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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页

    老人自鱼身取下钓钩,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把钓索摔出船外。接着他又慢慢地挣回船头。他洗过左手,在裤子上擦干。于是他把粗索从右手换到左手,再在海水里洗右手,一面望着太阳落入大洋,粗索斜入水中。

    “它一点也没有变。”他说。可是看看海水冲手的流势,他发现速度显然已经慢了下来。

    “我要把两支桨一齐横绑在船尾,夜间就会使它慢下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等一下最好取出鲯鳅的内脏,可以保存肉里的血分,他想。我可以等一下再做那件事,到那时还可以捆住双桨,加重拖力。现在我最好让大鱼安静,日落时也不要过分惊动它。太阳下去的时候,鱼类最不安了。

    他让手在空中吹干,便用干手握紧钓索,让自己尽量轻松一下,又靠着木板让大鱼把自己向前拖去,这样小船就可以承受和他同样或更大的拖力。

    这件事我还得学呢,他想。至少眼前这一步。还有,别忘了它从咬住鱼钩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而它又这么庞大,需要多吃。我吃了整条鲔鱼。明天我还可以吃鲯鳅,他叫鲯鳅做“多拉多”[7]。也许把它弄干净了,我就得先吃一点。它比鲔鱼难吃。可是,话得说回来,什么事都不容易。

    “你觉得怎么样,大鱼?”他大声问道,“我觉得很舒服,我的左手已好些了,而且我还有一天一夜的粮食。拖船吧,大鱼。”

    他并非真正觉得舒服,因为他背上粗索的擦痛几已超过痛苦,成了他不能置信的麻木。可是我经历过更糟的情况,他想。我的右手只割伤了一点,左手抽筋也已经复原,两腿都好。再加,我在粮食方面也占了它上风。

    现在已经昏黑,因为九月间,太阳落后,天很快就黑了。他靠着船头磨旧了的木板,尽量休息。初夜的星星已经涌现。他不识莱吉尔[8]的名字,却望得见它,并且知道不久群星都会出齐,都成了他的远方朋友了。

    “大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么一条鱼。可是我还是得杀掉它。幸好,我们不需要去刺杀星星。”

    想想看,要是一个人天天都得设法去刺杀月亮,他想。月亮逃掉就算了。可是想想看,如果一个人天天都得努力去刺杀太阳,又怎么办?我们真是天生好命,他想。

    于是他又可怜那大鱼没有东西吃,可是要杀掉它的决心绝不因对它的怜悯而放松。它要供给多少人食物哟,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照它的行为方式和它巍然的尊严看来,谁都不配吃它。

    我可不懂这些事情,他想。可是幸好我们不必设法去屠杀太阳、月亮,或者星星。能够靠海活命,而且屠杀我们真正的兄弟,也就够了。

    现在我得想想那拖力了,他想。拖力有风险,也有好处。如果那大鱼发狠,双桨的拖力生效,而小船加重的话,我可能丢掉很多线,因而把大鱼也丢掉了。船轻了,我们双方的罪还有得受,不过我倒保险,因为大鱼的速度很快,但迄今尚未施展出来。无论如何,我总得取出鲯鳅的内脏,免得它烂掉,而且得吃点鲯鳅肉,才能保持体力。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钟头,还要先看看它是否坚强,平稳,才能到船尾去干活,作个决定。同时我还可以看它如何行动,有没有变化。双桨是个妙计;可是现在应该争取安全了。它元气未丧,我还看见它嘴角挂着鱼钩,并且把嘴紧闭。鱼钩的刺痛不算什么。最要紧的却是饥饿的煎熬,加上不懂敌人究竟是谁。现在就休息吧,老头子,让它使劲去,到你下一班值夜再说。

    他自信休息了两小时。现在月亮升得很迟,他没法判断时间。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休息,不过比较好些罢了。他的两肩仍然负担着大鱼的拖力,可是他把左手靠在船头的木板边上,把抵抗大鱼的事情渐渐地移给小船本身去负担。

