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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他回忆曾从一对马林鱼中钓到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给钓住的雌鱼猛烈、惊惶而绝望地挣扎,很快就筋疲力尽;雄鱼一直伴着她,在索旁穿来绕去,又陪她在水面绕圈子。他靠得太拢,老人深怕他会用那利如镰刀而大小形状也像镰刀的尾巴把钓索割断。老人钓她出水,以棍猛击,握住她那沙皮纸一般边缘的剑形长嘴,在她的头上乱打,直打得她的皮肤几乎转成了镜背的颜色,然后由男孩帮着,把她抬上船来,这时那雄鱼一直守在船边。等到老人开始清理钓索,拿起鱼叉,那雄鱼便从船边跃起,探看雌鱼的所在,然后展开他那紫翼一般的胸鳍,露出周身宽阔的紫纹,潜入深海。老人还记得他很优美,而且始终守在她身边。

    那是我生平所见的马林鱼中最为悲惨的情景,老人想道。当时男孩也感到凄然,所以我们请她原谅后,便立刻把她宰掉。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他大声说,一面便紧靠在船头的圆板上,从绕过肩头的钓索上,感受到那不断向自己选定的目标泳行着的大鱼有多大气力。

    可是,上了我的当,它就必须下个决心,老人想道。

    它的选择是远避一切圈套和诡计,躲在黑暗的深水里。而我的选择是远离人间去那儿找它。远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找它。如今我们已经对上了,从中午直到现在。双方都没有谁来帮忙。

    也许我不该做渔夫,他想。但是我生来就得干这行。天亮了,我一定要记住吃那条鲔鱼。

    天亮前,有样东西拉住他背后的诸饵之一。他听见绿棍拉断,钓索从船边猛拖出去。昏暗中,他拔出小刀,用左肩抵住了整条大鱼的拉扯,向后斜靠,衬着舷板把绳子割断。接着他又把近身的一条钓索割断,在暗中把两条备索的活端系紧。他用一只手灵活地工作,又用脚踩住了绳圈,把绳结拉牢。现在他有了六卷备索。割断的钓索,每条都有两卷,那小鲔鱼咬过的饵索也有两卷,六卷都已系在一起。

    他想,天亮了我要挣到那条四十英寻的钓索旁边,把它也割断,再把备索连接起来。我要牺牲两百英寻上好的卡塔兰粗索,外加钓钩和肠线。这些都可以补充。可是万一我钓到一条鱼,让它把这条大鱼的绳子弄断,有谁来补充这条大鱼?我不晓得现在咬住引饵的这条是什么鱼。也许是条马林鱼,也许是旗鱼,也许是鲨鱼。我一直不能判断它是什么。我得早点把它干掉。

    他大声地说:“但愿那孩子在这儿。”

    可是你并没有把孩子带来,他想。你只有依赖自己,而且不管天黑还是天亮,现在就得挣到最后的绳边去,把它割掉,再把那两卷备索安上钓钩。

    他终于完成了。暗中行动困难;大鱼一度掀起了巨浪,把他向前拉倒,在他眼下撞出伤痕。他脸上流下了一点血,可是还不到下巴,就已干凝,他努力挣回船头,靠着木板息下。他拉好布袋,小心翼翼地把钓索移动,绕到肩头的另一边;于是他背紧钓索,把它拉住,留心试一试大鱼拉扯的力量,然后又把手伸入海水,试探小船前进的速度。

    不懂它为什么要那么歪一下,他想。铁丝引线一定滑到它那庞大如山的背上去了。它的背脊自然不会像我的一样感觉酸痛。可是不管它有多么伟大,它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船。现在,所有会引起麻烦的东西都已清除,我又有许多备索;尽人力吧。

    “鱼哟,”他轻轻地说,接着又大声说,“我要和你拼到底。”

    我想它也会奉陪的,老人想道;于是他便等待天亮。黎明之前,海上寒冷,他便在船板上撑体取暖。它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他想。钓索在微明的曙色里向外伸延,直入海中,小船不断前进,旭日的轮边在老人的右手涌出水面。

