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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

    他开始刻板地祷告起来。有时他倦得记不得祷词,便快念下去,把祷词不知不觉地背了出来。万福马利亚比主祷文好念多了,他想。

    “万福马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马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阿门。”接着他又加上一句,“圣母哟,降福给这条将死的大鱼。虽然它如此神奇。”

    他祷告好,心里觉得好受得多,可是伤痛还是照样厉害,也许还厉害了一点;他靠着船头木板,开始刻板地扭动左手的手指。

    虽然微风渐起,阳光仍是炎热。

    “最好把拖在船尾的那条小索重新装上引饵,”他说,“如果大鱼打定主意再待一夜,我就得再吃点什么,而瓶里的水也很浅了。我想在这儿只能捉到鲯鳅。可是趁新鲜吃,倒也不坏。希望今夜会有飞鱼撞进船来,可是没有灯光逗引它们。飞鱼生吃最鲜,而且不用切开。现在我得完全节省气力。天哪,我不晓得它有这么大。”

    “我还是要杀它,”他说,“不管它多庞大,多神气。”

    虽然如此并不公平,他想。可是我要教它看看,一个男人有多大能耐,能吃多少苦。

    “我对那孩子说过,自己是个老精灵,”他说,“现在正好证明。”

    以前证明过一千次也不算数。现在他又得证明了。每一次都是从头做起,而做的时候,他从不想念过去。

    但愿大鱼能睡去,那么我也能安睡,而且梦见狮子,他想,为什么主要只记得狮子呢?别乱想了,老头子,他对自己说。轻轻地靠在木板上,不要乱想。它正在用力。你自己尽量省力吧。

    渐渐到了下午,小船依旧缓缓不断地前进。这时东风加重了拉力,老人在微波的海上乘浪航行,背上的绳伤也感觉比较温和、好受。

    下午那钓索又一度开始升起。可是大鱼只是继续在略浅的海面下泳行。斜日照在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背部。他因此推断大鱼已经改向东北泳行。

    既然看到大鱼一次,他幻想得出那大鱼正在水中游泳,紫色的胸鳍张开,有如双翼,那竖直的大尾巴在暗海里切过。不知道它在那么深的地方能看得多远,老人想道。它的眼睛很大,而视力差得多的马也能在暗中探看。我以前也能在暗中一目了然。当然不是在漆黑的时候。可是几乎也眼明如猫。

    靠着阳光和手指不住的动弹,他的左手现在已经完全复原,他便开始让它多负担力量,又耸起背肌,稍微躲开那粗索的擦痛。

    “要是你还不累的话,大鱼,”他大声说,“你可真奇怪。”

    现在他觉得非常疲倦,知道黑夜即将来临,便努力想念别的事情。他想起那些棒球大队,自然在他想来,那些都是所谓Gran  Ligas[4];他知道纽约的北美队此刻正对上底特律的老虎队。

    我不晓得比赛的结果,到现在已有两天了,他想。可是我得有信心,我应该对得起伟大的第马吉奥,他就在骨刺发痛的时候,也照样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骨刺是什么?他自问道。就是un  espuela  de  hueso[5]。我们没有这种病痛。它会像脚跟里藏斗鸡的利爪那么痛吗?我想我可受不了那种刺痛,或者丢了一只甚至两只眼睛还要像斗鸡那样斗下去。人和大鸟巨兽相比,简直渺小可怜。我宁可做深藏在暗海里的那条巨鱼。

    “除非有鲨鱼来,”他大声说,“如果鲨鱼来了,天保佑我们吧。”

    你相信伟大的第马吉奥会像我这么长久地守住一条大鱼吗?他想。我相信他会的,说不定还要久些,因为他年轻力壮。再加他的父亲也做过渔夫。可是骨刺不会把他刺得太痛吗?

