?你小小年纪,不要总是喊打喊杀。” 小蛮听老虞教训她,本有些不满,但她知道老虞的好意,才没有计较。 “先生说我还小,不必懂那些太复杂的事。酒婆子打我、骂我,我不喜欢她,所以我就让她喝我的洗脚水,要不是……”她又想到那个没良心的臭水桶,心里愤愤不平,“要不是因为我还没到学习做杀手的年纪,那个死老太婆也不敢往死里欺负我。等我长大了,成为真正的杀手,谁敢不要命来欺负我?真希望那个死老太婆多活几年,我才好报仇。” 老虞听了小蛮的话,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倒是忘了,你将来也是做杀手的命。” 422 点醒 红姬见到酒婆子后,说出了自己和钉子的不同看法,并得到酒婆子的认同。 “你也觉得白先生是故意阻挠我和钉子见面?但是,钉子说,白先生过后没有再做其他动作,这很不合理。” 酒婆子这几日足不出户。 她的伤势虽然不致命,却让她吃了很大一顿苦头。 而且她受伤的地方主要在脸上,也是一件丢尽颜面的事。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鬼,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恨不能将那小鬼剥皮抽筋,来消除她心头之恨。 但她做不到。 连红姬也做不到。 “钉子已经暴露,所带来的消息也不能全信。”酒婆子仍躺在床上休养,这是红姬赏赐她的特殊待遇。 她的伤势正在好转。 眼睛能睁开了,鼻子也能通气了。 原本有如风中之烛的老迈身躯像是从愤怒中汲取到不属于活人的恐怖能量,变成有气无脉的行尸。 红姬点点头,又意识到酒婆子的卧房太过昏暗,酒婆子的老眼可能看不见她的动作,便出声道:“你说得不错。” 说完,她走向床边的窗台。 酒婆子猜到她要做什么,连忙开口阻止。 “长老,我这伤不能吹风,还是让窗户关着吧?” 红姬没有和伤者相持,回到原位,继续未完的商讨。 “有一种可能,白先生是故意阻挠,后续又没有别的动作,说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或者,他是故意阻挠,后续还做了一些动作,钉子却没有察觉。”红姬分析了两种她认为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酒婆子顺着红姬的思路说下去。 “第二种可能,说明白先生阻挠长老和钉子见面的真正目的没有达到,不足为虑。长老应该警惕第一种情况。” 红姬一直很忌惮白先生。 红叶死亡的真相,大长老和青简的秘密,乌翎曾经的心腹黄三针回归暗楼的缘由,这三件事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 她岂能容许白先生握着这三个把柄来威胁她的前程? 她岂能不把白先生当成敌人来防备? 但在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红姬不敢轻举妄动。 “白先生真正的目的……”红姬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 当时她气昏了头,认为自己身边出了内鬼,大张旗鼓地盘查州城内的每一处暗哨,却一无所获。 最后是那个小叛徒提到萧芜,她才惊醒:幕后黑手是想离间她和她最得力的心腹。 “他不是想离间我和萧芜,因为我并没有召唤萧芜回来对质。”红姬逆向推测道。 酒婆子的脑筋也没有闲着。 “白先生也不是想切断长老和钉子的联系。” 红姬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接着说:“那件事发生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渐渐排除底下各人的嫌疑,最后,从水底浮起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散人。至于红蔷,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她应该也不是白先生的目的。” 酒婆子沉默了。 她的手伸向床沿。手上的筋络凸起,拉扯着皱纹的形状。 红姬注意到酒婆子的反常,不禁发问。 酒婆子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说出她的真实想法,回报红姬对她的信任和体恤。 “长老有没有想过,当时,所有人都遭到长老的怀疑,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却巧妙避开了冲击。假如白先生的目的是那个人呢?” 假如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内鬼呢? 酒婆子没有直接说破,但她的话足以点醒红姬。 “当时,我正需要人手押送那批劈刀去橡城,我怀疑所有人,独独相信他……” 如果白先生的目的就是帮那个小叛徒获取她的信任、获得押送劈刀的机会…… 想到这里,红姬眼前一黑。 侵袭上她心头的黑暗比她眼前的黑暗更深沉、更可怕。 她差点找不到逃脱的路。 “殷泉送来消息说,百绍公主和王妧在离岛见过面,那个叛徒却对我隐瞒了这么重要的消息。我让他把蒲冰和百绍至宝带回来,他却辩解说,蒲冰主动来到容州,就算他完成任务了。” 红姬回想起来,叛徒背叛她的痕迹到处都是。 酒婆子想从床上起身,却被红姬伸手拦下。 红姬的声调毫无起伏,叫人听不出喜怒。 “我让他把红蔷和苏兴带回来见我,他半点反应也没有。相信一个曾经背叛我的人,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 酒婆子见过红姬发怒时的样子。 这样反常的冷静更像是暴怒的前兆。 她必须尽快安抚红姬,少让自己被怒火波及。 “长老,白先生阻挠长老和钉子见面,目的是那个人,更是那批劈刀。那批劈刀曾在棉县失落过几个时辰,又侥幸在容首领面前蒙混过关。萧芜对白先生的阴谋一无所知,也没有发现劈刀被动了手脚。该如何挽回局面,还请长老定夺。” 酒婆子的顾虑非常合理,顺利让红姬找回了理智。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我该气愤的时候。”红姬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那口气缓缓吐出来,“我想,我有必要亲自去一趟橡城。” 酒婆子正要提出反对的意见,红姬却摆出不容拒绝的态度。 “那个叛徒正借着我的名头对付忠心于我的人,我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还有红蔷,还有乌翎派来的那些聒噪的鸟雀,我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酒婆子等红姬说完,才劝道:“如果长老去了橡城,州城由谁来坐镇?容首领也不在,容氏内部恐怕要出大乱子。” 红姬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别人我都不信,我只相信你。你和鹭羽留下来,照应一切。我悄悄出发,才好打那些不轨之徒一个措手不及。” 酒婆子用自己伤势未愈为借口,推脱重任。 红姬正为难时,忽然听见下属死士的禀告。 “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属死士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人确实自称老虞。” 红姬一下子从酒婆子床前的座位上站起身,冲出卧房外。 酒婆子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体力消耗殆尽,很快陷入昏睡。 相较于处置叛徒和保全前程,老虞的造访对红姬来说同样重要。 如果她能和老虞结成同盟,那么,她就有更大的把握除掉白先生。 然而,红姬暂时想不出老虞来见她的原因,更无法确定老虞带来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她只能抱着疑惑和戒备走向会客的前厅。 423 偶然 橡城下了一场小雨,刚刚把地面打湿,就匆匆停下。 空气变得沉闷起来。 萧芜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得到焦铁袖追踪叛徒进入橡城的消息后,便陷入沉思。 直到付老板折返客店,向他回报最新进展,他才抓住了他苦苦思索、却一直想不通的关节。 “胡家的人从铁匠铺买了一批铁皮后,决定连夜出城。胡剪刀甚至没想过要和我联系。”萧芜自言自语,“倘若,有人假借我的名义,鼓动胡剪刀违犯禁令,一切就说得通了。” 付老板描述了买铁皮的客人的容貌,又说:“今日,也是这人暗中救走了那名疑似官差的年轻人。” 萧芜心里已有五分把握,付老板所说的人就是那个叛徒。 “叛徒终究是叛徒。他胆大妄为,敢插手阻挠我们这次行动,长老绝对不会再包庇他。”萧芜对付老板说道,“事情到这种地步,不必联络胡家的人了。叛徒敢来招惹我,我就对他来一次瓮中捉鳖。” 付老板仍不相信,那个叛徒的阴谋能实施得天衣无缝。若不是叛徒主动暴露,他和萧芜竟毫无察觉。 “我们事先没有得到叛徒来橡城的消息,是被人暗中拦截了?叛徒在橡城的活动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会不会是因为红蔷被叛徒收买了?”付老板有两个疑惑。 萧芜想了想,对他的心腹畅所欲言。 “消息未必是被人拦截了。如果他有任务在身,就能光明正大来橡城。越是机密重要的任务,知道的人越少。执行任务的人的行踪也一样是机密。比如,押送那批劈刀来橡城的任务……” 付老板点点头,接着说出另一个小小的疑惑:“和我们交接劈刀的,不是叛徒的人手吧?” 萧芜有心提携付老板,言无不尽。 “这是长老的规矩。送劈刀进城的人必须和我们自己人没有联系,万一出现差错,也追查不到我们头上。那人要能干、嘴严,还要值得信任。” 付老板一一受教。 “至于红蔷……叛徒没那么大能耐,红蔷也没那么容易被收买。除非长老亲自出马……” 萧芜忽然想到,假如叛徒也和他有一样的想法…… 收买红蔷不易,策反红蔷却易如反掌!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这次若能一并除掉红蔷,长老应该会很高兴。”萧芜当机立断,“攻城行动不能再等,时间就定在……” 二人的交谈声渐渐变低。 客店里来了一位避雨的客人。雨停了,客人却未离去。 客人戴着帷帽,看身形是个女人。 她一言不发,在前厅坐了好一会儿,才在伙计的询问中说出隐情。 “我的衣服被雨打湿,不好出去见人。能不能请你们行个方便,借我一个地方将衣服弄干。” 伙计做不了主,露出为难的神色。 女人善解人意,连忙说:“请你让我和这里的主人说句话吧,主人若是拒绝我,我……肯定不会纠缠的。” 伙计不忍心拒绝她,转身请来了客店主人付老二。 付老二听说了女人的意图,心里盘算起来。 白白借出客房和炭火,无疑是一桩亏本的生意。 付老二并不想这么做。 可他得找个理由拒绝女人要求。 “我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连客人的面都没见到,就糊里糊涂地让客人住进我店里吧?” 女人稍有犹豫,才解释说:“我相貌丑陋,平时出门都戴着帷帽,怕吓着别人。我……” 付老二听出女人不肯摘下帷帽,正合他的心意,便说:“如此,请恕我招呼不周了。雨已经停了,你请便吧。” 女人这时着急起来,用话拦住客店主人。 “实不相瞒,我……我确实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真容,怕招来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偷偷溜出来的,用这副样子回去见姥姥,肯定要挨骂。你可怜可怜我吧。如果你坚持要我取下帷帽,能否找一处人少的地方?我……我不怕你看见的。” 付老二见女人凑近他跟前,鼻间闻见一股浓重的脂粉香,一时有些昏头。 他答应道:“既然如此,你随我来,烘干衣服再走。” 伙计很有眼色,悄悄退下,去准备烘衣服的炭盆。 付老二领着女人走向后院,心里有些异样,好像有一群蚂蚁在挠他的胸口。 这里是他的客店。即使猜到女人的身份,他也没有任何防备。 他带着女人走进一间客房,正要让女人取下帷帽,却被一柄匕首抵住了咽喉。 “我问你,你好好回答,不要废话。” 乌雀刚刚从焦铁袖口中得知徐涧下落的线索,并追查到付老二的客店来。 确认了客店主人的身份后,她便打算逼问出和徐涧接触过的那个孩子的下落。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客店主人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武艺,更没有被人拿刀威胁过性命。 乌雀即刻便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那对父子在哪儿,我带你去,你不要伤害我……”付老二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留着两分镇定。 “带路。” 乌雀一路跟着付老二的脚步,走向后院的另一间客房。 房门被推开后,房内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被人打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乌雀透过帷帽的皂纱看去,房内的客人根本不是一长一幼,而是两名青年男子,其中一人还拄了一根拐杖。 “你活腻了!” 受到糊弄,乌雀当场就要对付老二下死手。 “住手!” 乌雀一扭头,想看清有胆子拦她的人长了什么模样。 这一眼,看得她顿时心慌意乱。 萧芜本以为付老二凶多吉少,没想到他的一声呵斥就让对方丢下人质、落荒而逃。 他看着头戴帷帽的女人逃走的背影,忽然觉察到不对劲,抬脚追赶出去。 付老板仍留在屋里。他挪动拐杖,低下身子扶起惊魂未定的弟弟。 他知道,有萧芜去追人、绝不会失手,便将注意力放在搜集线索上。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付老二喘了几口气,才平复了心情,对兄长说道:“她假扮成娼妓,借故接近我,我着了她的道,带她进了后院。她的目的是孟树坚父子,而且她知道孟树坚父子就在我这客店里。” 424 邪道 见到属于燕国公府的标志,崔应水终于相信六安所说的阻止橡城发生祸乱的话。 他相信,王氏和崔氏一样忠于朝廷。 “我能阻止,我也会阻止。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我即刻回禀上司。任何祸害橡城的阴谋都无法得逞。”崔应水对六安说道。 话音落下,他听见墙头六安的同伴传来一声响动,随即被六安吸引了注意。 “仅仅只是回禀上司?”六安挠了挠头,问,“你手下有多少能用的人?” 崔应水面露不解。 六安惊讶道:“一个都没有?” “我是卫府佐事,手下没有人马可以调用。但是,我能拿到逆贼作乱的证据,就能说服薛城尹和李统军,他们二人才是解决祸乱的关键。”崔应水解释了自己的看法,又问六安要人手做什么。 六安听说崔应水在卫府的职分,这才明白过来。 得知崔应水手下无人可用,他并不着急,转念去想别的对策。 “有人手,我们就可以主动出击,打乱幕后黑手的步调。没有人手,我们就得冒险了。” 六安不肯挑明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和祸乱的具体情况,崔应水对此十分不满。 “你们找到我、救了我,我也相信你们、答应你们会尽全力阻止祸乱的发生。你还不肯告诉我一切真相?” 六安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卫府早该知道西二营哗变、鲎蝎部领兵向橡城进发的消息了,你反来问我?你真的是卫府佐事吗?” 崔应水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 他压低声音说:“泄露军机,罪当处死。你是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 六安心想,这卫府佐事真的有些不通人情。 “我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我就算说了,崔佐事也无从查证吧?我不是军中的人,军法处置不了我。崔佐事想知道一切真相,实在是强人所难。”六安旁敲侧击,想让崔应水明白:双方彼此都有所保留、不必气急败坏。 崔应水却没有领会六安的意思,说:“我就当这些消息是你们燕国公府刺探得来的。不过,我劝你们不要声张。军法处置不了你们,还有国法。” 六安心底渐渐不耐烦,嘴上仍然答应了。 “我们自然不会乱说。” 崔应水松了一口气,接着方才的话头,说:“如果你知道作乱的黑手行事的步调、还有一套应对的计策,那么,你想要多少人手,卫府都可以调来。前提是,你得拿出证据说服李统军和薛城尹。” 他终于不再要求六安说出一切真相。 六安思索片刻,反问:“卫府能调来多少人手,估计需要多久?” 崔应水又被噎住了。 他觉得,眼前这个江湖人简直不可理喻、无法沟通。 “调动的人多就慢一些,人少就快一些。”他平复了心情,决心以大局为重,“你的证据除了要说服李统军,还要说服薛城尹,而且,我现在就要知道,你的证据是什么。” 六安根本没有能拿出手的证据。但他不会说出这一点。 他知道孟树坚送入城中的那批劈刀的下落,也知道如果听从崔应水的建议、将这个消息层层上报,肯定会打草惊蛇。到时候,他就先手变后手了。 “慢?我们可等不了太久。黑手随时会发动。我们最好兵分两路。由我二人去引蛇出洞,你去回报卫府。至于你要的证据,只要我们把黑手引出来,你们自然能够见到证据。” 对六安做出的安排,崔应水很不赞同。 他不明白,明明有正道坦途可走,为何这些江湖人偏偏要冒险走邪道? “不行。我两手空空回去,就算李统军相信我,薛城尹也不会相信我。没有薛城尹点头,卫府的人手进不了城,你们做什么都是白搭。” 他本想改变六安的决定,却遭到反驳。 “堂堂卫府佐事在打铁街差点被人暗害,这还不够引起城尹的重视?不然,你请统军大人配合你,演一场追拿凶犯的戏给城尹看,进城的借口不就有了吗?”六安说。 崔应水被这个建议气得心肝发痛。 “你们江湖人总是这样走歪门邪道、不讲规矩么?难怪朝廷当你们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这已经是崔应水能说出口的最恶毒的咒骂。 比起六安从前耳濡目染的粗话,这番文绉绉的争论温和得像一阵春风。 六安情不自禁想起王妧被他气得脸色通红、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他笑得像是得到极高的赞扬,叫崔应水不明就里。 等笑够了,他才说:“我也见过一些世家子弟,他们胡闹起来,比我这个江湖人还要狂乱十倍。你姓崔,是汾州人?” “你听说过汾州崔氏?”崔应水心中惊异。 六安似笑非笑。 “我当然听说过。你和我们姑娘是表兄妹,没错吧?” 他想起了王妧说过的话。 崔氏老夫人一直以自己的家世为荣。 崔应水点点头。崔氏和王氏的姻亲不是秘密。 “就算是王家的妹妹来了,我也会要求她交出逆贼作乱的证据。”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六安不愿留在这里浪费时间说服崔应水,正要一走了之。 严沁忽然从墙头上插话说:“如果有人证,城尹和统军会相信吗?” 墙下的两人都愣住了。 “会。”崔应水抢先回答。 六安接着说:“时间来不及的。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崔佐事被人救走了,而且,我还在铁匠铺露了脸。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们一定会做最坏的打算。” “他们?他们是谁?”崔应水没有把六安的理由听进耳中,只关心他想知道的。 “我把他们的身份告诉你,你会按我说的、演戏骗城尹点头吗?”六安问出口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崔应水果然拒绝了。 这时,严沁又说:“来不及也要做。你一个人能行吗?” 崔应水顺着这个问题看向六安。 六安为难地皱了眉。 在他看来,严沁实在没有必要去做崔应水的人证。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说服崔应水这个死脑筋。 “罢了,区区鲎蝎部,我还怕他们不成?严沁,你把鲎蝎部里应外合的计划告诉统军和城尹,还有鲎蝎部圣女也在城中,如果能得到圣女的倒戈,卫府兵不血刃也能取胜。这件事,你知道吗?” 六安希望严沁不要对卫府的人提及暗楼。因为他和暗楼仍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严沁看清六安眼里的深意,认真回答说:“我知道了。” 425 教导 孟树坚和小棠谈心许久,都没有说服小棠开口。 他心里既失望又隐隐有些欢喜。 小棠年纪虽小,却很聪明,不容易受到旁人的糊弄。 贾家的人,如贾静,都将小棠当成身份贵重的小公子、过于娇宠。 而贾家的当家之主贾若岚的做法恰恰相反,她教导小棠十分严苛,甚至要求小孩子自己拄拐行走。 在这种情形下,小棠还能保持本性,不骄不躁,实在难得。 孟树坚决定不再和小棠讲道理,而是换一种方法,得出小棠和那个不肯露面的神秘人物交往的实情。 他不认为,小棠当着付家兄弟的面会说漏嘴。 那个好心帮小棠传话的姐姐说不定是杜撰出来的。 “小棠,你母亲教你言而有信,我也赞同。爹爹不会让你坏了信用。”孟树坚像是打算放弃了。 贾玉棠终于露出笑容。他真怕爹爹一直追问下去。到最后,他肯定会变成娘亲讨厌的不听教的孩子。 “爹爹,你真好。我们什么时候出城?”贾玉棠又将话头绕回他最想知道的事。 “不急,爹爹一定会带你出城,我也会对你守信用的。”孟树坚再次许下承诺,他不会用卑劣的伎俩威胁他的孩子。 “嗯,我相信爹爹。”这种时候,贾玉棠才显露出孩子的天真。 “既然现在我们没事做,爹爹就继续教你为商之道。”孟树坚看见小棠点头,才继续说,“你的母亲虽然掌理着贾家偌大的家业,但经营手段并不高明。最近三个月,贾家在橡城的商铺又有几间关门转让了。我还在离岛碰见原来替贾家打理商铺的老人做了其他商行的管事。由此可知,你要学习经营,与其跟你母亲学,不如跟我学。” 孟树坚像是把心思完全投入到教导孩子上,孩子也受到感染。 贾玉棠听得认真,思考得也很认真。 “娘亲说,她这么做是有道理的。我还小,不懂事。等我长大了,她才会解释给我听。” 孟树坚却说:“你年纪小,不代表你什么也不懂。别人说的话,包括爹爹和你母亲的话,你不必全听、全信。但你要多听、多想,不要让你的心被一种声音蒙蔽,知道吗?” 贾玉棠点点头。 虽然娘亲没有告诉他,但他知道,娘亲前些日子处置了一个经常偷偷拿糖果给他的仆从。 三姨说,他吃了糖果就不吃饭,人人都能看出来,只有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他想,那个时候,他的心就是被糖果蒙蔽了。 “爹爹,三姨总是要我听话,我知道,她想让我听她的话,但是,我还是想跟爹爹出门。就算娘亲怪我,爹爹也会和娘亲讲道理的,对不对?”贾玉棠问。 孟树坚做出肯定的回答。 “没有一种选择是对所有人都好的。有时候,你做出了一种选择,结果不是伤了别人,就是伤了自己。无论出现哪种情况,你都要学会承受。”他渐渐说得深刻,怕小棠听不懂,又怕小棠已经听懂。 “爹爹,”贾玉棠突然红了眼眶,说话带上了哭腔,“我伤了三姨的心,我承受……我能承受。” 孟树坚将小棠搂入怀中,安抚道:“小事,这是小事。你三姨不会因此责怪你。有我在,她只会责怪我。你看,她责怪我的时候最痛快,根本不会为难。这事到最后就是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你慢慢学,不用着急的。” 贾玉棠听后,才平复下来。 孟树坚知道,小棠此时全心信赖着他。他如果重新提起小棠遇见的那个神秘人物,小棠很可能不会像方才一样闭口不谈。 但他仍坚持他的打算。 “商贾之道,还有一条。你如果能掌握别人想知道却无从得知的秘密消息,你就能用它做一个公平的交易。” 贾玉棠被激起了好奇。 他一直不知道娘亲是怎么找出偷偷送糖果给他的仆从,三姨知道却不肯告诉他。如果他早一点向爹爹学,他就能和三姨做个交易了。 孟树坚接着说:“爹爹今天可以拿任何你想知道的秘密和你做一个交易。而且,爹爹和你只能说实话。这是交易之前的保证。怎么样?你要不要和爹爹做这个交易呀?” “当然好!”贾玉棠沉浸探究秘密消息的兴奋中,没有考虑什么是公平,“我想知道……” 他想知道很多事。 从爹爹去过的地方、见识过的珍奇,到山上的雪、海上的船,还有他身边叮人的蚊虫、枯萎的花…… 他什么都想问。 但每一次,他刚要问出口,又将问题咽回去。 他心里总有更想问的问题冒出来。 反复几次,他兴高采烈的劲头被打消干净,只剩一点点追问到底的执着。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孟树坚笑着问。 他预料不到人小鬼大的小棠会问出什么问题,却不担心自己会被问住。 贾玉棠的小脸皱成一团,挣脱爹爹的怀抱,因他即将问出的问题变得扭捏起来。 “爹爹,你答应我会说实话,对吗?” 孟树坚听了小棠的反问,再次做出保证。 贾玉棠下定决心,问出他最好奇的问题:“爹爹,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家,离开我娘亲?” 他的娘亲不许他发问,也禁止三姨为他解答。 他握紧了他的小拐,祈盼爹爹不像娘亲和三姨一样保守秘密。 孟树坚准备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然而全都派不上用场。 小棠提出来的问题再寻常不过、再简单不过,答案却沉重得叫人承担不起。 孟树坚面色凝重。 他答应小棠说出实话,便不会食言。 “因为你母亲要走的路困难重重,我陪她走了一段,发现那是一条绝路。这世上有无穷变数,唯有天道是既定不变、不可违抗的。所以,我决定和你母亲分开。如果有一天她悔悟了,我就会回来。” 贾家的败落明显可以预见,他却不像贾若岚一样拥有力挽狂澜的决心。 他对贾家来说始终是个外人。 他也在短暂的犹豫后彻底将自己当成了外人。 “好了,爹爹也想知道你的一个秘密。你也会说实话,对吗?”孟树坚没有在小棠面前陷入神伤。他很久以前就已走出困惑。 贾玉棠为自己的娘亲担忧,还想多问几句,他的爹爹却不给他更多的机会。 426 下手 萧芜重伤了戴帷帽的女人,自己的手臂也挨了一刀、血流不止。 他中毒了。 女人逃脱了。 萧芜不得不回到付老二的客店处理伤口。 “这毒很像出自乌翎长老手下的滴血穿石。” 他胡乱服下解毒的丹药,不求对症,只求保命。 暗楼执事各有所长。 萧芜对毒术一知半解,但他深知暗楼中精通用毒的那几个人的名字和上百种有名的毒药。 “一开始,她还不肯使出全力,怕被我看穿身份,最后被我逼到绝处,才露了这一手。我真是大意了……” 萧芜一边感慨,一边凝神思索接下来的动作。 前有叛徒作梗,后有乌翎的人手泄露行踪。 萧芜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和我交手的女人很可能就是红蔷手里那个执事的同伴。苏兴就是这里抓住乌翎的执事,又让人从这里逃脱了。” 留在萧芜跟前听候调遣的仍然是付老板。 “可是,我听我二弟说,那个女人的目的是孟树坚父子,这一点令人费解。”付老板说。 “她的目的是孟树坚?”萧芜想到了那批劈刀,还没得出结论,就被去而复返的付老二打断了思绪。 付老二已经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他被孟树坚请去,此时带来一个付老板等待已久的消息。 “焦铁袖没有说谎。孟树坚的孩子确实是自愿跟着客店里的一位年轻客人离开的。昨夜,那个年轻人一直陪着孩子,今天早上独自来客店传话,让孟树坚去南城门接孩子。” “年轻客人?”萧芜比付老板更快反应过来。 他问付老板,焦铁袖如何形容掳劫孩子的人。 付老板如实回答。 付老二也想起了那个客人的容貌。 萧芜不必寻求苏兴的证实,也能肯定,逃脱的执事和带孩子离开客店的是同一个人。 “苏兴回报说,他抓住了乌翎的执事。我随他赶到客店时,那个执事已经逃脱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孟树坚的孩子。方才那个戴帷帽的女人想找孟树坚父子,必定是得到线索来追查她的同伴的下落。” 付老板也赞同萧芜这番推测。 “那个执事如今在红蔷手里,我们该怎么做?”他询问萧芜的指示。 萧芜将前后关连起来,顿时勃然大怒。 他猛地抬起手臂,正要拍在桌面上,不料牵动了伤处,衣袖处又渗出一团血迹。 他这才冷静下来。 “红蔷这个贱人,竟敢糊弄我?她说,她已经拿下了苏兴和乌翎的执事。如果她说了实话,那个执事怎么可能陪着孟树坚的孩子?怎么可能出现在南城门、被焦铁袖当作掳劫孩子的人?” 付家兄弟这才醒悟过来。 二人不约而同暗暗佩服萧执事心思缜密,但只有兄长一人说出了心声。 萧芜面色凝重,对追随者的奉承置若罔闻。 “孟树坚还说了什么?他有那个年轻人下落的线索吗?” 被问的人是付老二,回答的人也是付老二。 “今天一大早,两人路过南街附近一间小茶馆,孩子渴了想喝水,那个人就让孩子独自进了小茶馆讨水喝。我想,如果那个人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歇脚,应该会选择那间小茶馆。” 萧芜点点头,命付老板即刻去小茶馆拿人。 他独自留下,猜测叛徒是否已经和红蔷有了联络,心里渐渐偏向肯定的答案。 如果叛徒、红蔷和乌翎的人手联合起来,破坏他和长老的安排,他该如何防备?如何一举多得? 雨停了,城里的空气依然闷热,像一锅煮沸的粥。 有些火候弱的地方容易被人遗忘,热气飘来时也会迅速冷却。 徐涧没想到,最先找到他的会是眼前的陌生女人。 他在听见陌生女人叫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就拿出全副戒备。 小茶馆里的伙计见势不对,收走了徐涧的茶碗,又把客人赶出了小小的铺面。 徐涧没心情计较。 他东逃西窜大半天,连一口水都喝不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歇脚解渴的地方,却被陌生女人堵住退路。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联络到他的同伴,安安稳稳睡一觉,而不是和来意不明的陌生女人周旋。 可惜,他无法如愿。 “想跑?你知道出了这条街,外边等着你的是什么?” 红蔷悠然自得,甚至抬头观察被困在街巷上空的阴云。 小茶馆外有她布置好的猎网,她并不担心雀鸟能从她眼皮底下飞走。 “你是什么人?” 徐涧一开口就露了怯。 几人同样是暗楼执事,徐涧却没有乌雀的老练,也没有红蔷的手段。 红蔷忍不住心生轻视。 然而,天上层层叠叠汇聚在一起的阴云一直在提醒她:暴雨将至。 她可不想被雨淋湿,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收场。 “乌雀是我的朋友,她托我来找你,怕你撞上不该撞上的人。你还不快随我来?” 红蔷抛下一块诱饵。 哪知雀鸟谨慎,不肯啄食。 “不该撞上的人?橡城这么大,随便两个人在城里住一年,也有可能互相碰不到面。我怕什么?”徐涧见对方不肯直接表明身份,即刻怀疑对方在使诈。 红蔷并不啰嗦,直接抛出第二块诱饵。 “真是嘴硬得很。萧芜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你不跟我走,就快些逃命去吧。” 徐涧心中一惊。 对方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在躲避什么。 但他仍不敢轻信。 因为,知道这两件事的人可能是乌雀的朋友,也可能是萧芜的人马。 “有人在追踪我。你能解决吗?”这是他不敢直接联络乌雀的原因。 如果对方能解决这个麻烦,他即刻就能脱身去和乌雀会合。否则,他只能当对方是萧芜的人马。 红蔷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她没有发现任何跟踪徐涧的尾巴,为何徐涧会说出这种话? 倘若徐涧是在试探她,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会陷入被动。 “高手么?藏得倒很隐蔽。你放心,就算是萧芜,也不敢和我抢人,更别说是其他小猫小狗了。”她放出大话,只为取得徐涧的信任,“整个橡城,只有我能保你。错过这个机会,你别想找到生路。” 徐涧终于在交锋中败下阵来,选择跟随陌生女人离开。 但他不忘留下线索,让乌雀继续追踪他的足迹。 红蔷察觉到什么,但没有阻止。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427 灭口 家住南塘前的杜大娘身患怪病,正在州城的巫圣堂接受医治。 杜大娘的女儿杜桑因为家园遭逢鼠患,请来乡间的捕鼠队伍灭鼠除祸。 得知家园暂时无法居住,杜桑便带着妹妹杜若前往州城与家人相聚。 杜家姐妹动身后,整支捕鼠队伍便开始在杜家田园布置机关和陷阱,目的是以最轻的代价解决来犯的敌人。 曲恬是魏知春的贴身护卫,也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有她在,王妧并不担心计划会失败。 反倒是一心卖弄的武仲更有可能惹出乱子。 王妧几次欲言又止。 曲恬看出王妧有些心神不宁,便打算出言安抚:“王姑娘认为,容氏为了隐瞒杜大娘患病的消息,会派出多少人手杀人灭口呢?” “对付杜家姐妹,一个杀手就足够了,难不成还需要大队人马?”王妧随口一说。 曲恬愣了愣。她本以为王妧是为即将到来的凶险而担忧,此时听王妧的口气却不像这回事。 “话说回来,替容氏卖命的那些杀手的来头,你们知道多少?”王妧还没有机会对魏知春提起暗楼。 但她知道,只要她提了,曲恬就会帮她把话带到魏知春耳中。 曲恬知无不言。 “端王说过,靖南王差点死在那伙人手里。” 王妧补充说:“他们的组织叫作暗楼,和容全联络的头领叫作红姬。他们的手段并不局限于暗杀和用毒,还精通刺探消息和笼络人心。” 曲恬点点头。她也听过这两个名字。 “这次我们早有准备。就算容氏派来十个杀手,也只有败退这一种结局。我们还要给容氏一个教训,让他们不敢再肆意妄为。” 王妧沉默不语。 和容氏的大胆相比,暗楼的野心被曲恬轻视了。 曲恬误以为,王妧是因为不相信赤猊军的实力才没有搭话。 “常有传言说,赤猊军以一当十。真正了解赤猊军的人就知道,这不是夸大其词。”曲恬脸上没有自吹自擂的得意,为了让王妧信服,她更像是在述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比如,跟随王姑娘的武仲和阮啸。他们的武艺放在普通人面前确实出众,但放在赤猊军面前,十个武仲和十个阮啸加起来也敌不过十个赤猊军。赤猊军是真正的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我们这些人虽然已经不在军中留用,但只要军中征召,我们随时能够上阵杀敌。” 王妧看着曲恬身上骤然暴发的威慑,心中一动。 她忽然笑了。 “我很期待曲护卫能够让我大开眼界。” 捕鼠队伍依然保留着军中的旧习。 正午过后,队伍安排了轮值和巡哨。 曲恬和王妧都认为杀手会选择借夜色掩盖杀人行径,即便如此,所有人都不敢有丝毫放松。 出人意料的是,日头刚刚偏斜两分、甚至未到傍晚,哨子便带来了警告。 有一人一马从桑叶滩方向的小路疾驰而来。 “不是从州城的方向来的?”王妧有些疑惑。 曲恬想了想,说:“命令从州城发出,领命的杀手却不一定从州城出发。”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王妧点点头,提出另一个问题。 “你对其他人都做了安排,独独漏掉我。你是想让我旁观战局?” 魏知春最初的说辞是,丹荔园没有闲人,客人也得帮忙干活。 王妧不觉得曲恬会违背魏知春的意愿。 果然,曲恬朴实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狡黠。 若不是眼尖,王妧肯定察觉不到。 “我们这些人里面,和杜桑年纪、身形最接近的人只有王姑娘你了。王姑娘什么都不用做,留在屋里就可以了。”曲恬说。 王妧愣了愣。 这么合理的安排,她一时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留在屋里,做诱饵。” 曲恬挠了挠鼻头:“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防身还是要做的。” 王妧这才知道,武仲爱不释手的那副铁指套因何而来。 “就这么办吧。” 曲恬如释重负。 一声令下,留在杜家田园的十人、包括武仲和阮啸各归其位。 武仲见曲恬和王妧都留在屋子里,并未意识到王妧做了捕鼠行动的诱饵,只当曲恬布置得当、王妧一定会安然无恙。这是他在短短半天里对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自然而然产生的信赖。 阮啸的藏身之处在南面的方塘。 他不介意打湿衣裳。 但是,塘水蒙住了他的耳朵和眼睛,他无法直接掌握水面之上的动静,这一点令他不满。 即便如此,他仍什么也没说,好像忘了他的嘴并没有被人堵住。 说话声,脚步声,甚至喘息声,霎时间一起消失在空气中。 田园归于平静。 王妧仿佛成为方圆左近唯一的活人。 不用她耐心等待,杀手和他的马已经踩上杜家门前的小径、越过圈养鸡鸭的矮篱笆。 粗略一看,他布衣布鞋,身形、相貌都很普通,不像一个冷酷的杀手,更像一个想向路边的人家讨水喝的过路旅人。 王妧见到他的时候,恍惚明白了对方为什么敢在白天动手。 耷拉的眼皮遮盖住瞳仁深处的空洞,路途的风沙粉饰了撇嘴的表情带来的凛冽之色。 王妧从没见过比眼前人更像杀手的杀手。 “随随便便闯到别人家里来,你是要做贼吗?”王妧拿出主人家的架势,首先开口质问。 杀手眼神空空,却不是瞎子。 他先扫视四周,而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屋内的气息。 “我不是贼,想讨碗水喝,可以吗?”他嗓子干哑,证明他确实赶了很久的路,才停下来讨水。 “不可以。” 王妧的拒绝不但让杀手撑开了眼皮,还让躲在屋后的曲恬心跳加快了。 “门前一池塘水你当做看不见,还闯进屋里来。我看,你就是要做贼。”王妧继续说。她知道,杀手还在找杜家姐妹二人之中的妹妹。 杀手摸了摸下巴,思索过后,改口说:“你说得有道理。我就是来做贼的,偷水贼。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你拦得住我吗?” 王妧听后,发出嗤笑。 “你承认你要做贼便罢了,还说什么偷水贼。你以为这些借口骗得过我吗?你再不老实交代,我就会让你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人。” 曲恬忍住笑意。她没有亲眼看见杀手的反应,却从王妧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推断出,杀手对王妧没有威胁。 杀手打量一番王妧的装束,忽然高声说:“人都出来吧。” 说完,他将手放在耳边,做出侧耳细听的姿势。 王妧脸上变得严肃起来,握紧双拳想阻止什么。 “你承认自己是一个人也罢了,还说什么要我老实交代。你以为你骗得过我吗?”杀手回忆着王妧刚刚说过的一字一句,嘲弄地复述一遍。 王妧当即意识到,对方很自大。她当初也是自大到不顾后果激怒刘匡,后来才有所收敛。 杀手如此自大,笃定他的目标是手无寸铁的少女和小童,竟然没有预先查探目标四周的情况,就直接出现。 他如果不是实力强大,就是行事冒失。 王妧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方是一个自大的高手。 见王妧没有被激怒,杀手反而怒了。 “不是讨水,不是偷盗,我是来杀人的。”杀手抛出无形的套索,并一点点收紧,“我演得不像,可我杀人很厉害。你的脖子,呵呵,和屋外那群鸡鸭的脖子一样脆弱。” 他想看看他的目标脸上的恐惧,那会是他这一趟行动最大的收获。 没想到,他的目标很快就接受了他的真实身份,没有露出半点慌张。 “你杀人的时候,把人看成鸡鸭,那你看你自己是什么?”王妧看见杀手眼里的寒光中映着她的身影。 杀手无言以对,陡然发现他的目标挣脱了套索,而他自己却被缚住双手。 他不再多言,倏然抽出随身的尖刀。 王妧知道,收网的时机到了。 “你是个爱演戏的杀手。是杀了太多人,忘了你只是一个凡人吗?”王妧向窗边后退,窗外就是曲恬的藏身之处,“如果你今天杀不了我,你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杀手。你就是一只笨鸡。” 王妧不明白,曲恬为什么还不动手? 她已经无处可退了。 “听好了,我的名字叫做乌鸦,但我更喜欢别人叫我老鸹。你到了地下,可以向阎罗打听一下,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杀手的理智渐渐被杀意淹没,“如果你不是我的目标,我真舍不得一刀杀了你,我会把你千刀万剐……” 话音未落,尖刀已经刺出。 “曲恬!” 王妧的匕首挡不住杀手的刀。 她的手腕血流如注。 屋外各处的人影闪动,冲向陷阱中的猛兽。 王妧面对杀手时的言语举动过于从容,骗过了杀手,也骗过了曲恬。 她还以为王妧正在套问杀手,才暂时按兵不动。 直到王妧呼喊出声,她才意识到危险。 她翻窗进屋,全身绷紧,出手迅捷如闪电。 那根长棍化成利剑,指向杀手的咽喉。 谁知,杀手竟然没有躲闪。他的目标始终锁定在王妧身上。 王妧去路被拦,退路被截,呼吸之间,她只剩死路一条。 恐惧攥住她的舌头。 她不甘示弱,盯着杀手那双眼皮耷拉的眼睛。 “你演得不像……我演得像不像?”她眼里尽是嘲笑。 乌鸦犯了一个他当杀手以来从未犯过的错误。 他在杀人时失神了。 428 来头 见冯大方仍在犹豫,蒲冰等得不耐烦了。 “莫非那些无赖大有来头,连你也不敢招惹?” 冯大方一听说卜神医想打听的事,即刻变成哑巴。遭到追问后,他不得不开口。 “我是个本分人,平时那些无赖毫无来往,哪里知道他们有什么来头?”冯大方刚要借口推脱,便听到卜神医的冷笑,为了挽回情面,他才说,“卜神医听说过巫圣堂么?” 蒲冰当然听说过。 她第一天来到梓县,就从街头听见巫圣堂的名字,并从巫圣堂买了一颗价格昂贵的圣丹。 后来在安贫舍,佟舍长也提到,连巫圣堂的巫医都治不好沈蔽的隐疾。 正因为她的医术超过了巫圣堂的巫医,她的神医之名才能得到佟舍长的认可。 而且,她还从孟树坚和小童沙三口中得知,之所以人人争先购买巫圣堂的圣丹,是因为州城有人患了黑斑病,而巫圣堂宣称圣丹包治百病。 蒲冰不相信有什么丹药能够包治百病,但她也无法证明巫圣堂在说大话。 当时她正初露头角,不敢轻易树敌,否则,她肯定要想办法戳穿此事。 蒲冰没想到,她什么都没做,巫圣堂就已经嫌她碍眼、指使无赖散播她医术不精的流言。 “可恶!” 愤怒的语气透露出卜神医的心情。 这不是冯大方想看到的。 “卜神医,你别误会呀,我什么也没说。”他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连佟舍长都没有对卜神医说明这些内情,他哪敢乱猜、乱说? 蒲冰看不惯冯大方的胆小,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才说:“你不必担心受我连累。如果巫圣堂来找你的麻烦,你只要和我划清界限就可以了。我不像他们,总是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冯大方的额头当即冒出了冷汗。 他听出卜神医的口气,认为事情会越闹越大。 他另有主张:“卜神医,你真的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巫圣堂的巫医一直以来都是在治病救人,卜神医也是在治病救人,你们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我私心觉得,大家都别伤了和气,齐心协力治病救人才是大好事。毕竟,巫圣堂根基深厚,卜神医还是要在梓县行医立身的。” 蒲冰断然不肯赞同。 她来梓县的第一天就发现巫圣堂表里不一,暂且不说圣丹是否拥有传言所说的神奇疗效,单单说巫医对沈蔽的隐疾、对冯母的腿疾束手无策,就足以证明巫圣堂徒有虚名。 她岂能与这些废物为伍? “巫圣堂一无医术,二无诚心,就算他们主动与我握手言和,我也不信。” 冯大方听了这话,刚想说一句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转头就看到卜神医傲然抬高的下巴。 他及时控制住自己。 他没有见过卜神医的容貌,也无从问起卜神医的年纪,他只是根据自己识人的经验断定卜神医年纪不大。 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 年轻人的脾性,他一清二楚。 面对普通的年轻人,他敢托大教训几句。 可是,面对医术卓绝的年轻神医,他自觉矮了一头,哪里还敢大发议论? 冯大方不禁再次想起他的母亲对卜神医真实身份的猜测。 卜神医如此年轻,显然不可能是活了三百年的容氏巫圣。 但是,如果卜神医是巫圣转世托身呢? 普通人敢对巫圣堂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普通人能随随便便治好巫医都治不了的病症? 普通人从哪里学来神妙莫测的金针秘术? 冯大方一转念就想出了答案。 巫圣的神通在传承的三百年间肯定失传了一部分。卜神医所擅长的金针秘术说不定就是巫圣当年最得意的神技。 他对卜神医和巫圣堂的纷争心怀顾虑,但那些世俗的顾虑真的能难倒超凡脱俗的神医兼巫圣吗? “卜神医自有决断,我......”冯大方被自己的念头吓得舌头哆嗦,“我是豁出去了。我一提巫圣堂,卜神医就相信那些无赖是受巫圣堂的指使来闹事,想必,那些无赖早就露底了。” 蒲冰没想到自己的决心竟打动了冯大方。 冯大方肯痛快说出真相,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了。 “我以为,我从未得罪过巫圣堂。”她说。 冯大方摇头摆手,眉头紧锁:“怎么可能没得罪?你做到了巫圣堂做不到的事,巫圣堂怎么可能不把你视为眼中钉?刁难你、让你知难而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们肯定还有别的招数。” 蒲冰愤愤不平:“巫圣堂如此霸道?巫医治不好老夫人的沉疴,也不容许别人来治?” 冯大方看了卜神医一眼,怎奈看不见卜神医脸上的神情。 他说:“不止我的母亲。那些登上卜神医家门的病患,全都是被巫圣堂赶出门外、治病无望的人。卜神医妙手回春,声名已经传遍梓县,甚至传到州城了。巫圣堂再怎么根基深厚,也抵不住神医之名的冲击。” 蒲冰恍然大悟。 先前,她只当那些求医问药的病人是佟舍长为她找来的能够帮她扬名的助力,却不知道,那些病人曾经在巫圣堂经历的冷遇。 她以为她什么也没做,其实她早就什么都做了。 她算是明白了佟舍长的用意。 由始至终,她都被蒙在鼓里,起先被利用,后来被抛弃。 连王妧都在提醒她,传扬神医之名会有很大的风险,她却将保全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佟舍长和沈知事身上。 就算被收回安贫医馆的招牌,她都没有醒悟过来。 冯大方还不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卜神医内心深处的信念。 他误打误撞提到了佟舍长。 “还请卜神医不要怪罪佟舍长不对你说明这些内情。巫圣堂背后是鲎蝎部容氏,容氏在容州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佟舍长一心为善,肯定不想看到卜神医与巫圣堂为敌、落得不好的收场。” 蒲冰在心中冷笑。 连冯大方也看不清朋友的真面目,她不必苛责自己。 “我就不必说了。蒙神医治好我母亲的腿疾,我对卜神医感激不尽。如果卜神医有什么吩咐,我一定鼎力相助。大不了,我带着一家人回老家去。我总得回报卜神医的大恩。”冯大方又说。 他们母子跋山涉水来到梓县,想求鲎蝎部的巫圣神力治病消灾。 卜神医同样家在远方,同样来到梓县,碰到了他们母子,治好了他母亲的腿疾。 整件事简直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样。 卜神医初次登门,就说过她是受到巫圣神力的指引而来。 这番话当初被他当成应付他母亲的借口,没想到,它很可能是卜神医不经意说出的实情。 他真是独具慧眼。 若能在巫圣转世显灵时立下首功,他和他的母亲一定会被载入传奇,名垂千古。 429 插手 莫行川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当他见到沈蔽时,沈蔽正走出一间点心铺的大门、打算往家中走。 沈知事对弟弟沈蔽的作息活动有一点的要求,那就是日落后不可在外流连。 沈蔽多次提出要独自赁一处宅子居住,沈莳都没有同意。 只因沈蔽历来浪荡,无人约束就不成正形。 沈蔽自知违逆兄长的后果,对兄长的安排唯唯诺诺。 碰上莫行川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来者会不会耽误他归家的时间。 “你是哪家的人?找我有何事?” 莫行川脸上摆明着,他认得沈蔽,且有事找沈蔽相商。 因此,沈蔽才会直截问出这两个问题。 “沈公子,我是燕国公府大小姐的随从,名叫莫行川。” 沈蔽想起他和卜神医两次碰见王妧的情形,也想起兄长的叮嘱。 他摆出谦逊的态度,对莫行川拱手说:“原来是莫兄,久仰了。” 莫行川对沈蔽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他神色未改。 “沈公子客气了。我确实有一事想找沈公子商议,恳请沈公子拨冗。” 沈蔽一听莫行川说话文绉绉,既无奈又不得不忍耐。 “这是王姑娘的意思?”他问。 莫行川做出肯定的回答。 沈蔽也不啰嗦:“实在对不住。今日不巧,我家中有事,实在抽不出身。要不然,我们约定明天再谈?” 他的兄长告诫他,燕国公在朝中树敌颇多,他最好不要和燕国公府的人有什么牵扯。而燕国公深受皇恩,沈氏也不能轻易得罪。 秉承这两点指示,他虽然表现出他无意与莫行川结交,但却没有彻底把话说死。 他对王妧十分好奇。 出身名门的大小姐竟然抛却京城的繁华富贵,跑到这穷乡僻壤来,还摆出一副欣然领受清贫生活的样子。这一切实在令他难以理解。 他真想找个机会和王妧交谈一番,问一问她有什么消磨时间的秘诀。 莫行川不想无功而返。 沈蔽没有直接拒绝,在他看来就是答应了。 “自然可以。不如,我送一送沈公子,也好决定明天何时何地见面。” 沈蔽没辙,只能点头。 “沈知事正在家中等沈公子归去吗?难怪沈公子走得这么急。” 莫行川看出沈蔽步履如飞且心不在焉,思来想去,认为只有沈莳能左右沈蔽的心情。 沈蔽听了这话,意识到自己对同行者的冷落。 “县衙公务繁忙,我也不知道我兄长此时是否在家。”他敷衍道。 莫行川故意说:“沈氏乃世家大族,想必家规严谨。沈公子与令兄同住一个屋檐,弟弟敬畏兄长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差点就直接说破,沈蔽出门闲逛、害怕沈莳发现、才急着回家应名点卯。 果然,沈蔽受到激将,连脚步都停下来了。 “莫兄真是爱说笑。兄长爱护弟弟,弟弟敬重兄长,何来畏惧的说法?”他看着莫行川,想知道对方是嘴笨不会说话、还是想挑拨离间。 莫行川知道自己说中了沈蔽的心事。 “沈公子不必多虑。敬重和敬畏区别只在沈公子的心,旁人无法改变。我是见多了兄弟阋墙的惨剧,才会对沈公子兄弟之间的和睦感到稀奇。” 莫行川陡然转变的话锋让沈蔽不知所措。 沈蔽只能干笑两声,应付过去。 莫行川却像是打算对沈蔽不依不饶。 “就比如说,沈公子至今仍和兄长同住,足以说明你们兄弟感情深厚。不像有的人,一得到机会,就跑到离家千里的地方,只为了摆脱家中的管束,唉……”说完,莫行川特地摇头叹气。 虽然话中没有直接点明,但沈蔽也听出了莫行川所指。 王妧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对此,身为随从的莫行川心有异言,而沈蔽却满心羡慕。 他也想和王妧一样任意行事,无奈,他处在兄长的照管下,根本不能自主。 就像他的霜霜遭遇挫折,他也想帮佳人排忧解难,可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变得心事重重,没有搭话。 莫行川便接着说下去。 “本来,我不该冒冒失失向沈公子提起我们姑娘想出来的主意,但是,话都说到这里,我只能冒昧了。还请沈公子见谅。” 沈蔽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认为莫行川是好心打圆场。 “我们姑娘找到一条生药生意的门路,但在运货途中碰到了一点麻烦。如今,我们手里压了一批生药,走不到梓县,也走不出容州。”莫行川说。 沈蔽并不愚钝。他一听就知道王妧碰到的麻烦是什么。 “王姑娘都解决不了的麻烦,我哪有本事解决?王姑娘和莫兄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莫行川只是提了一句,见遭到婉拒,便没有继续细说。 他扯开话头,提到王妧对卜神医的推崇。 “卜神医年纪轻轻,就有行医济世的宏愿。我们姑娘深为打动,才决定做这门生药生意。对了,沈公子在北街看中的那所宅子,我们已经赁下来了。请沈公子放心。” 他暗暗指出沈蔽撤回帮助卜神医建成医馆的决定,并毫无顾虑说出了己方的做法。 “我们姑娘万万不会让卜神医这样世间少有的妙手埋没了。我还提议,将卜神医请到京城去,总不至于再碰见这些烦心事。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姑娘还是愿意留在容州。这背后的原因,沈公子自然是懂得的。” 沈蔽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些没脸。毕竟,他为赁宅子建医馆的事忙前忙后,就差最后一步,事情没办成不能全怪到他头上。 随后他听莫行川说、王妧要把卜神医带往京城,他才慌了神。 “不行!卜神医怎么能去京城!” 他的身体被束缚在梓县,他的心却系在他的霜霜身上,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事。 “哎,沈公子的看法倒是和我们姑娘的看法不谋而合。但麻烦总得解决,回京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想,我再劝几次,我们姑娘应该会同意的。”莫行川看起来只在乎王妧的心意。 沈蔽心中渐渐焦躁不安,却无计可施。 两人一边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县衙所在的街道。 天边已有晚霞成片。 见沈蔽神思恍惚,莫行川提醒说:“恕我不再远送了。如果沈公子无意插手我们的生意,我们也不会再来打扰。告辞了。” “等一等。”沈蔽没有时间犹豫,挽回道,“明日,我们再见面详谈。”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0 探风 李歪嘴和江湖人老尾谈妥了条件,又前往容氏老宅找二管事索求?四爷应承交给他的花销。 他可不敢托大留在家中,等?四爷再次上门催促他办事。 二管事是容氏老宅的老人了。 他本姓蒋,在当年的战乱中失去所有,流浪途中遇到与族人失散的七老太爷。 在自己挨饿受冻的情况下,他让出仅有的半块霉饼给七老太爷填肚子。 后来,他就跟着七老太爷进了容宅,一路做到了管事之职。 七老太爷常常用半饼之恩教导子弟,要善待忠仆。二管事也用勤恳辛劳来回报七老太爷的知遇。 李歪嘴知道这段故事,也知道二管事在老宅的地位,但他遭遇了二管事的几次冷脸后,就不再抱有笼络对方的心思。 和宽容大度的主人相比,身为仆人的二管事斤斤计较,几乎到了吝啬的地步。 说得好听,忠仆替主人看紧财库,劳苦功高。说得难听,主人的钱财用不到该用的地方,指不定有奸仆中饱私囊。 然而,二管事在仆人中名声越差,在七老太爷眼里就越可靠。 只要是二管事经手的事,背后必然有七老太爷的首肯。 李歪嘴也想凭借这一点,弄清楚七老太爷是否知晓并同意?四爷想找江湖人切磋拳脚的事。 他不想讨好了年轻主子,就失了老主子的欢心。但是,他又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去打扰七老太爷的清静,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法子达到目的。 当然了,如果不是借着?四爷的名头,李歪嘴也见不到二管事这个大忙人。 “李歪嘴,你又有什么歪话要说?我没功夫听你说瞎话。” 二管事年近五十,身形中等,衣着简朴,看起来比普通仆从更普通三分。 但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点亮尚未掌灯的厅室、照清楚李歪嘴鬼祟的嘴脸。 “二管事别笑话我了。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四爷让我来找二管事的。”李歪嘴赔了个笑脸。 “哼,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算盘?你要是敢打扰四公子的功课,看老太爷会不会轻饶你!”二管事直接威吓李歪嘴。 李歪嘴心头忐忑起来。 ?四爷命他来找二管事,很像是随口一说。 他本以为,事情过了二管事这一关就算成功,就算过不了,?四爷将来也不会故意为难他。 他可没想到,二管事会倒打一耙、诬赖他教唆?四爷不求上进、胡闹贪玩。 李歪嘴赶忙撇清:“二管事,这么重的话我如何担得起??四爷吩咐下来,我忙前忙后,哪儿想得了那么多?我想,?四爷决断的事自然是最英明的。就算?四爷一时考虑不周,也有老太爷和二管事提点着,万万轮不到我这种笨人插嘴。如果我有坏心,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二管事知道李歪嘴惯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没打算放下身段和对方计较。 “你知道就好。少做这些惹老太爷不高兴的事,就是你的造化了。”二管事面上露出赶人的神色。 李歪嘴见时机要溜走,索性豁出去了。 “二管事,?四爷本想找我联络一些江湖人陪他练习拳脚,你知道,我恰好有些门路。老太爷若是不赞同,我立马收手。但?四爷人又聪明、又有志气,没了我,他也会找到别的路子。到时候真闹出点事来,老太爷和二管事不得后悔莫及么?我是真心为老太爷、为?四爷、为二管事考虑呀。” 李歪嘴说得情真意切,换作是不认识他的人、肯定要被他打动。 但二管事对李歪嘴的为人再清楚不过。 “你收手,这件事就与你无关了。你继续陪四公子胡闹,老太爷一定会重重治你的罪。你好自为之吧。”二管事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将此事回禀七老太爷。 李歪嘴撇清关系,心满意足,不再纠缠。 但他没有承诺自己一定会收手。要是?四爷一意孤行,他还得继续哄着。 离开容氏老宅后,他又去打了二两酒,准备借着兴头小酌一下。 见到街边有个卖生果的小摊,他想着用生果下酒,便自作主张装了满满一竹篮,作势要付钱,又说改日再结账。 最后他提着酒壶、挎着生果篮,大摇大摆回到家中。 有个女人站在生果摊前,像普通人那样买了一些生果,而后挑了一个和李歪嘴的家不同的方向,从容离开。 傅泓醒来后,按照莫行川的吩咐,出门查探李歪嘴的行踪。 莫行川特地叮嘱,不要打草惊蛇,傅泓的行动也比平常更加小心翼翼。 “他去了容氏老宅。那些在卜神医门前闹事的无赖果然是容氏指使的?” 傅泓觉得,睡了一顿安稳觉以后,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已经完全恢复如初。 她和莫行川同时出门,又几乎同时回到客店。 出门时间不长,她却没有空手而归。这让她平添了信心。 莫行川点点头。他早已查到李歪嘴和容氏的关系,却还是让傅泓再查一遍。 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你接着查。容氏老宅中具体是谁在和李歪嘴联络?李歪嘴在外又联络了谁?捋清楚这条线,我们才能做好充足的准备。” 傅泓因为心情激荡,没有察觉到体力消耗过度,脚下有些飘飘然。 莫行川心细,让傅泓坐下歇息,而他自己仍旧站着说话。 “姑娘从离岛回容州的时候,就碰到暗楼的杀手。那些人并非听命于红姬,而是听命于另一个叫作乌翎的人。六安说,红姬的人马已经撤出梓县,但他不敢笃定,乌翎会不会趁虚而入。上次,姑娘在卜神医家门前和闹事的无赖碰了一面,发现其中有两个人举止异常。姑娘猜测,那两个人很可能是暗楼的杀手。” 傅泓迷迷糊糊,一会儿觉得自己听懂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打了个呵欠,问道:“那我明天还去盯梢李歪嘴吗?” 莫行川暗暗叹了一口气。 “明天我另有安排。你要记住我的话,暗楼之中除了红姬,还有别的杀手要取姑娘的性命。你必须格外小心。”莫行川像是要把他的话刻进傅泓脑中,“记住,格外小心。” 傅泓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恢复了两分清醒,又将莫行川说的最后一句话复述一遍,证明她的记性。 莫行川哑然失笑。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1 说和 红姬没想到老虞的来意如此简单,简单到令她不敢相信。 “那个孩子竟然得到虞爷的青眼,真是她的造化。”红姬谨慎,没有直接答应老虞的请求。 在她看来,老虞大可以直接将小蛮留在身边。她就算知道了,也拿老虞毫无办法。 至少,她不会因为一个小鬼而选择与老虞为敌。 更何况,如果老虞真的要留人,为什么不去找白先生,而是来找她? 或者,老虞已经和白先生见过面了? 老虞所说的化解双方的误会,在红姬听来更像是一个隐瞒真实目的的借口。她只能选择以不变应万变。 “红长老真是宽宏大度。小蛮这孩子十分机灵,是可造之材。她知道,她伤了红长老的人,红长老肯定不会轻饶她,才求我来找红长老替她说情。我想,她年纪还小,如果能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那是再好不过了。我比不得红长老一呼百诺,在江湖上结来的那点交情也微不足道,我只能厚颜请红长老给我这个日落西山的老人留几分薄面、高抬贵手。” 老虞说得谦卑至极。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老虞的身份,红姬恐怕已经生出轻蔑之心。 她从前偶尔跟随红叶出行,既听过老虞心狠手辣,也见过得罪老虞的人凄凄惨惨、身亡命殒。 暗楼行事隐秘,杀手只会留下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标记。 老虞行事却和暗楼不同。 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别人在小事上得罪他,只需要诚心赔礼道歉,就能得到原谅,最终安然无事。 但若有人抵死不认错,还反咬一口,想从老虞身上占到便宜,那人必定会被赶尽杀绝。 红姬不想轻易得罪老虞,但也不想轻易放过重伤酒婆子的元凶。 更何况,她刚刚意识到白先生很可能和她身边的叛徒联手、暗中策划了一场阴谋,她怎么可能如老虞所愿、与白先生的人化解仇怨? “虞爷的面子比天还大,别人不敢不从。不是我故意要和虞爷作对,而是,我和白先生之间的误会比虞爷想象的更深,不是一句话就能消释的。我只能保证,只要小蛮留在虞爷身边,我就不会找她的麻烦。但若将来,她仍旧做回白先生的耳目,我必然会取她的性命。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令虞爷满意?”红姬表现出九分坚决,但做了一点让步。 回头,她还要说服酒婆子放这小鬼一马。她的这个决定对酒婆子来说已经是很大的牺牲。 老虞点点头,表示出他很理解红姬的苦衷。 但忍耐了许久没有出声的小蛮却不够满意。 她认为,自己被白先生当成钉子留在老虞身边,就像当初她留在小酒馆的情形一样。 所以,老虞要来见红姬,她也壮着胆子跟来,目的替白先生打探老虞和红姬见面后都谈了什么。 没想到,二人谈来谈去,绕着同一个问题说到天都快黑了,也没得出一个结果。 她都快急死了。 “哼,小气鬼。” 小蛮恨酒婆子,更恨红姬,相应地,她也更怕红姬。 她敢趁酒婆子不备偷袭对方,但面对红姬时,她只敢躲在老虞背后嘀咕。 声音虽小,却正好落入厅中另外二人的耳朵里。 老虞装作没听清,红姬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虞爷,我本来不愿多嘴,但我既然从这小鬼身上吃了一顿亏,免不得要说些马后炮的话。”她用手指甲抠着椅子的扶手,想象她捏住了那讨人嫌的小鬼的脑袋,“这小鬼,鬼话连篇,但她对白先生言听计从。如果她对留在虞爷身边表现得欣喜雀跃,那她肯定是配合白先生在做戏。” 老虞意味深长看了小蛮一眼,果然看到小蛮忸怩不安、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 “我只是一时心软,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无依无靠、担惊受怕。”老虞像是终于肯坦露心声,“无论如何,我还是原来的请求。只求她留在我身边的时候安然无恙,其他时候,我不为难你。而且,我和别人做交易,讲究一个公道。你同样可以提你的条件。” 红姬心头活络起来,心头的愤恨也减少几分。 她想,以老虞执着于得到她的承诺的架势,老虞一定会去见白先生,或早或晚。 她暂时放过那小鬼对老虞来说只是行了一个方便,那么,她也要老虞对她行一个方便。 “虞爷言重了。区区小事,我还不至于厚着脸皮索要回报。”心中有了应对之策,红姬的言语也变得从容许多。 老虞当然不会当场食言。 经老虞再三追问,红姬才说:“既然如此,我有一个问题想向虞爷请教,希望虞爷如实相告。” “请说。” “白先生是否想请虞爷出手对付我?”红姬直截问出关键,一边紧紧盯着老虞的脸。 “红长老多虑了。我见过白先生,而且,我也告诉过他,我不会插手你们暗楼内部的事。”老虞果然说了实话。 红姬暗暗松了一口气,说:“好,虞爷一言九鼎,我信。” 老虞的话不仅是一句回答,也是一句承诺。 红姬相信,老虞能够说到做到。 二人都不拖泥带水。 交谈到此结束。 老虞带着小蛮离开了小酒馆。 街上的行人比来时少,一老一少的脚步也比来时慢。 “老虞,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你见过先生呀?她恨死先生和我了。万一她听到这些,反悔了怎么办?” 二人边走边说。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每个人都想让自己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能取信于人,只好先做到重诺守诺。红姬长老也是如此。” “哇,听起来好难呀。”小蛮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发出感慨,“老虞,如果有人故意骗你,你能发现吗?你会报复她吗?” 小蛮说完,还补充一句,她所指的人是红姬。 老虞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骗人骗己。大多数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话,这种情况下,骗人的谎言和真话没什么区别。” 小蛮这下是彻底听不懂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老虞无奈之下,只能说:“别人撒谎,我大多数时候能发现,但是,计较太多反而没意思。我知道,你出门的时候没有按我说的去把脸洗干净,我也没有责怪你,对吧?” 小蛮被戳穿一桩心事,本来恼羞成怒,转念想到另一桩秘密被她瞒得死死的,她又高兴起来了。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2 指证 容州城街头忽然流传着一段消息。 容氏族人中,有人伙同帮凶刺杀鲎蝎部圣女不遂,事情败露后,又想将帮凶灭口,试图销毁罪证。 好在老天开眼。 那个帮凶侥幸活命,主动承认了罪过,并积极指证元凶。至此,那个容氏叛徒的险恶用心才彻底暴露。 有人立即联想到容二老爷的女儿即将通过新圣女的质验仪式。 先有旧圣女身死的假消息从容氏内部传出,后有新圣女争权夺位。 许多好事之人直接将容氏叛徒的真实身份指向容二老爷。 也有人说,圣女有巫圣神力庇护,才能化险为夷,若是让真凶逍遥法外,巫圣肯定会降下灾祸,惩戒世人。 这个声音同样很快就得到不少应和,容二老爷的罪孽又加深两分。 还有一部分人甚至入了魔,认定容二老爷还犯下过更多不为人知的罪行,官府应该追查到底。 躲在私宅的容老二听到这些鬼话,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当场犯病。 但他毕竟养尊处优,身体比他的大哥、首领容全健康许多,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些流言在容老二看来十足是何姑娘的手笔。 先前,他听人议论旧圣女失去巫圣神力、鲎蝎部理该选出新圣女时有多畅快,如今,他听人议论他吃里扒外、罪大恶极时就有多郁闷。 他略一思索就想通了,那个姓何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起初确实是他托何姑娘杀死容苍、以绝后患,但他万万没想到,何姑娘会指使秦班主动手。 别人不知道揽月班背后的主人是谁,他还能不知道吗? 肯定是何姑娘见秦班主杀人后被抓个正着,才散播谣言,逼他这个“主谋”设法保住秦班主。 要不然,谣言就会变成实打实的真相。 但那个姓何的却不知道,他是绝无可能主动跟秦班主杀死容苍的事扯上关系的。 他躲避还来不及! 姓何的手里根本没有他收买杀手刺杀圣女的证据。州城之中,唯一知道真相的容苍也已经死在秦班主手里。族中拥护圣女的人想查也不知道从哪里查起。 他是容氏的二老爷,是首领容全的弟弟。就算他遭到质疑,只要他抵赖到底,就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 姓何的只是一个外人,永远也不可能弄懂像容氏这样的大家族庇护族人的职责。 容老二四周没有镜子,也看不到自己脸上的铁青色。 他出声吩咐手下心腹之人去打听何姑娘的下落,自己却躲起来,按兵不动。 过后,他才能说他对一切毫不知情。 巫圣堂中,秦湘湘同样对容老五说,她对一切毫不知情。 容老五因为见不到容苍的尸首,对秦湘湘的怀疑顿时消减一半。 他用同样的理由应付闻讯赶来的官差,本想暗暗扣住秦湘湘、再慢慢查探真相,不料,被一个断手的男人当场拆穿。 “如果有人被害了性命,疑凶应该交给衙门审问。如果一切只是一场误会,你们容氏也不能凭空捏造、污蔑别人的清白。”窦季方抓住机会,让容老五交出秦湘湘。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巫圣堂二楼发生了什么,但从碧螺来不及和他解释缘由、受伤的容氏子弟被人背走来看,他推测秦湘湘遭人陷害、碧螺受托回到揽月班求救。 那个莫名其妙拦着他上楼的人或许是受同一方人马的指使。 窦季方不清楚秦湘湘在州城招惹了什么仇家,但他亲眼见过秦湘湘和容圣女的冲撞。如果秦湘湘落在容氏手里,很可能要遭殃。 在碧螺搬来救兵之前,他希望能和秦湘湘见一面,得出事实,终止他的胡猜乱想。 “哈哈,我容老五在州城有头有脸,岂会去做那种下三滥的勾当?秦班主也算是有身份的人,我对她十分敬重,绝无轻慢。我劝你谨言慎行,不要用小人之心来揣度别人。”容老五反驳了窦季方,表面上不失风度,实际却嫌对方不识相。 哪知,今天来的官差竟不像平时一样好说话。 其中一名官差说:“五老爷,还是请秦班主下楼吧。等我们问过话,厘清原委,没犯事的自然无事,犯了事的我们带回府衙继续审,这才是正理。” 容老五被抢白一顿,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秦班主来到巫圣堂,就是巫圣堂的客人。如果她真的杀了我们容氏的子弟,我岂会包庇她?” 这时候,有个看起来干练坚决的青年衙役走上前来,直言不讳:“五老爷别叫我们难做。有人报到府衙,说揽月班的秦班主杀人灭口、藏匿尸首,受害的又是容氏子弟,我们知州大人关切得很。如果疑凶秦班主就在楼上,还请五老爷不要阻挠我们办差。” 容老五终于被说得无言以对。 他侧着身子,让出上楼的通道。 他是族中掌事,嗅觉敏锐,远远超过族中的普通子弟。 眼下,官差们的态度比任何一个容氏子弟的死讯更让他惊心。 他几乎失去了应付官差、查明真相的心情,只想赶回家中,找族中耆老指点迷津。 秦湘湘被请下楼来。 她的妆容有几分凌乱,衬得她的脸色也不太好。 窦季方刚刚松了一口气,又发现秦湘湘眼里被忧惧包围着。 他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留在秦湘湘手上、衣袖上的血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的手做出了何等残忍的行径。 “你们问我为何要杀容苍,不如问容苍为何要来杀我。” 秦湘湘已经走出了最初的惊慌,也大约想通了容苍为何认定她联合容老二谋害容圣女。 答案只有一个。 小荷今天早上还来找她,撞见她在会客后,什么事也没提就走了。 她想到一种可能:容苍追查行凶打人的姜乐、已经快要查到小荷的头上,小荷才来找她帮忙。 如果小荷就是容苍口中那个揭发她的人,便能解释得通,容苍没有见过她的脸,没有认为她是姜乐的帮凶,反而认定她对容圣女怀恨在心、图谋报复。 秦湘湘不相信小荷只是想借她的手除掉容苍。因为,她很有可能反被容苍杀死。 她不得不重新考虑。 倘若小荷另有所图…… 倘若小荷的目标是容老二呢? “容苍怀疑我和容二老爷收买凶手刺杀容圣女,和我争执起来,被他自己带来的尖刀所伤。如今他带着刀离开,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猜他很可能会去找容二老爷。巫圣堂的客人都能帮我作证,容苍是活着离开的。如果他在报复容二老爷的时候遭遇不测……” 433 受命 鹭羽战战兢兢带着她的猎物回到小酒馆。 刘麻早已被她骂得不敢还嘴,夹起尾巴回到他的狗窝。 但谩骂无济于事,她仍然需要面对长老的非难。 “容苍死了?”红姬微微有些惊讶。 容全前往橡城之前,特地给她留下一个联络消息的亲信。 正是那人要求她去查探容苍挨打的来龙去脉。 容苍死了,那人必定也会要求她追查到底。 “正是。我追踪揽月班的秦班主到巫圣堂,碰见容苍来找秦班主寻仇。当时,我本来打算抓住秦班主盘问容苍挨打的事,机缘凑巧,我没有拿下秦班主,反而拿下了和秦班主同行的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身份很可能是王妧的心腹。”鹭羽不等红姬继续发问,便将她得来的消息一一说出。 鹭羽话音落下,红姬便掩饰不住惊喜。 “你确定她是王妧的人?”她追问道。 鹭羽为了减少因自己的失手而招来的惩罚,越加夸大她的收获。 “正是。我已经去揽月班打听过了,那个女人是梓县来的客人,被秦班主奉为上宾。请长老吩咐,让去过梓县的死士前来辨认,就能确定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红姬听后已经信了五分。她很满意,鹭羽不像最初来到酒馆时一问三不知、算是大有长进。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在州城站稳脚跟,这位秦班主能耐不小。如果说,她和王妧关系紧密,也有几分道理。”红姬想了想,才告诉鹭羽,“先前,容滨在揽月班发病,容溪带人砸了揽月班,这位秦班主低调了一段时间,最近才重新张扬起来。你继续说吧,你拿下了那个女人的时候,巫圣堂里发生了什么。” 鹭羽敏锐感觉到,长老变得平易近人许多。 她没有时间慢慢弄清楚,是什么事物影响了长老的心情。 “是。这些消息是我打听来的。容苍来找秦班主寻仇,反被秦班主杀死。当时,巫圣堂门前有许多人看见容苍浑身是血、无法行走、被随从背着离开。没有人见到他咽气,只是人人都在流传说他死了。”鹭羽暂时说到这里,停顿片刻。 “这倒奇了。”红姬不由感慨一句。 鹭羽这才补充说:“还有更奇怪的。传言突然变得很嘈杂。最完整的说法是,容苍发现秦班主和容二老爷勾结、收买杀手暗杀圣女,所以,他才找秦班主寻仇,最终丧命在仇人手中。” “圣女遭人暗杀?” 红姬还没有得到萧芜的回报,而容全也不打算将家丑告诉她。 “容苍是圣女的心腹。圣女真的遭遇暗杀的可能性很高。”鹭羽说出自己的看法,而且思虑周全,“对于暗杀圣女的元凶还有另一种说法,是厉氏认为圣女没有尽力保全某个厉氏子弟、才实施报复。” 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更可信,还要看容首领对长老说出哪一种实情。 因此,鹭羽没有妄言。 红姬心里已掀起波涛。 她已经从酒婆子口中听说,厉氏当家的小儿子横死,厉氏便找了几个游侠报复坐视不救的容溪,事败后又怕遭到容氏的反击,所以求到她跟前来,希望能与容氏和解。 这种小事,她本来不愿理会。而且,容全也没有因为厉氏的事联络她,她便认为容全是顾全大局、没功夫教训厉氏。 但她今日听到另一种传言,才明白自己想岔了。 对容全来说,厉氏或许不足为虑,但容老二却不同。 容老二的一双儿女都参加了圣女圣子质验仪式,杀死容溪,容老二得益最大。 容溪从浊泽平安归来,打破了容老二的美梦。倘若容老二真的做了谋害圣女的事,容全为了稳定人心、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那么,容全有没有预料到今日的结局? 不。 容苍的死只会是新旧圣女之争的开端,而不会是结局。 “容苍认定元凶是容老二,容溪必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容全不肯相信容溪,反倒要我们调查容溪的心腹,真是糊涂。” 鹭羽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惹得红姬眉头紧蹙。 “有话便说。你这坏毛病,改也改得不彻底!”红姬骂道。 鹭羽连忙认错,而后才解释说:“我们做杀手的,注意最多的也是杀手。容二老爷收买的杀手没有成功杀死圣女,听起来很像是那些杀手实力不济。如果真的是这样,圣女根本没必要大动干戈,只需要给容二老爷一些警告,就能平息整件事。但是,假如事实恰恰相反,被收买的杀手是一流的高手,圣女经历了九死一生。圣女必然只有除掉容二老爷才能彻底安心。容苍报复秦班主很可能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红姬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忽略了紧要之处。 “容首领会不会误以为那一流的高手是长老手下的人?” 似乎是因为红姬今日格外和颜悦色,鹭羽才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猜测。 这个猜测合理得超出红姬的想象。 她万万没想到,容全所有举动的因由都藏在这一点细节里。 容溪进浊泽取药草的一切准备,都是萧芜经手的。容溪身陷浊泽、生死不明时,也是她最先让萧芜提醒容全早做准备。如今回想起来,她谋害容溪的嫌疑确实很大。 容全让她调查容苍,也是为了试探她,想看她会不会为了容老二将容苍灭口。 现在,容苍死了吗? 红姬的沉默不像上次一样让鹭羽胆战心惊。 她能分辨出,红姬不是在积蓄怒气、而是在理清思绪。 过了一会儿,红姬压低声音,对鹭羽下令:“你听好了,容苍是不是真的死了,容老二有什么反应,街上的传言是不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我命你彻底查清楚整件事。” 鹭羽低头领命。 “在我离开州城的这段时间,我会给你一样信物,你拿着信物代替我和容全的人联络。”红姬继续吩咐。 鹭羽虽然疑惑红姬离开州城后要去往何地,嘴上仍毫不犹豫答应了。 “还有,你拿下的那个女人,确定她的身份后,你必须想出办法让她变成我们杀死王妧的助力。你行动的时候遇到的一切需求,酒婆婆会尽可能满足你。你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去找酒婆婆商议。”这是红姬能给鹭羽的最宽裕的调配。在红姬手下,除了萧芜和酒婆子,没有人得到过这种优待。 鹭羽又惊又喜,伏低身子,紧贴地面,对红姬感激涕零。 红姬也低下身子,按着鹭羽的肩头说:“蝉衣不中用,你可不要像她一样辜负我的期望。”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4 退出 俞溢、熊暴石、朱舸三人见过离职的老文书翁老伯后,便一同回到俞溢赁来的临时居所。 俞溢本来不愿让朱舸继续参与他和熊暴石的计划,但朱舸刚刚帮了二人一个大忙,俞溢实在无法开口赶人。 更无奈的是,他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朱舸都已打定主意赖着不走。 朱舸看出了俞溢的不情愿,但他能为自己找到台阶。 “你们想必考虑好了,一个人进府衙盗文卷,一个人望风,互相配合好,才能成功。” 俞溢一听就知道朱舸在套问具体的计划,因此只是敷衍说:“一切还没有定论。” 熊暴石却从朱舸的发问中得到启发。 “这是个好主意。” 临时居所中只有一些简单的用物。 熊暴石凑足三只陶杯,给三人各倒了一杯水。 朱舸欣然接受。 俞溢心不在焉。 “我想亲自拿到文卷,俞溢,你给我望风吧。” 熊暴石和朱舸隔着茶几相对而坐。 俞溢却不入座,而在小小的厅室中来回踱步。 “不妥。”俞溢看了朱舸一眼,拒绝了熊暴石的提议。 熊暴石毫无顾虑,直接发问,要求俞溢说出安排不妥的理由。 “你从来没有去过府衙……”俞溢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 “你才没有去过。我前天就去过,朱大哥也去了,我们三人之中就你一个人没有进过府衙。” 一旁的朱舸忍不住为熊暴石拍手叫好:“说得好。” 俞溢也为熊暴石身上突然冒出来的机灵劲头而诧异。 他不得不认真对待:“方才翁老伯所说的各处布局,你有仔细听、认真记吗?” “这些,你和朱大哥再细细说给我听,我记住不就好了?”熊暴石并不认为俞溢提出的问题不能解决。 她心中对亲手拿到文卷有一份执着。她迫切想知道文卷中的记录,弄清楚她的母亲想拿到文卷的缘由。 俞溢却不管熊暴石的心思,直说:“那你能从整座东楼中准确找出我们要找的那份文卷吗?你不识字,也认不出文卷上的标记。” 熊暴石有些心虚,但仍坚持说:“这些也一样,由你们告诉我不就好了?” 俞溢摇了摇头。 “见到真正的文卷前,我也不清楚府衙的人会做什么样的标记,更无法告诉你。” 他没有告诉熊暴石,此时此刻,他对文卷的重视超过任何人。 毕竟,熊暴石只是为了圆她母亲的心愿,而熊首领甚至没有亲自下山、只是口头对一个陌生人开出拿文卷换人的条件。 俞溢担心熊暴石单纯无知、不能随机应变。 如果他不能确保将盗取文卷的每一步都做到最好,他根本无法安心。 就算熊暴石有足够的能力单独拿到文卷,俞溢同样会想办法阻止。 虽然熊暴石不至于做出过河拆桥的事,但他仍需要将文卷掌握在自己手中,防备熊首领得知事情的经过后出尔反尔。 刘筠出现任何闪失,他都不能承受。 熊暴石终于安静下来,默默喝了一口水。 见谈话陷入僵局,又是朱舸出来打圆场。 “其实,这也不算一个周密的计划。可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了。比如,文卷库有没有守卫?府衙里有没有巡哨?甚至行动时的天气好不好?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计划失败,好一点空手而归,坏一点被当场拿住。”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为新手指出漏洞。 熊暴石被吸引了注意,暂时放下和俞溢的争辩。 她思索一番,仍理不出个头绪。 “那该怎么办?” 俞溢没有搭话。 朱舸笑了笑,说:“很简单。你们的计划里还需要一个探路的人。如果碰到意外,就用调虎离山的计策,保证最终的目标能够达成。” 熊暴石面露惊喜。 “朱大哥,我们正需要你帮忙,你愿意帮我们吗?” 俞溢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承认朱舸说得有道理。 可熊暴石实在没长心眼,连朱舸的意图都没发现。 他有口难言。 “既然小妹开口了,我当然不会拒绝。就是不知道俞弟怎么想?”朱舸主动询问俞溢的意见,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俞溢不得不开口。 “我有一点疑惑,能不能请朱大哥为我开解关窍?” 他不答反问,倒是出乎朱舸的意料。 “可以。你说。”朱舸答应了。 “劳烦朱大哥,借一步说话?”俞溢进一步请求道。 朱舸仍未拒绝。 熊暴石好奇二人有什么事必须瞒着她,但她又觉得偷听二人说话有些亏心。 她一步不动,留在原地,等俞溢二人走出门外、溜达一圈又折返厅中,她才迫不及待站起来,埋怨二人不能有话直说。 朱舸笑呵呵看了俞溢一眼,说:“俞弟想一个人夜探府衙,被我阻止了。小妹,你可要看紧他了。” 朱舸一语双关。 熊暴石面露不解。 俞溢脸色有些不自然,却没有反驳。 “是我不对。” 熊暴石见俞溢肯低头认错,也就不再深究。 “我猜,俞弟心里肯定不止藏了一个秘密,我也告诉小妹一个秘密,这样才公平。”朱舸像是突发奇想。 俞溢羞愧得不敢去看熊暴石。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将厅室留给一场秘密谈话。 “朱大哥,我们这么做不好吧?你们两个人有事瞒着我,我会生气。我们两个人有事瞒着俞溢,俞溢也会生气的。”熊暴石觉得背后议论和隔墙偷听同样亏心。 朱舸看了熊暴石一眼,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要是想告诉俞溢,我也不会拦着你,好吗?” 熊暴石想了想,最后点头了。 “我听说,俞溢是为了一位刘姑娘、才带着你来州城盗文卷。”朱舸说。 熊暴石抿着嘴,承认了朱舸的说法。 “我特地打听了一下,听说那位刘姑娘正在四处寻找俞溢的下落,也许,她很快就会和俞溢碰面了。到时候……”朱舸说到一半,用眼神确定熊暴石已经理解了他的全部意思,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没有催促熊暴石做出决定,只是静静等着。 “我……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俞溢,俞溢一定会退出这次行动、去找刘姑娘的。我说得对吧,朱大哥?”熊暴石虽然在问朱舸,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疑惑。 朱舸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有点难过。” “别告诉他,你就不难过了。”朱舸提醒道。 熊暴石摇了摇头,眼角发红。 朱舸微微一笑,承诺道:“他走了,我也会继续帮你的。”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5 朋友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红蔷看着徐涧由紧张到放松、由防备到相信,笑意越来越大。 这里是小茶馆斜对面一所临街楼房的二楼,恰巧是红蔷的地盘。 徐涧提到有人在跟踪他。 红蔷故作玄虚,找了这个地方让徐涧守株待兔。 没想到,她还真的等到了意外的收获。 “看到了?那就是萧芜的人。” 二楼朝街的方向开了一扇窗,徐涧正躲在窗边、露出半个脑袋往外探看。 他听见小茶馆的方向传来的呼喝,也清楚看见那几个陌生人是冲着他来的。 他并不愚笨。 “你真的是乌雀的朋友。”徐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已经不再带着疑问。 “我知道你和乌雀的身份,也知道你们和萧芜的纠纷。”红蔷为了让徐涧彻底放下戒心,直接说破了徐涧最想隐瞒的事,“我和徐执事,是友非敌。” 虽然她费了一番力气才让徐涧相信她,但她却庆幸乌雀先前并未对徐涧提起她的存在。 如此一来,她才能做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徐涧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不再怀疑。 “还没有请教大名?”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简单又有分寸的问题,不料,被提问的人面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 “我的贱名不值一提。”红蔷不再向方才一样干脆利落,而言行举止变得优柔寡断,似乎正在积攒某种决心。 徐涧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形,不知所措。 红蔷没有让局面变僵,主动说:“你年纪轻轻,就做了暗楼的执事,春风得意,哪能理解不得志的心酸?” 她松口吐了一点心声,不过,这心声却是从苏兴身上借来的。 徐涧愣了愣,转念觉得不对。 从对方找到他、转头就带他进入这处藏身地,他断定对方在橡城有些能耐。 而且,对方在小茶馆放出的豪言壮语也不像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人敢说的。 想到这里,徐涧发出一声冷哼。 “你说,连萧芜都不敢和你抢人,这算什么心酸?该心酸的是萧芜才对。” 话音落下,徐涧却没有看见半点难堪出现在女人脸上。 红蔷对徐涧的反应十分满意。 她说:“萧芜到了这个年纪,能坐上执事之位,已经算是到头了。他跟徐执事根本不能相比。” 徐涧听后,不禁有些飘飘然。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对方正在奉承他,因此冷静下来。 “你不必自谦。你既然是乌雀的朋友,今天又帮了我,我自然也把你当成朋友。既然如此,你总不能连你的姓名都瞒着我吧?我也不好称呼你。” 红蔷仍在摇头。 “乌雀执事要是听说,我在你面前自称是她的朋友,恐怕要怪罪我了。方才是在情急之下,我才口不择言。其实,我只是乌翎长老门下的散人,而且,为了方便我在橡城行事,我这个身份除了长老和乌雀执事、根本没人知道。希望徐执事心里知道就好,不要对别人提起。” 徐涧听到对方将他当成自己人来倾吐秘密,心里受到感动。 “我知道轻重。”他做出保证,为了让对方坦率直言,又说,“你觉得我年纪轻轻就做了执事,将来的成就肯定能超过萧芜,但事实却是,如果今天我没有遇到你,我已经落在萧芜手里、危在旦夕了。拿现在的我和从前的萧芜相比,或者拿将来的我和将来的萧芜相比,都是空泛无用的。只有拿现在的我和现在的萧芜相比,才有作用。” 他虽少不经事,却有自知之明。 “徐执事真是……” 徐涧的回答出乎红蔷的预料,红蔷也收起自己的轻忽之心。 “不仅年少有为,而且定力非凡。我真是自愧不如。哎,像这样的好话,徐执事应该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吧?” 徐涧连忙摆手。 事实上,他的姐姐对他常有训诫,少有夸赞。长老也对他说过:他若要做一流的杀手,就必须经历艰难的磨炼,切忌骄傲自满。 所以,虽然他偶尔也能听到身边人刻意的吹捧讨好,但他都将那些话当作过耳风。 同样的话由眼前的女人说出来,他听在耳中,心里别有一番复杂的滋味。 若不是长老提携,他连做杀手都不合格,更别说做执事。 论能力,乌雀和萧芜都远在他之上。 这二人,一个是乌翎长老的左膀,一个是红姬长老的右臂,旁人对此只有佩服、没有质疑。 而他同样是执事,却在长老交代的机要任务上接连失手,就算长老不责怪他,旁人又会怎么看待他呢? 眼前的女人能力出众,和萧芜相比也不逊色,却得不到长老的赏识,只能做个散人,还要对他说出违心的恭维话。 想到这些,他面上怏怏的,勉强打起精神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回去一定会向长老提到你的功劳。将来,不仅是长老,还会有更多人听说你的名字。” 红蔷面露欣喜。她没想到,徐涧相信她到这种地步,更想不通徐涧这种脑筋简单的家伙是怎么当上乌翎的执事的? “多谢徐执事。我的贱名叫作蔷薇,是一种带刺的花。旁人不踩我两脚,我就谢天谢地了。徐执事肯帮我在长老面前美言,我感激不尽。只是,乌雀执事未必同意你这么做。毕竟,我从前也求过她许多次。如果她仍然不同意,也请徐执事不必为难。” 徐涧以为二人私下有些纠纷。他不急着追问,而想等他见到乌雀后再将事情说开。 “无妨,我会解决的。”他承诺说。蔷薇看起来通情达理,而他大概也能用他姐姐的面子说动乌雀。 红蔷又道了一声谢。 “徐执事放心,我在橡城中有些耳目,各处的风吹草动,我都能听到。如今,萧芜差点发现你的行踪,说明他已经开始怀疑乌翎长老的人马秘密潜入橡城,他必然要进行一番搜索。” “我得尽快去通知乌雀。”徐涧立即说。 红蔷再次表明乌雀对她的信任。 “万万不可。你若泄露行踪,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我和乌雀执事平常通过一家包子铺联络,我会在那里留下消息通知她。等她得到消息后,就会直接来这里见你。” 徐涧本来想直接说出乌雀落脚的地方,但想到乌雀选择用更迂回的方式和蔷薇联络、必然是出于谨慎。 因此,他只是对蔷薇提议他停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这一点表示不满。 红蔷心里觉得可惜,嘴上安抚道:“徐执事不必担心,我在橡城经营多年,萧芜虽然势大,却不一定有我的门路。我一定不辱使命。” 见她一片赤诚,徐涧不禁为自己的隐瞒而惭愧不安。 他说:“凭你的本事,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长老对橡城十分看重,你继续好好经营,不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真的吗?”红蔷做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哪里做得不好,长老把我放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橡城毕竟是在容州。” 蔷薇会有这种想法,徐涧并不意外。 若不是他的姐姐深受长老信重,他也不会得到这么隐秘的消息。 “我想,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长老在容州早有布局,橡城更是必争之地。长老运筹帷幄,也许早已预料到今日的一切。我能在你的帮助下逃脱萧芜的追击,不是偶然,而是长老精心安排之下的必然。”徐涧说话的声音中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对乌翎的崇敬。 红蔷暗暗压下心头的愤怒。 她笑着说:“长老神机妙算,无人能及。有徐执事为我解惑,我才能窥见一斑,否则,我还一头雾水。说来真是惭愧。” 徐涧也笑了。他越发认定:蔷薇是长老安插在橡城的钉子,虽然身份低微,但时机一到,必然能一飞冲天。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6 鹬蚌 红蔷走出临街的楼房,留徐涧在藏身在二楼。 她特地为徐涧指明了一条脱身的通道,以防万一。 徐涧对此十分感激,却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圈套中的诱饵。 红蔷按照她对徐涧许下的承诺,命人前去通知包子铺通知乌雀。而她则亲自去付老二的客店见萧芜。 她从乔老四的回报中得知萧芜不在打铁街的破客店,自然猜到萧芜此时人在何处。 红蔷来到客店的举动在萧芜看来和自投罗网无异。 若不是他中毒后实力减损,他肯定忍不住出手将红蔷拿下。 “萧执事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红蔷毫无顾虑说出萧芜的痛处。 萧芜又惊又怒。 乌翎的人手刚刚重伤逃脱,红蔷是来确认他的伤势有多重的? 红蔷对他隐瞒了乌翎的执事的真实去向,极有可能已经和乌翎的人手、和那个狡猾的叛徒结成同盟。 他决定,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红蔷这个叛徒的性命留下来。 “今天一早,你还没有胆子来见我,现在,你又有了。我倒是好奇,是什么事,还是什么人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 萧芜用玩笑的口气说出认真的质问。 如果红蔷回避他的问题,他就可以认定红蔷已经背叛了长老。 不料,红蔷听了他的话,竟摆出一脸正色。 “我正是为萧执事所提之事、所指之人而来。” 萧芜忽然陷入迷惑。 红蔷又说:“乌翎长老的执事出现在橡城,这件事,我怎么想也觉得不正常。所以在今天早上,我才会请萧执事到酒馆来商议如何处置那个人。” “哼,”萧芜冷冷问道,“今天早上,那个执事真的在你手里吗?” 红蔷脑筋转得飞快,一下想到萧芜派人追查到小茶馆、或许是从失踪的小童口中得到徐涧的线索。 “萧执事果然是刚刚得到风声吗?正巧,我也是。今天一早,我见萧执事对乌翎的执事不感兴趣,还以为是我的预感出错了。还好,我早做了两手准备。”红蔷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我猜测乌翎的执事不是只身来到橡城,便决定放长线,钓大鱼。虽然我没有真的出手拿下他,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很幸运猜对了。就在刚才,有一条大鱼上钩了。” 她先说萧芜已经得到风声,最后却没有明说大鱼是什么。 萧芜被她故意拿话高高架起,不得不顺着台阶走下来。 “你既然已经发现了大鱼,为何两手空空?难道你没有将鱼和饵一网打尽?”尽管他心里仍未轻信,但他说出口的话已经不再带刺。 红蔷依然有一套说辞。 “鱼是大鱼,力气也大,我一个人可拉不动钓竿,更别说拉起整张渔网了。说实话,若不是萧执事在此,我未必敢惹乌翎长老的人。” 萧芜沉默不语。 与其相信红蔷投靠了乌翎,他宁可相信,红蔷那点胆量只够做一颗墙头草。 他没有时间和红蔷啰嗦了。 “地点。” “南街有一间小茶馆……” 红蔷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芜打断。 “你别想糊弄我!那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红蔷见萧芜失去冷静,笑道:“南街小茶馆斜对面有一所二层的楼房,乌翎的执事就藏在楼上。” 萧芜的指责被噎回去。 再次开口时,萧芜的态度依然强硬。 “那只是鱼饵。上钩的大鱼呢?” “大鱼很快就会和鱼饵联系。”红蔷说。 “好。我相信你。你把你知道的有关大鱼的所有消息告诉我,我才好着手对付。如果你有任何隐瞒……伤和气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收网的时候,你得留下来,如何?” 他坚定红蔷不敢拒绝。 红蔷果然答应了。 萧芜离开片刻,又折返回到客房。 他暂时排除了一个疑点,又将注意转移到另一个疑点上。 “你在橡城消息灵通,以前是我小看你了。” 红蔷当萧芜说的每句话都别有用心,因此只用客套话应付。 “萧执事过奖了。我可不敢在萧执事面前自吹自擂。” 萧芜继续试探:“红蔷,你有求于我,就一口一声萧执事,你平时对我可没有那么客气。” “我对你客气不好,难道刻薄才好?你是长老身边最得意的人,旁人奉承你还来不及。我何苦跟你对着干?”红蔷说。 萧芜终于抓住机会。 “你若肯和我同心协力,替长老效命,我得到的一切,你同样能得到。”他知道红蔷的心结是什么。 红蔷看了萧芜一眼,半真半假说:“或许,等你当了长老,一切才会变得不一样。” 萧芜喘气太急,胸膛起伏,感到脑袋一阵发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心情,说:“无论是做长老,还是做执事,势单力孤的人走不长远。你见过真正众叛亲离的人吗?” “我是暗楼的老人了,怎么可能没见过?”红蔷反问一句,又说,“那些人有的轰轰烈烈,有的浑浑噩噩,下场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萧芜轻轻点头。 “我希望,你我都不要做那样的人,也不要被那样的人连累。” 红蔷此时还没听明白。 萧芜接着说:“你勤勤恳恳,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总归有一份别人不能轻易抹杀的苦劳。但有的人就算付出百倍的努力,也洗刷不掉他身上的污点。一个叛徒获得信任的手段只有欺瞒,他的任何话、任何举动,都是为了对付信任他的人。红蔷,你知道我所指的叛徒是谁吗?” 红蔷恍然大悟。 她弄清楚的不止是萧芜提到的叛徒的身份,还有萧芜在整个谈话中的目的。 “我以为,长老仍对他信任有加。我远在橡城,类似这样的隐秘,我无从知晓。”红蔷撒了谎。 萧芜不再拐弯抹角,露出了藏在话中的刀锋。 “那叛徒就在橡城,你知道吗?” 红蔷在调查乌翎的人手的下落时消息格外灵通。有此事作对照,倘若她不知道叛徒进了橡城,原因只能有一个:她在故意隐瞒。 红蔷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从未预料到的问题。她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引起萧芜的疑心吗? 撇开六安,她能走得更远、更安全。 保护六安,对方却不一定会承情。说不定,将来她还会被六安反咬一口。反正,她得不偿失。 “你这样犹豫,你的答案已经不值得我相信了。”萧芜突然翻脸。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7 犯错 胡剪刀被关押后,胡家仍有管事仆从留在城中打理各处产业。 这些人一听说主家遭难,即刻陷入了混乱,四处奔走叩问,想为自身寻一份安稳。 大多数人始终被疑云笼罩,惶惶不安。而最耳聪目明的人却能得到风声,并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 逃出橡城的起初只有几个人。 后来一拨人接着一拨人,像海浪一样拍打着城门。 南北两座城门连同附郭拥挤不堪,甚至发生了一桩踩死人的惨剧。 好在巡城卫队及时赶到,带走了肇事者及死者,恢复了一定的秩序。 城尹薛均得到消息后,表面保持镇定,实际百爪挠心。 他好几次想松口请李年前来商议应对鲎蝎部作乱的办法,却在最后关头反悔,将自己锁在屋中不见人。 他最不想面对的其实是一位特殊客人。那个人才是他临阵退缩的主要原因。 镇察司的喻千户秘密来到橡城,作为朝廷的钦差责令他不得插手鲎蝎部和卫府的争端。 薛均从懵然不解,到屈意听从,其间经历了李年的警告、胡剪刀的哭诉和无辜者的惨死。 他真怕他听到的下一个消息会是乱军攻破城门。 事实上,薛均并不赞同李年对待鲎蝎部作乱的态度。 双方一旦开始交战,橡城就会失去维持了许多年的平静,变成一头吞噬人命的巨兽。 而他这个城尹就是挂在巨兽嘴边的一块鲜肉。 现在还不到最后关头,他还有机会劝服李年改变做法,但将他堵在衙门内的喻千户断绝了他的机会。 他在别人面前是威重令行的城尹,在镇察司面前却比一个孩子还要乖顺。 他问过喻千户,镇察司带来了多少人手。喻千户却不肯直说。 他也问过,如果他一味拒绝让李年进城,惹出大祸,该如何收场。喻千户的回答却令他震惊。 “你要是拒绝后出事了,你再把事情解决,你就是皇上的能臣、忠臣。你要是欲拒还迎,出事了,算你倒霉,不出事,还算你倒霉。” 薛均在橡城做了三年城尹,几乎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橡城是重地。 他上任之前就得到师长的提点,只要能平安度过任期,他的履历就能添上一笔最浓的墨。 他可以不立功,但他不能犯任何错。 他一直谨记在心,也一直审慎行事。 直到遇见眼下的难题,他不得不在两条路中选择其中一条去走、去犯错。 无论他迈出的第一步是左脚还是右脚,他的结局已经开始偏离他的设想。 没有一条路允许他裹足不前。 想到这里,薛均终于打开房门。 喻千户本名叫做喻木直。 镇察司在南沼行事毫不张扬,只有在关键时候才出手,有意无意泄露出一点天机。 喻木直享受着秘密钦差所能享受的一切优厚待遇,从头皮到脚趾尖都舒畅到了极点。 他习惯在动手之前放松身体,因而,他才能够在动手之时绷紧成一把利刃。 他耳边听到无数细碎的回报,心里预感到,很快就回有一场暴雨将橡城洗刷一新。 他毫无意外看到薛均带着一脸乌云主动来找他。 “听说城中将要发生祸事的百姓越来越多,再不出手平息流言,城里就要乱了。”薛均的语气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 “这很好。”喻木直正襟危坐。 “很好?”薛均不敢置信,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一手指着南面,“城门发生了踩踏,死了一个人。难道镇察司想靠死人把乱贼堵在城外?” 喻木直沉默片刻,等薛均冷静些许,才说:“我是指乱贼动手的时机到了,你和李统军联手平乱的时机也要到了。” 喻木直露出的退让之意引得薛均紧追不舍。 “喻千户好耐性。你就不怕见到乱贼破城、血流成河的场面吗?”薛均质问道。 “奉命行事这四个字,应该不用我教薛城尹怎么写。否则,你见不到你想象中的血流成河,只能见到你自己人头落地。”喻木直说完,从座位中起身,“你查到鲎蝎部混入城中的人马了?” 见对方不想和自己争辩,薛均感觉受到轻视。 他再接再厉,故意说:“镇察司神通广大,视人命如无物,何必在意哪些是鲎蝎部的人马?你们将城里所有人杀尽杀绝不就好了?就数你们镇察司最能体察上意。李年带兵进城是违禁,你们进城就不违禁了。是不是上意都由你们说了算!” 此时他甚至已经不怕得罪镇察司。他想通了一点:镇察司如果真的能够呼风唤雨,为什么还会忌惮鲎蝎部?为什么还要等鲎蝎部做出真正的叛逆举动才出手制止? 他先前就是被镇察司的旧名声唬住了,才会言听计从、甚至唯唯诺诺。 “哦?你不愿出力平乱,就是包藏祸心。我们镇察司可以即刻处置你,再禀报朝廷。”喻木直并未被激怒。 他很清楚,薛均爱惜名声。 连一个失察的罪名薛均都担不起,更何况是谋逆。 “我当然愿意!我只是担心贻误军机!你们镇察司一再拖延,倘若失去平乱的先机,你们才是罪大恶极!”薛均果然急了。 即便喻木直有意避让他的锋芒,他也耍不出什么手腕。 “薛城尹可以上报朝廷,请皇上决断。”喻木直根本不怕这点威胁。 薛均像是一拳打中了空气,郁闷不已。 喻木直再次提起原来的问题。 薛均叹了一口气,不再做无谓的抵抗。 “查到了。只是,他们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对整座橡城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更何况,他们手无寸铁,就算想从内部攻破城门,也是妄想。”他不但回答了问题,还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喻木直点点头,又说:“李统军派人潜入城中,也许查到了什么,你尽快前去接头。” “你先前让我坚持拒绝让卫府的人马进城,还让我抢来夜闯城门的犯人,现在又让我去找李年?我什么事都做绝了,他肯承认他派人进城了吗?他肯告诉我他的人进城查到什么吗?”薛均语气无奈。 喻木直却不当一回事。 “薛城尹,你现在主动去找李统军,是识大体、顾大局。李统军得了你给他的台阶,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为难你。倘若贻误军机,他的罪过比你的重得多。” 薛均根本无法拒绝。他来找喻木直的目的正是联络李年、保卫橡城。 438 包围 紧接着城门的踩踏惨剧,又在南街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 闹事的双方因为一点口角相互推搡,又演变成拳脚相加,最后还用上了刀具。 当巡城卫队赶来时,闹事者已逃得无影无踪,围观者也一哄而散,只剩一件物证被留在原地。 这件物证很快就被送到薛城尹手里。薛均又带着它去见了卫府统军李年。 付老板全程目睹了斗殴的经过,也注意到有人故意留下一件令他眼熟的罪证。 他很想当场将那个人拿下,问清原委,可惜无法分身。 他奉萧芜的命令,前来盯梢乌翎长老的执事。 此时,大鱼小鱼俱已入网,付老板顾此失彼。 徐涧还不知道己方已经落入敌人的包围。他欣喜于蔷薇办事可靠又快速,却诧异于乌雀被人所伤。 乌雀不像徐涧疏忽大意。她来到南街之前,就疑心她被红蔷算计、此行是自投罗网。毕竟,她糊里糊涂在付老二的客店里撞见萧芜,身受重伤,只能怨红蔷没有事先提醒她付家兄弟和萧芜的关系。 因此,她安排了人手在这处楼房四周搜寻查探,果然发现了异常。 趁着巡城卫队尚未走远、萧芜的人马不敢大张旗鼓行动,乌雀便抓住时机,前来和徐涧碰头。 她没有时间向徐涧解释她因何受伤,只说了一句:“快走,有埋伏。” 徐涧一头雾水,立即想到蔷薇泄露了消息。 “是谁?” “萧芜。” 得到答案的徐涧心头一惊。 不是蔷薇,而是萧芜的人马追到小茶馆后仍不肯放弃,暗中布下圈套等待他主动出现。乌雀得到消息来找他,反而让两人一同暴露了方位。 “我有准备,不必惊慌。”乌雀安抚徐涧一句。她此次来到容州,除了要完成长老交代的任务,还要将徐涧全须全尾带回去,才算圆满。 徐涧听后才安心。 虽然他有时候很不满乌雀独断专行、剥夺了许多属于他的历练的机会,但他对乌雀的实力十分信任。 楼下退路被断。 乌雀正要带着徐涧从窗户跃到街上,再从交错的小巷脱身离开。 萧芜的人手比她预想的更多,她和徐涧脱身的机会稍纵即逝。 “不,街上也有萧芜的人。”徐涧眼尖发现,方才追踪他到小茶馆的拄拐男人仍留在小茶馆门口、一边喝茶、一边抬头望着他所在的窗户的位置。 乌雀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决定硬闯。 “从楼顶走。”徐涧想起蔷薇的提醒,楼顶还有一条脱身的秘密通道,能进入隔壁的楼房,再从楼下后门离开。 他说完,便搬动桌椅,一跃攀上屋梁,再打开背街一面的天窗。 他勉强挤过狭小的窗口,又探头回望乌雀。 他不明白,乌雀为何不马上行动? “你先走,记住,拿住容圣女,不要手软。快走。” 楼下的响动渐渐逼近。 徐涧看着乌雀果断从临街的窗户一跃而下的背影,不得不和乌雀分头行动。 他并不知道,乌雀受的伤实际远比表面上看严重。 乌雀此时根本无法利落攀爬上屋梁,连跃下二楼也很吃力。 落单的她碰上了付老板。 付老板并非以武艺见长。 更何况,他腿脚不便。换作平时,他连乌雀的衣袖都碰不到。 但今日不一样。 他拖着瘸腿走出了破客店,决心立下一番大功,换取进入暗楼的机会。 这也是他报答萧芜知遇的方式。 他不像焦铁袖、将暗楼散人当作一生的终点。 “听说,你也是个执事。”付老板放下茶碗,拄着木拐,向前走了一步。 挺直的身形让他看起来不像个瘸子。 乌雀的脸被皂纱遮挡,却无法避免被付老板认出:她就是在客店里用匕首威胁付老二性命的女人。 付老板暗暗感慨,一切果然如萧执事所料。 昨夜带走小童的人是乌翎长老的执事,今天找到客店来的女人也是乌翎长老的人马。 他眼前的女人心狠手辣,擅长用毒,即便身受重伤,也是很大的威胁。 他没打算独自对付,也没打算让他带来的人手白白去送命。 另外,南街刚刚发生了一起斗殴,巡城卫队的目光还没有从这里移开。他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怕引来意外的麻烦。 “你怕了?”乌雀明知对方不敢贸然上前,却也不拆穿。她同样需要时间缓一缓伤口受到拉扯后引起的痛楚。 付老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既是执事,应该有一套保命的本事。不如,你为我演示演示。” 乌雀看穿了对方的目的,却不动声色。 她抬脚往离她最近的一个巷子口走去。 付老板及手下众人也随后跟上。 追击者本以为逃命者会慌不择路、或竭力反击。 “你这条腿是被人打断的吧?”乌雀忽然转过头来,对付老板说,“我认识一位妙手,能起死人、肉白骨,也能治好你的断腿。” 话音刚落,她挥袖一晃,身形已跃出三步。 离她最近的两人措手不及,被一阵香粉迷了眼。 付老板被她的话分散了心神,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带人紧追不舍。 付老二也得到消息,带走小童的人确实是客店里的一位年轻客人,而且那人身份特殊,萧执事已下令追索。 孟树坚完成了他的承诺,给出了挟持孩子的元凶的有用线索,此时理直气壮要求付老二实践诺言、送他们父子平安出城。 付老二没有拒绝的道理。 “孟老弟,我大哥和我都很感激你,马车已经准备好,我这就送你们出城。”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孟树坚毫不担心。 就算是贾静前来阻挠,他自己也能应付过去。更别说付老二已夸口揽下这个麻烦。 他因为一批劈刀来到橡城,即将向白先生告捷。 然而,天意弄人。 他从未想过,他和小棠会因为同一批劈刀被困在橡城。 薛城尹和李统军面对一把闹事者遗留在街头的劈刀,共同做出了提前关闭城门的决定。 沉重的南城门缓缓闭合,落日的红光照在城门下的男女脸上,有人愤怒不甘,有人舒心快意。 “你这卑鄙龌龊的小人,连老天都不帮你。” 贾静真想让姐姐贾若岚看到孟树坚此时的丑陋嘴脸。她衷心佩服姐姐当年能够做出那个英明的决定。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39 承认 杀手乌鸦瘫倒在地,被捕鼠队伍众人五花大绑并搜检全身。 他因王妧的激将而分神、动作稍有迟滞,埋伏在四周的捕鼠队伍及时赶到,王妧才捡回一条命。 平复了心情后,王妧发现武仲已在一旁唤了她好几声,而杀手已经被带出屋外看押起来。 “我没事。” 她注意武仲手上的铁指套沾了很多血,还没来得及发问,武仲便伸出手来。 “我以为这副指套刀枪不入,就大意了。不过,只是划破点皮,不碍事。”他活动一下手指,表明他没有说谎。 王妧这才看清铁指套被割开一道口子,如果没有它的保护,武仲可能已经失去半边手掌。 她松了一口气,又上下打量了武仲一番,才去看其他人。 曲恬首先凑过来,借口要为王妧处理手腕的伤将王妧请到一旁,实则是为了解释她没有及时出手的原因。 “我明白。我们都没有料到,对方会派出这么厉害的杀手。如果对方猜到杜家有埋伏,又不该只派来一个杀手。这很不合常理。” 曲恬为了表示歉意,亲自为王妧包扎手腕。 她还没意识到王妧对容氏转换了称呼。 “只能说,容氏对派来的杀手很有信心,就算杜桑姐妹请了帮手护卫,也抵挡不住这个杀手的刀。” 王妧看了曲恬一眼,阻止曲恬继续浪费包扎伤口的纱布。她的手腕已经被纱布绑得无法活动。 “我还记得,杀手不是从州城的方向来的。” “有什么问题?”曲恬不解。 王妧说道:“一开始,你说他是得到州城的命令后、从别的地方赶来,我也觉得有道理。但现在仔细一想,我觉得他很有可能不是从州城的红姬那里得到杀人的指令。” 曲恬只是听,没有插嘴。 “我说过,和容全联络的杀手头领叫作红姬,红姬所属的杀手组织叫作暗楼。暗楼之中,还有其他杀手头领,比如,有一个叫作乌翎的人最近也派人来到容州活动。更重要的是,乌翎和红姬并不和睦,双方都不会把自己的人手交由对方调遣。刚才那个杀手自称他的名字叫作乌鸦,我想,他很可能是乌翎的杀手。倘若他是从州城截留了红姬的命令,那么,他应该不会来得这么快,不会比你我预料的更快。” 王妧说了这么多,曲恬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有两拨杀手分别听从两道命令前来杀人?他们都受到容氏的收买?”曲恬问。 王妧点点头。 “容氏之中,容全和容溪父女两人,一个是首领,一个是圣女,本来地位十分稳固。但容溪为了查找解除瘴毒的办法,进入浊泽后生死不明,容全便打算在族中选出一位新圣女。选到一半,容溪安然归来了。圣女的地位不再稳固,容氏内部自然也要发生震动。”王妧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想,除了容全之外,容氏之中还有别的人联络了暗楼的杀手。