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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走廊对面的男人四仰八叉地占了两张座位,脚搁在窗户上,脑袋伸出走廊。他穿着件浅蓝色的外套,黄色衬衫的领口没有系纽扣。他刚刚睁开眼睛,海德先生正要自我介绍的时候,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粗声说:“车票。”

    等列车员走了,海德先生把还回来的半张票递给尼尔森说:“放在口袋里,如果丢了你就要留在城里了。”

    “那也不一定。”尼尔森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建议。

    海德先生不理他。“这孩子第一次坐火车。”他向走廊对面的男人解释,男人现在已经双脚着地挨着椅边坐直了。

    尼尔森拉拉帽子,愤怒地扭头望向窗外。

    “他没见过世面,”海德先生继续说,“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无知,但是我打算让他见识见识,以后就不用来了。”

    男孩向前探出身体,越过他的外祖父和陌生人说:“我是在城里出生的。”他说,“我生在城里,这是我第二次进城。”他坚定地高声说,但是走廊对面的男人似乎不明白。他的眼睛底下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

    海德先生把手伸过走廊,拍拍他的胳膊。“对付孩子的好办法,”他深明事理地说,“就是什么都让他见识见识。什么都别落下。”

    “是啊。”男人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胀的脚,把左脚抬离地面十英寸。过了一分钟,他放下左脚,抬起右脚。车厢里的人开始起身走动,打哈欠,伸懒腰。四处都响起交谈声,一会儿就变成了嗡嗡声。海德先生沉着的表情突然变了。他几乎闭着嘴,眼睛里呈现出既凶狠又谨慎的神情。他看着车厢的尽头,头也没回地拽住尼尔森的胳膊,把他往前拉。“看。”他说。

    一个棕色皮肤的壮汉正慢慢走过来。他穿着一件浅色的外套,系着黄色缎面领带,别着红宝石别针。扣好的上衣底下神气地挺着一个肚子,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里握着根黑色手杖,每走一步,就故意举起手杖又放下。他走得很慢,大大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乘客的脑袋。他留着白色的小胡子和一头卷曲的白发。身后有两个年轻女人,都是棕色皮肤,一个穿黄裙子,一个穿绿裙子。她们的步履和他保持一致,跟在他身后小声交谈着。

    海德先生握紧尼尔森的胳膊。三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握手杖的棕色手指上有一枚蓝宝石戒指闪闪发光,光芒射进海德先生的眼睛,但是他没有抬头看,那个壮汉也没有看他。这队人穿过走廊,走出车厢。海德先生松开尼尔森的胳膊。“那是什么人?”他问。

    “一个男人。”男孩愤愤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

    “什么样的男人?”海德先生继续冷冷地说。

    “一个胖子。”尼尔森说。他觉得最好小心点说话。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海德先生下了最后通牒。

    “一个老头。”男孩突然预感到他这一天都不会好过了。

    “那是一个黑人。”海德先生坐了回去。

    尼尔森跳起来,站着往车厢尽头看,但是黑人已经不见了。

    “我以为你认得黑人呢,你第一次在城里的时候不是见过很多吗?”海德先生继续说,“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黑人。”他朝走廊对面的男人说。

    男孩滑坐到座位里。“你说他们是黑色的,”他生气地说,“你没说他们是棕色的。你都不好好和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就是无知。”海德先生起身坐到走廊对面男人旁边的空座位上。

    尼尔森再次回头看着黑人消失的地方。他觉得这个黑人故意穿过走廊愚弄他,他恨他,非常恨他,现在他理解为什么外祖父不喜欢黑人了。他看着窗户,窗户里的那张脸像是示意他这一天可不好过。他思忖他们到城里的时候他是否还认得出那个地方。

    海德先生说了几个故事以后发现,他的交谈对象睡着了,于是他起身向尼尔森提议把火车走一遍,四处看看。他特别想要男孩见识一下盥洗室,于是他们首先来到男盥洗室,查看了一下水管。海德先生把冷却器当成是自己的发明来展示,又给尼尔森看了有一个水龙头的盥洗台,旅客们在这儿刷牙。他们穿过几节车厢,来到餐车。

    这是火车里最优雅的车厢。墙壁刷成鲜艳的蛋黄色,地板上铺着葡萄酒颜色的地毯。桌边有宽大的窗户,沿途变换的壮阔景色都缩映在咖啡壶侧和玻璃杯上。三个格外黝黑的黑人穿着白外套和围裙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晃着托盘,对正在吃早饭的旅客鞠躬点头。其中一个冲到海德先生和尼尔森跟前,伸出两根手指说:“两人座位!”但是海德先生大声回答:“我们出门前就吃过了!”

    服务员戴着大大的褐色眼镜,放大了他的眼白。“那请靠边站。”他像赶苍蝇似的在空中挥挥胳膊。

    尼尔森和海德先生都一动不动。“看啊。”海德先生说。

    餐车的角落里放着两张桌子,用藏红花颜色的帘子和其他桌子隔开。一张桌子已经摆好了,但是没有人,还有一张桌子旁边,面对他们,背对帘子,坐着那位壮硕的黑人。他一边往玛芬上抹奶油,一边温柔地和身边两个女人说话。他有一张忧伤的脸,脖子从白色的衣领两边鼓出来。“他们被隔离开了。”海德先生解释。他接着说,“我们去厨房看看。”他们穿过餐车,但是服务员飞快地跟了过来。

    “乘客不能进厨房!”他傲慢地说,“乘客不能进厨房!”

    海德先生原地停下,转过头来。“这很有道理。”他冲那个黑人的胸口嚷嚷,“因为蟑螂会把乘客赶出来。”

    所有的旅客都笑开了,海德先生和尼尔森也笑着走出来。海德先生在家乡向来以机智闻名,尼尔森此刻也为他感到骄傲。他意识到在他们将要去的陌生地方,老头是他唯一的倚靠。如果他失去了外祖父,那他在这个世界上便无依无靠了。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想要抓住海德先生的衣服,孩子似的一直抓着。

    他们回到座位上,从窗户往外看,田野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房子和农舍,还有一条高速公路与火车并行。汽车在上面飞驰,又小又快。尼尔森觉得空气里呼吸的气息比半小时前少了。走廊对面的男人走了,所以海德先生身边没人可以讲话,他只好透过自己的影子看着窗外,大声地念出他们经过的楼房的名字。“南方化工公司!”他念着,“南方少女面粉!南方大门!南方美人棉产品!帕蒂花生酱!南方妈咪甘蔗糖浆!”

    “别念了。”尼尔森嘘道。

    车厢的乘客都起身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拿行李。女人们穿戴起了大衣和帽子。列车员探出脑袋来嚷嚷:“第一站到了。”尼尔森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海德先生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好好坐着,”他威严地说,“第一站在城边。第二站才是大站。”他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城里的时候,第一站就下了车,结果不得不付了十五美分雇人捎他进城。尼尔森一脸惨白地坐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外祖父。

    火车进站,让一些乘客下车,又继续滑行,像是从未停下来过。窗外一列列摇摇欲坠的棕色房子后面矗立着一排蓝色的楼房,浅玫瑰灰色的天空在上面渐渐隐去。火车开进了铁路调车场。尼尔森低头看到一条条银色的铁轨纵横交错。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数,窗户里的脸又盯着他了,清晰的面孔一片死灰,他把头扭向一边。火车到站了。他和海德先生同时跳起来往门边跑。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把装着午饭的纸袋落在座位上了。

    他们僵硬地走出小火车站,推开厚重的大门,汇入滚滚车流。人群正赶去上班。尼尔森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海德先生靠着楼房的侧墙,对眼前的一切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