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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尼尔森终于说:“唔,那么多东西该从哪儿看起?”

    海德先生没有回答。接着,过路人像是给了他线索,他说:“边走边看吧。”便开始沿着马路走起来。尼尔森扶着帽子,跟在他后面。太多的景色和声音朝他涌来,走过第一个街区时,他都不知道看到些什么。在第二个转角,海德先生转身看了看他们刚刚离开的车站,油灰色的建筑上有一个水泥圆顶。他心想只要圆顶一直在视线里,下午就能回到这里赶上火车。

    走了一会儿,尼尔森渐渐看出些名堂,他注意到商店的橱窗,里面应有尽有——五金、纺织品、鸡饲料、酒。海德先生叫他特别留意一家商店,客人走进去坐在一张椅子上,脚搁在脚凳上,让黑人替你擦鞋。他们走得很慢,在各家商店门口驻足,好让尼尔森看看里面的模样,但是一家都没有进去。海德先生打定主意不走进任何一家城里的商店,因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在一家大商场里迷了路,出来的时候受了不少侮辱。

    他们走到下一个街区中间,看见一家商店门口放着台秤。他们轮流踩上去,放了一便士,然后收到一张小票。海德先生的小票上写着:“你体重120磅。你正直、勇敢,朋友们都称赞你。”他把小票塞进口袋,吃惊地想:机器说对了他的性格,却搞错了他的体重,因为不久前他刚刚在谷粒秤上称过,只有110磅。尼尔森的小票上写着:“你体重98磅。你有一个大好前程,不过要警惕黑皮肤的女人。”尼尔森不认识任何女人,而且他只有68磅,但是海德先生指出:机器可能把数字打反了,9应该是6。

    他们继续走,走过五个街区,车站的圆顶不见了,海德先生往左转去。要不是因为总有更有趣的东西出现,尼尔森可以在每个橱窗前站一个小时。他突然说:“我生在这儿!”海德先生转身惊恐地看着他。他脸上喜气洋洋的,直冒汗。“我是从这儿来的!”他说。

    海德先生惊慌失措,感到应该采取一些厉害手段了。“我带你看一样你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把男孩领到了下水道边上。“蹲下。”他说,“把头伸过去。”他从后面拉住男孩的外套,而男孩俯身把脑袋伸进下水道。男孩听到人行道底下传来汩汩的水声,飞快地把头缩了回来。海德先生解释了下水道系统,整个城市底下都铺着下水道,里面都是污水和老鼠,有人掉下去的话就被困在无尽黑暗的水沟里。城里任何人随时都可能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尼尔森吓坏了。他想象下水道通往地狱之门,第一次明白世界的底层是如何连接的。他连忙从路边退开。

    接着他说,“没错,但我可以离这些洞远远的。”他脸上那副固执的神情激怒了外祖父。“我就是从这儿来的!”他说。

    海德先生非常气馁,但只是低声说:“你会见识够的。”便接着往下走。又走了两个街区,他往左转,感觉自己在围着圆顶绕圈子;他想得没错,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又路过了火车站。起初尼尔森没有注意到同样的商店他已经看到了两次,但是当他们经过那个可以搁脚休息,有黑人帮你擦鞋的商店时,他发现他们在绕圈。

    “我们来过这里了!”他嚷嚷,“我看你是迷路了!”

    “我刚才没辨清方向。”海德先生说着,换了条路走。他还是不想离开圆顶太远,朝着新方向走了两个街区以后,他再次左转。这条马路上有一些两三层高的木结构房屋,每个路人都能看到房间里面,海德先生往一扇窗户里看,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一张铁床上,盖着一条床单往外张望。女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吓了他一跳。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孩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海德先生不得不跳到另一边才没被撞到。“他们可不管会不会撞到你。”他说,“你最好挨我近点。”

    他们又沿着几条这样的街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要转弯。这会儿他们经过的房子都没有粉刷过,而且木头都烂了;中间的道路也很窄。尼尔森看到一个黑人。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黑人。”他说。

    “快点,我们去其他地方,”海德先生说,“我们可不是来看黑人的。”于是他们走上另外一条马路,但依旧到处都是黑人。尼尔森的皮肤开始刺痛,他们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居民区。黑人穿着背心站在门口,女人在破烂的门廊里晃来晃去。小孩们在阴沟里玩,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瞧着他们。很快他们开始经过成排的商店,里面都是黑人,他们没有在店门口停留。黑色面孔上的黑眼睛从四面八方打量着他们。“是啊,”海德先生说,“你就生在这儿——就生在这些黑人中间。”

    尼尔森皱起眉头。“我觉得你迷路了。”他说。

    海德先生突然四处张望,寻找圆顶。它不见了。“我可没有迷路,”他说,“是你走累了。”

    “我不累,我饿了。”尼尔森说,“我要吃饼干。”

    他们这才发现午饭不见了。

    “是你拿着袋子的,”尼尔森说,“要是我就不会弄丢。”

    “你想要指手画脚的话,我就自己走了,把你留在这儿。”海德先生说,很欣慰地看到男孩的脸都白了。然而他意识到他们迷路了,每分钟都离开车站更远。他自己也饿了,还口渴,周围都是黑人,他俩直冒汗。尼尔森穿着鞋子很不习惯。水泥路很硬。他们都想找个地方歇歇脚,但是找不到,不得不继续走,男孩低声嘀咕:“先是弄丢了纸袋,现在又迷路了。”海德先生不时粗声说:“你想要生在黑人的天堂,就生在这儿好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高挂在空中。他们闻见午饭的香味。黑人们都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经过。“你干吗不找个黑人问问路?”尼尔森说,“我们迷路了。”

    “你生在这儿,”海德先生说,“你可以自己去找一个问问。”

    尼尔森害怕黑人,也不想被黑小孩取笑。他看到前面有一个高大的黑女人,靠在一扇朝着马路敞开的门上。她的头发向四周竖着,大概有四英寸,她光着一只脚撑着身体,脚的两侧是粉红色的,她穿着粉色的裙子,很显身材。他们走到她跟前时,她懒懒地举起一只手,手指插进头发里。

    尼尔森停下脚步。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被女人的黑眼睛抽走了。“你知道怎么回城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女人才说:“你们现在就在城里。”低沉浑厚的声音让尼尔森觉得仿佛一注冷水浇在身上。

    “怎么去火车站?”他用同样牧笛般的声音问。

    “你们可以坐车去。”女人说。

    尼尔森知道女人在逗他,但是他瘫软着甚至没法发脾气。他站在那儿品味着她身上的每个细枝末节。目光从她肥大的膝盖移到额头,然后转了个三角形,一路从她闪着汗光的脖子,往下到她肥硕的屁股,掠过她赤裸的胳膊,再回到她插着手指的头发。他突然希望她俯身抱住他,挨着她,他想要感受到她的呼吸。他想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想被她越抱越紧。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感觉自己正在黑暗的隧道里晕头转向。

    “你们再走一个街区,然后坐车去火车站,甜心。”她说。

    要不是海德先生粗暴地把尼尔森推开,他大概就要瘫倒了。“你已经失去理智了!”老头咆哮着。

    他们匆匆走开,尼尔森没有再回头看那个女人。他突然把帽子往前拉了拉盖住已经羞红的脸。他在火车车窗里看到的讥笑的鬼魂和他之前有过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他想起秤里面吐出来的小票,上面写着“要当心黑皮肤女人”,而他外祖父的那张却写着“正直勇敢”。他握住老头的手,他很少表现出这样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