那个人应该地位不低,对容全很熟悉,对容氏族中的事务也很熟悉,才能知道容全做出了杀人灭口的决定,并想通过抢先杀死杜家的人,证明容全无能、不配做首领。” 曲恬再次受到震惊。 她开始重新考虑暗楼的势力。 如果容全只是收买了一些江湖杀手替他卖命,就算那些杀手名声再大,也不足为虑。 但若那些杀手已经到了角户分门的地步,并且利用鲎蝎部的纷争计功谋利,那就不一样了。 她必须尽快将这一点回禀魏大人。 王妧见曲恬露出慎重的态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提出要再见杀手一面。 “方才所说的只是我的猜测,我需要验证一番。他的背后或许还有更多的秘密。” 只要是有关暗楼的人和事,她都会追查到底。 曲恬犹豫一会儿,才说:“你方才差点被他杀死,还是我去吧。我们也有一套审问的手段,一定能从杀手口中问出有用的消息。” 王妧拒绝了。 “正因为他差点杀了我,他才会对我降低防备。你放心,他方才已经知道我不是杜桑,他不会再对我起杀心了。” 她并没有告诉曲恬她的打算。 曲恬同意了。 没想到,众人得知消息后,武仲没有提出反对,反而是阮啸开口阻拦。 “你如果出事了,我得给你陪葬。”阮啸的口气颇为不满。 他从藏身的池塘中出来,只见到负伤的王妧和狠辣的杀手,即便二人已经被捕鼠队伍分隔开,他也能想象出王妧单独和杀手对质时的凶险。 王妧感到十分诧异。 不久之前,她还怀疑阮啸是暗楼的杀手,后来疑心消释,她只当阮啸是真心投效赵玄。 现在,单单听阮啸这句话,别人或许会误会,王妧却很清楚:赵玄绝无可能说出这种威胁让阮啸陪葬的话。 她知道赵玄送阮啸来到她身边其实另有目的,也知道这个目的绝对不是保护她的安全。 所以,阮啸到底是什么人? 王妧抑制不住自己的疑心。 她装作若无其事,说了一句“啰嗦”,就不再理会。 屋外,杀手浑身是血,一动不动躺在草地上。 他的手脚被绑在一起,连起身都做不到,身上的血衣被鸡鸭啄得乱糟糟的。 王妧走过去和他说话,捕鼠队伍的众人也在一旁围观。 “乌翎还好吗?”王妧装出一副熟络的语气,一开口就打开乌鸦的眼皮。 她低下身子,继续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说实话,我就告诉你一条关于王妧的线索,怎么样?” 曲恬心里觉得不对劲,但没有多嘴。 乌鸦笑了笑,露出一口带着血色的牙。 “问。” 王妧心中一喜。这个字已经证明了她的许多猜测都是对的。 “你从哪儿出发的?” 曲恬奇怪。王妧是不是昏了头、怎么会问出这么简单而且没用的问题? 乌鸦浑身疼痛,也不爱演戏和说话了。 “梓县。” 王妧还没完全想通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乌鸦已经开始催促她的线索。 王妧最后看了曲恬一眼,心想曲恬会对她的隐瞒作出什么反应。 “你刚才差点杀了她。”她对乌鸦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乌鸦眼里不再空洞。他的眼神先是充满迷惑,最后变得怨恨恶毒。 但他已经拿不动他的刀。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40 偿还 田恕在想,他该如何回到离岛? 战船的目的地是哪里?船上的贼寇有多少人?头领是谁? 这些情况,他一无所知。 即便他能逃脱这伙贼寇的看管,他也不知道如何从茫茫大海上找到另一艘能让他搭乘回岛的船。 他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只要你老实待着,我们就不会伤害你。否则,就算是她给你求情一百次也没用。”秋秋似乎并没有听见方才发生在船室内的谈话,只是为了警告俘虏而来。 田恕看了看来者,又看了看一旁的俞十一。 他猜测贼寇留着他的性命另有目的,却猜不到具体的内情。 “我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你们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他鼓起勇气,开口试探。 秋秋看了俞十一一眼。 俞十一连忙表白:“我什么也没说。” 秋秋心中哭笑不得,却以一个怀疑的眼神作为回答。 俞十一抿着嘴唇,不知所措。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少庄主知道自己身份贵重,不要轻易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就最好了。”秋秋直接指出田恕耍的把戏,“你想登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别再妄想用绝食、落水、受伤之类的借口要挟我们。如果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我们也只有替少庄主可惜了。” 田恕当即感到后背发凉。 贼寇很聪明,不像俞十一容易糊弄。他的计划如何成功? 俞十一见田恕神色紧张,很快也反应过来。她没想到,自己的真心被当成笑话,暗暗发誓不再管田恕的死活。 秋秋说完便要离开,俞十一也想跟着她离开。 “你留下来看着他,别让他乱跑。”她的口气有些生硬,不容俞十一拒绝。 被留下的俞十一闷闷不乐。 田恕却看准机会,不由分说拉着俞十一回到船室中仅有两个的座位上。 他醒来时,他坐小床,俞十一坐床前的小木凳。 此时两人却换了位置。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信你了。”俞十一坚决表明态度。 田恕见俞十一本来已经被他说动、怀疑掳劫他的那伙人是海寇,偏巧被一个女贼打岔,俞十一又调转矛头、怀疑他故意落水骗人。 他虽然着急,但并不慌张。 “你不信我?哼,刚才那个女人已经开始怀疑你了,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俞十一愣了愣,她确实感觉到,秋秋对待她变得生疏了。但她不愿多想,索性捂起耳朵,什么也不听。 田恕握住她的手臂。 虽然木凳较矮,但他坐直时,两眼正好平视俞十一。 “他们知道你是从山庄里出来的,你我又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怎么可能还会相信你?他们不过是利用你打探山庄里的情形。你仔细想想,你到底泄露了多少秘密?”他一边说,一边摇晃俞十一的手臂,试图让他的话落入俞十一的耳朵里。 俞十一恨恨瞪了田恕一眼,忽然挣开束缚,重重打了田恕一下。 田恕愣住了。 俞十一仍不解气,两手并用,毫不客气往田恕身上招呼。 她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我早就想打你了!你仗着有大管家撑腰,就来欺负我。你以为我会像别人一样忍气吞声吗?我告诉你,你敢打我一下,我就打你十下。你下次再敢搭箭指着我,我就用那枝箭头把你的嘴戳烂。你听清楚了?” 田恕脑袋发懵。他没料到他做过的坏事、俞十一都记着仇,更没料到俞十一竟敢打他。 他本能要拦俞十一行凶,但他忍饥挨饿,手脚无力,根本拦不住,只能尽量闪躲对方的拳头。 俞十一越打越凶,甚至站起身来,拳加。 其实,她托身俞舟堂以后,基本没挨过打,更别说被人拿弓箭威胁性命。 正因如此,当田恕的行为激起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后,她才会在岳先生的点拨下,一咬牙逃出慕玉山庄。 如果田恕依然留在山庄、做高高在上的少庄主,她或许会一直恐惧、一直忍耐下去。她最多会向她的大哥俞溢哭诉一番,却不会大胆到产生报复田恕的想法。 但世事难料。 老天把田恕带到她面前,还把田大管家远远隔开。田恕却自大到仍想仗着少庄主的身份作威作福,将她当成奴婢来使唤,她怎么甘心忍耐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忘了她和大哥进入俞州堂以前过的那段与野狗争食的日子。要不是田恕拿原叔和大哥的性命、拿俞舟堂的前程来威胁她,她或许不会被勾起那么久远的记忆。 要么被野狗咬死,做野狗的食物。 要么把野狗打退、甚至打死,抢到几命的食物。 她和大哥能在那场祸乱中活下来,除了幸运,还有另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那是受尽欺凌、却从未学会反击的田恕永远不能理解的原因。 “别打了,别打了,我听清楚了,你别打了。”田恕连连求饶。 俞十一的狠辣让他感到陌生,也让他惊慌。 他原以为俞十一只是一个受尽宠爱的小丫头、从没受过欺负、所以很好拿捏,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又想到,他连俞十一都指使不动,更别说夺下战船、指挥战船驶回离岛了。 他挨着打,浑身疼痛,忽然悲从中来,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俞十一终于停手,喘了几口气,平复下来。 她看清田恕的凄惨模样,猛地想起田恕不是她从前遇到的野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心软了。 “好了,这一顿是你欠我的,我讨回来,就算我们扯平了。”她等田恕的哭声变低,才拿手绢去擦田恕脸上的泪水。 田恕藏着心事,只是闭着眼,不敢去看俞十一。 俞十一却因为田恕的反应越发愧疚起来。 她想起田恕练箭误伤她的那天,田恕对她赔礼道歉、百般讨好,她心里却从来没有原谅过田恕。 如今她也打了田恕一顿,田恕怎么肯原谅她? 她怏怏收回手。 秋秋的误会加上田恕的怨恨,她在这艘船上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田恕哭到力竭失声。 船室内久久无人开口说话,只余两道平缓的呼吸声。 田恕恍恍惚惚陷入睡梦,又被饥饿唤醒。 醒来后,他即刻感觉到身上各处的疼痛。但身体的伤痛远远比不上他在俞十一面前丢尽脸面带给他心里的伤害。 他想到,以后俞十一骂他时可能要多加一个爱哭鬼的称呼了。 “你消气了?”他声音沙哑,小心翼翼,生怕俞十一又发疯。 俞十一心头震动。 她没有再提相互扯平的话,只是问:“少庄主听清楚我说什么了?” 田恕脸色一白,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见俞十一仍不说话,才主动开口:“我不会再把你当成奴婢,你也不用称我为少庄主,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我叫你十一,你叫我田恕。十一,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你就消气吧?” 田恕觉得,十一还是留了情面的。至少,十一没有打他的脸,更没有要他的命。 田恕越是低声下气,俞十一越是心烦意乱。 她从前以为她对田恕的性情、脾气一清二楚。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不懂。 她从前虽然任性妄为,但有原叔和大哥教导她处事的道理,她知道打人不对,打人不能解决问题。现在,她明明做错了,田恕却对她摆出顺从。 她好像变成了田恕…… 俞十一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慌忙将它从脑中赶走。 “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们现在只谈这艘战船到底是不是赃物。” 俞十一想,只有弄清楚这个问题,她才能决定信任谁。 441 兑现 浮山脚下有不少人家。 傍晚时分,家家点亮了灯火,照得山林小路一段明一段暗。 当然,上山的大路灯火连绵,像一条火龙随山势攀缘而起,直到慕玉山庄的门户前才收敛威势。片片龙鳞错落闪烁,仿佛神龙游弋龙宫。 从火龙的头部出发到达龙尾,辜焕用了两刻左右时间,身上还没出汗。 他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摆出闲谈的从容,敲开了詹小山和沈平二人的临时居所。 “五哥,闲来无事,陪我喝两杯,如何?”辜焕手里提着两坛酒,发出不容拒绝的邀请。 詹小山对沈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回答辜焕说:“极好,我也无事可做。” 三人在小院里摆了桌椅板凳。詹小山和辜焕相对而坐,沈平打横。 “五哥今日有没有出门走一走?如今正是春和之时,岛上风光旖旎,最适合游玩赏景。” 辜焕主动给三人各倒了一碗酒。 詹小山看了沈平一眼,见沈平神情紧张,不由微微一笑。 “出门是出门了,但我没有去赏景。我去了茶寮,听到许多有趣的事,还见到一个特别的人。” “什么人?”辜焕露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追问后,不等詹小山回答,又殷勤劝酒。 詹小山毫不客气,一口喝尽碗里的酒,才说:“他特别,自然是因为他的身份。你绝对猜不到,安州军督府派了一名佐事潜入离岛打听消息来了。” 辜焕适时发出惊讶的感叹,又问詹小山如何认出对方的身份。 “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还带我去了水关营卫驻所,我才信了。” 沈平被詹小山的坦白吓出一身冷汗。 如他所料,辜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了。 “安州军督府的人……五哥,你不会是忘了你答应过的事吧?” 如果詹小山敢辩解他不是故意和盛林风见面,辜焕一定会当场拆穿他的谎言。 然而,事实并未如辜焕所料。 詹小山哈哈大笑,说:“原来辜兄弟的记性只能记住别人答应你的事,你答应别人的事就记不住了,真是奇了。” 辜焕回想自己答应过詹小山的条件,当即反应过来。 原本准备好的严厉斥责从他嘴边咽回肚子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瞧我这记性!我总觉得缺点什么,要不是五哥提醒,我还想不起来。”辜焕一拍脑门,转头对沈平说,“有酒不能没有菜,沈兄弟,烦你准备两个下酒菜,今天晚上,我们三人一道喝个痛快。” 沈平不明就里,看向詹小山。 詹小山笑了笑,点破道:“听说鲍兰姑娘做鱼饼和鱼糕很拿手,你不如问问她是否方便为我们准备一些。如果她方便,自然是最好了。” 沈平这才明白辜焕和詹小山在打什么哑谜。他心情激动,倏地站起来,承诺一定会把詹小山的话带到。 詹小山摇了摇头,不过,他没有再交代其他事。他不打算过度插手沈平和鲍兰之间爱恨纠葛。 辜焕唤来随从,简单吩咐几句,便让沈平跟着那名随从离开。 “沈兄弟真是个痴情人。”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辜焕忽然感慨说。 詹小山有不同的看法:“痴情人也会有绝情之处。” 他猜到辜焕只肯让沈平一人去见鲍兰的用意,但他并不气恼和担忧。 他相信沈平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辜焕无意继续争辩。詹小山有着常人难及的冷静头脑。假如鲍兰遇到的对手是詹小山,恐怕只会遭到无情的对待。 “明明是你首先打破诺言,你不承认倒也罢了,反而将了我一军。我对五哥的手段佩服至极。”辜焕讽刺道。 詹小山谦虚笑了笑,先说了一声“过奖”,而后否认自己打破了诺言。 “你要求我不插手安州军督府清剿勾魂使的行动,我凑巧遇见盛佐事,好奇打听一下军督府如今的情形,这可算不上插手。” 辜焕听着詹小山的狡辩,冷笑道:“哦?谎称自己的兄弟遭了海寇的毒手,希望军督府替自己的兄弟报仇,这也算不上插手?” 发生在茶寮里的那番高谈阔论早已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不认为詹小山只是信口胡诌就引来盛林风的注意。 更令他不安的是,二人离开茶寮后还去了水关卫所。二人是否进行更深入的交谈,他不得而知。 “不算。”詹小山继续否认,“盛佐事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名普通货商。平白无故,他不会告诉我军督府清剿海寇的计划,我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影响军督府的决定。” 辜焕知道詹小山说的很有道理,只是不肯轻信。 “盛佐事、盛林风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他问詹小山。 詹小山摇了摇头:“见到盛佐事之前,我除了听过韩都督的大名,对军督府如今的人事一无所知。” 辜焕盯着詹小山的脸。 “他是韩都督手下的头号智囊,聪明绝顶,你若有心欺瞒套问,他一定能够察觉出来。你倒是告诉我,你是不小心被他抓住了破绽,还是主动暴露身份?否则,你如何安然脱身?” 詹小山坦然自若。 “我告诉他,我能给他一份海寇的画像,他相信了,但我还没有给他,就是这么简单。” 辜焕呵斥道:“这已经算是插手了。军督府要清剿海寇,你提供了海寇的线索,这就是插手!你违背了你的诺言!” 詹小山没有回答,端起酒碗,将辜焕为他倒的酒一饮而尽,又在辜焕的注视下,接连倒了满满两碗酒,相继灌入喉中。 “你说得有道理,我该罚。”自罚三碗酒,就是他做出的让步。 辜焕愣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发难,詹小山就先发制人、罚酒认错。 他经岳先生的指点,本是为了逼詹小山说出接近盛林风的真正目的。但他不仅被詹小山牵着鼻子、放沈平去见鲍兰,还任由詹小山将违背诺言的过错轻松翻篇。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戏弄于股掌之间。 想到这里,辜焕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他也学詹小山灌了一碗酒。 “五哥海量,”他不甘示弱又倒满一碗,“胆子也是出人意料的大。” 詹小山不置可否。 辜焕似乎将海量等同于大胆,毫不犹豫喝干碗中烈酒,壮了胆子才敢畅所欲言。 “照你我这种喝法,等不到下酒菜,这两坛子酒就要被我们喝光了。”詹小山见辜焕憋着气,故意开了个玩笑。 辜焕爽朗大笑。 “五哥罚也罚了,我还能说什么?你既然能在盛林风面前瞒得滴水不漏,也是你本事大,我只会替五哥高兴。五哥艺高胆大,不会把我的劝诫放在心上。我也只好改变主意。”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 “盛林风这个人既聪明又谨慎。如果说安州水军尚有几分机会击败海寇,那机会一定系在盛林风身上。你既然不惜冒险接近盛林风,我也不能让你白费心机。” 他将坛子里的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酒碗里,将左手连同上身微微压在酒桌上,右手勾起空酒坛砸向院墙。 借着坛子落地破碎的脆响,辜焕说:“杀了盛林风。” 詹小山倒抽了一口气。 442 因势 盛林风因为韩爽的发问陷入沉思。 詹五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货商吗? “他的言谈举止合乎情理,我看不出一点破绽。” “合乎情理?”韩爽回想着盛林风对詹五描述,“寻常货商能在遇到海寇袭击后全身而退?寻常货商能说出官府清剿海寇是好事这种话?” 这些不寻常在盛林风看来是詹五的过人之处,在韩爽看来却是可疑之处。 韩爽自认,他在识人上比盛林风高明。 “林风,这人还得好好查一查。” 盛林风原已安排人手去追查詹五的来历,听韩爽这么说,他便顺势答应下来。 “都督英明,是我大意了。”盛林风面带愧色。 韩爽哈哈大笑,轻易原谅了盛林风偶然犯下的小糊涂。 他很了解,盛林风足智多谋、但并非毫无缺点。 对于怀才不遇者,盛林风难免推己及人,对其格外偏信。 韩爽对此没有过分苛责。 “你在岛上还听到什么议论?”他继续问。 盛林风回答说:“如都督所料,岛上多有反对清剿海寇的声音。特别是,海路通塞与否,关乎黎民生计。只要海寇没有完全掐断海路,那些人便认为一切仍可转圜。” “哼,真是可笑!”韩爽不悦。 盛林风接着说:“还有一些人认为,田夫人是蒙冤入狱,倘若田夫人仍留在慕玉山庄主持大局,海寇未必敢来冒犯离岛。” 韩爽面露不屑。 “这些人藏得倒深。田夫人杀黎焜灭口事发的时候,我曾用王妧去试探田夫人的老底,她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如今,是这些人回报她的时候了。慕玉山庄大概也很为难吧?” 盛林风如实回答。 “田夫人这颗棋子太棘手,慕玉山庄也无法随意丢弃。我想,我们能够利用这一点。” 得到韩爽的眼神示意,他点了一下头,继续说:“总督府虽然没有明确下令,但很明显是不肯同意我们对海寇用兵,慕玉山庄必然也是同样的态度。我们在仙人屿发现了海寇活动的足迹,慕玉山庄却只想用一个不懂事的少年搪塞敷衍、安稳人心。眼下,如果我们送给田夫人一个重回山庄的希望,或许,田夫人能帮助我们改变总督府的决定。” 韩爽沉思良久,最后提出一个难题。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田夫人不是一个容易受人摆布的人。” 盛林风早有主意。 “都督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田夫人能保住性命,甚至重回山庄,最大的依靠是如今拥护她的那些人。摆布那些人可比摆布田夫人容易得多。” 韩爽想通后,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 他感慨道:“林风,你肯对我知无不言,真是我的幸运。” 盛林风心头一紧。不过,他在说出方才那番话之前,便做好了准备。 “都督对我的知遇,我当用性命回报,如有半点不忠,定不得好死。” 韩爽听后,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好端端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做我的臂膀,辛苦劳累不可避免,但一定能安享晚年。” 盛林风似乎也被韩爽爽快的语气所感染,面上转忧为喜,口中称谢。 韩爽岔开话头,扯了两句闲话。 “你这些年走了不少路,应该也遇到过不少人。有没有人让你记忆尤深呀?” 盛林风想了想,认真回答说:“有不少。最近,我就在湖州遇到一个贩酒人,他能用鼻子和舌头能辨别出各种酒的原料和年份,甚至还能尝出别人的酒里掺了多少水。我本以为,能有这等本事的人肯定是个老酒鬼。没想到,那个人却告诉我,他平时并不嗜酒,只有在买酒估价的时候浅尝即止。就是这句话令我对这个贩酒人印象深刻。” 韩爽愣了愣。盛林风回答得一本正经,倒让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太随意。 他佯作咳嗽一声,掩饰他的尴尬。 “确实。” 盛林风察觉到什么,直接问道:“都督是不是听到什么奇怪的流言?” 韩爽不再拐弯抹角。 “我得到回报,有个女人找到港口来,拿着一封你的亲笔信,指名要见你。她身着白衣,容貌清丽不俗,还说她会在码头茶寮等你三天。如果你不去相见,她就要撇开你另寻良人了。” 他并未亲眼见到那个女人,也知道最后一句是手下兵士的添油加醋,但他仍用笃定的语气提起这件事。 他似乎想看到盛林风的窘态,但他眼里露出的戏谑更像是一种掩饰。 盛林风看得心惊,不得不以手扶额,做出一副亏心的模样。 “这……我……既然她手里有我亲笔写的信件……不,没有见到她的人,我不敢确定。都是我处置不当,让都督见笑了。” 韩爽身为都督,爱重妻子,束身自好,军督府中并无纵酒渔色之风。 盛林风平时也是冷静自持,严于律己。 虽然韩爽对盛林风的做法并无挑剔,但他偶尔也会产生一些微妙的念头:是不是由于他对盛林风约束太过,导致盛林风变成一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今天,胥成回报了张副尉在仙人屿阳奉阴违的逆行,勾起了韩爽心里的疑虑。 他并不希望他的心腹对他有任何隐瞒,因此才有了这一番闲谈。 此时此刻,盛林风的反应倒像是因为不小心被人发现他埋藏在心底的深情而感到难堪。 韩爽见状放心下来,哈哈大笑。 “现在这种时候,我无法许你休假。你自己抽空去见一见这位月宫素娥。如果你钟情于她,我可以为你做主。” 盛林风捏了一把汗,再次感谢都督的好意。 他从前并不认为韩爽是个多疑的人。事实上,韩爽向来对他格外信重,甚至拿他和胥成相提并论,他一直怀着受宠若惊的心情。 但是,从韩爽的驳斥、怀疑和试探,他对情势的严重已经有所警觉。 他正要告退。 韩爽突然问:“除了那个可疑的货商,岛上没有其他人支持清剿海寇吗?” 盛林风稳住心神,做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每一个不想和海寇同流合污的人都会支持我们,只是有些人暂时还没有想明白。” 韩爽叹了一口气,才让盛林风退下。 443 疯女人 胥成再次来到仙人屿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将很大一部分力气用在克制他的冲动以及担忧上,颇能体会到都督平日常说的心力交瘁是什么滋味。 寻找疯女人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整座后山,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都被搜寻过了,但找到疯女人却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胥成眉头紧锁,担心疯女人遭遇不测、追寻海寇的线索就此断绝。 得到处死张副尉的命令后,他心头并没有心愿得偿的欣喜。 都督的警告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张副尉玩忽职守、败坏军纪,都督准许他严厉处置此事,却不许他将事情闹大。 折返仙人屿的一路,他渐渐理解了都督的苦心。 军中有多少个张副尉? 胥成反复告诉自己,答案只能是一个。 只等找到疯女人后,他便要当众处死张副尉,平息这次的渎职事件,将精力集中到追索海寇和黎焜的大事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胡思乱想。 可惜,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胥成带人守在上山的路口,以便最快得到疯女人的消息。 张副尉白天被海水泡得头昏脑涨,口不择言,承认了诸多罪行。等到胥成离开仙人屿,他才回过神来。 他陷入遭受惩罚的恐惧中不能自拔,终于想出一个不能称之为办法的办法。 溺水者双手胡乱拍水挣扎,总算幸运地抓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张副尉利用疯女人的下落不明,极力为他自己开脱罪责。 “胥校尉,我虽然做了那样的荒唐事,但我真的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正因为那个疯女人太了解这座山、太能躲藏了,我才想到那个该死的主意。胥校尉,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开恩,放过我这一次吧。胥校尉,求求你了,我一定会立功赎过,做牛做马报答你!” 他记得,胥成原本只想对他小惩大戒,后来因为他放纵兵士捕猎疯女人取乐的事,胥成才勃然大怒。 如今,他料想胥成已经得到了都督韩爽的首肯,以都督的严厉苛刻,他不会有好下场。若不抓住最后的机会改口求饶,他还有活路吗? 由张副尉带领来到仙人屿驻守的五十名兵士列队在一旁,战战兢兢。他们听见张副尉认错求饶的声音凄惨万分,都心有戚戚。 有个张副尉的心腹忍不住跳出来,替张副尉求情。 接着又有第二人、第三人…… 胥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没有理会张副尉,只对着求情的兵士,厉声道:“我初来乍到,要在偌大的后山找到那名人证确实要花费一些时间。但你们——早早来到仙人屿,游猎取乐,早就把这点地儿摸透了——你们不可能不知道人证藏身的一两个地方。说出来!” 众人吓得伏倒在地,瑟瑟发抖。 打头为张副尉求情的兵士壮着胆子抬起头,望向他的上司,得到一个禁止的眼神后,才慌忙低下头去。 无人回答胥成的问话。 但那名兵士和张副尉的小动作却落在胥成眼里。 胥成怒不可遏,当场指着那名兵士,要求对方起身回话。 那人只得站起来。 “张副尉玩忽职守,贻误军机。旁人知情不报,同样是重罪。”胥成先威胁一句。 兵士连忙否认,称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哼。你若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替罪人求情?我劝你说出实情,否则,我同样会治你的罪。” 兵士腿一软,又下跪求饶,但仍不肯出卖张副尉。 胥成正要发作,忽然想起被张副尉驱赶到后山居住的那户置守夫妇。那二人应该比任何人更熟悉后山各处地形。 他当机立断,将兵士隐瞒不报的事放到一旁,抬脚走向他白天去过的置守老夫妻的木屋。 张副尉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朝他的心腹使了一个令对方心安的眼色。 海边的傍晚并未真正陷入黑暗。 天幕泛着荧光,为即将到来的夜间行动增添了便利。 置守老夫妻也听到了官府在搜寻老梢头女儿的消息,此时见到胥成,立即明白这位年轻将军为何而来。 老夫妻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拜见。 胥成也不啰嗦。 “在我手下,今后绝不会再发生捕猎伤人的事。那个疯女人,我会为她延医治病,妥善安置。希望二位能助我找出她的下落。” 也许是老夫妻准备搬回停灵庄安心乐意,也许是月夜清朗预兆了明天的好天气,困扰胥成的问题迎刃而解。 经过置守老夫妻的指引,胥成带着亲兵登上山顶,在守林屋北面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疯女人。 在守林屋建成之前,那个山洞便是几户置守存放巡山所需补给的地方,后来渐渐荒废,无人踏足。 老夫妻数次见到老梢头的女儿出了守林屋后不走山路下山、反而鬼鬼祟祟躲进树丛中,便在暗中猜测老梢头父女和那伙来路不明的人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后来得知那伙人的身份,老夫妻不敢招惹,对外装聋作哑。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二人仍只透露老梢头的女儿行踪诡秘,而隐瞒亲眼见过海寇的事实。 探入山洞的火把照亮了山洞内的情形。 疯女人坐在洞内最深处的干草堆上,像一头受惊的野兽睁大双眼盯着拿火把的兵士。哪知火把的光芒晃了她的眼,她忍不住用力眨了又眨。 她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裸露的面庞、手臂和双足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已经干燥结痂,有些仍渗出血珠点点。 干草堆的一侧是一些凌乱的衣物,另一侧是两把锈蚀的长矛。 疯女人仍懂得用木栏挡住洞口,并用长矛防身。胥成由此断定她仍保持着最后一分神智。 兵士们一靠近疯女人,她就疯狂发出凄厉的叫喊。 胥成想到疯女人身上的线索,下令不得刺激疯女人发疯。 兵士们后退至山洞入口,疯女人才停止叫喊、但仍发出粗重的哼哧声。 胥成原本打算先让带路的老夫妻安抚好疯女人的情绪,再带疯女人下山。 但老夫妻以两家人关系并不亲密为借口,再三推托,不愿和老梢头父女扯上关系。 胥成只能另想办法。 亲兵中有人献计,找人扮成老梢头劝说疯女人自动下山。 胥成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置守老夫妻指出了欠妥之处。 老梢头女儿的性情和乖巧顺从毫不沾边,也不会事事听从父亲的安排。相反,她很有主意,她的父亲平时也很信服女儿的决断。 更何况,胥成的亲兵个个年轻力壮,根本扮不好年过花甲的老梢头,就算是哄骗一个半疯的女人,也很勉强。 一计不成,又有人提议扮成海寇、强掳疯女人下山。 胥成听后,更觉得此计欠妥。 白天,他经历了身体的劳碌奔波和精神的紧张震动,现在,山洞里的疯女人就像这一切经历结束后、上天赐给他的最好的嘉奖。 他不容他的嘉奖受到任何闪失。 “我来试试。” 胥成无视了亲兵的劝阻,解下兵甲重新走进山洞,走向疯女人。 疯女人睁大眼睛,张开嘴,随时准备发出惊叫。 胥成在距离疯女人三尺开外的位置停下脚步,抢先开口,语气平静。 “我是来救你的,别喊,好吗?”他伸出右手,掌心朝向疯女人,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同时双腿微屈,慢慢低下身子。 年轻的将军注视着疯女人的双眼,猛然发现,他面前那双眼睛里除了疯狂、还有野兽般骇人的凶狠。 疯女人动了。 情势有如饿虎扑羊。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44 一怒 疯女人的牙齿划开了血肉,紧咬住猎物不放。 胥成的右臂血流如注,但他训练有素,右肩一撞,将疯女人压倒在干草堆上。 他左手掐着疯女人的咽喉,也掐着疯女人的性命。 疯女人面色涨得红紫,憋不住要咳嗽,略微松了口。 胥成趁机收回右手,同时反应过来:疯女人将他的靠近当成恶意袭击,才会做出咬人的举动。 等候在洞口的亲兵接连不断发出请示,都被他挡下。 他没有将自己右手受的伤怪罪到疯女人的求生本能上,反而解除了他的左手对疯女人的禁锢。 疯女人旋即扭转身体、手脚并用想要逃走。 这个动作露出了疯女人的背部。 遍布后背的密集伤痕和衣裳上染血的开裂比疯女人的证词更加有力。 他不用发问也知道这些伤痕从何而来。 山上静立不动的树枝草叶造成了疯女人脸部和手脚多处轻浅细长的伤口,却无法在疯女人的后背留下如此深刻且宽度不一的印记。 胥成一动不动,似乎在想象疯女人的遭遇。 疯女人的喉咙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堵住了他的耳朵。疯女人的挣扎掀起的尘沙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本该直接将疯女人双手反剪、带下山去,但这一刻,他迟疑不定。 对他来说,抓住疯女人轻而易举,但消除疯女人后背的伤痕带给他的震动却很困难。 他想起年少时初次独力狩猎一头野鹿。在最后关头,他忘了韩爽的教导,忘了怎么做才能给野鹿致命的一击。他只能抱着挣扎的重伤的野鹿度过那个漫长的白天,等韩爽前来接应。 最后,那头野鹿死得血肉模糊。 韩爽称赞他有少年血勇,他却在心底埋下一团迷惑。 随着他年纪增长,心底的疑云逐渐消散。他想,他已经找到了他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亲兵以为胥校尉陷入不测,不得已违抗命令。 更多火把的光亮重新充满整个山洞。 胥成好像被疯女人传染了疯癫,竟觉得光芒刺眼。 他伸出流血的右手止住亲兵的脚步,静静等待。 疯女人渐渐耗尽最后的抵抗的力气,伏在干草堆中呜呜哭泣。 胥成收回手,胸膛起伏,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后庆幸自己保全了性命。 他的少年血勇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青年的神勇。就连他的亲兵也看不出他的愤怒。 温暖的掌心拍抚着疯女人的后脑。 胥成仿佛在安慰抱着垂死野鹿的少年。 疯女人彻底平静下来,慢慢转身直面胥成。 汗水和泪水沾湿了疯女人的衣襟,而她毫不在意。 胥成停下动作,看着疯女人伸出手、轻轻抓住他受伤的右臂、像一头野兽一样去舔那处流血的伤口。 他没有阻止。 如此亲密的接触一下子拉近了二人心灵之间的距离。 胥成感觉到,自己已经获得了疯女人的信任。 “我带你下山,我会保护你。”他许下承诺。 “保、护……” 疯女人吐字不清,像个学语的幼儿。 胥成听后却很满意。 “下山。”他又说了一遍,期待疯女人的复述。 但他失算了。 疯女人听到下山两个字就往后躲。 “治伤。”胥成改变主意,指了指疯女人,又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臂。 疯女人嘴巴一撇,神色委屈。 “疼。” 胥成发现疯女人并非无法沟通,放心几分。 “治好就不疼了。”他对置守老夫妻说过的话并非妄言。他确实打算治好疯女人的疯病,但看如今的情形,治好疯女人的伤同样重要。 疯女人摇摇头。她似乎感到了疲倦,旁若无人趴在干草堆上,不一会儿便发出了鼾声。 胥成命人为疯女人找来一套衣物,而后才带着疯女人下山。 亲兵见胥成对待疯女人耐心十足、细致周到,个个诧异无比,却不敢置喙。 张副尉从白天等到黑夜,终于确定他绝了路了。 浑身是伤的疯女人被胥成找到,他纵使有一百张嘴也撇不清干系。 “胥校尉,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才会犯了不该犯的错。你饶了我吧,饶了我这一次吧?” 张副尉痛哭流涕,语气恳切。 他见到疯女人被胥成的亲兵抱下山,明白了胥成心里所想的比嘴上所说的更加重视疯女人。 他不再否认自己的罪过,只求胥成心软饶恕他。 “我对都督、对校尉、对军督府忠心耿耿,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胥校尉,你打我吧,你狠狠地打我,我一定老实受着,但我求你了,别罚我去做苦役。我这副身子,去做苦役的下场只有一死……我还想替都督和校尉效死尽忠,请你饶了我这一次吧!” 胥成听张副尉话里还有侥幸活命的意思,不禁发出冷笑。 “都督命你守备仙人屿、追寻海寇的形迹,但你玩忽职守,纵容兵士败坏军纪,差点把唯一知道海寇线索的人证至死。如果只是罚你去北营做苦役,那才是轻饶你。” 张副尉吓得腿上一软,瘫倒在地。 他扭头去看他闷声不响的心腹们,心里明白胥成仅仅只是要拿他一个人的性命杀鸡儆猴。 他不甘心。 “胥校尉要杀我?为了一个女人?”张副尉坐在地上起不来,但还能开口说话,“我替都督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就连这次出兵离岛,我都是第一个请命讨贼的。而你,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想杀死都督的忠臣良将!我看你才是鬼迷心窍!这个疯女人就是祸水,就是她迷惑你残害同袍!” 张副尉对自己极力抬高,对胥成和疯女人极力贬低,目的只在于给胥成处死他的行为泼脏水。 胥成一怒之下,亲手拔出了佩刀。 张副尉见到胥成眼里的凶光,不由自主两手撑地、向后挪去。 他的几名心腹一开始还留在队列最前方,准备为张副尉求情,此时避之不及,无奈只能用身体将张副尉挡住。 “你杀了我,看兄弟们将来如何为你效命!就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张副尉躲在人群中,感到几分安全,说得越来越起兴,“你年纪轻轻,没经过什么事,才会被一个疯女人迷住。胥校尉,外面的女人多的是……” 张副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手握在他最信重的心腹的肩头,指节发白,好像两者原本就是长成一体的。 那名心腹做了他的盾牌,被胥成的佩刀刺中腹部,血流不止。 张副尉也被暴怒杀人的胥成吓得不敢动弹,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虽然胥成命人救治那名不幸被他刺伤的兵士,但那名兵士仍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随后,他得到回报:死去的兵士尸身各处有不少愈合程度不同的咬痕。 他认定自己没有错杀好人,心里减轻了自责。 年轻的校尉准备将今夜发生的事如实上报,请都督降罪。 他很快又想到张副尉一死、都督自然要另外安排人手守备仙人屿。 考虑再三,胥成打算向韩爽一个人,于是唤来他的亲兵冯隆,询问起冯隆的看法。 亲兵冯隆将胥成今夜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忧心忡忡。 听见胥成打算提拔他,他更是惶恐不已。 “万万不可!校尉今日杀死张副尉已经招来一些非议,此时再向都督属下接替张副尉守备仙人屿,只会让人误会校尉摈斥异己、任人唯亲。” 胥成把冯隆的顾虑听进去了。 他心中郁愤:“张副尉死有余辜,被我失手误杀的那名兵士也不清白,非议从何而来?” 冯隆回答得很谨慎。 “张副尉该死。他明知校尉是为顾全大局、才不辞辛苦搜山找人,可他偏偏污蔑校尉找人是出于一己之私。不明就里的人便会被这番虚言误导,损害校尉的声誉。” 事实上,就连他这个时刻追随在校尉身边的亲兵都感到不认同:校尉对疯女人过于看重,就算是为了得到海寇的线索,终究事倍功半。 胥成无从得知冯隆的真实看法,也无从解释。 他年少时杀死的那头野鹿让他变成和张副尉截然不同的人。 他想,他或许真的如冯隆所说,做出了摈斥异己的事。 这是都督不想看见的,也是他万万不能承认的。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 ( 445 纠缠 朱舸分别和俞溢、熊暴石二人谈论了关于盗取文卷的行动和刘筠的下落这两件事,但朱舸并未将俞溢的目的泄露给熊暴石。 俞溢本来只是想以同意朱舸参与这次行动为条件,私下要求朱舸配合他说服熊暴石在他潜入府衙盗文卷的时候望风。 为了确保万全,他只能先做小人。 朱舸却嫌事情不够复杂,说出了一个令他震惊的事实:刘筠已经离开了九首山,并托人传话到俞舟堂,试图联络他。 俞溢起初还把这话当成朱舸的试探,后来想到他只需要询问原叔就能得知真相,朱舸根本没必要骗他。 欣喜之余,他陷入了两难。 一方面,他先前哄骗熊暴石下山的事被揭穿后,为了行动顺利,他曾对熊暴石许下承诺:二人合力盗取文卷,他不会再辜负熊暴石的信任。 他不想轻易打破自己的誓言,招致灾祸。 另一方面,他又迫切想见到刘筠,想知道刘筠是否安然无恙。盗取文卷的行动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他必须去做的事。 他没必要再拿他的前途去冒险。 出于戒心,俞溢不打算请求朱舸的指点。 他必须自己做出决断。 而后,便有了朱舸对熊暴石的提醒:刘筠正在寻找俞溢、俞溢可能会退出行动。 熊暴石绝不会想到,朱舸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俞溢的主意。 俞溢将他的难题通过朱舸转移给了熊暴石。 他认为熊暴石长在山野、不知世事,这导致熊暴石对人、对事的看法过于简单。 比如,他选择对翁老伯隐瞒他打听府衙布局的目的,熊暴石却坚持要求他对翁老伯说明真相。 如果熊暴石能够始终如一、不计个人得失,对他说出刘筠的消息,他便名正言顺退出行动、而不必顾虑自己是否主动打破了誓言。 如果熊暴石认清现实,出于私心对他隐瞒了刘筠的消息,那么,他和熊暴石两人也算认同了彼此。他不必再和熊暴石置气,也可以心安理得先去见过刘筠,再回头继续进行盗文卷的行动。这也算是一种两全的办法。 俞溢自认为考虑周全,但却忽略了熊暴石身边最大的变数。 熊暴石对俞溢说出朱舸告诉她的“秘密”,并且预料到俞溢一定会即刻动身去找刘姑娘。她打算独自行动。 见到原本英姿飒爽的熊暴石变得蔫头蔫脑,俞溢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对他来说,能够撇脱麻烦去见刘筠自然是件好事。但是,明知熊暴石无人帮扶极可能失手被擒,他又有些不忍心。 回想过去,他和熊暴石萍水相逢。 一个是西二营逃兵,遇险时为了保命,满口谎言。一个是山中拦路贼,做事不问情由,暴戾成性。 如今,他的性命已经不受威胁,他的私心杂念却打消不尽。 而熊暴石却渐渐收敛了暴戾的脾性,变得平和冷静。 俞溢能看出熊暴石的变化,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熊暴石。 他无从知晓,只能猜测:从前的熊暴石会用那根愤怒的蛇矛捅破违逆她心意的人的喉咙、而不会逆来顺受,或许,眼下的熊暴石是因为那根蛇矛不在身边才性情大变。 猜测归猜测,他已无意深究。 他必须接受,熊暴石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小妹是不是没把我算进去?什么叫独自行动?”朱舸仍留在俞溢的临时居所。 他将俞溢和熊暴石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而且,他不准备袖手旁观。 “朱大哥……”熊暴石说话的声音不再爽朗,而是变得低沉,像在压抑着什么,“我想过了,事关重大,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朱舸呵呵一笑:“小妹这是把我当外人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你开口,我就不会拒绝。我许诺过的事一定会办到。” 熊暴石心中感激,略一犹豫,她最终还是点头了。 俞溢却从朱舸的话里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他当初也曾对熊暴石许下承诺,如今诺言尚未兑现,他便要离熊暴石而去。 他几乎感到,朱舸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背信弃义。 俞溢不愿再忍受眼前的难堪。他对客人提议,各自安歇。 “原来已经到宵禁了。”朱舸似乎经过俞溢的提醒才注意到夜色渐深,“事不宜迟,小妹,我们换上夜行衣,去府衙探一探。” 俞溢见朱舸不理会他的提议,心下不悦。如果朱舸和熊暴石执意要在今夜行动,他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好一切首尾。万一二人失手,他依然逃不开干系。 “朱大哥,文卷就在府衙里,不会走也不会飞,你们早晚能拿到。先前我是为了救人,才急于求成。现在你们可以从长计议。”俞溢说道。 朱舸从容不迫。 “俞弟这话,我听糊涂了。急着要去见刘姑娘的人不是你吗?我和小妹要是从长计议,耽误你去见刘姑娘,那就不美了。” 俞溢愣了愣,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朱舸好心解释说:“我托一位朋友帮忙打听刘姑娘的下落,小妹的事情不解决,我也脱不开身去见我那位朋友,你说是不是?” 俞溢听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像冷不防被人刮了一个耳光,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朱舸是在试探他,也是在戏弄他。 他从碰见朱舸的那一刻起,就被朱舸当成了玩物。他不够聪明,也不够强大,既看不穿朱舸的目的,也摆脱不了朱舸的纠缠。 他已一败涂地。 熊暴石还没觉察到俞溢心境的变化。她只是听朱舸为她和俞溢的事尽心尽力,猛然受到触动。 下山后,她见识到许多山上没有的事物。 有时候,她也会感到迷惑和不适。 山下的世界太大、太复杂了。 她从俞溢策划的盗文卷的行动就能看出来,自幼长在山下的俞溢虽然懂得比她多,但活得也比她累。 她甚至产生了回到山上、再也不出来的想法。 是朱舸打消了她的疑惑,也是朱舸让她明白了,这世上宝贵的感情除了有族人之亲,还有朋友之义。 远在九首山的母亲永远不会教导她这些东西。 至于那个让她懵懂体会到情人之爱的男人,也让她品尝到嫉妒的苦涩。 在她说出道别的话之前,她舌尖的苦涩忽然泛起回甘。 “今天晚上,我们三人一定要拿到那份文卷。” 俞溢说得笃定,望向朱舸的目光却像风暴中的小船一样摇摆。 446 串供 容州大衙的刑房灯火通明,不像秦湘湘想象的阴森可怖,但也带给她不小的威压。 她看也不看那些排列整齐的刑具一眼,只按照衙役的指示,走进刑房最深处由一道上锁的栏栅木门分隔而成的小小监房,等待她的杀人嫌疑被洗清。 作为人证同样被带到刑房的说书人窦季方给了她一点安抚,聊胜于无。 押送二人来此的衙役完成了上司交代的公事,便自行离开,似乎并不担心案情未定、刑房内的二人很可能会串供。 人证的待遇比疑犯优厚许多。 窦季方能够在刑房内四处走动,未受拘束。但他的心情并不比秦湘湘放松。 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各种刑具吸引了。 木制的头枷,铁制的脚镣手铐,削薄的竹签,打磨得一头尖一头钝的铁针,还有许多他想象不出用途的器具,一一映入他的眼帘。 它们似乎刚刚从受刑者身上取下来,还残留着属于活人的恐惧气息。 窦季方略一犹豫,随即凑近前去。 他嗅到铁器和油漆的气味,同时确认刑具上没有一点血腥,这才将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他眼前的刑房大门敞开着,比普通人家更不设防。 窦季方随意迈开脚步,重新折回门口,注意到与刑房相对的户房虚掩着门,四下悄无人声。 不料,就在退回房内的时候,他无意间抬起头扫视屋顶,冷不丁瞥见天棚角落里有个一寸见方的通风口。 他后背的汗毛登时竖起。 记忆深处,诏狱的铁门缓缓打开,门内伸出的无形锁链将他紧紧缚住。 通风口并不透光。 刑房顶部似乎还藏着一间阁楼,而登上阁楼的楼梯却不在刑房之中。 窦季方胸膛快速起伏,直到咬掉了拇指的一块指甲,才让自己镇定几分。 他在诏狱中见过的各处通风洞口并非个个都拥有窥视的功用。 就算刑房之上真的有一间秘密阁楼,且阁楼中真的有人在暗中窥探,他也不必过分惊骇、失了理智。 毕竟,那个恶鬼般的男人已经真正变成了死鬼。镇察司如今的威势及不上当年的万分之一。 他姑且认定阁楼有人,那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彻底平静下来。 在一片异常的寂静中,窦季方开口了。 “秦班主,你没杀人吧?”他走到囚禁秦湘湘的栏栅木门前三步开外的位置。 秦湘湘正一边焦急等待,一边猜测小荷的全部诡计。 此时听见窦季方发问,她不假思索回答说:“当然没有。” 窦季方又说:“容氏在州城一手遮天,容圣女砸了你的揽月班,你不敢报复她,但你未必不敢报复容圣女的心腹随从。” 秦湘湘心头一恼,差点忘了窦季方出言帮她从容老五手里脱身的事。 想到她曾经对窦季方剖白过她对容圣女的怨恨,也曾和窦季方联手策划过针对容圣女的谣言,窦季方怎么会明知故问? 她恍然明白了窦季方的用意。 她保留着面上的恼怒,说:“窦先生别激将我了,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容圣女砸揽月班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见到我做出什么报复她的事情来?揽月班好不容易重新开门,我这个时候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杀了容圣女的心腹随从,倒把我栽进去,这笔帐划得来吗?” 秦湘湘按照窦季方的意思吐露心声。 这里是府衙的刑房,不知道被多少眼睛盯着、多少耳朵听着。她说话必须小心。 “我是信你的。”窦季方吐出一口气,向前一步,神色仍带着担忧,“可是,要说是容圣女指使她的心腹故意陷害你,也没有道理。你在州城还有其他仇家吗?” 秦湘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小荷从这场阴谋中撇清关系。 “你这话问错了。我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能惹到什么杀人的仇家?只是有人想利用我和容圣女从前结下的仇怨,借刀杀人罢了。我莫名其妙被卷入这些纷争里,真是倒霉透了。” 窦季方也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既不是你的仇家,那就是容圣女的仇家了……” 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惹不起容圣女,同样惹不起容圣女的仇家。 二人默契地对碧螺独自离开巫圣堂回揽月班报信的事闭口不谈。 过了一会儿,窦季方才振作精神,对秦湘湘说:“我觉得,衙门一定会查清楚整件事。方才带我们来的官差办事就很公道。” 秦湘湘想了想,壮着胆子,发出试探。 “公道?整座州城都是姓容的,公道难道不是在容氏手里吗?” 窦季方心里发笑。他发觉,秦湘湘比他了解的更加聪慧。 “好一句州城姓容,我一定将你这句话禀报知州大人,治你藐视王法之罪。”刑房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穿皂衣的青年,接过了秦湘湘的话头。 他正是窦季方口中“处事公道”的官差。 秦湘湘也见过他。 “大人言重了,那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州城的百姓人人都在说的。”秦湘湘狡辩道。 窦季方并不插话。 “哼,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个小小的捕快。人人都在说,我却单单只听见你说。这说明,你平时没少说,合该被我抓住现行。”皂衣青年辩驳道。 秦湘湘哑口无言,转头去看窦季方。 窦季方示意她稍安勿躁。 “捕快大人深谙辩讼之术,我们二人自愧不如。只是,倘若秦班主坐实了逞凶杀人的罪过,那么,真正藐视王法的便另有其人了。到那时,捕快大人还能秉公执法吗?” 青年捕快碰了个钉子,却没有露出不悦。 “你也长了一条三寸舌。可惜,你说服不了容老五。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你们二人还走不出巫圣堂。”他对窦季方提了个醒。 “唉,”窦季方心领神会,“看来,秦班主确实说错话了。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我想秦班主一定能够虚心受教。” 秦湘湘还听不出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在她看来,是窦季方落了下风。 她向来很有眼色。 “捕快大人教训的是。我不乱说话了。” 窦季方与青年捕快相视一眼,忽然同时出声。 “容……” “容……” 窦季方请对方先说。 捕快并不谦让,直接问道:“容圣女的仇家是谁?” 窦季方请秦湘湘亲自回答。 “容苍对我出手之前,提到他认为我是容二老爷的同谋。”秦湘湘仍未提及小荷与容老二的联络。 捕快点点头,又给窦季方开口的机会。 “容苍的尸首找到了吗?”这是窦季方最想知道的事,也是洗清秦湘湘杀人罪名的关键。 447 致用 鹭羽牢记红姬的叮嘱,并用行动回报红姬的期望。 她已经证实了她俘虏的女人就是王妧的心腹。 此时,她要做的就是进行一场拷问,从俘虏嘴里套问出有用的消息。 鹭羽深知,若不是受到酒婆子提携,她可能做一辈子杀手也碰触不到执事之位。 从前她认为,杀手的刀下不会留任何活口,那么作为杀手,她也无须将精力浪费在学习与杀人无关的技能上。 比如,拷问逼供。 时移势易,她不得不改变想法。 酒婆子从一众杀手中选中她,保举她进入酒馆听命。 从这一点来说,酒婆子是她的恩人。 如今长老将一份重担交托给她,并许诺酒婆子会指点她、帮助她完成任务。 从这一点来说,酒婆子又变成了她的老师。 这两重身份足以让鹭羽对酒婆子心生敬服。 她说不准酒婆子在暗楼里拥有多老的资历,或许,她还没出生的时候,酒婆子就已经是暗楼的杀手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酒婆子深受长老信重、却没有成为长老的执事。她只能猜测,是酒婆子年纪大了、主动推辞。 当然,她没有直接对酒婆子提起这个问题。 她若要更进一步,就只能在长老和酒婆子面前表现出才干和稳重,而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以冒失为借口推诿罪责。 重伤卧床的酒婆子用仅剩的力气向鹭羽传授了审问俘虏的经验。 鹭羽一一记下。 她是临阵磨枪,现学现卖。 俘虏的反应让她满意。她对刚刚学来的技巧掌握得很好。 清醒后的俘虏已经相信了她的话,对她放下了戒心。 “我的目标本来不是你,但阴差阳错……唉,谁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随便放了你,只能等上头的指示……不过,我已经向上头解释清楚误会,你尽管放心吧。” 俘虏被独自关押在囚室中。 鹭羽并未露面,只是隔着门和俘虏说话。 碧螺听出说话的女人并无恶意,便没有过分担忧自己的安危,反而牵挂起秦湘湘的处境。 直到这时,她仍未弄清巫圣堂里发生的一切是何缘故。 她再次回想起,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突然闯进二楼的厅室、喝退了药童、接着便和秦湘湘争执起来。 她本想呼救,但来者像是外强中干、竟被自己携带的尖刀所伤。 她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和秦湘湘逃过一劫,秦湘湘便催促她立即离开巫圣堂、回揽月班向护卫吕平求救。 当时,药童刚好折返,撞见了行凶的场面,吵嚷起来。 情急之下,秦湘湘仅仅只朝她解释了一句话,便不由分说将她赶出厅室。 “有人要害她……” 是谁呢? 碧螺的喃喃细语并未落入门外的鹭羽耳中。 渐渐加深的夜色笼罩了杀手的脸。 鹭羽听酒婆子说过,门内这间囚室原本关押着一名少年。 少年是白先生一手出来,心性坚韧。普通的手段只能对付普通人,却对付不了像那个少年一样的训练有素的高手。 对她来说,眼下的俘虏只是一个开始,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也不瞒你,我已经查出你是燕国公府的人。如果你的主子要为你出头,追究起来,我怕是要受到重罚。你是不用担心了,该担心的人是我。” 鹭羽估计,接下来的审问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她无暇脱身为自己搬来一张椅子,索性坐到地上。 奔波了一天,她为疲劳的双腿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 她需要一种放松的心情来面对俘虏。 碧螺却在听到女人的话后警惕起来。 无论女人的目标是否针对她,女人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在图谋不轨。 但她没有直接说破这一点,而是问道:“你说你抓错了人,那你真正想抓的是秦班主吗?” 鹭羽早已准备好应对俘虏可能提出的一切问题。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没错,我正是奉命去找秦班主,准备将她悄悄带走。” 碧螺诧异想到:门外的女人难道提前获知了巫圣堂会发生什么事? 更让她诧异的是,紧锁的屋门似乎遮挡不住她忧虑的神色,就连她脑中无形的念头都被女人看穿了。 “没想到,因为我不小心失手,那场阴谋还是发生了。秦班主还是被诬陷杀人了。”鹭羽解除了俘虏心中生出的疑惑,又种下新的疑惑,“凭我一己之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碧螺忍不住想,门外的女人肯定知道一些内情,但她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更不能确定对方是敌是友。 犹豫片刻,她才问了一句:“你说的阴谋到底是指?” 鹭羽听出俘虏语气急切,便按照酒婆子教导的方法,透露出十分为难。 “这……事关重大,能说的我便说了,不能说的,你问我也是白问。” 说完,她仍静静等待。 审问俘虏和杀人一样需要耐心,她早已经历过锤炼。 眼前的情势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费心费力后、本该卧床休息的酒婆子忽然命死士传话说,要立即见到她。 红姬离开州城之前,曾给酒婆子留下一批死士,供酒婆子调遣。 鹭羽得到消息,还以为酒婆子仍有教诲。 她暂时撇下俘虏,快步来到酒婆子的卧房。 一阵血腥气味直冲她脑门袭来。 她在黑暗中拔出随身的匕首,防备不测。 这一次她料错了。 酒婆子虚弱而愤怒的声音从睡床上传来。 “杀了那小鬼!我让你现在、立马、即刻、去杀了那小鬼!你去不去!” 鹭羽心头一震。 那小鬼…… 除了重伤酒婆子的那个叫作小蛮的孩子,鹭羽想不出有哪个小鬼能激起酒婆子心中如此强烈的仇恨。 “去。”她选择先安抚酒婆子的情绪。 若是酒婆子一怒之下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不仅会失去一个强大的助力,将来更无颜面对长老。 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好,好,”酒婆子喘着粗气,血腥味正是从她的口中泛出来的,“这枚银针,你拿着。听好了,你要用它杀死那小鬼。我现在就教你穿针……穿针秘技。” 鹭羽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并从黑暗中分辨出一点微弱的闪光。 那就是酒婆子手里的银针。 过后,有死士奉酒婆子之命向她解释了这枚银针的来龙去脉。 她想,如果她是酒婆子,得知那小鬼在长老的眼皮子底下故意留下这枚从她手里偷去的银针,她大约同样会把这一举动当作挑衅,并且同样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亲手杀死那小鬼的心情。 448 掩护 留下容苍的性命让小荷原本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好在,容苍身为容氏子弟,能为她提供许多有用的消息、扫除许多棘手的障碍。 “容老二没那么聪明,他肯定料不到我是诈死引他主动露出马脚。”容苍听小荷说起她担心容老二会找到这个藏身处,便出言安抚,“而且,我们已经放出风声,包括容老二在内,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因他而死,族中的长辈一定会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至少,他不敢明目张胆找到我的住处来,为难我的仆从。” 小荷点点头。其实,她担心的是,容老二若是找到这里、发现容苍诈死是她出的主意、即刻就会明白秦湘湘只是一个诱饵。到时,容老二只要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她头上,容氏上下就不会放过她这个挑拨离间、兴风作浪的仇人。 “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活着的事最终是瞒不过族里的,五掌事肯定会第一个来调查。他不会偏着我们……” 容苍经过歇息,体力已恢复一半,伤势也没有恶化的迹象。 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能够下地,只是仍未付诸行动。 他继续说:“我考虑过了,我们唯一能求助的人只有十五太姑婆。她一心主持巫圣堂,无儿无女,谁做圣女她都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人想祸害容氏子弟,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铲除掉那个人。只要挨到容老二忍不住动手的时候,我们就赢了。” 他满心期望小荷想出的这个引蛇出洞的计策能够奏效:容老二听闻秦班主这个帮凶出卖他,一怒之下,杀人灭口。到那时,他再重新出现,让小荷指证容老二和秦班主买凶谋害圣女未遂的事。 此时此刻,他仍被前来投诚的丫环蒙在鼓里,丝毫没有察觉出真相:容老二的帮凶、容老二更想杀死的人不是秦湘湘。 他需要十五太姑婆的掩护,小荷同样需要他的掩护。 小荷料到容老二更有可能龟缩不出、而不会即刻被流言激恼得失去理智。 她原本的计划和容苍此时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也必须冒险去见一个人,寻求对方的帮助,逼容老二狗急跳墙。 她没有盲目相信自己一定能打动那个人,自然也怀疑容苍只是夸夸而谈。 倘若容苍高估了那位十五太姑婆,容苍诈死的消息会不会即刻就被泄露出去?倘若那位十五太姑婆得知这一切是她的主意,会不会识破她的目的? 对于那位十五太姑婆的真实情形,她无从得知。 看到小荷忧心忡忡的模样,容苍忍不住生出怜惜。 “你安心留在这里。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容苍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小荷的回应,“等我们除掉容老二,我的伤也好了,圣女也回来了。你从前跟着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子,肯定吃了很多苦。以后,你若肯跟着我,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 小荷减轻了忧容。 “公子真是心善。吃苦受累也不算什么,但是,从前我在揽月班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我是一刻也不想再过了。” 听到小荷话里没有明确拒绝他,容苍心里高兴起来,脸色也变得红润。 “公子,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小荷趁机说,“虽然我绝不愿意再回到揽月班去,但我不能只顾眼前的安乐,却置公子于险境呀。” 容苍心中一动,连忙追问小荷为什么这么说。 “如今秦班主肯定能猜到,有人把她和容二老爷的阴谋泄露给公子。如果我一直不在揽月班露面,一定会遭到怀疑。而且,我觉得秦班主不会坐以待毙。如果她将所有罪责推到我头上,联合容二老爷来对付我,我……我一条贱命,死了也不要紧。可是,如果我们的计划失败了,公子在族中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小荷正在为她离开容苍的住所寻找借口。 揽月班里根本没有可以让她泄露的秘密。秦湘湘也许会怀疑她在暗中捣鬼,但她制造的麻烦已经足够让秦湘湘无暇顾及到她。 然而,她说出的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即刻就打动了容苍。 “你为我费心费力,叫我怎么忍心让你回到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很可能去了就回不来了。”容苍有些着急,却不知所措。 “唉,”小荷揉了揉眼睛,装出既无奈又感动的模样,“其实,我也没想到,我一个小小的丫环,竟然能够得到公子如此垂怜。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秦班主和容二老爷再次联手做坏事。如果容二老爷冷静下来,联络上秦班主,他就会知道街上的流言不是出自秦班主之口,而是有人在暗算他。我说得对吗,公子?” 事实上,她很清楚容老二把她和秦湘湘当成了主仆。流言无论是出自她,还是出自秦湘湘,说到底都是一回事。如果这次流言带来的风波一直不能平息,容老二绝无可能再次相信她,无论她或者秦湘湘是否与容老二联络。 容苍早已被她说服,认定只要小荷不忍辱负重回到揽月班、他们的计划就会失败。 他不禁黯然神伤。 “公子还须保重身体,不必为我担心。”小荷适时发出安慰,“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公子会如此信任我,更何况是外人呢?只要公子不对外人提到我,谁都不会知道容二老爷和秦班主的阴谋是被一个丫环揭穿的。” 容苍重重点了一下头,并作出保证:“我一定会保守秘密,保护你的安全。你这一去,务必安然归来。” 小荷苦笑一声,像个习惯于谨小慎微的丫环,提出她的要求。 “我不求别的,只求公子的信任。如果将来……唉,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就说眼下吧,公子打算去见十五太姑婆,她会像公子一样相信我吗?” 容苍犹豫一会儿,说了实话。 “你不是容氏族人,身份来历都微不足道。她在族中地位尊崇,就连我都要借圣女之名才能见到她。我想,她大概不会轻易相信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如果十五太姑婆因为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丫环而质疑公子所说的话,我就是死一万次也弥补不了这份罪过呀。” 丫环战战兢兢,楚楚可怜。 容苍思来想去,反过来安慰小荷:“这不是你的错。十五太姑婆位高权重,势必不能耳根子软,否则,她不知会受到多少小人的糊弄。你放心,她最能明辨是非,也一定能帮我们主持公道。我暂时不会向她提到你,只说事情是我打听来的。” 小荷在心里冷笑:这种势利眼的公道和容老二认为的公道一样充满了私心和偏见。 她没有被容苍的承诺蒙蔽双眼,追问道:“倘若十五太姑婆要你拿出证据呢?” 容苍笑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没有你这个人证,我还有物证。我总不会为了诬陷容老二而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吧?容老二的野心昭然若揭,首领和圣女又不在城中,倘若十五太姑婆看不出双方的争持,那才奇怪。我之所以坚信十五太姑婆会站在我们这边,正是因为她的孩子死在质验仪式上。容老二迫不及待送他的一双儿女去参加质验仪式,甚至不惜谋害在位的圣女。他犯了不止一个忌讳。” 小荷若有所思。 察觉到容苍正盯着她看,她掩饰道:“族中的大事我不懂,但我相信公子一定能说服十五太姑婆。” “你是个谦虚的人,”容苍听小荷当她自己也是容氏族人,满心欢喜,满眼怜爱,“你呀,明明顾大局,识大体,心思细腻,还温柔体贴,偏偏你自己还不知道这些品质有多难得。我何其有幸……” 小荷及时伸手捂住容苍的嘴巴,娇嗔地堵住容苍的话头。 “公子太会夸人了,我……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话一说完,她的手腕就被容苍握住。 小荷低下头。 此时的她确实没心情继续戏弄容苍。 比起她将要面对的奸狡诡谲之徒,应付眼前的容苍简直是易如反掌。 于是,她挣脱束缚,跑出容苍的卧房,连一句道别也没说,留容苍一人在床上发愣。 449 讨还 鹭羽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过被同一个小鬼反复羞辱,因而,她也没有像酒婆子一样失去理智。 后院廊下无人。 她静静站在角落里,一边盘算,一边等着酒婆子不堪劳累陷入昏睡。 突然间,她伸手扔出一枚银针。 银针刺入廊柱,颤动不已。 木质坚固,而她出手时力道稍弱。 银针仅仅探入毫厘深度,便遇到不可抗拒的阻碍,最终不堪重负,跌落在地上。 杀手从容上前捡起银针。 鹭羽只是在测验银针的质地以及自己在短暂的学习中掌握了几分本事,而不是遇到敌人来袭出手反击。 将银针贴身收好,她带着酒婆子传授的秘技和杀人指令往酒馆后门走去。 跟随在她身后的两名死士是她主动向酒婆子讨来的,目的是表明她效命于酒婆子的决心。 不出她所料,陷入癫狂的酒婆子完全相信她的保证:她会竭尽全力杀死小蛮,就算与老虞为敌、违背长老的意愿,她也在所不惜。 此时谁也不知道,她口头上答应了酒婆子的请求,内心却不赞成这个决定。 自从蝉衣追查到逃跑的少年和小童得到了老虞的庇护,红姬就禁止蝉衣和她接近老虞的当铺。 今日追踪殷泉时,她察觉对方进入当铺后,即刻中止行动,并返回酒馆禀报红姬。她的举动得到红姬的肯定。 红姬离开州城前,也对她交了底:白先生试图拉拢老虞,老虞却没有彻底站在白先生一边。 虽然红姬并未明说,但鹭羽也能看出:红姬不想错失这个机会、只是担心属下能力不足才一字不提。 鹭羽不敢在红姬面前夸口,心里却有立下大功、让红姬刮目相看的想法。 她认为,酒婆子要不是被仇恨冲昏头脑、一定会担负起拉拢盟友的重任。事实上,酒婆子和老虞打过交道,必然更懂得如何投其所好。 可惜,她今夜的行动得不到酒婆子的任何帮助。 想到这里,鹭羽停下脚步。 狭窄昏暗的后巷,三道人影以不远不近的间隔错落分开。 乍一看,两名死士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偶,任活人摆布。 打头的鹭羽甚至没有转身,开口直接说道:“我并不准备杀死酒婆婆的仇人。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折返酒馆,把我的决定回报给酒婆婆,一个是,追上长老的脚程,把我的决定回报给长老。别觉得奇怪,长老得到回报后一定会支持我的做法。如果你们选择回报长老,就等于选择欺瞒酒婆婆。反之,你们选择回报酒婆婆,就等于违逆长老。” 死士并非聋子,却对鹭羽的话毫无反应。 鹭羽知道,暗楼的杀手和死士干的都是杀人的活计,但二者实际要面对的危险和收获的待遇却很不一样。 暗楼里最普通的无名黑衣,其中有一部分人,包括她,通过重重考验成为暗楼的杀手,而那些没有通过考验的失败者、以及那些根本没有资格参加考验的人便会走上死士的道路。 她理所当然认为,相对于杀手来说,死士的身份是弱小和顺从的象征。 但她今天发现,她并不真正了解其他无名黑衣成为死士的过程,她也不知道如何令死士听命。 事情陷入僵局,这是她不想见到的。 鹭羽终于转过身来,说:“既然如此,我便替你们选了吧。” 话音未落,杀意已随着匕首出鞘。 距离鹭羽较近的那名死士反应比同伴更快,即刻向后逃开。 鹭羽心想速战速决,毫不犹豫使出她刚刚学来的穿针秘技。 银针如她所愿命中窜逃死士的后脖颈。 血肉不及木头坚固,而鹭羽的手法一次更比一次熟练。 死士明显向左侧一歪,脚步踉跄一下,差点跌倒。 鹭羽占了先手,瞬间杀死了抗命之人。 另一名死士距离稍远,也幸运地拥有更多时间认清形势,果断选择向鹭羽俯首听命。 “很好。”鹭羽半信半疑,说道,“你比死人聪明。折回去禀报酒婆婆,注定是死路一条,只有追随我,才有活路。” 死士再次表明服从。 鹭羽于是命令死士先去处理死人的尸首、而后前往当铺会合。 她收起凶器,躲在暗处观察到死士遵命照办,才认定对方没有二心。 直到这时候,鹭羽才为自己平白损失了一名死士而感到可惜。 她白天独自去追踪揽月班班主,倘若手下有一两名听命的死士,也不至于出错。 虽然她这次犯错的结果不算太糟,但是,她更想圆满完成长老的任务,而不想失败后再设法弥补。 鹭羽心中暗暗感慨,脚下却未停歇。 她已来到老虞的当铺门前。 “我是红姬长老手下的人,奉命来讨小蛮姑娘欠下的东西。” 门后的老虞在烛光中皱起一边眉头——另一边藏在微弱的光亮之外。 “我以为,她和你们已经两清了。” 鹭羽虽然得到过许多警告,但直接见到老虞时,她却看不出对方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甚至觉得,如果当铺四周没有暗哨护卫,她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轻易杀死眼前这个令长老忌惮不已的人物。 当然,她没有轻举妄动。 她来到当铺的目的并不是杀人。 “只是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小蛮姑娘当初从酒婆婆手里借走了三枚银针,今天在酒馆,她只还回来一枚,另有两枚尚未归还。这三枚银针是酒婆婆心爱之物,希望小蛮姑娘能够如数奉还。” 老虞没有借口拒绝,让来者进门与小蛮对证。 他手持烛台,用一点蜡烛燃烧发出的光亮牵引来客进入厅室,并在不经意间提起来客的脚步经过的某件不起眼的杂物有何种传奇的来头。 鹭羽看着老虞手边摇晃的烛火,听着老虞平缓的声调,恍惚间失了神。 酒婆子遭逢重击,精神萎靡不振,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如果不是小蛮故意留下那枚银针,酒婆子或许还能安心保养、祈盼病体能够好转。但事实却是,酒婆婆急于得到仇人受死的消息,倘若骤然心愿得偿,恐怕随即会撒手人寰…… 这是鹭羽从未对人提起的看法,也是她埋藏在心底的最真实的念头。 她穿过拥挤杂乱的小院,不由自主勾动了心绪。 老虞接连唤了她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对,我的名字叫做鹭羽,虞爷尽管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她嘴里喃喃回答着,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起老虞到底问了她什么问题。 她仅仅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吗? 鹭羽心头一激灵,牙关一扣,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让鲜血和疼痛带给她片刻清醒。 与小院相通的厅室同样不够宽绰,但至少烛火明亮。 鹭羽终于看清老虞的相貌。 如果不是刻意铭记,她一眨眼就会忘记这张普通至极的面庞。 如果她事先不知道当铺的主人就是她要找的老虞,如果老虞存心隐瞒,她很可能永远发现不了眼前人的身份,也永远无法了解长老到底在忌惮什么。 “哼,我倒要看看谁敢来杀我?酒婆子能下地了?她竟有胆子找上门来?看我把她打出去!” 小蛮听到门口的动静,匆匆赶来,还没踏入厅室,就大呼小叫。 老虞摇了摇头。 他先请客人入座,才对小蛮说明缘由。 “鹭羽姑娘说,你拿了三枚不属于你的银针,如今银针的主人酒婆婆托她来讨回银针,你有什么话要说?” 小蛮眼珠子一转,直接否认了。 “银针本来就是我的。肯定是她在撒谎,肯定是酒婆子指使她来找我报仇的。”她虽然说话漏风,但底气十足,“看来,你是捡到我不小心落在酒馆的银针,硬说银针是你们的东西。真是臭不要脸!” 老虞并不偏向哪一方,只是根据小蛮的说法,建议鹭羽拿出证据来。 杀人凶器沾着半干的血迹,被鹭羽收藏在一方手帕中。 小蛮一见到鹭羽掏出的银针,心头起伏不定,声音也微微颤抖。 “你……你们拿我的银针杀了人?” 鹭羽没有直接回答:“银针本是凶器。小蛮姑娘年纪小,恐怕压服不了凶器,反要被凶器所伤。把银针交还给我们,也是为小蛮姑娘好。” 小蛮的火气一下子冲上头顶。 “谁说我压服不了?你可别小瞧……”她着急起来,差点说漏嘴,“我自己的东西,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管不着。” 鹭羽看向老虞:小蛮已经露了马脚,老虞会包庇吗? 老虞面色如常,改换了话头:“酒婆子擅长一种绣花针法,能够一针封喉,想来你也得到了她的真传?” 鹭羽明白,这是老虞的试探,但她更愿意把这次试探当作老虞给她的机会。 她用行动作为回答。 杀手一抬手,银针倏地飞向屋梁,没入半截,稳稳当当倒悬着。 小蛮眨眨眼,看了看鹭羽的手,又看了看梁上的银针。 她被鹭羽展露出来的本领惊得合不拢嘴,骤然意识到自己激怒酒婆子的举动差点带来灭顶之灾,这才感到后怕。 “哼,以大欺小,我记住你了!” 她不再等老虞开口,掏出藏在发髻里的两枚银针,扔在地上,一溜烟跑了。 鹭羽见自己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暗暗松了一口气。 450 迫使 红蔷本以为,萧芜不敢拿她怎么样。 同为暗楼执事,萧芜敢只身前去她的酒馆,她也敢只身前来见萧芜。 然而,她还是错估了形势。 意外中毒以及鲎蝎部举事的时机迫在眉睫这两件事导致萧芜不得不选择冒进行事,而她恰恰是萧芜眼里坏事的威胁之一。 酷刑对红蔷来说算不上折磨,更像一种羞辱。 萧芜以即将成为长老、高高在上的姿态绑住她、割开她的每一个手指甲,目的只是想让她承认勾结叛徒的事实。 未受刑前,红蔷认为她和萧芜平起平坐,就算看法不同,也不至于撕破脸。 她并未将六安当成盟友,只要萧芜开出一个合适的条件,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出卖六安,让六安吃些教训。 但事实证明,她把萧芜想得简单了。 吃了教训的人竟是她自己。 “嘶……” 红蔷痛得倒吸冷气。 她坚信,萧芜将来一定会后悔今日所为。 “叛徒?哼,你口口声声称他为叛徒,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红蔷已经下定决心。 尽管她的额头大汗淋漓,但是她的眼神却未被水气侵染、软化。 听见红蔷开口,萧芜才停下动作。 先前他不顾伤势,奋力制服红蔷,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体力。 此时,他甚至无法正常使用他擅长的九节鞭。 “他奉长老之命来橡城,还瞒着你。你好好想想,为什么?”红蔷继续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长老对你起了的疑心?” 她的话已足够明白。 “这种时候,你还和我玩这种把戏?长老如何待我,我心知肚明,心安理得。你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是没用的。”萧芜语气轻松,用小刀轻轻碰了碰红蔷的手指。 红蔷咬牙切齿。 “捕风捉影……那得是有影的事,才能让我捉住。”她的呼吸很深,脸颊边一缕被冷汗沾湿的头发翻飞不定,“乌翎的人马不是直奔橡城来的,我知道,他们先去了棉县,碰到了你嘴里说的那个叛徒。你猜,那个叛徒有没有将此事回禀长老?” 红蔷当然知道、也通过苏兴的话得到证实:六安并未将此事告知红姬。 可萧芜无从得知。 “哼,这么大的事,你毫无察觉,到底是你存心隐瞒,还是你无能?长老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命她信任的‘叛徒’来调查她疑心的‘亲信’。真是可笑,被称为叛徒的人竭力证明自己的忠心,被称为亲信的人却做出背叛长老的无耻行径。萧芜,你以为你可以随随便便对待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刚刚告诉你乌翎的执事的下落,转头就被你当成囚徒严刑逼问。你就算杀了我灭口,也洗不清你勾结乌翎的嫌疑了。哈哈……” 红蔷大笑出声,减轻了痛楚。 萧芜咯噔一下,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想到这番话很可能是红蔷在诈他,也有可能是红蔷受到叛徒的蒙蔽。 担心红姬怀疑他勾结乌翎,根本就是杞人忧天。 等红蔷笑够了,萧芜才说:“多谢你替我着想,那些事我自己会操心。我想知道的是,那个叛徒现在人在哪里?” 红蔷心想,她下的毒药还不够重。 “今天之前,我是真的不敢相信,你会勾结乌翎、背叛长老。就算他拿着长老的密信要求我听命,我也将信将疑。现在我才知道,他说的全都是真的。他奉命押送一批东西来橡城,但是,行动路线不知怎的泄露了给了乌翎的人。他拼尽全力,不但保住了东西,还保住一个人的性命,你猜那人是谁?” 红蔷说出了容溪的名字,满意地看见萧芜的脸色变得凝重。 萧芜陷入沉思:红蔷所说的许多消息都是真实的,但细节之处却和他知道的不同。 比如,容溪在棉县遇到了押送劈刀的队伍,而刺杀发生在前一夜。红蔷将两件事混在一起了。 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刺杀容溪的杀手的真实身份,红蔷却直接认定杀手是乌翎的人马。 倘若是叛徒想要误导红蔷,那么叛徒拿出了什么证据?长老的密信么? “那封密信在哪儿?” 红蔷当然拿不出来一件她随口胡诌的东西。她说:“密信不在我手里。不过,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长老英明,不会随便相信空口无凭的话,但如果那些话出自一个说话很有分量的人,那就不一样了。既知道押送任务,也知道容圣女行踪的人寥寥无几,萧芜,你就是其中之一。容圣女的指证,足以让长老认定她身边出了内鬼。” 苏兴对她的解释是,当夜在棉县客店拿下乌翎的执事后,不小心让对方逃脱,而容圣女并不知晓危机被消除的过程。 因此,容圣女不可能为六安作证,不可能要求红姬抓住真凶及内鬼,红姬当然更不可能怀疑萧芜。 但是,不知情的萧芜很可能将红姬的沉默误认为隐瞒,从而相信红蔷的谎言。 没成想,人算不如天算,红蔷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圣女从不直接和长老联络,就算在棉县遇到了乌翎的杀手,又被叛徒所救,她也不会绕过首领和我,独自去见长老。这种攸关性命的大事,她绝不会当成儿戏。” 红蔷神情一僵,有一瞬间泄露出心虚,很快又掩饰过去。 “是吗?可她那一夜遇到的不是你,而是你最看不顺眼的敌人。说起来,圣女在年纪和阅历上只是个小丫头,偏偏地位尊崇,受尽别人的奉承和恭维。她知道什么叫做借刀杀人吗?呵呵。”红蔷面上的镇定全靠六安留给她的诡计多端、巧舌如簧的印象支撑着。 她几乎穷途末路,甚至感觉到绝望的侵蚀时,局面开始峰回路转。 萧芜不幸被她的话击中要害。 他想起,容溪不顾自身安危潜入城中的目的仅仅是质问他靖南王中毒一事的原委。 他本以为,容溪所获知的关于红姬的消息是容全透露的,但从没想过,容溪很可能已经亲自见过红姬。 容溪当时怀疑浊泽之行是他的阴谋,他还以为那是容溪要挟他坦白真相的手段,甚至产生了容溪受到高人点拨的念头。 他根本没有时间弄清楚容溪身上的变化,哪知,仅仅是这一点小小的疏忽竟给叛徒留下了攻击他的把柄。 想到容溪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极有可能是被叛徒蛊惑,伺机对付他,他后悔不迭。 红蔷松了一口气。 她做出无奈而又痛心的模样,感慨道:“我们身边明明有一个强大的敌人,却还是不知轻重,斗来斗去。萧芜,你就算斗赢了我、再斗赢他,到头来,你还是输。乌翎虎视眈眈,长老手下无人能用,结局是什么,不用我说,你心里清楚。” 萧芜再三权衡,承认红蔷虽然暗中联络叛徒、却从未勾结乌翎。 正好在这时,他得到了付老板擒获乌翎的执事的同伙的消息。 他只剩一个疑惑。 “红蔷,你相信那个叛徒没有背叛长老、勾结乌翎吗?” 红蔷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因此回答时毫无犹豫。 “当然了。他是个聪明人。除了长老,还有谁能够宽宏大度地原谅他、提携他这个恶劣的家伙?”红蔷忍不住冷笑一声,“他曾想投靠燕国公府,但他选中的那位王姑娘和容圣女一样、只是一个不晓事的年轻丫头,能用他一时、护他一时,却不能改变他骨子里的本性。如果他不懂这个道理、转头投靠了乌翎……呵呵,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自掘坟墓的人不配做你的对手。” 451 好戏 “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们……三个人可以谈一谈。”萧芜对红蔷说道。 红蔷担心被萧芜看出破绽,不敢答应得太痛快。 “我可以让他来见你。但是,你要让他承认你忠于长老、并且和你联手对付乌翎,很难。” 二人都想让对方相信自己有意化干戈为玉帛。可一旦谁先相信了,谁就会落入对方彀中。 萧芜按捺住急切,没有否认红蔷的话。他因为一时大意,留叛徒在长老身边煽风点火。如今他恨不得将叛徒拆骨入腹,岂会和叛徒握手言和? “既然知道这是个难题,我自然要做些准备。倒是你……你不会白白让他利用了吧?”萧芜激将道。 红蔷适时松口:“等你见到他,你自然会知道。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见到我的人,才能吩咐他们去传话,第二,我要付家兄弟离开橡城。” 她的条件没有超出萧芜的预料。 萧芜回答说:“你要见谁,我都可以答应,但见面的地点只能在这家客店、这间客房里。至于付家兄弟的去留,谈论此事为时尚早。” 红蔷面露不满。 萧芜心中暗喜。 “给我一个名字,我会把那个人带来见你。你打算传什么话?”他仍防备着红蔷耍花招。 红蔷脸上有不平之色,但她还是说出了乔老四的名字。 “你非得让他主动上门,我也只能告诉他,你落在我手里了,他才会想到他可以拿你去向长老交差。不过,你最好不要乱走,要是让他提前发现你我联手骗他,他肯定会在长老面前毁谤我。你可不要连累了我。” 红蔷说得煞有介事,萧芜又消除了两分疑心。 萧芜认为交易已经谈妥,直接拍板,说:“就这么定了。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我要见的人没有出现,我就当你骗了我。” 说完,他看着红蔷蜷曲血污的手指,似笑非笑。 “放心,我会还你一双完好的手。” 红蔷冷冷一笑,眼神复杂:“多谢。” 萧芜带着乔老四的名字离开,去见等候在门外的付老板。 付老板心急如焚。 他一回到客店就回禀了乌翎的人马束手就擒、以及用来作鱼饵的那名执事逃脱的消息,却没来得及说明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 南街的斗殴事件中,有人故意留下一件物证。如果他没有看错,那件物证正是他们秘密运送进城劈刀之一。 他必须请示萧芜,立即清点那批劈刀。 然而,他的急切在萧芜面前就像一粒扑入熊熊火堆的小小火星。 萧芜自身已经是一堆点燃的干柴。 “乌翎,叛徒,斗殴,劈刀……”萧芜直接认定那个故意将劈刀遗留在南街的人就是叛徒,“你还不知道吧?裕如说,他送孟树坚出城的时候,城门提前关闭了。橡城已经变成一座围城。” 付老板心头一紧,连忙追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萧芜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空好像跳过了黄昏,一下子变得深沉如墨。 后院无人走动,黑灯瞎火。 错落有几间客房的门窗透出微弱的光亮。 客店今夜生意惨淡。 “无缘无故提前关闭城门,正好,我们这就把缘由告诉所有人。黑斑病如今蔓延到橡城来了。城尹打算将大家困死在城里,自己逃命。这种情形,城门怎么可能守得住?如果那小子认为暴露一把劈刀就能引起官府的警惕、坏了我的大计,那就大错特错了。”萧芜忽然转过身来,问道,“我交代你安排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付老板回答得毫无迟疑。 “是。” 萧芜点点头。 “铁匠铺里有几个人?” “连同老铁匠在内,有五个人。” “好,让他们病死街头,也省心了。” 付老板低头领命。 “行动之前,你先把乔老四找来。官府打算瓮中捉鳖,我也打算瓮中捉鳖,就看谁先得手吧。”萧芜说完,让付老板即刻行动。 付老板心里存了话,不吐不快。 他费尽心血,活捉了戴帷帽的女人,不仅仅是因为萧芜的命令,还因为对方说过的一句话。 他希望萧芜能留下那个女人的性命。 萧芜听到付老板的请求后,忍不住皱眉摇头。 “她为了摆脱追捕,故意说出那些话来迷惑你的心神,你不该被她影响了。” “可是,我还是想……” “这世上如果真的有断腿再续的办法,我一定会替你找来。我在暗楼之中从未听说过这种奇术妙手。相反,那个女人,乌雀,能受乌翎指派潜入容州、潜入橡城而不被任何人发现,她绝不是泛泛之辈。她甚至比红蔷更不值得相信。如果她占据了你的心神,我更应该立即杀了她……”萧芜面露思索。 付老板连忙否认。 “不,”他急促喘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你不……” 萧芜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等我问完话,我一样会杀了她。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付老板心情霎时变得低落。 “你看看你自己。这就是她的恶毒之处,也是你暂时无法进入暗楼的原因。不是你的断腿拖累了你,而是你的心,你明白吗?”萧芜眼下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好好安抚他的得力下属。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付老板连连点头,敷衍得十分自然。 萧芜见此情形,忽然想到红蔷嘲弄那个叛徒的话。 他可不想见到他手下的人被乌雀蛊惑、做出背叛他的事情。 “三年,仅仅三年,你就忘了你的腿是怎么断的。有所失,有所得,这是天然的道理。如果你的腿没有断,你现在依然是个卑贱的舞伎,而不是受人敬仰的付老板。如果你总是回头看,你是走不长远的。如果我是你,我绝不想回到从前。” 付老板脸上骤然失色。 “执事教训得是,云蔚受教了。” 萧芜终于放心下来。 “现如今,还有几个人敢直呼你的名字?你跟着我,不会永远只是付老板。我会让你名震橡城,让那些欺侮过你的人跪在城下、恳求你的宽恕。”他又给付老板吃了定心丸,随后不再啰嗦,命付老板依计行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他最憎恨的人正躲在黑暗中、完完整整看了一出好戏。 六安和严沁二人分别后,便潜回付老板的破客店,盗走了一把劈刀。 萧芜和付老板将孟树坚送入城中的那批劈刀秘密藏在破客店后巷的那堆破烂当中。就连出入过后巷的乔老四都毫无察觉。 六安一路追踪,从未失去劈刀的影迹,因此顺利盗走其中一把,扔在南街,目的如萧芜所料、正是吸引城尹的注意。 碰见付老板对六安来说是个意外,而他很快就把意外变成惊喜。 他目睹了乌雀被付老板擒获的过程,并一路跟随付老板来到客店,见到反应迟钝的萧芜和受刑的红蔷,猜测萧芜已经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原本,他还为乌雀失手被擒而吃惊不小,误以为付老板身手不凡、深藏不露。随后,他才发现乌雀早已身受重伤。 见付老板在正确的地点布下罗网、成功抓住乌雀,六安猜测,或许乌雀已经和萧芜交过手、泄露了行踪,或许红蔷对萧芜出卖了乌雀。 无论如何,他利用苏兴挑起萧芜和乌雀的争斗,结果算是如愿了。 同时,他也确定了红蔷没有出卖他。否则,留在酒馆的苏兴必然已经遭殃。 他听见萧芜提到乔老四,猜测红蔷正设法脱困。 他很乐意给他暂时的盟友一点回报。 452 经历 徐涧确信自己没有被追踪,这才回到他和同伴的落脚点。 他牢牢记住乌雀的交代,即刻追问死士,得知了容圣女的位置。 可是,当他来到关押容圣女的屋门前,他却无法迈出最后一步。 徐涧自问:见到容圣女后,他该做什么? 乌雀告诉他不要手软,是指杀死容圣女吗? 可是,他杀死容圣女后,又该如何救出乌雀? 和他失去联络的这段时间,乌雀为何留着容圣女的性命? 倘若乌雀因为他杀死容圣女而断绝了生路,他岂能无动于衷? 这些问题搅得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叫他理不出完整的头绪。 “乌雀执事离开之前,有什么交代?” 徐涧对跟随在他身旁的死士问出这个问题后,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无谓的拖延。 他想,乌雀肯定预料到他会犹豫不决、才叮嘱他不要手软。 或许,乌雀早就想好了脱身之计。 或许,他只是在瞎操心。 转念之间,他蓄起杀心,伸手推开了屋门。 死士不知道徐涧想法的转变,仍回答说:“乌雀执事追踪徐执事下落时,带回来一个知情人,拷问得知,徐执事挟持一个拄拐小童出现在南城门。乌雀执事便吩咐属下看紧那个知情人,随后出门去追查。” 这番话突如其来打乱了徐涧的决心。 “知情人?”他收回推门的手,回头看向死士,“那人在哪儿?” 死士指向隔壁的囚室。 徐涧略一犹豫,重新关上屋门,吩咐一句:“带路。” 死士领命。 焦铁袖接连遭受两场拷问,伤势颇重,体力不支,很难一直保持清醒。然而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神,让他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无法自拔。 冰冷的井水堪比速效的灵药,瞬间驱散了围拢在他脑门的睡意,给他伤痛的身体注入了活力。 他睁开那只没有受伤的左眼,舔着嘴边残留的水滴,对将他唤醒的事物产生了渴盼。 窗外的日光已经消逝。 窗内点亮了一点烛火。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白天的鬼魅女人,而是他在城门边碰见的挟持小童的年轻男人。 此时他的脑筋很清楚,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个年轻人,并迅速做出判断:鬼魅女人和年轻男人是一伙的,很可能因为初来橡城、不认识付家兄弟,但这伙人已经不止一次触犯了橡城的地头蛇。 徐涧认出眼前的瘦老头却费了不少眼力。 仅仅过去半天时间,从他身边劫走贾玉棠的老头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白天的时候,他为了救回贾玉棠,曾奋力追击老头。而后,见老头和贾玉棠落入一伙地痞手里,他不得不隐匿行踪,伺机而动。直到看见贾玉棠的父亲和那伙地痞接头,他知道贾玉棠无忧,才停止跟踪。 他根据自己已知的情况做出推测:乌雀追踪他一路留下的线索,找到了劫走贾玉棠的老头并带回落脚点,拷问得出贾玉棠的线索,继而追踪到那伙地痞…… 然而,这个合理的推测对他解决眼下的难题毫无帮助。 徐涧稍有气馁,但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回想。 他在容圣女落脚的客店遭遇突袭后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就碰见了准备孤身出走的小童贾玉棠。 他怀疑自己暴露了身份,因此没有直接与乌雀联系。 在他如此小心谨慎的应对之下,萧芜的人马仍准确找到他并布置了陷阱,打算将他们一行人一网打尽。 他不禁想到,萧芜为何笃定他有同伴接应? 他没有怀疑蔷薇。因为蔷薇提前告诉他那条秘密通道,帮助他成功逃脱。 他打开了另一条思路。 将他和乌雀各自的行动放在一起比较,他很快就找到一个交集的地方。 那伙地痞以及贾玉棠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来头?那伙人是否和萧芜有关联? 这个想法惊出他一身冷汗。 他遇见小童贾玉棠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乌雀是因为查到那伙地痞才惊动了萧芜吗? 徐涧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 他仍需要更多佐证。 “我认得你。” 徐涧首先开口了。 焦铁袖沉默以对。 徐涧语气轻松,好像只是想进行一场闲谈:“那个拄拐的小童,你知道他是谁吗?” 焦铁袖虽然只剩一只独眼,但仍能看出眼前的年轻人不比鬼魅女人狠辣老练。 他不知道鬼魅女人去找付老二和那对父子的结果是什么,更不明白鬼魅女人为何让这个幼稚的年轻人来见他。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一个刚刚学会拿刀的小鬼都能轻易杀死他。 他护着心头的一口气,不敢轻忽。 “我告诉过你们,我事先根本不认识那个孩子,也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老头脸颊肿胀,咬字不清,却让徐涧松了一口气。 他认为,老头的坦白是乌雀的功劳。 “那么多人想抓住那个孩子,你既不认识,难道你也不好奇吗?” 徐涧并非蠢笨之人。他知道乌雀肯定问过老头为何要劫走贾玉棠,老头肯定也给出了令乌雀满意的答案。 因此他没有重复发问。 他不想让俘虏察觉到他并未和乌雀通气、给俘虏可乘之机。 焦铁袖面对着真正挟持小童的元凶,不再坚持他在付老板和鬼魅女人面前的说辞、一味撇清。 “好奇?我就是因为太好奇,才会落到这般田地。你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我什么也不求,只求你让我死得痛快点。” 焦铁袖行走江湖多年,有个绝招最适合用来对付缺乏经历的年轻人。再加上他如今的惨状,他很难失手。 但若换作是面对鬼魅女人,他绝不会说出痛快死去的话。 徐涧稍微放下戒心,略一思索,故意说:“我精心准备了那么久,被你坏了事,你觉得我会让你痛快吗?” 焦铁袖心头一紧,随即宽慰自己:对方只说不做、必定心慈手软。 “你真正的仇人是付家兄弟,我只是受人蒙蔽,不小心卷进你们的争斗。那个孩子现在也不在我手里,你可以去查。” 由始至终,他都不清楚鬼魅女人的目的,但他没有放弃试探眼前的年轻男人。 徐涧听老头提到付家兄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想到那伙地痞,并盘算着如何套问出更多消息。 “哼,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说,谁给你通风报信?” 徐涧无意间问出一个乌雀未曾注意到的关键问题。 焦铁袖仍不打算出卖乔老四。虽然他并不指望乔老四会不顾一切来搭救他,但他清楚,乔老四只是一个滥赌鬼,托出乔老四远不如托出付家兄弟。 于是他说:“消息是我打听来的。付家兄弟要找那个孩子,我本想抢先一步、挣些好处,可没想,我刚一得手,就被付家兄弟拿下了,接着又被……你们掳到这里。” 徐涧听出,老头口中的付家兄弟果然是他见到的那伙地痞,瞬间忘了继续追问老头的报信人。 “你还说你不认得那个孩子是什么人!付家兄弟和那孩子的父亲是什么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诈道。 焦铁袖叹了一口气,缓缓回答。 “那孩子的父亲……能让付家兄弟言听计从的人,我真不该招惹……”他对那对父子一无所知,说话吞吞吐吐,继续示弱,“但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就要死了……” 徐涧渐渐有些不耐烦。他注意到老头飘忽不定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小瞧了。 他见过乌雀如何处置气焰嚣张的俘虏,他只是没有机会独当一面。 骤然变脸的年轻人震惊了焦铁袖。变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有时间后悔。 当血水从咽喉涌到他的嘴边,他竟紧闭牙关,用力吞咽,仿佛想用自己的血来解渴。 理智拉扯着他的精神,帮助他保持着清醒。 他抓住了审问者套在他脖颈的无形锁链,反手扭转了局面。 “给我倒杯水。我会把有关那对父子的一切消息通通告诉你。” 焦铁袖咧嘴一笑,好像他只是一个感激主人盛情款待的客人。 453 身教 孟树坚并不知道,一个和他素不相识的人正惦记着摸查他的底细。 他被沉重的城门阻挡了脚步,无法如愿出城。 有一瞬间,他恼火到了极点,甚至听不见周围人群的叫喊。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 他遇见过更多更难的困境,从未认命认输。 这一次,他只当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 “没事,你还记得爹爹对你说过的话吗?”他和贾玉棠坐上贾家的马车,在贾静的看押下前往贾若岚的住所,坦然迎接一场针对他的羞辱和欺凌。 贾玉棠不知所措,摇了摇头。 孟树坚没有停顿很久,接着说:“我说过,你娘亲不擅长经营,她根本不知道贾家的人想要的是什么。这些话,我跟她说,她是听不进去的。今夜发生的一切,你好好看着,好好记着。将来由你告诉她,或许她才能接受。” 贾玉棠懵懵懂懂的。 孟树坚略一犹豫,随后带着歉意说:“爹爹答应你,要带你出城,可如今食言了,爹爹希望……你不要难过。爹爹另外补偿你。” 贾玉棠听后,脸上皱成一团。 “可是,爹爹和三姨讲道理,我们明天还是能出城的,不是吗?” 孟树坚沉默了。 城门提前关闭是一个不详的征兆。他怀疑,明天早上,城门不会再按时开启了,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而且,谁也说不准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 总之,在橡城大乱之前,他必须让贾家成为他们父子的庇护,直到他找到出城的门路。 这些事,他只能埋藏在自己心里,不能对任何人提及半句。他同样无法对小棠解释。 “明天,我们暂时也不能出城了。但爹爹还是会陪着你。约定仍然作数,只是要延期了。爹爹不打算和你的三姨讲道理,不过,爹爹打算和你的老舅公做一次交易……”孟树坚对孩子言传身教,“你就在一边仔细看着,来猜一猜,爹爹想要什么,老舅公想要什么。如果你猜对了……爹爹就教你骑马,怎么样?” 贾玉棠听见最后这句话,即刻兴奋不已。不能出城的忧愁瞬间被他抛到脑后。 “我的腿……我还能骑马吗?我看五哥会骑马,羡慕得不得了。可他们和我说,瘸子连路都走不好,更骑不了马。我……爹爹,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丢掉小拐,抱着孟树坚的手臂,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 孟树坚听到“瘸子”两个字,眼神有些黯淡,但马车内原本就很昏暗,贾玉棠未能察觉到这点微小的变化。 “你当然能骑马。爹爹给你找了一位大夫,等你的腿治好了,你不就能骑马了吗?” 他不能赞同贾若岚,不能忍心看着小棠小小年纪就被逼着去接受一个残酷冰冷的现实。 他要在小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他希望小棠不要放弃治病,就算没有卜神医,也要积极寻医问药。 “我的腿还能走路吗?”贾玉棠发出疑问,“可是,大家都说我生下来就是个不能走路的瘸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可是娘亲不肯告诉我。她生气了,还责罚了好多人。”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你的娘亲在这件事情上看法古板,但这不能怪她。整个贾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暮气沉沉,她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孟树坚叹了一口气,见小棠听不懂他的话,又解释说,“那些人不是大夫,他们说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想学骑马,就要先治腿疾,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你想想,对不对?” 贾玉棠点点头。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 “这是我贾家的马车,我为什么不能过问?” 贾静的质问是孟树坚预料之中的事。 为了应对最坏的情况,他从白先生口中讨来了一个承诺。 城门关闭时,他当机立断,将那个承诺兑现了。 阻拦贾静的人不是普通随从,而是孟树坚从齐臻镖行雇来的镖客。 橡城在南沼四通八达,商贾云集,镖行的生意也很红火。 照常理来说,镖客们不是顾主的随从,不会时刻跟随顾主左右,更没有护卫顾主的职责。而今天,孟树坚却让齐臻镖行为他破了一次例。 “静小姐慷慨借出贾家的马车,我很感激,但是,”孟树坚等马车停稳了,才探身出来,“挟着恩惠对别人指手画脚,有失静小姐的身份。” 他见贾静被几名随从簇拥着、不敢近前,只觉得对方虚张声势、有些可笑。 两人在城门旁相遇时,孟树坚顺从了贾静的安排,带着贾玉棠上了贾家的马车。 贾静还以为孟树坚终于认清现实、向她和贾家低头服软了。 谁料,马车走到半路,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突然出现,赶走了车夫和随从。 贾静得到回报,即刻前来查看。见马车仍未偏离路线,她才知道那伙人是孟树坚找来的。 她岂能容许孟树坚再次喧宾夺主? “孟树坚,你也配提我的身份?要论身份,你根本不上台面。我是看在玉棠的份上,才给你一点脸面。你别真的拿你自己当回事了!” 贾玉棠见二人又要争吵起来,心里着急。 可他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孟树坚已退回车内。 “浪费口舌。”孟树坚命车夫重新启动马车。 车门的布帘阻隔了灯笼的火光,也阻隔了贾静的气焰。 贾静脸上热辣辣的。 虽然天色渐晚,街上行人不多,但仅仅是在场的随从的注视已经足够叫她难以忍受。 她很久没有被人当众甩脸子了。 什么贾家的脸面、玉棠的脸面,她通通顾不上了。 她只想挽回自己的脸面。 “拦车!把他给我揪出来!”贾静喝道。 她的随从担心被迁怒,作势上前,实际却想要躲开。 马车驶出半条街,依然平稳前行。 贾静见状怒不可遏,正要亲自动手,忽然认出孟树坚的随从中有一道令她眼熟的身影。 “站住!”她抬腿追去,同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谢甑?” 那人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小姐唤我,有何吩咐?”青年男子目似朗星,眉如长剑。 贾静张了张嘴,呢喃道:“你怎么会……” 谢甑听不清楚,也不追问,只说他有职责在身、不便久留,随后向贾静道别了。 贾静愣在原地。 贾家和齐臻镖行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她知道谢甑是齐臻镖行的镖客,也见识过谢甑的身手。 她的姐姐贾若岚甚至想用重金收买谢甑进贾家做护院,却遭到拒绝。 贾静忍不住想到,孟树坚是故意用谢甑来向贾家耀武扬威的? 可是,孟树坚哪来这么大的能耐? 454 石台 浊泽,障鬼台。 暴雨过后出现了短暂的晴朗天气。 何三听从了涂通的建议,带领着亲兵队伍在石台上焚烧了死人的尸首。 亲兵们虽是活人,但神情僵硬,映着火光,脸上好像贴了一层金箔。 烟雾缓缓上升,将蓝天涂染上灰败的阴影。 没过多久,云层重新聚拢,锁住了这片死寂之地。 进入浊泽不过三天,何三却感觉时间仿佛过去了三个月。 他的身体不像执行巡查任务的童五及亲兵们疲惫,精神却比任何人更加困乏。 范二的死,黄三针的要求,涂通的提醒…… 恶劣的天气,凶险的瘴毒,迷魂的厌鬼…… 每一件事都棘手无比。 如今,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各种可怖的想象即刻就会占据他的脑子,挤走他仅存的理智。 看着火光中的尸首,他恍惚觉得火焰已经将他包围,而他自己也变成了无喜无悲、无惧无怒的麻木的死人。 黄三针看出不对劲,适时拿出一颗药丸让他服下。他才缓缓恢复了知觉。 夜幕准时降临,恐惧的气味开始弥漫在空气中,随着呼吸一点点潜入活人的肺腑。 没有人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度过这一夜。 染上瘴毒的亲兵被安置在同一个占地较小的副营帐中。 有一人仍处于昏迷中。 另一人已经醒来,看上去并无大碍,但他后背上长出一块拇指形状的黑斑,并且在听说了范二的经历后精神有点失常。 黄三针检查了两人的身体,沉思片刻,便带着他的药篓往营帐外走去。 何三也想逃开营帐内凝重的空气。他撇下嚎啕的亲兵,转头追上黄三针的脚步。 “黄神医,他们二人情况如何?” 话一出口,何三无奈想到,黄三针我行我素、对中毒的亲兵毫无同情,而他对此竟习以为常了。 果然,黄三针平静说出,因瘴毒深入肺腑、两名亲兵性命堪忧。 何三心里一紧。 “你有办法救活他们吗?”他的语气既带着疑问,又带着被否定的担心。 黄三针似乎对何三的心情毫无察觉,又像是毫不在意。 “暂时没有。” 何三叹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紧绷的额角。 这个消息肯定会打击到队伍的信心。他瞒不住,也不想瞒。 “那……他们还有多少时日?”何三问。 “暂时死不了。”黄三针见何三仍要啰嗦,强行结束了话头,“鲎蝎部有压制瘴毒发作的办法,我也有。但是,不同的人染上瘴毒以后能活多久,全看天意。至于你,如果你不赶紧睡一觉,我估计你会死得比他们更快。” 何三听了黄三针的话,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轰鸣。 他连忙捂住双耳。 见黄三针及看守营帐的亲兵毫无反应,他才后知后觉:四周并无异响,是他自己累出毛病了。 “好吧,解毒的事我不懂,我少问。但如果你……有什么新的发现,一定要让我知道。” 何三话中暗指试毒一事,是为了避人耳目。 黄三针却像是听不出他的暗语,眉头一皱,厌烦地瞥了他一眼。 何三只能悻悻作罢。 他见黄三针走向石台边的涂通,不由得想起一事。 白天的时候,涂通极力否认自己和鲎蝎部有任何联系。 何三却认为,就算不是涂通,鲎蝎部中也有别人充当了王妧的内应。 他受到王妧的恩惠,本不该质疑王妧送给他们的药包和地图从何而来,但他忍不住暗暗猜测。 他想,黄三针感兴趣的应该是曾锋压制瘴毒的办法。那个办法或许正是从鲎蝎部中泄露出来的。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何三感觉到脑门一阵剧痛。 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不少亲兵看见何支使跌跌撞撞走回栖身的主营帐,心底各自浮起不安。 留在副营帐守卫的两名亲兵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副营帐内外的动静都落入二人的耳目中。 “唉,范二真可怜呀……” “是呀,被厌鬼厌住,就是死路一条。神智都不清楚了,比染上瘴毒还可怕。” “这事哪能相比?吕四没被厌住,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也听见他叫得有多惨了。我瞧着,他迟早要……” 另一人不接话了。 过了一会儿,仍是原来那道声音说:“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听说,范二家里有个老娘,还有个相好的……”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唉,何支使到底是怎么想的?这鬼地方,真见鬼了……” “别说了,怪吓人的。” 交谈声变成窃窃私语。 一股邪风经过,篝火摇曳。 障鬼台仿佛被惊扰了睡梦,在无意中翻了个身。 石台上滚落几粒沙石,被黄三针踩在脚下。 经历过范二的偷袭,涂通对外人的接近更加警惕。 大多数时候,老三曾锋留在营帐中,并不露面。涂通则守着石台,居高临下,做好准备应对一切危险。 当涂通注意到何三带来的大夫旁若无人走向他和曾锋二人单独使用的营帐,他即刻挺身出来,质问对方的目的。 “我想见他。”黄三针指了指营帐的门帘,说话不清不楚。 好在,涂通听懂了。 “多谢关心,不必了。” 涂通清楚表达出拒绝的态度,黄三针却像没听懂、仍朝营帐直直走去。 “站住!” 涂通大声喝止,却没有贸然动手。他承担不起第二桩杀人的罪过。 黄三针来见曾锋自然不是出于关心。 他一共见过四个身染瘴毒的人。除了近在咫尺的两名亲兵,还有暗楼长老红叶和一名容氏子弟。 瘴毒对这四人的侵染程度各不相同,连黑斑的位置和大小都不一样。 来到障鬼台后,黄三针从叮人的毒虫上找到一点眉目。 他想尽快验证他的猜测。 当然,他并不知道何三对他的行动做出了预料。否则,他一定会当面嘲笑何三的头脑简单,而绝不会承认自己对曾锋如何压制瘴毒产生了好奇。 “虽然你们是王妧的人,但是,惹恼我的话,你们一样会死。”黄三针拿出少有的耐心。他已经意识到,他和何三相处越久,便越发啰嗦。 涂通还不知道黄三针是精通毒术的高手,只是被黄三针阴森的脸色吓住,不敢轻举妄动,侥幸躲过一劫。 曾锋听见动静,挑起门帘暗中查看,见到来者只有黄三针一人、且不带兵刃。他主动松口,请黄三针进入营帐说话。 涂通也不再坚持拒人千里。 本来被石台边的吵嚷吸引了注意的亲兵正打算将目光移开,谁料,意外陡然发生了。 双目禁闭的何支使手握单刀,冲出主营帐,吓得众人大惊失色。 一人一刀仿佛受到无形的指引,朝着石台奔去。 涂通暗道不妙。 他预感到范二被厌的惨剧即将再次发生,而直面惨剧的人好巧不巧、依然是他。 他若再次失手杀人,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455 重视 捕鼠队伍在南塘前的杜家田园得到了预料中的收获。