    “这我不清楚,”他高声说,“我从来没有过骨刺。”

    日落后,为了加强信心,他便追忆自己往日在卡萨布兰卡的酒店里,曾和码头上的大力士,从先富威戈斯来的黑大汉,较过臂力。两人把肘都靠在桌面的一条粉笔线上,举直了前臂,握紧了手,就这么拼了一天一夜。两人都想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上。赌注热烈,许多人在煤油灯下进进出出,他只注视着黑人的手、臂和脸部。开头的八小时后,他们每隔四小时便调换一批裁判,好让那些裁判轮流睡觉。血从两人的指甲下面流了出来,他们却互视对方的眼睛、对方的手与前臂;赌客在房内进进出出,又坐在靠墙的高椅上观战。墙壁用木板制成,漆了鲜明的蓝色,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壁上。黑人的身影异常魁伟,每当微风摇撼油灯,那影子便在壁上晃动。

    战况整夜起伏不定,他们倒甜酒给黑人喝,又为他点香烟。那黑人喝过甜酒,便奋力比赛,一度把老人(在那时当然不是老人,而是“选手桑地雅哥”)压歪了将近三英寸。可是老人重新把手扳回对平。当时他就自信已经慑服了那黑人,哪怕他是个好汉,是个大力士。天亮后,正当赌客提议判成和局,而裁判正在摇头,他却使出气力,把那黑人的手直压下去,压下去,终于压倒在桌板上面。比赛从星期天早晨开始,直到星期一早晨才罢。许多赌客曾要求判成平手,因为他们得回到码头上去装运糖袋,或者去哈瓦那煤矿公司上工。否则,所有的赌客都愿意看比赛到底。可是他还是赛完了,让赌客都及时去上工。

    此后很久,人人都叫他冠军,到了春天,又有一次复赛。可是这次赌注不大;因为他在初赛中便已粉碎了那先富威戈斯黑人的信心,这次便赢得十分轻易。后来他又参加了几次比赛,也就不再赛了。他断定自己如果非胜不可,简直就天下无敌,又断定这种比赛会伤害右手,不利捕鱼。他曾经试用左手和人练赛。可是他的左手老是不争气,老是不听使唤,所以也就不靠它了。

    现在太阳会把它晒开的,他想。除非是在夜里冻过了头,它再也不会害我抽筋了。不晓得今夜又将如何。

    一架飞机掠过上空,飞向迈阿密[6];他看见机影惊起了成群飞鱼。

    “既然飞鱼这么多,一定是有鲯鳅。”他说,又向后抵住钓索,看能否拉回来一段。可是他拉不动,那钓索到了紧张而且滴水欲断的程度,便牢不可动了。小船缓缓地前进,他望着那飞机,直到不见影子。

    坐在飞机里一定很怪,他想。不知道那么高俯视大海是什么样子?只要飞得不太高,应该看得清鱼儿的。真想在两百英寻高的上空慢慢地飞行,而且从上面俯视鱼群。在龟船上,我总是站在樯顶的横桁上面,就在那种高度,我也看得不少。在那高处望下去,鲯鳅显得更绿,可以看见它们的条纹和紫色斑点,还可看见整群在游行。为什么深暗的湾流里所有游行迅速的鱼类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常有紫条或紫斑?鲯鳅看起来自然是绿色,因为它本来是金黄色。可是饿急了,游来觅食的时候,它的两胁便显出紫色条纹,就像马林鱼一样。是不是因为发怒,或是加速,就会显出这些条纹?

    天快黑时,小船经过大如岛屿的马尾藻丛,这些水草在微波的海上起落晃动,好像海洋正在黄色的毯子下面跟人做爱。正在这时,他的小钓索钩住了一条鲯鳅。开始他看见它跃入空中,在落日的余辉里闪着金黄,在半空急剧扭身拍尾。因为恐惧,它像个卖艺人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跳跃。他努力挣回船尾蹲了下来,用右手和右臂握住粗索,再用左手把鲯鳅拖拢,每拖进一段钓索,便用赤着的左脚把索踩住。等到鲯鳅拖到了船尾,正在拼命跳上跳下,又左右乱冲,老人便靠在船尾,把满身紫斑、闪着金光的鱼儿提进船来。它两颚痉挛张合,频咬钓钩,又长又扁平的身体和头尾猛拍船底,直到他用棍子乱打它那金闪闪的头,打得它索索发抖,寂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