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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

    他不曾梦见狮子,却梦见绵延八至十里长的一大群鼠海豚。那正是交配时期,它们跃入高空,又落回原来跃起时留在水中的漩涡。

    不久他又梦见自己正躺在村中自己的床上,外面刮着北风,他感到异常寒冷,右臂也已经沉睡,因为他的头把它当做枕头,靠在上面。

    然后他开始梦见那漫长的黄色海岸,又看见薄暮中第一只狮子来到岸边,接着别的狮子也陆续来到;他把下巴靠在船头的木板上,大船迎着陆上吹来的晚风,泊在岸边;他等待更多的狮子出现,感到欣然。

    月亮已上升多时,可是他继续做梦,大鱼也继续平稳地拖行,而小船便航进云洞里去。

    他醒来,发现右手的拳头一扭,打在脸上,钓索从他的右手热辣辣地给拖了出去。他的左手失去感觉,他尽力用右手拉住钓索,绳子直射出去。终于他的左手感觉到了钓索,他便向后仰拉钓索,这时才发现钓索擦痛了背脊和左手,左手却独力撑持,割得很痛。他回头去看绳圈,见它正在平稳地放线。正在这时,大鱼冲破了一大片洋面。跳出水来,接着又沉重地落下。于是它一遍又一遍跳出水来,尽管钓索照样直射出去,小船却向前疾驰,老人屡次把钓索拉到要断的程度。他给拉倒,紧紧地伏在船头,脸孔却埋在切开的鲯鳅肉片里,动弹不得。

    我们等的正是这时候,他想。现在让我们应战吧。

    我要叫它赔我的钓索,他想。我要它赔。

    他看不见大鱼跳跃,只听见海水迸裂,还有它落水时浪花四溅的重响。疾射的钓索把他的双手割得很痛,可是他久已料到有此一着,便努力使钓索在长有老皮的部分割过,不让它滑进手掌,或者割伤手指。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就会把绳圈沾湿,他想。对呀。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

    钓索向外拖开,拖开,又拖开,不过现在已经慢了下来,他拉住钓索,不让大鱼便宜一寸。这时他从木板上自己面颊紧压住的鲯鳅肉片里抬起头来。接着他跪起来,又慢慢地站起。他把钓索放出去,可是越放越慢。他向后挣扎,虽然看不见绳圈,却能用脚踩到。剩索还很长,现在大鱼得在水中苦拖整段新的绳子。

    对了,他想。现在它跳过十二次以上,背上的气囊胀满了空气,再也不能沉到我无法拖它上来的深海里去淹死了。马上它就要开始打圈子,我要收拾它了。不懂到底为什么它突然受惊?是不是因为饿急了,还是在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吓了它了?也许它忽然害怕起来了。可是这条鱼那么沉着而强壮,像是勇敢而又自信。真怪。

    “你自己才应该勇敢而又自信呢,老头子,”他说,“你又把它拉住了,可是钓索你拉不回来。不过它马上就得打旋了。”

    老人用左手和两肩把它拉住,俯身用右手汲起海水,冲洗脸上压碎的鲯鳅肉。他深怕腥肉会引起呕吐,丧失气力。他洗净脸,又靠在船边,在水里洗濯右手,然后把手浸在咸水里面,望着日出前初透的曙色。它几乎向东边去了,他想。这表示它已经疲倦,正随着湾流漂浮。马上它就得打圈。我们真正的苦斗就要开始了。

    他认为右手在海水里已经浸得够久,便抽出来,细加注视。

    “还不错,”他说,“男子汉不在乎吃苦。”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钓索,不让它滑进新的绳伤,又转移重心,靠在小船的另一边,把左手伸进海水。

    “你这废物还不太差,”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可是刚才一下子你都不听我使唤了。”

    为什么我不生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该怪我没有好好地训练那一只手。可是天晓得,它有的是练习的机会。它在夜间干得还不坏,也只有抽过一次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绳子把它割掉。