众人的心情都放松许多。 王妧却在这时提出,很可能还有另一方的人马正在赶来。 曲恬赞成王妧的意见,提醒众人小心戒备,并安排了哨探。 王妧也同意再当一次诱饵。 这一次,武仲很快反应过来,指出王妧手上受了伤,伤口包扎后很显眼,轻易就会引起杀手的警惕,导致埋伏失败。 “反正,就算这里只是几间空屋,杀手也会进屋搜寻,根本没有必要设置诱饵。” 王妧知道武仲的顾虑,一时犹豫不决。 武仲早已将魏知春赠与王妧的铁指套摘下,此时取出来,打算物归原主:“这副铁指套确实是件宝物,只是,让我这样笨拙的人来使用,实在是暴殄天物。曲护卫还是收回去吧。” 铁指套上还沾着未能及时清洗干净的血迹,失去了原本精巧夺目的光彩。 曲恬感到有些难堪,微微涨红了脸。 她果断拒绝收回魏大人送出的礼物。 “设置诱饵是以防万一。一开始,我们考虑到杜家姐妹势单力孤,设想对方不知晓我们插手了这件事、不会小题大作、也不会派来什么像样的高手。我们计划着,表面用诱饵稳住当先出现的敌人,同时在背后出其不意截断对方的后援。这样,就能保证这次行动不被泄露出去……”曲恬缓缓说出她的苦心。 武仲并不买账。 “要是再来一个一样厉害的高手?要是对方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要是对方直接动手杀人?哼,行动的秘密保住了,你们的万一被防止了,我们姑娘的万一呢?” 曲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头说:“魏大人早有交代。就算行动泄露了,我们也会以王姑娘的性命为重。如果还有第二拨人马来袭,我们依然必须做相同的准备。若是王姑娘觉得此举太过冒险,我们只能中止行动、即刻撤退。” 武仲仍想说些什么,王妧却示意他不必多言。 他心有不甘,无意中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阮啸。 阮啸像是得到什么提醒,忽然插话说:“池塘不适合藏身,我想另外找个地方。可以吗?” 回想方才的围捕行动,他甚至连杀手的衣袖都没碰到,更别说直接和对方交手。池塘水遮蔽了他的身形,但也妨碍了他的视线和听力,导致他的反应慢人一步。 他不想重蹈覆辙。 曲恬正要说明为何选中池塘作为阮啸的藏身处,王妧抢先开口做出决定。 “对付暗楼,我不遗余力。不管来者是不是高手,我都会稳住对方,做好我分内之事。我也相信,曲护卫能够准确做到伺机而动。再说,倘若暗楼随便派出来的杀手都是顶尖的高手,那么,该担心的不止我一个人。”王妧见到曲恬脸色改变,话锋一转,对阮啸说,“你就留在隔壁那间屋子里吧,只是要小心漏网的老鼠。” 阮啸点点头。 二人一问一答,没有留给曲恬反对的余地。武仲后知后觉,只能对抢占先机的阮啸怒目而视。 曲恬做出让步,同时对王妧的配合表达了感激。 她听王妧说出不遗余力对付暗楼的话,心里有些触动,趁机提出她在王妧审问杀手乌鸦的过程中产生的疑惑。 “我们活捉的那个杀手对你的消息很看重,可他却认不出你。这是为什么?” 王妧见曲恬终于问及她和暗楼的恩怨,决定不再隐瞒。 “我和暗楼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怨。方才擒获的杀手乌鸦听命于头领乌翎,他们的人马来到容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杀死我。” 王妧在离开离岛、折返容州途经的荒野上遭遇过乌翎的人马。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得到关于乌翎人马下落的消息,直到今天才抓住一点眉目。 曲恬愣住了。短短一天时间,通过王妧之口,她对暗楼的认识不断加深,她心里受到的震撼也越来越大。 此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对你来说,假扮成杜桑有风险,承认身份也有风险。你对杀手表明你不是杜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承认你的身份?杀手从哪儿出发,这一点很重要吗?” 王妧坦白回答说:“很重要。我用我的消息作为交换条件,问他这个问题。只要他做出回答,就能确认他是乌翎的杀手。而他的答案就是乌翎在容州隐藏的势力。这也算是一举两得。” 曲恬没想到王妧竟然考虑到这么多、这么远。不仅是她,连被问话的杀手也没有察觉到王妧的目的、轻易入彀。 “他或许会撒谎。”曲恬不肯轻信。 王妧摇了摇头。 “他见到我之后,撒几次谎。当他撒了谎又想让我相信的时候,他会一再圆谎。”王妧回想起杀手乌鸦回答出梓县这个地名时的神情,“当时我迟疑了,他却满不在乎、只顾催促我说出用来交换的线索。他内心并不想让我相信这个地点。否则,他若想混淆视听,一定会继续和我争辩。” “可是,他这么做不是很冒险吗?万一你相信了呢?”曲恬又问。 王妧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猜测得没错,他知道红姬从州城派出杀手来此杀害杜家姐妹,红姬却不知道乌翎的人手潜伏在梓县、打算抢先对杜家姐妹下手。他见我们埋伏在杜家,也能猜到我们的目的:我们既是他的敌人,自然也是红姬的敌人。如果我相信了他的话,贸然前往梓县查探,他也能将祸水东引。” 听了王妧的解释,曲恬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她原本打算等捕鼠行动结束后,回头再找机会向魏知春回禀她今日得知的新消息,现在却越想越着急。 她感觉到,调查暗楼已经刻不容缓。 “王姑娘,我们既然已经知道眼下的难题不但是容氏在兴风作浪、还有暗楼的杀手头领在推波助澜,就不能再等下去了。捕鼠行动就此结束,我们即刻回去见魏大人。” 王妧眉头一蹙。 她的本意是引起魏知春对暗楼的野心的重视,没想到,她把握不住分寸,竟让曲恬对暗楼完全改观、如临大敌。 “曲护卫不必急于一时。我们眼下还不能走。”王妧说。 曲恬不解。 王妧想了想,说:“假如第二拨人马来到杜家,扑了个空,一定会想到杜家姐妹二人去州城找杜大娘了。二人抵达州城之前仍有可能遭遇不测。” 曲恬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王妧说的有道理。 她苦笑一声,说:“方才我还劝王姑娘继续参与捕鼠行动,转头就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还要王姑娘来提醒我。我真是惭愧。” 王妧没有将曲恬的谦辞当真。 几人消除了分歧,耐心等待。 到了傍晚时分,预料之中的杀手姗姗来迟。 一个衣衫褴褛、瘦削偻背的老乞丐手拿破碗和竹拐,沿着小路缓缓走到杜家门前的池塘边。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老乞丐用竹拐拨了拨水面的浮萍,一弯腰,一探手,破碗已经盛满一碗清水。 “舒服。” 他感叹一声,望向篱笆后敞开的屋门。门内并无灯火。 在一片鸡鸭嘈嘈中,老乞丐提高了声量。 “有人吗?给点吃的,行吗?” 无人应声。 “没人?” 老乞丐自问自答,自作主张,翻越过矮篱笆,径直往屋内走去。 他一只脚刚迈进屋门,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猛然瞥见一道人影坐在窗下,被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是人是鬼?” 话一出口,他已回神。 眼前的黑影十成是他的目标。 如他所料,黑影发出了回答。 “哼,做贼的果然心虚。” “是人就好。”老乞丐松了一口气,转头又质问起来,“哎!你一个大活人怎么装神弄鬼,吓唬别人呢?” 王妧为了隐藏受伤的手,也为了阻碍杀手的行动,才故意不点灯。 此外,杜家的灯油蜡烛所剩无多,而捕鼠队伍所携带的灯烛器物也和这个普通的田园人家格格不入。 “山村老屋,没有财宝,只有猎箭和砍柴刀。你进错门了。”王妧语带威胁,不是吓退杀手,而是在表明她是杜桑。 老乞丐嘿嘿一笑。 “没进错、没进错。这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我怎么会进错门?” 他的回答在王妧听来也是在表明杀手的身份。 “小姑娘,你别当我神神叨叨的、是个贼、或者是个骗子。我年轻的时候,跟一位方士学过望气之术,小有所成。昨日,我登高望远,见此地山谷之间弥漫着一股凶煞之气。我心神不宁,即刻动身赶来,想找到一个化解之法……”老乞丐说得起劲,骤然停下来,发出意味深长的叹息。 屋中陷入古怪的静谧。 王妧心里嘀咕。 来者的言行举止很不像一个杀手,难道是误打误撞经过这里? 念头一起,她即刻否定了。 她不相信这是巧合。 “你想说便说,我听着。” 老乞丐面上讪讪,好在没人看见,他很快就恢复如常。 “我一到此地,即刻看出屋外那口方塘有问题。所有的凶煞之气都出自方塘底下。” 王妧越听越觉得对方是个骗子。 她顺着对方的话头,插了一句话:“你还喝了一碗充满凶煞之气的池水,看来你是不要命了。” 456 自证 从州城出发的马车终于在天黑前赶到梓县。 车夫和莫行川打了个照面,只说自己奉命护送马车里的少年前来僻巷客店,随即推辞了莫行川的挽留,匆匆离开,浑然不顾夜路难行。 为照料昏睡中的路婴,莫行川无暇过问车夫的身份。 好在,他的疑惑并非无人能够解答。 车夫离开不久,路婴适时醒来。 见到将他横抱着的莫行川的脸,他忽然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莫行川见他哭得几乎又要昏厥,不但没有将他放下来,反而心软安抚道:“你能平安回来就好。这段时间你受的苦,我并非一无所知。你安心休养,有什么话可以等到明天再说。” 人声一停,四周一瞬间陷入寂静。 路婴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又恢复了抽噎。 仿佛方才只是人耳短暂失聪,才听不见少年的哭泣。 路婴挣脱了莫行川的双臂,独力站直。 “不,我一刻也等不了了。莫大哥,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姐姐了。他们囚禁我,想从我嘴里套问出姐姐的消息,他们想害姐姐。莫大哥,姐姐在哪儿?她还好吗?” 莫行川拍了拍他的肩头。 “姑娘一切安好。她已经从屏岭回来了。” 路婴连忙表明他对王妧的思念,他要见到王妧才能安心。 “不巧。姑娘去乡下拜访一位家里的故交,不在客店。我会传信给她,告诉她你安然无恙,免得她一直挂心。”莫行川一边说着,一边领路进入前厅,“六安只说,他能保住你的性命,却无法救你脱身。你能逃出来,肯定经历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奇遇。” 莫行川的话让路婴心里一沉。 路婴并不知道六安对莫行川说了什么,但他听得出,莫行川十分相信六安。 他本想离间二人,此时却决定不能草率行事。 “原来是六安大哥在暗中出力。他们用严刑拷问我,我也没有泄露任何事情。当时,我还以为我就要死了……”路婴说着又流下泪来。 莫行川见路婴依旧心绪不宁,便交代一句,让路婴留在厅中等候。 随后,他离开前厅,找到小桃为归来的少年煮些甜汤。 小桃得知路婴平安,心里高兴,连连点头。 重新回到前厅时,莫行川为路婴带来了浸泡着药草的洗漱的汤水。 路婴脸上仍带着泪痕,见状露出些忸怩不安的神色。 “莫大哥,你待我太好了,我当不起……” 莫行川却说:“我虽然不清楚你这段时日的经历,但总知道你遭了一劫。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被卷入这些纷争里头,吃苦受难,我心里很不忍。你从前说,只要能跟在姑娘身边学习箭术,吃多少苦都不怕。现在我却要再问你一遍,如果有更合适的去处,你愿不愿意……” “不!”路婴脱口而出。 “你不用急着拒绝。再花点时间,好好考虑。”莫行川并不逼迫他,反而递给他一条手帕,“先擦把脸。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很乐意和你聊一聊。” 路婴顺从地用手帕和热汤熨一熨他哭肿的双眼。 洗漱后,他感到耳目一新。 “莫大哥,我现在才觉得我真的活过来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姐姐让我送口信回梓县,说傅泓姐姐昏迷不醒、很像是中毒了,姐姐想让莫大哥送谭漩姐姐去宿所救人。没想到,我这么没用……莫大哥,姐姐回来了,傅泓姐姐也没事了吧?” 莫行川做出肯定的回答。 “那就好,我没把姐姐交代的事办好,总觉得辜负了姐姐。万幸没有因为我的差错而误了大事。”路婴说。 “你惦记着傅泓,她知道了肯定很高兴。你能平安归来,她也不用再自责了。劫持你的人和我们势不两立,她以为你难逃一死。”莫行川语气沉重,“你说他们对你用了刑,我现在让谭漩过来看一看你的伤势,好不好?” 将昏睡的少年抱下马车时,莫行川就察觉到少年消瘦许多,但他也感受到少年手脚的力气和从前相比丝毫不差。 路婴吞吞吐吐。 “我、我……” 先前他急于证明自己,曾在六安面前说错一些话。他至今仍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无意中说了一些不该说的梦话、被六安听见了。 此时面对莫行川,他变得更加谨慎。 “怎么了?”莫行川问。 路婴面露困惑,说:“我不知道他们对我用了什么手段。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受了很重的伤,浑身剧痛,不能动弹。后来,六安大哥喂了我一些疗伤的丹药,我才清醒过来,发现除了从马上摔下来受的擦伤和扭伤,我真正的伤势并不严重。我觉得,他们是看我年纪小、想先吓唬吓唬我。可我不禁吓,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了。他们没有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肯定是想杀了我了事的。要是没有六安大哥,后果真的……莫大哥,六安大哥为了救我,会不会被他们逼着去做坏事呀?我……我没用,都怨我。” 他一口气说了一通。 莫行川耐心听完,沉思片刻,说道:“我劝傅泓不必自责,如今我也用同样的话来劝你。傅泓和你一样,也经历了九死一生,两件事都是因为姑娘和暗楼的仇怨而起。如果你们心里生出了恐惧、疑虑、甚至是怨恨,我都能理解。我会为你们安排合适的退路。” 这已经是莫行川第二次提及离开王妧的建议。 路婴心里警觉到了极点,却不知道如何彻底打消莫行川的疑心。 他不由自主抬起双手,抓住了一点空气。 拳头砸在少年的大腿上,激出一股义愤。 “退路?你想让我离开姐姐,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可怕的杀手吗?莫大哥,我不相信你也给你自己找了退路。我从那个老婆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我一定要好好练功习武,变得更强大,才能打败他们。你要我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跑?绝对不可能!” 莫行川愣了愣,对路婴表现出来的决绝感到诧异。 “你肯立志用功,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决心和勇气远远不如你。”莫行川发出一声感慨,“真是后生可畏呀。” 路婴心头一松,拳头也泄了劲。 他靠在椅背上,忽然想起从前和小梅一起习武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曾经立志要做爷爷手下最厉害的杀手。 但他已想不起他到底为什么会立下这么宏大的志愿。 是为了在小梅面前炫耀他自己?还是为了让爷爷对他另眼相看? 相较之下,他意识到一件事。 此时他被莫行川推向一处无形的悬崖边,即将摔个粉身碎骨。他出言明志是迫不得已,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迷茫。 他立下志向不是为了蒙蔽莫行川,也不是为了王妧,而是为了他自己。 莫行川唤了路婴一声,路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莫大哥……”路婴脸上有些不自然,像是在谦虚推让莫行川给予他的过高的赞赏。 莫行川提醒道:“小桃来了。” 路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见莫行川上前接下小桃手里的食盒,他连忙站起来,向小桃问好。 小桃微笑着朝他摆摆手,端详一会儿,又将手掌按在双颊处,挤出两个凹陷。 莫行川见路婴不明就里,便解释道:“她说你瘦了。” 路婴一听,不由笑了笑。 “我在囚牢里忍饥挨饿,担惊受怕,消瘦一些也是正常的。不过,我既然回来了,肯定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劳累你为我准备吃食,也多谢你们惦记我。”最后,他还将感激的目光投向莫行川。 先前,他常常跟随庞翔兄弟几人出入浊泽,留在客店里的时间并不多。 他听说小桃只是碧螺收留的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丫头,便当小桃随时可能被赶走,因此从未和小桃有过交往。 他甚至不知道莫行川将小桃安排到客店的厨房做事。 莫行川打断了路婴的思绪:“你先垫一垫,再来说囚牢的事。” 路婴点点头,暗暗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自身的处境上。 457 清白 小桃看见她准备的甜汤被吃得精光,脸上露出了笑意,却不知道路婴其实食不知味。 而后,莫行川交代小桃,夜里的琐事和往常一样由他来照应。 小桃点点头,心满意足提着空食盒离开了前厅。 “如果你还想谈一谈,我们就继续。”莫行川修剪了烛芯,将烛台挪动到他身侧的茶几上。 无论路婴是否尝出了甜汤的滋味,食物带来的温热自动地由内而外包裹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舒适。 移动的烛火晃了一下少年的眼睛。 路婴猛地一闭眼,倦意霎时缠住他的神思。呼吸之间,他已变得昏昏沉沉。 “从你被困的地方开始吧……” 路婴听见说话声,伸手撑开眼皮,想抵挡来势汹汹的睡意。 他认为自己成功了,并说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段说辞。 “那里是一家酒馆,我逃出来以后才知道这一点。有个老婆子和一个小女孩看守着我。还有一个女人,她才是酒馆里真正的主事者。我没见过她,但我听说,她的名字叫作红姬。” 莫行川静静聆听,没有插嘴。 厅外涌进来一阵风,摇动了烛火。 路婴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了莫行川一眼,浑身霎时如坠冰窟。 甜汤有问题。 这个念头让他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故意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接着说:“那个小女孩名叫小蛮,她不属于酒馆。她想逃走,找我做她的帮手。我们两个人一起打伤了老婆子后逃出酒馆,但她中了老婆子的毒针,命悬一线。后来,我们遇到一个叫作老虞的男人,他帮我们摆脱了老婆子的追杀,还救了小蛮的性命。” 少年说话时语气平稳轻缓,淡化了逃生过程中的曲折和凶险。 莫行川只是点点头,仍不说话。 “老虞带着我和小蛮去他落脚的地方,我才知道小蛮的主人是红姬的死对头,老虞称那个人为白先生。正是因为这个白先生,老虞才会出手救小蛮、顺手救了我。” 说到这里,路婴已经把自己幸运脱险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值得怀疑。 如他所愿,莫行川没有发出任何质疑。 但过分的顺利让人不安。 路婴忍不住问:“莫大哥,你认识老虞这个人吗?” 莫行川思索片刻,回答得十分简短。 “我听说过,这人是个古董贩子。” 路婴猜测莫行川肯定没有完全说实话,就像他为了撇清自己和暗楼的关系、隐匿了许多详情。 “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一定要把我亲眼看见的事告诉莫大哥。”路婴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老虞和红姬有勾结!两个人就算表面上没有联络,暗地里也有来往。” “你见到什么了?”莫行川问。 路婴不明白,为何莫行川听到这个消息仍然平静得像是无动于衷。 “我在老虞落脚的地方见到另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是红姬的眼线,他去找老虞的目的是打听一个叫作蒲冰的女人的来头。他告诉老虞,红姬让他接近蒲冰的目的是打探蒲冰和姐姐是否相识,还有,红姬想从蒲冰手里得到一样东西。老虞告诉他蒲冰是百绍公主,还告诫他不要招惹燕国公府。事情牵涉到姐姐,我认为这些消息一定很重要,所以才想方设法向老虞辞行。我真怕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的真面目。我真怕他会像那个恶毒的老婆子一样伤害我。” 说着,他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垂头丧气。 莫行川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 过了一会儿,路婴重新抬起头来。 “莫大哥,这些消息是我偷听来的。你相信我,好不好?你只要找到那个名叫蒲冰的女人,就能辨明真假。我想,她的身份那么特殊,应该不难找才对。”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荐道,“假如,莫大哥认为这点小事不值得费心费力,我愿意自己去查。就算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很难成功,我也愿意去做。他们想谋害姐姐,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路婴目光坚定,盯着莫行川的脸。 莫行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路婴脸色一僵。 “事关暗楼和红姬,就不算小事。更何况,红姬将你掳去,对你百般折磨,我们怎么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莫行川说。 路婴刚松了一口气,正起头说些感激的话,却被莫行川打断。 “我们暂时还不能断定老虞此人和红姬有勾结。和他联络的是红姬的眼线、而不是红姬本人或是她的心腹。倒是白先生和老虞的联系更值得我们注意。” 路婴有些失望。他本想让莫行川怀疑老虞。将来,就算老虞说出他和爷爷的身份,莫行川也不会轻易相信。 他已经长大了。老虞用互相保守秘密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来骗他,他怎么会上当呢? “莫大哥说的有道理,我听你的。”他没有争辩,言不由衷。 莫行川却露出满意的表情,话锋一转,说:“不过,有一件问题很重要。你要如实回答我。” 路婴的心突突地跳,手心也在不停冒汗。 “老虞知道你的身份吗?”莫行川问。 烛火微弱。 路婴竭力想看清莫行川眼里的情绪,却劳而无功。 莫行川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 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秘密,老虞全都知道了。 他瞒不过老虞,瞒得过莫行川吗? 他沉默得太久了。 “你不知道吗?” 莫行川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朵。 他摇了摇头,嘴上却做出肯定的回答。 “老虞知道我追随的人是姐姐。”他屏住呼吸,甚至不敢反问莫行川对他提出这个问题到底有什么用意。 “好,那就好。”莫行川若有所思。 路婴几乎坐不住了。 他回想自己进入前厅后做过的每一个动作、说过的每一句话,暗暗说服自己:他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勇气很快回到他的身上。 “莫大哥,你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吗?”路婴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莫行川回答说:“没错。” “那我也问莫大哥一个问题,你也要如实回答,好吗?” 莫行川答应了。 “为什么小桃只给我一个人准备了甜汤?莫大哥不喜欢吗?”路婴问。 莫行川随口一说:“我很少吃夜宵,容易积食。” 路婴犹疑不定。他该相信吗? 458 好义 得到老虞的承诺后,殷泉放心折返梓县。 没想到,他刚回到住所,冯大方就得到消息、迫不及待将他请到冯家去。 “殷老大,千万见谅。要是不把整件事说清楚,我真怕惹出大祸来。” 冯大方在卜神医离开后,即刻找来他的儿子冯二。 冯二的妻子出身厉氏,对鲎蝎部内部情形的了解比冯大方父子所了解的多得多。 经过一番深谈,冯大方得知了一件机密。厉氏当家之主的小儿子死在容圣女的疏忽之下,厉氏和容氏已有不和。 冯大方原本还打算请厉氏做中,化解卜神医和巫圣堂的恩怨,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桩美谈。 但眼下,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他又听说,卜神医请殷老大去追查闹事的无赖。殷老大是江湖人,意气用事,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让双方的仇怨越结越深。 他既已决定插手其中,便不会让这种局面发生,即使卜神医并未开口要求他做些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卜神医前来探望我的母亲,提到她为闹事的无赖烦心,也提到她托你去追查无赖们背后的主使。”冯大方提起白天发生的事,想到棘手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没有事先和你说清楚。先前,我之所以把你引荐给卜神医,正是因为本地无人敢惹那伙无赖。我原想,有你煞一煞那伙人的威风,双方便能够相安无事。哪知,是我小看了卜神医。卜神医医者仁心,真正嫉恶如仇。她决心将这件事追查到底。我深受震动,便将那伙无赖的来头告诉她了。” 说到这里,冯大方突然对殷老大的行踪产生了疑惑。 “对了,你白天去哪儿了?你该不会已经查到巫圣堂头上了?”冯大方不由露出受惊的表情。 殷泉也有些惊讶:“那伙无赖是受巫圣堂指使的?” 冯大方顾不得说明前因后果,急切追问殷老大是否动手做了不该做的事。 殷泉否认了。 “我只是去找了……一些朋友打听消息。其他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做。”殷泉遵守了承诺,没有提到老虞。 冯大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殷老大,你仗义帮忙,我不能害你,卜神医对我有恩,我也不能害她。我平生积德行善,终于换来我母亲的安康。如今明知一场祸事近在眼前,我怎能无动于衷?” 殷泉奉承一句:“冯老爷是大善人,好心总有好报。” 冯大方得到预料中的祝福,心满意足。 他接着说:“殷老大,别怪我瞒着你。巫圣堂在容州势力深厚,像我们这样的外乡人万万招惹不起。你白天也去打听过了,有什么消息吗?” 殷泉行走江湖多年,一下听出了冯大方的疑虑。他回答说:“没有。冯老爷说是巫圣堂在暗中捣鬼,我自然是相信的。我也不必再四处打听了。说到底,卜神医遇到这些麻烦,寻常人肯定不想多沾染。我若不是受冯老爷所托,肯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上心。要解决卜神医的麻烦,还得仰仗冯老爷你。” 冯大方十分高兴。 “殷老大太抬举我了。我常听老谢说,殷老大行侠好义,我心中自愧不如。” 殷泉又奉承两句,才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说回正事。 “既然惹不起巫圣堂,那么,只能躲了?” 红姬要求他从蒲冰手里拿到一样特殊的东西,他甚至还没查清楚那样东西是什么。 如果蒲冰被逼离开梓县,他也必须离开蒲冰。到时,他如何给红姬一个交代? 好在,冯大方找来殷泉之前就想到一条对策。 “一味躲避,也不是个办法。巫圣堂名声显赫,大约是为了保全名声,才暗中指使无赖去闹事。我们要想在明面上对付巫圣堂,根本就是不自量力。所以,我们最好也学他们在暗中行事。” 这个想法正合殷泉的心意。他还得在燕国公府的眼皮子底下小心翼翼地隐藏他的身份。 “我是个江湖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冯老爷,你只说需要我去做什么,我照办就是。我敬重冯老爷你,也敬佩卜神医。为你们二人,我愿意拼死效劳。”殷泉说得直白,继续减少冯大方的顾虑。 冯大方果然更加放心了。 “殷老大一身义气,我何德何能担得起你的敬重?能结交到殷老大这样的朋友,就是我天大的荣幸了。我真该好好谢谢老谢。改天,我一定要请你们一起喝酒。” 殷泉坦然向冯大方道了谢。 冯大方这才说:“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卜神医说,她不懂武艺,看得不真切,好像是那伙无赖之中有几个高手。这是真的吗?” 殷泉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 “果真如此。”冯大方略一思索,说出他的推测,“我看这几人应该也是江湖人、是被李歪嘴请来坐镇的。” 殷泉想起那个满口胡言的歪嘴无赖,不用发问也知道那人就是李歪嘴。 冯大方不等殷泉的回应,便说:“卜神医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四处行医。巫圣堂必然是看到卜神医无依无靠,才会动了歪心。那伙无赖也是仗着巫圣堂撑腰才敢肆无忌惮、频频滋扰。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卜神医不是孤身一人,她行医救人,自然有人感激她、肯为她挺身而出。” 殷泉连连点头。 “最重要的是,我们万万不能泄露身份、让巫圣堂抓住把柄,否则,一切都是白搭。”冯大方顿了顿,用更郑重的语气说,“殷老大,我得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事要冒很大的风险。卜神医对我有大恩,我才甘心帮她。你受我牵累,卷进这件事里,趁现在还有余地,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轻重。如果你想抽身出去……” 话音未落,就被殷泉打断了。 “冯老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什么风险不风险!我大半辈子舔着刀口过活,哪天不是风里来、雨里去?要是怕这个,怕那个,早就被自己吓死了,哪里活得到现在?”殷老大仿佛因为被冯老爷误解而气恼,话里既有解释,也有决心。 冯大方显然是被打动了。 “好,说得好。殷老大是正经的江湖人,讲义气,够朋友。我有眼无珠,你千万不要和我计较。” 殷泉脸色缓和许多。 主客二人的关系没有因为这一点争执变得生分,反而更加融洽。 “殷老大肯帮忙,我就更有把握了。我们要让那伙无赖知道,卜神医结交了一些仗义的江湖朋友,如今这些朋友听说她遭遇不平,也来为她出头。这样一来,巫圣堂有所忌惮,无赖们也会有所收敛。”冯大方说出他的打算。 殷泉点点头表示赞同,并指出一个事实:“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对付不了无赖请来的那几个高手。” 冯大方也考虑过这一点。 “卜神医的江湖朋友当然不止一人,否则也太寒酸了。殷老大,你交际广,需要多少人手,你只管找来。所需花销费用,由我来想办法。”他大方承诺道。 “有冯老爷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殷泉也没有客气,坦然道了谢。 他并未指出这个办法只能解一时之急。 冯大方也并未解释,自己是因为厉氏与容氏之间的不和,才暂时出此下策。 殷泉见冯大方有了看茶送客的意思,忽然夸赞起卜神医超绝的医术。 随后,他又说:“巫圣堂那些巫医真是羡慕不来。毕竟,巫圣堂又不能把卜神医的医术偷走,对吧?” 冯大方说完正事,脸上已有些疲惫。他敷衍说:“是呀。卜神医的金针秘术,别人看了也学不会。还有那些金针,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也只有卜神医才能这般得心应手,将它们施展出十分的功用。” 殷泉嘴上毫无异议,心里已暗暗记下金针二字。 没说几句,冯大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殷泉才像刚长出眼色,起身向主人家告辞。 冯大方作势挽留,照常客套一番。见客人执意要走,他才吩咐仆从将客人送出门外。 此时天色已晚。 459 教训 李歪嘴的家门被人砸开,发出的声响远远传到巷子口。 四邻纷纷侧耳细听,辨认出喧嚷发生的位置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门管这件闲事。 李歪嘴刚喝完酒,正借着醉意歪在一张小塌上、做着美梦,不料被一巴掌打醒了。 咒骂混合着浊臭的酒气涌到他的嘴边,差点一股脑倾吐到对面的人身上。 容?气不打一处来,一边对李歪嘴拳打脚踢,一边骂道:“该死的老货,竟敢向二管事告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随从不敢插手阻拦,只顾提醒李歪嘴打人者的身份,生怕李歪嘴瞎了眼认错人。 李歪嘴又痛又怕,急出一身汗,酒也醒了大半。 他哭喊求饶,说自己蒙冤受屈,不想做了糊涂鬼,希望?四爷手下留情。 容?不管不顾将人打了一顿,消了一些火气,才肯理会这番说辞。 “哼,我只不过托你办件小事,你直说你没本事、办不成倒也罢了,我不至于和你这个没用的家伙置气。可你前脚刚答应我,后脚就去找二管事告密,说我不务正业、尽在外头惹是生非,害得老太爷恼了我、要将我禁足。你说你这张嘴只会胡说八道、乱嚼舌根,留着还有什么用!”容?嫌李歪嘴满身酒气、臭不可闻,直接伸出脚将李歪嘴踩在地下,不让对方起身。 李歪嘴挣扎几下就放弃了反抗。 他坚决否认自己去告密,而是二管事逼他说出他支取的那笔花销的用处。他见到二管事对?四爷的事指手画脚,一时冲动,和二管事争论起来,才会说漏嘴。 “要说告密,那也是二管事对老太爷告了密。我就是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坏了四爷你千叮万嘱交代的事呀。”李歪嘴去容氏老宅探风之前,就猜到容?想找江湖人切磋拳脚的事很可能瞒着老宅里的人,他将此事说破会惹恼容?,因此早已想好了一番说辞。 容?听后,态度果然软和许多。 他将脚从李歪嘴身上挪开。 李歪嘴感到后背的压力消失,立即爬起来,发现自己只是伤了点皮肉,心里喜滋滋的。 他刚想凑近容?身前说几句好话,就被一声警告喝住脚步。 “你浑身酒气,想熏着四爷不成?”随从替主人出声责骂。 李歪嘴抬起袖口,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却闻不出半点酒味。他只当随从在向容?卖乖,心里暗暗不悦。 但他仍顺从地退后两步,才开口赔笑说:“四爷真的误会我了。我已经联络上四爷想找的江湖高手,只等四爷哪天得空,我就让那人来求四爷的指教。我这是办好了差事,才喝点酒庆祝四爷心想事成。四爷可千万别再恼我了。” 这番话说得容?心里十分熨帖。 “哼,我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招。”容?推开挡在李歪嘴面前的随从,“那人呢?我现在就要见一见。” “现在?”李歪嘴感到意外,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容?即刻拉下脸来。 “不,四爷,我的意思是,天这么晚了,要见人也等白天再见呀。”李歪嘴急忙解释。 容?不假思索,拒绝道:“不行,我要见的人、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着。” 李歪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但他的脑筋被酒意绊住,有些转不过弯来。 “四爷勤学上进,老太爷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对四爷禁足的。这夜里黑灯瞎火的,拳脚都摆不开,舞枪弄棒更不方便。那江湖高手十成的武艺少说也要减去三分,岂不是败了四爷的兴致?四爷,你看我说得对不对?”李歪嘴误以为容?是担心明天要被禁足、才会在今夜匆匆赶来问罪。 容?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 他发狠说:“你这老货,真当我是好糊弄的?你今夜要是交不出人,我就让人把你打个半死、扔到城外去喂狗。” 李歪嘴感到了为难。倒不是因为他被容?的话吓住了,而是因为他根本摸不清容?的心意。 容?的随从推搡着李歪嘴出了家门。 在李歪嘴不情不愿的指引下,一行人来到了江湖人老尾和老段的住处。 “来了。”鸠尾前来应门,一眼看出被众人簇拥的少年就是李歪嘴提到的?四爷。 “老李,这位就是?四爷吧?你怎么没跟我说,?四爷生得一表人才?唬得我以为是哪位神仙下凡来了。”鸠尾笑着将人迎进门内,没有半点犹疑。 李歪嘴愣了愣,见容?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老尾拍马的功夫不比他差。 容?进入厅中,不像平时一样嫌弃别人家里狭小寒酸,反而觉得江湖人不拘小节、随处随地都能安身。 他直接坐上主位。 “听老李说,你是个高手。”他学江湖人称呼李歪嘴,同时对江湖人上下打量。 鸠尾并不介意,笑了笑,回答说:“算是吧。” “哦?有多厉害?”容?故意问,想惹恼对方。 鸠尾不至于陷入一个轻狂少年的激将圈套。 “这么说吧,整个梓县,身手胜于我的不超过五个人。”他的语气中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他已经看出,容?的目的并非如李歪嘴所说的切磋武艺。他是个杀手,很容易分辨出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有多少斗志。 李歪嘴在这时插嘴了。 “四爷正需要你这样的好手来练一练,你有什么本事,快露出来让四爷瞧一瞧。” 鸠尾听后哈哈大笑。 “我想,?四爷已经准备好了一项考验。我随时待命。” 李歪嘴听得一头雾水。 容?却又惊又喜,拍手叫了一声好。 “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你叫什么名字?” 鸠尾报上自己的名字。 “好,我就叫你老尾。”容?也学李歪嘴称呼鸠尾,“你说得不错,我准备了一项考验,如果你办得合我的心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容?的人。” 鸠尾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答应下来。 容?的心情有些激荡。他没想到李歪嘴能给他找来这样一个有趣的江湖人,更没想到他的计划这么顺利就要成功。 “我要你替我去教训一个人,下手不必很重,叫他一个月下不了地就可以。” 容?还未说出他的目标,李歪嘴就大惊小怪嚷嚷着万万不可、随后被容?赶出厅外。 “这事,你能办成吗?”容?问。 鸠尾回答说:“轻而易举。” 460 合计 夜幕降临以后,俞十一才悄悄行动起来。 她在船上四处搜索,虽然漫无目的,却幸运找到一样符合她目标的东西。 她怏怏不乐回到关押田恕的船室,说出她的发现:“有一口木箱上烙了你说的那几个字。” 一口军督府敕造的木箱,怎么会出现在这艘船上呢? 白天的时候,她和众人在存放木箱的那间船室里进食、闲谈。其他人从未试图将木箱藏起来,而她也没有留意到那个小小的标记。 直到田恕指认船上众人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海寇,她深受震动,决心查明到底是谁在撒谎。 “哼,我就说,那伙人根本就是海寇!你被他们蒙蔽了!”田恕露出得意之色,但在昏暗的船室中,没有被人看见。 俞十一只是听出田恕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指责,心有不服。 “一口箱子而已。万一,他们本来就是军督府的人呢?”她反驳道。 田恕听后更有底气,说:“瞧你这记性!你忘了我们刚回到离岛的时候,军督府的人就用追查凶犯黎焜下落的理由扣押我们,军督府的韩爽对我们慕玉山庄根本不安好心!就算他们是军督府的人,我们落在他们手里也讨不了好。” 俞十一无言以对。 田恕再接再厉。 “十一,你别再被他们欺骗了。海寇已经深入离岛。他们到仙人屿,残忍杀害了一户置守。他们到大渊渔场,收买渔人,刺探慕玉山庄的消息。谁知道他们在岛上还有多少耳目,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受到他们的蒙蔽!十一,你好好想一想,你对他们有多少了解?他们对你又有多少了解?他们难道不知道你和慕玉山庄的少庄主一起学艺吗?” 俞十一愣住了。 这不是田恕第一次提到大渊渔场出了内鬼。 先前,她并未将内鬼和秋秋等人联系起来。此时,她却不由自主想起将她带出山庄的沈平和鲍兰。 鲍兰不正是大渊渔场的渔女吗? “你在想什么?”田恕见自己的话触动了俞十一,忍不住追问。 俞十一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她问:“你抓住的内鬼,是什么人?” 田恕已经想通为何这伙人要假扮东夷货商将他掳劫到海上。 “是一个叫姓鲍的渔女。她勾结海寇,失手被抓。消息传到这伙海寇耳中,海寇才扮成东夷货商,潜入渔场劫持我,想用我救回他们的同伙。” 说服俞十一的不是田恕笃定的语气,而是鲍兰的姓。 沈平和鲍兰出现在山庄,田恕被抓,秋秋等人匆忙出海…… 一开始,她沉浸在挨打后的愤怒和恐惧中、沉浸在出走后的迷茫中,无心探究沈平的行动。 但田恕打破了她心里的平静,把她所知道的小事串连成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沈平和鲍兰深夜出现在山庄,是为了刺探消息。田恕被抓,是因为鲍兰泄露了阴谋。秋秋等人匆忙出海,是为了躲避慕玉山庄的追踪。 前因后果,合情合理。 她找不出丝毫破绽,恰恰说明,一切不是田恕的胡编乱造。 再想到沈平勾结海寇对付慕玉山庄肯定是受王妧指使,俞十一心里更是难过。 自从在容州经历过那次生死攸关的劫难后,她认为王妧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但后来,俞舟堂为了帮她和田恕脱身,诬陷王妧手下的武仲是逃犯黎焜的帮凶,她和王妧的交情就一刀两断了。 遇到沈平时,她还以为,她有机会和王妧重归于好,却忽略了沈平向她探问郑夫人的下落这件小事。 三爷将王妧的亲人扣留在慕玉山庄,王妧肯定要视三爷、视慕玉山庄为仇敌、怎么可能做她的朋友呢? 想到这里,俞十一偷偷红了眼眶。 她并不打算将她的心事告诉田恕。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伤心。 还有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摆在她面前,急需她去解决。 她被沈平和鲍兰秘密带出山庄这件事一旦被三爷或是田大管家发现,她一定逃不了一顿重重的责罚,甚至要背负上内鬼的恶名。 就算她的大哥和原叔想帮她,恐怕也无能为力。 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慌。 不但是这艘船,离岛、安州、容州,乃至整个南沼,都将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岂能任由自己再次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呼吸之间,无知的少女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是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却这么不中用,被人轻易掳走。三爷更要生你的气了。” “三爷……”田恕嘀咕一声,打了个冷颤。 “三爷罚你抄书,你还没抄完吧?”俞十一幽幽说道。 田恕摇了摇头,叹气后,做出否定的回答。 “三爷让你去追查内鬼,你却把自己搭进去。哼,你学了一身少庄主的脾气,但少庄主该有的本事,你一点也没学到。你是夫人的孩子,天生和我们不一样。但是在大管家把你接回山庄做少庄主之前,你又比我们这些孤儿强多少?”俞十一口气冷漠,但她并非为了奚落田恕,“你怕不怕,等你脱困回到离岛,三爷已经另外找到一个更适合……” 田恕不明白俞十一的用意,心底的怒气一下冲上脑门。 二人原来一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左右间隔一臂的距离。 此时田恕出人意料愤愤转头,扑向俞十一,想阻止俞十一继续说下去。 但他眼力较差,只抓住俞十一的袖口,却捂不住俞十一的嘴。 “做少庄主的人。”俞十一说完整句话,反手挣脱束缚,提醒田恕道,“我不想动手,才和你讲道理。你要是想讨打,我也奉陪到底。” 她早已看穿田恕的欺软怕硬,也已暗暗下定决心不再受田恕的气。 “这种时候,你还说这种话来气我?”田恕的声音透出一股哀怨,“看我被三爷彻底厌弃,你才高兴吗?你真真狠心!” 俞十一强硬的态度有所缓和。 “我要是真狠心,就该让你渴死、饿死、掉进海里活活淹死,而不是信了你的鬼话,去找什么带有军督府标记的器物。” 田恕听后心头一喜,顿时忘了方才的不快。 “你相信我的话……相信他们是海寇?” 俞十一却说:“无论他们是不是海寇,无论他们是不是军督府的人,他们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劫持出海,就是慕玉山庄的敌人。你要是还想回到离岛、做你的少庄主,就得听我的。” 田恕感到些许怪异。俞十一明明已经按照他的设想做出有助于他的选择,整件事却没有落入他的掌控。 他正想重新估量二人之间的关系时,忽然听见俞十一又开口了。 “田恕,我知道你该如何得到三爷的满意。” 461 相见 身在离岛的沈平并不知道远在海上的俞十一与田恕的合谋。 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即将见到的鲍兰身上。 他该说什么?他该问什么? 鲍兰会怎么回答? 他和鲍兰之间的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 临近目的地,沈平反倒有些踟蹰不前。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的心事。 辜焕的随从遵命将沈平带到慕玉山庄的一处偏僻客院,扣开了一扇半掩的门。 沈平一抬头,看见鲍兰举着烛台站在门边,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鲍兰抢先开口。 “我真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平脑中千头万绪,心头五味杂陈,最后通通化作歉疚。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鲍兰也笑了,请沈平进屋里说话。 她对辜焕的随从视而不见,那随从也像无事人似的、走到屋门东侧的墙根处静静蹲着。 沈平注意到这一点,认为辜焕想从他和鲍兰的谈话中得到某些有关詹小山的机密。他提醒自己万万不能放松警惕。 相比之下,鲍兰的一举一动显得自在许多。 她的住处算得上宽敞。外间见客,里间住人。渔场边的木屋根本不能和它相比。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进入慕玉山庄。这事要是放在以前,我那个死鬼老爹恐怕要认为我攀上高枝、撇下他去享福了。”她发出自嘲。 “你爹死了?”沈平脱口而出,随即暗恼自己这话说得太无礼。 好在,鲍兰并不介怀。 她摇头说:“大约还活得好好的。” 沈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便提起自己去找过鲍渔夫的事。 “他丢下一切,连刚刚做好的热汤都顾不上,就匆忙离家。我以为,是慕玉山庄的人害了他……”沈平只说出其中一种猜测。 鲍兰却直言不讳:“你错把他当成好人了。他收了别人的钱,出卖了我和你来往的消息,做贼心虚才逃走的。哼,这笔账,我将来一定和他慢慢地算!” 沈平接受了这个说法。安慰的话来到嘴边,却被鲍兰挡了回去。 “不过,我没有怨辜大哥。我被指认为内鬼后,我们从前的那点交情没有连累到他,我就很满足了。我不敢奢望他来替我求情。而且,后来辜大哥一得到好消息就把我从大管事手里救出来。他对我说,少庄主已经查清楚,你我和渔场失窃的事无关。我想,他在暗地里应该也帮了我不少忙。只是……只是,辜大哥说,少庄主怀疑你的少东家和一些身份可疑的人有联络,所以,少庄主才决定暂时将我留在山庄里。这也是为了我好。”鲍兰将她的经历娓娓道来,最后郑重发问,“沈平,我相信你,只要是你说出来的话,我都相信。所以,我想问你,你的少东家真的和海寇有勾结吗?” “绝无可能!”沈平不假思索。 鲍兰听后,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我就知道是这样!这下我可以放心了。等少庄主查清楚这件事,我就能回家了。沈平,少庄主虽然没有亏待我,可我就是不习惯像现在这样什么事都不干。我宁愿天天去码头吹海风,至少能和你……” 说到这里,鲍兰笑嘻嘻住了口。 沈平脸上一红,不好意思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他指出到鲍兰话里的一点古怪之处,借此掩饰他的不自然。 “辜焕告诉你,渔场失窃和我们少东家交际可疑这两件事,都是少庄主亲自去追查的?” 慕玉山庄的少庄主田恕已经被他和詹小山掳劫到海上。辜焕对鲍兰说谎到底是什么用意? 鲍兰点头承认了。 “有什么不对吗?” 沈平叹了一口气,又问:“这段时间,你见过少庄主吗?” 鲍兰摇了摇头,说出她从未见过少庄主,她得知的所有消息都是辜焕告诉她或者是辜焕托人传话给她的。 沈平忍不住说出实话,而且,他并不担心这番话会被辜焕的随从听见。 “辜焕瞒着你一件事,但我不想瞒你。我为了救你脱身,劫持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我能够站在这里,全是因为我和我的同伴用少庄主的性命和慕玉山庄做了一个交易。” 鲍兰愣了愣,不知道是因为沈平坦白的举动,还是因为沈平坦白的内容。 随后,她噗哧一笑。 “你?和别人,一起劫持了少庄主?哈哈,沈平,你是故意逗我的吧?” 沈平脸上一本正经。 鲍兰这才收起笑意,说:“这里是离岛,劫持了少庄主的人哪里还有活路可走?慕玉山庄岂会任由外人胡作非为?沈平,你把我弄糊涂了。” 她面露思索,却得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而且,这么大的事,辜大哥就算瞒着我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沈平心情沉重,喉中发哽,久久无法出声。 他知道,辜焕不止瞒着鲍兰一个人。 慕玉山庄真正的主人可以用少庄主的名义做任何事,而不需要少庄主本人出面。 那人并非受到要挟而做出退让,做出退让的人其实是詹小山。 他和鲍兰只是那人达到目的所用的工具。 他该如何向鲍兰说明这些内情? 先前,他怀疑鲍兰接近他别有用心,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已经生出了嫌隙。 现在,他发现事实是自己连累鲍兰无辜受罪,嫌隙的裂缝又渗出了毒汁,令他备受煎熬。 这份感情毫无根基,就像易折的花枝。 他不敢想象,如果他走错一步,今时今日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也不敢保证,他将来永远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抵达正确的目标。 “鲍兰,你说得不错,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挟持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还能来去自如。我就像牛背上的虻虫。牛往哪儿走,虻虫便跟着往哪儿走。虻虫无法左右自己去往何处,我也无法与你相守。”沈平说道。 鲍兰脸上一僵,即刻听懂了沈平这番文绉绉的自白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不像平时那个不通文墨的渔女。 她没有再提少庄主的去向,只说:“你要是只虻虫,那我也是只虻虫。什么牛呀、羊呀,它们想往哪儿走都随它们去。只要我们高高兴兴在一块儿就好了。” 沈平心中一动。 他从未设想过眼前的情形。 长夜漫漫。 为了见到心中想见的人而费尽心机的不止沈平一个。 鬼三爷的义妹颜夫人也如愿以偿,踏着如水的月色走出慕玉山庄,前往县衙石屋探望一位特殊的囚徒。 陪同她的只有老仆阿福。 “夫人,小心脚下的碎石。” 阿福带路步行下山,像是要考验颜夫人的决心,才没有准备车马。 颜夫人并未露出丝毫不快。 “阿福,你的眼神好,脚力也好,一点也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她不吝惜她的称赞。 “呵呵,夫人谬赞,我实在当不起。”阿福玲珑剔透,“今夜出行需要保密,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稳妥。望夫人包涵。” 颜夫人闻音知意。 “那确实是我夸错了。我还以为,有你出马、肯定能说服哥哥。谁想,我要见田姐姐还得偷偷摸摸地去。” 阿福口中说:“惭愧、惭愧。夫人的意思,我全都回禀给三爷了。三爷当夫人还像从前一样贪玩,认为夫人肯定会惹出一些事端。我为夫人分辩了几句话,三爷就恼了我,想叫我自己讨些苦头吃。三爷说,既然我愿意为夫人尽心,那么夫人要是犯了错,将来便算在我的头上。三爷会先罚我,再罚夫人。” 颜夫人一时间分不清阿福是在讨好她、还是在诓她。 她讪讪一笑,故意说:“哥哥可真了解我,我要是规规矩矩的,岂不是要叫他失望?” “夫人别捉弄我了。”阿福做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提出一个要求,“见到田夫人以后,还请夫人不要提及我为夫人效劳的事,以免……” “惹出一些事端?”颜夫人抢了他的话。 阿福默认了,说:“倘若田夫人误以为夫人今夜的所作所为是三爷指使的,那么她便会妄想着三爷会顾念旧情宽恕她,夫人你的一片苦心就要被辜负了。” 颜夫人这才不说话了。 走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变得健谈起来。 二人说着闲话,半天才到达石屋。 颜夫人微微有些气喘,忍不住说:“没想到,来见田姐姐最难的一步竟是走路。” 阿福笑了笑,招来值守的差役,低声交代一番后便退到一旁。 差役原本对阿福俯首听命,打开门锁后,一抬头,恍惚看见月光中有位仙子向他走来。 他一时忘记呼吸,浑身僵住,生怕惊扰了仙子的安宁。 “让开。”颜夫人开口斥道。 差役如遭雷击,木木然向后退开。 颜夫人从容走进石屋,她身上的光华仿佛实质一般屏退了黑暗。 石屋中唯一的活人也受到这股外力的影响,缓缓睁开双眼。 一双素手点亮了蜡烛。 灯下的访客姿容绝世。 地上的囚徒钗横鬓乱。 “田姐姐,你受苦了。”颜夫人说话的口气充满惋惜。 田夫人置若罔闻。她看见数年过去、容颜未改的故人,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许多陈旧的记忆。 她张了张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还没有死心吗?” 462 当面 酒坛应声而碎。 夜晚的平静也被打破。 悄悄冥冥里,浮山脚下这处小小的宅院引起了一些注目,只是小宅里对饮的二人尚未察觉。 “辜兄弟,杀人这种事可不是玩笑。”詹小山道。 辜焕要求他杀死盛林风,实在是匪夷所思。 “五哥希望我是在开玩笑?”辜焕不答反问。 詹小山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你不是在开玩笑,那么,你有什么计划?” 如他所料,辜焕没有马上回答。 他从容举起酒碗,并不催促。 片刻后,辜焕才说:“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詹小山换上一副玩笑的口气。 “如你所说,盛林风是韩爽的左膀右臂,他要是莫名其妙死在离岛,韩爽能不怀疑慕玉山庄动了什么手脚吗?” 辜焕暗悔失言。 他并未得到杀死盛林风的命令,只是一时负气,想刁难一下詹小山。 他曾经抱着私心向岳先生请教,三爷是如何折服詹小山的。 岳先生看穿了他的意图,并告诫他,他没有三爷的能耐、万万不可眼高手低。 他表示出虚心受教后,岳先生才告诉他,詹小山经历过沉浮俯仰、心性坚韧、等闲不会折服于人,他与其苦苦追寻詹小山的要害而不得,不如自检,免得做出损人害己的事。 当时,辜焕还没有把岳先生这番话听进心里去。 起初他责问詹小山违背诺言,理直气壮,可一坛酒下肚、几句话交锋后,他不但气焰全消,而且变得越来越清醒。 “五哥说得极是。”辜焕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们不能贸然行事,为慕玉山庄、为我们自己惹祸。但我知道,五哥才高识远,不是我能相比的,所以,我才借这两坛酒来向五哥讨个万全之策。” 詹小山仍笑着说:“难怪我觉得这酒有些辣口,原来是辜兄弟故意安排的。” 辜焕脸上讪讪。 他仍将问题抛给詹小山,想用自己的办法得出彼此的差距。 “此事倒也不是绝无可能办到……” 詹小山话说了一半,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辜焕顿时警觉起来。他命随从带沈平前往慕玉山庄,小宅的门外无人看守。 好在二人为了避人耳目,特地压低了谈话的声音。 辜焕没有过分担心密谈的内容被泄露出去,但他仍做出潜匿形迹的决定。 他尚未开口,詹小山便心领神会,伸手指了指屋后的矮墙。 看着辜焕没入黑夜的暗影中,詹小山转身去应门。 “看来我没找错门。” 来者竟是盛林风。 詹小山毫无心虚,将客人迎入门内。 盛林风一眼看到小院里摆着的桌椅板凳、酒坛酒碗,再嗅出詹小山身上的酒气,他不免要问一句前因。 “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在喝闷酒。” 盛林风没有听从灌满他双耳的夜风的议论,更想不到小院里刚刚发生了一场针对他性命的密谋。 詹小山也像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背后的恶意,自然而然解释说:“有个朋友来找我喝酒,可惜他酒量不好,喝到一半就怪我没有准备下酒菜,其实是借口溜走了。” 盛林风被满足了好奇,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不再追问。 詹小山趁机发问,盛林风为何会在深夜找到他的住处来? 盛林风说明缘故,也有几分凑巧。 “我今夜出门,本想去见一个老朋友,可惜琐事缠身,竟耽误了时辰。见不成朋友,我便想起你来了。你不是告诉过我,你就住在浮山脚下,我随时可以来处置你吗?” 詹小山心中一动。 “盛佐事神通广大,就算我不说,盛佐事也能得到我的住处。” 盛林风不想让詹五对他生出戒备和嫌隙,解释道:“你太高看我了。方才,我在路上听见一声很大的响动,便循声找过来。要不是有一户好心的人家为我指路,我恐怕会是不得其门而入。” 詹小山有些不好意思,说出他的朋友醉酒后打破了一个酒坛,闹出一点动静,没想到惊扰了四邻。 盛林风哈哈一笑。 “如果没有这点动静,我不知还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找到这里。” 詹小山放心下来。 “还请盛佐事容我收拾了这一桌残酒,再来谈处置我的事。” 盛林风点头答应。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另一场又悄然而至。 离岛近来的天气晴好无云。 小院里微风习习,远比屋内凉爽宜人。 主客二人都舍不得离开小院进入屋内。 整洁的桌面摆上热茶。 酒气散去,茶香四溢。 “这是上好的匡山云雾。”盛林风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 詹小山也像是闲话家常般,接话说:“我是个粗人,品不出茶的好坏。我只是相信,我的朋友不会拿次等货来糊弄我。所以,我才敢拿它来招待盛佐事。” 盛林风若有所思。 “你相信你的朋友,其实是相信你自己。” 白天的时候,盛林风便觉得自己和詹五十分投契,此时更生出了亲近之意。 他非常不希望詹五是韩都督设想的那种可疑人物,因此迫切想要得到一份能够说服韩都督的证据。 “盛佐事慧眼如炬。我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詹小山奉承道。 盛林风不再啰嗦,直截说出他的目的。 “盛佐事想要我当场画出我见过的海寇的画像?”詹小山并不意外,顿了一顿,便说,“也好,我去找些纸笔来。” 盛林风没有撒谎。他来见詹五是访友不遇后的临时起意。他自己毫无准备,也预料到詹五措手不及。 詹小山同样想到这一点,确定了盛林风没有怀疑他说的话。 他最终找来笔墨和一方素绢,点了一盏烛火,按照自己的记忆描绘出勾魂使其中一名头领的面貌,一笔一划,不增不减。 盛林风看得出了神。 詹五的画技算不上高超,但放在一个武勇之人身上,它足以令人称奇。 “盛佐事见笑了。我年幼时家贫如洗,本想学一技为生,奈何天意弄人。”詹小山不等盛林风开口便发出感慨,“幸好,我这笔上的功夫还没有彻底丢下,否则,我真的没法给盛佐事一个交代。” 盛林风脸上的疑惑顿时消失。 他十分满意,收起画像,向主人家辞别。 詹小山也不问盛林风如何验证真假。他将客人送到门外,直到客人消失在他的目光能及之处,才折回小院。 辜焕站在未熄灭的灯烛前,神色暗淡。 “五哥应该可以告诉我、你的全部计划了吧?” 463 搜获 胥成刚带着疯女人回到停灵庄,便得到回报说,有兵士不堪重压、欲投水自绝。 他本想亲自折返山脚的宿营地,或训诫,或安抚,重新稳定军心。 然而,亲兵冯隆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此时此刻,胥校尉的声威已经深入人心,倘若不能一鼓作气、除去种种陋习,这支队伍恐怕依旧难以承担守备仙人屿的重任。 最终,胥成接受了冯隆的建议,从张副尉带来的兵士中选出一人暂领首职,并让冯隆前去平息风波。 守备队伍收到双倍的操练任务,起初传出一些叫苦声。冯隆奉命激励兵士,陈说利害。所有人听后全都流涕悔过,纷纷发誓效忠胥校尉。 其中有一名张副尉原来的心腹兵士甚至不管不顾冲出队列,向冯隆揭发了一个事实。 “我们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举动。不过,一开始我们只是闹着玩。我们都没想过要伤害那个女人。直到屿上一户置守为我们指明那个疯女人在后山的几处藏身地点,我们才越来越放纵,把一个玩笑变成一场大错。” 冯隆又惊又疑,再三质问,得到七嘴八舌的佐证,确认兵士所说的话真实可信。 他将这个消息回禀胥成。 胥成一开始有些不敢相信。 “我们能发现张副尉扰乱军纪并找到人证,有那户置守老夫妻的功劳。”胥成说。 冯隆忙解释道:“刘阿甲所指的不是那户老夫妻,而是屿上另一户置守,是一对中年夫妻。” 胥成回想他去追查疯女人下落、盘问第三户置守时的情形。 那对夫妻在他这个将军面前怯懦卑微,一问三不知。他也就不指望能从这户置守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当时他根本没有看出两户置守身上的惊惧到底有什么不同。 “把人找来,我要问个清楚。” 此时,两户置守都已回到停灵庄。一户喜气洋洋,一户愁眉苦脸。 中年夫妻等来了预料中的传唤,像是得到解脱一样,昂首挺胸,脚步有力。 胥成没想到,短短半天过去,他眼前的这对夫妻已经大变样了。他差点认不出来。 低眉扬起,顺眼逆视。 丈夫当先开口:“将军也被那个女人迷住了,想替她讨回公道?哼,你们尽管杀了我们夫妻,我们不会逃走,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你们最后一定会失败,败在那个女人和她的海寇情人手下。” 胥成起初有些不悦,但他听出这个和白天时判若两人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一些海寇的线索,才用上耐心和对方周旋。 “张副尉违反军纪,贻误军机,罪当处死。我念在你们蒙昧无知,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才将你们唤来。两件事你都说错了。你们不会死,我们也不会败。”胥成说道。 置守夫妻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将军明白事理,我们也不是蒙昧无知。”妻子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了一句话。 丈夫似乎有些犹豫,方才那股想和官兵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也动摇了。 胥成看见二人的反应,继续说:“张副尉仗势行凶,是罪魁祸首。如果你们心存良知,就不该为虎作伥。” 话音落下,置守夫妻却没有如胥成所料、像张副尉原来的心腹那样俯首认错。 胥成忍不住问:“难道你们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吗?” 妻子一时泣不成声。丈夫嘴里说着“天意”,同样泪流不止。 这下,胥成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冯隆得到胥成的眼神示意,开口劝阻二人。 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由丈夫说起前因。 “我们有一个孩子,今年十二岁。他小时候磕伤了脑袋,不比别的孩子聪明。但是他很善良,就算别的大孩子欺负他,他也只是哭一哭、笑一笑就过去了。后来我们带着孩子来到屿上,心想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可是……”丈夫说到这里,突然跌坐到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妻子抹去满脸的泪水,神情变得冰冷,仿佛要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那个女人看他是个傻子,经常在欺负他以后,又送给他一些路边捡来的枯枝枯叶作赔礼,哄他高兴。他看不出那个女人的伎俩,还把那个女人当成了好心的姐姐。直到有一天,他嚷着要看姐姐的画,那个女人竟然骗他说,画藏在千石林,让他一个人去找。他就这么孤零零地……淹死了。” 胥成心头一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去看冯隆,冯隆也没有插话。 坐在地上的丈夫双眼肿得几乎张不开。他勉强想爬起来,但最终改变主意。 他跪在胥成面前。 “我们去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骗我们的孩子去死?那个女人却矢口否认,还威胁我们,如果我们去官府告她,她就会让我们一家到地下去团聚。我们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在暗中寻找证据。那副画……我们偷偷找过那副画,画上的男人就是那女人的海寇情人。我们的孩子正是因为撞破了那女人和海寇来往的秘密,才枉死的!” 胥成受到震动,不由从座中起身。 他急切追问道:“那幅画在哪儿?” 丈夫回答说:“那幅画被藏在那个女人屋里的妆镜后面。她发疯以后,我们偷偷去过她家中。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动,就连那幅画也仍留在原处。” 胥成当机立断,亲自前往疯女人的住处寻找证物。 冯隆看在眼里,却不好当着置守夫妻的面提醒胥成:二人是否见过画上的男人本人?二人如何证明画上的人是海寇? 他今天三番两次对胥成提出异议、并且成功让胥成改变主意,如果不知收敛,恐怕适得其反。 亲兵遵命留下看守置守夫妻。 校尉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丈夫所说的那幅画。 羊皮纸上描画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青年男人的脸。男人目光深邃,浓眉紧锁,仿佛正在不满地注视着看画的人。 胥成和冯隆都看不出画中的男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冯隆得到胥成的许可后,向置守夫妻发问一个疑问:“你们二人亲眼见过这幅画上的男人吗?” 置守夫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海寇都是趁着夜晚没人活动的时候才来的。老梢头横死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 胥成点点头,并未领悟冯隆没有明说的深意。 464 预谋 容州城进入宵禁后,街头很快就清静了。 此时违犯禁令出现在大街上的人都会被巡城卫队当场拿下,接受惩处。 除非,那个人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已从府衙申领到一份通行凭引,才算得到在夜间出行的许可而免于罪责。 昨夜有宵小逃脱了追捕,今夜巡城卫队的脚步变得更加密集。 小荷庆幸自己早早做了预谋。 她向容苍索要一份宵禁中的通行凭引,当时,容苍甚至没有质疑凭引的用途。直到她主动解释连夜赶回揽月班的缘由,容苍才后知后觉。 有意无意地,她没有费心为姜乐做相同的准备,而是让姜乐冒险潜行。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长街。 小荷提着灯笼,走在明处。姜乐贴着墙根,走在暗处。 小荷走得缓。姜乐走得急。 二人的步伐并不整齐,但目的地是一致的。 回到揽月班只是小荷对容苍撒的无数个谎中最寻常的一个。她实际要去的地方是城南一条无名窄巷。 两天前,她就瞒着秦湘湘悄悄去过一次。 那时是白天。逼仄的通道、漏风的破屋、困顿的脸庞,令她想起从前她和林菁度过的那段三餐不济的日子。 此时越接近窄巷,她心底越是感到抵触。 她注意到,就连巡城卫队都不屑于踏足这片肮脏混乱的地界、任由窄巷里的活物自生自灭。 而她却不得不来。 正在小荷胡思乱想的时候,窄巷里飞速冲出一只花猫。 没等别人看清它的动作,它便已越过小荷,蹿上巷子口斜对面的矮墙。 小荷惊魂未定,差点失手丢掉灯笼。 姜乐随即出现在摇晃的火光中。 他挺身站在窄巷入口和小荷之间,面向灯光无法穿透的黑暗,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小荷定了定神,看着姜乐的背影发出询问:“是只猫吗?” 姜乐没有回答。 小荷意识到了危险,不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灯火恢复稳定,黑暗中的活物逐渐远离,姜乐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了。” 小荷抹了一下额头的冷汗。她相信姜乐的判断。 虽然上一次她孤身来到窄巷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这一次她仍不敢大意。 因为,这里是大长老选定的联络地点,暗楼的杀手极有可能在此处出没。 也因为,黑夜比白天更适合杀人。 先前她认为没有必要对姜乐解释这一点,算是她的失误。 她做出补救:“没想到,州城里竟藏着这么可怕的地方。幸好有你,不然,我差点没命了。” 姜乐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打扰,才抓住机会,压低声音质问小荷。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值得冒夜赶来?” 一路上,他被困惑和紧张反复折磨。 他今天的经历比以往任何一次捕猎行动更令他身心俱疲。 他甚至不能确定,方才面对黑暗中的凶物时,他心里是否生出了退意。 小荷适时回答:“我得到消息说,容老二在这里收买了一个杀手去刺杀容圣女,我担心他阴谋败露后会继续杀人。我必须阻止他。” 姜乐根本无从分辨真假。 他并不怀疑小荷的目的,却想不出小荷阻止容老二的办法。 “你打算如何阻止他?” 小荷鼓动容苍对付容老二,想逼容老二狗急跳墙、杀死秦湘湘灭口、从而露出马脚。但她却没说,容老二同样想杀死她这个泄露秘密的罪魁祸首。 她来窄巷是为了找到大长老,问清楚容老二收买的杀手是否出自暗楼,接下来,她才能想出最有效的办法彻底解除她的后顾之忧。 她对姜乐没有完全撒谎:“既然容老二能买凶杀人,那么我们也能。”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把除掉容老二的希望寄托在大长老和暗楼的杀手身上。当初她买通蓝绫去刺杀王妧,事败的后果她至今仍在默默承受。 姜乐因为小荷的回答陷入为难。他想到,如果小荷和容老二做了同样的坏事,那么,他会因为小荷是出于好心就替小荷开脱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刚想开口劝阻,谁知小荷突然吹灭了灯烛。 窄巷深处的黑暗一下子蔓延出来,迫不及待吞噬了巷子口踟蹰不前的二人。 “不必紧张。我们提着灯站在光亮里才危险。熄了灯,彼此看不见,我们反而更安全。”小荷自顾自说道。 她遵照大长老的提示一步步行动,却在关键时刻错过了姜乐脸色在黑暗中的变化。 她更想不到她的这番话在姜乐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姜乐闭上嘴。 他的疑惑已经消失,因此不必多言。 一片漆黑中,他仿佛回到了从前捕猎的山林。 他学来各种鸟兽的叫声,利用黑夜、树枝、草堆和溪流,在他的猎物面前隐藏自己的形迹。 大多数时候,他是安全的。 他在这些足够安全的伪装中看见各类鸟兽各自捕食、嬉戏、交尾,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老虎去吃草,也没有见过野兔去搏狼。 身处山林时,他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猎人。 身处人群中,他却常常忘记自己只是一个猎人。 “走吧。”小荷无意打断了姜乐的思绪,当先走入窄巷。 猎人静静跟随其后。 按照大长老的第二个提示,小荷摸黑走到第三户人家门口,掏出两贯钱同时塞进那道透出微弱光线的门缝中。 而后,她耐心等待,没有像上次一样好奇扒开门缝向内张望。 大长老留给她的提示到此为止。 小荷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见到大长老,也不知道去哪里见大长老。 但她知道大长老为何行踪诡秘、出没无常。 经历过近日一连串的毁谤和挑拨,小荷的耐性有所增长。 但比起她身旁的猎人,她的这点耐性微不足道。 小荷左等右等,等不到回音,正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木门像是能够读懂人心一样。 门缝忽然由窄拓宽,主动为门内的人声让出一条通道。 “请进。” 小荷分辨出那是一个青年女人的说话声,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她稍有迟疑。 门内又传来一句话。 “客人请进来吧,野猫挠人可凶了,得赶紧关门。” 小荷听出,女人的说话声有气无力、身体似乎有某些不足之症。 心念一转,她抬脚走进门内。 荒废的小院遍地杂草,几处鼠穴洞口吱吱作响,蛛网又厚又重、压垮了屋门的竹帘。 一切和她上次在门缝中瞥见的白天时的景象并无二致,但当各种杂物穿上黑夜的铠甲,一点风吹过就让它们张牙舞爪起来。 小荷顺着竹帘向上看,半层阁楼似乎摇摇欲坠,朝向院子的小窗映着一点烛火,比她手里的灯笼未熄灭前更加暗淡。 她回头看了姜乐一眼,猛然注意到木门已经悄悄关闭。 她也像是被阻断退路而下定决心般,径直穿过小院,想要登上阁楼,查探究竟。 “客人,我在这儿呢,你走得那么急做什么?” 小荷还没越过竹帘,就被原先那道虚弱的声音叫住。 霎时间,她浑身寒毛竖起,差点以为自己是活见鬼了。 “你……神出鬼没,好本事!”小荷想通接待她的是个大活人后,原本满腹牢骚,然而她转身面对青年女人时说出的话却是奉承。 她对武艺一窍不通,察觉不到一个高手的行动并不出奇。可姜乐并非和她一样迟钝,因此她对姜乐的沉默有些不满。 可惜眼下不是计较护卫过失的好时机,她只得暗暗忍耐。 青年女人怯生生的,低头盯着脚边的杂草,在客人面前露出一个模糊的瘦削身形。 “客人为何给我两贯钱?”青年女人没有接话,语气生疏,甚至有些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缓缓举起双手,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我、我平常只收一贯钱的……” 随着她的动作,她右手握着的一截细长的蜡烛落入小荷眼里。 小荷定睛一看,确认她没有看错后,心里不禁猜疑:她得到的提示难道是大长老故意戏耍她的? “我给你两贯钱,你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拿你平时的做法来糊弄我。”小荷压下惊惧,强装镇定。她相信自己既然应付得了大长老,又怎么会应付不了区区一只传信的鸟? 青年女人变得更紧张了。 她声音又轻又颤:“我只是一个卖蜡烛的。一根蜡烛一贯钱,这是定好的。我不卖两贯钱。” 小荷听出一些不对劲,故意问:“两贯钱,使你替我送个口信,不行吗?” “谁?谁!”青年女人忽然怒了,气喘吁吁质问道,“谁告诉你我能联络他?是谁!” 她手举一截蜡烛扑向小荷,可她动作迟滞,力气也不大,轻易被小荷拦住,一下摔倒在杂草丛中。 姜乐的手抬到半空,停顿片刻,又悄悄放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当他决意做好一个猎人,他就是一个好猎人。 465 坑害 俞溢、熊暴石、朱舸三人换上夜行衣,出门时已是宵禁。 三人行动的第一步,便是避开巡城卫队抵达府衙。 俞溢原本的打算是,入夜前藏身在府衙附近一条少人走动的小巷,入夜后再迅速潜入府衙。 但在今天,情况起了变化。 三人刚刚决定通力合作,又迫不及待想要立即行动,根本没有时间提前做好藏身的准备。 万幸,俞溢昨夜为了保证行动后能够顺利撤退,已经探过路。 他毫无保留说出他的发现:当一队兵士通过一条长街之后,下一队兵士赶来之前,长街上会有一段无人巡防的短暂间隙。 利用这一点,他规划了两条安全路线,并得到朱舸的赞同。 谁也没想到,行动一开始便再次遭到挫折。 街头的情况又起了变化。 巡城卫队的人数比昨夜明显增多,巡防的排布看起来滴水不漏,几乎没有空子可钻。 俞溢脚步迟疑,提议暂停今夜的行动。 同行的熊暴石眉头一皱,显然很不乐意。 朱舸笑了笑说:“俞弟,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保不齐今后宵禁的巡防越来越紧张,推迟行动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而且,应对眼下这种情形,我们并非无计可施。” 俞溢听出朱舸胸有成竹。 他心知,朱舸不是故意针对他这个人。只是,他自己为了达到目的竭尽所能,朱舸却总是摆出一副做任何事都轻而易举的模样。他在朱舸面前好像变成一个无知无能、需要教导的孩子。这让他感到不快。 “朱大哥快告诉我们吧。” 熊暴石不假思索发出请求,俞溢也出声附和。 朱舸并不为难二人。 “巡城卫队有固定的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之间会有一刻左右的交接时间。无论卫队的规模大小,这一点是不变的。” 熊暴石立即明白过来。 “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就可以行动了,对吗?”她问。 朱舸笑着点点头,肯定说:“对,小妹真聪明。” 熊暴石很高兴,转头看向俞溢。但她既看不清俞溢的神情,也听不见俞溢的回应,不由有些失望。 到最后,俞溢还是同意了朱舸的计划。他心里牵挂着另一件事、另一个人,也想尽快解决绊住他脚步的麻烦。 计划议定,三人能做的只有等待。 暗巷寂然。 和熊暴石不同,俞溢很快就平复了急切的心情。 他借黑夜掩面,不留情面对朱舸刺出一个尖锐的问题。 “朱大哥真厉害。这么细致的安排,恐怕就连巡城卫队内部的普通卫兵都不如朱大哥知道得清楚。朱大哥是如何打听来的?” 哪知,朱舸大大方方承认了:“俞弟说得不错,我在城里确实有些耳报。改天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认识几个,兴许你也能用得上。” 俞溢哑口无言。 熊暴石忽然插了一句话。 “有朱大哥帮忙,你也能快些找到刘姑娘。” 朱舸呵呵一笑。 俞溢不得不开口承情道谢。 朱舸又说:“不是我多事,而是你我兄弟情谊难得,我怎能不上心?” 俞溢嘴上客套,心里疑惑。 朱舸听后却叹起气来。 “趁现在没有外人,我就对俞弟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那位刘姑娘,来头很大,仇家也不少,俞弟可要小心惹祸上身。” 听了这话,俞溢才明白朱舸的用意。 他相信原叔不会将他和刘筠之间的过往透露给齐臻镖行的罗管事,但原叔未必不会为了避嫌、请罗管事打听刘筠的真实处境,而朱舸就是在替罗管事跑腿效命。 想到这里,他心底涌起一股懊恼,不是恼原叔和罗管事,也不是恼朱舸,而是恼他自己。 他说他想离开俞舟堂、想出去闯荡,原叔便为他求情铺路、帮他顺利进入西二营。可他却得罪厉氏,被逼出走,做了别人眼里可耻的逃兵。 这样鲁莽冲动的他,原叔怎么可能放心让他继续去“闯荡”?原叔怎么可能相信他的眼光、相信刘筠是一个赤忱坦荡的人、相信刘筠值得他托付真心? 他没有石总管的英雄气概,无法像石总管一样一呼百应。 他得不到原叔的信任,也得不到刘筠的青眼。 如果刘筠已经离开九首山、平安脱险,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见刘筠呢?再说,他就算见到刘筠一面又如何?难道他要亲口向刘筠承认,他实际上一无是处么? 低落的情绪从俞溢身上渗透进空气中。 尽管朱舸和熊暴石看不清俞溢的脸色,但二人心里都受到了触动。 熊暴石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得挠头。 朱舸顺势说道:“我看得出来,俞弟年纪轻轻,胆识过人,心头必然有一番大抱负,只是经历得少,才会看错人、走错路。但张管事依然看重俞弟,我们兄妹也视俞弟为手足,我们都相信俞弟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俞溢回过神来,仔细一想,朱舸的话和原叔先前对他的告诫十分相似、但态度却有不同。 原叔深知他的固执,不会强逼他放弃追逐自己的目标,更不会白费力气让一个外人来劝他回心转意。况且,事关靖南王府、军督府以及鲎蝎部的纷争,也关乎俞舟堂和慕玉山庄内部的机密,原叔岂会轻易泄露给外人? 朱舸劝他不要继续和刘筠、和靖南王府牵扯,其实已经表明罗管事和朱舸都知道纷争的内情、也知道牵扯进纷争的后果,那么,二人为何不顾风险、一定要假借原叔的名义来劝他明哲保身? 俞溢思来想去,毫无头绪,只能安慰自己:朱舸为他提供了许多帮助,且从未露出半点坏心思。他无须过分担心。 “多蒙朱大哥抬爱。其实,我一个无名之辈,所做的事也无关大局。刘姑娘原也没有指望我成事,我能惹什么祸呢?” 朱舸陷入沉默,似乎不以为然。随后,他只感慨一句“俞弟未免太看轻自己”,便住了口。 俞溢以为自己应付过去,也不再多言。 熊暴石怕自己说错话又要惹俞溢伤心,因此什么也没说。 三人各怀心事,眨眼就到了行动的时刻。 按照计划,三人从府衙东面潜入,由朱舸打头探路、引开设想中的守卫,接着由俞溢潜入东楼文卷库盗取甲字九号文卷,熊暴石则负责望风和接应。 一开始,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朱舸似乎因为经过翁老伯的指点,对府衙的布局概况十分清楚。他身负探路之责,其实也是在为俞溢二人领路。 俞溢和熊暴石一路有惊无险,来到东楼文卷库前。 熊暴石看着俞溢翻窗进入文卷库的背影,认为事情已成定局,心头的不甘也渐渐消散。 她同意将盗取文卷的关键步骤交给俞溢去执行,除了俞溢指出由她动手的种种不便,还有另一个原因。 朱舸暗中告诉她,俞溢为这次行动做足了准备,倘若她逞强出头,一定会打消俞溢的热心,甚至会让俞溢感觉到被她利用。将来,无论她如何辩解,她和俞溢之间都会产生不可弥补的隔阂。 所以,她才选择了退让。 俞溢对此一无所知。 他潜入文卷库后,根据翁老伯口述的情形,摸黑找到北面整齐排列的十五座大书架。 他在昏暗的夜色中定睛辨认书架前悬挂的小木牌上的序号,一直走到最北面也没有找到甲字序列。 白天的时候,为了不引起翁老伯的疑心,他并未问及甲字序列的文卷存放在何处,眼下他只能独自摸索。 然而,文卷库内卷帙浩繁,门类众多,俞溢越找越是昏了头。 他站在两座书架的间隔中,左手扶着书架,右手按着额角,闭上眼睛想理出一点头绪。 突然之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 黑衣人影倏地收回左手。 俞溢将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发现手上干净无尘。 方才,他在这十五座书架之间走动,并未引起呛人的浮尘,可见,这里常有人打扫清理。 由此推测,这里存放的极有可能都是近年的文书案卷,方便查阅。 然而,熊氏隐居山中多年,对如今的世情既抗拒又无知,根本不想深入了解。熊首领要求他潜入府衙盗取文卷的举动算得上一次冒险,想探知的更有可能是鲜为人知的旧事秘闻。 俞溢想到,翁老伯曾在无意中提过一句话:文卷库还有一层存放陈年旧卷的二楼。 心念一动,他转身摸索着走向东边的楼梯。 黑衣人影刚上到楼梯中间,楼外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动静。 俞溢心底犹疑,脚下却没有停顿,稳稳迈步。他并没有听到同伴发出撤退的提醒。 楼梯尽头一片漆黑。 俞溢什么也看不见。 等他看清挡住他去路的模糊轮廓是一扇落锁的门时,他不敢相信,竟扑过去用身体试探门和锁的虚实。 他深深吸一口气,接受他必须破坏门锁这一决定。 没容他找来一件合手的工具,楼外忽然变得火光冲天,人声喧嚷。 光亮映入楼中,也映在一张大惊失色的脸上。 “何方小贼,敢来府衙撒野?” 俞溢听见这声喝问,一颗心直往下沉。 望风的熊暴石没有出现,探路的朱舸更不知去了哪里。整座东楼内只有他这个窃贼,孤立无援。 466 余地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府衙刑房深处的一间小小监房内,被当作杀人疑犯的秦湘湘听见动静,好奇发出询问。 窦季方不像疑犯一样受困于监房。 他本可以走动到刑房外探看,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脚下不动,扭头看向一旁的青年捕快,随口一说:“看来,今夜府衙并不平静。” 青年捕快谷陵面色未改,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头,说:“我们没有找到容苍的尸首。如果容苍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么,秦班主的麻烦就大了。” “这话从何说起?”秦湘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拉回来。她说话的声调又高又细,语气充满了疑惑。 捕快谷陵回答了她的问题。 “因为,当秦班主不再是衙门看押的疑犯,容老五要是想请秦班主去做客的话,没人阻止得了。到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不止容苍一个了。” 秦湘湘一时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窦季方才说:“捕快大人说得不错,一切还要仰赖官府找到容苍、查明真相。想必,捕快大人很快就能召来容二老爷,当面对质,还秦班主一个清白。” 谷陵看了窦季方一眼。 “查明真相,我们责无旁贷。如果二位愿意配合,那是再好不过了。”他知道,窦季方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因此他也直言不讳,“但是,仅凭几句流言和猜测,我们可请不动堂堂容二老爷。我们需要更多实际的证据。” 说完,他看向秦湘湘。 窦季方比谷陵更快察觉到秦湘湘的犹豫。他脑筋一转,猜测事情或许和端王有关。 “秦班主和容苍、和容二老爷有过什么来往吗?”他提醒秦湘湘道,“方才你说也许是容圣女的仇人想借刀杀人,利用你或者容二老爷杀死容圣女的心腹,那么,那个人可能是什么身份,你有什么头绪吗?” 他知道青年捕快也听到了秦湘湘说过的借刀杀人的话。 果然,谷陵并未露出半点疑惑,只是静静等着秦湘湘的回答。 秦湘湘被窦季方问得惊疑不定。 她心里做好了遭遇刁难和质问的准备,只是没料到给她出难题的人会是窦季方。 她刚想搪塞过去,无意间顺着窦季方的目光看见青年捕快正侧耳细听。 转念间,她已收起敷衍之心,认真回答。窦季方的问题正是青年捕快想问的。 “我和这两人从无来往,也不知道容圣女的仇人是谁。”秦湘湘撒了谎,“如果容二老爷没有做过谋害容圣女的事,那么他应该愿意站出来,说明一切只是容苍误信流言。如果我是容二老爷,我肯定会这么做。” 窦季方在一旁叹了一口气,惋惜说:“如果容二老爷能轻易说服容苍,容苍也不会固执己见、做出这样伤人害己的事情来。” 秦湘湘听后也有些懊恼,似乎因为自己说了一些蠢话。 “那就这么干等着吧。反正,我记得清清楚楚,容苍是失手误伤他自己,他的伤势肯定不会太重。等他重新出现在人前、铁了心去讨容二老爷的命,那时他是死是活,容氏都不能赖到我的头上。”三言两语,她又将自己撇清了。 谷陵终于做出判断,秦湘湘在这件案子里很可能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幕后黑手仍躲藏在一个隐秘之处。 最关键的问题是,幕后黑手为什么会选择秦湘湘? “秦班主可以干等着。不管容老二有没有谋害容圣女,现在这个时候,他最好的做法也是干等着。可是,容老五不会干等着,幕后黑手也不会干等着。他们很快就会行动起来,直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出现为止。” 谷陵说完,紧紧盯着秦湘湘不放。 秦湘湘手足无措,求救般地看向窦季方。 谷陵毫不费力就能分辨出来,说书人和揽月班班主之间的不同。 “窦先生怎么看?” 窦季方面露惶恐,连忙推辞。 谷陵仍坚持称呼说书人为窦先生,并再次询问说书人的看法。 窦季方只得说:“以我看来,无论容苍是生是死,容氏都不会乐意让外人插手查探族内的纠纷。除了那个身份不明的幕后黑手,容圣女、容苍、容二老爷都是容氏族人。这件事情中,能留给外人插手的余地的,只有秦班主一个人。如果……我只是假设一下,如果容氏想去掉这个余地,而容五老爷又无法名正言顺地将秦班主留在巫圣堂,容氏或许、有可能、大概会,铤而走险。” 窦季方没有提起秦湘湘和容圣女的旧事。他说出的理由已经足够重要。 谷陵默认了窦季方的说法。 秦湘湘却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他们要杀了我!外面那些动静是容氏派来杀我的人闹起来的?” 谷陵早料到秦湘湘的反应,也想吓唬吓唬对方。 “幕后黑手或许真的如你所说,想借刀杀人。但是,那人想借的刀,想杀的人,却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你和容老二做刀,可以杀死容苍。容苍做刀,可以杀死你和容老二。容氏做刀,可以杀死你。你们陷入互相残杀的局面,幕后黑手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秦湘湘被吓出一身冷汗,呆若木鸡。她先前还以为小荷的目标只是容老二,以为小荷的心思不至于歹毒到利用容苍来杀她。如今她动摇了:小荷不但想泼她一身脏水,还想要她的命。 “大人!你要救我呀!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想得出这种害人的法子?大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秦湘湘面露惊恐,从栅栏木门里伸出一只手朝捕快呼喊。 捕快看出秦湘湘的急切和慌张不似作伪,才说:“你放心,这里是容州大衙,任何人想来这里闹事行凶,都是自寻死路。我谷陵第一个饶不了他。” 秦湘湘定了定神,随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谷大人真是英明神武,秉公无私。有谷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方才在巫圣堂,幸好有谷大人及时赶到,我才能安然脱身。大人之恩,我铭感五内,无以为报……”说完,她眨了眨眼睛,顷刻之间就要落下泪来。 谷陵被她感恩戴德的话和她款款深深的眼神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发现他有些小瞧了眼前的揽月班班主。 “秦班主言重了。幕后黑手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证明那人既知道秦班主和容圣女的旧怨,也知道容圣女和容老二的纠葛。这恰恰暴露了那个人的身份和你们三人都有联系。我想,能满足这一点的人并不多。”谷陵说道。 秦湘湘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是心甘情愿包庇小荷,而是万万不能把公子的名字牵扯进来。 “谷大人说得不错。请大人细细去查,就从我的揽月班查起,每个人都不要放过。只有揪出那个人,我们才能安心呀。” 得到秦湘湘的承诺后,谷陵也给出了承诺。 “秦班主放心,只要找出那个人,容老二也会松口。容氏就不再是一块铜墙铁壁。一切阴谋和罪行都会大白于天下。只是,这几日要委屈秦班主了。” 秦湘湘连忙表示自己并无委屈。如谷陵和窦季方所言,她留在府衙反而更安全。但她将一堆烂摊子留给吕平,心里始终没底。 谷陵点点头,仿佛不经意地后退一步,远离了监房,转头对着窦季方说:“我私心里还有一个问题,恳请窦先生解惑。” 窦季方不得已答应说,自己一定会知无不言。 “以窦先生的才智,为何屈居于一个小小的戏班?”谷陵顿了顿,又对秦湘湘解释说,“我无意冒犯秦班主。再说,秦班主慧眼独具,应该早就知晓窦先生的心意。” 窦季方猛然想起天棚角落里的通风洞口,趁着谷陵分神的一刹那,便决定给出哪一种说法。 他伸出无力自如活动的右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说:“谷大人太高看我了。遇见秦班主之前,我流落街头,食不果腹,差点做了乞丐。以我残疾之躯,能够得到秦班主的收留,其实是我高攀了。” 谷陵若有所思,但最终没有贸然开口。 秦湘湘听见窦季方的说法没有牵扯到一些不能外传的秘密,便安心接受了恭维。 窦季方却忽然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胡思乱想:“我私心里也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谷大人可否为我解惑?” 谷陵没有拒绝的理由。 窦季方便问:“谷大人为何相信我们二人不是幕后黑手?毕竟,我们也拿不出能够证明我们清白的证据。” 谷陵没有看着窦季方,反而看向刑房门口。 窦季方明白了什么,谷陵的回答对他来说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窦先生若是犯了事,府衙也一定会依律惩处。”谷陵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让人无隙可乘。 只是,他忽略了窦季方所提及的不止一个人。幸好无人注意到这一点。 等他带着口供悄悄回去向知州大人复命,他才知道知州大人为何要他问出那个与案情毫不相干的问题。 “既然他不愿提起过去的身份,我也不便和他相认。罢了,你给他找一间厢房,让他暂时留在衙署里,免得他乱跑。” 谷陵遵命照办。 467 接受 除了讨还酒婆子的三枚银针,鹭羽来见老虞另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 “深夜搅扰,还请虞爷海涵。”鹭羽收好银针,像是打算要告辞了。 老虞呵呵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小蛮这孩子做事毛毛躁躁,酒婆婆想必是气坏了,否则,你也不会连夜赶来。就当小蛮开了个玩笑,银针物归原主,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鹭羽姑娘以为如何?” 对于前一点,鹭羽不得不承认。但就此放过小蛮、了结此事,她却不同意。 她别有用心:“虞爷处事公正,通情达理,红姬长老和酒婆婆都很敬佩虞爷。三枚银针虽不起眼,但被有心人利用来害人,也会让人防不胜防。倘若虞爷和我们长老对彼此的为人一无所知,这小小的银针或许已经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虞爷还坚持认为,这一切只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开了一个不值一提的玩笑吗?” 老虞听见这话,面上露出几分忧虑。 “白先生很快就会把那孩子接走。我告诉过红长老,我不忍心看着那么小的孩子整日担惊受怕。红长老也答应我,小蛮留在我身边的这段时日不会遭遇任何不测。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不想让它变得复杂。鹭羽姑娘,你能明白吗?” 鹭羽有些紧张,生怕自己说错话惹恼老虞,也怕自己词不达意、结果白忙一场。 好在,老虞身上并无半分威逼之势,交谈时和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辈毫无区别。 鹭羽加深呼吸,鼓足勇气,才说:“我明白虞爷的顾虑。只是,小孩子总会在一夜之间长大。谁也不知道,在虞爷和白先生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小姑娘会不会再跟虞爷、或者是跟其他人开一个不合适的玩笑。” 她预料中的怒气发作的场景并未出现。 老虞沉思良久,最终竟做出承诺说:“我会好好照管她。这种玩笑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最迟三天,小蛮就会离开这里,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鹭羽心头先是一喜,随即感慨道,老虞果然厉害,就算是私心有所偏爱也影响不了他的决断。 她本打算试探老虞一番,再投其所好,此时却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免得弄巧成拙。 事情的进展如她所愿。 小蛮一走,白先生和老虞之间联手的机会就变得更渺茫了。这正是长老想看到的结果。 “虞爷明智。”鹭羽的态度十分谦卑,像是理所当然一样,“方才我说话不知轻重,如果有冒犯之处,恳请虞爷宽恕。” 老虞的态度依旧温和。 “不,我还要多谢鹭羽姑娘的提醒。我对小孩子总是过于纵容,差点忘了小蛮是白先生教养长大的,她始终和普通的小孩子不同。”他说到这里,停住话头,“罢了,不提这些。我答应红长老,不会插手你们暗楼内部的事。你可以去问问她。我一向说话算话。” 鹭羽转念一想,她或许说出了长老不便说的话。此举虽然冒险,但很有效。 “我相信虞爷一言九鼎。” 老虞微笑着点点头。 他转换话头,说:“红长老手下真是人才济济。鹭羽姑娘武艺出众,想法也很有见地,难怪红长老和酒婆婆如此信重你。” 鹭羽连忙说了一声不敢当。 “酒婆婆要养伤,很多事无法亲力亲为。像今天这样的麻烦事应该还有不少,真是辛苦鹭羽姑娘了。”老虞客气说道。 “为长老和酒婆婆效命,鹭羽不敢妄言辛苦。”鹭羽感到,经过方才一番交谈,老虞对她已然另眼相看。她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 她顺势提出,如果老虞有什么吩咐,她也乐意为老虞效劳。 “也好、也好。”老虞微微一笑,若有所思。 见老虞接受了她的卖好,鹭羽心里松了一口气。 今夜,她轻轻松松消弭了一场小蛮故意挑起的争端,还将老虞从白先生那边拉拢过来。等长老得知此事,一定会对她大加赞赏。她何愁不能得到执事之位? 离开了老虞的当铺后,鹭羽仍沉浸在喜悦之中。 直到跟随在她身边的死士从黑夜的暗影中冒出来、询问该如何回报酒婆子,鹭羽才猛然清醒过来。 “小蛮被杀,老虞在震怒中杀死了我们一名死士,而后,我向老虞解释了小蛮的所作所为,平息了老虞的怒气,圆满解决了整件事。你听明白了?”鹭羽语气中带着威吓。 死士别无选择,只能照办。 不料,鹭羽刚回到酒馆,还没来得及去见酒婆子,就得到容氏传来的消息,随即马不停蹄带着红姬交给她的信物前往容宅。 这是鹭羽第一次与容氏的人直接联络。 她勉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甚至忘记疲惫。 见到容老四时,她和红姬手下所有训练有素的杀手一样,一身黑衣,目光凛凛。 容老四对鹭羽的身份毫无怀疑。 他开门见山,要求杀手立即前往府衙刑房、杀死一个名叫秦湘湘的女人。 鹭羽听后眉头一皱。 她从红姬口中得到的命令是查明容苍是死是活以及容老二买凶刺杀容圣女的真相、特别是被收买的杀手的来历。 她已查到揽月班的秦湘湘很可能是容老二的帮凶,秦湘湘若是死了,她掌握的线索也断了。 “怎么?这事你办不到?” 容老四看清杀手脸上的犹疑,顿时感到不悦。他因为今日的变故心情烦躁,没功夫和一个小小的杀手纠缠。 他说:“办不到就滚出去,让红长老即刻找个能办事的人来见我!” 他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鹭羽脸色铁青,既有被小看的屈辱,也有进退两难的困窘。 最终,她说:“我当然办得到。只是,先前你们要求查明容苍挨打一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已经查到事情和这个名叫秦湘湘的女人有关,就这么杀了她……” “呵,你是在教我该怎么做事吗?”容老四冷笑一声,“你们查来查去,直到那个贱人刺死容苍,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你又说那个贱人杀不得?你倒是说说,你们到底是在替谁做事!” 鹭羽突然想起长老离开州城的原因,一下子被恐惧攥住了咽喉。 她差一点就把长老交给她的重任办砸了。 468 认同 石璧带领一千人马行进整整一天,入夜后宿营在棉县附近的郊野。 布置了巡哨和值守后,他才想起同行的刘筠。 白天行程紧,纵使有千头万绪,他也只顾埋首赶路。 此时队伍停下来休整,他却无法和手下大多数的兵士一样享受片刻的闲暇。 他的身体和心神至少有一样是忙碌的。 “明天,我们就能抵达橡城了。” 石璧走向正在出神的刘筠,开口提起一件无关机密的事,想引来刘筠的注意。 刘筠原本坐在篝火旁边的一张小凳上。此时她猛地一抬头,看见白天指挥若定的西二营总管卸下冷酷无情的面具、变得温和可亲,心中又惊又喜,仿佛有一股暖流流过。 她微微一笑,声音有些发哑。 “太好了。” 石璧指出:“今日跋涉不易,小姐受累了。” 刘筠连忙从座位上起身。 “不,”她浑身的疲惫因为石璧的一句关心而凭空消失,“我不累。我虽然不像石总管一样、在调兵遣将时也能气定神闲,但也不至于娇弱到承受不了这一路的风雨。我恨不能即刻赶到橡城,就算为此竭尽全力也值得。” 见刘筠一脸正色,石璧反而越加放松。 逃出西二营、赶往东一营时,他在亲兵面前笃定如山,实际战战兢兢。刘筠和俞溢的小动作虽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但也没有被他放进心里去。因为他根本无暇顾及。 直到他成功从东一营借来兵马,前路变得明朗,他心里也有了两分安定。再次遇见刘筠,他鬼使神差答应了刘筠同行的请求,甚至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面对鲎蝎部这样强大的敌人,小姐却从未想过退缩,单凭这一点,小姐就值得钦佩。”石璧的恭维带着几分真心,也显得很入耳。 刘筠喜不自胜,但仍谦虚说:“石总管谬赞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石璧很少称赞别人,也很少见到别人对他露出真诚的笑脸。 兵士们见到他时往往噤若寒蝉,军督府里的其他将领见到他时只有面红耳赤的争执和横眉竖眼的憎厌。至于那些谄媚的嘴脸,他看一眼都觉得无比恶心。 他察觉到,刘筠对他的爱慕并未随着朝霞消逝。 寂静的黑夜也掩盖不了一颗爱慕之心发出的光辉。 过了好一会儿,石璧才说:“我只是小小的西二营总管,身负死罪。这次去橡城,我是在九死之中求一条生路。小姐你是靖南王的女儿,本可以作壁上观,等鲎蝎部自取灭亡。但小姐反而迎头赶上,争着做讨伐叛贼的先锋。我很想知道,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天的时候,他已经告诉刘筠,他要阻止鲎蝎部攻破橡城,将功补过,祈求蔡都督能保住他的性命。当时,他询问刘筠对这件事的看法,却被刘筠突如其来的眼泪打岔,匆匆结束了交谈。 抵达橡城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刘筠的真实心意。 “我……”刘筠的脸色渐渐凝重。 王妧警醒过她,她去橡城不是为了她的父亲靖南王和王府的存亡,而是为了她自己的前程。 可是,当她面对石璧的询问,她却愧于剖白自己的私心。 “和石总管一样,我也有必须去橡城的理由。就当是为了橡城的无辜百姓,我也必须去。”刘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得越来越低。 她还没有告诉石璧她和王妧的计划,心里不是没有担心石璧会笑话她自不量力。 “当然了。”石璧没有掩饰他的不满,“小姐品性高洁,我自惭形秽。在小姐眼里,我除了有几分勇力,大概和世上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我也不禁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我太过私心自用,让别人不愿接近?” 刘筠急忙否认。 “小姐不必哄骗我。其实,小姐已经足够坦诚。反倒是我……我身为西二营总管,平时对待兵士过于严苛,才会酿成祸事。要是我早一点发现鲎蝎部作乱的端倪,也不至于走到今日的境地……”石璧不必故意造作,身上也有一股秋日般的凝肃之气。 此时此刻,这股秋风扫落叶的气势一下子击溃了刘筠心头的防御。 刘筠脱口说出:“石总管英雄盖世,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没有石总管说的那么好。我虽然是靖南王的女儿,但无名无分。如果不能平息这次祸乱,我在南沼再无立足之地。” 她神情急切,不再隐瞒自身的境况。她应该像信任王妧一样,信任石总管才对。 “小姐想要抓住这次机会,立下功劳,让靖南王对小姐另眼相看。”石璧思索片刻,说,“违逆靖南王的心意是一次冒险,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小姐也是如此。” 刘筠听后,忽然间热泪盈眶。她没想到,石总管两句话就说中她的难处、更能设身处地、与她惺惺相惜。 “石总管说得不错。”她把持住内心的激动,“石总管全力以赴,再加上蔡都督的臂助,必定能够马到成功。其实,我和石总管都想到了一处去了。到了橡城以后,我第一个要联络的人就是卫府统军李年。王妧得到消息,鲎蝎部已经定下内外夹击的计策。如果我们能和李年联手、剔除城内骚乱的源头,再依石总管的计划荡平城外的叛军,擒获贼首容全,到时候,鲎蝎部的阴谋就会彻底失败。” 石璧早有预料:刘筠亲身涉险不是由于鲁莽,而是凭借她从多方搜集来的机密。 此时他听刘筠提到李年的名字,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刘筠。 刘筠的消息无论是来自靖南王府内部,还是来自王妧,或者来自她自己的筹谋,他都需要刘筠这样灵通的耳目。 “小姐果然有勇有谋。”石璧压低声音,面容恢复了平时的严肃,“白天,我用橡城百姓的名义请求小姐相助,小姐答应了。现在,我想用我自己的名义问你。你愿不愿意,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和我联手,除掉我们共同的敌人?” 石璧表现出来的郑重即刻感染了刘筠。 刘筠不假思索便要答应,但话到嘴边,她突然学石璧一样矜持起来。 “石总管不会笑话我吗?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干,相貌也平平无奇。我虽然是靖南王的女儿,可我根本入不了王爷的眼。我阴差阳错走到这一步,张口就说,我想平息这场弥天大祸,石总管就这么轻易地相信我能做到吗?难道是因为我是靖南王的女儿吗?” 石璧凝神看着刘筠,像是透过刘筠看到了更年轻时的自己。 他没有说,在他看来,刘筠身上的敢作敢为十分难得、远胜常人。 “靖南王从来没有拿正眼看你吗?”话虽然问出口了,他却不等刘筠回答,“巧了,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拿正眼看过我。幸好,我遇到一位好老师,他曾送给我一句话。现在,我把这句话转送给你。” 他低低说了一句话,随即看见,因为他的话,刘筠眼里重新焕发了光彩。 他心中一动,又说:“这句话,我只送给你一个人。” 刘筠双耳泛红,口中喃喃自语。 “有志者,事竟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句话。” 469 道破 橡城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紧张的空气。 许多沿街的商铺还未进入宵禁便早早关门,灯火阑珊。 街头平时常有的热闹议论也被夜里骤然下降的温度冻结在说话人的嘴边,传不进别人的耳朵里。 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柴米油盐这些小事比任何大事更值得操心。 明亮的灯烛和舒适的圈椅是结束了一天奔波的人最想要的抚慰。 孟树坚的脸躲在一片热茶腾起的氤氲后,似笑非笑。 他谨守着做客的本分。主人不发话,他也不多嘴。 在这间客厅里,坐在主位的老头虽然年过花甲,但因为心宽体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得年轻。 他搂着贾玉棠嘘寒问暖,笑容慈祥和蔼。长在他右眉头的那颗疣子也沾染了他脸上的喜气,显得格外红润油光。 “老舅公,我几天没来看你,你就想我想得吃不下饭。你怎么比我还不听话呢?我要是不吃饭,惹我娘亲生气,那可就糟了。” 贾玉棠童言稚语,引得老舅公凌天马哈哈大笑。 凌天马是贾若岚之母的亲兄,早年挣下一片令人艳羡的家产,可惜后来养了一个挥霍无度、嗜赌如命的儿子。半辈子过去,他手里仅仅留下一点本钱,老来只能依傍着贾家过活。 这位贾家的老舅公虽然上了年纪,但仍和年轻的时候一样精明强干。更重要的是,他经历过起落,凡事总能看开。对待孟树坚这个侄女婿,他也不像贾家的人总在鸡蛋里挑骨头。 正因如此,孟树坚发现自己和小棠很有可能被困橡城后,第一个想到人就是凌天马。 “树坚呀,你有一阵子没见过这孩子了吧?玉棠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连我都说不过他!”凌天马转头对孟树坚说了一句,说完又摸了摸贾玉棠的头顶。 孟树坚接话说:“是老舅公疼惜他,舍不得教训他。” 他特地从贾玉棠的辈分称呼凌天马。 凌天马的胖脸笑呵呵的。 “玉棠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除了他母亲,谁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呢?我一看见玉棠,什么烦心事都忘了。要是玉棠能天天来看我,我肯定能多吃两碗饭。” 话音刚落,孟树坚脸上便露出了歉意。 他放下茶杯,说:“唉,都是我考虑不周。” 凌天马早就听见贾静的吵嚷,也见到孟树坚带来一队整装待发的护卫,此时却装作一无所知,询问孟树坚遇到了什么麻烦。 孟树坚不疾不徐,说起前因。 “我原本想接小棠去看大夫,匆匆忙忙的,竟忘了带小棠来向老舅公道别。” 凌天马抬起手来,插了一句“无妨”。 孟树坚依旧恭恭敬敬,接着说:“恰巧若岚不在城内,静小姐不同意我带小棠出门,我迫不得已,只能来搅扰老舅公,请老舅公出面说句公道话。” 凌天马吐了一口气:“咳,我当是什么大事呢!” 孟树坚不相信凌天马能轻易解决这场争端,也不相信自己能轻易得到凌天马的支持。 他平静说道:“老舅公肯出面,大事也就变成小事了。” 凌天马看向孟树坚的目光有些异样的变化,毫无来由转换了话头:“听说,你离开贾家这几年,并没有回孟家去。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营生?” 孟树坚如实回答。 “我出身商贾,从小到大只会一件事,那就是做买卖。为此,我走遍南沼,长了很多见识,也挣了一笔不错的身家,还遇到一些身怀绝技的高人。这次,就是因为我结识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才想到接小棠去治病。” 凌天马听孟树坚话语从容、并无夸大,也去了几分疑虑。 他赞许孟树坚年轻有为,随后重新说回原来的话头。 “呵呵。我的面子没有那么大、能让阿静同意让你带玉棠出门。我是说,这件事最后还是要看若岚的心意。等她回来以后,你们二人好好商量,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孟树坚听出凌天马的敷衍,不仅没有着恼,反而点头认可。 他说:“老舅公果然考虑周全。只是,求医问药这种事,耽误不得,我一天也不想多等。” 凌天马皱起眉头,嘴上说着理解的话,实际却未做出任何承诺。 孟树坚没有逼迫。 “总归是世事难料。这些年,我只身在外闯荡,常常有这样的感慨。你越想做的事、越想得到的东西,反而越做不成、得不到。如果不是关系到小棠,我也不会那么着急。老舅公是过来人,当然能明白我的心情。” 凌天马像是冷不丁迎头挨了一击,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孟树坚这时却毫无眼色,说话大大咧咧。 “舅兄多年音讯全无,老舅公想必一直很挂心吧?” 凌天马看了孟树坚一眼,当即确定孟树坚不是一时失言、而是故意说出这些话来激他。 就连贾玉棠也察觉到老舅公的不高兴。他扭动身体,想从老舅公怀里挣脱出来。 凌天马早已不再年轻气盛。他很快平复了心情,顺手安抚地拍了拍贾玉棠的后背,说:“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他了,我都快要把他忘了。” 孟树坚做出惊讶的表情。 凌天马看了孟树坚一眼,继续说:“拉扯一个孩子长大不容易,对孩子放手更不容易。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人各有命,最重要的是知命、知足。什么想要的得不到、想做的做不成,都是上天注定的。儿女缘分,我强求不来,我也不强求。” 贾玉棠这才安静下来,双眼灵活转向孟树坚。他仍牢记着他和爹爹的约定。 孟树坚十分受教:“是我说话唐突了。我总认为,老舅公胸怀磊落,又有眼光和才干,就算遭遇了一些失落,也能克服过去,另外成就一番事业。可惜,我到底年轻浅薄。就当我看走眼了吧,老舅公原该是享清福的人。” 凌天马听出孟树坚话里带刺,又想到孟树坚当初狼狈离开贾家、也许是得志后忍不住找到贾家来、试图扬眉吐气一场。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自问没有做过对不住孟树坚的事,说话自然有一股底气。 “我已是老迈之躯,比不得你和若岚、正当壮年。我托身贾家,只想有个安稳的晚年。你如果能够看在玉棠的份上,不再计较以前的事,那我现在就可以代替若岚向你道一声谢。” 孟树坚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说:“老舅公误会我了。我今夜来见老舅公,一是为了求情,二是为了叙旧。求情的事,老舅公已经给过我指点,我诚心领教。至于叙旧,老舅公不愿提起舅兄,也不再拥有重振家业的决心,我无可置喙,只能在心里替老舅公感到不值。” 凌天马心情放松几分,正要开口说几句圆场的话,却被孟树坚抢先。 “老舅公用这套说辞骗过了不少人吧?如果不是恰巧知道舅兄输掉全副身家的经过,我也一定会相信老舅公想在贾家终老。敢问老舅公,这些年,你在贾家把那个设局的人找出来了吗?” 凌天马沉下脸,放开贾玉棠,让贾玉棠自己去前院玩耍。 孟树坚却说:“事关贾、凌两家,小棠不必避开。” 他态度强硬坚决,一改方才的温和顺从。 凌天马心知,这才是孟树坚的本性。 “随你。”老舅公依然抱着小侄孙。 孟树坚说出他的条件:“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也能让贾家把那个人交出来。我所求的,只是老舅公的一个承诺:老舅公必须保证我们父子安全离开橡城。” 他并未点明,危险不单单来自贾家众人对他的恶意。 470 忠告 昏暗的屋室中,红蔷全身被束缚在一张交椅上,动弹不得。 不是她不想挣脱,而是,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她的每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触动留在她手指伤口处的细针,引起深入骨髓的疼痛、阻止她继续发力。 每熬过一阵痛楚,她总是不甘地再次尝试。 反反复复。 她早已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我来得不巧了?”六安终于出声提醒。 他从窗外翻身进屋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发出的动静远远轻于红蔷的呼吸。 “臭小子……”红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咒骂。 话未说完,口水不受控制从她嘴角流下。 她索性唾哕一声,以示她的气骨。 “看样子,我来得正巧。”六安压低声音,打开话头,“我真不敢相信,你对萧芜如此戒备、竟会落到他手里。是我太高看你了?” 红蔷气不打一处来。她竭力控制住心中的怒火和双手的动作,只用言语反击。 “我和萧芜正谈到你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自投罗网来了?”她不用刻意为之,便发出了仅能让二人听见低语。 但这番阴阳怪气的激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六安奇道:“自投罗网?我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萧芜怎么不来抓我?你怎么不叫萧芜来抓我呢?” 红蔷叹了一口气,心想,她将力气浪费在斗嘴上实在是愚蠢。 “不说废话了。萧芜确实在等你自投罗网,我已经说服他,我会将你引来。当然不是因为你会来救我脱身,我要是这么说,萧芜肯定不会信。我告诉萧芜,我们三人与其斗个你死我活,不如联手对付乌翎派来的人马。至少,萧芜相信我会为了保住性命选择握手言和。” 六安毫无反应,似乎愣住了。 “你不信吗?我原本的计划是,让萧芜去把乔老四找来,我再暗暗指使乔老四去给苏兴送信,说我已经拿下萧芜、正等着你来处置。苏兴当你我已经结盟,自然会把我的意思转告给你。你就算不相信,也会来付老二的客店探一探。呵呵,我也知道萧芜对付你我不会手软。你一来,肯定会和萧芜当面锣对面鼓的争个高低……你赢了,我也不会输。萧芜赢了,我就继续忍气吞声。当然了,我更希望你能赢。” 她没有说,她曾试图策反苏兴不成。以苏兴的迟钝,说不定会建议六安趁机除掉她这个长老的眼中钉、结束这个并不牢靠的同盟。总之,只要六安得到消息,就不会不来。只要六安来了,她就有机会扭转乾坤。 “可是,我提前来了。我在萧芜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提前来了,你说,我应该给萧芜一个机会跟我当面争个高低吗?”六安没有透露出他相信红蔷没有出卖他的真实理由,也没有点破红蔷想坐收渔利的心思。 红蔷听出了言外之意,心头顿时雀跃不已。 她知道,六安同样不会相信什么联手对付乌翎的鬼话。六安将萧芜当作心腹大患,怎么会轻易放过除掉萧芜好机会? 一瞬间,她忘了手上的伤,挣扎着坐直了身体。 疼痛锤炼着她对萧芜的仇恨之心,也让她的脑子保持着超乎寻常的清醒。 “杀了萧芜!杀死他,橡城就是你我的天下了。”红蔷有些眼花,看不清六安脸上的神情,只顾催促。 六安发出低低的笑声。 “萧芜该死,但我不会让他死得这么便宜。” 他说得煞有介事,令红蔷心里一沉。 “你还怕杀死萧芜会脏了你的手吗?萧芜一死,长老难道还会追究你的罪责吗?别忘了,乌翎虎视眈眈,长老手下还有多少人能用?”红蔷语气急切。 六安没有接话,也没有理会红蔷的恼怒,转而提起另一个话头。 他希望红蔷足够聪明,足够野心勃勃。 “红蔷,你知道,为什么红芙和红姬没有你的资历和经验、却比你更快当上长老吗?”他缓缓走近红蔷,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感受到一股迫人的杀意。 他说中了红蔷的心病。 “不是红叶偏爱别人,也不是你时运不济,而是,你从来没有准备好做暗楼的长老。” “胡说八道。”红蔷忍不住反驳。她的全部耐心通通消耗在忍耐手指的伤痛上,没有余留一分来探究六安的目的。 “红姬得到长老的名位之前,就已经做了长老才会做的事,比如,联络鲎蝎部首领,还有调动暗楼在南沼各地的布置。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红姬永远胜券在握,而你只有认输的份。” 红蔷喉头涌起一股血腥气,又狠狠将它咽下去。 “你……”她气喘吁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萧芜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现在,你想连我也一起除掉。你要杀便杀,大可不必这样羞辱我。” 六安却直接否认。 “不,我现在没想杀人。我只是好心给你一点忠告。你并不认为红姬比你更配做长老,但你却没有弄清楚一个事实。你确实很有才干,年纪轻轻就得到红叶的青眼,做了红叶的执事,可惜就此止步不前。你想更进一步,想做长老,但你却从来不去想,长老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得知六安不会杀死她,红蔷心头并未放松,反而五味杂陈。 此情此景,她必须承认六安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她年少时便在红叶麾下办事,对红叶既敬佩又畏惧,还将红叶当成她这一生效仿的目标。 她虽然心心念念想坐上长老之位,却从未冒犯过红叶,从未有过僭越的举动。 可红姬初生牛犊,肆无忌惮包揽大权,不但没有得到红叶的训诫,反倒受到嘉奖,从而占据先手,夺走了长老之位。 红蔷想到这里,恨不得将从前那个只知道拱手听命的自己打骂一顿,好叫自己早一点醒悟过来。 “你现在告诉我这些,除了羞辱我、激怒我,还有什么用?红姬……呵呵,你先前当着我的面对她恭恭敬敬,都是装出来的吧?你得知我暗中联络乌翎,却不去揭发我,反而想要和我联手对付萧芜、对付红姬最信重的部属。我早该明白,你对红姬根本没有一点忠心。” 六安以沉默作答。他静静听着屋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想登上长老之位,就得下定决心,去做一些长老该做的事。” 红蔷已经嗅出六安不怀好意,却仍问道:“什么事?” “暗楼长老的敌人,永远是另一位长老。乌翎和红姬是敌人,红姬和白先生是敌人,白先生和红叶是敌人。你想当长老,红姬、乌翎、白先生,都是你的敌人。踩着三人的尸骨,你才能走得稳稳当当。” 红蔷心头震动,甚至盖过了手指尖的锐痛。 六安继续说:“想当暗楼长老,必须拿命去搏。你躲在橡城看红姬和乌翎争斗不休,以为你能够趁虚而入,是大错特错。你裹足不前的时候,永远会有一个萧芜,或者萧菁、萧蔓破土而出,将你踩在脚下。红蔷,你敢拿你的命出来搏一次吗?” 他所说的,全是红蔷拒绝不了的顺耳的忠告。至于逆耳的那一部分,他可以保留到下次再说。 471 旁证 看着俘虏染血的笑脸,徐涧心里难受至极,好像出拳落空、挥刀失手。 他不懂。 为什么他明明痛殴了俘虏一顿,却无法收获俘虏的顺从? 他好像一下子被俘虏看穿:他其实外强中干,一无所知。 转念之间,他已想要逃跑。 “那对父子和付家兄弟关系紧密。”焦铁袖用他的独眼看着审问他的年轻人,松口说出一句话。 徐涧强装镇定留下来,走向一旁装着井水的木桶。 原本用来叫醒俘虏的井水凉冰冰的,是白天新汲的。 橡城靠近渂江,且雨季绵长,城中并不缺水。但有一些外地的商贾云集至此,他们笃信五行,往往会在家宅中选择一处风水宝地凿一口井,一为求个财运亨通的好兆头,二为取便。这个举动渐渐变成一种风气。就算是生活不够宽绰的人家,也愿意花费巨金在家中凿一口毫无实用的小井,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家的脸面增添一点光彩。官府有意遏止这股靡费之风,但不著见效,终究不了了之。 如今,城中水井不下百口,井下相通,水流暗涌。 乌雀选定的这处落脚点也有这样一口再寻常不过的水井。 木桶中的井水是死士准备的。 徐涧自身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他从木桶中舀起一瓢水,送到俘虏嘴边。 焦铁袖凑近前,还没喝上一口,就见水瓢离他而去。 他咽了一下口水,将目光移到年轻人脸上,说:“你们盯上那对父子,付家兄弟也盯上了你们。白天把我从付家老大的地盘带到这里来的女人,她到现在还没回来吧?我看,她大概落到付家兄弟手里了。” 此时,徐涧已经顾不得暴露他和乌雀并未通气的事实。 “付家兄弟的地盘都在哪些地方?”他追问道。 “在、咳……”焦铁袖吐出一个字,又假装咳嗽两声,要求年轻人给他水喝。 徐涧早已不耐烦,伸手捏住俘虏的下巴,将水瓢抵着俘虏的嘴,猛地一灌,呛得俘虏咳嗽不停、几欲作呕。 焦铁袖眼冒金星,但如愿解了渴,他心情平静,甚至有些按捺不住的愉悦。 “我可以为你带路。” 他话刚说完,便引起一声嗤笑。 “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徐涧反问道。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只知道付家兄弟在打铁街有个落脚点。随你去打听我有没有撒谎。只是,你来得及吗?”焦铁袖咧开嘴,似玩笑,更似挑衅。 徐涧一时沉默不语。如俘虏所言,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要是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可没那么蠢、拿你们去跟付家兄弟邀功讨赏。我只想保住我自己这条贱命,就算不成,在你手里好歹能死得痛快点,不是吗?”焦铁袖再接再厉,差点说出他和付家兄弟的恩怨来表明决心,但他最终忍住了。 徐涧心里默念着打铁街这个地名,突然灵光一现。 “打铁街,是付家兄弟的地盘。你从我手里抢走那个孩子,转头就落入付家兄弟手里,被带到打铁街。我的同伴在打铁街找到你,又将你带到这里,盘问你有关付家兄弟和那对父子的一切,你说出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必然也是付家兄弟的地盘。我说得对吗?”徐涧渐渐理清思绪。那伙地痞果然他和乌雀行动受挫的关键原因。 焦铁袖脸色一僵。他没想到眼前行事冒失的年轻人也有聪明的时候。 “没错。”他装作气短,慢吞吞回答说。 徐涧又问那个地方在哪儿。 焦铁袖奇怪地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像个哑巴似的黑衣人。鬼魅女人审问他的时候,也有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守候在一旁听命。他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年轻人要多此一举来问他?难道那些黑衣人都是聋子吗? 他斟酌着说:“你和你的同伴是分头行动的吧?先前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来到橡城的第一天,就做了付家兄弟的阶下囚,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将我掳来?现在我明白了。那个女人想通过付家兄弟找到你,你现在也想通过付家兄弟找到她。而我恰好是你们能找到的最了解付家兄弟的人。” 徐涧喉头一动,悄悄握紧了拳头。 睁不开右眼的焦铁袖并未注意到这一点,继续说:“我从未撒谎。你的同伴想找那对父子,我就告诉她直接去找付老二。至于付老二的地盘……我听说,他在打铁街北边的长街上开了一家客店,做的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营生。你可以去查证查证。” 徐涧听后,又将拳头松开。 “打铁街北边的长街?”他猛地想起容圣女来到橡城后入住的客店,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那个他碰见贾玉棠的地方正是付老二的地盘! 这时,徐涧将他知道所有的线索捋顺:那伙地痞即付家兄弟,和贾玉棠的父亲关系紧密,他们都在替萧芜办事。那伙人发现他暗中追踪容圣女,便利用年幼的贾玉棠骗他上钩,想将他和他的后援一网打尽。他和乌雀虽然谨慎,但由于初到橡城,人生路不熟,不小心打草惊蛇,落入了对方的圈套。如今他虽然后悔轻信了贾玉棠的童言稚语,但也于事无补。 俘虏的说法和他的经历不谋而合,徐涧不得不信。 焦铁袖看出年轻人已经被他说动。他眼珠子一转,趁势献策:“你想救回你的同伴,我有一个好主意。付家兄弟并不是完完全全相同的两个人。付家老大是个聪明人,可惜瘸了一条腿,行动不便,只能凭他收买的地痞排除异己。而付老二脑子没他哥哥聪明,全靠他大哥的安排才有他今天的风光。如果付家老大出了事,付老二绝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你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下付家老大,去跟付老二做个交易,把你的同伴换回来。” 他存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私心。其实,付家老大身边有一个高手护卫,拿下行动不便的付家老大反而比拿下行动自如的付老二更困难。要是眼前的年轻人也落入付家兄弟手里,他倒安全了。 徐涧对此毫无察觉。他感到为难的是,付家兄弟是萧芜的爪牙,肯定知道乌雀的身份。 区区一个地痞,怎么可能比得上暗楼执事重要? “不,我有更好的人选。” 他始终无法弃乌雀于不顾。 472 磋商 卫府统军李年,城尹薛均,巡城都尉袁祜齐聚一堂。 “如二位大人所见,南街发生的那起斗殴事件不是一个偶然,我们不能不把它和城外逡巡的叛军关联起来。”袁祜说。 巡城都尉主理城中治安巡防等要务,是城尹治下不可或缺的臂膀。而袁祜和李年一样出身军中,颇能理解李年的处境。但他在职分上比在场另外二人矮了半头,言行举止不敢有一点偏颇,唯恐这场争锋波及他自身。 此时,南城门正楼议事厅中,李年和薛均相对而坐,袁祜打横。三人正商议着关闭城门后的下一步行动。 “我们不知道这把劈刀为谁所有,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除了两个问题,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它是不是唯一一件被我们忽略的武具。”袁祜说。 “提前关闭城门不是小题大作。城门一关,答案就会浮出水面。”薛均正是听了袁祜的建议,才做出这个决定。他接着袁祜的话头向李年表明了态度,等着李年给出台阶。 卫府统军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城尹和巡城都尉,心里的疑惑不但没有消除,反而越来越多。 “我被弄糊涂了。薛城尹一向主张各人各司其事。城内的事务,无论大小,卫府都无权干涉。就算叛军打到城门口来了,你也不会同意让卫府的兵马进城,除非……” 李年微微眯起眼睛,眼角挤出两道皱纹。 薛均被他这一眼看得浑身不舒服。 二人年纪相当,但一个在沙场驰骋,一个在官场浮沉,留在二人鬓边的风霜却不尽相同。 “除非,你们踏着我的尸首过去。”薛均按下心头的难堪,做出无奈感慨的模样,“这把来历不明的劈刀足以杀死任何人,包括我。我已经当我死过一次了。李年,我现在侥幸活着,决不会再存有免动干戈的奢望。我只愿保住橡城,保住一城百姓。如果你还在为先前我阻挠你进城的事耿耿于怀,我愿意诚心诚意向你道歉,只要你答应和我联手拒敌。” 薛均并未提及镇察司的秘密指示,免得横生枝节。 李年暗叹薛均的老谋深算,却猜不透薛均为什么会低声下气来求他。 他直接把话说满:“我答应你联手拒敌,是因为扫除叛军、保卫橡城是我的职责。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城中的一切,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都不能对我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薛均松了一口气,不假思索点头答应。 然而,李年见薛均答应得太痛快,心里却打起鼓来。 他试探问:“夜闯城门的那家人吐出什么话了?” 薛均料到李年有此一问,言谈之间十分从容。 “那是裁缝胡剪刀一家。湖州有家布庄原本雇的老裁缝死了,花了一大笔钱请他这个熟手去救急,他才匆匆忙忙要出城。他也说不准这一去要过多久才能回转,索性把一家人和一些贵重的家私都带上,这样一来,就算到湖州住上一年半载也无妨。” 李年已经听说了卫府佐事崔应水进城后的遭遇,得知打铁街有一家铁匠铺在做一些不能见人的勾当。 此时他万万不相信,薛均会被这番听起来像是胡剪刀随口一说的供词打动、而不去查探实情。 就连人地生疏的崔应水都能凭借胡剪刀这个名字泄露出来的一点蛛丝马迹查到铁匠铺,身为城尹的薛均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这个说法,巧合得过头了吧?他有什么证据吗?”李年不动声色问。 薛均做出否定的回答。 “但我觉得,说是巧合也没错。要是他在今天来闯城门,我肯定会怀疑他勾结了叛军。可事情发生在昨夜,我看他就是单纯的急性子。他明明多等几个时辰就能顺利出城,偏偏坐不住,反而耽误了更多时日。” 李年眉头一皱,以为薛均心怀偏私、准备草草将此事了结。 “巧合么?我手下有人今日休沐、进城去闲逛了,薛城尹,这样不算越矩吧?”卫府统军也像是准备偏袒他的下属。 薛均呵呵一笑。 “不算。既然你我之间的旧账已经一笔勾销,再计较这事就不美了。事急从权。橡城不会拒绝誓死守护它的人。” “薛城尹果然胸怀宽阔。”李年话锋一转,说:“可我听手下人说,他进城后去了打铁街,被一个老铁匠袭击了,若不是有人仗义相救,他可很能就死在那家铁匠铺了。薛城尹,这事该如何处置?” 薛均正等着这句话。 “打铁街的一家铁匠铺吗?那里出入的都是一些下九流的人物,铁匠铺也许是看你手下的人是个生脸,想坑蒙些钱财。既然你的人平安回来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就让袁都尉找个机会去那家铁匠铺训诫一番,你看怎样?”他对李年说道。 他早已从镇察司的喻千户口中得知李年派人暗中进城查探,料想他直接发问、李年肯定不会如实回答,便装作徇私袒护胡剪刀的样子,想激李年主动坦白。 如他所料,李年中计了。 “这就是薛城尹的主意?胆大包天、敢将上门查案的官差打晕、囚禁起来的罪犯,薛城尹认为只需要一番小小的训诫就能令其改过自新?”李年口不择言,“没错,那个老铁匠把我的人当成衙门的官差,做贼心虚,想杀人灭口。我看,就算是你这个城尹去了,他也照样敢下死手。你就不想知道,他的胆子是从哪儿借来的吗?” 薛均脸上讪讪。他知道李年已经给他留了情面。要是当着袁祜的面被李年骂个狗血喷头,他这个城尹恐怕很难做得安稳了。 “此事竟然败坏至此?袁祜,你近来听说过打铁街有什么异动吗?”城尹忽然责问起巡城都尉来。 袁祜半天不说话,以为薛均和李年交谈得很顺利。谁知争吵爆发,他必须头一个出来承受薛均的怒火。 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薛均前阵子吩咐他留意打铁街的那伙地痞,他已回报说,那伙人只是小打小闹。如果他此时给出相同的答案,李年肯定不满意。但若他给出相反的答案,薛均也会不满意。 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 “打铁街鱼龙混杂,我也一直留心着。想必,那老铁匠做了什么恶事,担心衙门去查他,才会在李统军的人上门时做出袭击的举动。我认为,我们应该联手去查那个老铁匠。不知道二位大人意下如何?”他想,这应该是薛均和李年都能接受的结果,毕竟,双方刚刚握手言欢。 薛均一边做出思索的模样,一边点头。 袁祜松了一口气。 李年却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的目的是逼迫薛均说出胡剪刀和老铁匠的联络,而不是把崔应水推出来接受薛均和袁祜的盘问。 等他听到薛均提出要见一见今日因为休沐而进城的人时,他才断定薛均果然另有所图。 他也不是蠢笨的人。 李年隐去了崔应水的名字,转而拿另一个名字作挡箭牌。 “薛城尹知道,是谁从老铁匠手里救了我的人吗?” 薛均无从猜起。 李年也不卖关子了。 “是燕国公府的人。”说完,他如愿看到薛均脸上的震惊之色,又补充说,“橡城,乃至整个南沼,有多少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事物,皇上都惦记着呢。你我食朝廷俸禄,理该为朝廷分忧,就不要为了一点点私心勾心斗角了,免得让外人见笑。薛城尹以为呢?” 薛均忽然叹了一口气,面如死灰般,对李年说出一个秘密。 “镇察司也来了。” 473 散人 入夜以后,南塘前的几间田舍没有和平时一样点亮灯火。 昏暗中,老乞丐面对质疑,支吾半天,才拿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口气,说:“哼,我敢只身追寻到这里来,还会怕那个凶煞不成?区区一点凶煞之气,如果是别人沾染上必死无疑,我却有的是办法化解。你可不要小瞧了我。多少达官显贵捧着满盒的财宝请我去望气化煞,我都不肯轻易答应呢!” 王妧没有察觉到任何杀气。 “你胆子不小。”她的语气不像呵斥,反而带着一点点称许,似乎已经渐渐相信了老乞丐的话。 老乞丐呵呵一笑,顺势吹嘘:“那是!我这把年纪,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从来没怕过什么凶煞神怪。因为我的能耐比胆子更大。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天地正气,都能为我所用。如果天下间有人能制服方塘底下的凶煞,那个人非我莫属。” 他挺直了偻背,捏着破碗的左手搭在拄着竹拐的右手上,比夜色更暗的身影透出一股信心十足的架势。 王妧又说:“既然如此,池塘就在屋外,你把那凶煞打捞起来,我就信你。” 老乞丐听不出这话是对方的本意还是反话,也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因此没有即刻回答。 “你怎么不去?”王妧催促道。 其实,老乞丐早已准备好行动的借口。虽然他的目标不如他预料的那般耳软轻信,但他仍有很大的把握说服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他按照计划,摇头晃脑,故弄玄虚。 “那位教我望气之术的方士神通广大,能够预见一切。他千叮万嘱,我所学会的诸多秘法异术,不得在凡人面前施展,以免泄露天机。” 王妧忍住指出对方正在胡说八道的冲动。 “你连凶煞都不怕,却怕泄露什么天机。凶煞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池塘里难道不是一种天机吗?你直接告诉我,不也是在泄露天机吗?”她一本正经反驳道。 老乞丐被这番话绕昏了头,举起破碗指了一下窗边的人影。 突如其来的动作差点叫王妧抽出袖中的匕首。 隔壁的屋子也传来窸窣的声响。 老乞丐懵然不知,照常开口:“嗐!你这乡野的娃娃,懂得什么!我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才想以我一人之力对付凶煞。你不感激我倒也罢了,还说三道四的。你就不怕我撂手不管啦?” 他走了一步后手,准备唬住他的目标。 呼吸之间,王妧抓住一点头绪。 “你想让我们一家人离开这里?” “哼,没错。凶煞近在枕边,谁能睡得安稳?我大发善心来告诉你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小心被凶煞缠上,性命不保。”老乞丐从前用这种连吓带骗的套话糊弄过不少人,已经得心应手。 王妧却未上当,继续试探:“凶煞为什么会缠着我们一家?难道凶煞也和恶人一样只知道欺凌弱小?” 老乞丐噘起嘴来,伸手挠了挠脑门。不知为何,他不想敷衍这个问题。 “唉,我也不能说你错了。这世道就是这样。老头子我也想过几年安稳日子,可惜没这个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但凡……总之,除了我,没人乐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提醒你们。像我这种学过真本事的人才有机会和凶煞斗一斗,至于你们凡人,还是自认倒霉吧。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你们听我的,赶紧离开这里,别等大祸临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王妧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姜乐。 她已不像从前一样舌尖口快。 “看来,你确实是一番好心。”她从窗边的座位上起身,“我们家别的东西没有,砍柴刀倒有两把。邻里也有热心肠的好猎手。多几个人和你一起对付凶煞,也能多几分胜算。” 老乞丐听出目标已经完全相信他的话,心里有些得意。只要他再扯些凶煞害人的惨状,他的目标一定会被吓得逃之夭夭。 “对付凶煞,可不是人多就能管用的。你把邻里亲朋牵扯进来,只会害死更多人。害人害己,怎么能行?” 王妧并不答话。 火折子在她手里窜起一簇火苗,迅速点亮了一盏油灯。 老乞丐猛地被火光晃了一下眼睛,不由有些心慌。 “我不会放任凶煞为害,也有决心除掉凶煞。你若肯帮我,我感激不尽。”王妧手里举着油灯,面向老乞丐。这时,她才看清了老乞丐的脸。 “你、你、你……”老乞丐像是变成了结巴,目光中透出一股异常清澈的神气,“不可能……” “不可能?你觉得我做不到?还是你不想帮我?”王妧不解道。 老乞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不是杜家的人。” 王妧却说:“我是不是杜家的人不重要。凶煞害死的人不计其数,并非专门针对杜家下手,不是吗?你们奉命行凶,难道个个都像你一样两头糊弄?” “你说得没错……”老乞丐吐字不清,抿紧嘴唇,表面做出一副心亏的模样,实际出其不意,抬起竹拐刺向灯盏。 王妧失手打翻灯盏,屋内一下陷入黑暗。 老乞丐趁机转身冲向屋外,跑动时腿脚利索、毫不不便。 王妧低头看一眼熄灭的灯芯,再抬头时,老乞丐已被绊倒在篱笆前一群乱跑乱飞的鸡鸭中、随即又被一个高大的人影压制了手脚。 “你们抓我做什么!你们认错人了!认错人了!”老乞丐嘴里不住叫唤,却发现自己绝无挣脱束缚的可能,语气突然带上了绝望,“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竟栽在一个臭丫头手里……” 他话还没说完,脑袋便不受控制地欺向地面,沾了一脸鸡鸭掉落的杂毛和排泄的秽物,变得更加肮脏。 老乞丐这才住了口。 王妧和其他躲藏在各处的人很快聚集到俘虏四周。 和先到的杀手不同,后来的杀手没有过人的武艺,只是一个比同龄人稍微强健一些的老头。 当然,平庸的杀手更符合曲恬最初的设想。 “确定是我们要等的人吗?” 曲恬问得含糊,王妧却听得明白。 王妧朝曲恬点点头,说:“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曲恬同意了。 王妧走到老乞丐面前,低下身子。 她问:“你本来是为虎作伥,却假惺惺骗我说你是来救人的。你用这种办法骗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你数得过来吗?” “呸!”老乞丐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你不相信我会放过杜家的两个女儿?” “你是一个杀手。杀手会放下手里的刀吗?”王妧问完,自己却愣住了。 除了压着老乞丐的阮啸,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老乞丐用鼻子发出一声苦笑。他侧着脸,努力转动眼珠去看问话的人的脸。 “我这点本事,怎么可能当上杀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散人。你说我见风使舵也罢,说我招摇撞骗也罢,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能说我昧了良心。折在我手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我赵伏龙从来不做欺凌弱小的缺德事。” 王妧沉思片刻,让阮啸放开倒地的俘虏。 474 石板 浊泽之中,活人带来的生机转瞬即逝,有如残烛之火。 当何支使一反常态、手持单刀冲向石台,亲兵队伍之中无人敢拦。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何支使和死去的范二一样不幸被厌鬼厌住了。 也有部分亲兵在暗暗庆幸: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人,或者说,霉运还没有砸到自己头上。 涂通确实是倒霉透顶。 他已两次面对相似的惨剧。 而且,他不能退,不能让石台旁的曾锋变成何三攻击的新目标。 短兵相接,非死即伤。 他已准备赴死。 “嘿!” 石台下营帐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提醒。 涂通紧张无比,下意识分神一瞥。 谁料,营帐前的情形让他方寸大乱。 “过来。”黄三针用一只手掐着曾锋的脖子,语带威胁。 何三的右脚已经踩上第一级石阶。 千钧一发之际,涂通果断放弃坚守石台。就算他挡住了何三,曾锋也会被那个古怪的大夫杀死。 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下,他的理智已经快要被沉重的压力碾碎。 即便近旁就是发狂的何三,涂通也不管不顾,跃下石台,直直冲向受到挟持的曾锋,想救回自己的同伴。 黄三针见状收回手,将曾锋推向涂通,借此躲过一次袭击。 但是,对涂通来说,顺利救下曾锋反而是一种意外。 他原本是为了照顾染上瘴毒的曾锋才留在浊泽。 可是没有人分担他的忧虑。 他既担心潜藏在迷瘴之中的危险,也担心曾锋体内的瘴毒会再次发作,更担心庞翔等人永远无法找到彻底解除瘴毒的办法。 他提心吊胆,焦虑不安,在浊泽里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漫长。 让他坚定信心的只有那些他依靠自己理智的决断渡过的难关。 比如他当机立断杀死范二救下曾锋性命的举动,还有他在障鬼台四周设置的保命的机关和他更早之前数次平安进出浊泽的经历。 可就在今夜,他赖以生存的信心被恐惧凿开一个漏洞。 西二营总管的亲兵队伍遭遇了当年鲎、蝎二部的精锐队伍遭遇过的恐怖事件。整个队伍由某个人起头,其他人陆续陷入癫狂和混乱,最终,所有人开始自相残杀,再也分辨不清站在自己面前的同伴是人是鬼,甚至分辨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那个莫名其妙挟持曾锋、又莫名其妙推开曾锋的大夫也发疯了吗? 恐惧捆缚住涂通的脑子。 他已经不能思考。 “快住手!二哥!他是在救你!”曾锋气喘吁吁,一边从后背抱住涂通、阻止涂通攻击黄三针,一边大声喊叫、想让涂通清醒过来。 几步之外,黄三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后用中指挖出一小团墨绿的药膏,又快速将瓷瓶收好。 此时,曾锋已经快要控制不住涂通向前冲的力道。两人与黄三针的距离越拉越近。 黄三针主动走到涂通身侧,握住涂通胡乱挥动的手臂,避开匕首的干扰,将手指尖的药膏抹在涂通人中的位置。 曾锋终于脱力,不得不放开涂通。 与此同时,涂通一个惯力将黄三针扑倒在地。匕首的尖端险险划破黄三针的衣襟,最终停顿在一声悲痛的呼喊中。 清明逐渐回到涂通的眼底。 他听到了老三曾锋的声音,看到了大夫脸上诡谲复杂的神色,可他却忘了他从石台上跳下来以后到底做了什么事。 曾锋发现了涂通的变化,又惊又喜,连忙将涂通从黄三针身上拉起来,随后又去扶黄三针。 他来不及解释黄三针用计将涂通骗下石台的事,便看到何三挥舞单刀、不停砍击石台的情景。 亲兵们对涂通三人刚刚经历的险境一无所知。恐惧和迷惑萦绕在各人心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探究竟。 “失智……蹊跷……”黄三针嘴里念叨着别人听不清的字眼,捡起方才不小心掉落的药篓,独自走向石台。 曾锋心知,若不是黄三针敏锐察觉到何三的意向,涂通的血肉之躯恐怕也要和那座石台一样承受何三疯狂的攻击。他心里对大夫产生了一定的信任,不免也为大夫的安危感到担忧。 涂通想起曾锋在他耳边叫喊的话语,也看出曾锋的心意,便安慰地拍了拍曾锋的肩头,说了一句:“何三神智不清,我去帮大夫一把。”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个古怪的大夫确实将他从必死的局面中解脱出来。他不必承受杀死何三的后果,心头减轻了许多压力,脚步也没有迟疑。 曾锋点点头,目光随着涂通的背影落到石台上。 六尺见方的平整台面被打扫得十分干净,肉眼看不出一点尘土。就连台面正中间的新月形状的凹痕近日来也被精心擦拭过。 黄三针走到何三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一言不发,似乎在观察什么。 失去神智的何三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手起刀落,反反复复,专心对付横挡在他面前的死物。 单刀很快卷刃,而挥刀的人却像是不知疲倦一般。 好在,活人的力气总是有用完的时候。 黄三针耐心等待,一发现何三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僵硬,便转头示意涂通上前。 “他的情况和你刚才差不多。你我合力制住他,应该不成问题。” 涂通听后,点头答应。 就在这时,石台上发出咔嗒一声异响。何三停下动作,并未再次举起手里的单刀。 黄三针和涂通看准时机,一人制住何三一条手臂,将何三拉下石阶。 何三不自觉挣扎两下,忽然看清了身边的面庞。 他含糊不清唤了一声“神医”,随即昏厥过去。 黄三针命涂通扶好何三,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三枚银针并将其逐一扎入何三头部三处要穴,而后为何三听脉诊断。 过了一会儿,他自然而然又诊了涂通的脉。 涂通正等着大夫说出诊断的结果,谁知,大夫突然手指石台发出疑问。 “那是什么?” 涂通看到一把凭空竖立在石台上的单刀,只觉得情形似曾相识。 黄三针撇下涂通二人,径自往石台上的单刀走去。 转瞬之间,涂通已经回想起来:王妧也曾将一把匕首插入石台上的新月形凹痕中。 沿着新月形凹痕延伸出去的两道笔直的裂纹将石台表面的石板切分为二。石板之下还藏着一个暗格。 涂通猛地望向留在营帐前的曾锋。 二人的眼神中有着共同的默契: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坦白真相。 475 浅谈 梓县的夜晚大致上是宁静的。 巷子里的野猫偶尔叫唤两声,不至于打扰到人们的睡梦。 但有一些人和野猫一样习惯于熬夜,也最容易分辨出猫叫声下潜藏的细微的动静。 莫行川打算结束交谈,让路婴安心回去休息。 路婴强忍着困意。 “我现在根本睡不着,莫大哥,你让我做点事吧?那个百绍公主……” 莫行川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老虞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蒲冰的真实身份是一件很大的机密,目前只有我和姑娘知道,现在又多了你。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个秘密泄露给第四个人,可以吗?” 路婴谨慎地点点头。 “你放心吧,莫大哥,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除了你和姐姐。” 莫行川这才问路婴为何又提到蒲冰。 “我想,如果姐姐和蒲冰早已结识,那么,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红姬偷偷在蒲冰身边安插眼线呀。更何况,红姬想抢走蒲冰手里的一样东西,那样东西一定很重要,我们绝对不能让红姬得逞。”路婴说得真情实意。 莫行川没有否定路婴的看法,但仍坚持自己的决定:“你说得不错。但你想一想,你刚刚从州城回到梓县,那个去找老虞打听消息的中年男人就算紧赶慢赶、也不会比你快多少。他若能用这一夜的时间达到他的目的,那么他去找老虞不是多此一举吗?你不用担心,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我再告诉你应该做什么。” 路婴无从反驳。 他只能顺从莫行川的吩咐,站起来准备离开前厅。 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嗐,看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当时,我们刚刚从浊泽出来,武仲大哥在宿所受了重伤,现在已经好全了吗?” 莫行川如实相告。 “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和姑娘一道出门了。” 路婴松了一口气,又问:“那庞大哥他们呢?曾大哥……姐姐想到办法救人了吗?” 莫行川顿了顿,回答说:“目前来看,我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路婴心里清楚,莫行川不会告诉他这么重要的机密,就像莫行川不会主动告诉他蒲冰的真实身份,两件事是一个道理。 他的目的并不在此。 “唉,我知道,我再担心也没用。莫大哥,我只想去看看庞大哥、劝他宽心一些,可以吗?他也回到梓县了吗?” 莫行川犹豫片刻,最后点头同意了。 “庞翔现在就在客店里。他为老三染上瘴毒的事忧心如焚,精神比较差。你想见他就去吧,只是,我怕他不太想见人。” 路婴假装听不出莫行川的深意,感慨说:“我跟着庞大哥他们多次进入浊泽,他们看我年纪小、对我十分照顾,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很难过,真希望我能为他做点什么。” 去年,他和庞翔几人都是初来客店,和追随王妧从湖州来到容州的莫行川等人并不熟络。他为了站稳脚跟,选择加入庞翔几人深入浊泽查探。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庞翔几人对他十分包容,连障鬼台的方位也不瞒着他。另一方面,他也对几人交付了很大的信任。 他坚信,庞翔不会像莫行川一样疑心他。 莫行川没有露出丝毫不满。 “你的心意很难得。但你去见了庞翔,也要注意时间。你们两个人都需要充足的休息。” 路婴连忙答应。告退后,他独自前往东厢。 他和庞翔同样住在东厢,中间只隔了两间房。 他轻车熟路敲开了庞翔的房门,隐隐闻到一点酒气,误以为庞翔避开众人在喝闷酒,却不知道,其实庞翔近来酗酒严重、今天在邢念的劝导下才决定痛改前非。 庞翔见到路婴先是十分意外,随即欣喜地将人迎进屋内、坐下来交谈。 这些时日,他的全副心神一半用在等待谭漩解读药方的好消息上,一半用在喝酒上。直到邢念来访,他才从颓丧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丝毫没有留意路婴的去向,只是隐约记得王妧吩咐路婴去送一个口信,后来就彻底失去了路婴的消息。 因此,当庞翔问起路婴最近去了哪里,路婴诧异之余,不禁做出痛心的模样,勾起庞翔心底几分歉疚。 “我……莫大哥没有告诉你吗?我被姐姐的仇人掳走了,侥幸逃回来。他们严刑逼问我姐姐的消息,我都没有泄露半点。莫大哥说,他原以为我回不来了……”路婴所说没有一句假话,但他话里话外的暗示却和实情大相径庭。 庞翔此时还没有从醉酒中完全清醒过来,也没有听清路婴的话中之话。 他关切说:“不幸中的万幸。你伤在哪里?让我看看。柜子还有一些伤药,都是从谭漩那里拿来的,你先用上再说。” 路婴连忙阻止庞翔起身。 “我的伤都好了大半了,你不用担心。能活着回来见到大家,我已经很满足了。只是想到我们一起在浊泽里经历了那么多,我离开宿所的时候竟然没有和庞大哥你道别,我心里就像缺了一块。如果我真的死在外面,我就永远也见不到大家,见不到姐姐,见不到你,我还没有和你们好好道别呢……”路婴说着带上了哭腔。 庞翔愣怔片刻,回神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离开浊泽的时候,也没有和老二、老三道别。那时他相信自己和王妧一定能够找到解除瘴毒的办法,他和两个兄弟经历短暂的分离后一定能够平安重聚。然而过了这么久,事情仍然毫无进展。他和老二、老三的生离难道最后竟要变成死别吗? “不会的,我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的。路婴,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身陷险境,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救你出来。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就把你当成我最小的弟弟,你就是我们的七弟。”庞翔心绪纷乱,一时激动,竟许下一个分量极重的诺言。 对此,路婴始料未及,不知所措。 庞翔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不愿苛责。 “这些原本都是虚名。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仍将你当作我的弟弟来看待。你不用为难。” 路婴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庞翔相信他,爱护他,甚至愿意做他的大哥。他知道庞翔兄弟六人的情谊有多深厚,自然知道庞翔的承诺不是说说而已。 他准备利用庞翔的真心去对付莫行川,这是最好的时机。爷爷常对他说,人心莫测。或许,庞翔过几天就不想要他这个弟弟了。他难道要天天活在被莫行川戳穿的恐惧中吗? 他理所当然应该领情,再污蔑莫行川对他、对老三曾锋见死不救。可他为什么会迟疑?为什么会开不了口? 是因为庞翔说他是个好孩子吗? 可是爷爷也曾说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如果是那个听话的他,应该为了爷爷的任务果断行动才对。 见路婴一直不说话,庞翔感到几分难堪,酒意也迅速消退。 “我这几日也要忙起来了,可能不会留在客店里。你方才所说的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事。你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生死,将来一定会更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拼尽全力去活着。” 庞翔说完,站起身,想送路婴离开。 路婴脑中被庞翔连说了两遍的“活着”这两个字激起对小梅的回忆。 他想活着。他不想被莫行川戳穿谎言,不想被爷爷杀死。 他要做听爷爷的话的好孩子,而不是做庞翔眼里的好孩子。 他已不再迟疑。 476 深究 打发走路婴以后,莫行川找来了孙涓。 “这么晚了还……”孙涓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不满地询问,“叫我来做什么?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不用睡觉的吗?” 莫行川笑了笑,对孙涓的调侃不以为意。 “当然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交给你去做。” 孙涓眉头一皱。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刺探消息这种事,我做得不如傅泓。上次我去查证卜神医和蒲冰是不是同一个人,就差点被一个打更人发现。害得我在水缸里躲了半天才敢出来。现在傅泓都回来了,你还硬是要我去做我不擅长的事?我不干!给我三倍月钱我也不干!”她连连摇头摆手,拒绝得十分彻底。 莫行川暗暗叹气。 他解释说:“我看傅泓的情况有所好转。白天,她出门一趟,回来时已经累坏了。我不想让她在夜里出门。” 孙涓已有心软,但嘴上仍不饶人。 “我知道她经历了很艰难的困境、如今还没有好全,但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就该让她回滁州去休养,让张伯找别人来顶替她的位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苦苦支撑。老莫,我敬重你是我们的大哥,但你也该拿个表率出来。哪有你这样两头折磨人的?” 莫行川听她说得合情合理、无可反驳,也反思了自己的做法,但最终仍坚持己见。 “以傅泓现在的情况,留下来反而有利她休养。她和我们不一样,中间离开过几年。她回来后,为了不和我们生分,做了很多努力。我们不能辜负她。” 孙涓一跺脚,突然指着莫行川大骂:“你这只狡猾的臭狐狸!好话都让你说了,好人都让你做了,我算什么呀?” 莫行川恍然,失笑道:“这些话传到张伯耳朵里,我最少要挨一顿训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大家、为了我、才实话实说。我很感激。你就好人做到底,继续帮我去查一个人。” “谁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姑娘,为了傅泓,为了张伯不被你气坏了。否则,你就算给我四倍月钱,我也不会揽这种瓷器活。”孙涓急急辩白道。 “这月钱怎么越说越多了?我没答应过你吧?”莫行川故意装傻充愣。 孙涓不屑道:“上一次去查卜神医的真实身份,你就答应过给我双倍月钱。这一次你又要让我去查一个人,当然也得给我双倍月钱。两个双倍,不就是四倍吗?我记的账本,年年月月,一笔不苟。你要是嫌我锱铢必较,大可以换个糊涂人来给你算账。” 莫行川知道孙涓的为人,也完全接受她的真实性情,唯一介意的只有孙涓身上的一点小毛病。 “你还敢提你记的账本?我教你写字的时候你应付了事,直到现在你还是把字写得跟鬼画符似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看见你的字就头疼?”莫行川忍不住教训起来。 也只有在这件事情上,孙涓会自认理亏。 她掩饰掉两分心虚,学着莫行川摆出一副严肃的脸色:“你刚才不是说要我去查一个什么人吗?扯这些小事做什么?正事要紧!” 莫行川看穿了她的花招,却没有拆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如她所愿,说回正事。 “这次的事还是和蒲冰有关。” 孙涓松了一口气,凝神聆听。 莫行川接着说:“路婴回来了。他从红姬手里逃出来,被老虞所救……” 孙涓瞪大眼睛,将疑问写在脸上。 莫行川读懂她的神情比读懂她的字更容易。 “没错,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个老虞,他也在州城。不过,我们要查的人不是他。路婴说,他在老虞的地盘上见到有个中年男人去找老虞打听蒲冰的消息。那个中年男人无意泄露出,他是红姬的眼线,潜伏在蒲冰身边是为了拿走蒲冰手里的一样东西。从二人互通消息的重要程度来看,老虞和这个中年男人的关系应该很亲近。蒲冰是百绍公主这件事就是老虞告诉这个男人的,连红姬都没有坦白告诉他这一点。” 孙涓从莫行川的话里感到了棘手。 “如果连老虞都在帮红姬,我们该怎么做?” 莫行川摆摆手,示意孙涓宽心。 “路婴也听到老虞劝那个人不要招惹燕国公府。我想,老虞应该不想和燕国公府正面为敌。我们要提防的是另一件事。姑娘和蒲冰的联络以及姑娘和暗楼的仇怨,老虞可能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才会劝他的朋友不要卷进我们和红姬的争斗中。” 孙涓点点头,表示她会小心留意四周刺探的眼线。 莫行川又说:“老虞是个老江湖,不会草率行事。我记得他和张伯从前有过一段联络,我会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张伯,或许能得到一些指示。对付老虞必须谨慎,我们到时候再行动也不迟。我们首先要查的,是红姬的眼线、路婴见到的那个中年男人。” 孙涓接过话头。 “可不能让他不声不响把百绍至宝偷走了。” 莫行川纠正了她的说法:“那个人或许还不知道他要找的东西是百绍至宝,毕竟,红姬把这个秘密瞒得很死,不会轻易告诉一个眼线。” 孙涓想通了这个道理,也就默认了。她继续追问从何处下手查出这个眼线。 莫行川已经有了主意。 “蒲冰不想泄露她百绍公主的身份,才以卜神医的名义在梓县立足。先前有一伙地痞骚扰她的家门,她求助过安贫舍的佟舍长,但问题一直无法解决。她还向姑娘求助过,只是话不投机。显而易见,镇察司也没有出手。蒲冰不像是会向地痞低头的人,肯定还会另外设法解决这件事。我想到,她可能会转向一个人。” 莫行川说出冯大方的名字,孙涓也露出了然的神色。 “蒲冰以卜神医的身份治好了冯大方母亲的腿疾,双方已经积累了一定的交情。如果她向冯大方寻求帮助,冯大方应该不会拒绝她,而且她也会信任冯大方为她做的一切安排。这就是她身边的漏洞。”孙涓说。 “没错,这就是我的推测。”莫行川很欣慰。他没有找错人。 “我现在就去查,从冯大方查起。”孙涓心知莫行川连夜叫醒她,就是为了抢占先机。 回屋换夜行衣时,她突然想起,莫行川是从路婴口中得知红姬的眼线这个消息的。她对路婴心有疑虑,对这个消息也不敢全信。但方才出于对莫行川的信任,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她出门前特地绕回前厅,对莫行川提起她的疑惑。 “路婴或许隐瞒了一些事,但是,老虞和红姬的眼线联络这件事几乎不可能是假话。因为他编造不出这些细节。更有可能是……唉,其他没有根据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免得扰乱你的心续。总而言之,你专注去查冯大方身边的异常。红姬的眼线如果真的利用冯大方作掩护,行动不会很隐蔽。但你没有掩护,必须十分小心,知道了吗?” 孙涓答应下来,径直离开客店。 477 倒霉 没有李歪嘴的聒噪,容?耳边得到了清净。 他听见江湖人老尾的承诺,心情十分舒畅,说出了他想要教训的人的名字。 “那个臭小子姓荆,住在三里巷尾,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是我家里一个远房亲戚,没爹没娘,偏偏心气高得很,明明是来投靠我家,却不把我这个正经主人放在眼里。我不想让家奴动手,免得他到外面胡说八道、败坏我们容氏的名声。你去把他狠狠揍一顿,明天我再去探望他,好叫他知道,我这个做主人的待客一向宽宏大度。” 容?想把话说得坦荡,但他想做的事却和坦荡没有丝毫关联,旁人也能轻易听出他的语气里泄露出来的恶意。 鸠尾二话不说,直接对着容?一抱拳,随后迈步走出厅外。 容?被这种江湖人的率性而为打动,甚至心生向往。只是,当他扭头望见身旁笨拙又胆怯的随从时,他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倾诉此时的心情。他又感到郁闷起来。 离开住处的鸠尾早已看出少年蠢蠢欲动的叛逆之心。 他的脚步从容轻快。即便早早发现追赶在他身后的李歪嘴,他也没有停下来。 “老尾,你这是要去哪儿??四爷和你说了什么?你可不要胡来呀!”李歪嘴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上老尾的脚步。 鸠尾任由李歪嘴将他拉进一条无人暗巷。 “?四爷让我去三里巷教训一个姓荆的小子,我这不就去办事吗?”鸠尾说得轻松。 李歪嘴却大惊失色。 “什么?姓荆的小子!”他不敢相信,“四爷不是说要跟你比试拳脚吗?你怎么能答应他去教训别人?你知道那个姓荆的小子是什么人吗?”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容?之所以迫不及待、连夜赶来见他和老尾,是因为容?要做的事不可告人、要教训的人非同一般。一旦走漏风声,容?的小心思就会被即刻扼杀掉。 听见李歪嘴接二连三发问,鸠尾不由噗嗤一笑。 李歪嘴虽然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漫不经心。方才被容?的随从赶出来,他已经有些憋屈,现在又被鸠尾拱起一些火气。 “我说老尾,你是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我这样拦着你是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你的好处着想吗?你要是不听我劝,将来惹了一身麻烦,可不要怨我没有提醒你!” 鸠尾沉默一会儿,似乎真的被李歪嘴说中了隐忧。 李歪嘴再接再厉。 “那个姓荆的小子是谁?他是已故八老爷的继妻荆夫人的亲弟弟。你可别小瞧荆夫人是个寡妇。她青年寡居,教养先头厉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劳苦功高,容氏之中没有一个人敢不敬她的。更别说,荆夫人姐弟虽然父母双亡,但还有一个舅舅是薄氏当家手下最得用的管事。薄氏是什么身份,不用我告诉你吧?容州最有名望的八个家族之中,能和容氏相提并论的就只有薄氏了。你仔细想想,薄氏的当家人,是你我这种小人物能招惹的吗?” 李歪嘴虽然不务正业,但对于容氏一族的姻亲故旧,他打听得比谁都清楚。这也是七老太爷喜欢他的地方之一。 他说得起劲,感觉老尾听得也很认真,心里的怨气便消散了大半。 他很有把握老尾会向他低头。过了今夜,他甚至能向荆夫人卖个好。 “老李呀,你忘啦?我是个江湖人,守的是江湖人的规矩。你说的那些名门大族的规矩关我什么事?我们江湖人可没有青年寡居这种说法。”鸠尾语气随和,态度却坚决。 李歪嘴大吃一惊,口不择言:“我不管!你没看出来?四爷是在干蠢事么?他身边哪个随从家仆敢依着他的心意胡闹?找外人来陪他练习拳脚都算出格了。找外人来教训自己家的亲戚,被老太爷知道了,所有关涉进来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鸠尾没有被他吓住。 “嘿嘿,老李,我看你活了一把年纪,怎么比?四爷这样的毛头小子还不经事?就是因为这件事没人敢做,才能轮到我头上。事情要是闹大了,?四爷是容氏的正经主子、自然会没事,而我又不是容氏的人、容氏根本管不到我头上。我要是不做一些别人不敢做的大事让?四爷满意,怎么入他的眼?老李,你莫不是越活越胆小了?” “你!”李歪嘴很久没有被人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老尾很有胆量,但从没有意识到、老尾的见识也远远超过普通的江湖人。 过了半天,他才回神。 “你这不是在害我吗?出了事,你逃到天边去,我怎么办?”他仍拉着老尾不放。 鸠尾略一思索,回答说:“我向?四爷交差,你向老太爷交差,我们谁也不耽误谁,不是正好吗?” 李歪嘴仔细一想,老尾这番话确实有道理。除此之外,他也应该对老尾改观了。 此时的他万万没想到,更令他震惊的事还在后头。 鸠尾悄无声息来到三里巷,又悄无声息离开。 当他回到住处,容?已经等得呵欠连天。 江湖人语重心沉,如同出门前一样对年轻主人抱拳一礼。 “?四爷,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就来向?四爷辞行了。” 容?的瞌睡消了一半。他连忙出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鸠尾沉声说:“方才,我去教训那个姓荆的小子,他误把我当成贼、拿了一根竹担想把我打晕。我当然没有让他得手,和他争抢起来。谁知道……” “怎么了?”容?见老尾停住不说,急忙追问。 鸠尾这才接着说:“谁知道,我一用力,姓荆的小子一头撞到桌角、霎时就没气了。?四爷,你托付我的事,我给你办砸了。那小子死了,官府追究起来,一切由我老尾一人承担。请?四爷速速归家,免得受我连累。我老尾也要趁夜逃命去了。” 他做出送客的手势,再次说了一声“请”。 容?从未经历过这种阵仗,一下子慌了神。他腿软坐在原位,并不起身,只是强装镇定。 “不,事情不能这么办。”他努力想找出一个解决办法,可脑中空空,一点头绪都没有。 鸠尾在一旁催促。 “四爷不能再犹豫了。唉,都怨我下手没个轻重,我不过轻轻扯了一下那根竹担,姓荆的小子就跟风筝一样飞出去了。我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碰到他。唉,我真是倒霉透了!” “倒霉?”容?无意识重复了一遍,“对,只是倒霉而已。他倒霉撞上桌角死了,怎么能怪你呢?” 江湖人露出思索。 “对呀,我并不是故意要杀他。他死了,该赖我吗?” 容?佯装的镇定突然变成了真正的镇定。 “说什么傻话!他目中无人,活该倒霉。对了,方才你去找他,没人看见你吧?” 鸠尾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我以为四爷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行动很小心。而且,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教训他,他身上肯定没有半点伤痕。” 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我明白了。”少年好像苍老了十岁,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沉稳起来,“只要我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那小子的死就和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随从,语带威胁:“谁敢将今夜的事泄露出去,我容?一定不会轻饶!” 随从们瑟瑟发抖,纷纷答应。 鸠尾露出感动之色,郑重道谢:“多谢?四爷相救。今后,?四爷和我老尾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四爷有任何吩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老尾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容?暗自向往的江湖义气突如其来击中他的心头。他感到一阵紧张,但更多的是痛快。 鸠尾并未提起前去向七老太爷告密的李歪嘴。他对此并不担心。 478 有幸 殷泉离开冯宅,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一番,便去敲卜神医的家门。 开门的是小丫环银灵。 这两天,银灵很想离开灶台,继续到前院活动。但蒲冰没有完全同意,只允许小丫环在灶前无事的时候短暂到院子里透透气,而灶台的火却是一直需要有人看着的。 银灵整天没有笑脸,好不容易做完灶台前所有的活计,预料蒲冰这时候不会要茶水和点心,才偷偷溜出来。 不料,她一到前院就听见敲门声,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是无赖又来骚扰。 小丫环躲在门战战兢兢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大声吵嚷,才将门打开一条缝,偷偷往门外觑一眼。 见到客人是江湖人殷老大,她扶着门松了一口气,出声道:“原来是你呀,殷老大。” 殷泉点点头,问起卜神医是否方便见他。 银灵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厅的方向便传来了蒲冰的声音。 “谁在外面?” 冷冰冰的质问落入门边二人耳中。 银灵打了个冷颤。 殷泉见小丫环突然变成哑巴、只能自己作答。 “卜神医,是我,我出门一趟,刚刚回来了。” 卜神医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变化,但在银灵听来依然冷酷无情。 “好,请到厅上来。” 殷泉走进门内。 银灵连忙关上门,偷偷摸摸溜回灶前烧火煮水,预备蒲冰传唤。 小厅正中摆着一张书桌和几册医书。 医书是蒲冰托碧螺找来的。 虽然其中一册书是翻开的,但蒲冰此时心烦意乱,几乎看不进脑子里去。 “殷老大,请坐下来说话吧。” 蒲冰从书桌旁的座位起身,引殷老大到东侧的对椅入座。 “深夜打扰卜神医休息,万望见谅。只是,我想卜神医应该也在等我的消息,所以不敢拖延到天明再来。”殷泉首先客套两句。 蒲冰点点头。薄纱面罩下的脸不知是什么神色,但她说话的语气明显变得温和了。 “不打扰。我确实在等你的消息。你查到什么了?”她原本托殷老大去查闹事无赖背后的主使,但由于她也拿不准殷老大的能耐,因此等不及殷老大回转,便去找了冯大方。 本来一客不烦二主,但事情已经发生,她只想着遮掩过去即可,而不想对殷老大本人交代。 然而,殷泉却摆出一副坦荡的模样,直言不讳。 “我刚回到梓县,就被冯老爷请到他家里去。他说卜神医白天去探望冯老夫人,他见到卜神医忧心忡忡,有心为卜神医解忧排难,便请我过去商议。” 蒲冰语带惊异:“商议?他有办法赶走那伙无赖?可他并没有告诉我。” 她身上背负着许多秘密,面对外人时,她说话习惯避重就轻。 殷泉所谈论的事无关自身,因此并无顾忌。 “无赖的所作所为全是巫圣堂指使的,他们嫉贤妒能,手段卑鄙,真是让人不齿。” 蒲冰确定冯大方是真的把整件事告诉殷泉了,才放心说:“巫圣堂如此仗势欺人,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又怎么斗得过他们?” 虽然她已经得到冯大方的承诺,但她并没有一心倚靠冯大方。毕竟,连安贫舍的佟舍长都能轻易变卦,沈蔽那个满口大话的家伙也信赖不得,她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人。 当她和王妧碰面以后,镇察司的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在更早之前,林千户带着王妧的人找到她在梓县的落脚点后,镇察司对待她的态度就已经起了变化。她隐约能感觉到变化的起因,却不愿去深究。如果她将来只能永远躲避在镇察司的庇护之下,那样和她留在百绍做个傀儡公主有什么区别? 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 就算前方有千难万阻,她也必须独力走下去。 “卜神医太看轻自己了。你的医术出神入化,早已传遍梓县,甚至传到附近的乡里。巫圣堂不敢明着对付你,只敢暗暗使些阴招,正是因为害怕犯了众怒。”殷泉适时说出他和冯大方商议的结果,“我和冯老爷有个办法,无赖们人多势众来闹事,我们也可以用相同的办法回击。由我去联络一些江湖朋友,以卜神医救助过的病人的身份,去质问那伙无赖。我保证,我和我朋友们一定会让那伙无赖无话可说、再也不敢到这里来。” 蒲冰听出这不是一个绝好的主意,因此并未感到欢欣。 “不妥。就算我们想平心静气和对方理论,也难保对方不会借机使绊子。如果双方闹起来,或死或伤,我难辞其咎。到时候我还能留下多少好名声?巫圣堂更能够以此为理由,光明正大地对付我了。” 殷泉一时怔住了。卜神医的聪敏超出他的预料。 “这……嗐,我差点忘了,冯老爷千叮万嘱,说我们千万不能泄露是我们主使了整件事,否则下场只有粉身碎骨。我们不是要领着众人、声势浩大去和那伙无赖理论,而是悄悄去做,一个一个自发去质问,让梓县所有人都知道,卜神医你遭遇了不平,从前受到你的恩惠的病人都愿意为你出头说句公道话。” 蒲冰沉默不语,像是在思索此计可不可行。 殷泉不急于得到一个结果。 他做出要告辞的样子,说:“如果卜神医觉得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们再从长计议吧。夜深了,我也不打扰卜神医休息,这就告辞了。” 他按着椅子的扶手,站了两次想站起来,可惜都不能如愿。 他面露惭愧,对卜神医解释说:“我从昨夜到现在,接连奔走了整整一天……唉,我也得承认,年纪渐渐大了,腿脚也不像从前一样轻松有劲。” 说完,他终于成功站起来。 “我回去休息一夜,明天也就好了。卜神医,告辞……” 蒲冰察觉到殷老大的难堪。 她想到殷老大心甘情愿为自己四处奔走,若不是殷老大和冯大方早有交情,她付出的那点酬金未必能打动对方。 而且,她接下来仍有用得到殷老大的地方。既然殷老大讲江湖情义,她也不能做个冷心冷面的人。 “等等,你的双腿是否有积疾?可否让我诊断一番?”卜神医开口拦住殷老大的脚步。 “我?我是个粗人,何德何能?”殷泉又惊又喜。 蒲冰摆摆手,不再多说,只让病人仍旧回到座位上。 经过粗略的检查,蒲冰断定病人双腿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疲顿无力。 她做出决定:“你若信得过我,就让我为你施几针,活络筋骨,如何?” “我、我求之不得!”殷泉激动不已,不假思索回答道,“我还没有见识过卜神医的神技。听冯老爷说,冯老夫人的沉疴能够痊愈,全靠卜神医施展的金针秘术。我何其有幸,竟能得到卜神医的垂怜!” 蒲冰见到殷老大感激涕零,心里有些得意。 她特地显耀金针之名,确实有用。 “你为我辛劳奔走,我都记着。你以后不必说这些外道的话。” 蒲冰落落大方,当着殷泉的面取来金针,施展妙手。 殷泉目不转睛盯着微光闪动的金针,脑子里想的却是红姬的任务。 479 诱敌 夜越深,海风越是肆无忌惮地侵入离岛,带走白天的骄阳留下的余温。 对于盛林风突如其来的造访,詹小山和辜焕的反应截然不同。 “我的全部计划?”詹小山顺着辜焕的提问陷入思索,停顿片刻后又说,“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辜焕压抑着心里那股因为感到被愚弄而腾升的怒火,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冷静持重。 起初,他拿不准盛林风突然上门是不是詹小山早就准备好的圈套,一个人在暗处默默经历了震惊和迷惑。 最终,他变得愤怒。 他更愿意相信詹小山是故意做出这些近似挑衅的举动,但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揭穿詹小山的真实目的。 愤怒再多,他也不得不咬牙隐忍。 他不能心急出错,不能让詹小山抓住他的破绽。 “五哥请说。”辜焕勉强装出一张笑脸。 “我白天在茶寮见过盛林风,你已经知道了。我告诉他,我能给他一幅海寇的画像,还让他随时来取。我当时可不知道盛林风在安州军督府、在韩爽跟前的地位,只是觉得他身份可疑,所以想拿海寇的消息试探一下他的来历。对盛林风来说,我只是一个遭遇海寇洗劫以后侥幸活下来的货商。他也不会过分苛求我,要我交出勾魂使头目的画像。”詹小山解释了他先前的做法。 “你交给他勾魂使头目的画像!”辜焕已经忍不住要发火。 “我怎么会?辜兄弟,哈哈,”詹小山像是在笑话辜焕大惊小怪,“我不是答应过你们、不会插手军督府清剿勾魂使的行动吗?我说话算话。” 辜焕原本正要发作出来的怒火被詹小山直接按回他的肚子里。 他仍憋着一口气。 “所以,五哥算是白忙活了?这话我自己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詹小山听后又发出一阵大笑。 “我交给盛林风的是另一伙海寇中一个小头目的画像,黑棘刺,你也是知道的。”詹小山再次解释说,“军督府的目标很明确,是清剿最近遭遇大挫的勾魂使,而不是海寇这个统称下的任意一个团伙。我想,军督府首先要做的应该是摸清勾魂使的行迹,他们很可能会收买一些熟悉勾魂使内情的眼线。勾魂使和黑棘刺是死对头,那些合格的眼线必然不会只熟知其中一方。如果军督府能够分辨出那幅画像里的海寇属于黑棘刺而非勾魂使,我们大约也能知道他们的行动进展到哪一步了。” 辜焕正要开口发出质疑,却被詹小山阻止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给出的画像对军督府清剿勾魂使毫无用处。我这么做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盛林风。你问我杀死盛林风的计划,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那幅画像就是计划的第一步。”詹小山说。 辜焕的脑筋飞快转动起来。 他提出杀死盛林风是临时起意,想刁难詹小山。 而詹小山交出黑棘刺小头目的画像也是临时起意吗? 他犹疑不定。 “那么,五哥计划的第二步呢?”他试探问道。 詹小山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因为说了太多的话而感到口渴,举止自然走到桌子旁,拿起桌上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辜焕见此只得耐心等待,不敢催促。 “你送给我的这些茶是好茶,若是浪费就可惜了。”詹小山提起一句闲话。 辜焕想起方才詹小山与盛林风的对话。他能听出盛林风对詹小山的赞赏。他也感到很不解:这二人相识不过短短一天,仅仅见面两次,竟已如此投契。 他听说过盛林风才智过人,也见识过詹小山的胆魄和手段。这两个人凑到一起会发生什么,他单单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疼。 “因为茶叶是我送来的,五哥才觉得它好吗?”辜焕意有所指。 詹小山点点头,说:“没错。这些茶里还有你的心意。” 辜焕不肯轻易相信,却无法否认詹小山话里的真情实意。 其实,他从前做商船护卫的时候,就对詹小山在海上的事迹有所耳闻,真正见到詹小山以后,他也刻意表现出对詹小山的敬仰。 但是,敬仰归敬仰。 在他心里,得到三爷的认可才是最重要的事。 有詹小山做他的对手,他才能毫无顾忌、全力以赴,才能让三爷对他另眼相看。 因此,他忽视了岳先生的提醒,执意要和詹小山比个高低。 万万没想到,他不但没有找出詹小山的弱点,还在詹小山面前接连吃瘪。 他敢说詹小山已经看穿了他的意图。 在他节节败退之时,詹小山故意提起他送来的茶叶,就像岳先生所预料的那样,他被詹小山一把扯下虚伪的面具,而且,他毫无还手之力。 这时,詹小山突然说回原来的话头:“我的第二步计划,就是怂恿盛林风去向韩爽提议、招纳蛟影。” 今夜,辜焕的心情几次因为詹小山的话而起起伏伏。这一次,他早有准备。 “呵呵,五哥真是胆大妄为。不用说,五哥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辜焕做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心里却很坚决。 如果詹小山的理由不能说服他,他即刻就会拿下詹小山、带回山庄看管起来。 什么蛟影龙影,通通不管用。 詹小山看出些什么,没有先解释缘由,而是重申态度。 “先前你也曾提醒我,有我这个被逐出海的人在,军督府一定会将蛟影拒之门外。现在你也可以放心,你随时都能用这一点挫败我的任何计划。” 辜焕不置可否。 詹小山这才说出理由:“军督府想彻底剿灭勾魂使,需要一把称手好刀。我先已拿出一幅真实的海寇画像,盛林风必然会更加相信我说的话。再次见面,我就会建议他起用蛟影克制勾魂使。他是军督府的佐事,向都督举贤荐能是他的本分。等他对韩爽开口以后,只要有人把蛟影头领的秘密泄露给韩爽,韩爽必定会怪罪盛林风,甚至怀疑盛林风心怀不轨。如果盛林风失去了韩爽的信任,自然会有人替我们除掉他。” 辜焕听后,心中一动。 他略一思索,就分辨出这是一条妙计。 如果计策失败,最多只是让蛟影变成军督府的目标,对慕玉山庄来说毫无妨害。但若计划成功了,便能斩断韩爽一条臂膀,甚至让韩爽一蹶不振,对慕玉山庄来说更是有利无害。 心念转动之间,他看向詹小山。 “辜兄弟,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詹小山也在看他。 480 深入 校尉胥成从疯女人家中搜获了一张画着一个络腮胡男人肖像的羊皮纸。 仙人屿上的那户中年置守夫妇不但提供了这张羊皮纸的下落,还指认画像上的男人是疯女人的秘密情人、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海寇。 这是胥成登上仙人屿以后得到的第二条重要线索。 他不敢疏忽,命亲兵冯隆继续查证羊皮纸的来历、同时留意那户置守夫妇的动向。 但他实在没有耐心等待一个确定的结果浮出水面,便带着羊皮纸来见韩爽。 他认为,有必要把画像上的男人找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海寇。 他是韩爽手下最信重的臂膀,就算比别人多冒一点风险,也能全身而退,根本不必采纳冯隆提出的那些过于谨慎保守的建议。 刚刚入睡又被吵醒的韩爽没有感到不快。 他身为安州军督府的都督,深知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敌人不会等他做足一切准备再行动,只会趁着他疲困、虚弱、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更何况,这个紧急的消息是他的心腹带来的,他没有道理不闻不问。 胥成一见韩爽,便一一说起疯女人被找到、张副尉认罪伏诛、置守夫妇反口这三件事。 韩爽听后,沉思良久,最终赞同了胥成的主意。 “只要他还是个大活人,我们就能把他找出来。盛林风今夜也从一个东夷货商那里得到一幅海寇的画像,正着手去查证。他在海路上有一些眼线。你可以去借用借用,但别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胥成不明就里,但还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韩爽带来的兵马全都驻在暖阳港新调来的战船上。 战船的各处布局设置不像军督府气派森严,更主要是为实用起见。都督和佐事休息时各自使用的船室相距不远,也是特意安排的。 胥成一向有些急性子,连韩爽的睡梦都敢惊扰,更何况是盛林风的。 然而他却不够细心,并未注意到盛林风其实一直都是清醒的。 “盛佐事见谅,我有一件十万火急的要事,想和盛佐事相商。深夜打扰,实在是迫不得已。”胥成对待盛林风反倒比对待韩爽更客气。 盛林风毫不介意。 “胥校尉言重了,我随时恭候大驾。” 胥成笑了笑,进入盛林风的船室后,开门见山说:“我就不啰嗦了。我白天提到的疯女人已经找到了。仙人屿上有一户置守曾经和疯女人结仇,因为不忿才出来指认疯女人和海寇勾结。这张羊皮纸就是我根据那户置守的指引从疯女人家里找到的。” 盛林风接过胥成递给他的羊皮纸,凑近刚刚点亮、还没来得及完全燃烧起来的火苗微弱的烛台。 羊皮纸展开后,纸上的人像映入盛林风眼帘。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户置守见过画上的男人吗?”盛林风毫无来由问了胥成一句。 胥成的话本来就没有说完,听见盛林风发问,便继续说:“那户置守虽然没有见过画像上的男人,却认定疯女人掩盖了自己和海寇勾结的事实,确信那个男人就是和疯女人勾结的海寇。我来见盛佐事,正是为了请盛佐事帮忙、找到画像上的男人。” 盛林风愣住了。 画像上的络腮胡男人目光炯炯,和他刚刚见过一面的詹五的形象最少有五分相似。 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如果不是羊皮纸和纸上的笔迹都显示出陈旧,他甚至要误会是韩爽故意命胥成拿詹五的画像来试探他。 毕竟,他第一次在韩爽面前提起詹五的时候,韩爽便对未曾谋面的詹五怀有诸多疑虑。 “巧了,我却见过这个男人。”盛林风虽然思绪纷乱,但嘴上没有迟疑。 胥成掩饰不住他的震惊。 “不会吧?”他脱口而出。 盛林风见状减轻了担忧,点点头承认道:“如果我没认错,我白天在茶寮碰见的东夷货商,就是这张羊皮纸上的男人。这个男人自称詹五。他当着我的面,亲手画了杀死他兄弟的海寇的画像……” 他转向书桌,从两册书的缝隙间取出一方素绢。 “就是这一幅。” 胥成定睛细看。 他虽然认不出画像上的人物,但却想起他得到的消息里有一点和盛林风的话对应上了。 “那户置守也提到,疯女人以前把和她来往的海寇当成东夷货商了。”他脑筋一转,说出了盛林风预料之中的结论,“很有可能,是这个詹五用东夷货商的身份作掩护,潜入离岛活动。除了仙人屿上的几户置守,没有人发现他的真面目。” 盛林风不是无法反驳,而是不能反驳。 他猜到胥成下一步的提议,说:“我们应该即刻把这个发现告诉都督。” 胥成点点头,当先走出盛林风所在的船室。 他因为韩爽的叮嘱,没有让盛林风知道他已提前见过韩爽。此时他脚步急切,心想抢先和韩爽通气。虽然他不知道韩爽的打算,但他绝不想坏了事。 拦下准备通报都督的守卫,胥成提高声量飞速说道:“都督,胥成求见,盛佐事也来了。” 没想到,他等待传见的时间比方才他独自来见韩爽时更久,久得让他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 盛林风到来时,只是静静等待。见守卫没有尽职通传,他也不多嘴。 等二人见到韩爽时,说话都小心翼翼。 “竟然有这种事。林风,你怎么看?”韩爽心中疑云重重。 盛林风说出一半实话:“詹五的身份、来历以及他交出的海寇画像都需要彻底查证清楚。如果他真的是假扮成东夷货商的海寇,那么,他应该是故意接近我。我认为,我们仍应该按兵不动,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当然,如果一切没有问题,他对我不会有下一步动作。” 韩爽将目光投向胥成。 这时,胥成却支支吾吾。 “我本来想……查证那户置守夫妇是否说谎……还有找到羊皮纸上的男人,嗯,两件事可以同时去做。没想到,盛佐事一眼认出那个男人的身份。我也不知道……” 盛林风补充道:“羊皮纸上的男人和詹五很相像,但我也不能保证我不会认错。要确认二者是否为同一个人,还须费些功夫。” 胥成巴不得盛林风多说几句,省得他说错话。 盛林风得到在场二人的同意,才说出他的看法。 “这张羊皮纸从何而来?为何落在疯女人手里?这两件事,胥校尉必须彻查清楚。如果疯女人一直神志不清,我想,也许可以让詹五和疯女人见上一面。” 481 引蛇 石屋囚室内,相对站立的两个女人中间被一张高几隔开。 高几上的烛火被纱罩所困,火光柔和,一点也不刺眼。 “田姐姐说什么笑话?我的人还没有死,心怎么会死呢?”颜夫人微微一笑,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任由田夫人打量。 田夫人被困石屋,不得自由,心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田大管家对她的背叛,她始料未及。 那只肮脏的老鼠爬上山庄的门楣作威作福,她更是切齿痛恨。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她用尽半生去仰慕的男人。 她的身心先是被愤怒碾碎,后来渐渐被悲痛粘合。 她看起来还是她,但她实际已不再是原来的她。 “你不是来嘲笑我的吗?曾经我离他那么近,你离他那么远,一瞬之间,天翻地覆。你在这个时候出现,不是想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难不成,是想雪中送炭?”田夫人提着一口气。她可以对自己认输,但她不会对她看不上眼的人认输。 “田姐姐真的误会我了。我不敢说对姐姐雪中送炭,只是,嘻嘻……”颜夫人说到一半,忍不住笑出声来,宛如一个不谙世事、率性任意的少女。 田夫人并未被惹恼。她从前不喜欢颜展眉故作娇憨,现在依然不喜欢。只是,此时她的内心几乎奄奄一息。对这种小伎俩,她不屑一顾。 颜夫人收敛笑容,接着说:“田姐姐对哥哥真是痴心一片,见不得别人对哥哥表露出一点爱慕。就连我这个义妹说几句亲热的话,你都要拈酸吃醋,活生生把自己变成一个大醋缸子。” 田夫人冷笑一声。二人对彼此的底细心知肚明。 “至少,我敢对他述说真心。你敢么?你这个义妹的身份是怎么来的,不用我提醒你吧?你有资格让我拈酸吃醋吗?” 颜夫人脸色微变。 “你以为我落难了,就没有人阻挠你得到他,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那个男人是没有心的。他把我囚禁在这座石屋不过几天,可他把你囚禁在总督府多少年了?你若连这一点都看不破,我真要替你感到悲哀。”田夫人再接再厉。她不知道鬼三爷为什么会让颜展眉来见她,但她绝不会任这二人摆布。 颜夫人的脸色由惊怒转为委屈,态度也由虚伪的关切转为可怜的示弱。 “田姐姐不要再说了。我、我……只有田姐姐真心疼我。”她压低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 田夫人没料到对方的转变如此快速,心中惊异,没有搭话。 “田姐姐才高识远、抱负不凡,我从来不敢拿自己和姐姐相比。我只是一个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的孤女,而哥哥和田姐姐却像天上的神仙一样。我爱慕哥哥,也同样爱慕田姐姐。只是从前田姐姐心里只有哥哥,看不到我的心意罢了。”颜夫人放低姿态,像一个依恋兄姐的小孩子一样讨好乞怜。 田夫人心头终于有些触动。 她也曾将颜展眉当成自己的妹妹来对待,奈何,她和颜展眉根本不是一路人,就像她和她的亲姐妹们也不是一路人。有时候她甚至觉得,颜展眉比她更适合做田氏的女儿。 事实上,鬼三爷只是她和颜展眉离心离德的其中一个理由。只可惜,颜展眉无法理解,而她也无意对颜展眉解释。 以她对鬼三爷的了解,鬼三爷肯定已经看破这一切。但是,对鬼三爷来说,看着颜展眉因为拥有过人的美貌而傲世轻狂、又因为无法利用美貌征服所有人而自轻自贱是一种乐趣。她所遭受的误解只是为鬼三爷取乐作出的一点小小的牺牲。 “你我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管你在心里如何看待我,现在的我就是将来的你,你自己保重吧。”追究从前的是非对错于她无益。眼下,她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颜夫人尽力做好一个恭而有礼的客人,陪田夫人叙完旧,又摆出一副好心:“田姐姐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呀。我是来救田姐姐离开这牢笼的,就算哥哥不再信重你,你也不要丧失了信心。” 在田夫人听来,这话却是激将。 “没有鬼三爷同意,你见不到我,说吧,他让你来做什么?”田夫人不再啰嗦,直接质问。 颜夫人微微一笑,满屋生辉。 “没有哥哥同意,我也有办法来见田姐姐,就像我本来应该留在郁州总督府,可我还是有办法来到离岛。田姐姐,我并没有被困住。”她眨了眨狡慧的双眼,“老总督对我言听计从,我若是贪心不足,岂不是不知好歹?虽然我不能陪伴哥哥左右,但每个月和哥哥有几次书信往来,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世间哪有人把每一样好处都占尽了?田姐姐,你听我说,想开一点,好不好?” 田夫人垂下目光,扭头瞥向石屋门外。 “我早就想开了,否则,我已在悲愤中死去。鬼三爷留着我半条命,想来我还有些作用。你跋山涉水赶来,必然也不仅仅是为了劝我想开。” 颜夫人用她最轻柔的嗓音,说出她准备好的条件。 “田姐姐一向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和这座石屋相比,奉州是个更好的去处。只要田姐姐点头,奉州军督府的卫都督即刻就会派人来接田姐姐去奉州相聚。如果哥哥怪罪下来,我愿意一力承担。” 田夫人眉头一皱。鬼三爷绝无可能同意放她离开离岛。如果颜展眉不是在诈她,那么,颜展眉一定是瞒着鬼三爷在做手脚,又或者说,颜展眉早有异心? 颜夫人见状田夫人一言不发,便继续劝说:“田姐姐还是不肯相信,我对田姐姐和对哥哥同样关心吗?看见你们二人反目,我心如刀割。奉州是田姐姐最好的去路,哥哥的手还没有伸得那么远。如果田姐姐能够在奉州立足,将来或许有一天,哥哥会主动和田姐姐冰释前嫌。那就真的太好了。” 田夫人只觉得这番话十分刺耳。她和颜展眉向来各奔前程,互不干涉。此时听到颜展眉趁她失势、自作主张、对她指手画脚,她岂能容忍? “颜展眉,你想拉拢卫都督,大可以自己去做,我不像你一样知好歹、为了鬼三爷什么都愿意做。还是说,你后悔了?” 482 出洞 田大管家自从被迫交出管家大权,便一病不起。 说他是装病,其实他被鬼三爷的霹雳手段吓得三魂出窍,浑身乏力,实在无法强撑着出门见人。 说他是真病,他又说不清自己到底哪里病了,连请来的大夫都说他只是忧思过重、静养两天就好。 田大管家暗暗揣度鬼三爷的心意。 他带田恕去见田夫人之前,就已经预料到鬼三爷不会允许。但他却没料到这个举动会触犯鬼三爷的忌讳、会连累他受到这么沉重的惩罚。 对鬼三爷,他连辩解的念头都没有,更没有辩解的机会。他只有乖乖认错认罚。 但是对田恕,他心里不能说有怨怼,可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虽然整件事大部分错处在他身上,惩罚落到他头上也很合理,可是,若不是为了满足田恕的心愿,他根本不会去冒这个险。 现在他因病闭门不出,田恕却毫无反应,甚至不曾吩咐白墨给他捎个口信、哄他安心。 他左思右想,最终只能埋怨自己算漏了田恕胆小的本性。他应该尽快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否则,他想借少庄主之势东山再起的希望会变得越来越渺茫。 正当田大管家以为又要独自度过一个漫漫长夜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素琴?” 他认出门外的青年女人,惊讶得愣在原地。 青年女人一身白衣,气质不俗。而她偏偏生了一副月牙般微微下弯的眉眼,这令她显得平易近人。 “没错,是我。” 被田大管家称呼为素琴的青年女人嘴角一动,似笑非笑。 田大管家转惊为喜,忍不住问:“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素琴噗嗤一笑,径自越过田大管家,走进屋中。 外间收拾得整洁干净,勉强算是一个能见客的地方。 田大管家原本坐在灯下发愁,身上只穿着中衣。眼下有不速之客造访,他心慌意乱,请客人入座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匆匆回到里间更衣。 客人神态悠然,看着主人手忙脚乱的模样,既不催促,也不宽慰,丝毫不把自己当成外人。 田大管家也借更衣的短暂时间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素琴,我不该问你怎么会在深夜里来见我,而该问你什么时候来到山庄。” 素琴开了个玩笑:“看来你还没有病糊涂了。” 田大管家叹了一口气。 故人相见,总要叙旧。 “夫人倒了,我也空剩一个大管家的名号。如果我不糊涂,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田大管家委婉诉了一句苦,似乎不想多说,又问起对方的近况,“你跟着颜夫人去了郁州,过得还好吗?” 素琴打量着田大管家的脸色,似乎真的在担心对方的病体。 她开口回答说:“我这个人,一向随遇而安,只要我的琴陪着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郁州也好,只是没有离岛的风光。屋宇楼阁,总不及草木情深。” 田大管家心中一动,想起了许多旧事。 “草木哪来的深情?不过是你心有惦念罢了。”他口气热切。 素琴移开目光,却没有否认。 “瞧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给你倒杯茶。”田大管家不敢多看,取来茶几上的茶壶和两只茶杯,“我在病中,慢待贵客,还请你见谅。” 茶水微凉,客人却不在意。 “无妨。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素琴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冷茶,说,“我也知道,我深夜前来,你不会嫌我冒失,对吗?” 田大管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说:“当然了。我猜你回到山庄、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我。如果我猜错了,你也不要拆穿我。我宁肯一厢情愿相信,我对你来说是最特别的老朋友。” 素琴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伸出玉葱一般的食指,指着他的鼻子。 “你呀,自大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了。是不是我接下来说,我看你生着病、出不了门、想帮帮你,你也拉不下脸皮答应我呀?” “你是来帮我的?”田大管家想到素琴如今的身份,心头清醒两分,问道。 素琴从头说起:“你一见到我就该猜到了,我为什么从郁州赶来离岛?还不是因为我听说山庄里出事了么?我说你怎么这么傻?你是田夫人最信重的大管家,就算……无论如何,不该由你动手。背主之名,你如何洗清?” 田大管家听素琴说得真情实意,心里放下戒备,只剩感动。 “整个离岛,只有一个人骂我背主,那就是夫人。其他人只知道田夫人私下包庇凶犯、事败又想杀人灭口、才被关押起来候审。我身为慕玉山庄的大管家,兢兢业业扶助少庄主打理山庄里的大小事务,忠心可嘉。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田大管家宽慰朋友说。 素琴却摇了摇头。 “可是,我从颜夫人口中听到的实情和你说的不一样。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人,他对你的看法也很重要。” 田大管家皱眉一想,问:“你是说三爷?” “颜夫人很了解她的义兄。鬼三爷多谋善断,要想除掉田夫人,首先要除掉田夫人的臂膀,也就是你。可你现在安然无恙。我猜测你必定是受他蒙蔽、以为他除掉田夫人后还会给你一条活路。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出事呀!”素琴说得急切,情不自禁用力握紧茶杯。 田大管家听了这话,没有如素琴所料露出紧张的神色。 他正色说:“有件事,我瞒过了很多人,现在告诉你也不打紧。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在替三爷办事。我一直在准备这一天。三爷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他。” 说完,他又感慨万千。 “你这样担心我,千里迢迢赶来离岛提醒我。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这样看重我。我、我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素琴还停留在新消息给她带来的震惊当中,没有回神。 见状,田大管家又追问一遍。 素琴这时才做出放心的样子,说:“我真是白担心了。要是对上鬼三爷,我无论如何也要劝你离开离岛。至于田夫人,她已经陷入牢笼,伤害不了你了。我抵达山庄之前,还以为鬼三爷终于要对你下手了,被吓得不轻。” 田大管家心里飘飘然,玩笑似的说:“早知如此,我应该多让你担心几次,这样,我就能多见你几面。” 素琴突然被他这话惹恼。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一番好心,竟被你取笑!我真不该多管你的闲事!既然你是鬼三爷的人,田夫人又失势了,你为何会被困在这里?少庄主又去了哪里?” “这……”田大管家脸上一下子没了笑容。前一个问题他不好回答,后一个问题他却不知道答案。 “我亲自来看你的诚意还不够么?你支支吾吾的,看来又要说瞎话骗人了。罢了,你自己一个人看着办吧。我明天就陪颜夫人回郁州去。”素琴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田大管家连忙将她拦下。 “我瞒着三爷去见了夫人一面,三爷才……总之,只要我诚心悔过,三爷一定会饶恕我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你难得来看我,我怎么舍得惹你生气?” 素琴的心意稍有回转。 “这么说,鬼三爷不是认定你已经做出背主的行径,而是担心你将来会背主?” 田大管家被这句话点醒,猛然抓住了解除他眼前困境的一点眉目。 他喜不自胜,抓住素琴的手,说:“你真是我的大救星。” 483 束手 “杀……杀人啦……救命……” 青年女人口中吐出嘶哑而虚弱的求救。她手脚并用,想从杂草丛里爬起来,却被小荷压住后背,喘气都变得更艰难了。 入夜后的容州城加紧了巡防,但对城南这条无名窄巷来说,今夜和往常一样冷清寂静、无人过问。 当然也没有人闻讯赶来、对青年女人施以援手。 “你突然发狂扑过来,自己摔倒了是活该!”小荷已意识到青年女人并非她一开始以为的高手。而且,她发现姜乐没有出手,这证明青年女人对她毫无威胁。 “那你还不放开我?我不怨你就是了……”青年女人好像已经认命,“我胸口疼……” 小荷见青年女人又恢复了那副温吞柔弱的口气,心中生奇。 “我只说要你帮我捎个口信,你就知道我的口信是给谁的。如果你习惯替别人传话,为什么你偏偏拒绝我呢?”这是小荷不解的地方。 青年女人浑身一僵,像只受惊诈死的兔子。 “你说说,我的口信是给谁的?”小荷循循善诱。 青年女人口无遮拦:“他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坏人。你这样对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荷听青年女人说话单纯得像个小孩子,又想到对方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他是坏人,我去收拾他,不好吗?”她哄骗道。 没想到,青年女人却不上当。 “如果你不是他的同伙,他根本不会让你给我两贯钱而不是一贯钱。你骗人,你才不会去收拾他。” 小荷诧异发现,青年女人脑子不笨。 在摸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罢了,你要是不肯帮我传话,我也不勉强你。那两贯钱就当我送你了。告辞。”小荷有些失望,但仍放开了青年女人。 她也没料到,大长老办事也会出差错,害她误事。她得另想办法联络大长老。 但是,接下来的情形更令她更意外。 青年女人还没来得及从地上起来,便开口阻拦她离去。 “你别走呀。你不是想见大长老么?我又没说我不肯帮你联络他……” 小荷停下脚步,心里却犯了嘀咕。 “你果然知道我要见的人是大长老。你为什么又肯帮我了?你要如何联络他?” 如果青年女人不对她说实话,她不准备冒险。毕竟,她对眼前的女人一无所知,如果连大长老都无法把握事情的进展,换她来应付只会更吃力。 青年女人刚要回答,又被小荷打断。 “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青年女人似乎有些犹豫,起身的动作也慢吞吞的。 “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我叫作小荷。”小荷主动说。 “咦?”青年女人发出一声疑问,站直了身体说,“我也是,我叫作阿合。” 她将两手掌心啪地合拢到一起,解释了她的名字。 这点小小的巧合也和方才发生的大事小事一样轻易挑动了她的情绪,让她变得高兴起来。 小荷开始有些理解青年女人的行为,暗暗猜测对方应该已经离群索居不少年。 “阿合,你能帮我联络大长老?为什么你一开始那么生气?” 阿合按着心口,有气无力,说:“我收了你两贯钱,当然要替你把事情办好。我生气,是气他把我的位置暴露出去,害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小荷竟然一下子就听明白阿合话里的意思。 “你是担心,我会把你能联络大长老这件事泄露出去。如果被大长老的仇家知道,你就会遇到危险。” 阿合点点头。 “我可以答应你,绝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其他人。我的护卫同样不会多嘴。”小荷没有询问姜乐的意见,随口安慰阿合。 阿合将脸皱成一团,像是听到一句错话,忍不住指正。 “可是,巷子里的野猫都知道了,谁防得住?”说完她又喃喃自语,“可恶的大长老,他毁了我的家,他必须给我再找一个。” 小荷原本以为阿合又要发疯,转念想到她在巷子口的经历,猜测对方所说的野猫或许不仅仅是野猫那么简单。 于是,小荷接过话头,说:“等你联络上大长老,就能向他讨一个说法。” 阿合松了一口气,一边点头说了一句没错,一边弯腰去找方才跌落在草丛里的蜡烛。 小荷还想问阿合如何联络大长老,不料听见对方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赔了一根。”原来那根细长的蜡烛已经断成两截。 小荷见状,不假思索说:“我来赔。” 她掏出一贯钱递给阿合。 阿合支支吾吾不肯接受,推脱再三,说:“一根蜡烛一贯钱,一个人一个晚上只能买一根蜡烛的时间,我已经给你破例一次……不行,不守规矩的人没法活着走出这里。” 小荷灵机一动,将一贯钱抛给姜乐。 “让他来赔,总可以吧?” 姜乐下意识接住小荷抛给他的事物。 他沉默着观察猎物的举动。当他以为狐狸就要咬死兔子时,兔子却钻进了地洞。 他既不为狐狸感到失望,也不为兔子感到庆幸。他强制自己的内心不起波澜。 这下,阿合认可了小荷的提议,接过姜乐递给她的一贯钱。 随后,她径自走向墙角,从一个破木箱里取来两根新蜡烛。 “我来这里住了三年,都没有在夜里出门。今天晚上,唉……跟我来吧,我们只有一根蜡烛的时间,蜡烛烧完之前,我们就得把事情办好,记住了吗?” 小荷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要办的事情是什么,阿合已经点燃了一根蜡烛。 她终于看清阿合长了一张看起来行事冒失的脸,虽然不满,但无可奈何。 三人一齐出门,抓紧时间往巷子深处走去。 蜡烛发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地面,让三人看清一地的破烂。 三人实在无处下脚,索性直接踩着破烂前行。 过了一会儿,阿合领路来到一间破屋前。她二话不说推门进去。 屋里摆着许多朽坏积尘的木头,还有一些材料拼凑得并不完整的桌椅。 小荷无暇细看,只注意到阿合眼明手快从一堆杂物里找出一枝烛台。 阿合带来的第二根蜡烛被她安置在烛台上,又被她手里已经烧完一半的残烛的火焰点燃。 两根蜡烛同时燃烧,破屋里的光亮却没有增加多少。 阿合终于开口:“天亮以后,我们再来。如果蜡烛烧完之前就熄灭,说明大长老已经收到我的消息。如果蜡烛烧完后自然熄灭,说明我们明天晚上还要再冒一次险。” 她像是换了一个人,摆出不容置疑的态度,指示同行的二人即刻随她一起离开破屋。 小荷不得不自认倒霉。她拿阿合的古怪规矩毫无办法,也无法如愿在今夜见到大长老,心里不免堵气。 她跟在阿合身后,边走边问:“方才那些事,你告诉我们,让我们自己动手不就好了?你为何还要亲自帮我们引路?” “引路?”阿合不明白小荷的意思,只说出自己的打算,“我得跟着你们,才好见到大长老呀。从现在开始,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484 就擒 俞溢单独一人面对十数名府衙的差役,自觉毫无胜算,于是乖乖就擒。 他惊疑之下,百思不得其解:朱舸和熊暴石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住俞溢的常捕头是个下巴留着一簇胡茬、身形精壮的中年男人。他为人严苛狠辣,令犯事的宵小闻风丧胆,也令他手下的捕快们十分畏服。 听说有窃贼夜闯文卷库,他匆匆赶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目标。 他循例将窃贼关进刑房,等待知州明天的讯问。 只是,他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做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 他并没有给关押窃贼的监房上锁。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就算被别人当场发现,捕头也无须承担任何责任。就算窃贼因此逃脱,事后也不会有人敢站出来指责捕头失职。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刑房内的临时监房有两间,在押的阶下囚也不止俞溢一个。 秦湘湘看着青年捕快谷陵将窦季方带走、说是特别为人证安排了一间过夜的厢房。她身为杀人嫌犯虽然没有同样优厚的待遇,但也得到谷陵的保证说,她天亮以后能够饱餐一顿。 这对饥肠辘辘的秦湘湘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承诺。她感激地答应了。 疑犯刚准备席地而坐,枕着栅栏木门闭目休息一会儿,不想,刑房外又来了一些人。 秦湘湘这时才发现,原来她方才听见的那些动静是一个窃贼闹出来的。 如今捕快已将窃贼拿下,并押到刑房来候审。 和她一样,窃贼也要在刑房内度过忐忑不安的一夜。 不过,她觉得选择来府衙行窃的贼肯定是个笨贼。她还有希望能够安然脱身,而笨贼却必须面对应得的惩罚。 她看见押送窃贼的众捕快有序离开,而被众捕快称呼为“常捕头”的中年男人落在最后、向她和窃贼投以审视的目光。 她感到浑身一冷,不由自主低头看向地面,避开对方的探究。 随即,她又感到了后悔,希望自己这个动作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官差都已离开刑房。而那个本该和她一样被困在监房内的窃贼却从从容容走到她面前,询问她犯了什么事。 “你怎么出来的?”秦湘湘将她的脸贴在栅栏之间的空隙里,扭头去看窃贼所在的监房,但她什么也没看见。此时的她还不知道,眼前的窃贼就是王妧托她去俞舟堂打听的俞溢。 俞溢也在疑惑:为何他的监房没有上锁?但他不准备深究,如果这是上天对他的捉弄,他也认了。 一而再,再而三。他总是在逃跑。 “大概是那些官差们忘记把我锁起来了。”俞溢说,“我看你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我当然也不是。我只是误闯进府衙,被当成贼抓起来了。你想想,有哪个做贼的笨到来府衙偷东西?” 秦湘湘将窃贼上下打量一番。 “你是怕我嚷起来,叫别人发现你要逃跑,对不对?” 俞溢被监房里的囚徒看穿了心思,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尴尬。 “我说,我们两个人,素不相识,没必要把事做绝了。我要是带着你一起逃,我们两个人肯定没办法逃出去。到时候被抓回来,罪加一等。但要是我一个人逃出去,我就能帮到你。只要你犯的不是杀头的重罪,我可以替你传个口信、递个消息,给你的家人或者朋友,让他们顺顺当当救你出去。你觉得怎么样?”他提出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建议。 秦湘湘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你要真是个笨贼,我倒还会相信你是误打误撞闯进府衙来。可你不是。你潜入府衙不为钱财之物,而是另有所图。” 俞溢这下不敢再小看对方。 他谨慎说:“既然你不接受我的提议,我很乐意听一听你有什么高见?” 秦湘湘见对方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心里也起了防备。 “当心,方才那个常捕头是故意不上锁,引你出逃。”她只是不想横生枝节。捕快谷陵现在仍愿相信她不是杀人真凶,但如果明天那位常捕头发现她不声不响目睹了窃贼逃脱的过程,那么,她再怎么辩解也很难保住谷捕快对她的信任。她又不是蠢货,怎么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断送自己的前路? 同样,她也不想轻易树敌。特别是,被一个看起来像是亡命之徒的窃贼盯上,她今后肯定睡不安稳。 她只能慢慢说服对方主动留下。 俞溢对囚徒的猜测不以为然。 “他要是想放了我,何必兜个大圈子先抓住我?他肯定是一时疏忽,才忘了上锁。” 秦湘湘继续说:“我猜,那个常捕头还不知道你来府衙的目的,而且,你如果离开刑房,肯定会直奔你的目标去。” “如你所说,为什么他们不等我得手了再抓住我?”俞溢反问。 秦湘湘情急生智。 “也许你还有同伙。让你得手,再抓住你还有什么用?真正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你的同伙拿走了。” 俞溢终于有些动摇。他一直想不通朱舸和熊暴石为什么消失不见,现在看来,更有可能是二人见势不妙、躲了起来。他若安然无恙回到文卷库,二人肯定会出来和他接头,到时,他不是连累了二人吗? 秦湘湘看窃贼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说中了对方的隐忧。 她再接再厉:“离天亮还有不少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也劝你,如果你犯的不是杀头的重罪、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监房里的囚徒似乎十分擅长捕捉别人言行之中泄露出来的蛛丝马迹。 俞溢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正在接受一场隐秘的审讯。 囚徒和他素不相识,为什么那么了解他和官差的行动?为什么那么关注他来到府衙的目的?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变得沉默不语。 刑房里的两个囚徒彼此怀疑,全然不知道一场无妄之灾正在迅速接近。 在策划了整个惨剧的黑手眼里,某个无辜者即将背上杀人夺路的罪名,而旁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死去的人真正被害的原因。 容州城下埋葬着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杀手鹭羽只是其中一个填土的人。 485 解释 俞溢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到,朱舸在府衙有一个秘密会面。 知州程永托齐臻镖行从外地押送一批货物到容州大衙,特地要求镖行机密行事。 朱舸趁夜赶来,正是应程知州的要求,避人耳目。 四名镖客各自将身后背负的一只三尺高的窄口木箱解下来,放到顾主面前,等候顾主检验。 程知州看起来文质彬彬,实际做事却让人感觉到武断。 他二话不说,亲自将封好的木箱一一打开,验看一番以后,对朱舸点头说:“没错。你们做得很好。” 朱舸坦然接受:“多谢大人夸奖。” 程知州沉默片刻,又格外叮嘱。 “这件事,我不想泄露给任何人,如果外头传出流言,我会唯你们齐臻镖行是问。” 朱舸一脸正色,答应说:“请知州大人放心,这一趟走镖到今夜结束。今夜过后,再不会有人提起半个字。” 四只木箱沉甸甸的,装着数十把还没开锋的武具。 程知州做了什么打算,朱舸不得而知。 但是,他得到了罗管事的交代,在告退之前,他开口提议:“我们镖行对顾主的要求一向尽责完成。知州大人又是一州之主,我们万万不敢懈怠。我斗胆多嘴,如果有任何事物威胁到大人的安危,我们镖行愿意为大人解忧。” 程知州似乎因为夜太深而露出困顿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不等朱舸走出里间,程知州忽然开口问起一件小事。 “外面那个高个子女人也是你们镖行的人?” 朱舸意识到程知州所指之人,坦然回答说:“不是。她是我们用来探路的石子,出现任何万一,我们镖行和知州大人都会安然无恙。” 程知州不再多说,摆摆手,让镖客离去。 他做的准备终于齐全。 如果他预料得不差,有人已经把手伸到他的卧榻之侧,那么,他也不会手软,必须除掉埋伏在他身侧的祸害。 解决掉迫在眉睫的麻烦,他才好安心去会一会他的故人。 外间的熊暴石早已等得不耐烦。 她不知道朱舸为什么突然带她进入府衙更深处的宅院。还有那些背着箱子的人,他们见到朱舸毫无意外,好像约定好了一样,一齐去见另一个面带威严的男人。 她好像听见朱舸称那个男人为知州大人。 如果朱舸早就认识知州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因为她想偷府衙里的文卷,所以朱舸才瞒着她,想骗她自己来认罪吗? 她突然后怕起来:俞溢现在怎么样了? “小妹,走吧。”朱舸唤了熊暴石两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走近熊暴石身旁,又唤一声,熊暴石才回过神来。 “你骗了我。”熊暴石后退一步,脸上充满了防备。 朱舸眨了眨眼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间那位是知州大人,明察秋毫,法眼无虚。你也不想让他听到你的秘密,对吧?” 熊暴石抿抿嘴,冷哼一声,但没有反驳。 朱舸领着她走出外间,才问:“你说,我哪里骗了你?” “你……”熊暴石一边跟着朱舸的脚步、走到一处僻静角落,一边仔细回想朱舸对她说过的话,却抓不住任何谎言的把柄。 想到最后,她眼里泛起泪光,声调也变得尖厉:“你嘴上叫我小妹,可你心里把我当成了傻子。你知道我和俞溢想偷那份文卷,就借口说要帮我们,转头就把我们骗到府衙里。那些官差们是不是已经把俞溢抓起来了?他们现在又要来抓我了,对不对?” 下山以后,她心底的暴戾之气已经收敛许多,但是此时此刻,她停住脚步,双手握拳,又几乎要失去控制。 其他几名镖客见到情势不对,想过来探问,却被朱舸拦下。 朱舸朝熊暴石走近一步,伸出手想拍拍对方的肩膀,但仍被熊暴石躲过去。 他只能说:“小妹误会我了。我从来没骗过你,也没想过要骗你。你和俞溢的计划,我只是从旁协助而已。我对你承诺过,就算俞溢为了刘姑娘退出这次行动,我也会帮你达成心愿。我可以再次向你保证,我决不食言。” 熊暴石内心深处仍然信任朱舸,只是她无法说服自己不顾她亲眼所见的背叛。 “那好,俞溢呢?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熊暴石故意拿出撒泼的口气,如她所料,朱舸脚下未动、嘴上也没有答应。 她气恼上头,怒斥道:“你还说你没有骗我?你把我带到这里,就是想让俞溢落单,让他被官差发现!你为什么要害他!” 朱舸叹了口气,声音平静且轻缓。 “因为,刘姑娘。” 熊暴石心头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她浑身僵住,脑子也糊成一团。 朱舸继续解释:“我们镖行的罗管事和俞舟堂的张管事是旧识。张管事告诉我们,俞溢虽然是俞舟堂收养的孤儿,但他已经长大成人。他想做什么,张管事原本不愿意过分干涉。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俞溢想追随刘姑娘,做一番大事业。张管事很想劝阻,却怕开口后适得其反,让俞溢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于是,张管事请求我们帮俞溢一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熊暴石冷静两分,但仍迷糊:“我听不懂……为什么张管事不愿让俞溢去找刘姑娘?” 朱舸回答说:“因为刘姑娘是靖南王的女儿。俞溢若是留在刘姑娘身边,肯定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纷争里,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俞舟堂牵扯进去。这是张管事万万不想看到的。” 熊暴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我们计划让俞溢栽个跟头,让他知道他冲动鲁莽。他一心追随刘姑娘,万一哪天惹了祸,还得二位管事替他操心。”朱舸又劝熊暴石放心,“等他收了心,打消掉不切实际的幻想,二位管事会替他找一个很好的出路。到时候,小妹你也能开开心心和他长相厮守。这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一点私心了。” 