    “它向北方游了。”老人说。湾流会把我们远漂去东边的,他想。但愿它随着湾流旋转。那样就表示它累了。

    等到太阳升得更高,老人才发现那大鱼并未疲倦。只有一个好现象。钓索的斜度显出它此刻正游到较浅的地方。那未必表示它会跳出水来。但是已有可能。

    “天呀,让它跳吧,”老人说,“我有的是绳子,可以摆布它。”

    他想,如果我能把钓索稍微拉紧,它就会痛得跳上来。现在已经天亮,只要它跳上来,让背脊上的气囊胀满了空气,它就不能沉到海底去淹死了。

    他想要拉紧些,可是那钓索自从钩上大鱼直到现在,已经紧得几乎要拉断;他仰面猛拉,只觉得牢不可动,他晓得不能再加力量。我绝对不能摇动它,他想。愈摇动,那钓钩引起的伤口愈大,等到跳上来时,也许会把钓钩挣掉。管他的,晒了太阳,我已经觉得比较舒服,而且这一次我不用朝着太阳望了。

    钓索上缠着黄色的水草,老人知道那样只有加重拉力,感到欣然。夜间发出闪闪的磷光的,就是这种黄色的湾草。

    “鱼呀,”他说,“我对你十分爱惜、尊敬。可是天黑以前,我就要把你宰掉。”

    但愿如此,他想。

    一只小鸟自北飞向小船。那是一只鸣禽,紧贴着水面飞行。老人看出它已很疲倦。

    小鸟飞到船尾息下。接着它又绕着老人的头顶飞旋,终于歇在钓索上面,感觉比较舒服。

    “你几岁了?”老人问那小鸟,“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时,小鸟向他凝望。它倦得不顾钓索,只用纤弱的脚爪抓紧钓索,晃来晃去。

    “绳子是牢的,”老人告诉它,“太牢了。一夜没风,你不该这么疲倦。那些鸟儿怎么啦?”

    那些飞来海上寻找它们的老鹰,他想。但是他不向小鸟提起此事,因为它绝对不会懂,而且它自己很快就会知道老鹰多凶了。

    “好好休息一下,小鸟,”他说,“然后像人,像鸟,像鱼一样,去碰你的运气。”

    夜间,他的背脊已经酸硬,现在着实使他难受,说说话,他觉得舒服些。

    “只要你欢喜,就待在我家吧,小鸟,”他说,“微风渐起,很抱歉,我不能扯起布帆,带你回岸。可是我总算有了一个朋友。”

    正在这时,大鱼忽然向侧边一挣,把老人拉倒在船头,要是他不曾扶好,又放出钓索的话,几乎就会把他扯出船去。

    钓索晃动时,小鸟早已飞起,老人简直没看见它飞走。他用右手小心翼翼地试试钓索,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流血。

    “一定有什么刺痛了它。”他大声说,一面又扯动钓索,想把大鱼拉转过来。等到他拉到要断的程度,便牢牢地拉住,倚着紧索,重新坐好。

    “现在你痛了吧,大鱼,”他说,“天晓得,我也一样。”

    他四顾寻找小鸟,因为他欢喜有它做伴。可是小鸟已经飞走。

    你不会久留,老人想道。可是在你到岸之前,苦头还更多呢。我怎么会让那鱼儿突然一拉,就把我擦伤了?我一定笨到家了。不然就是我正在望那小鸟,正想着它。现在我得专心工作,然后吃那条鲔鱼,免得气力不足。

    “但愿那孩子能在这儿,而且能有点盐巴。”他大声说。

    他把钓索的重量移到左肩,小心地跪了下来,在海水里洗手,又把手浸在水里一分多钟,望着血迹漂流,还有海水因小船前进而不住地冲击他的手。

    “它已经慢得多了。”他说。

    老人原想把手放在咸水里面再浸一会,可是又恐怕大鱼会突然再歪一下,便站起来扶好,伸手迎向阳光。割破他肉的只是一条绳伤。可是那伤处正是他手上使劲的部分。他知道在搏鱼结束之前,自己还要用这双手,当然不愿搏斗尚未开始,就把手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