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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页

    “好了,”他晒干了手,说道,“我得吃那条小鲔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钩过来,坐在这里好好吃一顿。”

    他跪了下来,用鱼钩在船尾钩到鲔鱼,便留心不让它碰到绳卷,把它钩到身边来。于是他重新用左肩背住钓索,再用左手和左臂支持身体,从鱼钩上拔下鲔鱼,又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一只膝盖跪在鱼身上,顺势从头到尾,在鱼背上切下一条条暗红色的肉来。这些肉都给切成了楔形,他顺势从背脊骨旁一直切到腹边。他切好六条,便一起铺在船头的木板上,又在裤子上擦干小刀,然后抓住鲔鱼残骸的尾巴,抛出船去。

    “只怕是吃不完一整条。”他说着,用刀横切一条鱼肉。他仍感到那钓索不断紧紧地拖着,而左手已在抽筋,只能紧抓粗索,望而生厌。

    “好怪的手。”他说,“要抽筋就抽筋。抽成爪子吧。对你有什么用。”

    吃吧,他想,一面又俯视深水,望着倾斜的钓索。马上吃吧,吃了可以补手。不能怪手,而是你守大鱼好几个钟头了。但是你可以永远守下去。现在就吃鲔鱼吧。

    他拾起一片肉来,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味道还不坏。

    好好地嚼吧,把鲜汁都嚼出来,他想。要是能和点白柠檬、柠檬或者盐巴一起吃,倒也不错。

    “你觉得怎么样,我的手啊?”他向那死尸般痉挛的僵手问道,“我要为你再吃一点。”

    他又吃切开的鱼片余下的一段。他细细地咀嚼,吐出鱼皮。

    “怎么样啦,我的手?还是太早,不能预料?”

    他又取了一整块鱼肉,咀嚼起来。

    “这条鱼真结实,多血,”他想,“幸好我捉到的是它,而不是鲯鳅。鲯鳅太甜了。这条鱼一点也不甜,还保存着养分。”

    可是不务实际,胡思乱想,是没用的,他想。希望有点盐。我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晒臭或者晒干,所以虽然不饿,还是把它一起吃掉为妙。那大鱼仍然镇静、平稳。我得把鱼肉都吃掉,准备妥当。

    “别着急,我的手,”他说,“我这么做,全是为你。”

    我希望能喂那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得把它杀掉,我得补足气力,才能杀它。他缓缓地、尽责地吃光所有楔形的鱼片。

    他坐直了身子,在裤子上擦干了手。

    “好了,”他说,“你可以放松绳子了,我的手,在你停止胡闹之前,我可以单用右臂来操纵大鱼。”他用左脚踩在左手握过的粗索上,然后往后靠,以钓索的拉力为支持。

    “主呀,饶了我的抽筋吧,”他说,“因为我不能预料大鱼会怎样。”

    可是它显得沉着,而且自有打算,他想。可是它有什么打算呢,他想。我又有什么打算呢?我的打算得看它如何而随机应变,因为它体积庞大。只要它肯跳上来,我就能把它干掉。可是它老待在水里。我也只好永远奉陪。

    他把抽筋的手摩擦裤子,想使僵指放松。可是它还是张不开。也许晒到太阳,它就会张开,他想。也许要等到那结实的生鲔肉消化了,它才会张开。要是我非用左手不可,我自然可以不计一切,把它打开。可是现在我不愿意勉强把它打开。让它自己张开,自动复原吧。话得说回来,夜间,需要把钓索一一割开、解开的时候,我是用它过度了。

    他眺望远海,发现自己现在异常孤独。他还看得见黑暗的深水里那些七彩棱柱,还有向前伸延的钓索,和静海上奇异的波动。云堆正因贸易风而开始拥聚,他向前眺望,看见一行野鸭,背着天空,贴着水面,飞影清晰,一会儿又模糊,一会儿又清晰,才发现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有伴的。