熊暴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不可避免被朱舸的话说服,只剩一点点犹豫和愧疚,好像她和朱舸联手陷害了俞溢一样。 她曾要求俞溢不能在利用她的时候隐瞒她。如果她默许了朱舸的做法,那她将来又该以什么面目去见俞溢呢? 486 死局 听到熊暴石的决定,朱舸无奈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想好了?”朱舸再一次确认,“如果你和俞溢被官差发现,陷入监牢里,你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拿到那份文卷了。你愿意为了他,冒这个风险吗?” 熊暴石点点头。 “你们想帮他也好,想让他栽跟头也好,我……总之,我不会丢下他一个人。” 朱舸沉默片刻,最终做出决定:“俞溢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被送进刑房,你去吧。我今夜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吧。前方是坦途还是险道,你自己多珍重。” 熊暴石听出朱舸话里的诀别之意,心里先是一紧,随即又像放下一块巨石一样轻松。 “朱大哥,多谢你。你是个好人。” 白天去见翁老伯的时候,熊暴石也说过同样的话。 但此时此刻,二人的心情已大不相同。 朱舸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摆摆手,给熊暴石指了一个方向。 熊暴石只身闯进夜色之中,步履如飞,身轻如燕。 然而,有一个人比她更快一步抵达府衙刑房。 杀手鹭羽心乱如麻,却不得不下定决心斩断她手里的线索。 容苍生死不明,前因后果仍是一个谜团。 她奉红姬之命调查此事,却突然收到容宅的召唤。她被要求即刻杀死与容苍的生死有很大关联的线索人物、秦湘湘。而且,她没有任何拒绝或者拖延的余地。 她已经从长老的反应里确定了一件事:容首领在怀疑长老和容圣女遇刺的事有关、所以并未让长老插手调查行刺容圣女的杀手。 杀死秦湘湘或许会断送长老洗清自身嫌疑的可能,但留着秦湘湘却一定会加重容首领对长老的怀疑。 两害权其轻重,鹭羽只能选择较轻的一害。 刑房内的囚徒一脸茫然,对突然出现的黑衣蒙面的女人的身份毫无头绪。 俞溢显然更加敏锐。 他和黑衣女人虽然间隔十步之远,但对方身上透露出来的浓重杀意已经迫近到他面前。 黑衣女人是来杀人的。 杀谁? 刑房里除了他,就是那个被关押起来的可疑女人。他自忖,不会有人为了杀死他追踪到府衙来。 黑衣女人的目标不可能是他。 “你……你是什么人?”秦湘湘已被黑衣女人身上的气势吓得不轻,身体向后缩进监房深处,妄想栅栏木门能够拦得住一切危险。 相比于能够在刑房内自由行动的窃贼,她虽然没有敏锐的预感,却有求生的本能。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点窃贼不具备的优势:她知道是谁想除掉她。 容氏为了不让外人插手族内的纠纷,很可能会铤而走险。这是方才捕快谷陵、窦季方和她三人商议得出的结论。 只是,三人都没有预料到容氏这么快就决定动手并安排好杀手。 秦湘湘此时更是叫天天不应。她连谷捕快的人影都没看到,如何要求对方履行诺言、保护她不受容氏所害? 正当秦湘湘束手无策时,窃贼悄悄向角落里躲闪的动作惹恼了她。 她毫不犹豫,破口大骂:“你个蠢货,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拦住那个女人!” 俞溢已经确认自己猜测得不错。黑衣女人想杀的,是比他更早被关押在监房里的囚徒。 “你们的恩怨和我无关吧?你我二人只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不至于转过头就变成生死之交吧?”他本来不想引起黑衣女人的注意,毕竟他赤手空拳,对上有备而来的杀手肯定要吃亏。 秦湘湘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只恨自己今夜遇到的不是姜乐。 说起来,她会陷入眼前的境地,肯定和小荷脱不了干系。如果她真的死在容氏手里,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小荷。 不。 她一点也不想死。 她要活下去,亲自把小荷欠她的债一点一滴讨回来。 “你还想不明白吗?”秦湘湘绞尽脑汁,联想到方才刑房内发生的异常,紧紧抓住窃贼这棵救命稻草,“他是故意不给你的监房上锁、引你出逃的。你若逃跑,而我被杀死,我这条命肯定要算到你的头上去!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她只是想要制造一个你杀人潜逃的假象,等你逃到偏僻之处,她还是会杀了你,免得她自己被你暴露出去。” 她手里没有一点实际的证据,所说的话却合理得如同正在发生的事实。 短暂的交谈被砸向栅栏木门的条凳打断。 其中一段木栏已经开裂。 只要砸断最关键的几段木栏,锁链便锁不住木门。杀手杀死她的目标就会像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秦湘湘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惊叫。她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惊恐地朝窃贼投出求救的目光。 俞溢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热心善良的好人。 在自己没有几分胜算的前提下,他不会头脑一热便出手去救一个和自己素不相识的女人。 他自小做了孤儿,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上过的当,早就给他的心披裹了铠甲。 他并非没有同情,只是他不会把他的同情轻易地交付出去。 而且,他先前猜测囚徒可能是官府提前安排好的、微服审问他的官差。那么,如果囚徒真的要遭遇不测之祸,官差一定出现,根本轮不到他出手相救。 理智管束了他的手脚,但是,见死不救对他的良心来说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他并未趁机逃走。 “砰!” 杀手已经将栅栏砸断两根,很快就破门而入,杀死她的目标。 秦湘湘心里既害怕,又绝望。 死亡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就像她在松平县的客店里自寻短见的时候一样。 但她知道,这一次不会人像王妧一样从天而降,挽救她的性命。 老天似乎从来不肯看见她过得顺遂,总想给她的人生设置各种难关。 是不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抱怨,所以老天才会对她越来越苛刻? “该死的……你听好了,你想杀死我,随你的便,我本来也无路可逃。但如果你们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的朋友会替我报仇的,王妧会替我报仇的……” 秦湘湘尖叫出声。 杀手已经扯开锁门的铁链,举起夺命的匕首。 呼吸之间,异变发生。 一具沉重的脚镣攻袭了杀手的后背,改变了杀手的匕首出击的方向。 鹭羽在心底发出咒骂。 揽月班的秦班主是个聪明的女人,早早看穿了这条栽赃嫁祸的计策。可那替死鬼却是个蠢货,直到现在才想通自己左右逃不过一死。 “你着急什么?想早点来送死吗?” 她忍不住出声嘲讽,虽然她平时并不习惯对将死之人啰啰嗦嗦。 487 生路 杀手的实力远远超出俞溢的预料。 即使他先发制人,也被杀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刑房内的刑具、木架、桌椅通通被撞倒、打翻,散落一地,连同固定在地面的木桩和铁链,这些不大不小的障碍给他带来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优势:他的身形比杀手略为灵活。 从前他苦练箭术之余,还钻研了一套与人近身相搏时保命的办法,此刻幸运派上了用场。 他仍有功夫分神去想,他可能真的误会了。 监房里的女人根本不是官府的人,否则,刑房内发出这么大的动静早该把官差引来了。 而且,那个女人躲过一劫后,竟然像是被吓坏了一样,缩在监房里不出来。难道她不知道现在是她最好的脱身机会吗? 秦湘湘确实不知道。 她手脚发软,浑身乏力,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只剩魂魄留在原地,看着杀手继续行凶。 等她注意到莫名其妙出现在被打烂的木门旁的脚镣时,她才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 冰凉的手掌碰到了温热的脖颈。 她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深吸一口气。 原来她还活着。 是窃贼出手救了她。 俞溢终于看见监房里的女人恢复神智,却不敢出声提醒对方逃出刑房外呼救。 他只能冒险激将他的对手。 “嘿嘿,你没想到吧,我没有逃走。你没办法麻利杀死我们,已经算是失败了吧?我不知道你是在替谁做事,但我猜,那个人不怎么宽宏大量吧?你失手了,死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们了,哈哈……” 他一边发出干笑,一边分心注意监房里的囚徒的动向。 可惜,他的动作不够隐蔽,他的意图也清楚地暴露在杀手的眼皮下。 秦湘湘刚刚走出监房,又听见窃贼一番话,恍然大悟。 杀手最想杀死的人是她,而不是窃贼。她得尽快逃离刑房,向谷捕快求救。 可她还没来得及找到逃生的机会,便看见杀手右手一挥,正在诸多杂物之间灵活挪动身形的窃贼突然发生失误、被一块木枷绊倒。 转瞬之间,杀手丢下窃贼,转身朝她袭来。 秦湘湘双眼直接对上那道杀人的目光。 她后退一步,但那只是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做出的无谓的挣扎。 刑房外灌进来一股冷风,激得她打了个冷颤。 一夜之间两次面对死亡,她的勇气已经消耗殆尽。她屏住呼吸,双唇紧闭,没有求饶,也没有再说任何遗言。 “快救人!” 对于窃贼发出的呼喊,她也置若罔闻。 出击的匕首在她的脖颈上划开了一点浅浅的伤口,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制服,顺从地变回一件无害的死物,掉落在地。 杀手被一截手臂扼住咽喉,她原本握着匕首的右手腕也被紧紧扣死。 一个更加高挑的身影笼罩住她的全身。 随着压迫她咽喉的力道越收越紧,她的心也直直往下沉。 在彻底晕厥过去之前,杀手鹭羽伸出尚且能够活动的左手,从腰间掏出一枚银针,估摸着对手的身量,反手刺向对手眼部。 “小心!”秦湘湘惊呼一声,提醒她的救命恩人。 熊暴石扭头躲过暗器,同时也让杀手挣脱了束缚。 匕首重新回到鹭羽手中,不过,她也错失了杀死秦湘湘的最后一次机会。她不想用自己一命去换对方一命。 后来的高挑女人扭转了战局,杀手的任务已经注定失败。 鹭羽无心恋战,打算撤退。 熊暴石从没见过用银针伤人的手段,心里也有顾忌。 当大敌退去,熊暴石没有追赶,只顾查看俞溢的伤势。 “我没有大碍。”他的右腿中被一枚银针刺中,疼痛难忍,只是不肯说出来,免得在熊暴石面前丢脸。 而且,他似乎听见有一道脚步声正在接近。他没有时间多说废话。 “你和王妧是什么关系?”他趁着官差赶来之前的一点空隙时间,急切追问刚刚死里逃生的囚徒。 秦湘湘转念一想,便猜到对方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没有说大话。她是我的朋友,如果我死了,她一定会替我报仇。” 俞溢深吸一口气,发力握紧熊暴石搀扶他的手,忍住疼痛。 “我想向王妧打听一个人,你能帮我吗?” 秦湘湘毫不犹豫答应了。 “我想问她,刘筠、刘姑娘是否曾经和她联络。” 俞溢已从朱舸口中得知刘筠离开九首山,而更早之前,刘筠便提议他下山后去梓县寻求王妧的帮助。但由于一些旧事,他对王妧很不信任,因此他没有采纳刘筠的提议。 现在借着囚徒之口,他委婉相求,料想不会遭到拒绝。 谁知,囚徒的反应出人意料。 “刘筠、刘姑娘?你是俞溢!王妧托我去俞舟堂打听你呢!刘姑娘正在找你,你快去梓县和她相见!”秦湘湘又惊又喜,全然忘记她先前对窃贼的猜疑。 俞溢得知这个意外的巧合,同样欢欣雀跃。他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又询问囚徒如何称呼。但他却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同伴突然变得精神恍惚、好像失落了什么东西。 秦湘湘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王妧托她打听的人。她刚刚从绝望和惊惧中走出来,又被死里逃生的欣喜淹没,整个人又想哭又想笑,心里不禁感慨天意弄人。 “我是揽月班的班主……你们知道去哪里找我。”她刚开口说了一句话,便听见刑房外的脚步声,于是匆匆结束了话头。 捕快谷陵第一个闻讯赶来。 他见到刑房内一片狼藉,还有两名神色紧张的陌生男女,当即想将二人拿下。 秦湘湘却挡在俞溢二人面前,对着捕快谷陵,义正辞严:“谷大人答应会保护我周全,却姗姗来迟。要不是二位恩人出手相救,我已经死在杀手刀下。谷大人想对我的救命恩人动手,就从我身上踩过去吧。” 谷陵面色铁青,既因为自己对秦湘湘食言了,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做出违心的举动。 “你们若敢再犯事,我还会把你们抓回来的。”他厉声说明决心以后,将头扭向一边,对逃走的囚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俞溢对秦湘湘报以感激的一瞥,随即和熊暴石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湘湘鬓发微乱,做出一副受惊失神、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容氏派杀手潜入府衙杀人这件事,谷大人想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助长容氏的嚣张气焰,还是宣扬出去、向容氏讨个说法?” 488 问讯 寂静的夜晚,寂静的橡城。 入梦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将呼吸放缓,活动的人在有意无意间将脚步放轻。 萧芜看着奄奄一息的乌雀,认为他等待的问话的时机到来了。 “上路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呢?你那个愚蠢的同伙还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横冲乱闯,我得去关照关照他。” 乌雀一言不发。 她身受重伤,已经没指望能从萧芜手里逃出生天,除非天降奇迹。 她索性当自己死了。 遭受酷刑折磨时,她一声不吭。简简单单一句问话更不可能引起她的谈兴。 “你们刺杀圣女不成,还偷偷潜入橡城,结果重蹈覆辙。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乌翎长老根本不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一个无比强大对手,你作为她手下的执事,更不可能知道。”萧芜一开始就将容溪遭遇刺杀的事扣到对方头上。 乌雀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她猜测是徐涧失踪期间泄露了形藏。她既无法阻止,只能弥补。 她交代徐涧杀死容圣女后撤出橡城,就是一种弥补。 萧芜此时对乌雀及其同伙潜入橡城的目的已经没有任何疑虑。 “你很在乎你的同伙的死活,但是,你们的任务失败了,回去见乌翎长老也逃不过一死……” 听到这里,乌雀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嘲笑,但她仍然不说话。 萧芜正紧紧盯着乌雀的脸,自然没有放过这个细微的变化。 “你认为,你死了能换他活着?因为,你们这次任务的目的是杀死圣女,而圣女就在你的同伙手里?” 萧芜说出自己的猜测。如他所料,乌雀的神情不自觉变得放松了。 他心里一沉。方才审问红蔷的时候,他以为,容溪和叛徒联手、故意躲起来不见他。此前,他也分析过容溪失踪的种种原因,现在他不得不将一种新的可能纳入他的考虑范围。 “你们倒是真的把我难住了。怎么样?你的同伙会用圣女的命来换你的命吗?”萧芜虽然有些顾忌,但语气依然很平静。 乌雀不为所动。 “呵呵,那样的话,他也太鲁莽了。交出圣女,可能换你活命。但若任务失败,乌翎长老肯定不会饶恕你们。你们两个人都会死。只要他还有一点理智,就不会做这种傻事。”萧芜继续试探,“可是,你比他聪明多了,为什么你也会做傻事?为什么你不直接杀死圣女,反倒为了救你的同伙而自绝生路?让我来猜一猜,你训练有素,对乌翎长老忠心耿耿,所以乌翎长老才会放心把她看重的人交到你手里。你的同伙,他年纪轻轻,没有一点做执事的样子。我甚至可以说,他连做杀手都不够格。乌翎长老选择这样的人做她的执事,真是……妙呀。” 乌雀的脸色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她细长的眼睛完全睁开,也比普通人的眼睛更小一点。 “他在乌翎长老心中的位置不比你差,他知道的机密也不比你少,可他没有你这身硬骨头,也没有你这么紧的牙关。我想知道的事,问他比问你更省力,不是吗?” 萧芜话刚说完,便如愿以偿。 乌雀开口了:“他杀死容圣女以后就会立即离开橡城。你能做的只不过是给容圣女收尸。” 萧芜不假思索,用摇头表示他的不赞同。 “如果你们两个人调换位子,哦,不对,如果他和你一样聪明,你们根本不会陷入眼下的困境。你们早就得手,现在已经逃之夭夭了,不是吗?”他口气笃定,“你的同伙没有你的果断,等他想出一个他认为完美的办法,他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你对我来说就没有用处了。” 乌雀哑口无言。萧芜这番话,正是她最担心的情形。 老天好像洞悉了她的内心,故意要和她作对。 萧芜突然得到付老二带来的好消息。 他感激老天的眷顾,在他瞌睡时给他送来了枕头。 “徐执事做事有条有理,真的是半点也不出乎意料。他带着圣女的随从来了,说他想要见我。你说,我能拒绝他吗?”萧芜面带微笑,毫不掩饰他的欣喜。 乌雀却像是认命般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问出一句话。 “你想知道什么?” “很简单,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如何潜入容州?”萧芜顿了顿,提醒说,“不过,你回答的时候要小心些,容州的情况,我比你更清楚。你说错一个地点,或者一个人名,我就只能把回答问题的唯一机会留给徐执事了。你只需要照实说出来,不用多想。” 乌雀深吸一口气,浑身各处的疼痛引起的战栗像潮水一样拍击着她的脑子。 “我说了,你会信么?” “你说你的,信不信是我的事。”萧芜此时已经不剩多少耐心。 除了容溪的下落,他还挂心着他交代付老板去办的事。这几件事虽然没有轻与重之分,却有急与缓之分。 乌雀转动眼珠,不去看萧芜,只是逐一说出萧芜想知道的名字:“桐县,李驮子……” 萧芜听得仔细,记得认真,面上没有多少喜悦或愤恨。 说到最后,乌雀用两个名字作为收尾。 “橡城,红蔷。” 萧芜因为这个名字眉头一皱。 “我的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也知道我的同伙做事疏漏,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他只会用他的小聪明来糊弄你。你逼问他,什么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到,还不如把你的力气花在追查我给你的这些名字上。比如说,近在眼前的红蔷。”乌雀本想将祸水东引,却在无意间触动了一个阴谋。 萧芜不相信红蔷会勾结乌雀。因为,他正是从红蔷口中得来的线索,不费多少力气就抓住了乌雀,只差将乌雀的同伙一网打尽。 而且,等到他抓住叛徒,他就能确定红蔷不足为虑。 因此,他断定乌雀是为了挑拨而污蔑。 “原来红蔷也是你们的人。难怪你们一开始在橡城的行动能够瞒得滴水不漏。对我来说,抓住内鬼和抓住外敌的功劳相差不多。如果红蔷得知你落在我手里、赶来救你,我就留下你的性命,怎么样?” 乌雀既不知道萧芜此时是故意嘲弄她,也不确定红蔷会不会冒险来救她,因此犹疑不定。 萧芜却将这点犹豫当成乌雀诬陷红蔷后的心虚。 乌雀提到的人名,他可以慢慢去查,但找到容溪却是迫在眉睫的事。 489 确保 “徐执事身手矫健,真叫人好找。” 萧芜终于见到他从苏兴、红蔷、付老板等人口中听说来的那个年轻执事。 如他所料,年轻人毛毛躁躁,身为暗楼执事却不懂半点暗楼的规矩。 将两位长老之争的把柄留给外人,会是年轻执事犯下的第一个大错。 萧芜很乐意给眼前的毛头小子一个深刻的教训。 “你抓住圣女,一切条件都可以谈,但是,你至少得让我知道,圣女此时此刻安然无恙。” 徐涧没有听从俘虏的建议、分散精力去对付那伙地痞,而是一心一意关注着眼前和他同为暗楼执事的萧芜,想找出萧芜身上的破绽。 他为此打起十二分精神,时间一长,他心里却越发忐忑不安。 他从棘州出发前便已得到乌雀的提醒。他不一定会遇见红姬,却很有可能碰见红姬的心腹、萧芜。萧芜行事狠辣老练,他没有对付这种人的经验,最好不要和对方纠缠。 可是,现实却不如乌雀计划的那样妥当顺利。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他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还要强装镇定,不让对方看出他的胆怯。 “我带来了容圣女的随从。他可以告诉你,容圣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除非,你已经杀死我的同伴。”徐涧说道。 萧芜嘴角一动。 他早已看见被乌翎的死士挟持的容萁,暗叹容萁的幸运。 “那我就放心了。”他既没有追问容萁,也没有说明乌雀此时的情况,好像轻易听信了徐涧的话。 徐涧面露疑惑。 “你放了我的同伴,我就放了容圣女。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你认为呢?”他心里提防着萧芜会耍花招。 萧芜却只是点点头,表明了配合的态度:“我完全同意。我只想见到圣女平安归来,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其他事,我都可以听从你的安排。” 徐涧感到有些措手不及。他设想过萧芜的刁难、甚至陷阱,但他却想不到萧芜如他眼前所见的通情达理、步步退让。或许,这些反常才是最古怪、最值得他警惕的地方。 原本,他打算要求萧芜同意他去见乌雀一面,确保乌雀仍然活着。但萧芜只是得到他的一句承诺就停止追问容圣女的安危、甚至看也不看容圣女的随从一眼,他根本没有机会提出要求。 他想到就算贸然开口也会遭到拒绝,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闭口不提。 “天亮以后,让他带着我的同伴到南城门、换回你们的圣女。”徐涧指了指死士手里的容圣女的随从,说,“除了他以外,你们其他任何人敢轻举妄动,整个交易就都不作数了。我会一刀杀死容圣女,绝不手软。” 萧芜仍然只是点点头,没有一句异议。 他岂会告诉对方真相? 天亮以后,城门不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开启,就算交易达成,徐涧和乌雀仍然不可能逃出橡城。 到那个时候,他已经摸清徐涧一伙人落脚的地方。他随时能收起渔网,让鱼儿无处可逃。 他现在所做的承诺,只是为了确保徐涧救回乌雀之前不会伤害容溪,而不是真正想交换人质。 “劳累徐执事走这一趟。你我双方能够握手成交,不必兵戎相见,真的是太好了。”萧芜从容起身送客,“全靠徐执事坦荡,这个交易才能顺利进展。没见面之前,我还以小人之心揣度徐执事。要是我直接杀了徐执事,那么,徐执事安排在客店外接应的人会不会即刻折返、杀死我们的圣女?我还真不敢说我有十足的把握抢先一步救回圣女。好在,徐执事颇有成大事者的风范,行事光明磊落,我也不必冒这个险了。” 萧芜故意说出这番话,目的自然是吓唬徐涧。 今夜已经过半,徐涧如何度过剩下的半夜时间? 他可不希望徐涧安枕无忧。 徐涧看见萧芜突然露出无形的獠牙,心里一紧。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带着死士匆匆离开。 此时的他还没有察觉到萧芜的意图。他和潜伏在客店四周的死士分头四处奔走,没有一刻停歇,直到天光渐明。 萧芜虽然以逸待劳,但他身上余毒未清,又过度劳心费神,也有些支撑不住。 客人一走,他便不再掩饰他脸上的疲惫。 “你做的好事!”萧芜直接对容萁发难,“你唆使圣女留在城中,别有用心!害得圣女落入敌手,连累鲎蝎部在橡城的行动处处掣肘,你真真该死。” 容萁已经整整两天滴水未进,此时饿得头昏眼花,根本没有力气和萧芜争辩。 他只记得圣女遇险,必须尽快找来萧芜援救,却记不清危机已经发酵了两天,也没有意识到萧芜的行动再快也赶不上圣女被害的速度。 萧芜听见容萁说了两句糊涂话,就放弃继续追问容溪落入乌雀手中的细节。 “罢了,你先退下,我自有主张。”他冷哼一声,对不中用的容萁十分不满。 “不行!你现在就和我说清楚,你是不是不想去救圣女?”容萁说话有气无力,却句句诛心,“圣女身陷浊泽、生死不明时,你就盘算着在族里选一个新圣女。族人们都被你蒙蔽,首领也听信你的谗言。圣女好不容易平安走出浊泽,又遭遇刺杀,你敢说,你和这两件事无关么?”容萁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萧芜脸上的神情,却无济于事。 萧芜突然被他触动了心事。红蔷的话在他心里留了一个印迹,容溪真的被叛徒蛊惑、去向长老指证他泄露了押送劈刀的路线吗?可是长老远在州城,容溪如何及时与长老联络? “彼时彼刻,族中举行质验新圣女的仪式是为大局考虑,别忘了,你也是赞同者。在枌县郊野刺杀圣女的人和这次掳走圣女的人有莫大的关联,如果那些人都是受我指使,那么,我为何要留着你这个活口来质问我?” 容萁后知后觉。 萧芜继续说:“你老是在圣女面前胡乱污蔑我,怀疑我谋害圣女。联络红长老也是你的主意吧?你想把我从首领身边踢开,到时候,圣女和首领就只听你一个人的意见了。我说得对不对?” 容萁下意识摇了摇头。 “红长老……”他说话断断续续。 “难不成你还怀疑红长老?”萧芜继续激将。 “不,”容萁否认道,“圣女从来没有联络过红长老。但如果这一次你对圣女遭难袖手旁观,我拼死也要到首领和红长老面前揭发你!” 萧芜眼前一黑。 先前是那个年轻执事的下落,后来是容溪和叛徒的勾结。 他是不是又被红蔷摆了一道? 490 传话 “去吧,随你去揭发。你是圣女的随从,圣女为何要秘密潜入橡城,你比我更清楚。我奉首领之命行动,事先从未听说圣女要入城。而你一直跟随在圣女身侧,保护圣女本来就是你的职责。你若想知道,假如圣女遭难、谁会跟着遭殃,尽管去首领面前试一试。”萧芜随口威胁容萁。 无论容溪和容萁是死是活,二人总是来碍他的事。即使他无法对容溪的安危坐视不理,但当着容萁的面,他不想轻易把麻烦揽上身。 容萁却不知道萧芜的用意,以为萧芜打算撂手不管,而他自己却拿萧芜毫无办法。 “萧芜,你必须……”容萁又急又恼,几乎要晕死过去。 “你想清楚,现在,能救圣女的人只有我。要我尽心尽力去救圣女的人,是你。”萧芜缓缓说道,“我会让人给你一张床、一点吃食,天亮以后,你必须照我说的去做,明白了吗?” 容萁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点头答应,祈求事情仍有转机。 “为了圣女,我愿意做任何事……” 萧芜对这句糊涂话置若罔闻。 他召唤付老二去安置容萁,自己也得到一点喘息的空隙。 他一个人在厅室中闭目养神,似睡非睡。 也不知过多久,他被付老板拄拐走路的声音惊醒了。 “怎么样?”他恢复了一点精神,并未怪罪属下突如其来的打扰。 “老铁匠和他的徒弟们都已经中毒,很快就会到街上去呼救,两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身亡。乔老四也被我带来了。还请执事指示我下一步行动。” 付老板办事雷厉风行,萧芜对他一向放心。 “好,天也快亮了,你回去休息一会儿,黎明时分,我们开始……”萧芜低声说了几句,便让付老板退下。 而他自己则用一捧冷水洗去脸上疲惫,准备亲自带着乔老四去见红蔷。 “哼,我还以为你忘了答应我的事。你这么慢才把人给我找来,早就过去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了吧?”经过和六安的秘密会面后,红蔷心情激荡,直到这个时候才有所平复。 她终于知道红姬和萧芜密谋的大计,终于确定六安早已背叛红姬。 她也被六安说服。 执事之位不该成为她的束缚,她已坚定决心,自立门户。 萧芜对红蔷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仍执着于拆穿红蔷的谎言。 “哼,我要是不去查证一番,怎么会知道你这张嘴扯了多少谎?”他看着红蔷额头上被汗水浸湿又粘连成缕的头发,冷笑着取下红蔷手指上的部分刑具。 红蔷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对萧芜所说的话十分小心,自认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她已经听见乔老四的声音,因此更加坚信萧芜是在诈她。 “我不说废话,证据。” 萧芜将他从容萁口中刺探得来的消息抛出来。 “你告诉我,圣女被叛徒蛊惑、去向长老指证我勾结乌翎,可事实上,圣女从未见过长老。我一时大意,竟着了你的道,相信你所说的联手对付乌翎的鬼话。我在长老心中的位置稳固如初,何必冒险?倒是你,引我出手对付乌翎的执事,是什么居心?” 红蔷心中一紧,却不露半点慌张。 她语气轻缓,而且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儿:“鬼话?乌翎悄无声息把手伸到橡城来了,你还把对方当成是来做客的?那个叛徒想让我以为,你在长老面前失势了,所以捏造了一封密信来唬我。可我也看穿了叛徒的心思,无论长老更信任你们之中的哪一个人,我都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个。我若从中作梗,惹怒长老,你们两个都不会帮我求情。只有联手对付外敌,对我来说才是有利的。你拿这件小事来对我发难,难道是想反悔、想让我们三人自相残杀吗?” 直到她把话说完,萧芜仍陷在沉思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真是巧舌如簧。希望那个叛徒来了,你也能用你这张嘴说服他。”萧芜不动声色,仍用三人联手的计划安抚红蔷。 红蔷暗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萧芜接下的话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乔老四,我给你带来了,你想吩咐他去做什么,每一步细节,我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叛徒给你看的密信、对你说的话,我都没有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我只能选择相信你。不是我多疑,而是你太轻信,随随便便就被叛徒糊弄过去。今夜的计划,我不希望有任何闪失。事情可以由你的人去做,但我会派人盯着。”萧芜说出他的决定,不容红蔷拒绝,便召唤乔老四进屋。 “是、是,我就是乔老四,是萧大爷要见我?”乔老四原本留在破客店等候红蔷的命令,谁知等来了付老板。 他听说萧芜要见他,吓得六神无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毫无征兆,他心知逃脱不掉,因此不敢冒险脱身去通知红蔷,只能慢吞吞跟着付老板来到北街,希望红蔷能发现他的去向、前来救他。 本来,他和付老板各为其主,心照不宣,只是互相防备,却从未互相刁难。 今夜付老板摆出一副冷硬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他心里的担忧渐渐累积,直到看见浑身是血的红蔷,他两眼一翻,整个人几乎要被恐惧压垮。 “呐……呐……” 乔老四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巴一样,红蔷虽有无奈,但却早有预料。 她手下当然有更得力的人,但乔老四是她一早就暴露给萧芜的钉子、且对诸多机密一无所知,用来传话显然更为合适。 “别紧张,是我要见你。”红蔷轻声说道。 乔老四连忙捂住嘴巴,免得发出声响、听不清红蔷的话。 “我要让你去办一件事。”红蔷示意乔老四走近她跟前,当然,萧芜离她更近。 乔老四两腿发软,不得不松开捂口的手,弯腰扶着两条腿向前挪动。 不料,红蔷突然发怒,责骂道:“没用的东西,慢手慢脚的,是怕我吃了你?” 乔老四吓得跌倒在地上。 红蔷又对乔老四骂骂咧咧,才对萧芜说:“萧芜,你看我能指望他替我做什么?我只是要他送一件信物去给一个人、再传一句话而已,他却害怕一走出这道屋门就被你杀死,你让我骂他两句、给他一颗定心丸,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萧芜呵呵一笑,一眼看出红蔷在打什么主意。 491 虚晃 “我说过,事情由你的人去做,但是,你的人做事的时候必须由我的人盯着。我怎么会让你和乔老四单独密谋呢?”萧芜直接拒绝了。 红蔷心中暗叹。 她一直低估了萧芜的手段,否则她也不会被困萧芜手里。 如果她没有提前和六安结成同盟,此时她的处境一定十分被动。 她已经不需要乔老四传话给苏兴,而是要乔老四传话给她的心腹,柳宿。她想让柳宿盯梢六安、防备六安反复无常出卖她。 可是,萧芜根本不给她留下任何空子。 她只得将戏演到底,降低萧芜的防备。 “连我本人都在你手里,你还不肯给他一条活路吗?我联络那个人的办法只能用一次,用过就作废了,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这番话听起来仍像是红蔷为她自己和乔老四的性命据理力争。 萧芜只看到红蔷愤愤不平、乔老四瑟瑟发抖的样子,并未察觉到异常。 “我可以保证,不会要他的命。我也犯不着多此一举,不是吗?”他说着,看见红蔷固执之下透出一股隐约的不安,忽然变了脸,“你不信?呵呵,你猜,我为什么要取出你手指上的细针?” 红蔷皱眉不语。 “因为,我怕你交代乔老四去传话的时候故意说错一两个字。取出细针可以让你放松一点,让你的舌头不会打结。可是,等你交代清楚,一切还会恢复原样。你也知道,这点小小的疼痛不算什么,只是让你无法挣脱这些绳索而已。”萧芜毫无顾忌说出他的打算。 红蔷骤然加重了呼吸。 如果萧芜真正动手再次对她用刑,她会咬牙做好忍耐的准备。可是,当萧芜仅仅只用言语威吓她,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心志坚不可摧,身体却略逊一筹。 深长的呼吸暂时将红蔷的身体从崩溃的边缘挽救回来。 “我保证不会杀死他,也不会再对你用刑,这样,你可以相信我了?”萧芜的问话也是威胁。 红蔷无奈闭上眼睛,片刻后再次睁眼,做出了萧芜想要的决定。 她直接对乔老四开口:“过来,你听仔细了,拿着我给你的钗子作信物,去包子铺找袁包子,告诉他四个字,‘斗转星移’。你听清楚了吗?” “是、是,找袁包子,告诉他四个字,斗转星移。”乔老四连连点头。 “你不要多说一句,不要多走一步,就算死了,也得把话带到,明白吗?”红蔷又慎重交代一次。 她答应六安,将她的人手暂时借给六安调动,但是,六安还需要她亲自出示一点凭证。 “是、是,那钗子呢?”事关重大,乔老四不敢疏忽,更怕自己会错意,因此小心翼翼追问。 红蔷看向萧芜:“就是我头上这支蔷薇花玉钗。如果不放心,你可以查看一番。” 萧芜知道这是红蔷刻意以退为进、虚张声势。 他十足谨慎,并未上当。 “当然。” 如他所料,红蔷掩饰不住气恼。 如果不是被绳索束缚,红蔷已经跳起来阻止他了。 “这支玉钗……”萧芜取下红蔷头上的玉钗,动作比任何时候更加轻缓,“呵呵,果然藏了一点东西。” 他捏着玉钗两端,微微发力一扭。 小指指节大小的蔷薇玉饰和钗身连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点缝隙。 他将缝隙完全打开,中空的玉饰竟然藏了两颗小小的丸药。 “这样东西,你怎么解释?”萧芜两指捏着玉饰,托着两颗丸药举到红蔷鼻子底下。 红蔷已经恢复镇定。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你大惊小怪?这种机关玉钗,你见得还少么?这两颗丸药的功效只不过是让人暂时使不上力气,就和我现在一样,害不了任何人的性命。你手里也有,不是吗?”谁也不知道,她早已准备好应付萧芜的借口。 萧芜并不轻信。 “既然如此……”他将两颗丸药塞入红蔷口中,强迫对方咽下,又将玉钗复原,交到乔老四手里。 红蔷做出气急败坏的样子,但似乎因为她不剩多少力气,再加上两颗丸药的效用,她的努力徒劳无功,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萧芜见她服下丸药后并未死去,断定她没有说谎,转头又对乔老四说:“有人会照看你的,你去吧。” 乔老四战战兢兢,等不到红蔷的其他指示,只能遵从萧芜,离开客店。 萧芜也信守承诺,没有再对红蔷用刑。 无论是红蔷、叛徒,还是乌翎的人马,都是他极力弥补的曾经被他忽略的漏洞。 他试图让一切回到正轨。 然而,仅仅只是在这家规模不大的客店里,也有萧芜顾及不到的地方,更何况是整座庞大而深邃的橡城。 有件小事正在发生。 主导者是本该趁空休息的付老板。 “我不可能放了你。” 晦暗的夜色被隔绝在屋外,付老板却将侧脸贴着屋门,戒备着光亮的入侵。 屋里除了遍体鳞伤的俘虏乌雀,没有第三个人。 “我知道。”乌雀顿了顿,声音微弱得几乎像是故意不让别人听清,“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我会帮你保留一句遗言,而你,会给我一个名字。”付老板说出他的条件,没有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 乌雀的笑悄无声息。 “我给你的不止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份希望。” “如何?”付老板又问了一次。 “成交。”乌雀果断答应了,“那个能够治好你的断腿的大夫名叫徐湄,是白天被你当成诱饵引我上钩的年轻人的姐姐。” 付老板微微低下头,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的遗言呢?” 乌雀没有露出一点慌张。 “我的遗言?呵,徐大夫十分护短,同样,她也知恩报恩。我为了保护她的弟弟而死,她自然会替我报仇。我若能保护她的弟弟平安折返,她便会欠我一个人情。横竖,我不会输。如果非要我留一句遗言,那么,我要说,天无绝人之路。如果你喜欢,这句话就送给你吧。” 付老板一言不发,伸手打开一道足够他通过的门缝,悄然淹没在夜色里。 他的拐杖底部被包裹了一块破布。 乌雀没有得到任何承诺,却多了一份安心。 这一夜很快就要过去。 那些预感到风雨袭城的人彻夜难眠,数着滴漏,既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也一样时间过得慢一点。 492 互助 孟树坚放心让老舅公凌天马送小棠去休息。毕竟,他和小棠奔波一天,连他自己都感到了困乏,更何况小棠这个平时避免不了受到娇惯的孩子。 而且,他对小棠的教导已经结束,他接下来打算和凌天马谈论的事将会超出贾、凌两家。 “有什么事,等到明天再说也不迟。”凌天马打了个呵欠。他等待仇人暴露身份已经等了很多年,不在乎多等一天。更何况,孟树坚想要带着贾玉棠安全离开橡城也不是短短一夜就能解决的事。两件事都需要时间设法,急也急不来。 孟树坚却比凌天马急切许多。 天亮以后,假如城门如他所料无法按时开启,凌天马一定会猜到他的意图,更有可能会质问他那些他宁死也不能泄露的秘密。 因此,他既睡不着,也坐不住。 “这么多年来,老舅公心态平和,保养得当,难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准备为儿子报仇的人。”孟树坚激将一句,又提起贾家的当家之主,“若岚同意让你留在贾家,果然对你很放心。” 凌天马冷哼一声,摆出开诚布公的姿态,告诉孟树坚一个事实。 “若岚也知道这件事,只是她不肯彻底撕破,想要两家人长长久久、以和为贵。”他不怕受到威胁,不怕贾若岚会将他赶出贾家。 对此,孟树坚心知肚明。 “当然了,她这点洞察还是有的,但她的做法却很糊涂,可以说是遗祸无穷。” 凌天马眉头的疣子向眉心挤去,显得尤其不高兴。 “你们夫妻一场,你最了解她,也最清楚她的弱点在哪儿。但我告诉你,人是会变的。你离开贾家这些年,我不相信你没有变,同样的道理,若岚也不会一成不变。” 孟树坚做出虚心受教的模样,解释说:“老舅公不必担心我是在挑唆你和贾家作对,实际上的恶人只有一个,你要对付的也仅仅只是那个恶人而已。” 凌天马并未放松下来,只是稍微让步,同意了深夜的商谈。 “说吧,你打算如何让若岚把那个人交出来?” “老舅公为何不问我,我所探知的那个设局谋财害命的恶人是谁?”孟树坚故意反问。 凌天马却像满不在乎:“你想说自然会说,我不会逼问你。但是,你必须告诉我让若岚点头的办法,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孟树坚呵呵一笑。为了让凌天马在橡城大乱时全力保护他和小棠,此时的他也在全心全意为凌天马筹谋,好让凌天马彻底倒戈。 “我的办法很简单,只要将旧事重演一遍,就可以顺理成章让若岚点头。从前,那人手段隐蔽,老舅公后知后觉,既抓不住人,也抓不住证据。但这一次不一样,有那么多眼睛盯着,恶人一定逃脱不掉。” “哦?”凌天马略一思索,不是十分相信,“你打算自己去做这个诱饵?” “那倒不必我亲自去。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若岚不会为我出头、惩治贾家的任何人。但她会为贾家的自己人出头,严惩害群之马……总之,我要用的诱饵是静小姐。”孟树坚坦然说道。 凌天马没有介意孟树坚小小的失言,只是冷笑着质问:“让阿静做诱饵,你这是为了报私仇,还是真的为了帮我?” 他刚刚听说贾静阻止孟树坚带贾玉棠出门,现在又听孟树坚想利用贾静做诱饵,不免怀疑孟树坚另有所图。 孟树坚不置可否,只说:“静小姐是若岚身边亲近的人,而且年轻气盛,行事冲动,和舅兄当初一模一样。如果这件事能让静小姐受一点教训,对静小姐自身、对若岚、对贾家都算得上一件好事。老舅公何必多虑?” 凌天马沉默良久,最终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 “那个人也姓贾,会狠心到对阿静下手吗?”他心里已经暗暗锁定了几个目标,只是还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孟树坚做出肯定的回答。 “如果那个人真心顾念骨肉亲情,便不会对舅兄下手,更不会害凌家倾家破产。那人既然已经得手一次,只会变本加厉,绝不会收手。” 凌天马并非愚笨之人。他也想通了这个道理。 “旧事重演,旧人……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家荣……他从前交往的那些猪朋狗友早就如鸟兽散,如今该找谁来演这出戏?” “老舅公在橡城之中没有一些灵通的耳目吗?我不信老舅公从来不去打听这些斗鸡走狗的赌徒。”孟树坚反过来探问凌天马。 答案是肯定的。 “打铁街有个破落户,叫作乔老四。他这个人极其好赌,但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不去做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留着他这根线。平时,我会向他打听一些没来由的风声。只要给他几个小钱,他就会吐出一两句话,当然,他不会保证他的消息准确可信。”凌天马松了口。 孟树坚看见合作成功的征兆,欣喜说:“我正需要这样的人。阴沟里的老鼠才能最先闻到诱饵的味道。” 凌天马提醒道:“你可别小看了他。阴沟里的老鼠不会在阴沟里翻船,自高自大的人才会。” 孟树坚露出一脸正色。 “老舅公的话,我会谨记在心。还请老舅公为我引见乔老四。” 凌天马见他慎重得过了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时失笑了。 “我的话你最好只放在心里,别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去见他,免得他误会你。” 孟树坚笑着点点头。 二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缓和了。 “我不是没想过让乔老四帮忙打听当年害家荣一步步沉沦的黑手,只是,乔老四知道我不赌钱,因此很少和我提起他的那些赌徒朋友。而且,我知道贾家有一些子弟和乔老四也有联络。如果我贸贸然向乔老四打听这些事,风声很可能会传进那个人的耳朵里。那样就会打草惊蛇,你明白吗?”凌天马提醒孟树坚。 孟树坚接过话头说:“我明白了。我们不能直接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乔老四。” “没错。”凌天马压低声音,又说,“这件事还有另一重风险,那就是若岚。如果事情败露,我们没有抓住那个人的任何把柄,反倒害了阿静,若岚一定会把我赶出贾家,至于你,你再也没有半点机会和若岚重归于好了。” 孟树坚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不过,他相信自己不会失手。 “多谢老舅公提醒,我会小心的。人手方面,有老舅公指点,肯定不会出错。至于花销方面,更不是问题。为了小棠,我愿意倒箧倾囊。只望老舅公谨记一件事,你我这次出手,没有退路。成与败,只在于你我下定多少决心保护自己的孩子。”孟树坚意有所指。 等到凌天马明白孟树坚最后这句话的意思时,箭已离弦。然而即便到了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后悔今天的决定。 此时的他只想到,把孟树坚赶出贾家这种馊主意,若岚当年为什么会同意? 493 互换 橡城南城门正楼议事厅因为燕国公府和镇察司这两个名字陷入了沉静。 卫府统军李年和城尹薛均都默不作声,暗自思索。 巡城都尉袁祜也神情凝重,专心留意议事厅内外的动静。 “镇察司来橡城,你们事先毫不知情?”李年不提燕国公府,只质问薛均袁祜二人,好像二人本该知悉一切内情一样。 薛均有些心虚,不过并未坦白镇察司先前对他的秘密指示。他宁愿让李年猜出他受到威逼,也不肯说破。 “从京城来橡城,山长水远,镇察司的动向怎么可能泄露给我们二人?向来只有镇察司查别人的,哪有别人查镇察司的?我好心告诉你这件事,你却怀疑我故意隐瞒?”薛均开口反驳,“哼,我倒要问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络燕国公府?” 李年面色一沉,却无言以对。 仍然是袁祜出来打圆场。 “二位大人,大敌当前,逞此口舌之快,对退敌毫无助益。还请二位大人听我一言、平心静气、一起商议出一条退敌的大计。” 一番话合情合理,听者不得不赞同。 “好,之前的事我不管,我们只谈现在。镇察司想要什么?”李年看似让步,其实以退为进,正是薛均方才对待他的花招。只是李年留下的痕迹太明显,轻易让薛均看出来。 薛均很难不认为李年是故意这么问,瞬间被气了个倒仰。 他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场面话,又被李年抢先。 “薛城尹,你为官多年,不用我提醒你,做镇察司的爪牙会是什么下场。” 李年一句话将薛均逼到了悬崖边,几乎是在等着看薛均摔个粉身碎骨。 薛均听后,怒极反笑。 “好,好,李统军快人快语,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为官多年,辗转数地,一步步做到了橡城尹。如果我被镇察司三言两语笼络住,那才是一件奇事。镇察司奉天巡视,我的确不敢轻易开罪。可是,叛军都已经集结到橡城脚下,鲎蝎部的野心昭然若揭,镇察司的钦差本该当机立断,却偏偏装聋作哑,不肯拿出任何明确的旨意。我想,你也和我一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你问我镇察司想要什么?哼,镇察司和总督府无非是要拿你我二人的性命祭旗罢了。” 薛均的语气十分决绝,李年也动容了。 他心里隐隐也有过相同的猜测。但他追随靖南王多年,信服靖南王运筹帷幄、一定已经做好了全盘的打算。 他只需要做他该做的事,说服薛均和他联手解除橡城之危,就是对靖南王尽忠了。 就算以身殉难,他也无怨无悔。 此时听了薛均的话,李年已经明白,他能为靖南王舍生忘死,但薛均却不会为镇察司卖命。 这就足够了。 “薛城尹言重了。”李年看了袁祜一眼,提醒薛均一句。 袁祜看见李年的眼色,连忙表白:“我唯城尹大人马首是瞻,绝不会让今夜商议的内容泄露半句。城尹大人和我同样对朝廷忠心耿耿,毫无叛逆。保护城尹大人的安危也是我的职责,我怎么会反过来危害城尹大人呢?” 李年这才不再多嘴。 薛均和袁祜同为朝廷命官,如今共事一场,却难保将来能够长长久久、莫逆于心。 为了取信于李年,薛均口不择言,将镇察司贬损一顿,其实已经犯了一些忌讳。但他如果不这么做,他和李年之间的信任随时可能因为一点猜忌而瓦解。他还有什么机会去考虑将来呢? 因此,薛均做出一副坦荡的模样:“我说的话,我做的事,都由我自己承担。连镇察司我都敢得罪,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袁祜,却让袁祜惊出一身冷汗。 “城尹大人英明。”袁祜真希望二人能把争斗的锋芒指向城外的叛军,而不是拿他来出气,“李统军提到燕国公府也派人来到橡城、恰好救了卫府的人,时机如此巧合,我们不得不慎重对待。” 李年和薛均听见袁祜说回正题,彼此心领神会。 “往好的方面来看,镇察司和燕国公府都不会站在叛军那边。”李年接过话头,说出他的初步计划,“我们的人手足够守住四座城门,叛军攻破橡城的可能微乎其微。我担心的,反而是城里的变数。正是出于这一点,我才希望薛城尹不要对我隐瞒城里的情况。” “比如,胡剪刀夜闯城门的事,还有,老铁匠袭击休沐兵士的事。”薛均直接点破,“我告诉你胡剪刀的秘密,你告诉我老铁匠的秘密,公平合理。” 至此,李年不再顾虑。 “老铁匠近期做了几笔大买卖,私下给一些人定做箍箱子的铁皮。老铁匠昨天刚刚给胡剪刀送了一批铁皮,昨天半夜,胡剪刀就决定闯城门。到了今天,老铁匠做贼心虚,误把我手下的人当成微服查访的官差,意图杀人灭口。这一切前因后果,都被燕国公府的人看在眼里,所以,当我的人一时不察、差点被害的时候,燕国公府的人才能刚好及时出手。我也才能确定,有人在给老铁匠通风报信,而且这个人肯定和鲎蝎部有联络。” 薛均点了点头。 “我已经审问过胡剪刀。有人在散布橡城即将大乱的消息,胡剪刀为了确认这个消息花了一大笔钱,昨夜他刚好收到肯定的答复,所以才会慌不择路,以身试法。”薛均也说出了实情,“胡剪刀打死也不肯说给他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我便去查他近来联络较多的朋友。其中有两个人已经带着家小出城了,剩下两个仍留在城里的,却一问三不知。我倒没考虑过,这批突然多出来的铁皮箱子也是一条线索。燕国公府的人我就不说了,单单说你手下的人能从胡剪刀查到老铁匠头上,确实很精明。胡剪刀的两个朋友应该也是通过同一个消息来源做出离开橡城的决定,而且,也同样通过老铁匠定制箍箱子的铁皮。” 说完这些,薛均和李年相视一眼。 “那人还在城里。” “那人想出城。” 二人会心一笑。 袁祜见此情形,当即从座位上起身,插话说:“我即刻就去打铁街,把那个老铁匠带回来问话。” 494 逃脱 受到官府瞩目的老铁匠和他的几个徒弟死在了天亮前的某个时刻,死在了巫圣堂紧紧闭合着的大门口。 而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容溪却在一点微弱的天光中苏醒,迎来了她最不愿意面对的情景。 橡城内乱已生。 她被一个满脸杀意的年轻男人挟持着,陷在一片激昂、狂躁的人群中,无路可逃,无处可去。 人声和风声的呼号交织在一起,尖锐得几乎要把城门钻出一个洞。 可惜,城门坚固,守备森严,毫无动摇。 所有迫切的渴望就像水一样被一只大瓮盛起,在一股邪火的烹炙下,剧烈地沸腾起来。 容溪受到不少惊吓,脸色苍白,连她脸上的胎记都失去了原本该有的鲜红颜色,变得浅淡三分。 她想到,这就是萧芜的计划? 鲎蝎部的内应在城中制造了这起骚乱,企图杀死城门守卫,打开城门,迎接西二营的兵马进城吗? 可是,她置身骚乱的中心,目之所见却和她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些武艺高强的死士在哪里?萧芜在哪里? 容溪一个也没见到。 她只见到一张张哀怨、惶恐、流泪的脸被一声声催促、鼓噪裹挟着冲向城门。 而她也身不由己。 挟持她的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里,她想不通、也猜不透。 在她被困的时候,卫府、容老二、萧芜这几方人马都做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 她只想到,如果她还能脱身,那么,眼下就是老天留给她的最好的机会。 她不能放过。 这时候,在容溪东边不远处,有个年轻女人怀抱里的孩子被人潮挤到地上。女人情急呼救,一边朝容溪所在的方向挤过来,想救回孩子。 容溪看见女人求救的目光,心有不忍,便想出手。 可是她忘了,她和容萁一样整整两天滴水未沾,根本没有力气挤开紧密的人群。 更何况,她的动向处在几双眼睛的密切关注之下,她两次挤向女人和孩子,都被挟持她的人阻止了。 年轻女人凄厉的惨叫冲破人群的屏障,传进她的耳朵里,随即淹没在更多的惊叫中。 与此同时,一阵浓重的血腥气味从城门方向乘风而来,又随风飘散在空中。 “杀人啦……” 不安和恐惧占据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包括容溪。 但只有容溪知道,不仅是她看见的那个孩子,城门守卫也一样凶多吉少。 挟持她的几人开始有些慌乱,似乎想继续挟持她离开这里。 容溪发现,她手臂上的束缚似乎有所松动。她意识到时机来临,心一横,将她自己投入涌动的人群中,也不管她最终会被推向何方。 “快抓住她……” 低声的命令被喧嚷的人声碾碎,也被容溪抛到身后。 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挟持她的黑手,便去搜寻那个与孩子失散的女人的身影。 不料,她刚一转头,目光便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挟持她的黑手就在两步之外,容溪的震骇却不止来自这件事。 眼前的黑手令她联想到了萧芜安排的、护送她进出浊泽的死士。 挟持她的人果然是萧芜派来的死士吗?萧芜因为不满她留在城中碍事,竟然胆敢以下犯上吗?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愤慨,恶狠狠瞪了追赶她的黑手一眼。 对方被她瞪得一愣,竖起防备,立住脚步。 容溪正要威吓几句,她的右手突然被人拉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她顾不上和黑手对峙,扭转身形,定睛看去。 一个矮胖结实的中年女人一手拉着她,一手推开重重阻碍,逆着人潮流动的方向,一路前进。 她在中年女人的护卫下,远离了城门,脱离了汹涌的人群,恢复了顺畅的呼吸。 挟持她的黑手没有追来,而她的体力也彻底耗尽。 堂堂圣女不修边幅,瘫坐在街头。 容溪从未设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失态的举动。 如果被她的父亲,或者被容莎看见,她肯定会得到一顿说教。 想起死去的容莎,容溪心情低落。又想到容萁生死未卜,她一下子又变得焦躁不已。 她挣扎两下,然而未能如愿从地上站起来。 中年女人不再气喘吁吁,看见容溪走了几步路就站不起来,语气透出一股轻视:“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和家里人失散了?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不是我拉着你,你已经被人挤到城门下?到时候一人一脚,把你踩成一滩肉泥!” 容溪好不容易消除了双眼昏花的状态,这才看清将她从人群中拉出来的中年女人长什么模样。 朴实憨厚的面庞,朴素无华的穿着,还有朴拙直白的话语,一下子触动了容溪的内心,获得了她的信任。 她开始对自己不顾后果的冲动行为感到后怕。 “我、我……” “好了好了,你不用多说什么,我今天原本也是打算照常出城去,哪知道城门突然说不开就不开了,这谁能料到!我看……唉,总之,我得回去看看我大儿怎么样了。他也是一早就准备出城去他岳家探望,肯定也是走不成了。”中年女人一边絮叨自己家里的情形,一边和容溪告别,“你也赶紧回家吧。好好待在家里,这两天城里恐怕不平静,没事别出门乱走。” 中年女人好像浑身都是力气,方才推开挡路人群的动作显得十分自如,此时脚力也毫无减损,健步如飞。 容溪看着中年女人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愣怔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竟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救了一命?而且还顺利摆脱了劫持她的数名黑手? 她本该庆幸,但一想到,鲎蝎部攻城的经过和结局都难以预料,她又高兴不起来。 她既无法出城与她的父亲容全会合,也不想去和萧芜碰头。 她担心容萁受她连累,但她更没有颜面去见容萁,也不敢承认她辜负了容萁对她的殷切期望。 橡城那么大,她能去哪儿? 容溪在街头坐了一会儿,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 她站起身,选择了方才那个中年女人离开的方向,蹒跚走去。 一路上,她还向本地的居民打听那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家住哪里、如何称呼,最终在南城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她的救命恩人。 “大、大婶,我是从外地来的,我在城里没有地方可以去……” 495 消灾 何三睁开眼,看见营帐外透进来的微弱日光,虽然无法断定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心里却很平静。 西二营总管的亲兵队伍又在浊泽度过一夜。 何三回想他昏迷之前的情形,决定给前一夜加上“惊险但平安”的评价,等他回去见到石璧,他会照实回报。 “咳。”一旁的黄三针发出咳嗽声,点破了何三已经醒来的事实,“要是醒了就出去露个面,你手下的人快要把这营帐顶掀翻了。” 说完,黄三针又继续捣鼓他的药篓。 躺在床铺上的何三原本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了一样,特别是肩头、酸痛无比。此时听见黄三针的说法,他吓得一激灵,一个打挺儿就站起来了。 “我昏迷多久?”他揉了揉肩膀,一边发问,一边往营帐外走去。 所有进入浊泽的活人都有相同的默契,通通和衣而睡。何三也不例外。 黄三针随口回答:“一夜。” “没有死人?” “没有死人。” 何三这才放心离开。他和黄三针之间日渐亲近,客套话也越来越少。 来到营帐外,他才终于看清天时。 天应该刚亮没多久。 童五没有像昨天一样带人外出巡查,而是留在障鬼台坐镇。对方仍是他认定的值得信任的同伴。 见到何三神智清醒,童五也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和何三多说什么,就召集了全部亲兵。 何三猜到童五的用意,因此静静等待,酝酿情绪。 “大家都听着,何支使安然无恙,出来和大家相见了。黄神医没有食言,何支使已经清醒。厌鬼不能厌住何支使,也同样不能厌住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童五用一种平稳轻缓的语调鼓舞众人。 除非有异常紧急的情况出现,其他人也都习惯了在禁地里压低声音。 “好!”仍有人忍不住泄露了心中的激动,但没有人和他计较。 童五用眼神示意何三说几句话。 于是,何三接过话头,说:“昨夜,我突然失去神智,做出一些疯癫的举动,害得大家受到惊吓,我很惭愧。好在有黄神医对我施针用药,保住我的性命,找回我的神智。我相信,只要我们兄弟合力,胆大心细,冷静应对,一定能克服眼下的难题。我相信大家,大家信不信我?” “我们相信何支使……”众人七嘴八舌作答,心里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苗。 可是,回应的人声中间杂了一句突兀的问话。 “那……范二不是白死了吗?” 众人个个沉默下来。 范二被厌,如果能够和何支使一样得到黄神医的妙手诊治,或许能逃过一劫。那么,杀死范二的凶手就罪不可赦了。 “何支使,范二一时神智不清,可他是我们的兄弟,是一条人命呀,我们不能让他白白死了……” “对,不能让范二白死……” 众人为范二鸣冤叫屈的情形是何三万万没想到的。范二死后,他一直心存愧疚,恨自己看着惨剧发生却无能为力。或许,这个念头也在不知不觉中侵蚀着他的神智。别人都当他被厌鬼厌住,他却比别人更清楚发生在自己和范二身上的变化。 童五看了何三一眼,心知何三为何沉默。 他毅然开口。 “没错,范二是我们的兄弟,无论如何,我这个领头的大哥有责任为他的死给大家一个交代。范二和何支使,他们两个人一度被厌鬼厌住了。那把刀可能指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你,包括我。”他指着昨夜何三使用的那把因为砍击石台而卷刃的单刀,痛心疾首,“我情愿,被那把刀指着的人是我自己。那样,我才能说,我可以保住每一个兄弟的性命,就算赔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范二死了,时间不会重来,我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性命给大家一个交代,也给范二一个交代。” 不仅何三,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万万不可!童五,我们已经失去范二,我们不能再白白失去你呀。”何三急道。 众人也纷纷劝阻。 “可是,范二他……他也白白丢掉了性命。这一切的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童五决然推开何三的手,抽出他随身的单刀,将刀柄递出去。 亲兵中无人敢接。 童五是亲兵队伍的领头人,更是队伍活着走出浊泽的最大指望,没有人敢造次。 何三握着童五拿刀的手腕,急得想用自己代替对方去死。 “我如果不死,还有什么颜面带领大家冲锋陷阵?”童五越说越真切,甚至将刀柄举到方才第一个质问范二白死的亲兵面前,“车进,你来,给我一刀。你们每一个认为范二白死了的人,都来给我一刀。我没有保住范二的性命,理该赔他一条命。只希望我死了以后,兄弟们能全心全意辅助何支使和黄神医,找出解除瘴毒的良方,不负石总管重托。这样,我死了也能瞑目!” 何三这才看出童五的深意,心头既感动又不安。 那个被童五点名的亲兵一脸惶恐,连忙摆手拒绝:“我不敢、我不敢,你不要逼我。” 何三适时给出台阶。 “厌鬼害得我们人心惶惶、对自己人拔刀相向。现在明明没有厌鬼扰乱,你也要逼我们兄弟对自己人拔刀相向吗?童五,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把我们所有人都逼上绝路呀?” 童五似乎受到触动,露出沉思的神色。 何三再接再厉:“别忘了,厌鬼是我们所有活人之敌。如果我们兄弟不和,厌鬼一定会趁虚而入。范二原本是因为被厌鬼厌住才会陷入生死攸关的险境,现在,我们却要用另一个活人的性命去弥补厌鬼害死范二的罪孽,我们的神智难道任由厌鬼操纵吗?” 这下子,大多数人都解开了心结,真心实意劝童五放下单刀。 童五却看向那个名叫车进的亲兵:“你和范二交好,要你接受范二无辜被厌鬼害死的事实确实很难,如果你仍然心怀仇怨,这一刀就算我欠你的,等我带着所有兄弟平安归去,你随时可以向我讨还这一刀,怎么样?”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亲兵车进,倒逼得车进不得不答应。 童五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对众人说:“我们兄弟同心共志,一定能够消除祸患,得胜凯旋!” 496 弭难 众人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再没有人提出杀死涂通的请求。 何三仿佛逃过一劫般,拍了拍童五的肩头。在旁人看来是安慰,在他自己看来却是感激。 童五这才收起单刀,让亲兵们散开去做事。 “多谢。我……”留在原地的何三刚要开口道谢,却被童五拦下。 “你我二人原本同在项副尉手下做事,情谊比别人不同。我知道,你比我机灵,比我懂得应变,比我会说话。总管调派去做支使,是慧眼识人。项副尉死后,我领着这支总管亲兵队伍,无处施为。若不是你带来了转机,这支队伍恐怕已经散了。”童五带着何三走到一处僻静角落,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何三也敞开心扉:“以前我们两个是亲兵队伍里最得脸的,我只当你是个老实头,平时没少在话里话外给你挖坑,要不然,总管也不会你我之间选我去做支使、把整个亲兵队伍的后备交给我主理。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不为别的,只为给你交个底。我自以为聪明,其实只是有些小聪明,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我真心佩服你。” 童五寻思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没有做虚伪的客套。 “说实话,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愚笨,但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我只知道行军打仗那些事儿,对人情交际的门道一点也不懂,也不感兴趣。总管才是真正的厉害,不但能识人,还会用人。你我各司其事就是最好的例子。” 何三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他感慨说:“西二营这场哗变真的改变了很多事情。项副尉死了,石总管也在另觅出路,你我又陷在这里,生死全看老天给的运气。今天的事要是没有你出马解决,我恐怕真的要自毁前路了。” 童五听出何三语气里的无奈,心里也有同感。 “王姑娘大有来头,连总管都要避开她的锋芒,更何况是我们。上次那三百颗圣丹已经让她记恨在心,如果我们杀死涂通,她一定会把新仇旧恨一起算到我们头上。” “我正是担心这一点。”何三知道,只有童五才能理解他的处境,于是更加详尽地解释他的所作所为,“但更重要的是,杀死涂通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们所有人都有可能被厌鬼厌住,失去神智,伤害到其他人。假如我们杀死涂通,接下来,所有清醒的人碰到相似的情形都会有所顾忌,到时候,就没有人愿意清醒了,军心一样会涣散。” 童五相信,何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深受触动,重重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说:“治本的方法还在黄神医身上。他能把你从神智不清中挽救回来,也一定能挽救其他人。而且……” 说到这里,童五有些喜不自胜,抬起手臂拍了一下何三的肩头。 何三心里没料到童五这一举动,身体也没有准备好。 他一下子打弯膝头,差点跪倒。 童五这才意识到自己鲁莽了,连忙扶住何三,又向四周扫视一遍。 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才放心。 “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你才刚刚清醒。昨天夜里,你拿着一把单刀把石台对半砍穿,连刀锋都卷刃了。我都不敢相信你有这么大的力气。你的肩膀和两条手臂大概还是酸软的吧?”童五关切问道。 “没事,就是这里好像抻着了。”何三站稳了身体,又按了按肩头,随口安慰一句,他更关注另一件事,“我用一把刀砍穿了石台?这怎么可能?那刀只是卷刃了,没有断吗?” 童五解释道:“确切地说,你砍穿的是石台顶部的一块石板,石板中间原本就有一道裂缝,你出刀时无意砍中了那道裂缝,导致石板分裂成两半。” 何三张了张嘴,仍不敢相信。 “我去石台那边瞧一瞧。” 他丢下这句话,抬腿就要往石台的方向走去,却被童五拉住。 “你没发现,涂通兄弟一直守在石台旁边吗?石台下面藏了什么东西,他们事先当真没有一点察觉吗?”童五面色凝重,将他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我们搬开石板的时候,发现下面有个暗格。暗格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点蛛丝和尘土都没有。” 何三没有力气挣脱童五,一时也想不出任何话语能够反驳童五。 “你问过他们了?”何三只能追问。 “没有。他们没有主动说明暗格里藏了什么东西,就算我们去问了,他们肯定也会继续隐瞒。”童五否认了。 “你这话,空口无凭的……我去问问,如果他们对我说谎,我们再说下一步。”何三抓住童五的疏漏,说出他的打算,“我们刚刚平息了范二被杀的事,算是放过涂通一命,就凭这一点,我也能理直气壮地要求涂通说明实情。我能看出来,他们兄弟不是什么奸猾之徒、不至于故意欺瞒我们。” 不料,童五另有主张。 “你别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童五仍不放手,继续用话绊住何三的脚步,“黄神医不愧是高人,就是他最先发现石台的异常,也是他发现了暗格和石板的秘密。我很肯定,涂通兄弟很可能已经发现了暗格,但他们见到黄神医的手段时着实是被吓了一跳。石板表面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但被水浸泡以后,它的背面便露出了真容。黄神医已经将石板背面的图像拓印出来,相信很快就能破解那些图像的含义。” 何三这才知道,童五方才提到黄三针的时候为什么面带喜色,原来昨夜大有收获。 “涂通兄弟也见到那些图像了?你想用拓印的图纸去换暗格里的东西吗?”何三摇头表示不赞同,“拿贼拿赃,我们这么做,和污蔑他们是贼有什么区别?他们肯承认才是怪事。更何况,这座石台多少年无人踏足,谁有资格做它的主人?巫圣吗?” 童五早已考虑清楚。 “你的顾虑很有道理。我们怀疑归怀疑,但不能乱说话,免得惹祸。我有一个猜测,暗格里藏有解除瘴毒的的线索,或许是一张丹方,或许是某种炼制丹药的器材。容滨身中瘴毒,有容氏的圣女保住他的性命。那个曾锋也中了瘴毒,我想,容氏应该不会把一族的机密泄露给王姑娘,那么,王姑娘如何保住曾锋的性命?她的办法会不会就是在这座石台上、在那个暗格里找到的?” 何三咽了一下口水。他发现,童五的猜测合情合理,他几乎已经猜到童五接下来会说什么。 “无论暗格里的物件是什么,我们的目标都不会转移。从眼下来看,石板拓印的图纸足以交换曾锋保命的秘法。如果两者都出自这座石台,黄神医或许可以更快破解出石板背后那些图像的含义,从而找到彻底解除瘴毒的办法。如果那个秘法是王姑娘从别处得来的,我们也不吃亏。”童五说。 何三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确实不会吃亏,但前提是,他能说服涂通兄弟、说服王妧。 497 处置 捕鼠队伍昨夜也在南塘前的杜家田园得到了丰厚的收获,除了一筐死鼠,还有两名俘虏。 一夜过去,比起原先一纸薄薄的丹方,曲恬心里对王妧的信服有了更加厚重的积淀。 “我打算留两个人守在这里,再把两名杀手带回园子。我会把杜家和暗楼的事一并禀报给魏大人,不知道王姑娘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为通传的?” 昨夜抓住第二名来犯的杀手后,捕鼠队伍并未即刻折返丹荔园,这是王妧出于“不想走夜路”而提出的建议。 曲恬赞同并接受了。 天亮以后,队伍才整装待发。 王妧也做好了准备。 “一切都听曲护卫的安排。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曲护卫代我向魏大人求情。当然,如果魏大人愿意见我,我也会亲自向她求情。” 曲恬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并追问王妧所求何事。 “我想求魏大人留下老乞丐赵伏龙的性命。” 曲恬思索片刻,仍有不解:“暗楼的杀手心狠手辣,昨天我已经见识过。那个老乞丐虽然身手并不高明,但狡诈多端、谎话连篇。倘若放过他这一次,恐怕他会继续为害。而且,王姑娘不是对暗楼深恶痛绝吗?你为什么会在乎那个老乞丐的死活呢?” 她还不确定魏大人会如何处置这两名杀手,但料想魏大人不会纵虎归山。 “因为……我相信他不是真心想杀死杜家姐妹。他扯出那些鬼话只是想吓唬杜家姐妹悄悄离家逃命。”王妧解释说。 曲恬接受了这个理由。 众人回到丹荔园后,曲恬火急火燎赶去见了魏知春。 魏知春听完曲恬的全部回报,一言不发,竟闭上眼睛养起精神来。 “大人?”曲恬心知自己是在多嘴,但她忍耐不住,“王姑娘的请求,你会答应吗?” 魏知春叹了一口气:“她哪里是要我饶那个老乞丐一命,分明是怕我……罢了,容氏派出两拨杀手的事,是我们没有提前打探清楚,害她受了点惊吓。她这么痛恨暗楼,千方百计引起你的重视,不就是为了笼络我们出手帮她吗?到底还是年轻,连争强好胜的对象都找错了,真是……哈哈……” 老太婆说到最后,竟开怀大笑起来。 曲恬不明所以,但是凭她对魏大人的了解,她的发问大概能够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如她所料,魏知春吩咐说:“她第一次开口跟我要人,我哪能小气?把那两个杀手都交给她处置,条件是,我要她代我去一趟郁州。” “去郁州?做什么?” 王妧得知这个突如其来的新消息时的反应尽在魏知春的预料之中。 曲恬搬出魏知春教给她的说辞:“魏大人是总督府录事,老总督却对魏大人抱有很大的成见,双方相处得并不愉快。最近,魏大人得到耳报说,郁州武库令勾结叛逆、有不轨之举,老总督耳聋眼花、疑似包庇武库令。这样的大事,魏大人不能不闻不问,但若耳报有误,贸然行动导致结局无法收场。因此,魏大人才想请王姑娘前去郁州暗中调查、搜集证据。” 王妧听后,久久不能言语。 郁州武库有武具失窃,而且这件事背后与鬼三爷有关,她早已从莫行川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并告诉周充。周充应该已经动身前往郁州。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魏知春的试探。如果是,那么魏知春想试探出她和镇察司的联络,还是试探出她和鬼三爷的联络? 她若不答应,倒显出她心虚。但她若答应,却要担心此行会踏入一场陷阱。 曲恬看着王妧犹豫不决的模样,心想,和魏大人相比,王姑娘确实还不够老练。 不过,她自问不比王妧聪慧,因此也不耍什么心眼,只是按照魏大人的吩咐,继续旁敲侧击:“那两名杀手关涉到许多暗楼的内情,魏大人原本十分重视。但听说王姑娘要人,魏大人毫不犹豫就点头了。魏大人还说,一份供词说明不了什么,两份供词互相印证,才能得出全部真相。因此,魏大人决定把两名杀手都交给王姑娘处置。” “我没有说,我打算审问老乞丐,我只是请求魏大人留下老乞丐的性命。”王妧否认道。 “王姑娘误会了。若是只将老乞丐一人交给王姑娘,我们也只能得到一份供词。王姑娘是否审问这两名杀手、是否留下两人的性命,我们都不会插手过问,只要王妧答应魏大人的请求。”曲恬解释说。 王妧仍在权衡。 她对老乞丐的散人身份十分好奇。她想打开窥探暗楼内部隐秘的门窗,但借魏知春之手也能打开。 杀手乌鸦十分危险。她不想被对方杀死,便只能杀死对方。但是,魏知春很快也能察觉到杀手乌鸦的威胁并非针对她一个人。无论魏知春做出什么防范,她都可以接受。 亲手处置老乞丐和杀手乌鸦对她来说并不是绝对必要的事。 相比之下,郁州之行的风险不可估量。她不知道暗楼在郁州有多少势力,更不知道老总督和魏知春表面上的不和掩藏了多少实际上的凶险。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正要开口拒绝。 曲恬却得到了魏知春的叮嘱,看准时机,抢先说道:“对了,魏大人还有一个交代。听说暗楼的杀手时刻威胁着王姑娘的性命,魏大人愿意为王姑娘往返郁州期间提供护卫,作为王姑娘奔波劳碌的回报。” 王妧心中一动。 魏知春果然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 她来丹荔园就是为了消除魏知春的顾虑,说服魏知春出手助她铲除暗楼。 此时,成事的机会近在眼前,她怎么可能拒绝? “好,我答应去郁州。相信魏大人能够说到做到。”王妧回答说。 曲恬顺利完成魏大人的吩咐,心情愉悦,笑着点头说:“王姑娘放心,你这一路去郁州有我们护卫,必定安然无恙。” 王妧听见这话,又放心两分。 她问起何时动身。 曲恬又说:“等王姑娘安置好容州的事务,我们随时可以动身。” 王妧掐算起时间。 她必须回梓县一趟,和莫行川交流这两天里彼此的收获,再做一些安排。在那之前,她还要先见一见老乞丐赵伏龙。 魏知春把人交给她,她就必须亲自去探问了。 暗楼散人不是杀手,又是什么? 498 无心 曲恬依照王妧的请求,为王妧带路去见老乞丐。 王妧昨天便想探一探丹荔园各处的隐秘,但是到了今天,她的心思被郁州之行和老乞丐的身份这两件事牵绊住,探路的兴趣相应地减少了很多。 曲恬毫无察觉,甚至兴致勃勃地为王妧指出一路经过的庄院住了多少果农、多少护院,还有最靠近住人的庄院的那片果木地种了多少丹荔,预计今年有多少收成。园子里的大小事务被她随意提起,又随意撂开,漫无目的。 王妧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心情。 她主动对曲恬提起一件事。 “我来丹荔园的时候路过一个村子,丹荔园在那里有些恶名。我不明白,魏大人为什么会让丹荔园背负这样的名声?” 曲恬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说来话长。魏大人住在这里,避免不了遭到各种刺探。两年前,有个村民被人收买做眼线,趁夜偷偷潜入园子。被护院发现后,那个人竟然从一个两丈多高的陡坡上跳下来,栽在一条水沟里,当场就摔死了。魏大人不想看到这种事再次发生,便只能借着这个恶名,震慑一些心怀不轨之徒。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同样重要,那就是保护赤猊军的行藏。” 王妧愣了愣,没想到曲恬会坦白说出这么机密的内情。她昨天听曲恬说,魏知春不让捕鼠队伍以丹荔园的名义在外行事,理由是魏知春不喜欢被人情往来的琐事缠身。如果用今天这番内情来解释昨天的保密行为,似乎同样合理。 “曲护卫对我坦言相告,我很感激。只是,我毕竟不是总督府的人,也不是军中的人。如果事涉机密,就算曲护卫不说,我也不会强求。我担心,魏大人会因此怪罪你我二人。”王妧有意试探。 曲恬不假思索,顺口而出:“魏大人说,只要是王姑娘想知道的事,我又刚好知道,我都可以直接告诉王姑娘,不用费许多周折去询问魏大人。” 王妧点点头,面上却没有露出明显的感动。 这下轮到曲恬迷惑了。 “王姑娘不高兴吗?我不敢说魏大人如何,但我对王姑娘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如姚大夫的事、鼠患和黑斑病的事,换作是其他人,我一句也不会说。”她语气有些急切。 王妧知道曲恬误会了。 “我知道曲护卫对我推诚置腹,我也相信你说的话。但魏大人是在今天才吩咐你对我有问必答,对吗?” 王妧猜测,是魏知春认定曲恬什么事也瞒不住她、索性给曲恬一个安心。 曲恬虽然在点点头,但却不明白王妧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妧委婉说:“那我就放心了。我既然是奉魏大人之命去郁州查探武库令勾结叛逆的事,自然需要一个熟悉郁州的人在一旁协助提点,曲护卫是最好的人选,所以魏大人才会吩咐曲护卫对我事事坦白。” 曲恬恍然大悟。 王妧的话安抚了曲恬,却无法安抚她自己。 曲恬对她知无不言,但却不一定有足够的洞见。 比如,昨天的保密行动和丹荔园背负的恶名在她看来都出自同一个理由,但曲恬对这两件事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 她要想从曲恬口中得到实情,还必须问对问题。否则,她出于对曲恬的信任,一不留神就会被蒙混过去,而且,她还不能埋怨曲恬的无心之过。 二人又说了两句闲话,一路步行,终于来到园子最西面一个无人居住的院落。赵伏龙和杀手乌鸦各自被看押在一间空屋里。 王妧此时已经毫无顾虑,直接对曲恬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以为丹荔园里会有一些秘密地牢之类的地方,用来关押俘虏。” 曲恬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王姑娘这下问倒我了。园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地方。如果我们拿住了某个杀人重犯,会移交到府衙,如果拿住了逃兵或者细作,则会移交到军督府。像昨夜的杀手,按理也会被送往这两个去处的其中一个,但魏大人没有说,我也不知道结果。不过,还请王姑娘放心,魏大人已经把这二人交给你处置,是留是放,是死是活,全由你说了算。” 王妧感到了几分沉重,不再多说什么。 一踏入空屋,她便听到老乞丐的嘲笑声。 “嘿嘿,我就知道你还会来见我。你这小丫头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呢。” 老头还是原来那副神神鬼鬼的样子,偏偏他误以为自己在外人看来是个世外高人。 “你猜到我会来见你?”王妧并不意外,“那你继续猜一猜,我为什么会来见你?” “那还不容易?我老头子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和暗楼有一段解不开的仇怨。我替暗楼做事,你当然是想从我口中套问一些暗楼的秘密。你直说,你想知道什么?我这个人很好说话,门路广,神通高,你遇见我真是撞了大运了。”老乞丐满口大话,却是个十足的老江湖,让人抓不住真正的破绽。 王妧思索片刻,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你的名字叫做赵伏龙。赵是当今天家的姓氏。你是哪一支的皇亲?”王妧等着对方顺杆爬。 “嘿嘿,当今皇帝是我孙子,我是皇帝他爷爷!没想到吧?”老乞丐说话忽然变得中气十足,“你惹上大祸啦,还不赶紧给我准备接风酒席,给我赔礼道歉?” 这个笑话冷不丁逗笑了曲恬。 王妧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老神棍顺杆爬得太麻利了。 “既然你身份贵重,又会望气化煞这些神通,为何还要替暗楼卖命?”王妧没有急着否认对方的话,她也在顺杆爬。 老乞丐半张着嘴,支支吾吾,最终说:“还不是生活所迫……” 王妧又说:“你说的生活所迫,是指暗楼花费财物买通你们这些散人去杀人?可你并不认识杜家姐妹,却从州城赶到杜家,通知二人去逃命。这是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你不愿欺凌弱小?” 老乞丐冷哼一声。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杀人是杀手的事。杀手的事轮到我一个散人头上,暗楼已经不是从前的暗楼了。” 499 刻意 朝阳初升,海上风平浪静。 俞十一站在甲板上,迎着霞光,对目光尽头的远方生出了向往。尽管她知道,她要去的目的地的方位和她的心愿截然相反。 她要带着慕玉山庄的少庄主安全回到离岛,减轻她不小心泄露山庄内情的罪责,好让她堂堂正正回到俞舟堂、回去见她的哥哥姐姐们和原叔。 她和田恕商量了一夜,得出几条不能称之为计策的计策。 而田恕被关押在船室中,能够实施这些计策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心里毫无把握,却不得不这么做。 就像先前她打算逃出慕玉山庄、逃离田恕,她也是不管不顾就去做了。好在得到了岳先生的提醒和沈平的援手,她才侥幸成功。 这一次行动和上一次相比,风险没有大与小的区别,但老天眷顾她的幸运却有多与少的不同。 如果碰见最坏的情形,行动失败,她和田恕一起被关押起来,她也只能认命。 到那时,她至少能够确定,秋秋等人真的是慕玉山庄的敌人,真的利用了她去刺探山庄里的消息。 她还能得到一身清白:她从未背叛慕玉山庄、从未背叛俞舟堂。 这已经是她做过的最长远的打算。 “朝霞很美吧?” 秋秋不知何时出现在俞十一身后,毫无征兆发出声响,吓了她一跳。 俞十一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等缓过神来,才埋怨说:“你吓死我了!” 秋秋没想到俞十一因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但转念间,她就意识到了俞十一反应异常的原因。 “哎,是我不好。我是看这些朝霞看得多了,平时也不留意。但是偶尔认真细看的话,我还是会觉得它们美得就像一幅画。呵呵,我不会说话,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说清楚。十一,你通文墨,比我厉害多了,让你来说肯定能说得比我好。” 秋秋一番话毫无心机,说得俞十一心虚地低下头。 “我也说不好。”俞十一嘟囔一句,好像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 秋秋笑了笑。她比俞十一年长几岁,也经历过事事和朱瑜阿姐唱反调的时期,近两年才把脾气扭转过来。 她心想,这也是阿姐交代她照看俞十一的原因之一。 “我昨天留你一个人看押少庄主,他没对你耍什么手段吧?”秋秋改换话头,故意问道,“我看他一肚子坏水、指不定会撺掇你去做坏事。”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做。”俞十一接连否认两次,又怕被秋秋看出不对,拿出船室门锁的钥匙,证明她已尽心完成秋秋交代的事。 “那就好。我是怕你对他太过关心。你想想,他不但打了你,还拿他自己的性命威胁我们把他弄到大船上来。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对付他的敌人必然狠毒,对付他的朋友也一样不会手软。”秋秋继续说。 俞十一险些动摇了心神。 田恕的胆小、心胸狭窄、欺软怕硬,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正是因为她对田恕的了解,她相信,只要她硬下心肠、不事事听从田恕摆布、不任由田恕欺负她,田恕便奈何不了她。把身为少庄主的田恕送回离岛以后,她就直接动身去容州,不踏进慕玉山庄半步。她和田恕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谁要和田恕做朋友? 俞十一从心底唾弃这个念头。 “我才不会把他当成朋友。” 说到朋友,俞十一不免又想起王妧。 她相信田恕所说的,王妧指使沈平勾结渔女鲍兰、刺探慕玉山庄的机密,但却不相信田恕说的另一件事:王妧勾结秋秋一伙人杀害了离岛仙人屿上的一户置守。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眼下没有机会找王妧问清楚。 她认为,王妧不至于和杀人重犯同流合污,比如逃犯黎焜。先前她就觉得一定是黎焜使了什么诡计才害得田夫人和王妧反目成仇,连带着毁掉她和王妧之间的情谊。 但对于秋秋一伙人,她连每个人的名字都记不全,又谈何信任? 如果这伙人真的犯下杀人的罪行,那么她接下来的行动会更加心安理得。如果这伙人没有杀人,那么她会带着歉疚的心情去行动。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她和田恕的计划,除非大船自动调转、折返离岛。 想到这里,她刻意做出一副鄙夷不屑的模样。 “他这个人胆小得很,总害怕你们会伤害他。他说,你们在离岛杀了人,这才逃到海上来。我告诉他,你们都是好人。因为……背后的原因我没告诉他。我之所以相信你们是好人,是因为王妧。如果你们真的杀了人,王妧不就成了你们的帮凶吗?” 秋秋听后若有所思,却没有立即否认。 俞十一心里咯噔一下,随后迎来了秋秋的质问。 “话说回来,沈平带你来见我们的时候,你就不好奇我们是什么人吗?我们把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掳劫出海,有什么图谋,你也不好奇吗?你也是从慕玉山庄出来的人,你心里应该也有一些猜测吧?” 听见秋秋直白的怀疑,俞十一急出了一身冷汗。 她起初确实是糊里糊涂跟着众人出海,却没想到,出海和留在离岛这两种选择对她来说,后果都一样严重。山庄里的人都会怀疑她勾结外人谋害少庄主。唯一的区别是,她出海后还有机会弥补过失,但她若留在离岛、恐怕百口莫辩。 “我……商船出海有什么好奇怪的?从离岛出海的商船数不胜数,慕玉山庄也有自己的商船……王妧和沈平是你们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俞十一在慌乱中开始胡言乱语。 “帮忙?帮什么忙?”秋秋再次逼问。 俞十一愣了愣。她不能直接说出、她知道王妧和慕玉山庄之间的恩怨,否则,秋秋接下来肯定会问她站在哪一边。她又该如何作答?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总不会是,王妧要你们杀死少庄主吧?” 秋秋的神色并未放松,反而越发沉重。 “我们不会杀死任何无辜。被我们杀死的人,身上都背负着不止一条人命。如果你要问的是、少庄主告诉你的那个故事里的死者,我可以回答你,他杀了一艘商船上的十五个人和我们之中的三个兄弟。” 500 坚决 俞十一从未见过秋秋露出如此凌厉的气势,心里已经怕了三分。 她想,她真不该嘲笑田恕胆小。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该提起这些事,我什么也不懂……” 秋秋看出俞十一被她的话吓住了。这虽然不是她的本意,但却实实在在能帮她消除一些隐忧。 “不,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你年纪小,遇见的最坏的坏人,只是打你、骂你的少庄主。但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在海上遇到的坏人比你能想象的要多得多。那些人杀人劫财,无恶不作。普通人在茫茫大海上遇见他们,只能是死路一条。”秋秋说出自己的亲身经历,同时也是在提醒俞十一海上的危险,田恕做出的任何外逃的计划到最后都不会如愿以偿。 俞十一显然也听进去了。 “秋秋阿姐,我……”俞十一急促喘了喘气,才把话说全,“田恕不但告诉我,你们杀了人,还说,要我帮他逃脱你们。他说,东夷有很多海岛小国,慕玉山庄的商船出海后会经过其中一些海岛,只要……只要我能掩护他逃到某个海岛上去,他就能联络到慕玉山庄的商船、伺机回到离岛。阿姐,我没有答应他。我根本没有考虑过海上还有那么多危险,我……我得好好警告他、不要再动这些歪心思了。” 说到最后,俞十一甚至带上了哭腔。 秋秋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本想拍拍俞十一的肩头,却被俞十一侧身躲避过去。 她只当俞十一太过害怕,没有多想,便开口安慰说:“我就说嘛,你和少庄主都没经历过真正的凶险,考虑事情肯定不够周全。要是遇上一心杀人越货的坏人,慕玉山庄少庄主的名头可不好使。而且,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常年待在海上,和众多海岛都有联络。少庄主逃到哪里,我们即刻就能收到风声,肯定能比慕玉山庄的商船来得更快。假如少庄主按照他的计划折腾一番,可到最后一切仍旧恢复现状,那他还真不如省些力气。” 俞十一点点头,表示赞同。 “秋秋阿姐,谢谢你肯相信我,告诉我这些事。我就说,你们和王妧是朋友,你们肯定是好人。那些海寇……那些坏人杀人不眨眼,我们……少庄主势单力薄,怎么抵挡得住?” 俞十一昨天听田恕说过无数次、秋秋一伙人的真实身份是海寇,一时不慎,忘了秋秋从未对她提起这两个字,竟说漏了嘴。 直到确定秋秋没有留意她的失言,她才稍微放心。 秋秋只知道俞十一是慕玉山庄的人。她下意识认为,海寇这个词对生活在离岛的人来说应该不陌生,可她却不知道,俞十一此前一直生活在容州。 “没错。少庄主的心狠只能对付像你一样心善、心软的人,却对付不了和他一样心狠、甚至更狠的坏人。因为他根本就不懂,对待敌人应该心狠,但对待朋友却需要真心诚意。十一,你是王姑娘和沈平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会背弃我们认定的同伴。” 秋秋这番话毫无掺假,表里如一。 可在满心戒备和畏惧的俞十一听来,秋秋明显是不满她偏信田恕、才会用这副充满告诫的口气说出这番话。 “秋秋阿姐,我知道了。”俞十一低下头,像一个准备认错服软的孩子,忸怩不安,说,“你别生我的气。” 秋秋不禁失笑。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来之前,我在兄姐之中是年纪最小的。你来了以后,最小的人就变成你了。以前我不懂事,兄姐都耐心教我学好。现在你有不懂的地方,当然是由我来教你。你很快就能融入我们。等这一趟出海结束,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把你这个俞小妹送回家的。你就放心吧。”秋秋心情愉悦。她感觉到她已经说服了俞十一,接下来的行程一定会安然无事。 俞十一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她岔开话头,问起大船这一去的目的地。 秋秋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保密,行吗?” 除了田恕,船上不会有人向俞十一打听船只的去向。秋秋要求保密的对象自然也是田恕。 俞十一毫不犹豫答应了。 “是牛蹄岛。”秋秋如实告知,“岛上有两名妊妇,正等我们送一批物用过去。不过,时间很充足,我们不着急。” 俞十一继续探问:“那……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牛蹄岛呢?” “算上今天,大约三天,或者四天吧。”秋秋估摸着。 俞十一也掐着指头计算起来,问道:“到了那里,我们又要待多久?” 她故意做出轻松闲谈的姿态,掩饰她的急切。 秋秋果然毫无察觉。但她也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说:“我也说不准。往常,我们待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但这次不一样,我们要等老大的消息。我们什么时候回离岛,全听我们老大吩咐。” 俞十一听后,欲言又止,怕自己问出太尖锐的问题引起秋秋的怀疑。方才她贸然提起秋秋一伙人在离岛杀人的事,要不是以年幼无知作借口,秋秋恐怕已经把她当成田恕的同伙抓起来了。 她忍住继续追问的冲动,决心从长计议。 她告诉秋秋的计划是她和田恕最不可能实施的。而她反驳田恕的理由更加浅显:她和田恕如何避人耳目离开大船、抵达附近的海岛?不说秋秋一伙人十分警觉,单单是海上的急流暗礁就能轻易夺走二人的性命。 不过,她也算从秋秋口中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三天。 抵达牛蹄岛之前,她和田恕还有三天时间完善最终的计划。 俞十一暂时和秋秋道别,离开甲板,随后又去查看她昨夜找到的那个归属于军督府的木箱。 木箱还留在原处。 想必,秋秋等人并未发现她进行的秘密搜索。 打消了疑虑,俞十一这才去找田恕。 她手握着钥匙,却没有打开门锁,只是开口让她的声音穿过船室紧闭的木门、传进田恕的耳朵里。 “他们真的在离岛杀了人。” 田恕听清说话的人是俞十一后,发出了比说话声更低的冷哼。 “难不成我还会骗你?” 此时他已越发笃定,鬼三爷要他找的混入离岛的探子就是把他掳劫到海上的这伙人。 501 沟通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胥成就回到了仙人屿。 他将他得到的最新指令告诉了亲兵冯隆。 “事情就是这样。没想到,我们搜到的那副画像上的人,竟然很像盛佐事在岛上见过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自称詹五,也是个东夷货商,嫌疑很重。都督决定,先确认画上的人和盛佐事见到的詹五是不是同一个,再查证对方到底是不是海寇。”胥成说。 “都督英明。”冯隆忍不住赞叹。 胥成点点头,接着说:“盛佐事说,东夷的海岛小国确实常用羊皮纸记录讯息,主要是为了防水,这一点和我们不同。他还给出了詹五的住处,但我们不能贸然行动,以防打草惊蛇。” 冯隆面露不解,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胥成也想听听冯隆的意见,发出许可。 冯隆这才一吐为快:“如果不直接把人抓起来审问,我担心会被那个詹五溜走,特别是,倘若对方如我们猜测的那样、是个海寇的话。” 胥成听后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也有这些担忧,但是都督和盛佐事有更大的顾虑。 “别说了,这事连都督也没办法。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们现在在离岛抓人,总督府肯定又要借机啰嗦。都督觉得,为这件事和总督府的人纠缠起来,费时费力,很不值当。如今整座离岛箍得跟个铁桶似的,除非对方真的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否则肯定逃脱不掉。” 先前已有两个人从军督府的眼皮子底下逃脱。黎焜至今下落不明,但王妧确确实实已经顺利回到容州。 这对军督府来说是巨大的挫败,没有人敢轻易提起。 而冯隆也知道,经过都督、胥校尉和盛佐事的商议,事情已经有了定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索性住了嘴。 他问出另一个疑惑:“如果连亲眼见过詹五本人的盛佐事都无法确定对方和画上的人是否为同一个人,我们应该从何处着手?只凭那户置守夫妻一方得出来的证词不够可信。” 他趁机点明:置守夫妻指认疯女人和海寇勾结,可唯一能够算得上是证据的画像却是根据置守夫妻提供的线索找到的。被指认的男人不可能主动承认自己是海寇,因此,他们还需要第三方的佐证。 而且,虽然那户置守夫妻昨夜哪里也没去,但屋中的灯火亮了一夜,二人显然也是彻夜未眠。 倘若是置守夫妻见疯女人无力为自己辩驳,故意污蔑,借机隐藏一些罪孽,那么,他们可就被这二人用一幅画像耍得团团转了。 “这倒好办。”胥成胸有成竹,“盛佐事提议说,让疯女人去见詹五一面,是真是假,一切真相都能明朗起来了。” 冯隆听后皱起眉头,直说:“疯女人神智无知,连配合我们的问话都做不到,更无法配合我们去认人了。” “怎么会……”胥成思索片刻,“可惜,孙大夫留在州城照料都督夫人,没有随我们来离岛。” 而随军的大夫大都只擅长处理刀伤,对疯女人患上的疑难病症束手无策。 对此,冯隆没有更好的主意。 “只能边等边看了。张副尉已经被处置了,疯女人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也许再过几天,她的情况会有好转。” “等?”胥成既不赞成,也不接受,语气急切,“我们一天也等不了。都督即刻就要一个准确的答复,盛佐事也需要确认詹五的身份后再调整海上的排布。这么多事,一节连着一节,我们怎么能拖后腿?” 冯隆只能承认自己无能。 昨夜,胥校尉离开仙人屿去见韩都督,他也没有偷闲,盯着张副尉留下来的人马连夜操练。 他要是不能把这一队人马整顿利落、担负起守备仙人屿的重任,那么他便算是给胥校尉出了一个馊主意。将来出事还要算在他的头上。 但若他能在这次任务上立功,将来胥校尉便能顺理成章提携他,没有人会质疑胥校尉任人唯亲,也没有人会质疑他名不副实。 胥校尉召唤他的时候,他才刚刚合眼。而且他也知道,在两处地方奔波的胥校尉比他更加不辞劳苦。 胥成看着属下疲困的脸色,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转而鼓舞对方。 “其实,往好处想,那个女人疯疯癫癫的,像个野人一样,她心里想什么、直接就会表现出来。我们在山洞里找到她的时候,她并不是不能和旁人沟通。我对她说,我会请大夫为她治伤,她是能听懂的,否则,她也不会顺从地跟我们下山。”他回想疯女人的种种表现,不由自主用左手按住了右手臂上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处。 他忘不了他亲手杀死的第一头野鹿,也很难忘记疯女人野兽般的眼神。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和疯女人之间产生了特殊的连结。 如果能找到疯女人的海寇同伙,他会亲手将这二人杀死,迅速切断这种连结。 如果疯女人是无辜的,他仍会遵守诺言,为疯女人延医治病、妥善安置。 除了都督和盛佐事之外,这是他行事迫切的第三个理由。 “所以,她见到詹五以后,如果发现詹五是她以前的同伙,她根本不会隐瞒。到时候,我们一举拿下詹五,海寇在两重人证面前无可辩解,总督府也无话可说。”胥成说出他的设想。 冯隆见胥成已拿定主意,也开始出谋献策:“疯女人昨夜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嚷大叫,砸门砸窗,直到天快亮了才消停。我们带她去认人,还要提前做些准备,阻止她发疯嚷叫,免得在无意中警醒她的同伙。” 胥成接受了建议,当机立断,决定去见疯女人。既然疯女人的疯病无法即刻就有起色,他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如果疯女人再次攻击他,他就舍下脸,去求都督把孙大夫召到离岛来,终归能把事情解决。 冯隆对胥校尉亦步亦趋。 他询问胥校尉,由谁去办这件事比较合适,并已在心里准备好两个名字。他并不是心胸狭隘、事事争先出头的人。 谁料,胥成却另有打算。 “我会亲自带她去见詹五。”他没有解释缘由。 冯隆一句话憋在肚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消化。 502 做戏 沈平离开慕玉山庄,回到浮山脚下的临时居所。 詹小山昨夜给他留了门。 他照常洗漱更衣,准备烧水,顺手还把昨天剩下的冷饭放到蒸笼里加热。 “你起得倒早。”詹小山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边活动筋骨,一边和沈平打招呼。 沈平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连忙向詹小山问好。 詹小山见状,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说:“你这家伙,我和客人干巴巴喝了半夜酒,也不见你带下酒菜回来。我昨天早早醉倒,今天也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下酒菜呢?” 沈平脸上一红,低声辩解一句。 “我这记性!詹大哥不要怪罪我,我这就给你煮些醒酒汤。” 詹小山呵呵一笑,阻止了他。 “不用忙了。都过了一夜,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正好你也早起,我们一会儿一起去大渊渔场走一走,把戏做足了。” 沈平放下手里的活计,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装出镇定的样子,问出一个正常的问题:“我们先前以高价买到次等货的借口混进渔场,这次再去,渔场的大管事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们撒了谎、当场拆穿我们?” 詹小山毫无隐瞒。 “慕玉山庄已经做出处置:渔场的大管事被撤职,鲍兰会以清白的身份回到渔场。只是,辜焕还没有通知鲍兰,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把这个跑腿的活儿给揽下来了。你愿不愿意……” 沈平喜不自胜,拔腿就往门外走。 “愿意!愿意!我这就去……”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詹小山拉住。 “你着急什么?你不是才见过鲍兰吗?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你又想去见她?”詹小山不小心说漏嘴,他昨夜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 但沈平心潮起伏不定,对此毫无察觉。 詹小山随即改口说:“鲍兰还在山庄里,等她今天或者明天回到她自己家中,你再去见她吧。” 沈平这才按捺下心头的急切,意识到慕玉山庄并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好,我过两天再去见她。”沈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自然、更从容,“昨夜,我听鲍兰说,她仍以为是少庄主亲自在查探渔场失窃的事,慕玉山庄把少庄主失踪的消息瞒得死死的,渔场里应该也没有人知道。” 詹小山不忍说破沈平的心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话头说:“如果田夫人和少庄主接连出事,对慕玉山庄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山庄真正的主人不会乐意看到这种情况,所以才把消息死死瞒着。要是有人想兴风作浪,恐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比如说,军督府?”沈平主动猜测道,“慕玉山庄想阻挠军督府清剿勾魂使,迟早会被军督府发现,或许,军督府现在已经发现了、正在着手清除障碍。” 詹小山沉思片刻。 “有这个可能。不过,眼下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对慕玉山庄是一种打击,对我们同样很不利。我们或许不得不把少庄主送回离岛。所以,我们暂时必须守口如瓶。” 沈平有些失望,他本想利用这个消息灭一灭慕玉山庄和辜焕的威风。但他也已经想清楚,詹小山对慕玉山庄做了许多让步,他不能因为一点好处惹来更多的拖累。 詹小山只是不想让沈平一时冲动做出傻事才特意叮嘱。 其实,他冒险接近军督府的人也有和沈平一样的目的:借军督府的手对付慕玉山庄。 只是,他和沈平的任何动作都很容易引起注目,一不小心就会被慕玉山庄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最后满盘皆输。 眼下时机未到,他只能耐心等待。 “走吧,我们去看一看新来的大管事是个什么样的人,顺便坐实了我们东夷货商的身份。只有打消盛林风的疑虑,我们的行动才能更顺利。” 沈平无不顺从。 “好,詹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詹小山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出门时,路上还没有多少行人。 大渊渔场也比二人上次来访时冷清许多。 伙计见到二人,当即迎上来,请二人到厅上入坐,并很快就请来了新任大管事。 “鄙姓陈,詹五哥和沈兄弟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先前渔场弄错一批货的事。” 大渊渔场新任的大管事和前头的大管事一样姓陈,但是,和已经卸职的圆滑老手相比,新到任的大管事却是个面相老实、言行举止中规中矩的青年人。 “哦?原来是渔场弄错了。”詹小山和沈平交换一个眼色,故意说,“我还以为是有小人作梗,故意偷了我的货。这事惊动了你们少东家,找了那么多老账房来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竟也没查出什么来?” 陈大管事面有难色,但还是开口了:“詹五哥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愿瞒你。詹五哥见到我,应该也能猜出事实的真相。只是,为了保全大渊渔场的名声,我们东家不得不将大事化小。我们会补偿詹五哥的一切损失,只求你保守这个秘密,也算是和我们渔场结一段善缘。” “这么说,真的是陈大管事……我是说原来的大管事手脚不干净,调换了我的货?”詹小山明知故问。如他对沈平所说的那样,把戏做足。 陈大管事并不做出任何肯定的回答,只说:“出了这厅堂,我会说,没有这样的事,原来的大管事只是年纪大了、回老家休养而已。渔场忙中有错、闹出误会,请詹五哥到了外面也不要胡乱猜测。” 詹小山付之一笑。他看出,陈大管事老实的皮相底下也有一副玲珑心思。 “陈大管事说话真有趣。我若能拿到相应的补偿,也没必要揪着这件事不放。你们渔场内部的事务,外人也没有理由插手。” 陈大管事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气。 “詹五哥通情达理,我们渔场能有詹五哥这样的客人,实在是幸运。” 詹小山也客套两句,间隙中问出一点关键。 “我差点忘了祝贺陈大管事高升呀,我们找个时间,叫上辜护卫一起喝酒庆贺一下,怎么样?” 陈大管事老老实实回答说:“詹五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酒量不好,比不得辜护卫海量,还望詹五哥不要嫌我扫兴。” 詹小山哈哈一笑。 503 生意 “詹五哥是明白人,我也不说暗话。”陈大管事在詹小山的笑声彻底落地后,缓缓引出他身上的任务,“东夷海岛众多,很少有东夷货商专程来离岛收购鱼获,茶叶和布匹才是他们偏好的。” 詹小山若有所思。 当鲍兰被抓的消息传来时,沈平焦急万分。为了尽快混入渔场,他和沈平冒了一次险。 大渊渔场的货品以次充好是他这次特别使用的借口,但东夷货商的身份却是他以前常用的伪装。 一开始,他没有过多考虑这个身份对这次行动的影响,因为,在大渊渔场和慕玉山庄的人察觉到这点违背常理的地方之前,他的同伴已经带着少庄主出海了。 他并未预见到,慕玉山庄的主人真正的图谋是军督府、而不是他这颗掣肘勾魂使的棋子。 因此,当他同样以东夷货商的身份和军督府佐事盛林风联络时,这个缺漏开始被放大。 盛林风为了查明他为军督府提供的海寇的消息是否属实,不会放过他身上的任何疑点。 幸运的是,他提前发现了这一点,还能做出补救。 不幸的是,辜焕和陈大管事也发现了这一点,还做好了准备。 “大管事说得极是,但事无绝对,以大渊渔场的名声,无论是哪里的货商慕名而来都不能算是特别出奇的事。更何况,我就是因为不懂鱼获的品质和行情,才会不小心栽了跟头。这个道理也能说得过去吧?” 这个道理能不能说得过去,全靠陈大管事一句话。只要他承认詹五确确实实和大渊渔场做过一笔买卖、闹出一点波折,坐实詹五只是个寻常的东夷货商,那么,缺漏很快就能弥补过去。 詹小山甚至可以用他和大渊渔场闹出不快这一点减轻他受慕玉山庄指使的嫌疑。 “詹五哥只是想让一切说得过去吗?以我看来,生意人要说服别人,还得用一笔真正的生意才能做到,而不是靠一些表面的功夫。”陈大管事并不认同詹小山的说法。 詹小山不得不小心应对。 他不明白陈大管事话里真正的生意指的是什么。 “大管事这话难倒我了。我一文不名,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和大管事做生意。” 陈大管事摇了摇头。他已得到指示,他要谈的事在詹小山的能力范围之内。 “詹五哥这话说差了。大渊渔场之所以很少和东夷货商做生意,是因为东夷土人多以捕鱼为业,东夷诸多海岛虽然不像离岛一样在气候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有条件建立渔场的地方勉强也能找出几个。东夷人虽然不会专程来大渊渔场买鱼获,但却不会拒绝自己家门口的鱼获。我们大渊渔场如果有机会在东夷新建一个海面上的渔场,那是再好不过了。詹五哥是地地道道的东夷货商,为了这次合作找到大渊渔场,双方不计前嫌、握手言欢,促成了一桩两全其美的大好事。这不但能说得过去,还能彻底说服所有人。” 詹小山听陈大管事娓娓道来,心情已经不能只用震惊来形容。 陈大管事,或者说山庄主人果然有着非同一般的生意头脑。 这个主意不但填补了他先前的疏漏,还让他彻底登上了慕玉山庄这条大船。先前他口头答应的种种条件,都不如这番利诱更切实、更打动人心。 “詹五哥以为如何?”陈大管事见詹小山陷入沉默,出声提醒。 “大管事语出惊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见笑了。”詹小山故意打了个马虎眼。 陈大管事也没有设想一次就把事情谈成。 “这么大的事,詹五哥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但是,我必须事先把话说清楚、说明白。”陈大管事继续陈说利害,“我们准备堂堂正正、大张旗鼓去建新渔场,势必要剔除潜在的威胁,东夷海寇是其中之一。山庄里对詹五哥的其他承诺并未作废。只是,眼下詹五哥以东夷货商的身份在离岛活动,不适合张扬自己是慕玉山庄的朋友,却有必要表明自己是大渊渔场的朋友。” “我担心,有些人知道我是大渊渔场的朋友后,会怀疑我别有用心。”詹小山听清了陈大管事的要求,犹豫说道。 “我相信,詹五哥能够打消那些人的疑虑,毕竟,詹五哥一旦做不成东夷货商,也就不能留在离岛活动了。不是山庄和渔场不容人,而是詹五哥嘴里说的那些人不容人。”陈大管事顿了顿,有些无奈说,“我不是在威胁詹五哥,只是,这么丰厚的条件,换作是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答应。两重身份,两重报酬,何乐不为?” 詹小山仍然没有直接回答。 “真是人不可貌相。有大管事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大渊渔场一定会蒸蒸日上。” 陈大管事也没有继续纠缠。他说:“我说过,我不靠表面功夫说服别人。将来有机会和詹五哥携手同行,我一定会让詹五哥记住这一点。” 詹小山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听完全部谈话内容的沈平却冷汗直流。