    如果我能把绳子系牢,该多么简单,他想。可是它只要轻轻地一歪,就会把钓索挣断。我得用自己的身体垫着钓索,而且随时准备用双手放索。

    “可是你一直还没睡过觉呢,老头子,”他大声说,“熬了半天一夜,现在又是一天了,你还没睡过。如果它安静、平稳的话,你得想法睡一下。如果不睡,你会头脑不清的。”

    我的头脑倒是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了。清醒得像我的星星兄弟一样。可是觉还是得睡的。星星要睡觉,月亮和太阳也要睡觉,就连海洋,间或在没有湾流、平坦安静的时候,也要睡觉的。

    记住要睡觉,他想。让自己安睡吧,想些简单而又可靠的方法来处理钓索吧。现在,回头去弄鲯鳅吧。如果要睡去,则捆绑双桨是太危险了。

    我不睡也行,他对自己说。可是那样太危险了。

    他留心不让大鱼惊觉,开始手膝并用爬回船尾。它自己恐怕也是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要它休息。我要它拖死为止。

    到了船尾,他转过身来,用左手握住背在肩头的钓索,又用右手把小刀拔出鞘来。这时星光灿烂,他把鲯鳅看得清楚,便用锋刃插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尾拖出来。他用一只脚踩住鱼身,从肛门直到下颚的尖端,很快地把它切开。接着他放下小刀,用右手把鲯鳅的内脏挖空,又把两鳃拔个干净。他摸到胃部,感到又重又滑,便把它切开。里面还有两条飞鱼,新鲜而又坚硬,他把飞鱼并排放好,将内脏和两鳃抛出了船尾。它们沉了下去,在水中留下一条磷光。这时鲯鳅在星光下冻冷,显出癞病似的灰白色,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开一边的皮。接着他把它翻过身来,剥另一边的皮,又从头到尾把两边剖开。

    他把残骸滑出船外,看看海水有无波动。只见到它缓缓下沉时发出的亮光。于是他转过身来,把那两条飞鱼夹在鲯鳅的两片肉里,又把小刀插回鞘中,然后慢慢地挣回船头。背上那钓索的重量压弯了他的背脊,他用右手拖着鲯鳅。

    到了船头,他将两片鱼肉在木板上摊开,又把飞鱼放在旁边。然后他把绕过肩头的钓索稍稍挪动,又用靠在舷边的左手把钓索握住。接着他又俯靠在船边,在海水里洗涤飞鱼,一面注意海水冲手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过鱼皮而发磷光,他便注视海水冲击磷手的流势。流势已经转弱,他用手边摩擦船板,磷屑便顺水流去,慢慢地漂向船尾。

    “它不是累了,就是正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好歹吃些鲯鳅肉,然后休息一会,小睡一下。”

    星光之下,夜越来越凉,他吃了半片鲯鳅肉和一条去了内脏割了头部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多好吃,”他说,“可是生吃真是难吃。以后我上船,一定要带点盐巴或白柠檬。”

    他想,要是我聪明,就该整天把海水泼在船头上,让它晒干了变盐。可是,话得说回来,我直到快晚的时候才钓到那条鲯鳅。当然,这还是缺少准备。不过我还是嚼得很久,并不想呕。

    东边的天空布满了云朵,他熟悉的星星一颗颗隐去。他这时好像正飘入云朵堆成的大峡谷,风已平息。

    “三四天后天气要变坏,”他说,“可是不在今晚,也不在明天。现在大鱼平静而又稳定,老头子,弄好钓索就睡一下吧。”

    他用右手紧握钓索,然后用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船头的木板上。接着他把肩头的钓索稍微向下移,用左手抵住。

    我的右手只要握紧了,就可以一直扶下去,他想。如果我睡时右手松了,钓索给拖出去,左手就可以把我惊醒。右手自然很苦,可是已经苦惯了。就算能睡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也是好的。他向前靠,全身紧抱钓索,把整个重量交给右手,便这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