    他想起,有些人不敢坐着小船出海,直到不见陆地,明知那正是飓风的季节。如今正是飓风的季节,可是飓风季节的气候,在不起飓风的时候,却是一年中最晴好的日子。

    在海上,飓风将来时,常常几天前就可以看见预兆。岸上看不见那种预兆,因为不懂如何观察,他想。再加,在陆上看云的形状,也会不同。可是现在并无飓风来袭。

    他仰视天空,但见白色的积云拥聚,好像一堆堆可亲的冰淇淋,高高在上还有那纤薄如羽的卷云,衬在九月高旷的天顶。

    “这是微风,”他说,“这种天气对我比对你来得有利,大鱼。”

    他的左手仍在抽筋,可是他正把它慢慢地扳开。

    我最恨抽筋了,他想。这是人体自己的阴谋。当着别人的面前,因为食物中毒而泻肚子或者呕吐,都很丢脸。可是痉挛——他心理想着的却是calambre[3]——却使自己难堪,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就会帮我揉手,从前臂一路揉松下来,他想。可是它会松下来的。

    不久他的右手觉得钓索的拉动起了变化,接着又看到水中钓索的斜度有异。于是他靠在钓索上,又用左手急骤地猛拍大腿,接着便看见钓索慢慢地向上斜升。

    “它冲上来了,”他说,“来吧,我的手。求求你,来吧。”

    钓索慢慢地平稳地上升,接着船前的洋面庞然隆起,于是大鱼破水而出。它不断地涌出水面,海水从它的两侧泻下。它闪着阳光,头部和背脊呈深紫色,两腰在日光下显出淡紫色的宽阔条纹。它的剑嘴像棒球棒那么长,又像窄剑那么尖,它全身跃出水面,又像个潜水能手那么平稳地落回海中;老人看着它那镰刀一般的大尾巴没入水中,于是钓索开始直射出去。

    “它比小船还长出两尺。”老人说。钓索射得既快且稳,大鱼也沉着不乱。老人用双手努力扯住钓索,不使它过紧而断裂。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保持平稳的压力以减低大鱼的速度,那大鱼便会拖完全部的钓索,将它拖断。

    这是条大鱼,我得好好地收服它,他想。我绝对不能让它发现它自己的力量,或者发现它只要一冲,就有怎样的后果。如果我是它,我现在就会尽力猛扯,直到扯断为止。谢天谢地,虽然它们比较崇高、能干,它们并不如我们这些杀鱼的人这么聪明。

    老人见识过许多大鱼了。他见过许多一千磅以上的大鱼,平生也捉过两条那么大的鱼,但都不是独力捕得。如今,在不见陆地的海上,他竟独自困守着一生见过的最大的鱼,比他听说过的还要庞大,而自己的左手仍像鹰爪一样地紧合。

    它总会复原的,他想。不成问题,它总会恢复原状,来帮助我的右手。鲔鱼和我的双手,这三样东西犹如兄弟。它一定要复原。它真不应该抽筋。大鱼又已慢了下来,正以原来的速度向前泳行。

    我不懂它为什么要跳上来,老人想道。它像是特别跳上来,让我看看它有多庞大。我现在总算是看清楚了,他想。我希望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何许人物。可是这么一来,它就会看见我的僵手了。让它把我幻想成更伟大的人物吧,我也会兑现的。但愿我自己是这条大鱼,他想,具有它的一切力量,来对抗我仅有的意志和智慧。

    他舒适地靠在木板上,对于自己的伤痛,只好逆来顺受;大鱼不断地泳行,小船也在深蓝的海上缓缓前进。海面因东边渐起的微风而略有起伏;到了中午,老人的左手已经复原。

    “这是你的坏消息,大鱼。”他说着,把遮住肩头的布袋上面的钓索移动位置。

    他一面感到舒适,一面又感到伤痛,可是他抵死不肯承认。

    “我不信教,”他说,“可是只要能捉到这条大鱼,我愿意念十遍主祷文和十遍万福马利亚,我发誓如能捉到大鱼,定去科伯的圣母那儿朝拜。我许下这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