他发现,眼前的利诱和先前的威胁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如陈大管事所说,根本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丰厚的条件。 二人离开大渊渔场时,沈平心头忐忑不安。 他并不清楚王妧和詹小山结成同盟的过程,只是在多日的相处中逐渐被詹小山折服,因此对詹小山事事听从。此时正是他为王妧维持双方同盟的关键时候,他却无从入手。 “你这副样子,好像我亏待了你似的。”詹小山原本想用一句玩笑打破沉闷的氛围,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他也知道,陈大管事今日这番话会在沈平心里留下什么样的疑虑。 但他这次却未必能像上次为了见到鲍兰而做出让步一样、轻易得到沈平的认同。 沈平十分勉强,也没能挤出一个笑容。 “詹大哥,出门之前我说过,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可这一次,我不能……慕玉山庄不但有渔场、有俞舟堂、还有其他无数产业。如果上次辜焕所说的,等安州水军溃败、你才会有机会崭露头角是一句空话,那么这次陈大管事承诺的事对你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而且,你为了在盛林风面前坐实东夷货商的身份,也不能不答应他,不是吗?”沈平甚至不敢开口要求詹小山做出违心拒绝,生怕自己才是那个会被詹小山拒绝的人。 504 改过 慕玉山庄的大管家不知道少庄主的具体行踪,这要是传出去,实在是很不像话。 田大管家被这个念头纠缠了一夜。 天亮以后,他决定做些什么。 不用说,整个山庄如今能够帮得上他的忙的人只有鬼三爷身边最亲信的老仆。 虽然田大管家并不知道阿福近日有没有留在山庄里待命,也不知道阿福肯不肯替他在鬼三爷面前求情,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去碰碰运气。 飞霞楼南面的一处小院落,就是阿福平时起居之处。 田大管家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到飞霞楼听命和回话,楼下四处的护院也出现了一些陌生的面庞。 他心里稍有一丝慌乱,但想到他将要扭转这种局面,他又鼓起了许多勇气。 等他问过仆婢,确定阿福人在山庄,心里又安定两分。 但他没料到,他求见的时候,阿福竟然还未起身。 田大管家大致上知道鬼三爷的作息。 天亮之前,鬼三爷会要一次茶水,听一会儿百鸟争鸣,看一会儿红日初升,而后还会睡一会儿盹觉。就算鬼三爷偶尔没有早起,阿福也会亲手把茶水提前准备好,除非外出。 田大管家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阿福像今天这样怠惰。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用一整天时间等待阿福在百忙之中抽空见他,不想,他此时的等待不是因为阿福太忙碌、而是因为阿福太闲逸。 他所熟悉的人和事都发生了超出他预期的变化。 他真后悔这两天闭门不出。要不是素琴关心他、不辞劳苦从郁州赶来探望他,他恐怕还沉溺在惶恐和焦虑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说不定,他会被鬼三爷渐渐遗忘,他会失去慕玉山庄田大管家的名号、重新变回一个无人问津的无名小卒。 这可比杀了他还难受。 “福爷,这一次,你真的得帮帮我。我知道我有错,而且是大错特错,你就看在我知错能改的份上,替我向三爷求求情吧?我只能指望福爷可怜我了。” 田大管家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也因为他感受深刻,所以说得情真意切,发红的眼眶和翻涌的泪意也没有掺假。 阿福披着外衣,头也没梳就出来见客。 “你这小子,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他耷拉着睡眼,随意指了个座位让田大管家坐下。 田大管家年近三十,已经不是什么年轻气躁的毛头小子,但在老仆阿福的年纪面前,他永远只能算是个小子。 “福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心向着三爷,三爷吩咐的事,我都是拼了命去做。就算我脑筋蠢笨、做错了什么,可我的心是好的,是忠于三爷的呀!福爷仔细想想,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三爷的事?哪怕只是一件,你说得出一件,我就当场撞死在这里,向三爷谢罪!”田大管家虽然顺从坐下了,但他半边身体悬在空中,随时准备起身撞墙。 阿福眯着两眼,皱起眉头,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说:“我还不知道你吗?”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田大管家一时竟听不清它是正话还是反话。 没等他想明白,阿福又开口了。 “要我替你求情,怎么求,你都想好了?” 田大管家先是示弱,又表白了忠心,两个绝招都没有说动阿福。他忽然变得笨嘴拙舌。 “是,我对三爷忠心耿耿……我对福爷也很敬仰……我……” 阿福冷笑一声,没有等他把话说完。 “你追随三爷很多年了,三爷最讨厌的事,你还不清楚吗?”阿福反问说。 其实,这些年以慕玉山庄主人的身份和田大管家联络的人一直是阿福,田大管家仍被蒙在鼓里。 田大管家只知道鬼三爷对阿福的信重,却不知道这份信重的分量有多沉。 鬼三爷没有多余的心思过问的事,通常由阿福代劳。而阿福办事从来没有让鬼三爷失望。 鬼三爷和阿福之间说是灵犀相通也不为过。 要说田大管家有没有背叛过鬼三爷,阿福其实是最清楚的。田大管家要如何令鬼三爷回心转意,阿福也有办法。 但是,他为颜夫人求情已经是破例,再为田大管家求情就显得有些得寸进尺。就算鬼三爷不会介意送给他一点好处,他也嫌这好处烫手。 “三爷最讨厌的事……”田大管家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却不敢说出口加重自己的罪责。 阿福直截说道:“三爷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你说你脑筋蠢笨?天底下,能得三爷一句夸赞的人屈指可数。我们这些人追随在三爷身边做事,有哪一个是仗着自己的脑筋比三爷聪明?哼,你是蠢在你做的错事,而不是蠢在你的脑筋。” 田大管家被说得哑口无言,反思片刻,才去探阿福的口风。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福爷,我不该自作聪明,不该以为三爷会对我和少庄主私下去见田夫人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该去触犯三爷的忌讳。我不是蠢,我是自作聪明。我该怎么求得三爷的宽恕?福爷,你教教我吧。” 这一次,阿福的口气有所软和。 “三爷不过是暂时收回你的管家之权,你这个大管家的名头还给你留着。库房里的东西进进出出,都等着你去去开门清点。你却要死要活的,借病躲起来不见人。这是你堂堂大管家应该做的事吗?” 田大管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无地自容。 阿福继续数落:“我怎么不知道你?你是怕你丢了管家大权,别人要议论你、取笑你,你怕在众人面前出丑丢脸。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三爷听到你受罚后病倒了、连门都不迈出一步,会怎么看你?你是不是恃宠矜功、心不惬、口不服呀?” “天地作证!我绝无此意、绝无此心!”田大管家连忙否认。 阿福说到这里,终于松口。 “你没有这些心思就好。我也不算错看了你。”他给田大管家指了一条路,“三爷对你气也气了,罚也罚了,只要你诚心改过,三爷不会不给你第二次机会。你沉心静气,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把库房打理整齐。说不定,你能发现你从前没有留意的细节,比如哪些看不清楚形势、口是心非的小人。到那时,不用我替你求情,你也能重新得到三爷青眼相看。” 505 自新 很可惜,田大管家对阿福指出的路并不满意。 因为这条路只需要他委曲求全,而不用阿福出一分力。 他要是能平心静气接受这个结果,何须来求阿福呢? 田大管家面上感激涕零,实际却在打别的主意。 阿福对此不再多说,提起了另外的闲话。 “你小子年纪正好,别这么轻易就垂头丧气的,不比我这把老骨头、稍微动一动就累得要散架了。”阿福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何晚起。 见到阿福之前,田大管家心里便有许多猜测,只是嘴上不敢说出来。 “福爷劳苦功高,我万万不敢相比。” “为三爷办事,本不该论什么劳呀、功呀,我这个糟老头子能得到三爷的一点垂怜,已经是三生有幸。我只是怕,怕我这副残烛之躯伺候不了三爷多少时间了。”阿福叹了一口气,眼神也暗淡无光。 田大管家的猜测终于有了方向。在他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阿福的身体恐怕出了不小的问题,否则阿福不会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说出这样反常的话。 阿福年事已高,身体和精力日渐衰弱本来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要不是阿福数十年如一日以精明强干的面貌示人,这些反常的言行通通算不上反常。 田大管家被自己说服了。 “福爷是有大福的人,常人哪有福爷这般福气?有福之人,无事时平安顺遂,遇事时也总能逢凶化吉。”他适时说了两句套话。 阿福呵呵一笑。 “我这个名字是三爷给的,我也知道我这一生沾了三爷很多福气。但是,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够逃脱。我只希望,我能在睡梦里咽气,不要遭太多罪,也不要拖累别人。我这辈子还不完三爷的恩德,只能待来世再衔环相报了。” 田大管家听得心惊。 他身为山庄大管家,又是鬼三爷一手提携的埋藏在田夫人身边的耳报,才能知道慕玉山庄真正的主人是鬼三爷、鬼三爷最信重的人是阿福。 除去这两件隐秘,他对鬼三爷的势力的了解只有一点皮毛。比起田夫人和阿福这两人,他可以说是毫无根基。 先有田夫人失势,他自己被夺走管家大权,倘若再发生阿福病死这种事,他在鬼三爷身边就彻底没有半点位置了。 如果他依照阿福的指点,去库房看管一些死物、做个比以前更加无足轻重的耳报,那他岂不是要失去最后一点出头的希望? 眼下这种情形,他更不敢指望少庄主。 念头转过,田大管家说:“福爷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福爷今日的教诲,我一定会时刻铭记,不敢有违。只求福爷不要再说这些吓人的话,要是福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三爷一定会十分悲痛。就当是为了三爷,福爷也要保重身体呀。” 阿福再次叹气。 “我一介仆从,从来不敢奢求超出我身份的回报。我为三爷而死是理所当然的,三爷为我伤心却是我的罪过。我相信,就算我死了,三爷也能很快就找到更得力的人代替我。我只是希望,那个人能像我一样为三爷尽心竭力、尽忠竭诚。” 田大管家忽然嗅到了一点希望的味道。他没有妄想阿福会提携他,而是想知道阿福会提携哪个走运的家伙。 “福爷尽心筹谋,定然能够心想事成,福气也会绵延不断。”他恭维道。 阿福也轻轻笑了。 “三爷的福气总能恩泽身边的人,每个人都能受益,你也不例外。” 这句话听在田大管家耳中简直是意外的惊喜。他几乎要座位上跳起来,表达他的感激。 阿福见到田大管家如此失态,笑意加深,说:“我真的很久没有见过才干如此出众的年轻人了。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田大管家脸色一变。因为他并不符合阿福描述的很久没有见过这一条件。 他的心情在大起大落之间,几乎失去控制。惊喜和失望交错成一股旋风,卷起他心头万丈怒火。 阿福似乎毫无察觉,继续说:“三爷对他十分看重,还让他去做少庄主的贴身护卫。如果他能胜任这一职务,陪伴少庄主圆满完成三爷的考验,一定还能再受提拔。一想到他,我就放心很多。就算我这副老骨头支撑不住,总还有更多更好的人为三爷效命。” 田大管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缓缓开口。 “福爷所说的少庄主的贴身护卫是指辜焕吧?我……犯下大错之前,也见过他。他刚从海上回来,以前做的是商船护卫,身上一股江湖气。我还担心,他会带少庄主往歪路上走呢。” 阿福摇了摇头,否定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辜焕有胆有识,武艺也很高超。少庄主有他陪伴,骑射功夫一定能更加精进。而且,以他的才干,他将来肯定不会止步于护卫一职。想当年,我也曾是三爷的护卫。我真想看看,这小子将来有没有和我一样的造化,哈哈。” 田大管家此时哪里笑得出来? 辜焕! 他怎么没想到少庄主身边还有一个辜焕呢! 他原以为,他安排老仆白墨照料少庄主的起居琐事便能省心省力。万一少庄主一时兴起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白墨也能及时规劝。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一时的疏漏竟然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啰嗦又爱说教的宅门里的老仆,和见风使舵又会小意逢迎的江湖人,更事不多的少庄主更愿意听谁的话? 答案显而易见。 “哎,和你说了这么多,我感觉身上好多了。人只要还能下地走动,就得忙活起来。这是我这个老头子给你的忠告。你愿意听就听吧。”阿福毫不含糊,出言送客,“我也该拾掇拾掇,去见三爷了。” 田大管家不敢久留,起身告辞。 他没有询问阿福关于少庄主去向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失去少庄主的信重是他犯错之后应当承受的后果。他不用问也知道,在阿福看来也一切是他在自作自受。 他无奈认了错,认了罚,现在也必须表现出全新的面貌去迎接摆在他面前的难题,接受阿福的建议,忙活起来。 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 506 旧友 韩爽还不知道,那个来到港口指名要见盛林风的白衣女人是总督府供奉的琴师。 而盛林风一见到旧友的面,就被告知了这一点。 “想当初,我们两个也算是贫贱之交。我当时就觉得你不会一直碌碌无为。短短几年过去,你果然成为了了不起的大人物。像我这样的小人登门求见,都不一定即刻就能见到你呢。我说得对不对呀,盛佐事?”素琴带着玩笑的口气说。 两人在码头茶寮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说话。 因为天色尚早,茶寮里没什么人。 盛林风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就当你是在恭喜我心愿得偿了。你做了总督府的琴师,我也应该恭喜你。” 素琴微微一笑,双眼化作两道弯弯的月牙。 “我这个人说话没什么遮拦。盛佐事要是不喜欢听见别人提起从前的窘迫,尽管直接吩咐我。我一定遵命照办。”她又说。 听了素琴的话,盛林风不由想起了从前那段弹琴交心的时光。素琴惯常对他耍嘴皮子,而他的心思不如素琴灵巧,最后常常以他告饶作为结局。 “你要是真正觉得我会因此心生不悦,根本不会提起半个字。”盛林风摇了摇头,问,“你是怕我为了避嫌不认你这个朋友,才故意说这些话,要我承认你我过去的交情?” 素琴眉头一皱。最先变得不悦的人反倒是她自己。 “什么避嫌?我和你从前的交情,坦坦荡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我……哼,你不想认我这个朋友,我还不认你呢!要不是……要不是夫人和我说,她信得过我的为人、也信得过我的眼光,说我认定的朋友一定也是磊落之人,我才不会一听见你的名字就承认你我原本是旧识,更不会来见你!”素琴一下从座位上起身,“你真是……我看错你了!” 即便是在情绪失控之下,素琴也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字眼。 盛林风眼见得要挨一顿骂,实际受到的却只是一阵拂面的轻风。他没有丝毫气恼,出声拦住旧友。 “是我失言了。我当你是瞒着别人来见我。没有人告诉你、你自己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吗?总督府的人和安州军督府的人应该避忌,不得私自联络吗?”盛林风半是试探,半是疑惑。 在韩爽无视总督府的命令、坚持出兵离岛的情况下,盛林风不得不公事公办,以军督府佐事的身份揣度一切潜在的敌人的来意。 素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但她还是顿住身形,不满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琴师,总督府里的要事、机密,谁会告诉我?再说,我哪里敢乱打听?我又不是活腻了。” 说完,她又嘀咕一句,顺势坐下。 “伙计都在看我们呢,都怨你!” “你不知道这些避忌?那你去港口找我的时候,为何没有表明你是总督府的人?”这是盛林风最疑惑的地方。 他一听说那封亲笔信,就猜到想见他的人是素琴。只是,他事先并不知道素琴做了总督府的琴师。否则,他会做出一些更妥当的安排。 “因为我是偷偷跟着总督府的人来离岛的,我对外人承认的身份是卖艺的伶人。我来这间茶寮,只是因为技痒,想找机会卖弄一番。我怎么能对人说,我是总督府的琴师呢?”素琴解释道。 盛林风没想到素琴竟然是因为这种理由才隐瞒身份。但他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做出准备。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接受这份沉甸甸的交情了。 “罢了。” 素琴见到盛林风神情凝重,也露出几分忐忑不安。 “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她问。 盛林风暗自叹气,面上却带着微笑,安慰说:“总督府的人和军督府的人确实不该在这种时候私下见面,但是,我回去和都督解释清楚,应该不会有什么妨害。你放心吧。” 素琴半信半疑点点头。 “那你还是快回去吧。我们……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再见的,在湖州,或者在奉州……总之不在安州和郁州就可以了,对吗?” 盛林风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 这一分别,除非他不再做安州军督府的佐事,或者素琴不再做总督府的琴师,二人应该没有合适的机会再见了。 “我们既然已经见面,要告别也不急于一时。我很久没有听见你弹琴了,你的琴呢?”盛林风忽然来了兴致。 素琴却说:“你不和我说清楚,我心里不踏实,弹也弹不好,平白堕了我的名头,我才不弹。” 盛林风看着素琴毫无防备的模样,心里感慨万千。 这世上知音难觅,他何其有幸遇见两个,又何其不幸必须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一个韩爽,一个素琴。 一边是前程,一边是爱好。 “好吧。你说,有一位夫人和你提到我的名字,还说,你是偷偷跟着总督府的人来到离岛。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来离岛是不是那位夫人给你出的主意?”盛林风深知,自己的心机深沉和素琴的心思灵巧不是一回事。 素琴工于琴技,而他工于心计。 仅仅从素琴不经意间吐露出来的三言两语,他就拼凑出一个真相。 总督府中,有人在利用素琴向他刺探军督府的消息。素琴毫无察觉,他却不可能听之任之。 果不其然,素琴点头承认了。 “怎么了?要不是颜夫人要来离岛,我哪能这么自在出远门?光这一路就走了三天,还是在悄悄出行的情况下才走得这么快。要是把全副仪仗都用上,这一趟还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我平时休沐最多也就一天,哪儿也去不了。” 她的话头渐渐偏移到自己身上,而盛林风也不介意。 “颜夫人悄悄来了离岛……”盛林风思索片刻,很快就得出颜夫人的来因。 他想,他应该提醒韩爽尽快行动了。 “除了夫人,还有一名佐事,一名录事,不过,我并不认识那两个人,只是听见随从们这样称呼他们。这一路,只在夫人有召唤的情况下,我才到她跟前去献技,排遣无聊。其他人都对我视而不见,但我已经习惯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小小的琴师,能认识夫人,能认识你,已经是我最大的福分了。林风,如果我们两个人今后要避忌、不能见面,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心、我的琴声会永远陪着你。”素琴突然表白了心意。 盛林风却愣在原地。 他对素琴并没有韩爽设想的那些暧昧私情。 至少他认为以前从来没有。 507 闹大 李歪嘴以前不是没有因为他的歪理胡说惹出祸事,但七老太爷喜欢听他的歪理、认为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才,所以,只要祸事没有大过天去,李歪嘴便能够转危为安。 这个天,就是容氏族人。 李歪嘴从来不敢得罪任何容氏子弟。即使是容氏族中不受重视的旁支,他当面也客客气气,赔笑卖好。 有些子弟知道七老太爷喜欢李歪嘴,甚至愿意自降身份,和李歪嘴称兄道弟。当然也有人看不上李歪嘴这个人,或者出于嫉妒,或者自命清高。 总之,李歪嘴在容氏族人中是个很出名的人,出名到他一做出什么坏事,一夜就能传遍整个容氏。 已故八老爷的继妻荆夫人天亮后发现自己年少的弟弟昨夜死于非命,当即晕死过去。她的一对继子女为继母的安危挺身而出,要求族中的掌事查明杀人真凶、严惩不贷。 最先发现死者的李歪嘴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都知道,昨夜李歪嘴来到容宅、预报了三里巷即将发生一场惨剧。当二管事带人赶到三里巷时,荆公子已经横死家中。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只有一根没有归置好的竹担。荆公子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只在额角多出一道又长又深、十分显眼的伤口。 要是等到天亮以后,由邻居发现荆公子的尸首,不知情的人恐怕都会认为荆公子是不小心被竹担绊了一跤、磕破了脑袋而死的。 但有了李歪嘴的预报,这桩惨案就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暗中行凶、还故意做出迷惑人的假象,其用心险恶,令人发指。 只要是转动过脑筋的人都能发现,李歪嘴肯定有这桩惨案的线索,甚至对行凶者的身份知道得一清二楚,否则,李歪嘴的预报不可能这么及时送到容宅。 有的人为李歪嘴说好话,认为他有心阻止惨案,虽然他没有成功,但别人也不能过分苛责他。 有的人却不赞同,认为李歪嘴更有可能是行凶后故意揭破、为他自己洗清嫌疑,实际上他杀人的嫌疑最大。 短短半天,事情就闹得不可开交。 县衙也派来衙役询问死者的情况,由二管事出面应对。 消息甚至已经传到厉氏族人的耳朵里。因为荆夫人的两个继子女的生母原本出身厉氏,厉氏当家人也名正言顺地派人前来关切自家的外甥和外甥女。 唯有薄氏探听的动作比较隐秘。薄氏当家人虽然没有明言,但却默许了自己手下的荆管事为死去的外甥出头。留在容氏老宅主事的三掌事、容老三对此心知肚明,且找不到理由阻止,只能装聋作哑。 容老三虽然有掌事之名,却没有多少的实权。荆公子横死一事越闹越大,最后要如何收场,还得由七老太爷拿主意。他随时准备撂手不管。 外头的议论一一传进李歪嘴耳中,把他的脑袋都快撑破了,他也没想出一个脱身的好主意来。 他被七老太爷留在老宅,原本还担心七老太爷要用容氏的族法处分他。直到现在,他平安无事躲在老宅中听着各方叫嚣着严惩真凶,他才反应过来,对七老太爷的庇护心生感激。他要是一个人回到自己家中,恐怕已经被厉氏或者荆家的人撕碎了。 谁能料到他会这么倒霉呢? 荆公子是怎么死的? 二管事反反复复问出这个问题,李歪嘴都只有一个回答。那就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自认有几分小聪明。他深知,要是他的证词攀扯到七老太爷最疼爱的小孙子,他肯定会被推出去做个替死鬼。只有他咬死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七老太爷才有腾挪的余地,一切才有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错。他知道荆公子的死和容?有关,特别是和江湖人鸠尾有关。 鸠尾前脚刚刚奉容?之命去教训荆公子,荆公子后脚就死了。傻子才会认为两件事毫无关联。 李歪嘴还能不知道这些江湖人下手没个轻重吗?他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希望鸠尾陪容?比试拳脚的时候注意收敛一点、别伤到容?,否则谁也担待不起。 他没想到,容?的目的是叫鸠尾去教训自己家的亲戚。 他更没想到,容?没有受伤,荆公子却死了。 这又该叫谁来担待? 李歪嘴不敢细想。 他只希望七老太爷能够念在他过去的种种好处上、保住他的性命。 他还不知道,在容?眼里,他才是那个捅出大娄子的人。 要不是李歪嘴大大咧咧将三里巷的消息提前带回老宅,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姓荆的小子死得蹊跷。 容?原本因为闹出人命而慌张的情绪被各方的质疑一搅和,就变成了对李歪嘴的痛恨。 他恶狠狠要求祖父七老太爷将李歪嘴当成真凶,扔出去堵住众人的嘴。 七老太爷年纪大了,说话做事总是慢吞吞的。听清楚孙子容?的请求后,他竟打了一会儿瞌睡,而后才慢慢清醒过来,指出容?不会服众。 “老祖宗就依了我吧?我们把李歪嘴交出去,已经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了。他们就算不服又如何?难道要拿我们容氏子弟的命去赔给他们荆家吗?难道要我去给姓荆的小子偿命吗?他配吗!”容?也不服,负气将脸扭到一边,但身体仍紧紧挨着七老太爷、坐在榻上。 七老太爷没有反驳,只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厉氏,和荆家,来得太快了。” 容?面露疑惑。 “都是李歪嘴这张破嘴,平时得罪的人太多。别人一听见是他犯了事,恨不得把消息告诉全天下。一传十,十传百,这才瞒不住。”容?又将脸扭回来,向七老太爷解释道。 七老太爷的叹气声微弱得几乎没人听见。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都没有指责过自己的孙子做错任何事。 “他们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薄莽。”他自顾自说,“李歪嘴还有用,不能死。你做了什么都不能认。等等看,荆家要闹到什么地步吧。” 容?听七老太爷不肯替他出气,心里有些闷闷不乐。 站在一旁待命的容老三也不轻松。 眼下正是鲎蝎部协力举事的关键时刻,荆家子弟横死在梓县这件事牵扯到薄氏和厉氏、处理不慎恐怕会影响到大局。 他特地提醒七老太爷:“这件事是不是要通知首领?” 七老太爷眯着眼睛,又打起了瞌睡。 容老三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七老太爷的回答,于是轻声告退了。 508 将错 路婴一觉醒来,发现天光大亮,当即意识到要坏事。 自从上次离开客店,他就没有睡过一次舒适的床铺。刚回到客店的第一夜,他竟然因为身体太过放松而睡过头了。 事实如他担心的那样,庞翔已经动身离开梓县、和邢念一起去寻找能够救治老三曾锋的药草。 昨夜回到客店,他对莫行川说出了自己逃出红姬的囚牢的经历,但他察觉到,莫行川对他的说辞心存疑虑。 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谨慎,不给莫行川留下实际的把柄,这样,他才能避免受到明面上的指责和诘问。 所以,他想到决定利用庞翔去吸引莫行川的目光,让莫行川暂时对他放下警惕,为他自己争取到喘息的机会。 但他没料到庞翔对莫行川十分信服,他的挑拨根本没有起到作用。 他对庞翔说,莫行川对他和曾锋的死活漠不关心。 可实际上,他已经平安归来,而那些能够保住曾锋性命的药草的下落也渐渐浮出水面。虽然这一切的功劳不能全部算在莫行川头上,但他要污蔑莫行川坐视不救,在道理上实在是说不通。 他还没来得及改口,庞翔就坦白了对莫行川的理解和信任、还劝他不要被一时的怨怼蒙蔽了眼睛。 他哑口无言,只能默认自己年少无知、冲动鲁莽、误解了莫行川的心意,把他的别有用心掩饰过去。 本来,他还打算等天亮以后再找庞翔解释清楚,诚心诚意接受庞翔的教诲和好意,弥补他昨夜留下的漏洞:庞翔以为他并非存心诋毁莫行川,必然不会用心为他遮掩,很可能在闲谈时说漏嘴。 哪知道,他竟错过了时间。 庞翔出门一趟,少说也要三天、五天,甚至要十天半个月也说不准。 这段时间里,庞翔会不小心把他们的谈话泄露给邢念吗?邢念又会把话传给莫行川吗? 庞翔当他是无心失言,可莫行川只会认定他是故意挑拨。 到那时,他的嫌疑更重,他的处境也会变得更糟。 路婴惴惴不安,思来想去,仍无计可施。 他无精打采,来到厨房,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像是还没有睡醒一样。 小桃站在灶前为他盛好满满一碗籼粟粥,他也没有伸手去接。 “出神想什么呢?”谭漩抢先接过粥碗,向小桃道了谢,才继续对路婴说,“我看你平时愣头愣脑的,关键时候还真是福大命大。” 路婴这才回过神来,对着谭漩讪讪一笑:“谭漩姐姐,你又取笑我。” 说完,他才去接小桃递给他的第二碗籼粟粥。 “多谢你了,小桃。昨天那么晚了,还劳累你为我煮甜汤,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他特意提起昨夜,想看看莫行川是不是和小桃合谋、在甜汤里动了手脚。 他本来在马车上养足了精神,可喝完甜汤以后,他的脑袋就昏昏沉沉。这不得不叫他起疑。 但莫行川一言一行滴水不漏,让人无隙可乘。 他从莫行川口中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便想从小桃身上突破。 小桃神色如常,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 路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失算了。 小桃是个哑巴。 他再追问下去,也只能得到几声没有意义的回应,如何让小桃坦白承认? 路婴感到了失望,面上却微笑着朝小桃点点头,举起手里的粥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这才转身走向厨房另一边的方桌。 他暗叹一声可惜。 可就在这时,他念头一转,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莫行川是不是看中小桃是个不会说话、不会泄密的哑巴,才敢利用小桃在甜汤里做手脚? 如果小桃遭到别人的指控,她又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呢? 路婴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小桃是碧螺收留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以莫行川的谨慎,小桃的身份一定也有许多可疑之处。或许,莫行川把小桃安排在厨房里做事,正是为了更方便让小桃露马脚? 众人用完籼粟粥后纷纷离开。 路婴却留在厨房里,主动给小桃打下手,收拾众人用过的碗碟盘筷。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便只剩下他和小桃两个人。 突然间,路婴失手打破了一个碗。 “我……我肚子好疼……” 他顺势躺倒在地上,浑身蜷缩起来,颤抖不已。 小桃正满心感激路婴来帮忙,准备去柴房取些柴火,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绊住脚步。 她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喔咿声,既想离开厨房去找人来帮忙,又担心留路婴一个人会发生什么不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莫行川出现在厨房时,小桃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扶着路婴从地上坐起来,又急切朝莫行川招手。 路婴面色惨白,满头大汗,看起来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莫行川还没开口询问,小桃已经对着路婴的腹部指了又指、做出明显的提醒。 “腹痛?” 莫行川话音一落,小桃连连点头。 “走,我送他去见卜神医。” 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路婴找回两分神智。 “谭漩姐姐也在客店里,请她来看看……好吗,莫大哥?” 莫行川将路婴额头的冷汗抹去,从小桃手里接过照顾突发急症的病人的重任。 “你会没事的。”他先安慰路婴一句,又示意小桃不必担心,随后将路婴打横抱起来,一边走,一边解释说,“卜神医是你昨夜提到的百绍公主蒲冰在梓县伪装的身份,我送你去见她,一是为了阻挠红姬的眼线从蒲冰手里盗走某样东西,二是为了保护蒲冰的安全。从现在开始,你要忘记蒲冰的真实身份,只记住卜神医这个名字。你能做到吗?” 路婴愣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急症引到小桃身上,像他利用庞翔去迷惑莫行川一样,保全他自身,莫行川竟然已经开始了针对他的行动。 “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他真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巧。 他生了急病,偏偏百绍公主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神医? 可莫行川神情严肃,半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可以做到。假若你没有生病,我也打算让你装病去求医。一来,红姬的眼线想必已经见过客店里的大多数人,知道我们的底细,最适合潜伏到蒲冰身边的人只有刚刚回到客店的你。二来,你清楚红姬的目的以及蒲冰的身份,不用我额外花费时间解释。我相信你一定能保护蒲冰不受红姬的眼线侵扰。” 509 就错 “可是……”路婴心思急转,“可是,莫大哥送我去见蒲……卜神医的话,红姬的眼线不也会发现我和莫大哥的关系吗?” 莫行川摇了摇头。 “不,我送你去到卜神医的住处后,即刻便会离开。我们和卜神医的一切交涉全都交给你。红姬的眼线不会察觉到半点异常。” 路婴听后仍然很不解。他心想,莫行川绝不是出于信任才将整件事情交给他去做。 莫行川是不是想到他很有可能出卖了王妧的消息才换来活命的机会?莫行川是不是想看他会不会替红姬做事? “而且,你不必对卜神医承认,你是我们送去保护她的。因为姑娘并不赞同卜神医张扬神医之名、增加暴露身份的风险,可是卜神医却固执己见。所以,姑娘不会在明面上和卜神医有亲密的交往,更不会去给卜神医收拾烂摊子。但是,姑娘又不忍心看着卜神医真的落入四面受敌、无人相助的境地,所以决定暗中出手。你明白了吗?”莫行川继续解释说。 路婴木然点点头。事情进展的过程出乎他的意料,但结果却是他先前所设想的。 从红姬觊觎蒲冰手里的宝物、并在蒲冰身边安插眼线这件事,他便看准了这位百绍公主不是等闲之辈。 而他听说王妧和蒲冰早已相识,更加笃定百绍公主身份贵重、不可轻视。 他若能够帮助王妧挫败红姬的计划,一定能够证明他的忠心、打消王妧的一切疑虑。 现在,事情如他的设想而发展,他心里却没有了先前的把握。 全都是因为莫行川几次三番打乱他的步调,害他手忙脚乱、进退失据! 路婴凝神思索的模样落在莫行川眼里。 “看来,你的情况已经在好转,我们得抓紧时间了,否则,你的急症自己就要痊愈了。”莫行川说。 此情此景,就像一个平时不苟言笑的人突然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说者端着一本正经的架子,听者也没有装作捧场的样子发出笑声。 路婴脸上的冷汗止不住又要流下来了。 他索性闭上眼,答应说:“我全听莫大哥安排。” 腹痛难忍的少年病人被马车送到卜神医门口,由卜神医亲自接手照料,很快就转危为安。 “你只是吃坏肚子,算不上什么重病,王……你的主子就这么小瞧我吗?”蒲冰看着少年稚气将脱未脱的脸,心情有些复杂。 她确实很需要人手替她做事,但是,一个身量都未长齐的少年能唬住外面那些无赖吗? 王妧这不是在拿她寻开心吗? “主子?我没有主子。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人。我突发急病,要不是有好心人把我送到卜神医这里,又蒙卜神医出手救治,我恐怕已经疼死了。”这番话令路婴想起他从前曾对王妧说过的相似的说法。 他心里感到一阵慌张。 那个时候,王妧相信过他吗? 蒲冰却以为少年连说谎都不会,心里仍嫌弃王妧派来的人不中用。 但她别无选择。 眼下,肯帮她的人屈指可数,她一个也不能往外推。 她很清楚王妧派人偷偷来到她身边的用意。万一她的身份泄露,王妧也要担心被她当成挡箭牌。 即便如此,王妧也比佟舍长和沈蔽强。她的身份还没泄露,这二人就迫不及待要和她撇清关系了。 “罢了,你若无处可去,就留下来帮我打打下手。只是有一点,你要听仔细了。我吩咐的事,你要全力去做。我没吩咐的事,你不要多手去做,明白了吗?”蒲冰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架势,要求少年听命于她。 路婴答应下来。他发现,蒲冰不好相处、更不好应付。 “卜神医真是大好人。”他确定,蒲冰已经知道他是王妧的人、也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莫行川对他说出的那番理由是真实的。 蒲冰却像听惯了这种奉承,懒得回答他。 路婴又说:“我听说,前阵子来卜神医门口求医的人差点踏破了门槛,今天却冷冷清清。唉,我亲眼看见,心里真是难受。” 他坚信,莫行川没有对他说出全部实情。比如,红姬觊觎的宝物是什么,蒲冰暴露身份会带来什么风险,此时仍以卜神医的身份行事的蒲冰能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烂摊子。 但他也发现,莫行川算漏了一件事:不是人人都像莫行川一样防备他。比如,眼前的蒲冰对王妧有多少信任,对他也会抱有相同的信任。 探问出实情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蒲冰因为少年的话而想到殷老大昨夜提出的计划。 其中有许多疏漏的地方,她无力一一完善。 只是想一想巫圣堂会利用那些疏漏来抹黑她,她就不敢同意殷老大的计划。 “哼,这些人就是这样,听了风就是雨。昨天当我是无所不能的神医,今天就当我是一无是处的庸医。你为这么可笑的事感到难受岂不是很不值得?”蒲冰心有所感,直言说道。 路婴面露惊讶,接着剖白心声:“卜神医心胸开阔,真是令人敬佩。可是我学不来。别人传颂卜神医治病救人的事迹,我就会替卜神医感到开心。别人冷落卜神医,我就会难过。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是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蒲冰微微有些动容。只是她面戴薄纱,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色。 她搬来梓县最初的目标就是为了追求神医之名,而她也如愿得到了。 但事实并不如她想象的美好。 神医之名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并非她一人独享,而神医之名招来的所有祸事却要她一人承担。 佟舍长和沈蔽利用她之后又舍她而去、给了她当头一棒,镇察司和王妧的无情也打破了她心里的虚妄。她清醒过来以后,反倒更能接受冯大方和殷老大实实在在的算计。 以前的她曾希望凭百绍公主之名招徕志士仁人助她铲除窃国奸贼,哪知她只留得下天真单纯的小丫环银灵。 现在的她希望凭神医之名庇护她不受奸贼的加害,却只引来多愁善感的少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蒲冰突然问。 路婴如实回答。 蒲冰又说:“路婴,你错了,我并不是心胸开阔。我的医术不会因为别人的传颂而精进,也不会因为别人的污蔑而退步。你会来到我身边,也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医术。一切都是我……的手段而已。” 她知道王妧这个时候不会来见她,她只能用路婴来替她传话。 路婴也足够聪明,心知蒲冰的话不是对他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解释、而是对王妧的坦白。 510 明里 小丫环银灵对新来的少年没有多少好感。 因为少年被蒲冰留在前院做事,暂代了小丫环最初、也是最喜欢的职责。 银灵离开灶台的借口又少了一个。她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端着茶水经过院子,银灵装作没看见路婴亲切的笑脸,直接走向前厅。 厅中,蒲冰正在见客。 殷泉一大早就来向蒲冰道谢。 昨夜,多亏了卜神医出手施针,消除了殷老大双腿的疲顿。今天,殷老大才能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出门走动。 蒲冰没有居功,但抵挡不住殷泉的殷勤叩谢。 “卜神医简直是妙手回春,我的双腿感觉比从前还有劲力。我今天才知道,我从前听别人称颂卜神医医术超凡的话毫无半点夸大,大家全都是真真切切的佩服和感激。卜神医该当受我一拜。” 不知情的人要是听见这番话,恐怕要误会卜神医又治好了某种难缠的沉疴宿疾。 小丫环银灵正这么想的。 她对蒲冰的敬仰和热爱,没有人能比得上。听见别人推崇蒲冰,她感同身受。看见蒲冰对殷老大委以重任,她也对殷老大另眼相看。 先前,她也因为相同的原因改变了她自己对待沈蔽的态度。 “殷老大,请喝茶。”小丫环吐字清晰。 已故的百绍王妃并非百绍人。 小丫环从小跟随蒲冰侍奉在王妃身边,耳濡目染,如今离开百绍,也很快就顺利改掉百绍口音。 殷泉随口道了一声谢,让银灵心里很受用。 她壮着胆子留在厅中,想听一听蒲冰和殷老大会不会提到新来的少年。 幸运的是,蒲冰没有屏退她,殷老大也如她暗中期盼的那样、提起新来的少年身上的种种古怪。 “眼下这种情况,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卜神医身边,不知道会增加多少风险。万一那个少年是巫圣堂派来的,卜神医岂不是要中了对方的暗算?我在江湖行走,见惯了恶人使这种阴损的招术。为了卜神医的安全着想,我认为,那个少年不得不防。”殷泉做出一副直言不讳的坦荡模样,令人信服。 但是,蒲冰对路婴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并未被殷老大说动。她也不打算说明缘由,免得惹恼王妧。 “他是突发急病,被好心人送到我这里来的。巫圣堂要是想继续用无赖的招数对付我,我正好用我的医术光明正大地还击。而且,我更相信,路婴不是巫圣堂派来的。殷老大不必过虑。”蒲冰回答说。 银灵听得着急起来。 她没想到,短短不到半天时间,新来的少年就俘获了蒲冰的信任。 路婴,是吗? “禀神医,路婴方才在院门附近探头探脑,像是对神医的客人很好奇……” 银灵没有撒谎。 她躲在暗处观察了少年很久。 殷老大登门时,少年确实紧紧盯着殷老大、露出了迷惑和思索的神色。 她猜测,少年不是第一次见到殷老大。那么,两人以前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见面?为什么殷老大认不出少年呢? 银灵小小的脑袋里有许多疑惑。但她的问题只起了个头,就被蒲冰打断。 “他身无分文,又不想白白接受我的诊治,所以才决定留下来帮我做些杂事,当作诊金。像他这么大的年纪,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很好奇。方才,他就缠着我问了许多和他自己有关的事,也不像是有意在刺探什么。”蒲冰看了银灵一眼,嘴上虽然是在回答银灵,实际却是在对殷老大解释。 银灵即刻住口。 殷泉也没有继续争辩。 他并非真心实意替蒲冰设想,只是不想看到蒲冰被巫圣堂逼迫离开梓县导致他的任务失败。 只要蒲冰坚持留下来与巫圣堂对峙,他就无须啰嗦。 “我相信卜神医的决断。”他结束了有关陌生少年的话头,转而说起昨夜的计划,“我知道,卜神医担心巫圣堂会发现我们在暗中联络江湖朋友来帮忙,最后好心变作坏事,所以,我也不敢擅自行动。但是,冯老爷和我都知道卜神医的决心,卜神医绝不会坐以待毙。” 蒲冰昨夜没有即刻答应殷老大的计划,到了今天也没有想出另一个可行的办法。 她只能说:“殷老大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能否指教一二?” 殷泉连忙摆手说不敢。 “卜神医太抬举我了,我在卜神医面前实在当不起指教这两个字。卜神医肯听我一言,我已经满心惶恐,生怕说错什么。如果我说了什么蠢话,还请卜神医见谅。” 蒲冰对殷老大表现出来的谦恭十分满意。卜神医的身份虽然不比百绍公主的身份贵重,但却是她辛苦操持得来的,她十分爱惜,也引以为傲。 “殷老大过谦了。我昨夜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外道。你有话尽管直说。”她也逐渐意识到,她心目中的窃国奸贼曾经也是百绍公主。 她不可能仅仅凭着百绍公主的身份打败另一个曾经的百绍公主——如今的百绍国主。 她只能另辟蹊径。 “是,那我就直说了。巫圣堂,闹事的无赖头子,两个江湖高手,这三者互相勾结,可进可退,我们势单力薄,根本招架不住。但我想着,把这三者分开来看,其中有两个是我们惹不起的,只有中间这个无赖头子是在狐假虎威。如果我们能让这个人消停下来,巫圣堂短时间内也会变得无计可施。” 蒲冰若有所思。 “不能大张旗鼓,不能被巫圣堂发现是我们动的手……”她低声述说,近似在自言自语。 “卜神医医术高明,施针用药,无人能及。如果卜神医懂得一些常人无法识穿的手段,将其秘密用在那个无赖头子身上,让他出不了门、下不了地,问题就算解决了。”殷泉试探道。 蒲冰忽然加重了呼吸。 她看了银灵一眼,示意小丫环到厅外守着。 银灵不明就里,以为自己方才在客人面前多嘴多舌、蒲冰嫌她碍眼了。 她静静退下,心里却难受极了。 一走出厅外,小丫环就看到导致她遭受冷遇和冷眼的罪魁祸首远远躲在墙角偷懒。 她气冲冲走过去,指着路婴骂道:“你这小子,连应门这种轻松的活计你都要躲懒?哼,看我不回禀神医、把你撵出去!” 路婴面上迷迷愣愣,心里却因为撞上门来的运气而欢欣雀跃。 511 暗中 “你是银灵姐姐?”路婴明知故问。 银灵轻哼一声,没有回答。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卜神医的贴身丫环,银灵姐姐。卜神医身边的大小事务,你一个人就能打理得妥妥帖帖。我心里佩服得不得了。银灵姐姐,以后有什么粗重活,你尽管交给我去做。我这个人比较笨,你别嫌弃我、多教教我,好不好?”路婴笑嘻嘻说道。 银灵耳根子软。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别人的恭维,更没有听过蒲冰的赞许。 此时见路婴对她讨好卖乖,她满腔的不忿即刻被一股暖流包裹起来,一时竟找不到发泄的路径。 “哼。”银灵的脸色缓和许多。 路婴再接再厉:“银灵姐姐,卜神医正在见客,是不是有什么吩咐?我看卜神医很倚重银灵姐姐。如果银灵姐姐一时脱不开身,有什么跑腿的活计尽管交给我。今天,多亏了卜神医出手相救,我才能好起来。我正想多做些活,报答卜神医呢。” 小丫环对别人的事糊里糊涂,只对蒲冰和她自己的事上心。 银灵听见路婴话里对卜神医的满心感激和对她这个卜神医的贴身丫环百依百顺,她心里的一口气喘顺了,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 再次开口,她语气中的愤怒和不满已经消失,脸上只留下得意和轻视。 “算你识相。”银灵眼珠子一转,便吩咐路婴说,“厨房还在烧水,你去看着,别让火熄了,也别让水烧干了。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必到前院来。” 她学着主人打发仆从的样子,指指点点。 “烧水吗?这个容易。还有什么活?我动动手一并做了。”路婴主动揽事上身,“我还会劈柴,洒扫,修修补补、做些木工。银灵姐姐,你告诉我柴房在哪儿,水缸在哪儿,我很快就能把这些活计都做完的。” 银灵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又不得不板起脸,认真教训新来的少年:“你好好长长见识。我们家的柴都是买的现成能用的好柴禾,不用自己动手。至于洒扫的活计,我天还没亮就起床开始干活了,哪儿等得到你来帮忙?” 路婴吃了一瘪,却不着恼。 他讪笑着认了错,独自往厨房去了。 小丫环看着路婴的背影,心意已经改变。 她想道,这个路婴倒是好欺负、根本没有什么脾气,要是让路婴留下来帮她干活,那她也没有什么意见。 但她却不知道,这正是路婴想要的结果。 厨房不大,灶上一口烧水铜锅,灶前一张旧方桌。 桌上摆着一些新鲜的果蔬和两份冷饭。 路婴觉得奇怪,却没有伸手去翻动。 他按照银灵的吩咐,往灶火里添了一支柴禾,心里默默数数。 还没数到十,他就听到了预料中的脚步声。 “银灵姐姐,你怎么来了?还有什么事要吩咐我吗?”路婴一抬头,眼尖捕捉到银灵的身影,出声点破。 他可以肯定说,小丫环根本毫无耐心。 银灵扭扭捏捏走进厨房,又去角落里搬出一只小方凳,递给路婴。 “我过来看看……你能不能习惯。我们家厨房小,东西不多,活也不重。我是过来人,你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她原本想来看看路婴是不是换了个地方躲懒,没想到会被路婴发现,不得已另外找了个借口。 路婴脸上已经止不住笑意。 “银灵姐姐人真好。我还怕我什么也不懂、问东问西,会惹银灵姐姐厌烦呢。没想到,银灵姐姐对我这么好。我真是……幸亏有老天保佑,让我遇到这么多好人……”路婴笑着笑着,似乎要哭出来。 “有老天保佑你,也有我们神医救治你,你应该时常感激我们卜神医。”这种时候,银灵也不忘尽心为卜神医邀功。 路婴愣了愣,连忙点头。 “没错。”他揉了揉眼睛,如银灵所愿,表白了一番诚心的感激。 银灵这才心满意足。 路婴看准时机,问:“方才那位客人也是卜神医的病人吗?卜神医真是能者多劳。这么早就开始为病人治病,一整天下来,真不知道要多劳累呢。” 他将问话的分寸拿捏得正好,小丫环不知不觉、已落入他的圈套中。 银灵如实回答。 “我们神医每天操劳,确实辛苦。近来……近来还算清闲一点,前阵子才是真正忙得脚不沾地呢。不过,厅上的客人不是神医的病人。他是殷老大,是来帮我们的忙的……”她说到这里,直觉感到了不妥,话语便有了迟疑。但想到蒲冰对路婴的信任,她回想自己没有说错话、做错事,便又恢复了理直气壮的模样。 “原来他那么厉害,真看不出来。”路婴装模作样感叹一句。 银灵眉头一挑,面露不悦。殷老大是蒲冰看重的人,她身为蒲冰的心腹丫环,自然要为殷老大说话。 “你的口气可真大。殷老大武功高强,在江湖上那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谁也不敢小瞧。能做我们神医的客人,岂会是什么无名之辈吗?”她说服了自己,也想说服路婴。 路婴从未听过殷老大这个名字。但他知道这人是红姬的眼线、又和老虞有联络,他不敢小瞧对方。 而他来到蒲冰身边的目的,正是暗中解决掉这人对蒲冰的威胁。 除了莫行川交代的任务,路婴还有自己的私心打算。 他想通过这人摸清红姬在梓县安插的人手,再将对方一网打尽。到那个时候,他在王妧身边的位置就会更稳固,也不用再为莫行川的试探和攻讦而悬心吊胆了。 “银灵姐姐说得有道理,是我有眼无珠了。我从小就羡慕像殷老大这样的大英雄,武功高强,走南闯北,放眼四海都是知己朋友。要是我也能像殷老大一样厉害就好了。”路婴面露渴盼之色,目光越过银灵的身形投向厨房门外。 银灵也被他的话打动了。 “是呀……”她附和一句。 但小丫环只是一时起了玩心,而不是真心想出门闯荡。回过神以后,她仍然是蒲冰手下最忠诚的仆从。 路婴接着话头说:“对了,银灵姐姐,殷老大大名鼎鼎,身上一定有很多了不起的事迹。你也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谁能拒绝一个少年率真的请求? 512 迁怒 天亮以后,容州城又恢复了一片生气勃勃。 揽月班班主经历的生死危机被日光晒干了水分,变作一捧新制的春茶。容州大衙里的官差杂役趁空煮水烹茶、随口品评,而后,又有一些茶渣散落到街上,被眼尖手快的人捡起来放入口中、嚼出几分不浓不淡的滋味。 还没到正午,府衙就发出了一份缉拿一名女贼的通令。通令上附有女贼半张脸的肖像和她用来伤人的银针暗器的图像,还有一个高昂得令人咋舌的悬赏金额。 城里的议论很快就沸腾起来。 虽然通令上没有指明女贼偷走了什么东西,但是聪明人已经从悬赏金额推测出失窃的宝物一定价值连城。 至于那件宝物具体是什么,则众说纷纭。 最多人相信的一个说法和鲎蝎部有关。 很久以前就有传言说,鲎蝎部的巫圣留下一件镇邪避灾的遗物。它自容州大衙落成之日,就被埋在奠基石下。 只有这样贵重的宝物失窃,才可能引起这么大的震动。否则,官府开出如此高额的赏金根本就说不通。 另外一些猜测乱七八糟,没头没尾,不值一提。 知州程永的怒火刚刚好灼烧到巡城都尉茹栗的眉毛上,不多不少。 “到底是怎么回事?通令刚刚发出去,外面的议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是有贼人潜入府衙行凶,怎么会变成盗窃?现在人人都说,城里来了个能够飞天遁地的大盗,别说普通人家,就是府衙重地,那个大盗也能来去自如。你身为巡城都尉,理该缉贼擒凶、安稳人心。可你毫无作为,何等失职!”程知州责问茹都尉。 通令发出之前,程知州还安抚茹都尉说,女贼自恃武功高强、敢只身潜入府衙行凶、一定不甘心无功而返,只要茹都尉做好更周密的防备,下一次一定能够拿下女贼。府衙发出通令只是循例行事,而不是知州责怪都尉办事疏漏。 茹栗自知理亏,不敢争辩。贼人潜入府衙,无论是行凶还是行窃,都算是他这个巡城都尉失职。但外人谁也不知道,他不是大意疏忽,而是故意纵容。 他是茹氏一族最出色的子弟,从容州军督府西二营里的无名小卒一路破格荣升,如今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做了巡城都尉,十足令人艳羡。 但这位年轻的俊杰也有自己的隐忧。 在茹栗看来,鲎蝎部九姓同进同退,有容氏领头,其余八姓子弟呼应,事情本该圆满,但偏偏出了石璧这个意外。 西二营哗变,石璧外逃,给鲎蝎部起事增添了变数。 鲎蝎部少了一个石氏,茹栗的决心也开始松动。 他才干出众,也很有头脑。他能做巡城都尉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出身。 大事若成,他肯定能更进一步,但这一步有多大,没人能说得准。 大事若败,他现在拥有的禄位一夕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他要冒的风险其实比其他人的更大、更多,直到石璧背叛鲎蝎部的举动提醒了他。 但他却不像石璧。 石璧独断专行,在石氏一族中威望极高、无人能及。 而茹栗虽说在同辈子弟中出息最大,可他的头上还有长辈压着、左右还有兄姐挡着。他在族中算是能说得上话,但也仅仅只是说句话。族中的大事还轮不到他来决断。 仅凭这一点,他就不可能像石璧一样背叛鲎蝎部,除非他能背叛茹氏。 茹栗的第二个忧虑是眼前的知州程永。 程知州一身书生意气,处世为人和他这个武人十分不同。 小小的杀手闯进府衙,连人都没杀死一个,就把程知州吓得战战兢兢、天还没亮就命人草拟通令。 他原本还担心程知州会怪罪他对府衙内外的巡逻查防布置不周,可是程知州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刑房被毁坏的惨状上、只顾要求他加强巡哨、没有提起一句责备。他便没有多嘴,对通令的内容也只是匆匆一瞥就遵命发布了。 没想到,通令发出以后,程知州竟然对他发难了。 “知州大人息怒,全是我的疏忽。通令上的悬赏弄错了金额,才让城里的百姓误以为府衙有宝物失窃。我们只要再下一个通令,说明无人死伤、无物品失窃,一切议论都会平息的。”茹都尉提出一条建议。他不想让事情的重点纠缠在他的失职上。 程知州重重叹出一口气。 “这样一改,不显得更加欲盖弥彰吗?你听听外头的话是怎么说的?巫圣遗物在府衙里被盗走了,我这个知州改口说没有这回事,谁听了都会认为是我在推卸责任。” 茹栗留在州城,对程知州还负有一份劝降的重任。 等到橡城一破,容州城也会变天。 如果程知州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那么皆大欢喜。否则,就轮到他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此时时机未到,他仍是知州大人的左膀右臂。 程知州有命,他不得不从。 “可是,府衙里根本没有巫圣遗物,上哪儿……就算是去借,容氏也未必肯借。”茹栗为难道。 程知州没有搭话,自顾自说:“我在任上时间不长,这个传言是怎么来的,我还没有你清楚。但有一件事,要是让这个传言一直流传下去,对府衙、对容氏都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这个不存在的遗物被误认为失窃了,如果有人拿出了假的巫圣遗物生事,对巫圣实在是一种不敬。” 茹栗听后,心里即刻想到要尽快消除这个不实的传言。 可是,这件事他更应该和容氏商量。 “知州大人有什么吩咐,我洗耳恭听?”他说。 程知州眉头一皱:“我知道,容氏的事,外人插不了手。我只是不想让流言风语影响到府衙的声威。如果容氏不把这件不存在的遗物带走,它就会出现在一些不合适的地方。我不插手,不代表别人不会插手。这只是我的一点忠告。” 茹栗没有听出任何具体的指示,心里只当这件事是昨夜的刺杀惹出来的一点小小的风波。他低声下气,承诺会交代容氏把事情处理好。 程知州似乎还不满意。 “昨夜,常捕头把潜入府衙的另一名贼人押入刑房后,竟然忘了把人锁住。事发的时间这么巧,我都要以为他是在帮那个贼人逃脱出去呢。不过,没有证据,我也不会冤枉他。这一前一后,两拨贼人都逃之夭夭。我决定将常捕头停职查办。这个处分,茹都尉觉得合适吗?” 茹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心知,常捕头是受他连累了。程知州已经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开始迁怒于人了。 513 可疑 捕快谷陵将揽月班翻了个底朝天,又将揽月班众人讯问一遍,也没有得到和容苍、容老二、秦湘湘三人都有关连的幕后黑手的线索。 揽月班的领班吕平看起来是个办事勤恳的青年男人,不爱说话。 无论谷陵问什么,吕平的回答都很简洁、语气也十分平静。 明知班主被牵扯进一桩人命官司里,领班却表现得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差点让谷陵调转方向、去查揽月班内部的纠纷。 好在,吕平一番话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我们揽月班全仰仗班主的交游才能在州城立足。来我们揽月班听书听曲的客人其实都是我们班主的朋友。如果谷大人还有疑惑,可以传我们揽月班的客人朋友来问一问。我们每个人都会全力配合谷大人查明真相,还我们班主一个清白。” 谷陵这才发现,揽月班的领班并非木讷寡言、和班主的关系也很和睦。 他故意说:“既然客人们都是秦班主的朋友,那么他们的证词也不足以采信了。你身为揽月班的领班,昨天秦班主被当成杀人嫌犯带往府衙,你当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吗?” 吕平早在容苍上门搜寻姜乐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暗中联络小荷。 等他失去小荷和姜乐的踪迹、派人去接应秦湘湘时,行动已经晚了一步。 他深感自责。 想到秦湘湘素有急智、只要还留有一条活命、必然会设法脱身,事情并未定局,他才重新振作,理清了头绪。 秦湘湘背负上杀害容苍的嫌疑,官府要查,必然是查二人过去的恩怨。 吕平用一夜时间将揽月班内的机密信件和有关容氏的物品清理干净,包括窦季方屋里字迹潦草的笔记,以及小荷、姜乐留下的一切痕迹。 如他所料,官差一大清早就找上门来。 他做足准备,从容应付,一一撇清。 对于他何时得知秦湘湘被看押的消息,他早已向谷陵回答过这个问题。 “没有。”这一次,他回答得更加详尽,“揽月班杂事很多,我们班主又恰好出门了,我一个人几乎忙不过来。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宵禁了。我本打算天亮以后再去府衙询问我们班主的情况,没想到谷大人先来了揽月班。” 见领班终于肯打开话匣子,谷陵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他隐约觉得自己只是问出了对方想回答的问题。而且,若是不追问,他连这些表面的理由都听不到。 “那你肯定也不知道,昨夜有人潜入府衙行凶、目标正是秦班主。”谷陵试探道。 吕平终于露出一点惊讶:“我们班主她没事吧?” 谷陵也从这一点惊讶中抓住了眉目:先后发生的两次行凶都没有让领班产生恐惧、逃避的情绪,这根本不像平常人应该有的反应。 “府衙重地,守备森严,秦班主自然是平安无事。”谷陵又问,“你认为是谁想杀死秦班主?” 吕平摇了摇头,说他自己从没听说过班主和别人结仇、更别说是生死仇怨。 谷陵见领班又恢复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他心念一转,调整了问话的策略。 “你做揽月班的领班有多久了?” “回谷大人,揽月班组建的时间不到半年,我做领班的时间也不到半年。”吕平回答道。 “你和秦班主相识的时间应该也不长吧?”谷陵问。 吕平简短回答了一个是字。他已经察觉到谷陵的意图。 他做揽月班领班之前的经历已经变成一份尘封的案卷,存放在靖南王府。捕快谷陵除非有通天的本事,否则,不可能获悉内情。 他并不担心秦湘湘会随随便便对一个外人交代底细。 领班肯定的回答进一步证实了谷陵心里的猜测。 昨夜,谷陵便觉得秦湘湘说话躲躲闪闪、似乎在隐藏一些事实。 秦湘湘如果对容苍行凶的起因一无所知,根本不会想到有人想借刀杀人。 而他一说到幕后黑手想让容氏、容老二、容苍和秦湘湘互相残杀,秦湘湘即刻就反应过来、认同了他的看法。 这也说明了秦湘湘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暗自怀疑某个人。 起初,谷陵以为秦湘湘怀疑的是揽月班的人,经过一番搜索查证,他排除了大部分人的嫌疑,可疑的目标只剩领班吕平。 现在,他又从吕平的态度和回答中发现了新的可能。 揽月班的班主和领班之间并无不和,二人身上甚至有比主从关系更紧密的连结。 谷陵断定这种连结不是私情。 他大胆猜测,揽月班背后还有一个真正的主人,正是由于那个人,秦湘湘才对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三缄其口。昨夜秦湘湘放心让他来查揽月班,极有可能是料到领班吕平会掩藏好揽月班的秘密。 而他恰巧需要这些秘密来揭开幕后黑手的身份,终结容氏一手遮天、目无法纪的逆道。 “你能为秦班主尽心至此,也算难得。只是,你们这揽月班恐怕又要关门了。开张不到半年就关门两次,想想真是倒霉,你说是不是?” 谷陵打岔说了两句闲话,没有如吕平的预料追问揽月班的班主和领班过往的来历。 “是……”吕平迟疑一下。 谷陵马上接话问:“揽月班这么长时间不开张,这里十数人的生计如何维持?” “我们班主少有积蓄。”吕平说。 “听说,秦班主父母早亡,年纪轻轻就离乡背井来到容州,想来,她的才干和毅力都远超常人。”谷陵绕回正题。 吕平也安心几分。秦湘湘和他来历清白,无可挑剔。 “揽月班是班主费尽心血建成的。我相信,只要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班主是不忍心让揽月班的人离散的。” 谷陵的策略终于奏效,领班应和的闲话里露出了破绽。 “秦班主背负着杀人嫌疑,又遭遇了一次刺杀,侥幸不死,这对揽月班来说还不算是山穷水尽吗?”捕快反问领班。 这是吕平第一次被谷陵问得哑口无言。 “要我说,是揽月班卧虎藏龙。有临危不乱的秦班主,有滴水不漏的吕领班,还有绝顶聪明的窦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才让你们三人聚伙到一起?到底是什么样的底气,才让你们初来州城就敢得罪本地最有权势的容氏?” 谷陵想起知州大人对窦先生的推重,心头的疑云破开一道裂缝。 但是,更多疑团纷纷出现,很快就将裂缝填补得结结实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514 偏离 昨夜,小荷带着姜乐和窄巷卖蜡烛的青年女人阿合回到了揽月班隔壁、秦湘湘为她赁来的宅子里。 她无法及时见到大长老,从而也无法及时解决容老二收买去暗杀容圣女的杀手。 她忧心忡忡,已经开始考虑事败的结局。倘若容苍诈死的消息败露,容老二侥幸脱身,容圣女便会受到容苍的拖累、背上处事不正的骂名。到那时,她必须让容苍自绝谢罪,既避免她自己受到牵连,也能给容老二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她还想到了容苍提起的十五太姑婆。那人也像是个难缠的人物,说不定会让她的全盘计划功亏一篑。她不敢有丝毫放松。 小荷将她的计划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又一遍,才在极度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发现天光大亮,床前还有一张女人的脸。 “什么……”小荷被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阿合?” 能够联络暗楼大长老的青年女人阿合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在小荷面临的诸多麻烦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她昨夜左思右想,最终认为大长老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算准她会在什么时候需要一次会面,更不可能给她设下圈套。 一个病弱的女人对她能有什么妨害? 卖蜡烛的女人只是胆子小,怕遭到大长老仇家的报复,才会缠着她。 她只等见到大长老,就可以把青年女人甩开。万一青年女人联络不到大长老,她也会毫不留情把人赶走。 “你醒啦?”阿合的声音虚弱缓慢,脸上也带着病气。她明明比小荷早起,双眼却半睁半合,好像还没睡醒。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乐呢?”小荷关心的其实只有后一个问题。 阿合藏身窄巷,利用窄巷的黑暗和危险吓唬别人,实际却弱不禁风,毫无威胁。 阿合却不知道小荷的心意。 她退后两步,让出位置,方便小荷起身,才说:“我回去看了,蜡烛烧完了,大长老没有收到我们留给他的消息,只能等今晚再去一次了。” 小荷听后有些不耐烦。 她计划的每一步都有风险,都有可能偏离她想走的方向。现在大长老不按照她的设想出现,她随时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她手里明明握着能够置容老二于死地的秘密,却要继续看着容老二活蹦乱跳、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昨天她还担心容老二发现她在暗中捣鬼、会派人来杀她,现在她却希望容老二更冲动一点、更鲁莽一点、最好再次利用那个别号为鸹的杀手来杀人。那样她便能够扭转眼下的被动局面。 好在,她很快就压下这个危险的念头,没有被急切的心情打乱阵脚。 她知道容老二不是傻瓜。 容老二之所以要借她的手来杀容苍,就是不想和容圣女遇刺的事扯上任何关系。 容老二要杀人,也不会故技重施。 想到这里,小荷决定先去打听一下秦湘湘的死活。 她躲起来不让容老二找到,容老二就只剩下秦湘湘这一个目标。 容老二到底有没有胆子在城里杀人,有没有脑子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一夜时间已足够见分晓。 她还打算继续稳住容苍,让容苍派人去打听容氏会如何平息街头的流言,再设法扰乱。 至于杀手鸹是不是和暗楼有关,大长老肯不肯给她提供一点帮助,小荷心里没底,只能用更多时间来寻找答案。 “你的护卫在外面呢,我让他陪我回去窄巷看看,他都不肯,真是小气。”阿合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 小荷也没有把阿合的话放在心上。 “青天白日的,你还怕那些夜猫吗?”小荷随口应付一句,换上外衣,便要出门。 打听秦湘湘的消息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现在住处的后门和揽月班的后门是相通的。她只要走几步路,找吕平问几句话,就能弄清楚了。 可她刚来到后院,就被姜乐拦住脚步。 “揽月班来了许多官差,像是来办案的。”姜乐说。 他昨夜看着小荷和卖蜡烛的女人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心中惊讶,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比小荷更清楚窄巷里的危险。对阿合这个从窄巷里出来的女人,他也有了和昨夜截然不同的看法。 活兔子不会出现在狼窝。 小荷听了姜乐的话后,眉头一皱。 她没想到官差做事如此迅速。有容氏在前面挡着,容苍的“尸首”也下落不明,官差却没有敷衍了事,反而早早来查揽月班,到底是想查到什么? “昨天,容苍找到揽月班来,他看见我住在揽月班后院,便认定我和秦班主勾结。其实,是我连累了秦班主。要不是因为这个误会,容苍不会气势汹汹去找秦班主,秦班主也不会在刺伤他以后被官差押走。现在,我们帮容苍揭发容老二的阴谋,容苍躲在家中装死,秦班主仍然背负着杀人的罪名。如果容老二发现了容苍的意图、暗中谋害容苍,秦班主会不会彻底洗不清罪名、真的被当作杀人重犯?”姜乐能够对小荷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却无法对自己造成的悲惨后果视而不见。 小荷无言以对。她更不敢承认,她昨天拿秦湘湘的性命去冒险,比姜乐所认为的拿秦湘湘的名誉去冒险要严重得多。 “秦班主不会有事的。”小荷违心说道,“你别忘了,她比我更得主子信重,整个揽月班的人都在为她奔走,她的手段比我这个单枪匹马的光杆儿厉害多了。” 见姜乐没有因为她的话露出半点不忍,小荷失望之余,也对秦湘湘生出了嫉妒。 她奉王爷之命,一心一意收服姜乐,平时关怀照料、伏低讨好,一样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候,她竟然不如秦湘湘这个只和姜乐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 嫉妒滋生了怨恨,渐渐染遍小荷的内心。 姜乐还以为小荷是想起他先前不肯搬离揽月班后院、没有尽护卫之责而心生不满。 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还能做出弥补,让一切恢复如初吗? 姜乐身上猎人的本性忽然活跃起来。 “如果你已经说服容苍不再追究我打伤他的事,我可以做个人证,把容老二要求你做的事揭发出去。” 他的第一个猎物,是一只狡猾无比的狐狸。 515 回转 小荷当即表示不赞同。 姜乐没有出声,但明显没有被一句简单的反对说服。 小荷不能告诉姜乐,她在容苍眼里清白无辜。 假如容苍见到姜乐,两人一对证,容苍就会发现自己挨打那天遭到了姜乐的暗中追踪、真正在散播流言的人是牛二斗的邻居林老娘、恰巧林老娘的女儿被容圣女安插到王爷身边做了内应,姜乐也会发现自己的行踪其实是被她泄露给容苍的。 她也不能告诉姜乐另一个实情。 倘若姜乐站出来揭发容老二,收留姜乐的秦湘湘依然不能撇清关系,姜乐这个举动也相当于是在揭发秦湘湘。 现在,除了容苍亲眼见到打伤他的姜乐住在揽月班,任何人都没有证据证明秦湘湘和容老二有勾结。只要秦湘湘足够聪明,她身上的杀人嫌疑会随着容氏和官差的调查一步步被洗清。 但若有了姜乐这个人证,秦湘湘就会被彻底拉下水,到时势必会惊动王爷。 她可以眼睁睁看着容老二杀死秦湘湘,却不可以亲自对秦湘湘下死手。 这是所有在王爷手下做事的人都心照不宣的规矩。 否则,当她搅动容州城这一滩浑水时,她自己也会被浑水淹死。 姜乐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小荷只能说:“要揭发容老二也该由我来揭发。然而,我一旦这么做,容老二也会反击。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你肯帮我,我会万分感激。” “我这么做就是在帮你,”姜乐说,“让一切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小荷对这四个字很不屑。 当她证明林菁是永平侯的女儿,没有人在乎真相。 人们只在乎所谓的真相对自己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 她若不长进,怎么可能斗得过永平侯府那帮势利小人?怎么可能压服得了齐王身边那四个眼高于顶的丫环? 可惜,姜乐出身乡野,终究不能明白她的心。 她为姜乐嫉恨秦湘湘,真是不值。 转念之间,小荷已经锁起自己对姜乐付出的一点真心。 “你不要以为真相大白就是好的。等官差走了,你就会知道,揽月班也有秘密需要隐藏,秦班主不会感激你把一切真相揭发出来。”小荷对姜乐说话的口气透着从未有过的冷漠。 猎人有所警醒,为了避免吓跑猎物,谨慎地收回了猎网。 但猎人事实上已经掌握了对付猎物的有效手段,进可攻,退可守。 “好吧,我再去探探风。一有消息,我就来通知你。”姜乐说。 小荷见难题总算被她应付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她耐心等待消息期间,阿合又来她耳边唠叨。 “那些夜猫白天睡觉,晚上吵闹,我真的受够了,真想找个笼子,把它们通通关起来。” 眼下这点空闲,小荷无事可做,正好用来套问阿合的来历。 她问出心中的不解:“你都要离开窄巷了,还管那些夜猫做什么?再说,你有能耐抓住它们吗?” 阿合眉头紧蹙。 “唉,我也知道,我是在瞎操心。可我在那里住了那么久,突然间决定要离开,越想越觉得不习惯。要是我丢掉生意,没人在那里卖蜡烛,到了夜里,野猫到处乱跑,岂不是乱套了?” 小荷感慨说:“你真是操心命。那条窄巷有什么好的、值得你牵肠挂肚?就算你住在那里,野猫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是吗?” 阿合连忙摇头。 “野猫不能乱跑的。出了那条巷子,野猫挠人会被打死的。” 小荷心里一惊,追问道:“你说的野猫是指那些杀手吧?大长老手下的……” 不知道是杀手这两个字还是大长老的名字突然像小针一样刺了阿合一下。 阿合不管不顾跳起来,去捂小荷的嘴。 “别说出来呀!” 小荷对阿合的无礼有些不满,但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她只能点头答应。 “野猫,他们是大长老手下的野猫,对吗?” 阿合放松几分,但仍摇头否定。 “野猫喜欢挠人,也不听话。它们要是听大长老的话,我也不用离开那里了。” 小荷听出这话有些道理,想了想,又问:“但是,你住在窄巷是大长老安排的吧?既然野猫们不听大长老的话,你以前在窄巷里如何抵挡它们?” 阿合对野猫挠人有深深的担忧,对小荷却毫无防备。 “野猫不听人话,但它们也怕老猫发威。老猫叫一声,它们就不挠我了。但是遇到特别凶的,我还是得躲着。” 小荷听后若有所思。 她昨夜就注意到巡城卫队没有踏足窄巷。那里似乎是个无人照管的地方。 她以为是大长老在州城手眼通天、专门占了一条巷子作为落脚处,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排除了大长老,容州城最有权势的容氏也很有可能是那条巷子的庇护者。 她猜测,那只老猫很可能和容氏有些关连、才能让窄巷避开外面的骚扰。 “老猫多老了?有大长老那么老吗?”小荷还想问得更深入些。 阿合对此却不肯多说。 小荷只能改变问法。 “你想把野猫们都抓进笼子里,总得过了老猫这一关吧?我想,老猫应该不会乐意看见你过河拆桥。” 阿合撇撇嘴。 “我就是想想而已,又不是想做就能做到。” 小荷心里一喜。她忽然间灵机一动,想到大长老或许不是在给她下圈套、而是在给阿合下圈套。 如果大长老的目的是借她的手引开阿合呢?没了卖蜡烛的阿合,窄巷里的古怪规矩就不成规矩了。大长老真正的目标难道是那只老猫? “不,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我可以帮你。”小荷掩饰不住欣喜的口气。 小荷见识过大长老的狡诈狠辣。和大长老周旋的时候,她总是格外小心。 她在大长老面前最大的凭恃是王爷,其次是她对青简的了解。 她在大事上很容易和大长老达成一致,但在小事上,比如她想探知杀手鸹和暗楼的联系,还有更早之前她探问王妧的名字进了暗楼无头榜一事,她如果事事都用王爷之命为理由说服大长老就显得小题大做了。 大长老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小荷知道大长老不会轻易驳王爷的面子,但是,大长老肯定也不想白白为她提供帮助,所以才在她主动提出见面的情况下设置了重重阻碍。 她有五分把握,解决阿合带来的问题就是她见到大长老的条件。 516 接头 阿合听到小荷的承诺后也很高兴,但一被问到她打算怎么做,她又迷迷糊糊的,拿不出一个主意。 恰好,姜乐在这时候去而复返,提醒小荷说,官差已经全部离开揽月班。 小荷便暂时撇开阿合,随姜乐往后门走去。 吕平见到小荷,态度不卑不亢。 他奉赵玄之命做了秦湘湘的随从,实际却是秦湘湘的副手,主理了半个揽月班。 这背后有秦湘湘对他的信任和敬重。 本来,吕平年纪渐长,已无望从王府侍卫的职位上获得升迁。但他行事稳重,得到井侍卫的推举,受命做了赵玄的护卫。 赵玄身边高手如云,相对而言,吕平的武技稍显平庸。但他毕竟是王府侍卫出身,实际的见识和才干都比常人高明。 在知情人看来,赵玄让吕平做秦湘湘的随从有些屈才,可是,吕平自己真正做了揽月班的领班以后却感到得心应手。 他甚至觉得自己在王府沉浮多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个姗姗来迟的用武之地。 因此,他从未辜负赵玄和秦湘湘的苦心。 吕平也从秦湘湘口中得知,小荷诡诈。而他自认缺乏智计,平时并不出面和小荷周旋。 可今日秦湘湘不在揽月班,除了他,没有人能应付得了小荷。 “何姑娘来得真巧。” 小荷一直以何姑娘的身份和揽月班班主交往,此时,吕平也沿用了秦湘湘对小荷的称呼。 小荷却直呼吕平的姓名,一开口就先声夺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声不响。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过来问你,你是不是打算不管秦班主的死活了?” 她只看吕平的态度,也知道秦湘湘平时对待手下的人过于宽纵。吕平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人,秦湘湘不敢求全责备,将来只会自食恶果。 眼下,她已经看出恶果的雏形。 “班主遭到诬陷,我身为揽月班的领班,岂能自乱阵脚,到处去辩白?”吕平解释一句,随即反问道,“我也有一件事要请教何姑娘,昨日容苍来揽月班找姜乐的时候,你人在何处?” 小荷听见吕平一下子问到关键之处,心里立即警惕起来。 姜乐身在局中,还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可是,吕平这个局外人却有可能已经看清楚她的阴谋。 她双手搭在腰间,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我昨天本来已经决定暂时离开州城,要不是听说秦班主刺伤了容苍、被府衙的人抓去,我才不会留下来沾惹这麻烦。我去见容苍,用揭发容老二的阴谋作为条件,换他出面洗刷秦班主的冤屈。这不比你缩在揽月班什么也不做强多了?你倒来问我人在何处?哼,秦班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留在揽月班了?我哪里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一番话,连辩解带污蔑,说得吕平毫无还嘴之力。 小荷还存着心思悄悄瞥一眼姜乐,见无事发生,才放心下来。 吕平平复了心头的急恼,为了弄清楚小荷的心意、保秦湘湘平安归来,他不得不伏低。 “何姑娘言重了。我一心一意为主人办事,从未有过二心。”他跟随秦湘湘在州城打理揽月班,远离公子,倘若小荷故意搬弄是非,他防不胜防。 他总算见识到小荷的厉害。 小荷得到台阶,顺势走下来。 “我谅你也不敢。”她装作不经意提起她的真正目的,“秦班主现在怎么样了?官差们没有为难她吧?” 吕平方才说她来得凑巧,她也不掩饰,她是看准官差离开以后才出现的。 “班主平安无事,只是……”吕平停顿片刻,没有直接说出他从捕快谷陵口中得知的消息。 小荷眉头一皱,心里对吕平胆敢在她面前故弄玄虚生出不满,也对秦湘湘的糊涂生出轻视。 但这些情绪很快就被好奇取代。 吕平还隐瞒了什么? 一夜过去,秦湘湘安然无事说明容老二不中用。但容老二是出手之后失败了,还是根本就不敢出手? 这两种情形还是有区别的。 小荷不由追问:“只是什么?” 吕平另有主张:“何姑娘说,容苍还活着。既然如此,只要把容苍交给府衙,班主便能脱身。其他一切麻烦,就都不是麻烦了。” 小荷没道理让秦湘湘占了便宜。 她拒绝说:“容苍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也还没有完全相信秦班主和容老二没有勾结。他不可能如你所愿、站出来帮他眼里的仇人洗刷罪名。而且,容苍下定决心要对付容老二,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岂能轻易放过?” 如果昨天容苍死了,她照样会借助揽月班对付容老二。 她不会给吕平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 “容苍和容老二争斗起来,无论谁输谁赢,都是好事。二人若是相安无事,那才是坏事。” 吕平终于被说动。 “昨夜,有人潜入府衙刺杀班主,失手后逃脱了,府衙已经发出了缉拿刺客的通令。我会加紧去查。只要我们比府衙更快一步拿下那个刺客,就能掌握先机。” 小荷面露思索。 “你认为那个刺客是谁派来的?”她试探道。 吕平如实回答:“最有可能是容老二。杀死班主,容老二和班主勾结谋害容圣女就是一句无法证实的流言。留着班主,原委就全凭班主说了算了。容老二很可能选择冒险杀人,而不选择冒险背负上谋害容圣女的罪名。” 小荷摇摇头。 吕平话里的情形和她设想的很不一样。 “可是,容老二冒险杀人不是说明他做贼心虚吗?”她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容苍,便以为别人也会被这么想。 “没有实物做证据,也没有人证,容老二很容易洗清嫌疑。除了容圣女和容苍,没有人会继续怀疑他。毕竟他是容氏的二老爷,容首领的亲弟弟。”吕平解释说。 小荷这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好在,容苍愚钝,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疏漏。 她很快调整了心态,接着吕平的话头说:“你去追查刺客,我帮不上忙。但我能让容老二为他买凶杀人的事付出代价。” 吕平不解。 “刺客是谁派来的,还没有定论。抓住刺客之前,我们的猜测只是猜测。你现在对容老二出手,很可能错失真正的目标。” 小荷不以为然:“我说他是,他就是。我的目标本来就是容老二。” 吕平误解她是为了秦湘湘才出手对付容老二,真是大错特错。 517 碰面 吕平又问小荷具体打算做什么。 小荷笑了笑,志得意满说:“秦班主会没事的。我和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各尽所能,互不干涉,只要我们目标一致就可以了。” 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没功夫留下来和吕平多说废话。 府衙在这种时候发出缉拿刺客的通令对她来说是天赐良机。有了它,容老二买凶杀死秦湘湘灭口的说法会更令容苍深信不疑。 而秦湘湘侥幸不死对容老二来说却是功亏一篑的败迹。如果昨天没有实证的流言只是毫无章法的乱拳,那么今天实实在在的人证就是架在容老二脖子上的一把刀了。 小荷真想看看,容老二如何给容氏族人一个交代。 她正要从揽月班后门离开时,耳尖听见厅室传来一道陌生的人声。 那人对吕平自称是秦班主的朋友,说有事相商,口气里似乎已经知道秦班主不在揽月班。 小荷转念决定悄悄折回去偷听,却被姜乐提醒说、有人过来了。 她不得已按下心底的好奇,带着姜乐直接离开。 揽月班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夜潜入府衙盗取文卷失败的俞溢和熊暴石。 秦湘湘之所以侥幸活命,全靠俞溢和熊暴石出手相救。而俞溢和熊暴石能顺利从府衙刑房脱身,也全凭秦湘湘在捕快谷陵面前用性命为二人担保。 双方虽然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但已结下深厚的交情。 俞溢对揽月班的领班提起昨夜的经历时,见领班始终慎重其事,他也放心不少。 他之所以没有一得到秦班主的提醒就直接前往梓县去见刘筠,是因为朱舸。 他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朱舸在行动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不是劝告、而是警告。可惜他当时并没有听懂朱舸的弦外之音。 他因为怀疑自己能力不足而陷入懊恼,错过了认清朱舸真面目的机会。 原叔和罗管事之间一定还有更深的交往,深切到可以交流讨论慕玉山庄内部的变动以及靖南王府、军督府、鲎蝎部三方的纷争。 确定是朱舸坑害了他之前,他万万不敢相信这一点。 他心里备受打击,变得灰心丧志,既因为他对朱舸的轻信,更因为原叔对他的隐瞒。 这样的他根本无法心无旁骛去见刘筠。 是熊暴石始终如一鼓励他振作精神,甚至用刘筠已经离开九首山为理由、解开了他原先的承诺。 他心里的苦涩滋味才慢慢消失。 他认定熊暴石也是值得他托付性命的朋友,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坚决信守承诺,帮助熊暴石取得文卷。 这一次,他不会再瞻前顾后,更不会再对熊暴石耍弄心机。 因此,俞溢决定来见一见揽月班的人,想找到机会和揽月班达成一些合作。 他愿意助秦班主脱身,换来揽月班助他拿到甲字九号文卷。 事情竟如此凶险、如此巧合,吕平一时之间无法做到像俞溢相信他一样去相信俞溢。 他有一个疑惑:“你们是……潜入府衙行窃,恰巧和我们班主一起被关押在刑房内。假如没有遇到你们,那个刺客不就没有办法掩饰她的杀人行径了?” 俞溢腿伤未愈,勉强能够拄拐走动。 他和熊暴石得到了客人应有的礼遇,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和揽月班的领班说话。 “我想,如果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替她背这黑锅。府衙里应该有接应她的内鬼。” 吕平听后又惊又疑。 捕快谷陵一大早就赶来揽月班,对众人一一讯问,对他这个领班更是严苛,几乎当成嫌犯来审问。 最终,他只能咬定班主对他有提携之恩、他对班主忠心耿耿来堵住谷陵的追问。 谷陵离开以后,他心里猜测谷陵对他仍有怀疑,但他没有做出多余的分辩,只在心里暗自警惕、接下来的行事必须更加小心。 现在他听见俞溢指出府衙里有刺客的内应,即刻有了怀疑的目标。 “方才有官差上门查访,领头的捕快名为谷陵,他年纪比我轻,看起来很干练,也很……正直……”吕平忽然发现自己词穷。他怀疑谷陵是刺客的内应,却用正直来形容对方,实在是很不合适。 不料,俞溢一听就知道吕平所指何人。 “捕快谷陵……谷大人?秦班主说过,这位谷大人答应会保护她周全,我想,昨夜刺客逃脱以后,是谷大人保护了秦班主免遭府衙内鬼的骚扰。他来揽月班查访,也许是想帮秦班主洗刷嫌疑。” 吕平仔细一想。谷陵对他的质问确实没有一个和秦湘湘谋害容苍有关,反倒像是在怀疑揽月班中有人想陷害秦湘湘。 他一时无法做出定论。 追根究底,他不相信初次登门的俞溢和熊暴石,没有怀疑二人是刺客的帮凶已经是他厚道了。 俞溢并非蠢笨之人,只是被昨夜的冒险经历激荡了心神,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吕平的顾虑。 说了这么久,他才想起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听说秦班主是王妧王姑娘的朋友,我认识的刘筠姑娘,恰好也是王姑娘的朋友。我名叫俞溢,王姑娘曾经托秦班主找过我。我冒昧自称是秦班主的朋友,还请吕领班包涵。其实,我们潜入府衙只是受人所托,想找一份文卷。希望吕领班不要误会我们天天做贼。” 吕平心里的疑惑即刻消除了大半。 他确实听秦湘湘提起过俞溢和俞舟堂,但却不知道王姑娘为什么托秦湘湘打听俞溢这个人。 和他同为王府侍卫的高慧也曾被公子派到王姑娘身边做随从。他听说高慧最近进了赤猊军,心里替对方高兴之余,也担心将来公子和王姑娘发生不和、高慧会受到牵连。 但从目前来看,他是支持秦湘湘联络王姑娘的。毕竟,王姑娘一句话就完成了高慧梦寐以求的心愿,谁不啧啧称羡?只要秦湘湘拿好分寸,揽月班能和王姑娘保持良好的沟通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于是,吕平坦白承认说:“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俞兄弟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人送你去见王姑娘。” 俞溢却摇摇头,表示自己暂时不会离开州城。 “麻烦吕领班帮我送个口信给王姑娘,说我必须先把州城的事情办好再去见她。” 他相信,王妧会明白这个口信是给刘筠的。 如他所愿,吕平接过了他的话头,问他想办什么事。 俞溢松了一口气,回答说:“昨夜,我们二人阴差阳错阻止了刺客行凶,可惜,我们却没有找到想找的文卷。我们决定再试一次。还有,我们见到秦班主蒙冤受难,不能坐视不理。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昨夜的刺客,躲在幕后的黑手也会暴露出来。” 这个想法刚好和吕平的计划不谋而合。 518 诡计 橡城今天一早就开始下雨。 这在雨季十分平常。 不平常的是,南城门下有七条人命消逝在这场雨中,无法延续到雨停之后。 雨势不大,附着在地面砖石上的冷涩而血腥的气味并未被冲刷干净。 雨势也不小,雨水混合着鲜血汇聚成流,奔涌向城中的千家万户,触目惊心。 狂躁的邪火并未熄灭,只是暂时被天降的雨水压制了力量。 添火的柴禾已经准备好。 阴风悄悄从暗处滋生。 巡城卫队找到了暴毙街头的老铁匠和他的四个徒弟。 都尉袁祜得知消息,惋惜不已。 城尹薛均和卫府统军李年合力理清的线索随着老铁匠的死而中断。 那个对老铁匠和胡剪刀走漏风声的神秘人物依然将身份藏得严严实实。 袁祜将消息回报给薛均和李年,却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看法。 “老铁匠死得莫名其妙,说明我们没有找错人。”李年脸上没有显出失望,询问道,“他是如何被害的?” 袁祜回答说:“连同老铁匠在内,五人从表面来看,都是因为急病发作,救治不及而死。还有一点凑巧,老铁匠五人临死前想去的地方很可能是巫圣堂,因为他们的尸首就是在巫圣堂门口被发现的。” 李年听到巫圣堂这三个字,转头看了薛均一眼。 薛均仍然沉浸在深刻而切实的震动中,无法自拔。 城门下发生骚乱时,他就在正楼议事厅,和李年一起经历了群情鼎沸、场面失控、死伤相藉。 他从来没有遇见过眼前兵戈相逼的情形,甚至不曾有过如此惨烈的想象。 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后悔了。 他后悔屈从于镇察司的声威,后悔没有坚定心意站出来、在鲎蝎部攻城之前做出阻挠、避免双方交战。 他发现自己无颜面对李年的赤诚之心,更无颜面对惨死在城门下的无辜百姓。 他几乎无地自容。 “薛城尹?”李年出声提醒。 薛均回过神,但仍有些糊涂。他稍微掩饰了自己的失态,反问道:“李统军怎么看?” 李年也没有和他计较,直言不讳。 “叛军祸乱橡城的消息很可能就是从巫圣堂泄露出去的。要不然,老铁匠怎么会死在巫圣堂门口?” 袁祜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几人也有可能是急病发作后,想到巫圣堂求医。” 李年坚持己见。 “铁匠铺五人同时发病,同时死去,这在你看来难道不古怪?他们若是稍微迟疑一会儿,说不定就死在铁匠铺了。生死关头,他们必然是笃定巫圣堂能救命,才会毫不犹豫违犯宵禁、前往巫圣堂求救。” 薛均终于听明白李年话里的意思。 他振作精神,点点头,说:“没错。人死在巫圣堂门口,巫圣堂要撇清关系,没那么简单。” 他问袁祜有没有把巫圣堂的人带来问话。 袁祜处置城中治安事务游刃有余。 “是。我亲自把留守巫圣堂的一名巫医和一名管事带来了。二位大人要问话,我即刻把人召来。” 李年放心许多。 薛均却知道袁祜的行事习惯。 袁祜如果遇到巫圣堂的抵抗,一定会着重禀报。 “巫圣堂的人对老铁匠几人的死有什么反应?”薛均突然问。 袁祜不明就里,回答说:“老铁匠几人死后身上出现一些黑斑,巫医提出要检查老铁匠几人的尸首,我没有答应。巫医也没有纠缠,只对我说,我还会再去找他的。这不是废话吗?我……” 说着,他发觉薛均的脸色不太对劲,连忙住了口。 薛均叹了一口气,听得袁祜心里咯噔一下。 “巫圣堂里还留下多少人?”薛均问。 “除了被我带走的一名巫医和一名管事,还留下几名药童和十多名杂役,由项捕头带人看守着。”袁祜回答说。 “老铁匠几人的尸首现在在哪儿?” “我已经将尸首送到衙署,还要等大人安排仵作查验得出死者真正的死因。如统军大人所说,几人同时发病、同时病死,我也觉得奇怪。如果……如果泄露叛军作乱消息的人就在巫圣堂、还试图杀人灭口,那么我们很快就能把人揪出来。”袁祜不但回答了薛均的疑问,还适时做出保证。 薛均却摆摆手,想到了更恐怖的可能。 “老铁匠死在巫圣堂门口,四周有多少人围观了这件事?” “事情发生时天还没亮,几乎没有人看见。天亮以后,大部分人都将注意放在南城门的骚乱。我认为,这件事并没有传播开。”袁祜如实回答。 “城里……”薛均欲言又止,看向李年,满脸为难。 “有话不妨直说。今时今日,薛城尹若是还像从前一样说话遮遮掩掩,那我也没……” 李年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均打断。 “李年,我不是在对你隐瞒什么。而是,事关重大。如果叛军真的用上那条诡计,我……不,不止是我,我们三人恐怕都难逃这一劫了。”薛均的口气中透出一股绝望。 从骚乱发生到现在,李年的心情一直很沉重,脸色也没有半点轻松。 他的身心好像在重压之下锻炼成一块精铁。 虽然薛均的话说得很沉重,但是,对正在承受更大压力的李年来说,这番话还不足以给他带来一丝慌乱。 “薛城尹为什么会这么想?”李年问道。 薛均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用一种比平时更加冷静的语气说出他的猜测。 “你说,老铁匠几人死后身上出现了黑斑?”他再次向袁祜确认这一点。 袁祜也做出肯定的回答。 薛均才接着说:“前阵子,州城出现一个患上黑斑病的病人,程知州给我发了一份公文,提醒我注意防范。” 李年的脸色终于有了改变。 袁祜也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患上此病,活人九死一生,死后还有可能酿成疫疠,祸害更多活人。”薛均说心中最深的忧虑,“如果城里出现了黑斑病,我们还守得住吗?” 李年脸上杀气腾腾。 “难道叛军想要橡城变成一座死城?” 袁祜也听说过,当年南沼之乱期间,容州瘴气遍地,活人患上黑斑病导致疫疠横行,死人填塞道路,民间还有厌鬼祸世的传言扰乱人心。是靖南王力排众议,主张由当时的容圣女、也就是如今的靖南王妃收治患者、清除疫疠,最终令容州重现清明。 虽然袁祜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年的祸乱,但是,黑斑病和疫疠的可怕在容州人尽皆知,他也不例外。 薛均因为李年没有听懂他的话而发出一声苦笑。 “鲎蝎部还有一个容圣女。” 519 新名 容溪丢掉她的薄纱面罩以后,也没有人再称呼她为圣女。 她得到了一个新名字。 红脸。 说起这个名字,容溪的心情难以名状。 城门下救她逃离拥挤人群的中年女人姓包。 邻里都知道包大娘是个热心人,因此容溪很顺利打听到包大娘的住处。 包大娘听说她无处可去》笔趣阁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cits0871. 520 新分 “不省心的猴儿!看看你做的好事!” 包大娘打开了厨房的门窗,散去锅炉烧干后产生的烟雾和气味,随即提着一个竹篮走厨房,指着包小猓咄咄质问。 “你爹交代你做什么,你自己说。我看你是没记住,还是记住了偏偏不照做?” 包大娘将竹篮举到包小猓鼻子底下。 包小猓和容溪都看清了竹篮里的事物。 半篮子由粗布包裹保护起来的新鲜鸡蛋几乎全部被磕破、打烂,只剩一、二个完好无损。 包小猓慌慌张张,不自觉躲到容溪身后,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在比较祖母所说的两个错处孰大孰小,好做出选择,避免更大的责罚。 包大娘却没有耐心等他狡辩。 “你就是路上贪玩儿,提着篮子也不好好走路,是不是还撞到什么东西了?”包大娘将小孙子从容溪身后拉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在小孙子腿上轻轻拍打几下,见小孙子只顾躲闪却不喊疼,才放心下来。 她接着说:“你爹这两天要忙着打听城门什么时候开,没功夫管你,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要是以为我管不了你,那你就错了。换作是你爹小时候,我还得打他的手板。你是他儿子,他自会管教你。我只论你犯了什么错,该受什么罚。” 包小猓一听要受罚,脸上当即皱成一团。 他毫不犹豫认错求饶:“我错了,祖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但他却不认罚。 “你这猴儿!鸡蛋打烂了,放不到明天就得发臭。我就是要罚你跑腿、去买些好的回来。这一次你要是再摔着、磕着,我就罚你今天不许吃饭。你听清楚了?”包大娘口气严厉,神色也很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包小猓脸上气鼓鼓的。他反驳不了祖母的道理,也害怕饿肚子,还有些委屈。 “我不叫猴儿!我叫包小猓。”他只能在一件事情上嘴硬。 包大娘见状忍住笑意。 “事情办不好,你就是只毛手毛脚的小猴儿。事情办好了,我才叫你包小猓。” 包小猓撇嘴反驳说:“不对,小猓是婆婆给我取的名字。婆婆给我的,它就是我的。” 包大娘终于失笑。 “哎呀,婆婆可不知道你知错不改。你只认错,不认罚,以后你就叫做包认错好了。” 她故意和小孙子逗嘴皮子,小孙子根本招架不住。 “祖母!”包小猓无话可说,心知祖母说得出、做得到,只能不情不愿低了头。 容溪在一旁看完了祖孙二人的辩驳,终于明白包小猓给别人取诨名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 包小猓注意到她在笑,似乎也忘了心里的难受,提议说:“红脸……姐姐,姐姐和我一起去吧?” 包大娘用一句话驳斥回去。 “你一个人受罚,就得一个人去。” 包小猓满脸失望,整个人垂头丧气,就要往门外走。 “等等,”包大娘突然叫住小孙子,提起竹篮,一边捏着粗布四角将破损的鸡蛋取出来,一边将空篮递给小孙子,“今天给你做蛋羹吃。” 包小猓听见这话,惊喜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恢复了神采。 “再滴一点香油。”他要求说。 包大娘笑着答应了。 看着包小猓高高兴兴出门去,容溪耳边听见包大娘的呼唤,却愣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洪姑娘?我听小猓这么唤你,没错吧?”包大娘询问道。 容溪犹豫片刻,随即点头承认了。 她不能坦白说明她的身份,更不能坦白说明城门紧闭和她的家族有关。 她只能隐瞒到底。 “没错。我姓洪。” 包大娘点点头,随口说了一句“洪姑娘别着急”,便用粗布兜着破损的鸡蛋往厨房走。 容溪也不紧不慢跟上去。 “你和家人分离,心里着急,我是知道的。我大儿也和我大儿媳妇分隔两处呢。他把小猓送来让我照看,自己出门去打听城门为什么不开、什么时候能开,就是为了出城去见我大儿媳妇。唉,事情就是这么凑巧,真是天公不作美。” 包大娘说着,示意容溪帮她拿来两个干净的大碗和一个网洞细密的竹箩筛。 容溪一一照办。 包大娘将破损的鸡蛋连同粗布小心放在其中一个大碗里,又将竹箩筛放置在另一个大碗顶部,这才动手挑拣出还能食用的鸡蛋,利用箩筛漏出硌嘴的碎壳,得到一碗做蛋羹的材料。 容溪见包大娘手脚麻利,看出对方惯常做这些厨房里的活计。 她并没有否认自己想出城,但她的心情肯定不比包大娘的大儿着急。 “我大儿媳妇听说梓县来了个卜神医,就想带我大孙女去看看。我大孙女……唉,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天可怜见。要是那位卜神医真的能让我大孙女好起来,那才是老天开眼。”包大娘又开始收拾厨房里的各种用具,“要是我大儿听我大儿媳妇的话,早一天一起出城去倒也罢了,偏偏说什么东家的活计耽误不得,必须忙完这一阵子才能脱身,气得我大儿媳妇领着我大孙女回娘家去了。这不,一家人分隔两处,哪里能安心?” 容溪听得疑惑。容氏老宅就在梓县,可她从来没听老宅的人提起过什么卜神医。 “城里不是有间巫圣堂吗?大娘的大孙女为何不去巫圣堂请巫医看一看?兴许巫医就能为你的大孙女消灾除病,何必舍近求远?”这是容溪的另一个疑惑。 包大娘却摇摇头,做出不屑的表情。 “巫圣堂那种地方,哪里是我们寻常人去得了的?我大儿一天挣的工钱还换不来一颗圣丹呢。罢了罢了,不提这个。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呢?” 容溪听见这番话,心中一动。 她身为鲎蝎部圣女,一不能解除厌鬼之祸、保护容州百姓,二不能打败赵玄、保护她的王妃姑姑,三不能消除族中异己、保护她自己的圣女位分,她可以说是事事失意。 她从高高在上的圣女之位沦落至此,却有幸遇到包大娘这样一个淳朴真诚、善良慈和的人。 包大娘救人、教孙,完全是出自真心实意,毫无矫揉造作,更无心机谋算,与容溪从前见过的人截然不同。 容溪受到的触动难以言表,最终化成一句承诺。 “实不相瞒,我家里世代行医,我也从小研习药方医术。如果大娘相信我,我愿意为你的大孙女治病、保她身体康健。” 521 罪证 乔老四连夜拿着红蔷的蔷薇花玉钗找到袁包子,并且一字不差说出“斗转星移”这句暗语。 天亮时分,这支玉钗便落到了红蔷的心腹、柳宿手里。 “红蔷命你听从我的调度,没错吧?” 六安毫无顾忌出现在油伞街的酒馆。他断定萧芜的手还没有伸到红蔷身边来。 柳宿年近三十,身形瘦小,是个武技高手。 高手这一点,六安是从柳宿持刀的姿势上看出来的。 柳宿默认了六安的话。 蔷薇花玉钗、袁包子和斗转星移,三者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招待朋友的暗语。其中一样缺少、或者被替换,便是另一种意义相反的警告。 柳宿原本正担心红蔷一去不回、遭遇了不测,但她又不敢轻举妄动,因为红蔷出门前只给她留下待命的指示。 受困的红蔷也没有预料到眼下这种情形。她原先的打算只是利用徐涧为诱饵,引萧芜和乌雀相争,而她自己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她若能未卜先知,也不必答应六安的条件、为六安所用。 柳宿最关心问题已经得到六安的解答:红蔷落在萧芜手里,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但柳宿还不知道红蔷与六安结成了更深的联盟,只记得红蔷对六安的顾虑。 “萧芜有什么条件?”她看出六安知道许多内情,却没有随随便便任凭六安驱使,只想从六安口中探问消息、解救红蔷。 六安心中了然。 “我能轻松救出红蔷,但我没有这么做,红蔷也没有要求我必须救出她。萧芜的条件并不重要。” 柳宿无法理解:“执事为什么不设法脱身?” “因为萧芜对红蔷下手了,就在橡城、在红蔷的地盘上。红蔷要是灰溜溜逃走,那可不止是逃出萧芜的手掌心那么简单,她还得逃出橡城,逃出容州。”六安如实说,“而她恰好知道,没有橡城做她的立足之地,远在棘州、奉州的乌翎长老肯定也不会收留她。她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除掉萧芜,扭转乾坤。” 六安语气轻松,却让柳宿听得心里一沉。 作为红蔷的心腹,柳宿知道红蔷和乌翎暗中有联络。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红蔷竟然把这个机密泄露给六安,更没想到红蔷竟然在一夜之间就做出与萧芜、与红姬反目的决定。 她不敢说这背后没有六安的推波助澜,但也不敢说红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拿出全副身家去冒险。 她犹豫许久,最终选择了相信。 如果红蔷心意已决,她柳宿绝没有退缩的道理。 她相信红蔷,顺势,她也只能相信六安。 交出信任之前,柳宿小心翼翼,最后试探一次:“如果以你的身手,你能轻松救出执事,那么,我也能。再不济,我还能潜入付老二的客店,见执事一面。你若心安理得,就等我去见了执事以后再说。” 她昨夜没有这么自作主张、冒险行事,今天依然不会这么做。 六安并不出手阻拦,只是提醒柳宿说:“我不瞒你,萧芜放过红蔷的条件就是红蔷必须引我入彀。现在付老二的客店就是一个等着我去踩的陷阱,你若去了,踩中陷阱的人就是你了。你可以试想一下,红蔷和你同时落入萧芜手里,萧芜还会不会有所顾忌、留着你们二人的性命?” 柳宿试探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无奈只能作罢。 这就是她不敢自作主张的原因。 她以武技傍身,对红蔷忠心耿耿,一心听从红蔷的命令行事,但在谋略上并无过人之处。 但这不代表着她是个蠢人。 “罢了,执事相信你我联手能对付萧芜,我没有怀疑的道理。你说,你有什么计划?”柳宿询问道。 她并不接受低六安一头,任由六安指手画脚。 六安没有强求,也不兜圈子,直接回答说:“我要你找人去打铁街后巷找一样东西、再把那样东西送到衙门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柳宿一头雾水。 “什么东西?送到衙门去做什么?”柳宿问出心的疑惑。 此时,她的疑惑只是针对六安要求她做的事,而不是六安这个人。 六安也察觉到这一点不同,于是用心打消柳宿的疑惑,保证他的计划一切顺利说:“是一把刀,也是足以处死萧芜的罪证。我刺探得知,萧芜策划了一起阴谋,胆大包天从官府手里偷了一批武具,要是把这件事揭发出去,官府要处死萧芜,红姬长老也保不住他。” 六安仍担心柳宿会因为红姬势大而畏手畏脚,便将目标放在萧芜一人身上。 不料,柳宿早已想通,除掉萧芜只是对付红姬的第一步。 她直言不讳:“萧芜偷盗官府的武具,必然是出于红姬长老的命令。这么大的事,很容易会牵连到红姬长老。比起萧芜被官府处死,他更有可能为了和红姬长老撇清关系而死。” 六安嘴角一动,改变了对柳宿的看法。 “你这么说也没错。萧芜一死,对红姬长老来说是一个打击。但若萧芜不死,对红姬长老来说打击更大。前提是,把罪证揭发给官府,让萧芜阴谋败露,才会有这些定论。” 柳宿这时也看穿了六安的心思。她从红蔷口中听说过六安曾经的叛逆举动,因此对六安想借官府之手除掉萧芜、打击红姬这件事并不感到震惊。 只是她想起六安两面三刀,唯恐被六安出卖。 “你把具体的行动都计划好了,为何不自己动手?”言下之意,动手的人要冒着遭受红姬报复的风险,相当于是代六安受过。 六安呵呵一笑。 他之所以不亲自动手,最重要的理由是避免王妧受到他的牵连。毕竟,他确确实实参与了押送劈刀的行动,红姬要是看穿他栽赃诬陷萧芜的手段、很可能会利用这一点攀扯王妧、一石二鸟。到时候,萧芜为了保住红姬不得不死,他也难逃此劫。 但他不可能把他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告诉柳宿。 “哦?我要是自己动手,还要你们来做什么?你们只想除掉萧芜,却不愿冒点险、尽点力?你真的当我会白白替你们效力?哼!我明明白白告诉过红蔷,开弓没有回头箭,除掉萧芜以后,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红姬了,她要是害怕红姬,那她趁早死了做暗楼长老的心。她给我的回答,你已经知道了。办法由我来想,事情由你来做,好处你我都有。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这样的好事呢?” 柳宿一时无言以对。 522 后院 南城门的骚乱发生时,萧芜就藏身在附近的小巷里调拨人手。 计划算不上顺利。 成百上千焦躁恐慌的百姓没能推开沉重的南城门,外城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来,再加上一场天降的冷雨,萧芜只能选择暂时撤退。 当然,对这次初步行动可能导致的不同结果,他已提前做出预料,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只有一件事让他抓不住头绪。 他本想着,乌翎的执事会被南城门的骚乱打乱阵脚,他可以趁机救回容溪。但他并没有发现徐涧的踪迹,更没有见到容溪。 徐涧临时改变了交换人质的主意,是因为决定舍弃同伴的性命,还是因为想避免拥挤的人群造成不必要的闪失? 萧芜无从得知。 他身受长老和容首领的重托,事事以大局为重、为先,因此没有额外安排人手在城门附近搜寻容溪,以免暴露鲎蝎部在城中的布置。 他只交代付老板去追查徐涧的人马的落脚点,还将碍事的容萁打发过去帮忙。 而且,他也没有打算如徐涧所愿,将乌雀交出去换回容溪。他仍将乌雀留在付老二的客店里,等待大事定局,再回禀长老、和乌翎算一笔总账。 如果他在南城门抓住徐涧,付老板也及时将徐涧留守在落脚点的人马一网打尽,那么,他便能减少一桩心事。 但现在,事情悬而未决,他无奈之下,只能安慰自己:徐涧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橡城。 至于容溪是死是活,就看容氏先祖的巫圣神力还会不会庇护容氏自己后代的圣女了。 他一个外人,虽然职责上推脱不了,但私心里却不像容萁一样拥有真实的关切。 雨后的天空依然阴云密布。 徐涧的心头也蒙了一层阴影。 在死士面前,他没有泄露他的恐慌。但实际上,他已经六神无主,欲哭无泪。 失去容圣女这个人质,他不但救不回乌雀,还断了自己的退路。如今城门紧闭,他将插翅难逃。 随他一同押送容圣女的死士也预感到此行的任务彻底失败,一个个神思恍惚。追寻容圣女的行动也因此迟滞不前。 徐涧一时之间还看不清这一点。 随着时间流逝,他仅剩的信心被一句句无功而返的回报削减殆尽。 他认为自己走到了绝路,灰心丧气,撤离南城门时才意识到原先的落脚点已经不安全。 他虽然谈不上经验丰富,但名义上也通过了杀手的训练。 年轻的执事被教训过,狡兔三窟。 徐涧决定尽快将留守原地的人手和物品转移到新的落脚点。 这样一来,他便想起自己还没有处置乌雀带回的另一个俘虏。 老头年迈衰残,眼光却精明毒辣,能看出他和乌雀分头行动、并且全都遭遇阻碍。 那老头拥有的正是他所欠缺的。 如果他接纳老头的提议,拿下行动不便的付家老大,去要挟付家老二释放乌雀,那么,即便失败了,他也不至于失去容圣女这个人质,仍有机会和萧芜周旋到底。 一念之差,情势便已逆转。 现在,他先失去容圣女,如果他再采用老头的计划,等于把他本该采取的行动步骤颠倒了顺序,不但让时间变得更局促,也让成事的机会变得更小了。 多年来,徐涧立志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平时对志向之外的琐务杂事得过且过,对人对己并无苛求,而旁人也从未苛求过他。 直至今日,他身陷泥潭,才发觉一点小小的不同也足以导致千差万别的结果。 年轻的执事有所经历,也有所领悟,只是欠缺行动。 徐涧回想起,老头一开始对贾玉棠下手,必然另有所图,目标不是贾玉棠的父亲、就是地痞头领付家兄弟。 他动手对付付家老大,想必正合老头的心意。 但是,付家老大真的如老头所说,只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孱弱男人吗? 徐涧没有轻信俘虏老头给出的每一个提示。 他第一次遇见拄拐的男人是在南城门,老头劫走贾玉棠,他追击其后,亲眼见到老头和小童落入地痞手里,而拄拐男人就混迹在地痞中间。 第二次,他在南街小茶馆得到蔷薇的提醒,得知自己受到萧芜的人马的跟踪,那时,拄拐男人紧随在乌雀身后出现。他开始怀疑对方是萧芜的手下。 接着,他经由老头之口听说了付家兄弟的名头,将地痞、付家兄弟、贾玉棠父子、萧芜这条线索捋清楚,发现了自己和乌雀泄露行踪的原因。 付家老大显然比付家老二更受到萧芜的重用,岂会是无能之辈? 想到这里,徐涧更加慎重,一边下令转移落脚点,一边加派人手前往打铁街打探付家老大的下落。他必须赶在容圣女和萧芜接头之前得手,否则,最后一点救回乌雀的机会也会溜走。 打铁街没了铁匠铺的打铁声,也失去了它最大的特点。 风雨带来的不安弥漫在街头不肯散去,恰好掩盖了街头这份清静的异常之处。 居住在打铁街的人几乎都还没有发现老铁匠和他的几个徒弟已经死去。 这让破客店的主人感到疑惑不解。 付老板听说南城门的骚乱暂时已经平静下来,却没有听说另一股风波震荡的声息。 