    他想到这儿,知道自己的头脑已不清醒,认为应该再吃点鲯鳅。可是我吃不下了,他对自己说。头昏总比呕吐得丧失气力好些。而且我的脸曾经闷在鲯鳅肉里,要是我再吃肉,我知道就不能留肉了。在肉变坏之前,我得留它下来应急。可是现在才要吃补来增加气力,已经来不及了。你真笨,他对自己说。吃另一条飞鱼嘛。

    飞鱼躺在那儿,干净可吃,他用左手取食,细嚼骨头,一直吃到尾巴。

    它几乎比别的鱼都来得补人,他想。至少可以增加我需要的那种气力。现在我已经尽了力量,他想。让它开始打圈子,让战斗开始吧。

    自从他出海以来,这已是第三次日出,大鱼却在这时开始打圈。

    他从钓索的斜度上还看不出大鱼是在打圈。那还早呢。他只觉得钓索的拉力微微松懈,便开始用右手轻轻地拉扯钓索。钓索照常紧张起来,可是正当他拉到要断的时候,钓索竟开始回收。他把肩膀和头从索下滑出来,开始平稳地、轻轻地拉进钓索。他挥动两手,尽力利用身体和两腿来帮助拉扯。他的老腿与老肩应和着拖索的摇摆而转动。

    “好大的圈子,”他说,“总算在打转了。”

    于是钓索再也拖不进来,他把钓索拉住,直到阳光中看见钓索跳下了水珠。接着它又拖了出去,老人便跪下来,很不甘心地让它重回到深暗的海水里去。

    “它正朝外打圈子呢。”他说。我得尽力拉住,他想。拉紧了,它的圈子会一次比一次缩小。也许一小时内,我就能看见它了。现在我得镇服它。然后再杀掉它。

    可是那大鱼仍旧缓缓地打圈子,两小时后,老人却周身汗湿,直累到骨头里去。可是现在圈子已经小得多了,从钓索倾斜的程度,他看出大鱼一面游泳,一面已经不断浮升。

    老人看见眼前出现了黑点,咸的汗水打湿了他的眼睛,割痛他眼上额上的伤痕,这样已经一个钟头。他并不怕那些黑点。他这么紧拉钓索,看见黑点是很自然的。可是他曾有两次感到晕眩,他怕的就是晕眩。

    “我不能像这样对不起自己,为一条鱼送命,”他说,“好容易这么顺利把它拖了拢来,上帝保佑我撑下去吧。我愿意念一百遍主祷文,一百遍万福马利亚。可是现在我念不来。”

    算它念过好了,他想。以后我再补念。

    正在这时,他从两手拉住的钓索上觉得突然有一下剧动和挣扎。这一下又急,又狠,又沉。

    它正用自己的尖枪在打那肠线呢,他想。那是免不了的。它非得那样。那样可能使它跳起来,我倒宁愿它现在待在水里打旋。它要吸气,就得跳起来。这样一来,每跳一次,钓钩的伤口就会加宽,它会把钓钩挣掉了。

    “别跳吧,大鱼,”他说,“别跳吧。”

    大鱼又打了肠线几次,每当它摔动头部,老人便放出一小段索。

    我得抓住它的要害,他想。我自己痛没有关系。我能够忍痛。可是它痛苦会发狂。

    不久那大鱼停止对肠线的反击,又开始缓缓绕圈。老人这时在不断地收索。可是他重新感到了晕眩。他用左手淘起一点海水,拍在头上。接着他再淘,又摩擦颈背。

    “我没有抽筋,”他说,“它马上就会浮上来,我也撑得下去。你一定得撑下去。提都别提。”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又把钓索滑上了背脊。现在我要休息一下,让它向外打圈子去,等它游近时,再站起来收拾它,他下了决心。

    他真想在船头休息一下,不收钓索,让大鱼自己去转一圈。可是等到那拖力表示大鱼已经转身向小船游来,老人便站起来,开始用转身和挥手的姿势,拖拉钓索,他以前收绳全是用这种姿势。

    我从来没这么累过,他想,现在贸易风又起了。可是贸易风可以帮我拖它回去。太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