他受命处置老铁匠,得到指示和平时不同:萧芜并不打算让人死得无声无息。 他不想等萧芜追究下来再做补救,于是暗暗派人去打听原委。 萧芜交代的每一项任务,他都尽心尽力,力求尽善尽美。唯独追查徐涧的落脚点这一项,他存心懈怠。 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乌雀给出的那个空泛的承诺虽然没有打动他,但也在他心底埋下一点希望。 他深知自己绝无可能为此背叛萧芜、放走乌雀,却控制不了自己畅想断腿再续的心思。 如果他找不到徐涧的落脚点,他可以向萧芜承认他无能,也可以保存私心里的那点希望不致它枯萎死去。 然而,徐涧出现在打铁街的消息一下子打破了付老板自以为安稳踏实的心境。 付老板很难假装自己不知道徐涧的目的,也很难假装自己在自己的地盘被徐涧偷袭得手——无能到这种地步,只会被萧芜抛弃。 私心杂念就像野草一样,一点雨露就能激发出蓬勃生长的势头,一阵春风就能蔓延出侵天蚀地的终局。 付老板的野草长在付老二客店后院的角落里。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 523 起火 破客店和打铁街的其他店铺一样门户紧闭,但是,它朽烂的门槛却大大咧咧招风惹雨。 街头的冷清自发灌进店内,前门形同虚设。 付老板一如往常坐在前厅的短柜后,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像一件泥塑。 常人不能看穿泥塑的想法,泥塑也不会吐露心声。 “我就知道你们没安什么好心。你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人!你们这群狼心……” 咒骂声戛然而止,却在无意之间唤醒了沉睡在泥塑中的活人。 付老板站了起来。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往声响传来的后院走去。 随从莽竹听见拐杖点地的声音,悄悄退下,不再阻拦试图闯进前厅的容萁。 经过昨夜的休息,容萁恢复了大半的精神和体力。他天一亮就想亲自带着人质前往南城门换回圣女,却被告知,萧芜另外给他安排了重任。 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比圣女平安归来更要紧,但付老板一席话就改变了他的想法。 救回圣女很重要,找到敌人的落脚点、扫除后续的威胁同样重要。 而且,鲎蝎部的大事迫在眉睫,他若是不听劝告,自作主张,就算圣女平安归来,他也没有功,只有过。 容萁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轻信了萧芜和萧芜手下的付老板。 他没有见到萧芜抓住的人质,连人质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人质的同伙——挟持圣女一伙人的来头。 他糊里糊涂落入那伙人手里,又糊里糊涂被送到萧芜面前。这已经足够说明,萧芜和那伙人清楚彼此的底细。 可是萧芜却把圣女和他蒙在鼓里。 他怎么能不气愤? 就算萧芜没有和那伙人勾结,但是隐瞒线索导致圣女遇险同样不可饶恕。 他被困在这家破客店里,不能出门去找那伙人身份来历的线索,肯定是萧芜做贼心虚、故意阻挠。 “你们自己不出门去找那伙人的落脚点,也不让我去找,你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容萁看见付老板的冷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付老板面前毫无凭恃,不由自主放软了语气,也不敢再口出恶言。 付老板声音低沉。 “好心。”他平静回答说,“我好心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坏了大事,也不要毛毛躁躁打草惊蛇。” 破客店的后院同样破败,偶尔还有老鼠明目张胆、四处穿梭。 似乎为了应和付老板的话,角落里的杂物堆中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蛇行鼠步,虽然微不可察,但仍留有痕迹。 可惜,容萁耳目闭塞,懵然无知。 “全都是借口。说什么不要轻举妄动?你连动都不动,根本就无心效命。”容萁质问道,“你别狡辩说,你已经派人出去找那伙人的落脚点了,你自己不出去,就是为了留下来盯着我、不让我插手,是不是?” 付老板没有回答,思索片刻,才说:“你和圣女一起被劫持,按道理应该也是被看押在同一个地方。萧执事安排你协助我查找那伙人的落脚点,合情合理,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你对自己经历劫持的来踪去迹一无所知。如果说,你一开始因为毫无防备而中计,勉强可以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确确实实是清醒的。你没有在移动的途中留下任何记号,对我的任务没有任何帮助,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吗?” 容萁哑口无言。 “你说我不让你插手?”付老板冷笑一声,“现在,我就算放你出门去,你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你连挟持你的人为什么放你回来都不知道吧?圣女这么器重你,你却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你竟然还敢说别人无心效命?你有心无力,岂不更是可笑?” 容萁被说得满脸通红,如付老板所料,恼羞成怒。 “我有心无力?好!你等着,等我找到圣女,你别以为萧芜会给你撑腰。圣女降罪下来,他也自身难保。” 付老板不为所动。 “等你找到圣女?别忘了,抓住人质、救回圣女的人是萧执事,找到敌人落脚点的人是我。圣女怎么会降罪有功之人?你身为随从,保护圣女不周,你才是最大的罪人。” 容萁被说中心事,脸上虽然仍是一副恼怒的模样,内心其实已经泄气。 “人质,人质……”他手上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连人质的面都没看见,我怎么能相信你们?” 付老板微微一笑,清秀的五官透出一股迷惑人心的意味。 “你想见人质?哼,萧执事不会答应的。看押人质的地方有两重把守,分别有一明一暗两个守卫。你过了第一重,也过不了第二重。而且,你见到人质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放了人质,让人质为你带路?” 容萁不假思索反驳道:“有何不可?” 付老板骤然变脸。 “因为那人是萧执事手里一份极大的功劳,所以你不能这么做。你若坏事,圣女很可能真的回不来了。你敢冒这个险吗?” 如果话里的威胁来自萧芜,容萁可能还会犹豫不决。 但容萁根本不怕付老板,更不会坠了容氏子弟的名声,去向付老板服软认错。 更何况,他若不冒这个险,他将来有什么颜面继续追随圣女、继续以圣女的心腹自居? 从他离开容州城,他就在冒险。要他停下来,除非时间回到他怂恿他的兄弟陪他一起建功立事的那一天。否则,他的退缩就是对他死去的兄弟最大的背叛。 付老板看着容萁决绝离去的背影,抬手阻止了莽竹追逐的脚步。 他沉默不语,带着莽竹回到前厅。 付老板知道,莽竹从来不多问,但这一次,他有意主动解释。 “萧执事吩咐我找到徐涧一伙人的落脚点,而他负责在南城门接应容圣女。现在,徐涧独自来了打铁街,说明情况有了变化。徐涧很可能对萧执事使诈。我本来对那个落脚点毫无头绪,正愁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恰好有了容萁出来搅局。他若真有本事摸到关押乌雀的位置,还被徐涧利用,失去了萧执事看重的人质,罪过就大了。我们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萧执事交代的任务,说不定,我们还能在那个落脚点找到容圣女,一举两得。”付老板低声说。 莽竹毫无疑问,唯命是从。 524 打算 活人的到来让浊泽区分出了白天和黑夜。 在自然交替的明与暗之间,活人对危险的感知有时迟钝,有时敏锐。 天光令人放松,在活人眼里弥足珍贵。 经过一整天的严密探索,障鬼台的地形、地势对亲兵队伍来说已经不再神秘。但众人仍不敢大意。每个人都意识到,就算障鬼台的秘密摆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很有可能分辨不清。 疏忽大意的结局一定是死路一条。 躲在角落密谈的何三和童五正在小心谨慎地拟定计划,保障这一次行动的目标顺利达成。 “你是想让我去找涂通兄弟二人谈一谈,用石板拓印的图纸,换曾锋保命的秘法,但是不要提起我们怀疑他们隐瞒了暗格的事?”何三面露思索。 童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肯定了何三的一部分说法,也修改了另一部分:“如果单单拿我们没有追究涂通杀死范二的事、去要求涂通二人说出暗格里的秘密,二人承认了还好说,二人要是矢口否认,我们也毫无办法。而且,曾锋保命的秘法比他们二人的性命加起来更重要,王姑娘很可能已经把秘法带出浊泽,而不是把秘法留在他们二人手里。用图纸换秘法,不该找涂通兄弟二人谈,而应该找王姑娘谈。” 何三听后,疑惑并未完全解开。 “你仍然坚持认为,曾锋保命的秘法就藏在石板下的暗格里?也不让我去找他们问个清楚吗?” 童五和何三一样,是初次认识涂通兄弟二人。对童五来说,涂通兄弟只是陌生人。更何况,双方之间还横着范二的性命这条鸿沟,根本谈不上亲近信任。 反过来,他也知道,以这样的心态,他不可能取得涂通兄弟的信任。他只能倚仗何三。 他承认说:“没错,我有我的顾虑。但我也能理解,你为何相信涂通二人不会故意隐瞒。你亲自斡旋,说动王姑娘送出障鬼台位置的地图和驱除毒虫的药包。她要求我们接应涂通兄弟二人,你自然比别人更加上心。” 何三没有否认。但他之所以不认为暗格和秘法之间有必然的联系,是因为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吗?昨天,涂通特地赶来提醒我,死人的尸首可能会受到厌鬼的影响、变得不像死人。就是他建议我烧掉范二的尸骨。” 童五点点头。昨天他巡哨归来时,何三就对他提起过这件事。当时他也是同意的。 “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细说。焚烧死人的尸骨是鲎蝎部的旧俗。正因为涂通提出这条旧俗,我才会怀疑涂通兄弟和鲎蝎部有联系。我进一步猜测,王姑娘耗费人力物力深入浊泽查探,不是一时兴起,鲎蝎部之中很可能有她的内应,而曾锋保命的秘法就是那个内应泄露出来的。”何三对信任的同伴毫无保留,“且不说这个内应是谁,我只说涂通提醒我们处置范二尸骨的事。这个做法关系到我们所有活人的安全,而且对王姑娘没有任何妨害,涂通便主动对我们坦白了。如果那个暗格里藏有曾锋保命的秘法,涂通有什么理由必须对我们隐瞒?难道他会担心我们为了争夺那个秘法而不择手段?那样的话,他一开始只会静静看着我们的队伍分崩离析,而不会好心做出提醒。所以,我才会一听到你的说法,就想找他问个清楚。” 童五听后,沉默许久。 最终,他让步说:“罢了,你问吧。无论涂通兄弟的回答是什么,我们用图纸换秘法的计划不会改变。” 何三松了一口气,浑身的酸痛好像也消除了大半。 “等我们结束这一趟行动,回到屏岭宿所,我就去找王姑娘谈这件交易。而且,我们不妨把这个决定告诉涂通兄弟,让他们相信我们和王姑娘已经结成同盟,他们会更放心对我们说出实话。” 童五无奈点点头。身为总管亲兵,他做事有头有尾,一丝不苟,但他却很难像何三一样、透过细微的举动察觉到别人不曾吐露的心声。 通过这番交谈,他更加坚信,他接下来要让何三去办的事一定能顺顺利利。 “换取秘法要找王姑娘,着急也没用。但另一件和涂通兄弟有关的事近在眼前,正该尽快办妥。我原本打算对涂通兄弟提一个请求,比起我自己,我相信由你开口更合适。” 何三没有推脱。 童五接着说:“我想让涂通加入我们的巡哨。范二的事已经过去,但要让双方彻底放下对彼此的防备,只有这一种办法。我相信,只有你能说服涂通、让他真心诚意加入我们。” 何三愣了愣。回神时,他看向童五的目光里既有惊诧,也有佩服。 他万万没想到,童五在怀疑涂通故意隐瞒暗格秘密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做出这么周全的打算。换作是他,他肯定做不到像童五一样摒除私心、顾全大局。 “好,我一定做到。”何三做出承诺。 童五终于放心,独自去调整巡查任务的安排。 何三在原地停留片刻,理了理头绪,正要走向石台,突然发现主营帐闭合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黄三针探身走出来,一看见他就抬手一招,话也不说一句,又退回营帐内。 何三当即领会到黄三针的意思,心念一转就往主营帐走去。 黄三针发现的石板的秘密令人振奋,唯独他何三在秘密暴露时处于昏迷,此时才保持着一份无奈的冷静。 他甚至有些悲观,认为石台、石板被建造的年代太过久远,黄三针研究石板上的图像的含义很可能徒劳无功。 但他方才并没有对同伴童五说出内心深处的念头。 整个亲兵队伍需要一样有力的见证坚定信心。就算没有石板,他也要设法找到别的东西。 他一边想,一边撩起门帘。 “什么事?” 何三现在已经不把黄三针随性任意的举止当成一种轻慢。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摸清黄三针的古怪脾气,心情在迁就和忍耐之外,渐渐多了一分理解和包容。 对身中瘴毒的亲兵毫无怜悯、甚至想拿活人去试毒的黄三针,偏偏是他失去神智时最值得信赖的人。 他不敢设想,如果没有黄三针,他会不会像范二一样、在神智无知时伤害别人、最后被别人杀死? “吃下去。” 黄三针简短的命令打断了何三的思绪。 何三看清了被黄三针捧在手里的小小石臼,其中被捣烂的、凝合成饼状的、颜色微微发紫的青草正是黄三针要求他吃下去的东西。 可是,那团烂泥一样的青草真的能食用吗? 525 放下 黄三针看出何三的迟疑,微微皱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何三抢先了。 “这是我失去神智的时候,医好我的药草,对吧?” 何三急急说完,不等黄三针反驳,就伸手将捣烂的青草从石臼中取出来、整团塞入口中。 草腥气灌进他的喉咙和鼻腔,激得他几乎作呕。他根本没想过要仔细品尝,作势一嚼就将青草囫囵吞下。 残存在他齿缝和嘴角的草汁涩口无比。 他说不出一句话,掏出随身的水壶,仰头咕咚喝了几口水,才压下那股不适。 “没有其他事了?”何三找回自己的声音。第一次看见黄三针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他不知为何有些得意。 “没事。”黄三针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你……有什么反应,再来找我吧。” 何三心里一沉,但面上仍然故作轻松。 “有黄神医在,我能出什么事?”他边说边笑,自顾自退出了营帐,也不多问。 黄三针又皱起眉头,看着何三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原来是怕死”,随后便收回心神,在他的札记上增添两行。 何三并不知道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已经被黄三针看穿,当然,即便知道他也不介意。 他只是需要听到一些能让他安心的话,不管这些话从谁的嘴里说出来。 又因为他为黄三针试毒这件事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且黄三针绝对没有安抚他的好心,所以,他选择了自我安慰。 离开营帐后,他按照计划去见涂通兄弟。 涂通此时反常地坐在石台前的石阶上出神,不像平时站在高处警戒。 昨夜,他本以为自己不得不杀死发狂的何三,结果他反倒经历了神智无知的疯癫情状。 他本以为自己幸运摆脱了困局,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石台底下的秘密暗格就意外暴露。 他本以为暗格里收藏的秘密会令他遭到质问,结果何三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向他发难、而是和童五一起向亲兵们厘清范二之死的因由、从侧面撇清了他的责任。 方才他看着亲兵队伍聚集起来、情绪激愤、接着点头称是、分散开去,他的一颗心提起又放下,反反复复。 他忍不住叹气,老天是不是故意捉弄他? “二哥。” 曾锋神情紧张,低低唤了涂通一声,得到涂通的回应以后才放松下来。 涂通意识到什么,歉然说:“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来质问我们暗格的事,我们又要怎么回答?” 他本来不想让曾锋费神劳心、影响休息,但思来想去,他认为自己若不把心事说出来,反而会让曾锋白白担心。 果不其然。 听了他的话,曾锋非但没有犯愁,还主动宽解他。 “这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他们来问,我们就让他们去问大小姐。反正……我身中瘴毒,无力过问这些大事,而你专心一意照顾我,也没有时间分心去理其他事。他们要是逼我们说出我们不知道的事,那他们只能得到假话。二哥,我说得对不对?” 曾锋一席话令涂通心头豁然开朗。 一整夜的忧心忡忡在这时化为一股动力,涂通振作精神,从石阶上站起来,恰好看见何三迈过主营帐前被绳索缠绕的木桩、直直朝石台走来。 而他心里已经没有疑虑。 “你说得对。”涂通一边和曾锋说话,一边走下石阶。 何三愁眉苦脸,看见神情平静、并肩而站的涂通兄弟二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感慨。 “你们兄弟的感情比我见过的许多亲兄弟还要亲密,说实话,我有点羡慕。”何三起了个话头。 涂通明明猜到了对方的来意,此时却不得不应付两句客套话。 “何支使过奖了。” 何三摆摆手。 他舌根发苦,脸上没有一点闲谈的轻松和愉快:“设身处地想一想,有多少人会为了照应另一个人冒险留在一个遍布毒虫、毒瘴的地方?来浊泽之前,我不能理解,我也做不到。来到浊泽以后,我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扶持有时候比人命更重要。我想,你们应该和我有同样的体会。” 涂通无法否认。他自告奋勇留在浊泽照料曾锋,在决心上早已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虽然他陷入绝境时还是会害怕,但若是为了保护曾锋,他情愿赴死。 这时,何三感觉到腹中一阵抽搐。 他稍加忍耐,不等涂通开口,便接着说:“我不敢说、我们这一行三十多人个个都像你们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但我们也一起出生入死,情谊深厚。范二死了,我心痛,自责,悔恨。眼见得人心不安,我想过弥补,想过听从众议杀死你,但我终究没有那么做。我坚决说服其他兄弟、不得追究你杀死范二的责任,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兄弟能够在浊泽中存活、依靠的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扶持,我和其他兄弟想要活下去,也只能依靠这一点。杀死你不会让我们更加信任彼此,只会让我们互相怀疑。杀死你,下一个失去神智的人就会毫无阻碍地杀死我们每一个人。” 涂通听得心惊。 他猜测过,何三很可能是因为大小姐才暂时饶他一命,却没想过,何三会通过他失手杀死范二、众人因为义愤想杀死他复仇的事预见到亲兵队伍可能遭遇覆没的惨状。 当年鲎、蝎二部的精锐队伍进入浊泽后的恐怖经历再次涌现在他的脑海。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又用力喘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何支使,你高瞻远瞩,我诚心佩服。我实在不如你。我情急之下失手杀死范二,但如果我再冷静一些,我……我或许可以……如果我能制服范二,黄神医就能恢复他的神智,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我确实铸成大错,我也愿意承受罪责。如果我还有命活着离开浊泽,还请何支使秉公处置。” 此时此刻,涂通终于有机会放下心结,对何三说出他的心声。 何三十分满意这场交谈的进展。 他伸手揉一下胀满的腹部,对涂通兄弟说:“我没有看错你们。我会如实将这件事禀报给石总管,相信石总管一定会做出公正的裁断。而且,王姑娘……” 说到这里,何三腹中突然绞痛难忍,随即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涂通二人还不知道何三身上发生了什么,看见何三险些摔倒,连忙出手去扶。 何三弓着腰,两臂被左右架起,上身空悬。 这个姿势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哕的一声、吐出一口秽物。 526 判断 丹荔园里,老乞丐赵伏龙提出了一笔他认为划算的买卖,想换回他的自由身。 王妧却不肯轻易答应。 “你为了活命做我的钉子,等你真的回到州城,又会把我的消息出卖给别人。你本事那么大,神通那么高,说不定,你还能因此得到重用。”王妧故意说。 老乞丐一时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是反驳不了王妧的话,只是,他势必要说出更多内情才能彻底说服王妧,而他也猜到了这就是王妧的目的。 他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哼,我是一片诚心,你不相信我就算了。反正,我留下来也没什么损失。你想从我嘴里探问暗楼的秘密,总不能饿死我吧?有吃有喝,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开始耍赖。 王妧面色未改。 “你不怕我把你瞒天过海的把戏说破?暗楼追究起来,你还有活路吗?” 老乞丐眉头一皱,话到嘴边,又改口说:“我看你眉清目秀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你要是真想杀了我,用得着兜那么大的圈子吗?说来说去,嘿嘿,你就是拿我没办法。” 王妧被反将一军,却没有一点急恼。 “真的吗?你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和暗楼有仇,也知道我想问你暗楼的秘密,所以有恃无恐。但我还没问,你就主动告诉我几件事。” 她语速平缓,尚未说出要害,就让老乞丐收起嬉皮笑脸。 她继续说:“第一件,暗楼的散人和杀手不同,你这个散人不杀人,反而还会救人。第二件,暗楼已经不像从前一样严密,甚至连你这样一个老弱的散人都能顺利钻了空子,不被发现。第三件……” 老乞丐抿嘴皱眉,仿佛苦大仇深。可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王妧把话说完,不由得好奇追问。 “第三件是什么?” 王妧故弄玄虚卖了个关子,也得到了她预想的结果:老乞丐对她坦白这两件事果然另有目的。其实,她并未发现第三件事。 她只是随口一说:“第三件,你说了你的名字叫做赵伏龙。” 老乞丐听后,突然像个顽劣的孩子一样露出一脸坏笑。 王妧见了,灵机一动,接着试探道:“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去打听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做过什么事?” 老乞丐一撇嘴,面露不屑,脱口而出。 “我赵伏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三个字就是我这一身神通的招牌。我还指着它替我招揽更多顾主呢,怎么会……好你个狡猾的臭丫头,竟然敢诈我?哼,你别想再从我这里问出一句话。” 老乞丐说到一半发现上当,气急败坏,交叉双手放到胸前,扭转身形走开两步,却没有做出攻击的举动。 他被关押在空屋里,但他的行动并没有受到十足的限制。 曲恬见王妧对唾骂无动于衷,便不插话。只是在王妧朝老乞丐迈出一步的时候,她伸手做出阻拦。 王妧于是立在原地,面对着老乞丐,自顾自说:“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实叫作赵伏龙。你不说,我费些力气也能查探出你过去的经历。既然你肯对我坦白身份,为何不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明明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你明明认为暗楼漏洞百出、风雨飘摇,为什么你还愿意以散人的身份留在暗楼?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老乞丐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王妧有自己的看法。老乞丐主动对她说出这两个关键,或许是想借她之手探寻一条出路,或许是在故意迷惑她。 两种可能截然相反,她暂时无法做出判断。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有几件事你说对了。”王妧最后再尝试一次,“第一件,我和暗楼之间确实有不解的仇怨。第二件,我确实不想杀了你。第三件……” 老乞丐仍等不到最后那句完整的话。 他气鼓鼓转过身来:“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吗?你要说不说!” 王妧忍住笑意。 “我说。第三件,我确实想向你探问暗楼的秘密。你不说,或者你说你不知道,我是不会放了你的。如果你只求饿不死,那么我可以让你如愿。这样的话,暗楼的兴亡,我的成败,就都与你无关了。你就带着你的一身本事干瞪眼吧。” 她的话明显触动了老乞丐。 老乞丐脸上的气恼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急切想要开口,看见王妧气定神闲,又把话咽下,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准备唬人。 “我……” “我现在相信了。”王妧看准时机,恰好打断老乞丐的话。 老乞丐不由自主又追问:“相信什么?” 问完他就咬到舌头,疼得皱眉。 “我相信,你望气的功夫还没学到家、就着急出来卖弄。暗楼是兴是亡,你根本望不出什么门道。否则,你早该弃旧图新。”王妧说出一种合理的猜测。 她承认老乞丐的言行有一部分高明之处,可也看出这些高明没有来由,更像是老乞丐借了别人的高论来糊弄人。 无论是昨夜在杜家田园,还是今天在丹荔园,无论是老乞丐的望气之术,还是老乞丐感慨暗楼杀手日渐式微,王妧都从老乞丐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影子会是她的错觉吗? 老乞丐再一次被王妧的话气了个倒仰。 他冲动起来,也不再顾虑他的做法会不会泄露内情。 “说白了,你就是不相信我会望气。哼,虽然我平时绝不会白费力气和犟驴讲道理,别人信就信,不信也罢,但我今天非得把你说服了!” 他瞪起两只眼睛,比起同龄的老人,他的眼睛算上明澈。 王妧直到此时才注意到这一点。 老乞丐站在王妧面前三步开外的位置,绕着王妧走了一圈,还将目光停留在曲恬脸上,双眼渐渐失神。 王妧和曲恬相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老乞丐失神的双眼突然抽搐起来,向上一翻,露出两道眼白。 王妧刚在心里说了一句装神弄鬼,不料听见老乞丐开口了。 他仍然是那副苍老的嗓音。 “西北方向,有一股晦气,你最好别去碰,一碰即死。” 王妧脸色一沉。 曲恬的脸色比王妧的更加难看。 郁州就在容州西北面。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即将到来的郁州之行。 最令王妧震惊的是,老乞丐没有任何机会提前获知她即将动身前往郁州的消息。 527 深陷 老乞丐双眼恢复正常,便迫不及待抬起下巴,做出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模样。 但是,起伏的气喘和颤抖的双手让他的声势打了折扣。 见此,王妧即刻收起面上的诧异。 “这就是你所谓的望气之术?”她说,“你这副样子非但说服不了我,还坏了你神通广大的招牌,岂不是弄巧成拙?” 老乞丐脸上的得意变得僵硬起来。 “你、不用在我面前说大话。我老头子这双眼睛看得透,但嘴巴不说透。你以为我是个老骗子、只能骗一骗无知的乡民,起初,我也懒得跟你计较……”老乞丐一口气说不了太多话,只能停下来喘一喘,才接着说,“我真是没想到,你自负不凡到这种地步、连摆在你面前的事实都不敢承认。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报得了仇?” 王妧心神不定,竟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了老乞丐的本事。 恰好在这时,曲恬突然开口问了老乞丐一句。 “西北方向的晦气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妧凝神一想,恍然察觉到自己被老乞丐搅乱了思绪。 她大意了…… 不,不对。 她回想着她和老乞丐的每一句对话。 第一个提到暗楼的人是老乞丐,第一个提到她和暗楼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也是老乞丐。 虽说,老乞丐以暗楼散人的身份在执行暗楼任务时被她阻挠,确实能够得出她和暗楼结过仇,但是,埋伏在杜家田园的不止她一个人,老乞丐却没有错认为是其他人和暗楼结仇,或者认为她的行动是受到暗楼的仇人的指使。 王妧很确定,己方从未对老乞丐透露过身份。那么,老乞丐是否已经认出她? 她暂时无从得知。 老乞丐被曲恬的问话打了岔,有些不满:“我只管把我看到的怨气、晦气、煞气说出来,至于它们背后和人有什么关系,你们得自己去弄明白,我可不想我的好心被你们怀疑来、怀疑去。就像杜家两姐妹,人明明没事,你们还不肯信我。” 曲恬看了王妧一眼,见王妧仍旧沉默,便伸手随意指了一个方向。 “这一里之外是西北方向,十里之外也是西北方向,你说的晦气距离这里有多远?会不会自动找上门来?” 老乞丐眼珠一转,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才说:“晦气生于幽晦不明之地,或者祸害一方,或者借人气游走于人世。凡人招惹,首先倒霉,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丧命。我用秘术望见的这股晦气,至少也有百里的距离。而且……哼,我告诉你们也无妨。不是它上门来找你,而是你上门去找它,你是在自寻死路。”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王妧说的。 曲恬听后,将信将疑。她正要示意王妧离开囚室、从长计议,却见王妧一脸跃跃欲试,于是改变主意,没有动作。 如曲恬所料,王妧开口了。 “看来,我应该多谢你提醒我,我身边出了内鬼、把我的行踪泄露给暗楼。暗楼已经设好陷阱,准备对付我了。我没那么蠢。我一定会找出出卖我行踪的人,再……再多的计划,我就不说了。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放了你的。但要是你故意装神弄鬼、胡说八道,我也有办法叫你后悔。” 老乞丐眉头紧锁,王妧的反应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你在说什么?我说的是晦气,哪里提到过暗楼?我要是想提醒你、暗楼计划要对付你,何必兜这个圈子?”他嘴角露出几分不屑,差点直说王妧是在犯蠢。 王妧明显不相信他的话:“暗楼要杀我,这不是什么秘密。就算你是散人,不是杀手,不受重用,应该也有所耳闻。你既然主动提醒我,为什么又不肯承认?” 老乞丐情急辩解。 “暗楼要杀你是一回事,西北面的晦气是另一回事。你把两回事混为一谈,真是糊涂透顶。”说完,他一边摇头,一边准备夸耀自己的秘术。 “你知道暗楼要杀我……”王妧冷不丁说了一句,“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老乞丐脸色一变。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 王妧看着老乞丐捂着心口缓缓坐到地上、好像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打击、一时变得心灰意冷。她意外之余,也感到有些内疚。 转念之间,她决定收起冷硬的口气,也放弃了准备好的质问,只说:“你满嘴神鬼莫测,随时准备给别人一个惊吓,现在反倒被我吓了一跳。这可怨不了别人。” 老乞丐抬起头来,眼里虽然有一点失落,但更多的是嘲弄。 “哼,你这狡猾的臭丫头。没错,我早就知道你是谁。能上无头榜的人物岂会是无名之辈?和暗楼联系越深的人,越想杀了你。你已经深陷其中,王妧?” 王妧脸上凛若冰霜,心里的内疚也消散无踪。 “赵伏龙。” 语气中隐约的怒意泄露出一股威胁。 王妧不再啰嗦,和曲恬一起离开了囚室。 曲恬也在考虑老乞丐隐瞒自己看穿王妧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二人走到一处树荫下,任微风拂面,逐渐理清思绪。 “曲护卫,你对这个老乞丐怎么看?”王妧首先询问。 曲恬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第一,毫无疑问,他是暗楼的人,无论他是所谓的散人还是杀手,归根到底最重要的是,他身手平平,无法以武力取胜。第二,关于他的望气之术,杜家门口池塘里的煞气,还有西北方向的晦气,他惯用同一种威胁人性命的说法来恐吓别人,但终究口说无凭,他也无法用这种异术取信于人。” 曲恬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王妧。 还有一点,她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王妧见状,想到自己利用老乞丐的好奇引起对方追问的伎俩从头到尾被曲恬看在眼里,不由脸上讪讪,主动说:“还有第三呢?” 曲恬终于下定决心。 “王姑娘问我,那我就直说了。还有一件事,按照老乞丐的说法,暗楼散人不比暗楼杀手受到重用,那么杀手乌鸦认不出王姑娘你的身份,散人老乞丐应该更认不出才合理。然而,老乞丐不但认出了你,还故意隐瞒了这个事实,背后的原因很值得探究。” 其实,她知道自己即将陪同王妧前往郁州,根本无暇分身去查探此事。她提出这条建议,有可能会打乱王妧在人手上的安排,也有可能影响到郁州之行的顺利进展,她因此不安。 “我原本还担心,我若费力去查探老乞丐的来历,曲护卫会认为我多此一举。好在,我们想到一处去了。”王妧说。 老乞丐赵伏龙身上有许多令她迷惑的地方,曲恬指出来的只是其中之一。 老乞丐托身暗楼、视杀手杀人为理所当然,却不计后果、不辞辛苦赶往杜家、编造了一套说辞吓走杜家姐妹。 老乞丐明知她和暗楼的仇怨,却坦然承认了暗楼散人的身份、挑动她与暗楼作对。 老乞丐当面承认自己用歪门邪道骗人,却在大致上准确说出了她下一步行动的方位。 善与恶、真与假、正与邪在老乞丐身上模糊了界限,处处自相矛盾,仿佛一片混沌。 王妧不幸被老乞丐说中。她深陷其中,正试图拨云见日。 528 露尾 海上的朝霞变成蔽日的云翳,随着海风的鼓动逼近行驶中的巨大战船。 俞十一偷偷摸摸,把吃剩的半块干饼藏到衣兜里。 这里是众人共用的进食的船室,除了俘虏,每个人都能在这里自由出入。 俞十一的小动作不够隐蔽,瞒不了别人。 负责照看俞十一的秋秋更是将一切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别藏了。如果一整块干饼太多,你吃不完的话,就留着等你饿了再吃,可别偷偷丢掉。要是让我阿姐发现有人浪费食物,她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了。”秋秋直说道。 俞十一露出一点心虚。 “没、没有这回事。” 秋秋眉头一皱:“我都看见了。分给你的干饼,你还吃剩下一半呢。你昨天……忙活来忙活去,也没有晕船,今天胃口怎么会这么差?” 俞十一似乎因为被秋秋抓个正着,羞愧难当,一下子涨红了脸。 “不是,不是这样的,秋秋阿姐,我……我还是有点饿,我也想把干饼吃完,可我不能……”她一边说,一边挤出两滴泪来,“我要是把它都吃完的话,田恕他又要吵闹了。他昨天故意落水,被你看穿了心事,他就总说你要害他。我给他干饼和水,他就说你在里面下毒、要毒死他。我不给他,他又说你要饿死他。总之,他现在吃了东西,没被毒死,就闹着说他吃不饱。我想,船上的吃食、用水,都是有额度的,我不能为了田恕坏了你们的惯例,只能、只能由我自己省着些吃用,匀出一半给他,免得他继续再闹了。” 秋秋听后,不禁对俘虏生出了恼火,但对俞十一却越加放心。 俞十一藏饼,看似为了安抚俘虏,实际却是为了众人着想。 想到这一点,秋秋宽慰地拍了拍俞十一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田少庄主还有力气吵闹,可见他没被饿着。他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你别理会他就行了。他每次都白闹一场,自己也会觉得没意思,以后就不闹了。” 俞十一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哎呀,你尽管照我说的去做,不成,你再来找我。”秋秋说着,便打算带着俞十一离开船室。 她今天主要的任务是整理一间杂物室,眼下正好缺个帮手。 俞十一见秋秋要走,一时情急,掏出剩下的半块干饼,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秋秋听出背后传来的动静不太对劲,一转身,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定睛再看,当即又惊又疑又不满:“你吃得这么着急做什么?当心噎着!” 就像是为了应验秋秋的话,俞十一喉中一痒,干涩难忍,先是被呛了一下,随即咳嗽不停,最终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秋秋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扶着俞十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顺利喘气。 等俞十一缓过来,秋秋才放开她,顺手为她打开一只水壶。 俞十一对着壶嘴咕咚喝了几口水,把喉咙的刺痒压服下去,总算能开口说话。 “我……是真的饿了。”她解释着自己方才的异常举动,“田恕是不是吃不饱,我说不准,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海这两天,我都没有感觉到饱腹。一天三块干饼、三颗生果,以前我可能吃不完,但是放到现在,我还要再加一份才能吃饱。秋秋阿姐,田恕想闹随他去闹,我都听你的。可我自己是真的吃不饱,我……可以再要一份吗?” 听见俞十一直白的请求,秋秋的疑惑顿时消失不见。 “哎,我当你吃得这么着急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饿极了。”她的语气中没有任何为难,满口答应,“没问题,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会请我阿姐重新安排,保证不会让你挨饿。你本来就是在长身体的年纪,而且这两天还不少为杂事劳碌,你的胃口变大一些,也是很正常的。再者,海上颠簸,要不是不吃饱一点、长出更多力气,我们怎么抵抗随时会出现的风浪呢?” 秋秋不但赞成,还给俞十一找了许多理由。 俞十一点着头,露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表现得比她从前犯错被她大哥俞溢抓住现行的时候还要乖顺。 “太好了,谢谢你,秋秋阿姐。”她感激道。 秋秋摆摆手,心里突然体会到一股被年纪更小的妹妹信赖着的满足。 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俞十一趁机说:“秋秋阿姐,你对我太好了。我看大家都很省俭,船上应该没有富余的吃食吧?我多吃一份,别人没关系吗?” 秋秋听后,只觉得十一妹妹心地善良。 “没关系的。我阿姐处事周全,而且,我们最近手头也宽了一点,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秋秋笑着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们要送一批物用去牛蹄岛吗?如果我们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顾得上别人?” 俞十一再次点头,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秋秋阿姐,船上所有人的用物都是由朱瑜阿姐来管吗?她可真忙呀,我今天都没有见到她……” 秋秋见事情已经解决,便又惦记起自己的任务。她随意和俞十一说着闲话,脚下走出船室。 “是呀,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我阿姐了。她和鲁二哥都是我们老大最信任的人。”她随口又提出让俞十一帮她整理一间杂物室。 俞十一不假思索答应了。 “那间杂物室要用来做什么?是船上住人的地方不够用吗?”她做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假设。 秋秋果然否认了。 “不是。是我阿姐找……需要一间空船室存放一台织机。甲板下这一整层的船室大多都能用来住人,也能用来储存一些日常用物,又便捷又干净。底下一层,平时用不上。最底下一层是吃水的,又冷又潮湿,不适合住人,也不适合存放寻常物件。”她为俞十一介绍了船上大致的布局,话里话外也对俞十一的活动范围做出了限制。 俞十一没有听清楚这一点。她的注意全放在这番话里的一个细节上。 “我们日常的用物都存放在这一层吗?”问完,她像是发现自己说错话一样,辩解说,“秋秋阿姐,你可不要误会,我没打算偷东西,我只是好奇。” 秋秋微微一笑。 “傻妹妹,难道我还会怀疑你半夜被饿醒、去偷干饼吃?我都答应你,不会让你挨饿,你又何须偷偷摸摸去做贼?”秋秋心中笃定,突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等我们到了牛蹄岛,我们就能去打野兔了。鲁二哥打猎的技术是一流的,有他在,我们不愁没有收获。而我烤野兔很在行,到时候,你尝一尝我的手艺,就知道我不是在吹嘘了。” 俞十一万万没想到,她的心神竟然被一只还没有出现的烤野兔动摇了。 她用力甩一甩头,才把那只香喷喷的烤野兔从她的脑子里赶走。 《重生修正系统》无错章节将持续在热门吧更新,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热门吧! 喜欢重生修正系统请大家收藏:()重生修正系统热门吧更新速度最快。 529 藏头 蓝天白云映在水面的倒影环抱着郁郁葱葱的离岛。 鸥鸟立在浅滩上,仿佛一群白衣灰袍的守卫。 然而真正守卫离岛的水关卫所此时却形同虚设,龟缩不出的兵士们竟不如鸥鸟称职。 卫所统军丁捷被迫让出离岛的防务,一直忿忿不平。 他咬牙切齿将韩爽的不轨之举一一罗列,上报总督府,而后勉强自己耐着性子等待总督府给出处置。 他料想着,韩爽肯定保不住都督之位、最好是被逐出安州、永远消失在他面前。 然而,他心里窝着的这股怒气在他得到总督府的回应后,非但得不到消除,反而愈演愈烈,最终化成不堪入耳的污言和粗暴的举动,在同一时刻发作出来。 “天杀的贱……” 茶杯比咒骂更先落地。 砰的一声,茶杯碎裂,咒骂却被另一道人声接住,戛然而止。 “大哥!” 开口的人名叫柴立峰,横眉竖眼,看起来大约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容貌比丁捷稍显年轻,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就是他这个总督府佐事暗中给卫所统军丁捷带来了一个机密:总督府决定暂时不对安州军督府都督韩爽擅自出兵离岛的事做出惩处。 丁捷听到“大哥”这声称呼后,骤然噤声,不是因为称呼有异,而是因为见到柴立峰的变脸而惊呆了。 “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丁捷终于回神,反唇相讥,“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郁州,更不是总督府。难道我还不能骂那个女人两句?颜展眉到底有什么能耐?老总督被她迷得七荤八素,连你也把她当成菩萨供着?照这样下去,我那姨妹还能像没事人一样给你好脸?你我几十年的兄弟情分岂不是也要断送了?” 柴立峰没有收敛起脸上的急切和恼怒,似乎并不打算反驳丁捷的胡说八道,反而像是被说中心事而哑口无言。 丁捷预料中的辩白没有出现。 “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立峰,”丁捷没有一点欣喜,脸色变得比他遭受韩爽欺侮时更加凝重,“你可别犯糊涂,你正当盛年,前程正好,你……” “大哥!”柴立峰再次打断丁捷的话头,急恼之余,还多了一点不耐和鄙薄,“你有多少年没有回郁州、多少年没有见过颜夫人了?你知道总督府现在是什么情形?我实话告诉你,不止你一个人提出过这些质疑,也不止我一个人遭受到这些质疑。但是,现在这些质疑全都消失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愿意替颜夫人效命的人太多了,简直数不胜数,而且根本不求什么回报,只盼着博取她的欢心。明知颜夫人绝无可能与老总督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任何私情,我们还是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 丁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就算我因为她的任性胡为而颜面扫地,甚至前程不保,你依然觉得她是对的?” “暂时不处置韩爽不是颜夫人任性强求的结果,而是老总督深思熟虑以后的决定。等我们查明韩爽是否在危言耸听,老总督才会做出最终的决定。这也是总督府秘密派人来离岛的目的。”柴立峰没有否认,只是说出自己认为必要的解释。 “查?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查的?你……肯定是颜展眉乱吹枕边风,害得老总督也怀疑我。她要是能查出我瞒报了什么消息,那才是怪事。她根本就是私心自用,借着总督府办公事的名头出来游山玩水,等到事情闹得没法收场了,再把过错赖到别人头上。你以为她进了总督府就能长出脑子?哼,老总督被她的美色迷惑,对她千依百顺,把一世英名都折在她身上了!”丁捷怒不可遏,终于把他最初没有发泄出来火气换了一种方式甩到柴立峰脸上。 柴立峰的反应却让令他大失所望。 同样是冒犯的话,当冒犯的对象不同,柴立峰竟表现出两副面孔。 “我看你以后也别说你是总督府的人了,直接承认你是颜展眉的走狗,岂不更好?” 丁捷出身白丁,从青年时便受到老总督的提携,一路走到如今的高位厚禄。老总督的恩德,他从来不敢忘。 而柴立峰和他际遇相似,却没有像他一样一心一意为老总督着想,而是选择投靠一个徒有其表的女人。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好,好,我心里认为的好大哥竟然是这么看我的。”柴立峰怒极反笑,“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老总督极度宠爱颜夫人、甚至放心将大半个总督府交给颜夫人去打理?现在你来责怪我投靠颜夫人?你以为,我一个小小的佐事、无缘无故就能在总督府一手遮天?这两年,你让我打听的消息哪一个不是机密之中的机密?我哪一次没有让你满意?哼,我只是没想到,你我虽然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但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看错了你。” 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拖住柴立峰的脚步,令他无法愤然拂袖而去。 丁捷回想起柴立峰的好处。他的这个连襟看起来文文弱弱,没有半点勇力和胆气,但他也承认,柴立峰是个聪明人。 他从总督府参事调任之时,老总督就暗暗嘱咐他,离岛水关是海路咽喉,虽然不如南关一样受到重视,实则和南关一样重要。 他战战兢兢上任,两眼一抹黑,差点折在一条阴沟里,后来他才回神,老总督悄悄盯上的地方,早已被别人盘踞。 他当时几乎被逼到死路,所幸柴立峰帮他找到一个活结,才解开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扣。 那个活结就是慕玉山庄。 他不知道柴立峰用了什么手段、找了什么门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他也没有深究。他只记得,从那以后,他和柴立峰之间的沟通日渐增多,且由于有各自的妻子作为纽带,连襟二人的关系日渐亲近。 柴立峰也因为他的举荐得到了老总督的青眼,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吏渐渐崭露头角,去年刚刚擢升总督府佐事。 想到这里,丁捷突然从迷惑中抓住一点异常。 “老总督将总督府交给颜展眉了?不可能。我只听说她受宠,可没听说她受宠到这种荒谬的地步。你说你是靠着颜展眉才有那么灵通的消息?你可别糊弄我。我先来离岛,颜展眉后来才进了总督府,要是没有你那些耳目,我可能还没法活着见到后来老总督被那个女人迷住的样子。” 柴立峰先是一愣,随后皱起眉头,爱答不理的:“看来,这两年的家书,我都白写了?” 丁捷对柴立峰摆出来的这副态度十分不喜。 近年来,二人见面的机会不算很多,更常用书信沟通,正因如此,他对柴立峰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仍然停留在二人同处总督府任职的时候。 从前他是总督府参事,柴立峰是寻常文吏。现在他是离岛卫所统军,柴立峰是总督府佐事。再加上,他比柴立峰年长,他的妻子又是柴立峰妻子的姐姐。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打心底里认为自己高柴立峰一筹,就算到了将来,高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想将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柴立峰塞进信封里,让柴立峰用惯常的谦恭有礼的笔墨给他解释清楚颜展眉在总督府里做了什么手脚。 “你寄来的家书,每一封都是我亲手拆开的。卫所的人都知道我很重视郁州来的家书,没有人敢怠慢。”丁捷先虚虚抬高对方一把,“你在郁州往来联络,也不曾碰见过离岛卫所统军的名头不好使的时候吧?” 柴立峰依旧我行我素,反问道:“去年年下那封,我说了什么?” 丁捷按捺住不满,仔细回想一下,才说:“不外是老总督身体康健,家里也一切安好,让我不必挂心……” “果然。用不着我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柴立峰口气中透出失望。 丁捷无可反驳。与其慌慌张张去书房翻找柴立峰提到的家书,他还不如直接询问。 “立峰,你怎么能这么说?”丁捷闷声闷气,“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家书就要有家书的样子,家事琐碎,零零散散,偶尔穿插一句半句要事,便不打紧。要是把家事和要事颠倒过来,你我都要陷入麻烦。” 柴立峰终于肯正眼看丁捷。 “我们是说好了,我也照办了,可你竟像瞎了眼没看出来,只能怨你自己。” 丁捷堵着一口气:“我没怨你,你就直说吧。” 自从丁捷骂出走狗这两个字,柴立峰便已不在乎丁捷的脸色。他从郁州一路准备下来的好声好气被丁捷的傲慢打回肚子里。 他要让丁捷明白,对颜夫人不敬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他并不啰嗦,直言不讳:“我明明白白告诉过你,颜夫人主持了总督府的除夕宴,总督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从她手里讨到了一份赏赐。” 丁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总督一向会在除夕宴上亲自赏赐有功之人,就算要别人代劳,她颜展眉也没那个资格!” 柴立峰冷笑一声,说:“还有一件事,是最近才发生的。老总督拟定在三个月后正式迎娶新夫人,所有礼仪都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丁捷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颜展眉,她要……”他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全。 柴立峰替他补全:“颜夫人要名正言顺做总督府的主人。” 丁捷迟疑了。 他想,柴立峰不至于编造这种谎言来骗他。随即,他又发现自己很可能真的低估了那个女人的脑子。因此,他无法像方才一样果断说出不可能这三个字。 “老总督最初要带她进总督府的时候,有多少人反对?最后要不是老总督请田夫人出面认她为义妹,她连总督府的门槛都摸不着,最多只能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真是天意弄人。现在田夫人落难,她却要飞上枝头了。”丁捷自言自语,发出感慨。 “你错了。”柴立峰突然插话说,“颜夫人不但才貌双全,而且有情有义。她这次来离岛不只是为了调查韩爽的逆行,还为了挽救田夫人于水火、报答田夫人当年的恩情。” 丁捷惊得合不上嘴。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出声。 “颜展眉让你来见我,是要你说服我、替她效命?唉,你让我再考虑两天。”卫所统军口气无奈,自问自答一番,才提出疑问,“她有多少诚意?打算什么时候来见我?” 总督府佐事却说:“以你现在的境况,就算你低头去求见,颜夫人都未必肯见你。” 丁捷不觉勃然变色。 柴立峰又说:“我是看在你我的兄弟情谊上,才来给你通风报信。当年,我能凭我一人之力摸清离岛的各路风声,助你在离岛立足,如今,有总督府和颜夫人助力,说不定,我还能佐佑你更进一步。只是,大哥如果看不上我这条走狗,我也只能吠两声就作罢了。” 丁捷脸上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数次变幻不定。 530 疯言 胥成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希望疯女人的疯病好转、导致他眼里产生了错觉。 被看押起来的疯女人吵闹了一夜,此时已经消停。 在这间原本属于她的房屋中,床铺是她最好的隐蔽。 她蜷缩于床铺角落,像只昼伏夜出的野兽,习惯于避开光亮,避开威胁。 然而,常人居住的房屋并非野兽的洞穴,生活在停灵庄的人更需要充足的采光来驱散沉沉的死气。 日光透过纸窗照亮了屋里的全部情形。 疯女人脸上平静的神情令她乍一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她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子,清亮如水。胥成几乎能在她的眼波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然而,女人脸上的伤口和她蓬乱的头发又提醒了胥成、她和平常人的不同之处。 疯女人仍保持着那副流落山野的模样,身上穿着胥成命人为她找来的不太合身的外衣,先前残破的血衣也还没有替换下来。 回到停灵庄后,她一察觉到陌生人、包括胥成的亲兵和随军的大夫近身,她的疯病便会发作。亲兵冯隆做主让一切保持原状,等候胥成的处置。 然而,事实的进展并未如冯隆所愿。 胥校尉还没来得及对疯女人展开问讯,就急匆匆将告发者提供的证据呈送到韩都督面前。经过韩都督和盛佐事的计议,疯女人成了追寻海寇行藏的关键线索,快速占据了胥校尉的全副心神,也给冯隆带来了忧虑。 在冯隆看来,胥校尉对疯女人的关注超出了寻常。而且,由于张副尉临死前的恶意诋毁,在一些普通兵士眼里,胥校尉的举动也有徇私的嫌疑。 冯隆并不确定胥校尉对疯女人的真实看法,也不确定有多少兵士受到张副尉的影响、认为胥校尉处死张副尉是在挟私行凶。 他提醒过胥成关于张副尉之死引起的非议,可惜胥成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冯隆虚弱的设想无力阻止胥成的脚步。 胥成已走到疯女人的床铺前。 “你……”胥成刚要开口,转念之间,突然回头询问跟随在他身侧的冯隆,“她本名叫什么?” 冯隆收起思绪,如实回答:“她姓汤,名叫云珠,是土生土长的离岛人。” 胥成将疯女人的全名默念一遍,才接着试探。 “你还记得我吗?”胥成面对疯女人,身体不自觉做出防备的姿势,但他嘴上仍用一副和平常人交谈的口气,说,“我答应你,带你下山来治伤,你还记得吗?” 疯女人一言不发,只是警觉地抬头观望。 校尉和亲兵耐心等了一会儿。 冯隆忍不住趁机劝阻。 “校尉,我看她情绪平静,不如另外安排人手带她去见詹五。” 胥成根本没听清冯隆说了什么。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疯女人身上。 他抬起一只手,阻止冯隆出声,同时将另一只手伸展开,做出一副无害的模样。 “你看,我的伤已经好了,你跟着我,去看大夫,你也会好起来的。”他劝说道。 疯女人这才有所回应,发出小兽一样的哼哼声。 胥成一喜,冯隆一叹。 “出来吧。”胥成将两只手掌都向前摊开,试图接住疯女人的信任。 疯女人将身体贴着床沿,缓缓挪动,两眼盯着胥成,仿佛随时要逃走。 胥成毫不介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他说。 听了这话,疯女人竟然很快放松下来,手脚并用,朝胥成爬前一步。 见此情形,胥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疯女人疯疯癫癫,容易做出攻击人的行为,唯独对他表现出驯顺。 他不禁想到,他和疯女人之间的特殊连结并不仅仅只是他单方面的触动。他身上也有一份特质,正悄悄影响着疯女人。在疯女人的神智所剩无几的情况下,这份影响依然能够引导疯女人的行动。 念头一起,胥成心里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悸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冥冥之中牵扯着他的心神。而他似乎只要顺着这股力量来源的方向找下去,就能找回疯女人的神智。 此时,疯女人终于放下防备,跳下床铺,躲到床后,却将目光投向床前的柜子。 胥成没有继续接近疯女人,而是转身走向柜子,缓缓将柜门打开。 看见柜子里的旧衣,他明白了疯女人的意思。 两个人,一个神智清醒,一个神智无知,互相之间竟然不用一句话语就能沟通心意。 胥成觉得,这件事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冯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冯隆,你先出去。”胥成手里拿起柜子里的陈旧但整洁的衣物,头也不回吩咐道。 冯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要张嘴,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遵命退出房外。 过了一会儿,胥成也离开房间。 他看起来心情畅快,甚至对冯隆露出了他来到仙人屿后的第一个笑脸。 这个笑脸虽然不如胥成以前在安州大营时笑得肆意,却在冯隆眼里烙下深刻的印迹。 “依我看,汤云珠的神智已经有所恢复,至少不会再大喊大叫。机不可失,我即刻就带她回到岛上、辨认詹五的身份。你仍留在仙人屿,继续昨天的搜查。停灵庄和后山,你按部就班查下去就可以。唯有千石林,你要仔细留意,指认画像上的人为海寇的那对夫妇……”胥成说到这里,微微露出一点疑问的语气,并且稍作停顿。 校尉和亲兵之间的默契在这时表现出来。 冯隆毫不犹豫补充说:“男的名叫雷四,女的名叫陶二。” 挂在嘴边的疑惑得到解答,胥成自然而然接着说:“二人的孩子淹死在千石林,这事做不了假,但背后的隐情,我们不得而知。你把搜查千石林的消息放出去,看看二人的反应。如果二人心里有鬼,很可能会按捺不住、做些动作。” 冯隆口中称赞校尉英明。 他差点误会,是因为胥校尉的注意暂时不在疯女人身上、胥校尉的理智才回归了头脑。 好在他很快就压下这个荒唐的念头。 胥校尉年轻有为,深受韩都督器重,岂是他这个小小的亲兵能看轻的? “好,就这么办。盛佐事特地嘱咐我,不必将认人的事提前告知汤云珠。我想,盛佐事应该是考虑到那幅画像和詹五本人都有可能影响到汤云珠的神智。如果汤云珠事先得知我们的计划,万一……总之,一旦确认汤云珠与詹五相识,我就会带着汤云珠折返,盛佐事则负责把詹五请去问话。这一趟行动不会打草惊蛇,更不会让卫所的人察觉。” 冯隆没有异议,由衷称赞盛佐事高见。换作是由他来提出这个建议,未必能够得到胥成的采纳。 因此,他也没有指出把詹五交给盛佐事处置的不妥之处。他更希望胥成能够尽快和疯女人撇清、保持公正之名。 胥成无从得知冯隆的私心。他正因为计划的顺利进展而欢欣鼓舞。 等疯女人改换装扮、走出屋门,他更是对接下来的行动增添了许多信心。 冯隆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见疯女人换上整洁的衣物、头发也收拢成束、甚至连疯癫的症状也明显减轻,冯隆不由得暗自诧异。 疯女人的疯病发作时,一众亲兵和大夫都束手无策。 胥成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令疯女人好转起来? 他已经没有机会发出询问。 胥成办事果决,风风火火带着疯女人前往码头,冯隆也不得不遵照胥成的命令行动起来。 登上离开仙人屿的小船,年轻校尉面朝离岛,目光炯炯。 在船桨拍击水面的咕咚声和兵士卖力的吭哧声中,胥成意外听见一道人声。 “坏、人。” 这是疯女人主动开口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胥成一时竟不能确定疯女人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531 妄语 大渊渔场新任的大管事提出了一桩回报丰厚的生意,詹小山和沈平的反应各不相同。 沈平的想法有他自己的道理。 詹小山带领的青蛟军明明拥有和海寇匹敌的实力,却没有借机敛财索贿。众人宁愿过着俭朴的生活,也不愿做出和海寇沾边的行径。 沈平扪心自问,他佩服詹小山等人不与海寇同流合污的高尚,但若要他追随詹小山去过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他却未必能做到。 试想,詹小山手下众人难道个个只靠餐风饮露活着,毫不理会钱财俗务? 沈平心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至少,他所认识的朱瑜就是管事理财的一把好手。 他还记得,朱瑜曾因为武仲毁坏了青蛟军的物用而迁怒于他。先前,他在私心里暗暗认为朱瑜小气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但在明白了青蛟军的境况以后,他也理解了朱瑜的苦心。 凭着他对朱瑜的这份了解,他认为朱瑜几乎不可能反对这笔看起来公平合理的交易。朱瑜的意见对青蛟军众人来说不可忽视,倘若詹小山独断专行,那么,他也不能再指望双方的同盟牢固如初。 沈平越想越失望,再加上久久得不到詹小山做出否定的回答,他渐渐死心,只是还没有勇气和詹小山分道扬镳,因此沉默不语。 詹小山有他自己的思虑。 他之所以没有开口解释自己的做法,不是因为他不信任沈平,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费尽口舌不如王妧一句话。 他更应该做的是让王妧得知他的心意。 “我们留在离岛,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标是救出郑夫人,对吧?”詹小山没有回答沈平提出的怀有成见的问题,转而谈起双方的共识。 这句话本该令沈平感到心安,但却意外勾动他的心虚。 近两日,他陪同詹小山,和慕玉山庄的人频繁接触,表面友好,实际冲突不断。 他轻易暴露了自己对鲍兰的看重,给了辜焕可乘之机,结果幸好有詹小山扭转局面。通过这件事,他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又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泄露了营救郑夫人这件机密,因此,他在有意无意中淡忘了他留在离岛的目的。 他用许多理由说服自己。比如,他在辜焕面前表现出来的毛躁和冲动都是为了迷惑辜焕。比如,只要他不去想营救郑夫人的办法、不去行动,他的种种不足就不至于拖累詹小山,甚至还有可能在慕玉山庄毫无防备的时候,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被詹小山用理所当然的语气一问,沈平忽然发现,他的这些理由没有一个能说出口,没有一个能为他的无能和逃避开脱。 “对,大小姐交代的事,是重中之重。”他微微低下头,好像他一抬头就会被詹小山看穿他内心的愧疚。 “我们答应慕玉山庄,不插手安州军督府清剿勾魂使的行动,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们是为了鲍兰的安危以及慕玉山庄将来的助力,才答应这个条件。郑夫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那次谈话中,但我猜测,慕玉山庄的主人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也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是救出郑夫人。”詹小山接着说。 沈平愣怔片刻,脱口而出:“是我哪里做得不对,露了马脚?” 詹小山想到沈平和鲍兰建立的深厚交情,心里叹气,但他却摇了摇头,做出另一个解释。 “不,不是我们两个人做了什么被对方抓住破绽,而是慕玉山庄的主人太神通广大,太高深莫测。青蛟军的过去,我的过去,除了靖南王和总督府的老总督,没有几个人知晓。那个人却知道青蛟军被逐出海的原因在于我,还让辜焕利用这一点来威胁我、利诱我。当辜焕要求我对安州水军的行动袖手旁观时,我误以为慕玉山庄的主人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密谋,是从前青蛟军的威名和如今蛟影的实力让对方决心拉拢我替慕玉山庄效命。我松懈了,忘记了替王姑娘传口信的夏老四至今下落不明,我甚至不自量力打起了利用安州军督府的主意。直到今天,陈大管事提出了这笔生意,我才幡然醒悟。” 沈平听后没有和詹小山一样醒悟过来。他皱起眉头,露出疑惑。 詹小山继续说:“在东夷新建渔场这种事,肯定不是陈大管事随口一说的儿戏。慕玉山庄和大渊渔场势必提前做了许多准备,不说万全,至少也要确保这笔生意切实可行,才会着手下功夫去做。” 沈平不由得点点头。 一旦岔开念头,他便从营救郑夫人的重重压力中摆脱出来,想起詹小山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詹小山会拒绝慕玉山庄送上门来的生意吗? 詹小山拒绝得了吗? “慕玉山庄既不缺人,也不缺钱。我这样的外人、罪人,既非新建渔场的第一人选,也非唯一的人选。我以前多次登上离岛,从来没有和慕玉山庄的人有过接触。慕玉山庄的主人显然是最近才注意到我的活动。慕玉山庄的商船或许在东夷听说过蛟影的名头,但是,在此之前,他们根本不在意,更没想过和蛟影打交道、解决海寇骚扰商船的问题。一切关键,在于双方各自行动的时机。”詹小山看出沈平神色有异常,但他无意为沈平解惑。 他留给沈平片刻思索的时间,却不是为了等沈平想通。 “你好好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将它回报给王姑娘。慕玉山庄的主人费尽心思引我入瓮,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破坏我们之间的同盟。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我会答应陈大管事提出的这笔生意。对方成功拉拢我以后,自然会要求我倒戈相向。时间紧迫,我想请王姑娘把她知道的有关慕玉山庄主人的消息通通告诉我,我才好做出反击。” 沈平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离开离岛、返回容州,詹小山竟已做出决断。 “我不信……” 他还没说完,詹小山便将话头抢走。 “不管你是不相信慕玉山庄,还是不相信我,你总相信王姑娘吧?她若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从而拒绝我,我也不会强求。我只求你把你的所见所闻如实回报给她,我便十分感激你了。” 沈平听了这话,脸上火辣辣的,辩解道:“我不是不相信詹大哥,只是慕玉山庄……” 詹小山摆摆手,再次打断沈平。 “我这个人,对待朋友最重诚信二字。在要事上,我最不想对朋友说的就是假话、大话。我视王妧为朋友,也将沈兄弟你视为朋友,我相信你们二人,也诚心对你们说实话。当然,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我对朋友的要求。所以,这些话我并不求沈兄弟你刻意转告给王妧。” 沈平张了张嘴,但话已被詹小山说尽,他倒无话可说了。 二人走在清静无人的小路上,转眼来到码头和山脚的分岔路口。 依詹小山的意思,沈平应该即刻前往码头,乘船离开离岛,而不用先回浮山脚下的住处一趟再离开,免得拖泥带水。 “你这时离开,在慕玉山庄的人看来就像是我们内部发生了分歧,不欢而散,是好事。多走一段路回到住处,就变成我们是商议已定,在演戏给慕玉山庄的人看。”詹小山说明理由。 沈平暂时接受了詹小山的提议,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是,离开之前,他还挂心着一个人,一件事。 “鲍兰……” 詹小山心领神会。 “鲍兰会平安离开慕玉山庄,回到大渊渔场。她虽然不会从你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但也能从辜焕、或者她在渔场的同伴那里得到提醒。在遇到你之前,她也能照料好她自己。”他对沈平所说的都是实话,却不一定句句都是直话。 沈平未能察觉詹小山每句话之间的区别。犹豫再三,他终于决定直接动身。 二人分别没多久,詹小山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动静,还以为是沈平改变主意了。 当他转过身来,看见那张愤怒而扭曲的青年女人的脸,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然而,远处一道鬼鬼祟祟、试图躲藏的身影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开口撒了一句谎。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并不认识你,你追着我做什么?” 说完,他才在心里发出苦笑。 他在离岛做的事,说的话,远远不如他在沈平面前表现的那样光明磊落。只是沈平心机不深,无法拆穿他。 但是,王妧不一样。 王妧会怎么看待他将慕玉山庄的少庄主掳劫出海? 王妧又会怎么看待他在慕玉山庄和安州军督府之间两头卖弄? 还有,王妧和慕玉山庄的主人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王妧肯将实情告知他吗? 詹小山深沉复杂的目光和汤云珠直白单一的眼神相接,就像大海和小溪的交汇。 詹小山知道,被他杀死的老梢头还留下一个女儿,但他却没想到老梢头的女儿会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找到他。 他将无可避免,迎来汤云珠的复仇。 532 佯嗔 田大管家认为,即便他失去管家大权,但是,对于慕玉山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他仍有权过问,有权得知实情。 比如,少庄主的动向。 他虽然没有诚心诚意接受老仆阿福的建议、老老实实做个打理库房的好仆人,但他不得不做出积极洗心革面的样子让鬼三爷看见,好重新得到鬼三爷的认可以及阿福的支持。 因此,他离开阿福的起居之处后,径直来到库房,向库房管事索要近来的库房底册,想用行动向鬼三爷、向阿福表明自己知错认错、改过自新。 底册记录着每日进出库房的用物以及增补损耗的详情,一笔笔的记录逐月月还要汇总上报,和账房的账册互相对照,确保山庄里的每一笔花销都落到实处。 从前库房、账房都归田大管家打理,即使库房的底册中有一些记录对不上账,他往往也能设法填平。 田大管家的才干有目共睹,田夫人也很省心省力。 可如今田大管家的手再也伸不到账房里,倘若发生了库房底册对不上账的情形,便轮不到田大管家施展才干了。 田大管家一想到这件事,心里难免感到哀怨。 鬼三爷的决定不容更改,好在还留有余地。 库房只算从年下至今的簿册就有厚厚十四本,更早以前留下的记录更多、更杂。就算是亲手记录底册的管事,也很少有十足的耐心慢慢看完。 田大管家有一项本事在此处显现出来。 多寡不一的数目,呆板固定的描述,左添一笔,右减一划,平常人看久了只觉得枯燥,田大管家却能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眼前的白纸黑字化成了五颜六色的锦缎丝绸、鲜美可口的山珍海错。 今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少庄主近来的用度上,想从中得出少庄主动向的线索。奈何时间短、底册多,他又怕做出错误的论断,因此踌躇不前。 到最后,田大管家不得不将他的目标从不会出声的底册转移到会说话的活人身上。 库房管事原本有四人,如今去了三人,又添了一名新人,一共留下两人。 这是田大管家失去管家大权以后发生的调整。他已无权置喙,只能暗自惋惜。 被调走的三名管事全是他手下得力之人。唯一被留下来的管事名叫张迎,为人处事庸碌无能,却因为亲叔叔是俞舟堂的老人而得到任用。 田大管家早就打算趁着少庄主初出茅庐的机会大展拳脚,将山庄里盘根错节的旧气象整顿一番。要不是遇到这遭变故,他可能已经把张迎调离山庄了。 可话说回来,张迎虽然脑子糊涂,办事也不利索,但勉强还算听话,对慕玉山庄也忠心耿耿。在库房里无人能用的情况下,张迎作为山庄里的旧人,远比新来的管事更值得拉拢。因此,田大管家临时决定培植张迎作为亲信,总归是聊胜于无。 至于新来的管事,田大管家仍一无所知。他少不了费心观察一番。 顺利的是,不到一盏茶功夫,田大管家就摸清了新来的管事的底细。拐弯抹角套问机密也是他所得意的本事之一。 新来的管事名叫史葵,出身奉州,接连做过奉州几家小商行的管事。由于运气不好,他效力的几家商行相继关门,家中生计变得艰难起来,不得已辗转来到安州谋生。他算盘打得好,又会写一手漂亮字,因此得到百谷粮庄饶大管事的推荐。少庄主首肯后,史葵便马不停蹄赶来离岛,接任了慕玉山庄库房管事的职务。 田大管家翻看着最近几日的底册,夸奖了史葵的字,又夸饶大管事有慧眼,最后装作若无其事,随口将话头绕到少庄主田恕身上。 “你去拜见过少庄主了?少庄主对你可有什么教诲?” 史葵恭恭敬敬回答说:“我来到山庄后,第一时间就去拜见少庄主了。但我去得不凑巧。少庄主这几日为渔场的事忙得脱不开身,无暇接见我,只是让辜护卫叮嘱我安心办事。我也不敢打扰少庄主。这两日我只在库房当值,没有乱走。” 田大管家对史葵的态度很满意。 史葵提到的渔场二字引起了他的一些警觉,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史葵所描述的辜焕的举动便已惹恼了他。 “辜焕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他的话,旁人都得仔细听着。” 田大管家心里清楚,管事的调任表面得到了少庄主的首肯,实际却需要经过鬼三爷的同意才能施行。 正因为这个理由,他能忍受管家大权被夺走,能忍受辜焕做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也能忍受史葵挤走了自己安插在库房的亲信,但万万不能容忍有人利用少庄主的名头狐假虎威。 少庄主明明不在山庄里,辜焕却敢假借少庄主之口传话。如果人老糊涂的阿福也被辜焕蒙蔽,辜焕将来岂不是更要骑到他这个大管家头上作威作福? 库房里的三人年纪相仿,但经历不同。尝过人情冷暖的史葵显然比诸事顺遂的张迎、久揽大权的田大管家更有眼色。 史葵自然而然接话说:“我来山庄的时间短,人也认不全。要问我听谁的话,我只听少庄主和大管家的话。” 田大管家不由微笑着点点头。 按道理,他还无法对史葵放心,但像史葵这么会说话的人,他很难不喜欢。 “你知道该听谁的话就好。在这山庄里,会说话不如会做事,会做事不如会认人。我看,这三种本事你全都会,你的前途一定错不了。” 田大管家难得发出真心的赞赏,史管事不惜回报以真心的喜悦。 要是没有张迎出来煞风景,库房里其乐融融的情形也许还会持续很久。 “辜护卫前两天来库房取了一斤匡山云雾,说是少庄主要用。哼,我都看出来了,他是要拿着这茶叶去做他自己的人情,否则,他怎么不按规矩拿礼单来点检?” 田大管家听见这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就知道辜焕从前做商船护卫放荡惯了、受不得山庄里的规矩的约束、迟早要惹麻烦。 而且,他也不能等辜焕闯下大祸再出手收拾,免得连累少庄主。 张迎揭发的这件不大不小的错事正好给他一个由头去敲打辜焕。 他要让辜焕记住:任何人想留在慕玉山庄、留在少庄主身边,就必须守规矩、知进退,绝不该妄想在地位和权势上超越他这个山庄大管家。 想到这里,田大管家故意装出一副嗔怒的模样,出声痛骂:“这个辜焕,真是胆大包天,竟然趁着我在病中,来库房浑水摸鱼!一斤茶叶事小,但我若是不追究,岂不是让人以为我在包庇一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田大管家第一次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少庄主不在山庄是件好事。 他倒要看辜焕有多少张嘴来辩白。 管事张迎似乎因为气愤得到发泄,平静下来,说道:“夫人一离开,大管家一病,山庄里的人都无法无天了。大管家,你要是可怜我,就回禀少庄主,再给库房添两个人吧?就我和史葵两双手,实在做不完四个人的活呀。” 这个请求放在以前,田大管家可以随口答应、或者随口拒绝,但在今天,它却戳在田大管家心头,叫田大管家难以应对。 幸好有史葵出来打圆场。 他凑到张迎跟前,用不轻不重、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劝说道:“张管事,我多嘴一句。大管家还在气头上,你现在提这件事,不合适。” 张迎思索很久,仍不能理解。 “哪里不合适?”他没有像史葵一样压低声音,反问时理直气壮。 533 真怒 “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田大管家装作对两名管事的谈话内容一无所知,暂时将库房能否增添人手的问题糊弄过去,“茶叶的事我会仔细查清楚,看它最后落到谁的手里。只有摆事实、讲道理,才不会让人说我处事不公、冤枉好人。” 史管事对田大管家这番话赞叹不已。 田大管家心情好转,吩咐仆从去把伺候少庄主日常起居的老仆白墨找来。 方才去见阿福的时候,他明显发现一些奴仆的神情态度不如往常恭敬。他没有当面发作,不是因为他宽宏大度,而是因为他另有计较。 多年来,他以大管家的身份打理琐务、管教奴仆,颇有心得。 这些自作聪明的蠢人往往偷奸耍滑,并紧紧抓住每一次空闲下来的机会乱嚼舌根。 他只要拿出公事公办的架势,让这些人偷不了懒、说不了闲话,这些人就会像受刑一样痛苦不堪、散播怨言。接着,他会在表面上放松管束,看着这些人得意忘形、在差事上犯错。他就可以拿住这些错处轻轻松松将人赶出山庄。那时旁人只会说,大管家有先见之明、早就看出这些人不是好东西。 田大管家管教奴仆的时候得心应手,其中就有他提拔的亲信的功劳。 比如老仆白墨。 田大管家最初来到山庄为仆时,白墨还只是一个喂马的帮工,日子过得清苦,手头的活计却不算轻闲。有一次田大管家急着要出门,遇到没长眼的小人暗中作梗,幸好有白墨出手相助、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后来,田大管家坐稳了管家之位,便正式将白墨招入山庄,了却了白墨半辈子的心愿。 不管是做喂马的帮工,还是看门护院,或者是照料琐事,老仆白墨一直勤勤恳恳,安守本分,从未生出半点骄惰之心。即便他没有过人的长处,田大管家也心甘情愿将他留在身边。 眼下,田大管家被夺走管家大权,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更需要亲信的助力。 对于他从前凭借权势拉拢来的人,他不敢轻信。但对于老仆白墨,他十足放心。 因为,他才是白墨能否留在慕玉山庄为仆的关键。他若失势,白墨也会失去安度晚年的依靠。 当然,他将白墨找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白墨先前受他调遣去照顾少庄主的起居,明面上仍是少庄主的近仆,此时被他随意召来问话,这一举动不但能在两名库房管事面前展现大管家雷厉风行,也足以打消山庄里的大部分不切实际的流言、让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重新看清风向。 他必须趁着鬼三爷嫌弃白墨不中用、将白墨调走之前,一鼓作气,重振声威。 老仆白墨腿脚尚可,不一会儿就来到库房,面见大管家。 田大管家毫不啰嗦,直入正题,避免勾起老仆啰嗦的毛病。 “我听说,辜护卫奉少庄主之命来库房取走了一斤匡山云雾,这件事,你知道吗?” 对于少庄主身边发生的一切,田大管家并不准备当着史葵和张迎的面细说。 因此,大管家悄悄朝老仆使了个眼色,示意老仆不要多嘴。 “回大管家的话,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白墨的回答既谦卑又简短。 老仆和大管家之间仍有十足的默契。 田大管家松了一口气。 “辜护卫说,少庄主要拿这些茶叶去送礼。虽然他拿来了对牌,但库房却没有见到少庄主签字的礼单。我有理由查问这些茶叶的去向。现在,有你做见证,一切来龙去脉就很清楚了。”田大管家用三言两语将他的猜测当成事实,“辜护卫初来山庄,想必是把我们慕玉山庄当成寻常的小门小户了。少庄主若要送礼,无论是以少庄主自己的名义,还是以山庄的名义,都没有偷偷摸摸的道理,更不会单独拿一斤茶叶作为礼物、叫人笑话我们慕玉山庄小气、寒酸。辜护卫若是自己要用这些茶叶,大可不必借着少庄主的名义来库房讨要。我们做仆从的,只要办事得到主人的满意,主人也不会吝惜赏赐。可惜,辜护卫放着正道不走,反而去走歪路,倒叫主人颜面无光。” 老仆连连点头,显然也当了真。 “辜护卫真不该这么做,不仅害了他自己,连带着坏了少庄主的名声。真是罪过呀。” 田大管家见白墨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点点头,接着说:“白墨,这件事还没有闹大,为了少庄主和山庄的脸面,这件事也不能闹大。我想,我们应该给辜护卫一个改过的机会,让事情平息下来。结果到底怎么样,就看辜护卫肯不肯低头认错了。” 田大管家相信,等白墨将这番话传出去,辜焕肯定坐不住。因为他既没有抓住现行,也无从追索茶叶的下落,只能用这种办法激将辜焕,引辜焕主动入套。 即使辜焕不屑置辩,这件事也会成为辜焕的污点,将来随时可能被提起、被利用。 老仆白墨不愧是田大管家的亲信,当即表明态度,说:“大管家说的是。唉,老仆不知道这件事就罢了,既然知道,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辜护卫犯错、连累少庄主。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劝辜护卫向少庄主承认错误。” 田大管家看着俯首听命的白墨、史葵、张迎三人,心满意足,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个微笑。 要不是及时想到他现在正为了维护少庄主的声誉而义愤填膺,他真的舍不得破坏这份愉悦的心情。 “好,少庄主有你这样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老仆,也会感到欣慰。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迟些时候,我会亲自回禀少庄主。我一会儿还要去见岳先生,什么事都比不上少庄主的功课要紧。”他随意屏退两名库房管事,只留下白墨,表面上是为了关心少庄主近日的饮食起居,实则是为了和自己的亲信私下通气。 他认为有辜焕在少庄主耳边挑唆,白墨未必能够精准掌握少庄主的动向。 当阿福对辜焕的才干赞不绝口、并且对他说出鬼三爷对辜焕的看重时,田大管家不知不觉将辜焕当成了劲敌,也自然而然认定辜焕将他当成了劲敌。 白墨作为他的亲信,怎么可能不遭到辜焕的排斥和打击? 他不认为白墨能够看清辜焕的野心和恶意、并作出有力的反击,因此没有着急找白墨来问话。 “大管家,我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少庄主了,算上今天,是第四天了。我……大管家你又病着,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去说这件事。如果辜护卫这两天真的奉了少庄主的命令来库房取东西,那他一定是和少庄主在一起。也不知道少庄主这几天吃得好不好?夜里风大,他睡觉爱踢被子,要是着凉了可怎么办?大管家,我真没用……我真没用呀!” 外人一走,白墨便恢复本性,一边絮絮叨叨,一边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可怜模样。 然而,田大管家心里却生不出丝毫怜悯。 他预料得不错,白墨也不知道少庄主的下落。 “四天?那就是我……”田大管家将怨愤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唉,我病得不是时候。三天前,你最后一次见到少庄主时是什么情形?少庄主在做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要出门去哪里?” 老仆年事已高,脑筋转得也比较慢。 田大管家知道少庄主出门了,却不知道少庄主出门去哪里,白墨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当时,少庄主忙着在做功课,他抄了一整天的书,也没有抄完,还把手弄伤了。少庄主不想声张,就让辜护卫悄悄去外面请了一位治伤的大夫。可是,大夫来到山庄以后,辜护卫却让那人替少庄主抄书,还让我照料那人的饮食,过了一天才把那人送走。辜护卫没有再提治伤的事,我也没有再见到少庄主了。少庄主要出门,怎么也得提前告诉我一声呀。这衣裳也没带一件半件,路上要梳洗可怎么办?这都四天了,少庄主肯定是受苦了。”白墨说完,顺手抹了一下眼角。 田大管家心中疑云重重,好在他的思绪没有被白墨的诉苦扰乱。 他抓住关键,猜测少庄主被三爷罚抄书、但受不了抄书的辛苦,辜焕便趁机笼络、找了一个外人混进山庄里代替少庄主受罚。 想到这里,他扼腕叹息:“难道少庄主看不出辜焕不安好心吗?” 辜焕从海上归来后,主动投入慕玉山庄,凭着过人的身手通过了阿福的考验,并得到鬼三爷和他这个大管家点头,最终才做了少庄主的贴身护卫。 少庄主怎么就不明白,辜焕并非完全听命于他?对于少庄主弄虚作假的举动,辜焕完全有可能越过他,直接传到鬼三爷的耳朵里。少庄主怎么能做出这种自毁的蠢事? 田大管家恼恨之余,也还保持着清醒。无论他的猜测是对是错,都无济于事。他想让少庄主看清辜焕的歹心,也得先找到少庄主再说。 “那个人相貌如何?你仔细形容,我派人去找一找。这个人证至少不能落在辜焕手里。”田大管家认为这件事虽然重要,但却急不来,只能慢慢消除隐忧。他料想辜焕不至于没头没脑将这件事禀报给鬼三爷。假如鬼三爷彻底厌弃少庄主,辜焕作为少庄主的贴身护卫也讨不了好。 白墨说了一通,但算得上线索的描述很少。 田大管家也无可奈何。 “所以,当时的情况是,你留在山庄里盯着那人抄书,少庄主带着辜焕出门了。少庄主有没有对你提起他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田大管家没有指望白墨能够给出有用的回答。 白墨要是有门路找到少庄主,也不用哭丧着脸来向他求助了。 但这一次,田大管家料错了。 白墨仔细回想,指出了少庄主三天前的去处。 “少庄主好像是去巡视渔场了。对,就是这样。原本,少庄主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渔场,是渔场的陈大管事得罪了少庄主,少庄主便下令把陈大管事赶回老家去。陈大管事想找大管家向少庄主求情,我多嘴问了几句,才知道少庄主去了渔场。可惜大管家在病中,无法见人,陈大管事没办法,只能收拾行装离开离岛了。唉,陈大管事虽然可怜,但是,谁叫他得罪少庄主呢?少庄主肯定是没错的。咦?大管家,你怎么了?” 田大管家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神好像要杀人。 “是辜焕!” 白墨不明就里:“辜护卫是少庄主的贴身护卫,当时应该也陪着少庄主一起去了渔场。” 田大管家摇摇头。此时他已想起史葵去拜见少庄主时、遭到辜焕出面拒绝的事。 辜焕说,少庄主正在为渔场的事忙碌。 如果这不是借口,而是事实呢? “渔场的陈大管事是我提携的人,少庄主不知道,辜焕肯定知道!利用少庄主踢走陈大管事,辜焕又招来了什么蚊蝇鼠蟑?” 白墨以为田大管家是在对他发问,不得不回答:“我听到的消息不真切,好像都是昨天发生的事,陈大管事一走,渔场即刻又招来了一个新的大管事,还是同样姓陈,但是比原来的陈大管事年轻。” 田大管家的怒火已经遏制不住。 “管他姓陈姓张!只要他是辜焕的同伙,他就是我的仇人!” 534 争辩 小丫环银灵并没有听说过江湖人殷老大以前有什么英雄般的事迹,但这并不妨碍她对新来的少年吹嘘一番。 “那当然了。殷老大一拳就能把人打得跪地求饶,什么坏人见到他都得绕路。他走到哪儿,他的威名就传到哪儿。” 路婴眼神一亮,捏起拳头,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真的吗?殷老大这么厉害吗?我……我也想一拳把坏人打得跪地求饶,多威风呀。银灵姐姐,你见过殷老大出手吗?”少年问。 银灵点点头。这个问题问到了实际,她不用夸夸而谈。 “我当然见过,当时……”小丫环清了清嗓子,省略了她受到的惊吓,只说殷老大展露的身手,“有四个人同时围住殷老大,前后左右——你想想,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四个人就是八只手,对吧——但是殷老大一点儿也不惊慌,他一拳就把对面那人撂倒。左右还有两个人一起要抓他,他顺势往前一滚,不但躲过去了,他还只用一条腿,就把对方两个人都踢倒了。最后那个人,动作当然也比不上殷老大快。殷老大从地上跳起来,那个人才刚刚冲到殷老大面前,好巧不巧撞上殷老大的拳头,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路婴听得惊呼不已,银灵也越说越得意。 “还有呢?”少年急切追问。 小丫环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才说:“像这样英勇的事迹,不知道发生了多少,败在殷老大手下的坏人,也多得数不过来。我要是一直说下去,岂不是要把我自己累坏了?” 其实,她看见殷老大出手教训无赖仅仅一次而已。不过,这几天她多次回想当时的情形,每一次,她都能想起更多的细节。 她回想着殷老大拳打脚踢、将无赖赶走的一举一动,仿佛她的拳脚也拥有了千斤巨力。她想,假如无赖再次上门,她也能用这巨力对付对方。 路婴见奉承套问不出更多的话,便改变了策略。 他照着银灵的描述,伸手挥拳,比划两下,随即歪着头,朝银灵露出疑惑的表情,问:“奇怪了,我看不出这些招式有什么高明的地方,而且,那些坏人未免太弱了一点?挨了一拳就倒地不起了?” 银灵显然忍受不了质疑,更何况这些质疑来自一个无知少年。 “你这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正是因为这些招式普普通通,由殷老大使出来却能发挥超出寻常的威力。换了作是别人,比如说你,当然不可能和殷老大一样同时打倒四个坏人了。”银灵说出自己的看法,说完更觉得有道理,不由得点点头,加重口气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可真笨呀!” 话虽如此,银灵心里却不觉得遗憾。 路婴笨,正好显得她聪明。这样一来,路婴永远不会在蒲冰面前抢了她的风头,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路婴暂时还不知道小丫环这番心思,只是发现自己的办法奏效,便再接再厉。 “银灵姐姐,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他做出为难的样子,还伸手挠了挠头,“我听说,那些真正的坏人都是心狠手辣、很难对付的,所以才需要更厉害的大英雄出手打败他们。可是,殷老大对付的那四个人一点也不厉害呀,那殷老大又算得上是什么大英雄呢?” 见银灵准备开口反驳,路婴急忙指一个方向。 “那四个坏人是什么来头?银灵姐姐,你可不要被骗了。” “我会不知道那四人是什么来头?”闹事的无赖差点用长棍砸死她,就算蒲冰要求她安守本分,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打听那伙人的来头。 蒲冰不喜欢她多嘴多舌,她就静静竖起耳朵偷听蒲冰和殷老大的交谈。殷老大对她的态度很和气,她就找机会攀谈。 她一向只听从蒲冰的命令行事,很少自己做决定,可她一旦决定去做一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放弃王宫的生活、追随蒲冰逃出百绍是她做过的最重大的决定,除掉威胁她性命的那伙无赖则是她做过的最刻骨的决定。 她和蒲冰一起度过了被黑衣人追杀的时日,那时她也常常感受到威胁。可是,当她直面那根致命的长棍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察觉到两份威胁的不同。事后,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在生死危机之下产生的那个念头具体是什么,只记得那个念头很重要。 如今的她只是遵从本能,去应对死亡的威胁。 “不止那四个人,还有他们一班同伙,他们通通都是受到巫圣堂指使来害命的无赖!我恨死他们了!” “巫圣堂?害命?银灵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路婴做出震惊的模样,内心却想到莫行川对他说过的话:王妧不想在明面上帮蒲冰收拾烂摊子。 巫圣堂的骚扰显然就是蒲冰传扬神医之名后造成的烂摊子。这个烂摊子还会招致更坏的结果:蒲冰费心掩藏的百绍公主的真实身份也会暴露。 小丫环看见少年脸上似有似无的关切,突然想起殷老大对少年的来历的怀疑。 蒲冰的解释当场打消了殷老大的疑心,但是,小丫环的怀疑却未得到蒲冰的重视。 小丫环小小的疑心仍未消除。 “你是巫圣堂派来的吗?”银灵声色俱厉,仿佛变了一个人。 路婴心里暗暗吃惊,嘴上却着急辩解说:“银灵姐姐,我怎么会是巫圣堂派来的?要是巫圣堂肯救我的命,街上的好心人怎么会把我送到卜神医这里来,而不是把我送到巫圣堂去?” 银灵仔细一想,路婴这话也算是有几分道理。 但她仍不依不饶:“也有可能是你和巫圣堂合伙,用苦肉计来骗我们?” “哎哟,银灵姐姐,你真的冤枉我了。什么苦肉计呀?我是真的差点疼死了。要是巫圣堂害我疼死,我为什么还要跟他们合伙?难道我不怕疼,也不怕死吗?” 银灵已经被说服。她自己就很怕疼,更怕死。 路婴并不担心小丫环的怀疑,反而借机表白忠心,骗取小丫环的信任。 “你要是不相信我,我真的没脸继续留在这里了。我发誓,我对卜神医只有感激,绝无恶意。而且,我听你说,巫圣堂收买无赖作恶行凶,连卜神医这么好的人,他们都下得了狠手,我心里真看不起他们。银灵姐姐,你放心,我向你发誓,我绝不是巫圣堂派来害卜神医的人。如果你要赶我走,我绝无二话。我走了,但我不能对巫圣堂骚扰卜神医的恶行坐视不理。我一定要把巫圣堂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让大家来评评理。” 银灵被路婴的话吓了一跳。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将巫圣堂收买无赖对付卜神医的事泄露给路婴了? 要是让蒲冰发现她多嘴泄密,被赶走的人岂不成了她自己? 535 合力 “不许走!” 银灵大声制止。 其实,路婴双脚根本没动。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宣扬就宣扬?你问过我们神医的意思没有?”小丫环借来主人的威势,怒气冲冲,“我看你就是准备恩将仇报!我们神医治好你的病,你却要泄露我们神医好不容易打探得来的机密?你就算不是巫圣堂派来的人,也是个十足的坏蛋!” 路婴顺着银灵的话头辩白道:“银灵姐姐,我不是巫圣堂派来的人,我也不是坏蛋!我是好人!” 银灵暗暗松了一口气。 “你不是坏人?那你说,你还走不走?你还敢不敢到外面去宣扬我们神医的事?” 路婴连忙摇头摆手,表示不敢。 “算你还有点良心!”银灵话语刻薄,但却掩饰不住欣喜。 她已经忘了,她一开始是想让蒲冰将路婴赶走的。现在路婴主动要离开,她却撒泼污蔑,逼路婴留下来。 情势陡然倒转,小丫环却浑然不觉。 得知殷老大是蒲冰请来对付无赖和巫圣堂的江湖高手,路婴解除了一些疑惑,心情也松快不少。 “银灵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冤枉好人。我年纪虽小,可我有志气,我是绝对不会去做坏事的。我说要让大家来评理,只是见不得恩人受坏人欺负。如果卜神医和银灵姐姐不愿让这件事宣扬出去,我肯定会听你们的话的。”说到这里,路婴停下来抽噎两声,“我差一点好心办坏事,我太冲动了……银灵姐姐,你不跟我计较,你人真的太好了!以后你说一,我绝不说二。我就认你作我的姐姐了。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 相似的鬼话叫路婴恍惚想起当初他求王妧教他箭术时的情形。他说出了拜师求学的话,心里也做好了任凭王妧差遣、教训的准备,可王妧却拒绝了他。王妧虽然仍肯指点他的箭术,但从未以老师的名义让他吃苦头。他很不适应,却不得不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去亲近王妧以及客店里的其他人。 他想,或许王妧永远不会像爷爷一样、用严厉的手段教训他。反过来说,他也永远得不到王妧的完全信任。 “你叹什么气?我还没说我肯不肯答应你呢,你就泄气啦?” 银灵误解了路婴的心事,路婴却没有反驳。 “我知道,银灵姐姐本事大,我从卜神医对银灵姐姐你的重用就能看出来。这前院后院,客厅厨房,里里外外,每件事都要银灵姐姐你去操持。要说卜神医治病救人很厉害,银灵姐姐料理琐务也一样厉害呀。比起你们,我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蠢货,你们肯收留我,已经是我的幸运了,我还说出这种请求……我真的是太贪心了。” 路婴和银灵年纪相仿,身量也相近。假如光凭外表,而不细论,外人也说不准谁长谁幼。 银灵对二仆在蒲冰面前的名分孰轻孰重十分在乎,见路婴肯尊她为长,她根本没有拒绝路婴的道理。 再加上,路婴这个什么也不懂的笨小子性格鲁莽,要是没有她用名分管束着,肯定会出门去惹祸。 小丫环说服自己,她是为了主人才认下这个新来的弟弟,而不是因为被一串串的奉承话打动。 “我可以认你作弟弟,但是我有几个要求。你要是办不到,就别怪我无情。” 路婴连连诺诺。 银灵这才说:“第一,你留下来替我们神医办事,要事事以我们神医为先,我次之,你要把你自己的事放到最后。你能做到吗?” 路婴做出郑重思索的模样,随后点头答应。 “第二,前来骚扰我们的无赖和巫圣堂是我们的仇人,如果他们敢再来,你要大胆站出来,把他们赶走,但你不能主动去招惹他们,你不能冲动行事、坏了神医的名声。你能做到吗?”银灵接着说。 路婴拍拍胸膛,果断做出保证。 “第三,你要对我们神医的每一位客人恭恭敬敬、笑脸相迎,比如说殷老大,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你不能怀疑他,更不能看不起他。你能做到吗?”银灵又说出一个要求。 这一次,路婴终于露出一丝犹豫。 银灵有些着恼。 她原本对路婴的表现很满意,此时却想把她的满意全部推翻。 “哼,这么简单的要求,你会办不到吗?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银灵不用练习,便已熟练地拿身份压人。 “姐姐……”路婴顺势低了头,“我不是不答应你,只是,你提的第三个要求和第一个要求不合呀。你看,我们必须事事以神医为重、以先,但是殷老大和我们不一样呀。他击退了无赖,我们当然感激他。但若下一次巫圣堂派来更厉害的高手,殷老大敌不过,他会怎么做?他会和我们一样豁出性命去保护神医吗?他会不会直接逃跑呢?” 他用狡辩编织了一番说辞,银灵不知不觉落入陷阱。 “你的担心也有道理。罢了,我不要求你恭恭敬敬对待殷老大,只要你的忠心向着我们神医就行了。”银灵改口说。 路婴点点头,表示他全听姐姐的。 “姐姐真的是一心一意为神医考虑,我真应该跟姐姐好好学一学。姐姐,你说,我们要不要把我们刚才讨论的话告诉神医呀?那些无赖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打上门来,我们不能只靠殷老大去应付他们。万一被我说中、巫圣堂派来了更厉害的高手,我们又该怎么办?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 “更厉害的高手……怎么办……”银灵的语气并非疑惑,而是异常的平缓。 路婴正觉得奇怪,却发现银灵的喘气变得很急促、眼神也透出一股游移不定的惊慌。 “上次来砸门的无赖中也有高手,但他们不是被殷老大击退的,而是我们神医的另一个朋友出手帮忙,我才得救……” 小丫环经过少年的提醒,不但想起了被她忽略的细节,还想起了那个被她遗忘过的念头。 她在长棍砸来的生死关头,意识到蒲冰命她开门质问无赖、并教她复述的那些话不合常理。 蒲冰教她说的是“砸我的门”,而不是“砸卜神医的门”。 那伙无赖一定是将她当成了蒲冰。 逃出百绍途中,直接面对死亡威胁的人是蒲冰。致命的长棍原本想杀死的人也是蒲冰。 小丫环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路婴一头雾水。他看银灵也不像是被无赖高手吓到的样子,但他不得不做出反应,说一些关切的话。 “姐姐,没事的,有我在,那伙无赖一定不会得逞的。我们去见神医,提醒神医做出防范,一定能够转危为安。”他话里防范的对象不止是无赖,还包括殷老大。 银灵仿佛没有听见。 “你我姐弟同心合力,一定能够彻底击退无赖,打败巫圣堂,保护好神医!”路婴又说。 银灵缓缓松开捂耳朵的手,喃喃自语。 “对,保护神医……” 536 抵触 沈蔽一夜辗转反侧,也无法将卜神医的身影从他的脑子里赶走。 今天他一早醒来,又赖在床铺上思索很久,才拿定主意。 等他出门时,距离他和莫行川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很接近了。 他急走一段路,而后想起了什么,便又放慢脚步往僻巷客店走去。 客店前厅,莫行川听见动静,过了一会儿,便看见小桃领着客人走进厅中。 “沈公子,你来了。”莫行川起身见礼,没有特地指出沈蔽来晚了。 “莫兄。”沈蔽虽然言语客气,但神色有些不自然。 小桃静静离开。 沈蔽只见过莫行川一面,对莫行川的印象还停留在燕国公府大小姐的随从这个身份上。 他既有意和莫行川谈一谈卜神医的去留,便不得不探问清楚:莫行川真实的意图是什么。 虽然莫行川是奉王妧的命令去找他、还说出带卜神医回京的话来激将他出手帮忙解决生药生意上的麻烦,但是,他却看出一点更关键的事实:决定做这门生意的人是王妧,但真正做事的人却是莫行川。 莫行川要是表面遵命、背面坏事,王妧未必能够把这桩生意做成,而他沈蔽今天也不必多费口舌和精力与莫行川周旋了。 直接说出自己的盘算不是沈蔽惯常的做法。他喜欢先套交情,再谈正事。 “她是个哑巴?真是可惜了。”沈蔽看了小桃的背影一眼,用一句感慨打开话头。 莫行川说:“她来客店之前就是哑巴,我们既没有听过她开口说话,便也不觉得哑巴有什么可惜的。她和我们一样吃饭做事,没有什么不同。” 沈蔽皱着眉头想了想,直到莫行川请他入座,他才点点头。 “我明白,世家大族需要的都是话少的仆从,或者是像你这样能干的。我说的可惜,是可惜这世上少了一朵解语花。” 他入座后,仍不提正事,而是摆出一副闲谈的架势。 莫行川对沈蔽的浪荡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沈蔽会毫无避讳、在初识不久的人面前展露出来。 他不愿继续谈论小桃。 “沈公子真是风流倜傥。”莫行川话锋一转,“可惜,卜神医一门心思全扑在医馆上,看不出沈公子的多情。” 沈蔽没有听出莫行川的反语,竟误以为莫行川懂得自己的苦处。 他心里受到感动,说话也更直白。 “卜神医一门心思扑在医馆上,我却是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我为了她,和以前的相好都断了联系,她却不明白,我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莫兄,你从京城来,见过的世家子弟肯定不少。你说,有几个风流公子肯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唉,卜神医……霜霜她看重她的医术,看重医馆,也看重前来求医的病人,唯独看轻我对她的心意。我真是有苦说不出。莫兄,只有你能理解我了。” 莫行川面露难色。 “我冒昧说一句,恐怕卜神医和沈公子以前的相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沈公子的多情对筹建医馆的事没有帮助,反而是拖累,卜神医或许并不需要。” “怎么会没有帮助?我仰慕她、怜惜她,所以才为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可她却辜负了我,”沈蔽愤然道,“真是绝情的女人!” “沈公子言重了。我奉我们大小姐之命联络沈公子,有些话,即使在你看来超出了我做随从的本分,我也不得不说。”莫行川顿了顿,见沈蔽的懊恼有所减轻,才说,“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生意,总得双方心甘情愿才能做得长久。沈公子将卜神医不需要的东西送给她,却妄想她回报以你需要的东西,实在是强人所难。” 沈蔽脸色一沉,也不打算再和莫行川客气。 “这就是你的目的?表面上遵命联络我、要我出手帮你们打通生药的路子,实际上,你却准备把我这条路堵死了、带着你们的大小姐回京去交差?哼,你倒也不必拐弯抹角劝我放弃。你说你们已经提前租下北街的宅子,没关系,我可以再找一处。至于卜神医肯不肯随你们前去京城?呵呵,她还不知道,京城繁盛,不乏名医世家开设的医馆,不像梓县只有一间巫圣堂。到了京城,她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所谓神医根本微不足道,她的医术也不会有任何用武之地。等她发现她就算到了京城、处境也不比梓县更好,她还会随你们去京城吗?” 此时,沈蔽脑子里的念头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不能看着他的霜霜被别人抢走。 莫行川不但没有因为沈蔽激烈的言辞而急恼,反而因为双方的谈话渐渐进入正题而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沈公子是坚决要挽留卜神医了?” 沈蔽没有重复开口,但他严肃的脸色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回答。 莫行川轻轻一笑,打破僵局:“我们在这里争得面红耳赤,殊不知,卜神医并非只有梓县和京城这两条路可以走。沈公子太多情,京城路途太遥远,对卜神医来说都是麻烦。我们双方要是各顾自己的方便,这件事到最后肯定办不成,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听了这话,沈蔽才不再板着脸。厅里的气氛也变得和缓了。 其实,沈蔽向来在为人处事上十分灵活。他自小受到家族亲长的百般关爱、万般照料,平时除了父兄的严格督促,几乎没有人会对他疾言厉色,而他也养成了随和的脾性,很少主动和别人起争执。 此时得到莫行川给的台阶,沈蔽便自然而然顺势走下来。不像上一次,卜神医恼他带来坏消息,言语之间不给他留半点情面,他脾气再好咽不下这口气。 “我们双方?”沈蔽的语气中仍有质疑,“我和你们大小姐并无抵触。王姑娘带着卜神医回到京城肯定会受到府里的管束,做事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帮卜神医筹建医馆、在梓县立足,是王姑娘、卜神医和我三人共同的目标。但是,你身为王姑娘的随从,却只图轻松,想哄骗王姑娘回到京城,应付交差。我们三人是一方,你才是和我们抵触的另一方。” 沈蔽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莫行川。 莫行川并不反驳,而是顺从回答了沈蔽的质问,说:“我们大小姐初来乍到,不懂得好人难做,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做出决定,也不管后果。我的首要职责当然是保护她的安全。如果没有沈知事的助力,无论是筹建医馆还是生药生意都会有始无终,甚至招来祸患。所以,我需要沈公子的答案。沈公子点头,事情还算有办成的可能。沈公子摇头,事情到此为止,我们也得及时抽身。” 沈蔽听莫行川提到沈莳,忽然皱起眉头:“我就知道,你找我来是因为我的兄长。不过,我告诉你,我是出于对卜神医的情意才帮她筹建医馆。我不可能越过我的兄长答应你任何事。反过来,你也不可能越过王姑娘答应我任何事,对吧?” 537 顺从 “沈公子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卜神医在梓县立足,而不依靠沈知事,实在令人佩服。”莫行川欲抑先扬,指出一件令沈蔽难堪的事实,“只是,沈公子如今仍与令兄沈知事同住。沈公子要做什么,沈知事难道会一无所知吗?沈公子难道不必给沈知事一个交代吗?” 果不其然,沈蔽的脸色再次变得很难看。》三五文学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x23us.us 538 众口 容州城内,议论巫圣遗物失窃的声量越来越大,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化解。 事发的时机如此巧合,有心人很难不将它和容氏子弟患上黑斑病的流言联系起来。 但各人心思不同。 有人认为巫圣遗物重见天日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继承了巫圣血脉的容氏圣女终将运用巫圣神力消除灾异。 有人却认为巫圣遗物落入贼手是一种不详,容氏将会遭遇前所未有的劫难,甚至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危及整个容州。 总而言之,在许多人心中,巫圣遗物的下落变成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有人甚至主动前往府衙请命,希望加入搜捕窃贼的公差中,为容州城的安定出谋出力。 知州程永将整件事交由巡城都尉茹栗主理。 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很快就从茹都尉的亲随卫兵口中扩散开去。 巡城卫队已经将缉拿女贼归案、寻回巫圣遗物这两件事当成最要紧的差事去查办,不日就会有结果。 人们的猜测总算得到一点证实,流言也有所平息。 相比之下,另外一些无凭无据、无从证实的小道消息则像深入骨髓的顽疾,就算下定决心医治,也难以根除。 比如,容二老爷为了争权夺位,勾结外人,买凶刺杀容圣女。 那些相信容氏内乱确有其事的人并未被巫圣遗物失窃所干扰,依旧专心致志密切关注着容二老爷的帮凶能否给出反制谋主的关键证据。 揽月班班主昨夜遭遇刺杀、侥幸不死的消息正合这些人的心意。仿佛为了证明杀人灭口是一种下策,这些人发挥了众口铄金的威力,逼得容二老爷不得不低头澄清。 首先,是容二老爷的某位密友在一场闲谈中指出两次买凶杀人都是不实的流言。 容圣女身份贵重,出入都有随从护卫,谁敢冒犯? 秦班主身处府衙重地,戒备森严,谁敢触动? 假使有不长眼的小贼一时冲动做了蠢事,最终只会走向伏法受诛的结局,没有第二种可能。试问,被收买的凶手人在何处? 这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就是终止流言的答案。 被收买的凶手根本就不存在。 明理之人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容二老爷无端受屈。 其次,是容氏族中流传出一股议论。虽然新圣女的质验仪式中断了,但是,容二老爷的一双儿女并未展露出过人的天资,反而是容十夫人的女儿身上两次出现了巫圣神力附体的征兆。 既然容二老爷的儿女做不成圣子、圣女,那么容二老爷争权夺位的流言也失去了依据。 最后,是容二老爷的妻子茹夫人指出了症结所在。她当着亲朋好友的面,奚落了某人攀附不成、便反口污蔑的可耻行径,宣称她绝不允许趋炎附势的下贱优伶踏入家门、败坏容氏门楣。 茹夫人的话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不知不觉中,风向已经从容氏内乱转到容二老爷和某个居心险恶的女人的私情上。 大部分人心里开始摇摆起来。 秦班主和容二老爷之间的纠葛是合谋败露,还是设计诬陷,似乎都能说得通。 当然,仍有一些顽固不化的榆木脑袋认定容二老爷是罪大恶极的元凶。 这些人的想法简单明了:所谓无风不起浪,容二老爷要是没做过亏心事,秦班主如何凭空捏造出来呢? 容苍先前十分痛恨这些无事生非、乱嚼舌根、诋毁圣女的害人精,现在却感激这些人替他说话,让他有底气面对十五太姑婆的审视。 “你想清楚了、我为何要罚你跪在这里?” 十五太姑婆已经上了年纪,身形和面容看起来不像年轻时候一样强健有力,但她的神色和举止却越发威严。 曾有容氏后辈子弟在她面前说错一句话,就被她罚到巫圣堂做了十年杂役。任凭别人说破嘴皮、求情讨饶,都无法更改她的决定。 渐渐地,所有容氏后辈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自动自觉谨言慎行。 容苍也不例外。 他对十五太姑婆一向心存敬畏。 他昨天趁着夜色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壮胆赶来求见十五太姑婆。 他一一说出容莎横死的前因,他诈死的苦衷,以及圣女面临的内鬼环伺的困境。 他没有妄想自己能够一口气说服太姑婆严惩容老二,只求在太姑婆心里留下一点对容老二的怀疑。那么,他就能在容老二的野心和罪行暴露之前,求得太姑婆的掩护,慢慢找到报复容老二的办法,解除圣女的后顾之忧。 容苍料到十五太姑婆不会轻易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却没料到,他身上的旧伤新伤因为一夜的操劳突然发作起来。 持续的疼痛不但没有令他清醒,反而令他的脑子时不时变得昏昏沉沉。 此时他刚获得一些清醒,心里的着急便压下了对太姑婆之威的畏惧,鼓舞他说出他平时不敢说的话。 “是。太姑婆想知道我是不是说了实话,所以罚我跪在这里等候。太姑婆,容老二又动手了,对吧?这一次,他是为了掩盖他刺杀圣女的阴谋而杀死他的帮凶,但是,他瞒不了我,更瞒不了太姑婆。” “放肆!” 十五太姑婆一声斥骂,吓得容苍身体一歪、跪坐到地上。 “你红口白牙,指责二老爷背叛圣女、背叛容氏。我还没有问你要证据,你倒张狂起来,开口闭口,没有一点对尊长的敬重。你可知道,教训像你这样目中无人的小子,我从来不手软?”十五太姑婆语速缓慢,似乎想把她说的每个字都刻入容苍的脑子里。 容苍额头冷汗涔涔,不知道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因为感到痛楚。 “你好好想一想,把话再说一遍。” 十五太姑婆偶然间展露出的宽容就像救命稻草一样,吸引着濒临绝境而孤立无援的可怜虫。 容苍毫不迟疑抓住机会,改口说:“二老爷买凶刺杀圣女,一旦得逞,容氏再无安宁之日,容苍恳请太姑婆明察。” 十五太姑婆听后,态度明显软和两分。 “明察?要是我说,二老爷根本没有做出背叛家族、刺杀圣女的事,你会信吗?”太姑婆问。 “不……”容苍眉头紧锁,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 十五太姑婆却神情笃定,坦然道:“残害族人这么大的罪名,岂能凭你一张嘴来论断?容氏族人本是同气连枝,本该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我罚你跪地,就是在替家族祖宗教训你不该对族人生出猜忌之心。” 容苍一时乱了方寸,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十五太姑婆接着说:“但是,圣女身份尊崇,关系到容氏一族的兴盛,我也不能对圣女的安危漠不关心。我派人暗中去查探过,二老爷身边没有任何高手随从。倘若他真的收买杀手去刺杀圣女,他不会不防备圣女派人去刺杀他。你听明白了吗?” 容苍点点头,又摇摇头。 此时他伤痛发作,大汗淋漓,耳边已经听不见太姑婆的叫唤,脑子里想的全是小荷体贴的照料。 539 难调 “圣女不安、容氏不稳,容苍恳请太姑婆明察,找出危害圣女的不轨之徒,保全容氏一族的命脉根基。” 容苍仍跪在地上,动作颤巍巍的,磕头不止,哀求不断。 可惜他头脑昏沉,言语空泛。 对于十五太姑婆提到的足以表明容老二清白无辜的根据,他没有及时做出合理的反驳。 年轻的后辈并不知道长辈的忧思。 十五太姑婆经历过当年的南沼之乱,见证了十三旧部的兴亡起落。她深知容氏一族立足容州、长盛不衰的根本是什么,但她却不指望年轻无知的后辈能拥有和她一样长远的目光。 多年来,她留在巫圣堂主持大局,很少理会族中内部的事务。 在她看来,容全是个好首领。无论是维持鲎蝎部的安定,还是维护容氏一族的地位,容全的做法都无可挑剔。 但是,世事难料。 如同当年那场祸乱,变动总是来得很突然。 容全向她指出了变局之下、摆在容氏面前的两条路。 进一步,是富贵荣华。退一步,是身死族灭。 她认同容全,面对变动,容氏族人只能和当年一样迎头赶上。 基于这一点,二人达成了另一个共识:在外患尚未解除的情况下,容氏不能再起内忧。 退一步说,就算容老二真的做出叛逆举动,她也得网开一面、设法挽回,而不能像从前一样昭告众人、严惩不贷。更何况,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容老二买凶刺杀圣女,她没有理由大动干戈。 “你认为,保住圣女,就能保住容氏一族的命脉根基吗?” 十五太姑婆口中训斥,手上却递给容苍一个药瓶。 容苍被骂得低下头,没有发现太姑婆的赠与。 “拿着,自己上药!”太姑婆看不上年轻后辈不计后果、冲动行事,话说得很重,“你丢掉了容氏子弟的身份和职责,便也失去了容氏子弟的尊荣,起居不会再有仆从服侍,出入不会再有伙伴追捧。最可笑的是,这些全都是你自己讨来的!” 容苍呆愣片刻。等他想到自己孤注一掷、很可能满盘皆输时,他面色如土。 “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十五太姑婆语带嘲讽。 容苍不假思索便要否认。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十五太姑婆锐利的眼神拦住。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我不听糊弄人的鬼话。” 容苍因此不敢冒冒失失开口。 但十五太姑婆手里的药瓶是一份他迫切需要的关切和支持,他毫不迟疑恭敬接过这份赏赐。 叩谢道谢太姑婆以后,他将伤药施用在伤处。尽管他自己动手上药存在一些不便,但他仍一一克服,没有叫一声痛、一声苦。 十五太姑婆是个极难讨好的人,或者说,后辈们安守本分就是一种讨好,刻意卖弄聪明反而会引起她的厌恶。 人人心照不宣,十五太姑婆生就一副铁石心肠。它冷硬无情,足以用来对付冒犯容氏的外敌。它也刻薄严厉,足以用来教训族中的忤逆子弟。 谁也没想到容苍今日表现出来的敦厚朴实和忠心赤胆恰恰投了十五太姑婆所好,此时他才能得到十五太姑婆的一点垂怜。 虽然容苍做出了以下犯上的不敬之举,但十五太姑婆在做出惩罚后便看到容苍的改正,她也不再揪着这个错处不放。 同时,她顾念到容苍对圣女、对容氏的忠心,见容苍并未被愤恨冲昏头脑、宁愿使一招苦肉计自伤、也不愿主动去伤害族人,她心里仍将容苍当成后辈来教导,而不是一味贬抑。 容苍趁着上药的时间理清了思绪。 “太姑婆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赔上前程、赔上性命,只为了找出刺杀圣女的元凶、找出残害族人的祸首。”随着神智渐渐回归,容苍说话重新变得有条有理,“我亲眼目睹西二营哗变,亲眼目睹圣女带领死士深入浊泽。首领为容氏大计呕心沥血,圣女为族人的安危出生入死,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某些人为了一己之私、毁坏容氏大计、陷所有族人于险境?我不后悔,只要圣女平安、容氏兴盛,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本想做出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他伤痛在身,声音虚弱,气势上先逊了三分。 十五太姑婆听容苍回答了她提出的两个问题,却仍不满意。 她另起一个话头,循循善诱。 “你可知道,我这大半辈子教导过多少圣女?”她苍老的嗓音透出一股历经沧桑的厚重意味。 容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打听过。 十五太姑婆自问自答:“两个?三个?都不是。连同容溪,我总共教导过八位圣女。而且,我自己曾经也是鲎部的圣女。我比任何人更有资格说:圣女享有容氏一族最高的尊荣,为族人出生入死本来就是圣女的职责。” 凭十五太姑婆的年纪、辈分以及资历,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确实没有人能够反驳。 容苍以为十五太姑婆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辩解说圣女并无私心。 十五太姑婆摇了摇头。 “容溪为族人出生入死是她的职责所在,她做得很好。二老爷将他的儿女送去参加质验仪式,同样也是在尽心做好他身为容氏子弟的本分。他这么做,非但不是一种过错,反而是一份功劳。” 容苍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十五太姑婆继续说:“如果新圣女登位之时,让位的旧圣女都心怀忿嫉,那么,我们容氏早就四分五裂了。历任圣女退位,都是因为巫圣神力的转移,而不是因为某个人的退缩或者争夺。倘若当年我违逆巫圣神意,贪恋圣女之位,何来后进的八位圣女?何来容溪?” 容苍心中惶恐,他不敢质疑十五太姑婆的一言一行,更不敢妄加揣测容溪是否贪恋圣女之位。 他咬着舌头,不敢出声。 “容溪是一位为人称道的好圣女。她能平安走出浊泽,证明她仍然受到巫圣神力的庇护。质验仪式已经停止。只要容溪像以前一样,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她仍然会是我们容氏一族引以为傲的圣女。” 容苍渐渐听出十五太姑婆一番话中表达出来的息事宁人的态度。 可容老二买凶刺杀圣女,害死了容莎,而且在州城中散播谣言,污蔑圣女,还派人打伤他。现在,他为了逼容老二露马脚,不惜自伤。圣女和他们姐弟都深受其害。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太姑婆……”容苍虽然心情激愤,但说话仍小心翼翼,“难道圣女遭遇刺杀的事就这么算了?我挨打的事也不值一提?传出去,容氏颜面何存?” 十五太姑婆面色凛然,显然动了怒气。 容苍一见,吓得伏低身体,不敢抬头。但他想到,圣女和容老二的争斗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就算圣女宽宏大量、为了容氏一族的安宁不再计较,然而容老二阴险毒辣、自私自利、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等到他诈死的事被揭发,容老二肯定会去调查他是如何发现秦班主这个帮凶的,到时,小荷也会暴露。他身为容氏子弟,有人手护卫,也有太姑婆盯着,容老二或许不会明目张胆来害他。可小荷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丫环,即使有他的保护,也无法保证安全。 他怎么忍心看他心爱的小荷受难呢? 想到这里,容苍心里增添了几分勇气,身体也不再颤动。 就算十五太姑婆怪罪,他也不改初衷。 “圣女遭遇刺杀,事关容氏和厉氏,如何处置,如何保全两姓的颜面,是鲎蝎部首领应该考虑的事,轮不到你这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来指点。”十五太姑婆见容苍冥顽不灵,一点怜惜变成三分不喜,“至于你挨打的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二老爷命人打了你?” 容苍飞快准备好他的说辞,并抬起头来,做出回答。 “我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但我手里已经有了打伤我的人的线索,只要追查下去,就能找出背后的主使。容苍恳请太姑婆为我诈死之事保守秘密,给我一点时间查明真相。求太姑婆看在我无辜挨打的份上,可怜我一次,成全我一次。” 十五太姑婆沉默半天,目光在容苍脸上徘徊,似乎已将容苍看透。 “你老实交代,你挨的打和你腹部受的伤,是不是你使的两次苦肉计?” 容苍惊道:“不!太姑婆明察!要不是我查到打伤我的那个男人就住在揽月班,我还不知道揽月班的班主是……先前街头流传着一些损害圣女声誉的风言风语,我追查到一个叫作牛二斗的香油贩子身上。当我上门质问牛二斗的时候,有个身手矫健的男人突然出手打伤了我。如果我要利用那个男人来攀扯秦班主,我现在应该拿着人证来见太姑婆。我怎么会让那个男人逃脱?” 十五太姑婆老眼浑浊,此时此刻的眼神却犀利如刀。 “我姑且相信你真的无辜挨了毒打。那么,你也承认,你是为了攀扯二老爷,才使苦肉计留下秦班主这个人证,还故意让人证落到官府手里,目的是利用官府反过来逼迫容氏处置二老爷?” 容苍听后顿时慌了神。阴谋陷害族人,这个罪名的轻重不亚于谋害圣女,他如何担得起? “太姑婆,我没有!我也没料到秦班主会落到官府手里。我是在巫圣堂动手的,我也不知道官府竟然敢来巫圣堂抢人!我想,官府里头不也尽是我们的人吗?他们把人证带走又如何?太姑婆,我绝不会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猪狗不如的糊涂事,你要相信我呀!” 十五太姑婆心底其实并不认为容苍有如此厉害的心机手段去对付容老二,否则,现在求到她跟前来的人就会是容老二。 她咄咄逼人提出质疑,一半是在威吓容苍收手,一半是在套问整件事背后是不是有人在兴风作浪。 说来说去,揽月班班主秦湘湘始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 对于容老五提出的担忧,她也越发重视。 “你还不糊涂吗?秦班主昨夜确实遭遇了刺杀,但是,主使刺杀的人不是二老爷,而是四老爷。四老爷为了保守鲎蝎部举事的机密,避免这起凶案引来官府对容氏的调查,所以私自策划了一场暗杀。可惜,他没有成功。你自以为布置了一个完美的擒凶罗网,结果却认错敌人,掣肘同族,给容氏带来不可估量的风险。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 540 护短 昨夜的刺杀任务失败后,杀手鹭羽既没有回到容宅复命,也没有回到小酒馆见酒婆子。 她虽然想出了一番应付容老四的说辞,却担心无论她如何解释、她的无意失手都会被误解为有意袒护,因此她犹豫不决,没有即刻去面对容老四的责难。 另一方面,她刚刚伪造出小蛮已死的假象欺骗酒婆子,又在刺杀任务中失手,她既担心被酒婆子拆穿,也担心酒婆子认为她能力不足,因此她没有即刻回到小酒馆寻求酒婆子的帮助。 没想到,天亮以后,她竟从死士口中得知了她遭遇官府通缉的消息。 她行动时黑衣蒙面,但仍给秦湘湘以及那对和她交手的男女留下了一部分有关她身形相貌的线索。 更别说,她遗留在现场的银针也是一个很大的疏漏。有心人,比如老虞,不难追查到酒婆子头上,继而发现昨夜的刺杀是她所为。 但是,这两点都不足以解释官府的反应和行动为何如此迅速。 转念之间,她做出猜测:容老四派人潜入府衙行刺,却没有做好收尾、阻挠官府追捕刺客。 再进一步,她有理由怀疑容老四将刺客的消息泄露给官府、导致通令提前发出。 可惜,鹭羽手中没有一点证据。 她连在街头露面都有顾虑,更不敢轻易前往容宅探问,既无从得知真相,也无力解决她惹来的麻烦。 思来想去,她别无办法,只能寄望于酒婆子,于是硬着头皮回到小酒馆。 “酒婆婆,任务失败,我心甘情愿承担罪责,但我必须把我的疑虑说出来,否则,我就更加对不住长老和酒婆婆的栽培、更加死不足惜了。” 鹭羽首先回禀了刺杀任务的经过并做出试探,随后忐忑等待酒婆子的回应。 温暖的日光被挡在门窗外。 鹭羽的目光被挡在床帐外。 酒婆子的床铺散发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混合着汤药的苦腥和伤患的体臭,令人作呕。 鹭羽忍不住轻轻将头偏向一侧。 “说……” 酒婆子气若游丝,仿佛因为仇人已死、心愿已了而行将就木。 鹭羽心里一沉,幸而没有乱了分寸。 她早已准备好推脱的借口,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是。昨夜的任务有几处古怪引起我的警觉,因此,任务失败后,我并没有直接向容四老爷复命。第一处,我得知任务目标是秦湘湘时,便指出秦湘湘和容苍挨打一事有关联、杀死她等于自断线索,但容四老爷却勃然大怒。他对着我痛斥长老无能,还质问我、长老是在为谁做事。第二处,容四老爷秘密安排的替死鬼并不是他所说的普通小贼。实际上,那人身手灵活,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帮手埋伏在暗中接应。整个刺杀任务的细节都是容四老爷安排的。他要求我分别杀死秦湘湘和替死鬼,要求我即刻执行任务,却没有事先告诉我那个替死鬼的真实情况,也不肯给我时间准备。第三处……” 鹭羽听见床帐内传出吭哧的喘气声,不得不停下来,屏息聆听酒婆子的指示。 “接着说……” 酒婆子的声音放大两分,但仍被伤痛扭曲,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鹭羽低头从命,专心说道:“是。第三处,我并未直接和官差打过照面,而秦湘湘和替死鬼都是受到拘押的疑犯,按照常理,二人所作的指证不会轻易得到官府的采纳,然而,官府却在天亮之前就得到了我蒙面的肖像,并且在天亮后确凿不移发出了缉拿我归案的通令。” 说完,她顿了顿,才作出结语。 “酒婆婆,任务出现种种不同寻常之处,我没有事先察觉,等到事后才反应过来,实在无能。请酒婆婆责罚。” 床帐内发出微微的鼾声,酒婆子似乎睡着了。 鹭羽等得越久,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是强烈。 昨夜的任务失败,追责起来,她首当其冲。 无论是容氏还是官府,她都难以独力抗衡。在长老离开州城的情况下,只有酒婆子能助她一臂之力。 不管长老和容氏之间是否已经生出嫌隙,她都要让酒婆子认定一个事实:她见证了容氏的阴谋,保住她,才能维护长老的威势。等风波过去,嫌隙是真是假、是减轻还是加深,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从眼下的麻烦中平安脱身。 但人一倒霉起来,事事都不如意。 酒婆子眼看着不中用了,长老留在州城的势力便无法得到调动。要让她一个人面对容氏和官府两方的夹击,根本就是自不量力,岂会有好下场? 鹭羽回想她昨日的经历。要不是受到刘麻的连累,她不会抓错人,秦湘湘也不会有机会刺死容苍,容老四也不会命令她潜入府衙杀死秦湘湘。 谁能料到,她面临的困顿竟然是一个小小的散人自不量力、试图报复一位暗楼执事造成的? 眼下,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找刘麻算账。 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酒婆子无法主事,她应该尽早另做打算,比如说,离开州城,暂时避开风头…… “酒婆……” 鹭羽正要告退,忽然听见酒婆子的呢喃。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看……看待这些古怪之处的?” 鹭羽心神一震。方才,她回禀的每句话详细到了啰嗦的地步,但却没有一句明确指出她对容氏的怀疑。 酒婆子能在听完她的话以后发现她只是照实陈述、没有妄加揣测,进而主动询问她的看法,哪有半点昏聩无知的样子? “是。我有一些猜测。容四老爷昨夜的举动,从催促我杀死秦湘湘、隐瞒替死鬼真正的身手,到事败后没有做好收尾,先后三步,目的不像是在报复仇人,倒像是在做局陷害。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杀手,容四老爷没必要费心费力来陷害我。我斗胆猜测,他的目标是长老。” 至此,鹭羽已经说完她提前准备好的所有说辞。但是,酒婆子能否一直保持清醒、能否出力为她解围,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把握。 “好……” 酒婆子的病体吐出一口浊气,点燃了一点希望的火光,照亮了鹭羽的双眼。 又过了一会儿,酒婆子才接着说:“容老四所作所为,无非是……是趁着长老不在州城,借口打压……” 鹭羽听见这话,心中窃喜。 借酒婆子之势,她一定能扭转局面。 她定了定神,才开口求酒婆子指点迷津。 “我自然不会任由容老四乱来。你既然已经在容老四和官府跟前露脸,不宜留在州城。你速速去和长老会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给长老。州城这摊子事,我亲自收拾,你不必担心……”酒婆子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此时停下来,喘息沉重。 鹭羽再次迟疑了。 长老离开州城时对她委以重任,她若半途而废,岂不是自毁前程? 倘若酒婆子神昏气绝,她离开州城还能解释为识时务、知进退。但若酒婆子仍像从前一样决断利落,她离开州城就只能解释为遭到酒婆子的斥逐了。等将来酒婆子起用其他亲信,她故意捏造小蛮死讯的事也会被揭发。以酒婆子的心性,她会死得比小蛮更惨。 然而,酒婆子是提携她来到小酒馆效命的恩人,她不敢在明面上违逆酒婆子的命令。为了拉拢老虞,她已经在暗地里犯了一次忌讳。这一次,她若公然违抗酒婆子,强行留在州城,就算将来能够在长老面前立功赎罪,也会失去酒婆子的欢心。 “怎么了……”酒婆子终于缓过来。 权衡之下,鹭羽心里已经做出决定。只是,她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酒婆婆有命,我不敢不从。但是,任务在我手里办砸了,容四老爷才有借口生事,我不能一走了之。我恳请酒婆婆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我留在州城听命。” 话音落下,床帐内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鹭羽低了头,神情变得有些紧张。来见酒婆子之前,她根本没有设想过酒婆子会命她离开州城,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长老去了橡城只是她的猜测,从来没有人明确告诉她长老的去向。 方才,酒婆子也没有对她透露半点口风。 倘若酒婆子真的想让她去和长老会合,话里为何特地绕过了最关键的目的地? “你真的想留下来?容氏肯定会要求我们交出你的尸首,官府也会在城里四处搜捕你。你留下来,没有活路。”酒婆子指出杀手的处境,声音低沉,充满警告的意味。 鹭羽渐渐拨开了心中的迷雾,笃定说:“如何发落,如何反击,我全听酒婆婆安排。我愿为长老和酒婆婆效死。” “好……”酒婆婆沉默片刻,才呢喃出声,“我没有看错你。你昨夜手脚利落替我杀死那小鬼,很合我的心意。你肯留下来效力,我一定会保你。我酒婆子,别的本事不说,但是,要论护短,我不比容氏差。” 鹭羽知道,她赌对了。 541 扬长 “多谢酒婆婆。” 鹭羽仿佛吃了定心丸,心情变得轻松几分,连酒婆子的床铺散发出来的异味也不觉得难闻了。 酒婆子鼻息间的死气似乎也被鹭羽身上的活力驱散了。她的声音依然微弱,但却比方才平稳许多。 “你还没有去向容老四复命,算是给这件事留了余地。可毕竟……”酒婆子缓缓说道,“我们和容氏没有撕破脸,这件事还需要好好应付过去。” 鹭羽毫无异议,开口请求指示。 “你安排一个人、去向容老四复命。就说,我们会负责到底、杀死目标,但是,我们希望四老爷能多给我们几天时间。”酒婆子吩咐道。 鹭羽有些不解。 她壮着胆子说:“倘若容四老爷不满意这个做法,去复命的人恐怕会……” 酒婆子不再保留。 “没错。容老四确实很有可能一气之下杀了我们的人,这样一来,你所作的猜测就有依据了,我们也能给长老一个交代。反过来,如果容老四肯退让一步、坐下来谈谈,我们就顺势要求他对你网开一面。我交代你这么做,不是为了让容老四满意,弃卒是为了保车,你明白了吗?” 鹭羽低头受教。 她知道,酒婆子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真正正在为她脱罪。 但是,对于去向容老四复命的人选,她仍举棋不定。 “你要选一个可用的人,万万不能选一个和你有嫌隙的。”酒婆子适时提醒道,“否则,你的用意就太明显了,很可能会坏事。” 鹭羽确实想过借此机会除掉一个平日的对手,但她听出酒婆子的话不无道理,即刻就改变主意。 “蒙酒婆婆错爱,我才能来到酒馆,替长老和酒婆婆效命。只是我一向单独行动,身边也没有什么可用的人。叫我来选,我实在是选不出来,还是请酒婆婆替我做主吧。” “唉……糊涂……” 虽然这是一句斥责的话,但酒婆子说话的口气却没有多余的喜怒。 鹭羽惶恐请罪。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做长老的执事?还是说,你想一辈子平平淡淡、做个杀手便罢了?”酒婆子说完,还特地强调,“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若不说实话,我也省得费心了。” 鹭羽并不愚笨。 得到酒婆子的提携来到小酒馆效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等好事落在任何人头上,都会招来旁人的眼红。 鹭羽清楚,旁人眼红的不是她得到了一桩伺候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婆的差事,而是眼红她得到了亲近长老的机会、得到了晋升为执事的希望。对此,她没有必要装作一无所知,也没有必要对酒婆子隐藏她的野心。 “酒婆婆明察秋毫,鹭羽不敢说半句假话。暗楼的杀手没有一个不想更进一步,没有一个不想做独当一面的执事,我也不例外。而且,我比别人幸运,因为我得到了酒婆婆的垂青。” 说完,鹭羽悄悄抬起眼皮。可惜受到床帐阻隔,她看不见酒婆子的脸色。 “好,不枉……”酒婆子痰喘一声,又咳了两下,才哑着嗓子说,“不枉我如此看重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 “是。”鹭羽恭恭敬敬,屏气凝神。 “做执事,和做杀手,有什么异同?” 酒婆子问得简短,鹭羽却不敢答得草率。 “以我的浅见,做执事和做杀手都是在替长老效力。只是,执事的职务是料理长老的心腹之事,相对来说更复杂、更机密。杀手的职务仅仅只是杀人,相对来说更简单。还有一点,受到长老信重的执事能驱使杀手,但是杀手却无权调遣执事。”鹭羽如实说出她的理解。 “嘿嘿……”床帐内传出两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鹭羽心中惊疑,耳边又听见酒婆子的低语。 “我们暗楼之中,比你更会杀人的,有不少,比你更会伺候人的,也有不少。可我单单看中了你,将你调来酒馆做事,不是因为你身手最好,更不是因为你最会讨好巴结,而是因为,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是他们没有的,那就是你的眼光。”酒婆子陷入了回忆,停顿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两年前,令你从无名黑衣跻身杀手的那次任务,是我经手的。当时,参加任务的三人都发现了我故意隐瞒的那条线索,结果,一个假装不知,一个不管不顾、只想杀人灭口,只有你、抽丝剥茧、找到了藏身幕后的黑手、解除了潜伏在红芙长老身边的威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眼光看得足够远,你将来的路也会走得很远。这就是你最大的长处。” 鹭羽想起旧事,心神难免分散。直到酒婆子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 酒婆子绕了一圈,又说回原来的问题:“你对眼下的情势看得很清楚,你对执事和杀手的高低也看得很清楚,可惜,你偏偏在一件事上犯了糊涂……” 鹭羽心头突突乱跳,只凭一股胆力,咬着牙,坚决不出声。 心跳声捂住她的耳朵。 床帐内仿佛无声无息,连酒婆子的呼吸都消失了。 “长老吩咐你去调查容苍挨打以及他后来被刺死的原委,吩咐你审问王妧的心腹,现在我叫你安排人选去向容老四复命,桩桩件件,全都超出了你做杀手的本分。你应该清楚,长老和我早已不再拿你当普通杀手来对待。反过来,你是怎么对待这份知遇的?你见过哪位执事遇事时没头没脑、拿不出主意的?你要我替你做主,不是糊涂、是什么?”酒婆子点明了自己的用意。 鹭羽的双耳渐渐恢复如常。 听清酒婆子的话后,她吐出一口气,恍然大悟,后悔不已。 “酒婆婆,鹭羽知错了。”她伏低身体,将额头贴在地上,不敢动弹。 酒婆子轻声问:“知错了,你打算怎么改呢?” 鹭羽认真思索起来,很快就给出她的答案。 “我决定指派刘麻去向容四老爷复命。他是散人,对暗楼内部的事务一知半解,但知道暗楼的规矩,不会多嘴探问。他去容宅回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都不会出错。” 一阵沉默过后,床帐内传来一声赞许。 “好,很好。刘麻,可用。”酒婆子说道,“要保全你,应付好容氏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 鹭羽微微上扬的嘴角即刻垂下,面色肃然,请酒婆子指示。 “官府通缉你,你不能再公然露面,也不能堂而皇之留在酒馆。州城之中,能让你落脚的地方不多。我给你指一个去处,你去了那里、记住要小心行事……”直到这时,酒婆子已经说了太多话,嗓子嘶哑到难以成声。 鹭羽默念窄巷二字,谨记酒婆子的提醒,也对即将前往的地方提高了警惕。 告退时,她差点错过了酒婆子的梦呓。 “以你的眼光……分辨……哪些事可以替长老分忧……哪些事不能自作主张……应该很容易……长老最恨……” 542 消化 橡城仿佛一个不知克制、大吃大喝的孩童,过后肠胃隐痛难忍,却又被人掩住口鼻,无法吐出腹中积存的食物。 扼住橡城的咽喉要道、不让作乱的兵戈在橡城内外任意出入的有两只手,一只属于城尹薛均,一只属于卫府统军李年。 二人面临着两个紧要的难题。 一个是,如何消化橡城肚腹中的祸源。另一个是,如何找到医治黑斑病的灵丹妙药。 “薛城尹的意思是,鲎蝎部会利用黑斑病作由头,要挟我们主动打开城门,迎容圣女入城?”李年终于明白薛均提及容圣女的用意。 鲎蝎部的目的不是将橡城变成一座死城,但若他和薛均顽抗到底,所有无辜惨死的人命都会算在他们二人头上。 “里应外合,防不胜防。”薛均动了动嘴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勉强挤出一句话,算是承认了。 说完,他瘫坐在椅上,手掌扶额,似乎想遮掩额头上写着的失意二字、却弄巧成拙、格外引人注意。 李年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思索。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出他的决定。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加派人手去搜寻容圣女的下落。只要拿下容圣女,鲎蝎部的诡计便破了一半。” 薛均不假思索,随口回答:“找?怎么找?别忘了,城门的骚乱随时可能重现。你们卫府还能调动多少人手去追踪城外的叛军?更别说,鲎蝎部如果真的决定用诡计夺占橡城,根本不必将兵力耗费在攻城上。他们只要全力保护好他们的圣女就行了。就算你能及时、准确找出容圣女的下落,你又如何做到深入叛军兵众中、拿下容圣女?这中间出现任何差池,守卫橡城的人手必然折损,岂不是又多给敌人一个可乘之机?” 李年见薛均越说越显得气急败坏,转念一想,也不敢把话说满。 “薛城尹心思机敏,一眨眼功夫就看出这么多缺漏。我不比薛城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薛均白了李年一眼。识穿鲎蝎部的诡计凭借的是智识,而不是武夫之勇。这是他和李年的不同。 他当然知道容圣女是他和李年的救命灵药,但病急乱投医是大忌,此时分派人手去做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只不过是徒然增添一份虚幻的希望罢了,根本无济于事。 “李统军也不必自谦,拿下容圣女确实能破鲎蝎部的诡计,只是,我们能想到的,鲎蝎部自然也能提前想到。想必,容圣女早就被鲎蝎部的人马严密保护起来。时机未到,她是不会出现在人前的。我们与其派人搜寻容圣女的下落,还不如专心去查巫圣堂和老铁匠之死的关连,去查那个给老铁匠和胡剪刀通风报信的神秘人物。至少,那些和鲎蝎部勾结作乱的人——无论活人或者死人——全都在城中。只要拿下那些人叛逆作乱的证据,我们同样能够揭穿鲎蝎部的阴谋诡计。” 巡城都尉袁祜将二人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心里有些着急。 这时,李年咳了一声。 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薛均察觉到些许不自然。 “李统军有何高见,不妨直说。我对李统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统军若是还像从前一样遮遮掩掩……”薛均直接拿李年方才说过的话来激将,效果却不尽相同。 “薛城尹误会了。薛城尹明察秋毫,我自愧不如。而且,事关重大,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少说两句吧。” 经历过城门的骚乱,李年看出薛均遇事缺乏胆魄。再加上先前镇察司横插一手、现在容圣女潜藏行迹,薛均都是临阵退缩,导致受制于人。就算薛均看穿了鲎蝎部的诡计,也无法奋起反击。 因此,李年心里难免踌躇。 薛均见状,只当李年词穷理尽,便不再追问。 此时,袁祜才算抓住机会,开口说:“李统军说得不错,事关重大,线索繁多,我们只能权衡轻重,选择最有用的、追查下去。找到容圣女虽然千难万难,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都该尽力一试。我相信,有二位大人运筹帷幄,一定能够马到成功。” 薛均对袁祜的场面话习以为常,也没有把寻找容圣女的话当真。李年却受到触动,犹豫过后,最终说出了心声。 “袁都尉也赞同追查容圣女的下落?那我就放心了。”李年看向袁祜,目光中透露出欣慰。 薛均皱了皱眉,瞥见袁祜支支吾吾的模样,便问:“你有容圣女下落的线索?” 问完,他却转过头,看向李年。 三双眼睛,两两相对。 李年思来想去,心中仍以大局为重,而不愿在这种危急关头计较个人的长短高低。 他坦率承认道:“其实,有关容圣女下落的线索,我早就把我知道的告诉过袁都尉了。三天前,有一个面带红色胎记的年轻女人从南城门进城了。她进城时,神情、举动异常紧张,通过搜检后,她差点忘记取回她的行囊。虽然她没有携带违禁的武具,但是她的年纪、胎记都很符合容圣女的特征。我当时特地派人将这个女人的可疑之处通知袁都尉,不知道袁都尉后来是否留意过她的动向?” 袁祜想起这件小事,脸上变得有些不自然。 薛均看见袁祜的反应,心知李年所说不是信口胡诌、而是确有其事。 而且,他听出李年的口风:容圣女此时很可能仍在城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薛均忍不住质问袁祜,“容圣女真的进城了?” 袁祜暗悔自己在无意之间揭破了自己的不是。 李年所说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的时候,薛均已经数次严词拒绝卫府的兵马进城。他理所当然认为,那个可疑的女人只是李年找来的进城的借口。 “我当时收到李统军的消息后,曾派人暗中追踪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只带了一个随从,一进城就去了城北,可是她并没有和鲎蝎部容氏的人马联络,所以,后来我就不再关注她的去向了。不过……”袁祜一边说,一边活动脑筋,“如果她出城了,以她的相貌,她应该会给城门的守卫留下印象,我即刻把人叫来问清楚。” 薛均却让袁祜稍安勿躁。 “她是否出城,已成定局,不必急于一时。”说完,薛均转头问李年,“我想请问李统军,倘若那个女人仍留在城里、让你来查她的下落,你会怎么查?” 李年心知薛均正在套问他的话,但他无意隐瞒。 “骚乱发生的时候,我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带头鼓噪叫嚣的、很突出惹眼。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通知薛城尹和袁都尉,便做主派人追踪他们。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但是,我认为这条线索极有可能让我们找出骚乱的源头。那个源头极有可能就是鲎蝎部安插在城中的内应。” 李年此举老辣又敏捷。薛均受到震动,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追究李年自作主张的话。 “巫圣堂的人以及鲎蝎部容氏的人马都受到袁都尉的密切注视,他们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假如容圣女进城后没有联络容氏的人马,那么,她更有可能直接联络鲎蝎部的内应。也就是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我派人去追踪的那几个目标不但会暴露出鲎蝎部的内应,还会暴露出容圣女。” 薛均无言以对。他对李年这番话的质疑已经被李年提前打消,而且,就算他不赞同李年的提议,他也来不及阻止李年的行动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 李年岂是有勇无谋的武夫? 薛均只能用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挽回他因为多说蠢话而丢掉的颜面。 “李统军考虑周全,反倒是我疏忽了。希望一切进展顺利。希望那个女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容圣女。” 李年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个办法能够得出那个女人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容圣女。” 薛均不禁追问,袁祜也满脸疑惑。 李年直言不讳。 “燕国公府的人将老铁匠的阴私买卖查得一清二楚,才能凑巧救下我手下休沐的兵士。毫无疑问,燕国公府是有备而来。向老铁匠通风报信的神秘人物,鲎蝎部的内应,老铁匠之死和巫圣堂的关连,甚至包括南街那把劈刀的来历、鲎蝎部的诡计、容圣女的去向,燕国公府和镇察司探知的真相肯定远远超过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燕国公府的人未必肯轻易透露实情,而镇察司就更不用说了。” 543 后知 薛均逐渐醒悟了一件事。 鲎蝎部很可能早在叛军集结之前就暗暗安排人手潜入橡城做内应,而他命袁祜留意的、那伙躲在城北几处大宅不露面的鲎蝎部子弟只是一种障眼法。 他本以为,沿着胡剪刀和老铁匠这两条线索追查下去,最终能够查到巫圣堂或者那伙鲎蝎部子弟头上,能够在叛军攻城之前得到鲎蝎部作乱的罪证,也能够换来他和李年的一线生机。 现在他仔细一想,倘若鲎蝎部明目张胆、利用巫圣堂和鲎蝎部子弟在橡城散播流言,难保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他又想,倘若鲎蝎部上下疏忽无能,早该暴露了叛逆举动,早该被总督府或者镇察司下狱治罪,怎么可能做到兵临橡城、把他这个城尹逼入绝境? 镇察司的喻木直喻千户同意他来找李年商议拒敌之策时,曾问他是否查到鲎蝎部混入城中的人马。 这从侧面说明了,李年猜测得不错。镇察司也是有备而来,手里掌握着鲎蝎部的秘密动向。 “李统军要是能从燕国公府的人嘴里得到容圣女的下落,便是大功一件。” 薛均不愿自打嘴巴、对镇察司的喻千户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鲎蝎部秘密安插的内应,只能将难题抛给李年。 “燕国公府的人主动出手,救了卫府的人,就算李统军和燕国公府从前不曾联络,你眼下也有现成的理由开这个口。” 李年没有推脱。 昨天,城门发生了踩踏事件后,他心急火燎。一听说薛均要见他,他即刻撇下崔应水,安排了这场会面。 关于崔应水遭遇老铁匠偷袭、最后被燕国公府的人所救的经过,他听得清楚。 至于燕国公府的人救崔应水的目的,他却还没有探究明白。 送走薛均,李年重新找来佐事崔应水。 “你说,燕国公府的人想见我?”李年想了想,问,“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的?” 崔应水神色复杂。 “回禀将军,昨天,他们得知我是卫府佐事以后,就对我提出想求见将军。” “他们?他们有多少人马,你打听出来了吗?”李年又问。 “他们只有两个人,因为人手不足,还想向卫府借人。”崔应水如实回答。 李年疑惑道:“他们一开始不知道你是卫府的人?如果燕国公府不打算联络卫府,只派两个人来橡城,能做什么?他们凑巧遇见你以后,又想借卫府的人?他们想做什么,你打听出来了吗?” 崔应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低头认罪。 “我犯了一个大错,恳请将军降罪。”崔应水细数自己的过失,“燕国公府的人昨天便想求见将军,还说,城内将有大乱。可我……我把人带回来以后,却没有直接将此事回禀将军。今天一早,城门发生的骚乱已经证明燕国公府的人所言不假。都是我贻误军机,请将军处置。” 李年沉默一会儿,没有指责崔应水,反而问:“你没有立即上报,为什么?” 崔应水面色沉重,两撇短须生硬地浮在嘴角,显得有些滑稽。 李年话锋一转:“有人说,鲎蝎部是因为八姓同进同退,才有今天的声势。你认为呢?” 崔应水怔住了,差点沉不住气,将心事和盘托出。 最终,他回答说:“我认为,鲎蝎部目光短浅,身负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纵使八姓联合起来,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李年听后,竟像是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追究崔应水隐匿消息的事,还安抚说:“橡城内乱,从胡剪刀夜闯城门一事,我们已能看出端倪了。加上昨天在城门发生的踩踏伤人事件,还有南街那把来历不明的劈刀,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预兆。和燕国公府的提醒相比,得到薛均的点头显然更加重要。卫府的兵马能够进入橡城,才有可能平息内乱,保住橡城。否则,白白一句提醒,区区两个人,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崔应水虽然免于罪责,但仍满心愧疚。 “倘若将军早一步得到提醒,利用燕国公府之名说服城尹,今天清晨的骚乱或许可以避免,那七条人命或许也还能保住。” 李年嘴角一动,像是在嘲笑崔应水,更像是在自嘲。 “对薛均来说,就算是总督府和靖南王府出面,都是没用的,更何况是燕国公府?只有镇察司才能按着薛均的脑袋,逼得薛均低下头去。” 崔应水大惊失色。 李年却抬手示意:“先不说镇察司来到橡城有何目的,单说燕国公府,那二人听谁调遣,要借卫府的人手去做什么。” 崔应水勉强稳住心神。 他回想六安对严沁说的话,并复述出来。 “那二人是燕国公府大小姐的随从。二人知道西二营哗变、以及鲎蝎部领兵向橡城进发的事,还说,鲎蝎部制定了一个里应外合的计划,意图祸乱橡城。还有,二人想提醒将军,容圣女就在城中。卫府只要得到容圣女的倒戈,就能够兵不血刃,平定乱局。二人要借卫府的人手,想必也是为了找到容圣女。” “容圣女果然在城中。”李年若有所思。 崔应水反问:“将军相信这番话?我质问过二人,他们手里没有实际的证据、也不肯说出全部实情,因此,我才犹豫……” 看见崔应水支支吾吾的模样,李年了然于心。 “我知道,你向来秉公办事,规行矩步。没有证据的话,你不会说。徇私作假的事,你不会做。”李年放轻声量,露出一点疲惫之态,“但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往往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之地。以据服人也好,以理服人也罢,只要能见到成效,又何须拘泥?” 橡津要地,卫府重兵。 风起云涌,瞬息万变。 他身为卫府统军,倘若墨守成规、不知权衡变通,只怕已经死了十次、八次。 崔应水听出李年的警示,脸色一紧。想到自己落在老铁匠手里,差点没命,不能说和他的行事呆板无关。 但是,要他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他也办不到。 他从小到大,勤谨克己,从军报效,不曾辜负亲长的重望。他深知,自己走错一步,不但会自毁前程,还会带累家族,万劫不复。他岂敢掉以轻心、越分妄为? 虽然他带来了一个严沁,可还有一个江湖人六安在城中奔走、不知会做什么手脚。要是六安闯出什么祸事,他根本无法让别人相信、崔氏和王氏并无勾结。李年会怀疑他有二心,他也无法给蔡都督一个交代。 “将军,我有一问,斗胆请教。” “说吧。”李年打起精神,目光炯炯。 “倘若城尹坚持到底,始终不肯同意让卫府的兵马入城,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将军会犯禁吗?”崔应水直直看着李年的神色,不敢错漏一眼。 李年的目光仿佛利刃出鞘。 “你能阻止我吗?” 544 先觉 “我就知道,红蔷急匆匆找我来,肯定没有好事。说,她又想了什么法子来害我!” 萧芜派来盯梢乔老四的人早已暴露行迹,被六安引入一条死巷,逃脱不掉,只能束手就擒。 那人原本是付老板手下的地痞,和其他几人一起被付老板指派到付老二的客店听命。他既无武艺在身,也无才干可言,只是长了一脸横肉,还由伙伴给他起了个诨号叫作赖夜叉,颇能唬人。但碰见比他更横的,他又把和气生财这四个字挂在嘴上,变得万事好商量。 “大哥别恼!小弟只不过是个跑腿的,知道什么!求大哥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赖夜叉跪地抱头,对着墙角求饶。 话音落下,毫无回应。 他壮着胆子,稍稍扭头,眼角瞥见一阵寒光,忙把头埋得更低了。 “别乱动。”六安用匕首点了点地痞的肩头,故意说,“约我在付老二的客店见面,当我是傻子呢?红蔷和萧芜勾结起来了吧?想把我诓过去,任你们拿捏?” 他已经和红蔷结成同盟,此时在萧芜的眼线面前露脸,既能拖延萧芜的行动,也能为红蔷骗来一点喘息之机, 还能令乔老四脱身, 一举数得。 赖夜叉等奉命盯梢乔老四和袁包子的地痞都听萧芜描述过六安的身形相貌。 昨夜,乔老四和袁包子接头以后没多久就分别了。地痞们没有多想,推出赖夜叉一人继续盯梢乔老四,余下几人则守在包子铺四周, 等待袁包子活动起来、引出六安。 虽然萧芜话里话外对地痞们表露出拿下六安必有重赏的意思, 但地痞们早已从萧芜的口气中听出六安的难缠,于是几人暗暗通气, 只管盯梢, 不要自讨苦吃。 萧芜不是不想一举拿下叛徒、解决一个后顾之忧,只是他并未十足相信红蔷的信物和暗语能引出叛徒, 而且他也不会放着红姬交代的至关紧要的任务不做、反倒优先去处理他和叛徒之间的勾心斗角, 因此他没有派出最得力的人马去追击叛徒,只希望地痞能立下奇功、或者叛徒自不量力来闯虎穴。 “我们哪儿敢?”赖夜叉眼里映着墙角厚厚的青苔,矢口抵赖。 “你们?原来不止你一人?哼,还不把你的兄弟们都叫出来, 和我会一会?将来, 你们才好记一功呀?” 有了红蔷的心腹柳宿的提醒, 六安不费半点力气就得知了众地痞的活动。 几人昨夜见到乔老四传完话, 明显有所松懈, 只把包子铺当成重点盯梢的位置。 这个落单的赖夜叉跟踪乔老四爬上赌桌, 手也痒痒的, 想找人赌两把。要不是六安主动招惹, 赖夜叉已经忘了萧芜的嘱咐:要防备乔老四明面传话、背地里通风报信。 “哎哟!哪里还有别人?都是我嘴笨, 说错……” 赖夜叉话还没说完,脑后先挨了一巴掌。 “再撒谎, 我就削了你的脑袋。”六安厉声道,“我说一件事, 你若办得到,一切好说, 你若办不到,哼, 我可不管你是谁的人, 我照样敢要了你的小命!” “能、能,我能办到!”赖夜叉点头如捣蒜。他看不见六安的神情动作,只能竖起耳朵细听。 “把我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不漏、带给红蔷和萧芜:要见我,可以, 时间、地点由我来定。” “就这些?”赖夜叉依然改不了嘴快。 六安没有理会,说:“话没传到, 或者传错了一个字, 我只找你!” 赖夜叉心头惴惴,腿脚无力,总算体会到乔老四走出客店时的心情。 他误以为乔老四这赌鬼好应付,便抢着来盯梢,殊不知,别人也懂得挑软柿子捏。他后悔不已,激愤之下, 竟控制不住自己, 一拳捶在围墙上。 围墙的冰凉一下子激醒了他。 他忙不迭地赔不是,说他无心冒犯, 一定把话带到。 可他左等右等,身后始终没有传来半点声响。 不知是胆气强,还是耐性差, 赖夜叉猛地一扭头,只看见空荡荡的巷子,却看不见半道人影。 他跌坐到地上,吐出一口浊气。 “嗐!倒霉!” 自认倒霉的人不止一个。 清晨聚集在南城门下的人群先被无辜惨死的人命吓跑了一部分,随后又被突如其来的阵雨赶走了大半,最后才被巡城卫队驱散干净。 南城门四周显得格外冷清。 风波间歇的空隙中,严沁给六安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卫府决定派出一队人马在城中寻找容圣女的下落,还请我们协力相助。”严沁声音沙哑,说话简明扼要。 六安不得不多问几句。 “昨天那个崔应水说,卫府的兵马要入城、得经过城尹的同意,照你的说法,城尹已经决定和卫府联手拒敌了?” 严沁不答反问:“南街出现一把来历不明的劈刀,是你做的?” 六安不假思索, 点头承认。 “薛均昨天带着那把劈刀去见李年,”严沁对六安故意抛出劈刀的举动既无赞赏,也无责难,语气平静回答了六安的疑问, “提前关闭城门,搜寻容圣女的下落,这两件事都是二人商议以后做出来的决定。” “嘿嘿,那个崔应水起初口口声声要我们拿出鲎蝎部里应外合、祸乱橡城的证据,后来改变主意要你去做人证,我想,他保不齐会和卫府的人一起为难你。于是我灵机一动,将容氏那批劈刀悄悄偷出一把,扔到南街上。别人都蒙在鼓里,但萧芜肯定会猜到是我做的,可惜他眼下忙得焦头烂额、没功夫对付我。”六安口气轻松,“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少跟卫府的人接触,只由你一人来联络就好。” 严沁微微皱眉。 他奉莫行川的命令,作为援手一路暗中跟随六安来到橡城。对于送入橡城的那批劈刀的来龙去脉,他知道的不比六安少。因此,当他们碰巧救下卫府佐事崔应水时,他心里想到是,借助卫府将他们从运送劈刀的罪责中开脱出去。他也相信,如果莫行川在橡城,应该也会赞同他的做法。 但现在,六安刻意和卫府保持距离,只要有人去查鲎蝎部运送劈刀的细节,六安的嫌疑便会越来越重,最后无法洗清。 “如果你是为了不牵累姑娘,大可不必这么做。莫大哥命我随你来橡城,必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鲎蝎部若想攀扯,也是不可能得逞的。”严沁表现出少见的啰嗦。 六安摆摆手,固执己见。 严沁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一碰到软钉子又变回原本的沉默寡言。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顺利说动红蔷,让她出头把鲎蝎部叛逆的罪证送去官府。相信,橡城之危很快就能解除。”六安说。 和这次成功相比,借卫府之力大张旗鼓去搜城显然是个馊主意。 545 亲密 多少人马急于找到混入城中的鲎蝎部圣女,圣女本人不得而知。 容溪隐瞒了圣女的身份,自称家族世代行医,并在救命恩人包大娘面前许下承诺,要为包大娘的大孙女治病。 没想到,包大娘却委婉拒绝了。 “唉,洪姑娘一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一来,我大儿媳妇昨天就带着我大孙女出城了,如今看城门官兵那架势,城里城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二来,我大儿媳妇已经拿定主意要去梓县求医,我若拦着……唉,我老脸老皮,落得些埋怨倒没什么,可是我没道理叫洪姑娘你受委屈呀。这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容溪听包大娘说得合情合理,退一步想到,自己既未表明身份,也不曾显露出高明的医术,她要包大娘将大孙女交给她来医治,确实有些冒昧。 从前她身份尊贵,向来只有别人求她的,没有她求别人的。现在遭到拒绝,她也不懂得如何圆通周全。 因此, 容溪只是点了点头, 并未强求。 包大娘面带微笑,说:“其实,我们是老实本分的人家,说话做事, 直来直去惯了。洪姑娘不见怪, 我就放心了。” 不听这话,容溪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心底的不快。 一听这话, 容溪不能不为自己的狭隘感到羞愧。 她不由得辩解说:“包大娘, 你救了我的命,还肯收留我, 我感激你还来不及, 哪里说得上见怪?” 包大娘摆摆手,正要说些什么,厨房外传来一阵跑跑跳跳的轻快的脚步声。 临近厨房,脚步声才突然放慢。 “祖母, 我回来啦。” 小孙子包小猓完成了他打烂鸡蛋后的惩罚。 他独力买来新鸡蛋, 捧到祖母面前, 嬉皮笑脸等待祖母的夸奖。 包大娘无奈摇摇头, 暂时结束了交谈, 去接竹篮。 竹篮中的鸡蛋未被粗布包裹, 包大娘一眼就能看清楚它们的数目。 她说:“卖杂货的老姚是个周到的, 想来是看你毛手毛脚, 才没有把篮子装满。你买来这些鸡蛋, 他记了多少钱的账?” 包大娘在裤脚巷住了很多年。邻里之间,熟人熟事, 平时各家添补杂货都认准了巷子口的老姚家。 老姚认得包小猓,也得到包大娘的嘱托:包小猓替包大娘跑腿买杂货时不用现钱, 而用赊账。 包小猓听见祖母指出他粗心大意,不满地噘起嘴来:“老叔说, 平时的价钱,今天只能买到一半的鸡蛋。因为这个, 篮子才装不满, 不是因为我毛手毛脚!” 包大娘的脸色微微变化。 容溪不明就里,以为那个卖杂货的老姚是欺负包小猓年幼不识数,又见包大娘不说话,心里更是认定了这个事实, 便开口说:“原来如此,我从来没遇过这样算数的, 正好去见识一下。” 包大娘连忙伸手阻拦。 容溪执意要去。 她就算暂时不做圣女, 也丢不掉她自小的承训。 保护容氏族人不受外人欺侮不但是圣女的职责,也是每个族人的本分。 容溪被包大娘祖孙的真诚和善良打动,心里不知不觉将二人当成了至亲的族人。 此时她认定包大娘祖孙遭受了欺负,心里毫不犹豫决定要为二人出头讨个说法。 “大娘是为了邻里情面,才拦着我?”容溪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又正色说,“对这种市侩小人, 万万不能姑息, 否则,对方只会变本加厉。” 包大娘这才解释说:“洪姑娘误会了。老姚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今天城门底下乱糟糟的, 我们出不去,外边的人自然也进不来,白叫人担心……” 说着, 她看了包小猓一眼,快速扫去脸上的忧愁,开口将亲如姐弟的二人赶出厨房。 “别光顾着说话,倒饿坏了肚子。我们三人今天把饭桌摆到院子里,比厨房宽敞些。我煮一把黍米,蒸一碗蛋羹,就齐全了。” 包小猓听说要在院子里吃饭,心头觉得新鲜,一下忘了被质疑的不高兴,反而记起另一件令他高兴的事。 “还有煨薯蓣呢,我闻着味儿了!” 包大娘笑着点点头,指使二人去搬桌椅。 几句话的功夫之间,轮到容溪变得神情凝重了。 城门一关,城里的人吃用难以为继。 萧芜带领的人马无法杀死城门守卫、打开城门,第二步计划便是用一城百姓的性命来要挟卫府吗? 计划成功之前,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她面前的一老一幼又有多少活路? 包大娘看着包小猓蹦跳着跑出厨房的背影, 叹了一口气。 “小猓还是个孩子, 不晓事,那些没根据的话,我不想说出来吓唬他。洪姑娘是有见识的。我说的话,洪姑娘觉得有道理就随便听一听,觉得没道理就丢到一旁去吧。” 容溪压下心头的惭恨,努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大娘说得很有道理,是我一时想岔了。我在家中养尊处优,学来的都是纸上的道理,真正遇事,半点也不中用。幸好有大娘指正,我才明白。” 包大娘看起来没什么心情多说客套话:“大家一时出不了城,都争抢着买个安心,东西贵些,也是常理。现在街上是什么情况,我们留在家里两眼一抹黑可不行。我得出门打听一下消息,唉,可我担心小猓这猴儿乱跑,不得已厚着脸皮请洪姑娘帮我照看小猓,不知道洪姑娘……” 容溪不等包大娘说完,便满口答应。 包大娘松了一口气。 三人用完饭食。 包大娘打发小孙子去午睡,并交代洪姑娘说、有事可以去找隔壁的卓大婶,随后独自出门去。 院门合上,发出一声咯吱。 包小猓仿佛得到指示,当即溜下床铺,不装睡了。 “哈哈,祖母不在家,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红脸姐姐,我们去放风筝吧!你会扎风筝吗?” 容溪露出为难之色。 “你不会呀?”包小猓的口气里充满了失望。 他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那我们去抓泥鳅吧。我看风漪塘的泥鳅多得冒出来了,游得又快,抓起来肯定很好玩!” 容溪看着包小猓兴致勃勃的劲头,不忍心说出不能出门的话。 她还没想出一个应付包小猓的借口,思绪便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包小猓吓了一跳,脱口叫了一声“祖母”,随即捂起嘴巴、踮起脚尖往屋里逃去,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容溪不禁失笑。 包小猓因为贪玩而心虚,却没有想到,要是包大娘去而复返、何须敲门呢? 546 无间 敲门的青年女人见到应门的不是包大娘,脸上露出一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焦急。 “包大娘在家吗?”青年女人探头往门后瞧,询问的声音又尖又高,却不是说给面对面的人听的。 容溪作出否定的回答。 说完,她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生硬,怕对方不相信,便反问对方来找包大娘有什么事。 青年女人听说包大娘不在家,心情显得更加沉重。她本来犹犹豫豫,但在多看容溪两眼以后,突然说:“我认得你。今天一大早在街上打听包大娘的人,就是你,没错吧?你是包大娘什么人?包大娘去哪儿了?你怎么会一个人留在包大娘家里?” 接二连三的发问让容溪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再加上,她不知道青年女人的身份,因此不愿与对方多说什么。 “你要找大娘,等她回来再说吧。”容溪伸手抓住门沿,明显打算闭门拒客。 谁知,青年女人不依不饶。 “等等,你不说清楚,别想打发我!”青年女人一手挡着门,一手拉住容溪,“你是什么人?你对包大娘做了什么?你不说,就跟我去见官府!” 容溪一时慌了神。 若去了衙门,她的身份一定会暴露。 因此她没有察觉到这话只是青年女人说出来吓唬她的。 她想掸开青年女人的拉扯,却发现青年女人力气很大、和包大娘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她竟然无法挣脱。 “我是大娘的侄孙女,你又是什么人?”容溪的口气软和许多,心里猜测青年女人应该是街坊邻里、否则不可能知道她在街上打听包大娘的事。 如容溪所料,青年女人承认道:“不怕告诉你,我姓卓,就住在包大娘隔壁。你休想骗我。包大娘家里有几口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哪儿有你这么大的侄孙女?” 容溪一听,即刻想起包大娘出门前提到的那个名字。 “你是卓大婶?”她半信半疑,说,“大娘原本不放心留我和小猓在家,还交代我们,有事可以去隔壁找卓大婶帮忙。没想到,卓大婶倒先找上门来了。” 随后,容溪让包小猓出来相见。 包小猓在屋里听见动静,知道不是祖母折返归来,高兴得又蹦又跳,一阵风似的刮到院门口。 他咧开嘴,笑着招呼客人:“卓大婶,你来啦?祖母不在,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看家。你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水。” 包小猓拉着容溪的手,让到一旁。 容溪听见包小猓对青年女人的称呼,心知青年女人没有撒谎,便任由包小猓偎依在她身边,向青年女人证明她也没有撒谎。 果然,卓大婶松了手,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 她减轻了防备,同时也不再掩饰急躁。 “不了,我就不坐了。既然包大娘不在家,我……我就等她……”卓大婶说着,抹了一下眼角,“我家里还有事,得回去照应着。你们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到街上乱跑,知道吗?” 包小猓两耳只听见他想听的话。 “卓大婶,你家里遇到什么事了?我祖母不在家,你可以告诉我呀。等我祖母回来,我再告诉她。” 容溪心知包大娘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与四邻关系和睦,因此,她没有阻止包小猓的探问。 卓大婶脸上已经盛不下满溢的忧愁。就算对着年幼无知的包小猓,她也急于抓住机会,倾诉心情。 “是你李大叔。他大清早出城的时候,碰上人多手杂,不知被谁搡了一把,跌了一跤,还被人踩了两脚。他当时没什么感觉,回到家里以后,一只脚踝竟然肿成了碗口那么大。别说走路,他现在动弹一下都疼得满头汗。我急得没了主意,只好来求包大娘帮忙、想想办法。” 包小猓听后不知所措,只能挠头。 容溪同样脸色凝重。 卓大婶说出压在她心里的石头,叹了口气,却没有变得更加轻松。 “城里现在闹哄哄的,有说要闹鼠患的,有说要闹蝗灾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要是真的乱起来,我们一家子就难了!” 卓大婶忍不住落泪。 包小猓也被勾得眼眶通红。 “卓大婶,你别哭,等我祖母回来,她一定能想出办法的。” 容溪感觉到包小猓的手心里冒出了汗,可她不但没有甩开,反而握得更紧。 “卓大婶,李大叔伤了脚踝,应该尽早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如果大娘在这里,应该也是这个主意。”容溪说。 她没有提起巫圣堂。 自从她意识到,城门一直不开、城内的物用会变得越来越紧张,她就开始思索包大娘祖孙的出路,开始考虑是否对包大娘祖孙坦白她的来历。 因缘凑巧,她暂时抛开了圣女的身份,摆脱了鲎蝎部与靖南王府的争执,可她同样也失去了圣女的权势。 如果她重新做回圣女,凭着圣女的权势,眼下她还是能设法替包大娘祖孙谋取一条出路的。 但她思前想后,最终仍然选择了隐瞒。 理由只有一个。 对于鲎蝎部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圣女这个问题,她虽然当过圣女却心存疑虑,而那些没有当过圣女的人——她的父亲容全、容老二和其余族人,甚至包括外人王妧和刘筠——似乎都十分笃定。 似乎只有不当圣女的人,才能对那个问题的答案自信不疑。 两相比较之下,她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心底也不由得生出深刻的忧惧。 此时她可以挺身做回圣女、拿回圣女的权势,但若她一直找不到那个问题的答案,那么,她是否会再度失去圣女的身份和权势?她为包大娘祖孙谋取的出路是否也会变成死路? “好孩子,你说得没错。城里最好的大夫就是巫圣堂的巫医。平日一点小伤小病,我们小门小户也不敢劳动巫医,可如今你李大叔的脚都疼成那个样子了,我们家里就算再难,也不能不给你李大叔治伤呀。谁知道,天公不作美,那巫圣堂偏偏在今天不开门!街上的人都说,巫圣堂医死了人,正在闹官司。唉,我连巫圣堂的大门都进不去,哪里请得来巫圣堂的巫医?”卓大婶的口气又着急又无奈,“说起来,平时我在街上还能碰见一、两个江湖郎中。今天城门没开,那些江湖郎中竟然全都不见人影了!” 容溪吃了一惊。 她事先并不完全知晓首领的布置,此时才想到,萧芜带领死士和西二营的兵马协力攻破城门之前,留在城中巫圣堂的容氏子弟该何去何从? 那些容氏子弟无法像她一样掩藏身份,很可能会变成卫府反击鲎蝎部的靶子。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能坐视不理吗? “卓大婶,你来找大娘帮忙想办法,是不是因为大娘有门路找到滞留在城里的江湖郎中?” 容溪没有大包大揽、说出自己家族世代行医的话,反而借机询问城内的情形。一来,就连收留她的包大娘都不相信她有能力治病救人,卓大婶更不可能相信她。二来,她确实不擅长医治骨伤,贸然救人结果只会害人。三来,卓大婶的消息比她的更灵通,她想借卓大婶之口打探巫圣堂众人的处境。 卓大婶听见容溪的问话,愁容舒展了两分。 “好姑娘,包大娘有你这么聪明的侄孙女,真是她的福气。”她再次伸手拉住容溪,动作变得轻柔,“我听说,包大娘相识的老樵叔两年前在山里摔断了腿,幸好碰见一个江湖郎中,不但治好了腿,还学了一手接骨续筋的本事。可是,老樵叔是个本分人,怕这事张扬出去会惹麻烦。除了几个旧相识,别人问起这事,他都装聋作哑。眼下,我全部的指望都在包大娘身上了。只有包大娘出面,才能帮我们把老樵叔请来救命!” 容溪一边听,一边理清了思绪。 “卓大婶,你放心。大娘很快就会回来,帮你们去请老樵叔来治伤。但是,老樵叔平时不给别人治伤,他手头大约也没有充足的伤药。我想,我们还需要提前准备准备。” 卓大婶愣了愣,仔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很有道理。 容溪顺势提出,要卓大婶到巫圣堂去买些伤药。 “今天城门发生了骚乱,我想,应该有人和李大叔一样受了伤。巫圣堂就算不收治伤者,也不会一直关门,不会连伤药也不肯卖。” 卓大婶听得连连点点。 “没错,我得再去巫圣堂走一趟,看看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说完,她多谢了容溪的提醒,又叮嘱姐弟二人关好门、别四处走动、记得将李大叔受伤的事转告包大娘。 姐弟二人一一答应了。 目送卓大婶离开后,容溪转头便看见包小猓眼里的钦佩。 “红脸姐姐,你和祖母一样厉害呢!” 容溪微微失神。 她提醒卓大婶去巫圣堂买药,更多的是出于满足私心,还是出于她对包小猓的爱护? 看着包小猓的笑脸,容溪想到,就算卓大婶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失望。 547 吐露 浊泽里,变故常常发生得很快。 活人必须更快做出有利的反应,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何三原本正说着话,突然间呕吐起来,着实把一旁的涂通兄弟吓了一跳。 头昏眼花之间,何三模模糊糊瞥见自己吐出的秽物中混杂着一团消化未尽的青草, 侥幸恢复了一点清醒,猜测到呕吐的病因。 “黄神医……” 涂通听见这声低语,毫不犹豫背起何三快步奔向亲兵队伍的主营帐。 曾锋也紧随其后。 黄三针见到面色惨白的何三,不但没有露出诧异,反而平静地问了一句:“全吐了?” 何三感觉到腹内的绞痛渐渐消退,身上轻松些许,但仍有气无力,无法开口,只能朝黄三针轻轻点了点头。 涂通主动解释说:“何支使突然吐得厉害,幸好人还是清醒的。他吐出来的脏东西都还留在原处。” 黄三针置若罔闻。 涂通心知黄三针脾性古怪,也不计较。他将病人交由大夫诊治。 何三从涂通后背下来,躺到睡铺上,身体微微蜷缩着。他用力撑开眼皮,扫视四周,见亲兵井然有序守卫在营帐外、毫无慌张,这才彻底放心。 黄三针胸有成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小小的丸药、让何三含在口中。 “下次减半。”黄三针只说了一句话,没头没尾,也不管别人是否听得懂,便转头去捣鼓他的药篓。 涂通从大夫的口气中隐约听出何三的身体并无大碍。然而, 他刚刚开始尝试与何三及亲兵队伍进行和解,此时他不免格外关切何三的安危。 他多嘴问了一句:“黄神医,下次什么东西减半?” 黄三针头也不回,抛出两个字。 “毒草。” 涂通愣了愣,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见此情形,何三只能苦笑一声。 他既懊恼黄三针轻易将试毒的事吐露出去,又庆幸听见这个秘密的是涂通兄弟、而不是别人。 “你有什么疑惑,都来问我吧。黄神医专心研究医理,还是少打扰他。”他对涂通说。 说着说着,他的舌尖尝到了融化于津液之中的丸药的甘甜滋味,头脑也变得更加清醒。 涂通被说中心事,并不否认,直接问:“何支使是因为吃了毒草才吐得这么厉害?” 何三略有犹豫,最终下定决心,点头承认。 一来,黄三针用他来试毒的事不能泄露出去、扰乱军心,他必须想办法让涂通兄弟保守这个秘密。二来,他想说服涂通加入亲兵队伍的巡哨,仅仅承诺暂时不追究涂通杀人的罪责是不够的,他还得让涂通心甘情愿、与亲兵队伍齐心协力、度过重重危机。 “那毒草……”涂通看了黄三针一眼, 眼里除了迷惑,还有担忧,“是黄神医让你服下的?它能防止你再次失去神智?” 何三从容解释说:“毒草是我自愿服下的,不过,不是为了防止我再次失去神智,而是为了试验这么做能否对付瘴毒。” 涂通恍然大悟。 “何支使,你是在试药……” 他心头大受震动:何三不但预见到活人逐一失去神智、很可能导致亲兵队伍遭遇覆没,还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试药。 面对何三,他的心情已经不能只用佩服来形容,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敬重。 涂通神色的变化没有逃出何三的眼睛,但何三眼里的心虚却被身体上的虚弱掩饰过去。 何三并不打算说出另外一部分实情:黄三针擅长用毒,视人命如草芥,根本不是医德高尚的大夫,而他自己为黄三针试毒也不是出于救人,而是出于保住亲兵队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王姑娘也希望黄神医能够尽快解除瘴毒的威胁,不仅仅是为了挽救那些染上瘴毒的人,还是为了容州、乃至整个南沼的千万百姓。我来试药,只是略尽绵力,算不了什么。真正辛苦的,是每时每刻钻研药性医理的黄神医,还有正在经受瘴毒折磨的兄弟。” 何三这番话真正说到涂通心里去了。 涂通眼睁睁看着曾锋身受瘴毒折磨,而他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件事几乎成为了涂通的心病。 如今他看见何三为了解除瘴毒不惜亲身试药,他心里岂能不感激? 而且,他也知道,在解除瘴毒这件事情上,大小姐和何三的目标是一致的。他不应该像防备敌人一样防备何三。 想到这里,涂通真心实意说道:“何支使深明大义,舍己救人,我佩服至极。我也赞同何支使所说的,进入浊泽的人只有相互信任、相互扶持,才有可能活得久。既然何支使同意等到离开浊泽后、再追究我失手杀死范二的罪责,我也愿意相信何支使。何支使有任何吩咐,我一定全力以赴,决无二话。” 何三不计前嫌,他也不扭扭捏捏、故作姿态。他甚至已经准备说出石板下的暗格里收藏的秘密。 “涂兄弟,你的夸赞,我万万担不起。撇开那件意外不提,你们是王姑娘的人,我受王姑娘所托,理该照应你们。”说起正事之前,何三先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我不敢说吩咐,只是,如果涂兄弟和曾兄弟愿意听我一言,我希望二位不要把我为黄神医试药的事说出去,免得再生风波。” 涂通连忙答应,又问曾锋的看法。曾锋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何三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童五恰好闻讯赶来。 他听说何三无故呕吐,还以为是涂通兄弟暗中下了毒手。直到看见何三给他使的眼色,他才明白这是何三的苦肉计。 他哭笑不得,只能配合何三,说:“我想,还是把留守在障鬼台的人手再增加四人吧。巡哨的人手短些,我尽量对付过去。你这边千万不能出事,否则,整个队伍都会乱起来的。” 二人默契颇佳。 “不行,巡哨的人手不能再少了。范二死了,陈大和吕四又染上瘴毒,队伍一下子少了三个人。要是继续缩减巡哨的人手,万一遇到危险,援手不及……唉,总之,我不能答应。”何三口气坚决。 涂通兄弟听见二人的争吵,悄悄退到一旁,低声商议,最终决定由涂通开口,进一步消解双方的嫌隙。 “二位,军中事务,我們不敢插嘴,但是,我们兄弟和何支使、童将军、以及诸位将士一起陷在浊泽之中,想要活命,唯有互相信任、互相扶持,因此,我才斗胆进言。二位能够对我手下留情,我心中感激之余,也有不安。如果二位能够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我愿意加入你们,尽我所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何三见他先前对涂通说过的话起了作用,喜不自胜。 他顾不得客套两句、假意推辞,竟迫不及待用上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说道:“真是太好了。” 548 彼此 涂通后知后觉。 转头和曾锋相视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太早把话说满了。 他连忙补充说:“只是,我若外出,便无法照顾我三弟……” 何三不等涂通说完,便主动兜揽。 “涂兄弟, 你放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仅仅是你们兄弟二人,所有身处浊泽的人都应该互相扶持。此时此地,对你,对曾兄弟,我能给的承诺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同生共死。” 何三语气诚挚, 将这番话说得格外动人心弦, 最后还伸出双手, 期待涂通的回应。 涂通心底涌上一股暖流,身上沉重的压力也在不知不觉中减轻许多。 他点点头,上前握住何三的手,缓缓道了一声多谢。 一旁的曾锋也受到触动。他身染瘴毒,却从未失去信心和希望。他昨夜见到黄三针不分彼此、挽回了涂通的神智,白天时见到何三不计前嫌、主动和解,又见到何三不顾自身安危、冒险试药。对黄三针的医术以及何三的品行,他心悦诚服,因此,他才会不顾自己的便利,转而支持贴身照顾他的涂通加入亲兵队伍的巡哨。 童五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何三试毒的事。但他以己度人,大致上能够理解何三对涂通用计的苦衷。 他见识过王妧的刁钻难缠,也不难想到,何三为了替亲兵队伍谋取出路、与王妧周旋时肯定是处处委曲求全。 尽管何三当着他的面把涂通说得既忠心又坦荡、很值得信赖,但涂通毕竟是王妧的人,在实际面对涂通时, 何三还是多用了心眼。 其实,他深知自己没有何三那样左右逢源的手段,却也庆幸自己免于夹在两方中间、左右为难。而且,他心里最看重的,不是何三受了什么委屈,也不是涂通兄弟能否活命,而是亲兵队伍必须保住石总管这根主心骨,是黄三针必须找出解除瘴毒的良方,是他自己必须度过眼前的困境。 “好,上午的巡哨就要结束了,我正准备带人去接替。不如,就请涂兄弟随我到障鬼台四面巡哨一遭。当然了,入夜之后,我还会另外安排一轮巡哨,不会让涂兄弟你太过辛苦。”童五说道。 涂通听童五说得客气,连忙表示自己一定尽心竭力,不敢偷闲躲懒。 他态度诚恳,口气也很热切,毫无敷衍。 见此,童五心里对涂通的看法也有所改观。 虽然童五仍未全心信任对方,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有利于己方的选择。说到底,双方各为其主,能消减敌意、协力合作已经很难得,他从未奢求更多。 正当童五准备询问涂通一些有关浊泽的异常现象时,何三抢先开口了。 “涂兄弟,我们现在是一条心,要想在这绝境中闯出一条生路,就不要再说外道的话了。”何三看了看童五,神情露出一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事发突然,他还来不及对涂通兄弟提起石板底下的暗格。但他先前在童五面前表现得太过急切、太过笃定,此时被童五发现他行动拖沓、拐弯抹角,他不免心虚。 见童五神色如常,何三才接着对涂通兄弟说:“我还有一事,想请教二位的看法。我听说,昨夜黄神医在石台上的石板背面发现了一些神秘图像,还把它们都拓印出来了。我想,既然这座障鬼台是巫圣时期遗留下来的旧址,那么石板上的图像很可能也是巫圣时期制成的,其中很可能包含着巫圣对付瘴毒的办法。不知道二位是怎么看待那些图像的?” 何三做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模样,说话有条有理,很令人信服。 涂通听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先前他担心石板下的暗格会引起另一场激烈的争执,经过曾锋的开解以及何三的坦诚相待,他已放下顾虑。 直到此时,他才有心思重视石板背面的图像,并设想自己能否将新发现的线索带回梓县。 可惜,他既不能撇下曾锋、带走石板,也无法记住完整的图像,更不懂什么拓印之法。思来想去,他得出一个结果:在老大庞翔再次进入浊泽之前,他只能借助何三之力将消息送到大小姐和庞翔面前。 “要不是黄神医,我们可能还发现不了石板背面的图像。我们也想弄清楚那些图像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冒昧问一句,不知道何支使能否尽快将这一线索告知我们大小姐?” 听见质疑,何三不但不恼,反而松了一口气,随即做出第二个承诺。 “这是自然的。等我们出了浊泽,我就会将黄神医拓印出来的图纸交给王姑娘。我想,以王姑娘的聪慧,她一定能从图纸中找出解除瘴毒的线索,再加上黄神医的医术,我们所有人活命的希望总算是有了寄托。” 涂通欣喜之余,还体味到另一层深意。 何三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大小姐托付何三接应他们兄弟,既是对何三的信任,也是对他们兄弟的看重。 他绝不能辜负大小姐的期望。 “好,有何支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涂通明知这话稍微有些不妥,但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 果然,何三皱起了眉头。 “涂兄弟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我们已经和王姑娘结成同盟,休戚相关,岂能故意隐瞒这么重要的线索?反过来看,你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把焚烧死人尸首的事告诉我们。你说你放心了,唉,我倒要开始担心,你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涂通露出一脸歉疚之色。 “我说对了?难道是那暗格?”何三点破了关键。 涂通心里一紧,又倏地放松。平复了心情后,他向何三和童五承认了他们兄弟此前已经发现石板底下的秘密暗格。 何三谨慎地示意童五追问下去。他自己既没有见过石板背面的图像,也没有见过石板底下的暗格。 “暗格里面干净得不沾一点尘土,是因为你们打扫过?”童五指出一处可疑。 涂通回答说:“不,有人比我们更先抵达障鬼台,我们发现暗格的时候……暗格就是干净的。” “你们发现暗格的时候,它便已经干干净净、空空如也吗?”童五进一步强调。 涂通叹了口气,回答说:“我只能告诉你们,有人先我们一步打开了暗格、并做了清扫。至于暗格里是否藏了东西,你们得去问我们大小姐。我既不知情,也不愿编造谎话哄骗你们。” 童五并不满意。 何三却在涂通这番话的提醒下,想起一件事。 “西二营哗变之前,项副尉带领亲兵队伍驻守屏岭,容氏曾派人绕过哨所、潜入浊泽。我还记得,领头那人是容全的心腹、名叫萧芜。他逃出浊泽时受了箭伤,想来,他是被你们所伤了?” 涂通仔细回想,不得不承认。 当时,童五正带领着总管亲兵百人在这片禁地中东冲西撞,生死难料。巧合的是,他既未撞见容氏的人马,后来也没有机会从项景口中得知西二营哗变之前的情势了。 549 争持 丹荔园里,老乞丐赵伏龙带来的疑团远多于答案。 投效暗楼的老乞丐不像杀手一样以杀人见长,也没有十足的忠心,但却是地道的老江湖,鬼话连篇,攻心用计。 他以望气化煞的神棍之名行走江湖,自信混出了招牌,还预告了郁州所在的西北方向有一股害人的晦气来证明他具有不凡的神通。 他以 《重生修正系统》549 争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重生修正系统》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www. 550 较量 “好!好大的口气!”武仲气急败坏。 阮啸看着武仲,目光毫不退让。 “你,和杀手,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说他杀不了我,换句话,就是说你能杀了我!我看,你早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样才能够杀死我,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武仲捋捋袖子,摩拳擦掌。 王妧开口打断二人的针锋相对。 “你想用你的武技打败杀手,同时还要消磨杀手杀人的意志。”她的口气中并无疑问,“和直接杀死杀手相比,这的确是一种折中的办法。” 阮啸点头承认。 武仲听王妧说起正事,不得不按捺住急躁,咬牙不语,只对阮啸怒目而视。 王妧接着说:“让你和杀手乌鸦较量高下,既不紧急,也没必要。虽然端王命你做我的随从,但那是暂时的。要是让端王知道,我拿他手下的人的性命去冒险,他肯定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我不同意。” 阮啸眉头一皱。 武仲却面露欣喜。 “你说的,要不遗余力对付暗楼,其实是假话。你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阮啸突然提起王妧在杜家田园对曲恬说过的话。 王妧脸色微变。 “激将我?想法不错。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不同意。” 阮啸眉头的皱褶加深了。 “这一次,你不同意武仲杀死暗楼的杀手。上一次,你明明知道西二营总管的亲兵队伍里埋着暗楼的钉子,却还是把指路的地图和驱除毒虫的药包送给何三。” 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王妧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这话一出,王妧的眼神顿时变得冷厉起来。 武仲也察觉到厅中弥漫的紧张气氛。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倒是很清楚。你自己说过的话,不知道你自己还记得多少?”王妧盯着阮啸,质问道,“端王曾威胁过你,说我若出事、便要你陪葬吗?” 阮啸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没有吧?你为端王效命,不是受他威胁,而是受他拉拢。你若不是心甘情愿顺从端王,凭你的身手,尽可以闯出一条生路去。你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何须担心那些空口的威胁?我想,就算你决心离开端王,端王也不至于对一个护卫挟冤记仇、费心费力去追究你的脱逃。” 王妧终于说出存在她心中多时的疑团。 阮啸几次救了她的性命,出手时机都很凑巧,巧到像是专门在等她陷入危急。 当然,她并没有单单凭着一点猜疑就认定阮啸别有用心。 直到此时,王妧仍是一边试探,一边反省。 她看着阮啸由笃定从容变得哑口无言、再变得警惕戒备,她心里的疑虑正在逐渐消失。 “威胁你陪葬的,另有其人。”王妧说出一半结论。 阮啸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 或许因为他外形魁梧,他的破绽比常人的更加引人注目,一旦暴露,便需要比常人更深的城府才能伪饰过去。 然而,比起以理服人,他平素更信奉以力服人。克制自己无视武仲的挑衅、劝说王妧采纳他的建议这两件事已经用尽了他最大的智计,以至于他浑然无知踩入更大的陷阱。 当他直面王妧的质疑,他才发现,没有赵玄的掩护,他转眼之间就败阵下来了。 “你到底是受谁指使接近端王、接近我?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你直接说出来,我也不必为难你。”王妧循循善诱。 武仲见阮啸气焰全消,他的怒意一下子转变成得意。 “我看你就招了吧。能威胁得了你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与其活得战战兢兢,还不如豁出去,把事情捅破!” 这番劝说从武仲口中说出来,听在阮啸耳中却和冷嘲热讽差不多。 阮啸心潮起伏,但仍一言不发,只是做出屈身的动作,在王妧面前跪下。 武仲作势要出手偷袭,却见阮啸绷紧身体、左手握住右腕、同时将头垂得更低。 王妧见状,抬手阻止武仲继续试探。 虽然阮啸没有亲口承认幕后指使者的身份,但王妧对这个问题并非毫无头绪。 那时她离开浊泽,抵达屏岭宿所,她从赵玄口中得知,鬼三爷对她提出了拿赵玄的命去换回郑氏的条件。 她不认为,鬼三爷会把拿下赵玄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她身上。鬼三爷一定还会在赵玄身边另外安插人手刺探消息、甚至冒险刺杀。 而在那段时间里,赵玄身边来历最可疑的人便是阮啸。 假如阮啸是鬼三爷安插的钉子,那么,当她在宿所遭遇刺杀时,阮啸及时出手相救一事便能解释得通了。 毕竟,当时鬼三爷认为她极有可能会为了郑氏的平安而伺机杀死赵玄。阮啸若是鬼三爷的钉子,便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暗楼的杀手杀死。 后来她在玉辉山遇蛇、在杜家田园遇到杀手乌鸦时,阮啸的举动都能用同一个理由来解释。 “如果让鬼三爷知道,你的伪装已经被我识穿,你的下场会怎么样?”王妧说出另一半结论,“我安然无恙,你无须为我陪葬,却很有可能仍然逃不过一死,我说得对吗?” 阮啸彻底将头垂到地上,做出无声的回答。 王妧见此,心情复杂。 鬼三爷看重她的性命,除了要逼她杀死赵玄,还想利用她掣肘燕国公府。她的生死仿佛已经由不得她自己。 鬼三爷若要她活着,就有人誓死来保护她。鬼三爷若要她死去,也会有人舍命来杀她。 阮啸对鬼三爷唯命是从,她也对鬼三爷无计可施。 远在离岛的詹小山营救郑氏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她不敢催促,甚至不敢多问。 她也不敢想象,倘若她死在暗楼手里、郑氏会落入什么境地。 王妧低下头,盯着阮啸的后脑:“我对你并无仇恨。你数次出手救我,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结果确实对我有利。我可以不计较你先前的隐瞒、不追究你刺探端王和我的消息,放你平安离去。你起来吧。” 阮啸还没有动作,武仲却急了。 “姑娘怎么能轻易放过这家伙……” 王妧轻轻摇头,示意武仲噤声。 “你不起来,是因为你的任务失败了,鬼三爷不会饶恕你,对吧?可是,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连你的任务具体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你也不能告诉我,否则就是错上加错了、死不足惜了?” 武仲恍然明白王妧的用意,于是不再急躁。 “你不起来,也不愿离开?”王妧明知故问,“你应该清楚,我不可能容许鬼三爷的眼线在我身边四处刺探。我不为难你,你倒来为难我。” 阮啸终于开口,声音由低沉开始,以激昂结束。 “我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王妧惊疑不定。 鬼三爷是否料到眼下这一步? 她没有答案,也没有另外的选择。 “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她对阮啸说,“换作是鬼三爷,他会如何处置杀手乌鸦?” 阮啸顺从抬头,不假思索回答:“直接杀死。” “他会如何对待西二营总管的亲兵?” “坐视……不救。” “好。”王妧点点头,郑重其事,说,“我同意让你留下来,不是因为你的赴汤蹈火,而是因为我和鬼三爷不同。你要留下来,便要赞同我的决定。你听明白了吗?” 阮啸胸膛起起伏伏,过了一会儿,才肃然低头下拜:“我明白了。” 武仲挠了挠头。 他不明白。 鬼三爷安插阮啸这个眼线到姑娘身边来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阮啸是不是真心投诚反戈,会不会继续泄露姑娘身边的机密?他将来该不该信任阮啸? 这些问题通通没有定论,难道不值得深究? 然而,王妧却不给武仲发问的机会。 阮啸已从地上起身,高大的身形有片刻伛偻,随后才恢复从前的挺直。 王妧看着小林猫重新爬上阮啸的肩头,心里暗暗希望它早日长大、回到玉辉山去。 魏知春曾对她提起赵玄用反间计报复鲎蝎部的事,此时此刻,她也不由自主想到用此计报复鬼三爷。 虽然此计未必能成功,但她只能勉力一试。 就在王妧准备将处置杀手乌鸦一事暂时搁置、等她回到梓县后再与莫行川商议时,曲恬去而复返、带来了两个坏消息。 其一,老乞丐赵伏龙突发怪病,腿上长出和杜大娘手上一样的黑斑,还叫嚷着王妧要害他的命。 其二,杀手乌鸦刺伤了看守他的护院,脱身逃跑,此时躲进园子西面的密林里,行踪不定。 平静的丹荔园里意外翻腾起风波。 但是对丹荔园的人来说,丹荔园从未平静,再多意外也被视为寻常。 散人和杀手一病一逃,暗楼的秘密似乎又将掩埋下去。 而争斗永无止息。 (第二卷完) 551 橡津 橡津阻塞,舟楫难行。 卫府森严,鸡犬不惊。 东南低洼之地接受了雨水的倾注和渂江的崩泻,已然面目全非。 在浩浩汤汤的水势中,草木与人迹被吞噬殆尽,唯有沉沙亭岿然不动。 主持建造此亭的是橡城第一任城尹裴鸿。据容州通志记载,裴城尹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识水性。就像是为了应验某种谶言一样,他在一次巡视江岸的时候失足落水,意外身亡。随后,他主张修筑的九丈陂和勾龙堰等工事也因为经费支绌而被搁置。 春去秋来,江水泛滥如故,而橡津的戒备也日益森严。 卫府重兵在津口两岸夹屯。高耸的岗楼与江面上轮流巡回的大巡船和小哨船遥相呼应。 这处关津是渂江水道上的最险要的部分之一。 东岸有山陵向西突出,江水击岸,折西绕行,在西岸冲刷出一个浅滩。深水区急流暗礁无数,船只只能缓行通过这个险关。 同时,渂江由此分流。一道汊流向北,蜿蜒绵亘,汇入湖、郁两地的大小湖泊。一道汊流向东,横穿安州,奔腾入海。 比起平时,今日橡津格外喧哗。 自从卫府下达禁令,许多货船和客船不得不泊在渡口。商旅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把沟通水陆的木桥踩得咯吱作响。 卫府近日加倍了橡津营卫驻所的兵士,此时,增加的人手刚好用来疏散码头的拥堵。 没想到,此举却加剧了途人心中的不安。 抱怨的心渐渐躁动,最后竟变得愤怒不平。 货物在橡津多停留一天,就多一份额外的耗费。旅人在羁途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离乡的愁怨。 一些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冲动驱使着众人逼近那处平日里威严坚固、不可侵犯的驻所。似乎只要驻所一开,橡津便能恢复运转,贯通东西南北。 驻所值守的兵士早早察觉到异常的端倪,及时出动,用长枪大马平复了骚动。 谁知,另一个令人震恐的消息突如其来,开始在商旅之间口耳相传,再次迅速搅浑了江水。 不少人坚信:有一伙凶狠的盗贼正在城郊流窜掳掠,橡城闭门自守,任城外无辜百姓自生自灭。 眼下众人身处水道关隘,进不能,退不甘,又听说陆路也已断绝,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影。 “闲人散开!” 兵士的呼喝声如同鼓点,每落下一声,人群便像潮水般翻涌一阵。 喧哗声渐渐收敛,然而,无形的重压却在人潮的涌动中凝聚起来。 码头和驻所外的冲撞被身处东岸岗楼的男女尽收眼底。 “小姐亲眼所见,橡津情势危急,增援却迟迟未至,靖南王到底什么时候肯调兵!” 首先发出质问的男人是橡津守将副尉潘昭。 近来半月,他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卫府统军李年对他直言不讳。容州将有剧变,他若自知守不住橡津,可以立即逊职自保。 那次私密的谈话一开始令他感到了侮辱,可随着谈话的内容逐渐深入,他才明白李年的良苦用心。 李年坦诚相见,对他透露了眼前情势的底里,而不是坐视他糊里糊涂丢掉性命。他素来重义,深感无以为报,唯有拼死捺命而已。 此时此刻,与潘昭并肩站在岗楼窗洞前瞭望码头的女人正是从梓县一路疾行赶到橡津的刘筠。 她双眼直视窗外,没有看潘昭。 “我不敢妄言军机大事……”她缓缓回答,声音从犹疑变得坚定,“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明明白白告诉潘将军。我今日来到橡津,所作所为,和靖南王府、和容州军督府毫无关系。假如潘将军肯听我一言,我将感激不尽。” 潘昭怔了怔,忍不住转头看向刘筠,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听刘筠自称是靖南王之女,便一厢情愿以为刘筠能给增援橡津一事带来转机。可对方一见到他就急着和靖南王撇清关系,他还能指望得上对方吗? 再者,虽说没人胆敢在南沼打着靖南王之女的名号行骗,但是,他从未见过刘筠,也无从确定对方的身份,倘若有人冒名来诓他,而他轻易放对方进入哨所、透露橡津危急这等机密岂不是触犯军法? 想到这里,潘昭起了戒备,脸色即刻就冷下来,打算尽快赶走刘筠一行人。 眼看着潘昭态度由热切转为冷淡,刘筠心中忐忑,但仍沉住气,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鲎蝎部首领容全曾买凶刺杀我。我侥幸逃脱,还意外识破了容全的豺狐之心。”刘筠顿了顿,向四周扫视一眼,见楼中兵士各司其事,才压低声音说,“我听到风声,容全暗自率领一伙叛贼直奔橡城、意图作乱,我绝不能袖手旁观。” 潘昭见刘筠郑重其事、说出来的所谓机密却是他早已得知的消息,不由得轻蔑一笑。 “你的意思是,你来橡津只是为了报你的私仇?你打算带着一队护卫和容全决一死战?” 潘昭回想起刘筠带着数十名护卫风尘仆仆赶到橡津的情形。任何人见到那副架势都会认为对方大有来头,也不怪他会在仓促之下失去警惕、没有仔细盘问对方的身份来历。 此时他压下懊恼的情绪,用心打量楼内楼外的刘筠一行人,果然看出了异常之处。 跟随刘筠登上岗楼的两名护卫满脸疲困,目光迟滞,一举一动仿佛木偶人。留守在岗楼之下的护卫明显分成两拨,一拨人数少,也像登楼的两名木偶人一样呆滞,另一拨人数稍多,但凶神恶煞,身上弥漫着一股放纵无度的气质,通过外露的目光侵吞着周遭的事物。 潘昭心下越加惊疑不定。 后一拨人到底是靖南王府的侍卫,还是作奸犯科的凶徒? “潘将军是在笑我自不量力?”刘筠眼底浮起两分黯然,转念想起石璧送给她的那句激励,沮丧顿时烟消云散,“确实。我势单力孤,自然比不过人多势众的鲎蝎部首领。但是,容全野心勃勃,作恶多端。潘将军若是坐视不理,恐怕也要大祸临头了。” 潘昭听后皱起眉头,冷哼一声:“你既然想报仇,那就用你的伶牙俐齿去报吧。只要你的仇人是个没头没脑、轻易就受人激将的蠢货,你一定能够如愿。” 他的态度变得更加生硬。 刘筠咬咬牙。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嘴笨到连橡津守将都说不动,更别提去说服卫府统军了。 要不是有石璧的深谋远虑,她就算立时见到李年,也无法亲手挫败容全的阴谋。 转念之间,刘筠平复了心情,再接再厉。 “潘将军误会了。我对潘将军说的话句句属实。橡津眼下的危急,正是由于商旅受困,群情激愤,又有居心叵测之徒混迹其中、煽风点火。驻所受得住一次冲击,但受得住第二次、第三次吗?等到驻所失守……” “有我在,驻所绝不可能失守!橡津更不可能失守!”潘昭冷声打断刘筠,“即便你是靖南王的女儿,也不得在此胡说八道!” 话音未落,四面敌意的目光已经包围了刘筠。 虽然两名护卫尽责摆出防备的架势,但刘筠心头的压力却没有减轻分毫。 退怯的想法开始占据她的心神,她的勇气也在抵抗这个想法时渐渐耗尽。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蓦然在她脑中响起。 刘筠必定不负石总管所托…… 那是她自己对石璧的承诺。 刘筠轻轻呼出一口气。示意护卫退开后,她直截对潘昭说道:“容全准备在今夜突袭橡津,潘将军有十足的把握击败容全率领的上万精兵吗?” 这话口气平和,却掷地有声。 楼中陷入短暂而且古怪的静寂。 与所有人期盼的情形一样,潘昭很快反应过来,再次开口质问刘筠。 “这个消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552 鹧鸪谷 鹧鸪谷是一个沉睡在史籍夹缝里的地名。现实中,这座山谷也一样默默无闻。 它位于橡津东岸起伏的山陵之间,春秋随着渂江的支流汄河的涨落而隐现。 百年前,三足部部众散居在这处密林深坳中,潜踪匿影,勉力存活。 百年后,这里又恢复了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模样。 百年之间,只有鹧鸪鸟的啼鸣一直在谷中回荡。 “咕、咕咕——” “喀嚓——” 鸟啼中错落着树枝折断的声响,将山谷间幽静浑然的空气凿出数道细碎的裂缝。 在零星树影漫不经心的掩护下,有个年轻男人一边挥刀将挡路的灌木劈开,一边迂回向西面迈进。 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蛇皮软甲,腰身有些宽大。因为横冲直撞,他的裤脚被横生的枝条划破了几道口子,但他毫不在意,昂首阔步,显得神气十足。 “哎哟,公子,慢点……” “这路不好走,仔细脚下!” “往西——不不,转右。”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跟在公子身后,腿脚还算利落,但他东张西望,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辨认方向并提醒前方的主人小心各种潜在的危险。 年轻的公子看不上老随从的胆怯和畏缩。 “够了!这荒山哪来的路?我要是不走……”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反问道,“怎么替我们鲎蝎部的大军开路?” “哎哟,我的公子呀,你千万不要说这种逾越本分的话,”老随从快步追上公子,气息不稳,“公子是厉氏二房的次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大房的子弟去。这次起事,当家的没有派大房的子弟出门,倘若公子立了功,那算什么呀?依我看,公子还是安分一点,混过这十天半月,回去也好交差。” 受到规劝的厉公子勃然大怒,身旁的矮木便遭了殃。 “你这个鼠目寸光的蠢东西!”厉公子收回泄愤的刀,用它指着老随从大骂,“当家的没有派大房的人为鲎蝎部起事出力吗?那死了的厉鸣是怎么回事?厉氏的子弟,无论大房二房,出了门,别人都只当我们是姓厉的。” 老随从紧盯着颤动的刀尖,惊恐不已。 厉公子以为自己说服了老随从,正要继续向前。 不料,老随从突然跪下,也不理会杂木刺人,自顾自嚎哭起来。 “公子呀,就是因为六公子死了,我们厉氏才要吃这个教训、不能再做出头鸟。其他人……他们都等着抓我们厉氏的错处呢!公子,别的人、别的事,我劝不动,也没本事去改变什么,但公子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公子的命就是我的命,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害公子呢?” 厉公子动容了。然而家族规矩森严,他好不容易遇上出门历练的机会,此时决不愿意放弃。 “别人想害我,也得挑时候。”他不再恶声恶气,但不减坚决,“现在谁不知道厉鸣是因为容圣女无能、援助不及才无辜惨死的?他们容氏要是敢专门针对厉氏子弟下手,这仇就结深了、结死了。现在,他们倒还怕我挑事呢!根本没人敢来招惹我。” 厉公子话一说完,老随从就抢着反驳道:“那都是面上的不敢,实际上,他们巴不得公子出事!这里荒郊野外的……茹副尉要是好心,怎么会派公子一个人去查探林子西边出现的不明烟火?要是碰上一伙贼人,公子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你瞎说什么!走了这么远,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哪里有什么贼人?”厉公子呵斥了老随从一句,接着才说出他的看法,“肯定是我们这队人里头有人耐不住行军艰辛,偷偷溜出来开小灶、吃独食了。我敢说,肯定是容讷他们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干的。” 老随从也固执,仍旧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道:“唉!公子明知道容氏那几位公子品行不好,何苦去和他们为难?这不是白白给自己惹麻烦吗?” “抓住违令生火者岂是我自己给自己惹麻烦这么简单?要是害得我们队伍的行踪被卫府发现、拖累大计,容讷几人才真是死不足惜!要是在这件事上当了缩头乌龟,那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厉公子大义凛然。 老随从终于被说得哑口无言。 厉公子恢复了志得意满。 二人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便将低矮的灌木甩在身后,迎头走入一片茂密的树林。 天光突然昏暗下来,鹧鸪鸟的啼叫变得一声急过一声。 “咕咕、咕——” “这叫声,”老随从走得气喘吁吁,顿了顿才把话说完,“听得我心慌……” 厉公子没有理睬。 “我总感觉,有些不详……” “咕咕——” “公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天色看起来好像……” “啰嗦什么!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厉公子收起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劈刀,赌气说,“我父亲是要你来帮我的忙,不是要你来拖我的后腿。你整天唠唠叨叨,说的话又没一句中听的。我真该把你赶回老宅去,省得碍眼!” 老随从向来受气惯了,倒也不认为厉公子真的要赶走他。 他既没有出声顶撞,也没有开口求情,只是撇撇嘴,伸手抹了一下眼角,依然跟在厉公子后面亦步亦趋。 二人各怀心事,竟都没有注意到鹧鸪鸟的叫声突然全都消失了。 厉公子耳中只听见追逐在他身后的老随从时疾时徐的脚步声,而双眼却疏忽了脚下的障碍。 就在厉公子懊恼自己走嘴、下定决心安抚老随从的委屈时,老随从也看准时机、出声打破僵局。 “你……” “公子小心!” 厉公子话未说完,已一脚踩中一段半朽的圆树干,随即摔倒在地面积年的枯叶堆和腐泥上。 除了落得一身狼狈不堪,厉公子还扭伤了脚。 “哎哟,公子真的是太……” 老随从关切的责备被厉公子严厉的瞪视打断了。 萌发于老随从肚子里的牢骚不能及时发作,便化为粗鲁的动作,拉扯着厉公子的手臂,将厉公子从地面硬拽起来。 “你这老东西……哎……”厉公子拉不下脸来求助,更别说道谢,同时也对老随从流露出来的轻慢态度感到了不满,于是尚未说出口的安抚不自觉转变为平常的呵斥,“我父亲说你做事妥帖,原来都是受你哄骗的!你是看我年轻,就肆意欺辱我。你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容氏子弟根本没什么区别。”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厚,压得厉公子的脸色越发阴郁。 山风已起,大雨将至。 老随从有些惶恐,忙辩白说:“公子怎么能拿我和容氏的人相比?我伺候二老爷,伺候公子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再看那容氏,他们之中就没一个好心的!公子平时和他们来往,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他们……”厉公子一转念,言语迟疑了一下,“他们也不是个个都不安好心,你别信口胡说。” 老随从想到了什么,改口说:“单单论容氏二房的三小姐,品貌倒还算端正,可是说到底,她也比不过薄氏二房的六小姐贤淑大方。公子要议婚……” “住口!三小姐也是你能评头论足的?”厉公子愤愤推开老随从搀扶他的手,勉强用劈刀拄地站稳,“我要是你,就会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该好好掂量,离了我,你算什么东西?你要是敢再对我指手画脚,我就让你滚出厉氏,再也……” 二人竟像是忘了身处何地,也不管天时立变、鹧鸪还巢,只因为两句话不和便又起了口角。 直到一枝利箭穿破厉公子的喉咙,他也没有意识到,在这座山谷中,除了容氏子弟,他还要面临更致命的敌人。 鲜血溅到老随从脸上,也染红了他的双眼。 他抱着厉公子的尸首,满脸惊愕,浑身止不住颤栗。 刹那间,自认为必死之人既没有生出逃跑的念头,也没有发出求饶的愿望。 数道人影从西面的树丛中探身出来。 “不是西二营的人?难怪……” 原西二营总管石璧那张被风霜刻划过的黝黑瘦削的脸庞在暗影中若隐若现。他那副过分冷厉的目光仿佛才是鹧鸪鸟遁匿的原因。 553 西庄 橡城西南有座土羔山。 山里有一眼清泉淌到山脚,聚成一条潺潺的溪流。 溪流本来由高向低汇入渂江,但自从山脚下一户姓吕的人家带头筑塘蓄水、开垦荒地,溪流就改变了它的归宿。 常年充盈的水塘就像初升的朝阳一样引人注目。 原本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渐渐扩展为二十余户、一百余人口的大村庄。 由于这里地近橡城,且处在橡城之西,人们便称这个村庄为西庄,同时也称这处水塘为西塘。 如今,西庄的人家大多是吕家的佃农,还有部分自给自足的寻常农户以及三五户以手艺谋生的工匠。 春日小雨淅淅沥沥。 乡间禾苗青青,垄沟汪汪。 有个戴着斗笠、正值壮年的男人正在田里插秧。 风雨将他的衣裳打得半湿,却没有减慢他的动作。 若不是被垄上的呼喊声打断,他半天也不会直一次腰,甚至不会抬一次头。 “阿蓬,家里又来客人了,要见你……” 女人的呼喊比她平时的说话声调更高。 这个名叫阿蓬的男人循声看见妻子的身影,摆摆手示意自己的活计还没有做完。 “雨大了……”再次开口的妻子加重了语气,显出几分焦急。 劳作的手终于停下来。 阿蓬抬起手臂蹭了一下鬓角的汗水,又摊开手掌随意一握。 雨丝又轻又细,从沾了泥水的指缝间轻松逃脱。 雨势并未变大。 相反的,这场雨将要停了。 阿蓬没有拆穿妻子的谎言,而是踩着田间的泞淖缓缓走向田垄。 见此,妻子吕氏微微一笑,烦乱的心绪也被笑容掩藏起来。 “你看你,要是着了风寒,可没人替你受着。”吕氏用衣袖为走近她身旁的丈夫擦汗,一边关切,一边絮叨,“别人不知道的,还当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呢。家里上下,就数你们两个人最担心地里的活干不完、误了农时,到时候收成不好,叫一家老小都去喝风……哎,现在的日子哪里能和从前的比?” 阿蓬没有接话,只是扭身走到排水的沟渠里洗净了手脚。等到穿上草鞋,他才问妻子怎么不使唤大儿子来跑腿传话。 吕氏想了想,解释说:“雨天路滑,丰儿又毛手毛脚的……我怕他贪玩、一出家门又跑个没影,这才拘着他。” 阿蓬沉默着接受了妻子的说法。 就在吕氏打算继续说些家长里短时,阿蓬嘴里突然冒出一番没头没尾的话。 “他下次再来,你别留他,直接请他回去就好了,不用特地到地里来找我。他们知道我是认真的,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吕氏竟也听得明白,阿蓬话里的“他”指的是前天来的客人。 她连忙纠正说:“不是,今天来的不是前天那人……” “都一样。”阿蓬态度蛮横地打断了妻子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再掺和他们鲎蝎部的事……” 可他刚说了一半,就看见吕氏扭过头去、似乎在抹泪的背影。 丈夫的语气即刻变得轻柔两分。 “我不是在怨你,”阿蓬想说两句好话,无奈嘴笨,只得说实话,“我们一家人现在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为什么要多事、去招惹外面那些麻烦?万一落得家破人亡,我们就是后悔也迟了。” 吕氏一跺脚,扭头便斥道:“你别当我是那不晓事、净知道哭闹的小孩子。你说的外面那些麻烦是我们不去招惹就能躲得过的?除非我们搬到深山老林里、不叫他们找到,否则,我们庄子离橡城这么近,他们鲎蝎部要来报复我们,我们逃得了吗?如今鲎蝎部的人几次三番上门要你助力起事,你不答应,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一家人。” 阿蓬一时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声,垂头说:“如你所说,我们……我们不如……” “不可能!”妻子一听丈夫的口气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当即反驳道,“这么大的家当,想搬动随时就能搬动?说得轻巧!更何况山里缺衣少食,我们忍饥挨冻也就罢了,但孩子们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了?要是丰儿和秋儿有什么三长……我就跟你拼命!” 说到激愤处,吕氏情不自禁双手握拳,朝丈夫身上打了两下。 丈夫抓住妻子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说:“这件事,我再想想。总之,你放心。” 听见这话,吕氏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故意说,“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这个人最是重信重义。你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要不然,当年容氏逼你和我退亲、娶他们容氏的小姐,你也不会一拒再拒,最后彻底得罪容氏,还被赶出家门,丢了前程。虽然容氏叫我们闷声吃了苦头,但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旁人听说了这件事,个个都要敬你三分。” 阿蓬却不愿多谈。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我信守与你的婚约,也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义该如此。”说着,他当先往家的方向走去。 吕氏也快步跟上前。 “我偏偏要提。”她知道丈夫还没有彻底改变主意,于是再接再厉,“容氏仗势欺人,这些年受他们欺辱打压的人难道只有我们吗?只是大家都在忍气吞声罢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是我的丈夫,你的为人我最清楚。我们庄子之所以比别的庄子兴旺,不止是因为庄前那口池塘,更因为庄子里有你这个重义守信的蓬四哥。鲎蝎部想要成事,缺的就是一个像你这样的、能叫大家都信服的头领。” 阿蓬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放慢脚步,和吕氏肩并肩走。 “你想得太简单了。鲎蝎部的容首领不是简单人物,而且,鲎蝎部各大家族,容氏、侯氏、茹氏、厉氏,都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坐镇,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年轻小子撒野?” 吕氏拧眉噘嘴,面露忧愁,说:“还记得当年,我们得罪容氏,幸亏有我表兄出面调和,否则,我们在容州早就没有了安身之处,更不可能过上现如今和和美美的日子。可是……唉,我听说,表兄他不明不白失踪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鲎蝎部没了领兵打仗的将军,这才急着要用你。那几家德高望重的长辈能提得起刀、上得了马?眼下,你不答应鲎蝎部的请求,后果凶险难料。但若你答应了,前路虽然危险,却也有莫大的机遇。你好好想一想,我们有得选吗?” 阿蓬的心提了起来。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再次确认:“石璧舅兄失踪了?” 吕氏点点头,神色也变得更加凝重。 “没有他,石氏眼看着也要失势了。阿蓬,就当是报答表兄他当年的回护,他生死不明,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呀。” 吕氏话音刚落,阿蓬突然警醒。 “石璧身在军中,他失踪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等吕氏回答,他便有了猜测。 “是今天上门来的客人告诉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吕氏只得承认前一个事实。但是,客人虽自称是鲎蝎部的人,却未对她说明具体的身份。 “那人还说,你和薄氏之间……” 阿蓬已无心慢慢探究。吕氏也担心自己出门太久,家里的老爹应付不了某些刻意的刁难。 二人不再多话,默契地加快脚步。 谁知,等二人赶回家中,竟然见到客人和老人孩子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情景。 吕氏松了一口气,却不免朝留在家中招呼客人的老爹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在丈夫下定决心答应鲎蝎部的请求之前,她本能地想要阻止自己的两个孩子接触鲎蝎部的人。 丈夫阿蓬更是瞠目结舌。直到客人主动开口,他才收回心神,出声作答。 “大哥,你肯原谅我了?” 当年他执意要履行婚约,虽然成全了自己心里坚守的信义,也未曾辜负吕氏的情谊,但他始终还是亏欠了对他抱有殷切期望的族人,特别是他的大哥——薄氏的当家人——薄莽。 一旁的吕氏也是后知后觉。 阿蓬的大哥不就是那个将阿蓬赶出薄氏的当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