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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他想,我本来可以随波逐流,一面睡觉,一面在脚趾上套个绳圈,好及时醒来。可是今天已是第八十五天,我得好好钓一天。

    他正望着钓索,忽见一根突出的绿棍,猛然刺入水中。

    “来了,”他说,“来了。”便放好木桨,不使它撞船。他伸手拉起钓索,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它轻轻捏住。他不觉得有什么拉紧或重量,只轻轻地握住钓索。接着又拉紧一下。这回只是试拉,既不着实,也不沉重,可是他完全明白了。手工锻炼的鱼钩上,套着一条小鲔鱼,钩弯和钩尖自鲔鱼头部凸出,上面都穿满了沙丁鱼;一百英寻下,正有一条马林鱼在吃那些沙丁鱼。

    老人小心地握住钓索,用左手轻轻地把它从棍上解下。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指间滑过,而不使大鱼觉得有何牵扯。

    他想,这种月份,远来此处,一定是条庞然大鱼。吃吧,大鱼。吃吧。请用吧。这些沙丁鱼多新鲜,而你却藏在六百英尺深的黑漆漆的寒水之中。在暗海里再打个转,游回来尝一尝吧。

    他感到轻轻的、怯怯的扯动,接着又扯得比较厉害,那是因为从钩上咬下沙丁鱼头,比较困难。不一会,却又静止。

    “来吧,”老人大声说道,“再打个转,就闻一闻吧。难道不可爱吗?趁它们正新鲜,吃吧,吃过还有鲔鱼呢。又结实,又清凉,又可爱。别害羞,大鱼。吃吧。”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钓索,一面等待,一面注视它和别的钓索,因为大鱼可能游上游下。不久,又有同样的怯怯扯动。

    “它会吃的,”老人大声说,“天哪,让它吃吧。”

    可是它并不来吃。它已经游开,老人再不觉得有什么扯动。

    “它不会走的,”他说,“天晓得,它不会走的。它正在转弯呢。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记得。”

    不久,他又觉得绳上有轻微的接触,于是他又高兴起来。

    “它只是在转弯,”他说,“会上钩的。”

    他欣然感到那轻微的扯动,接着他忽然感到一种力量,又强又沉,沉得他不敢相信。那正是大鱼的重量;他让钓索拖开两盘备索的第一盘,滑下去,滑下去,滑下去。钓索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入海中,对拇指和食指的压力也几乎不觉,可是他仍然感到重量可观。

    “好大的鱼,”他说,“此刻它一定把饵横咬在嘴边,带着饵跑了。”

    不久,它就会转身把饵吞下去的,他想。可是他不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好事说出了口,就不会实现。他明白,这是条好大的鱼;想象它嘴里横咬着鲔鱼,在暗海里向前泳行。正想着,他觉得它又停止游动,而压力仍在。不久,压力加强,他便放出更多钓索。他把拇指和食指捏紧一下,压力便骤然增加,而且向下直沉。

    “已经咬住了,”他说,“现在得让它好好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滑过,一面伸出左手,把这两盘备索的活端系到第二条钓索两盘备索的绳圈上去。现在他准备好了。除了正在放出去的这盘钓索,他还有三盘四十英寻的绳子可用。

    “再尝一点,”他说,“好好吃吧。”

    他想,吃吧,让钩尖刺进你的心坎,把你刺死。乖乖地上来,吃我一叉。行了。好了没有?吃够了没有?

    “来吧!”他大声说,一面双手猛扯,拉上来一码钓索,接着一遍又一遍地猛扯,两臂轮流,使尽臂力,猛扭身体。

    毫无结果。大鱼照样向前缓缓地泳行,老人一寸也吊它不起。他的钓索本来结实,可吊大鱼,他便反背把它拉住,紧得索上迸出一颗颗的水珠。接着钓索开始在水中发出悠长的咝咝声响,他仍然握住钓索,把身子靠紧坐板,借着后仰之势,抵抗大鱼的拖扯。小船开始向西北方慢慢移动。

    大鱼不断地泳行,他们便在平静的海上缓缓前进。别的鱼饵仍在水中,然而他无能为力。

    “但愿那孩子在我身边,”老人大声说道,“我正给鱼儿拖走,而自己做了缆柱。本来我可以把钓索系牢。可是它又会把索拉断。我只好尽力将它拉住,必要的话,也只好放索让它。谢天谢地,它一直向前游,没向下沉。”

    万一它打定主意潜下水去,怎么办?我不晓得。万一它沉到水底死掉,又怎么办?我不晓得。可是我总有办法。办法多得很。

    他反背着钓索,看着它斜入水中,小船不断向西北航行。

    这样拉会拖死它的,老人想道。它不能老是这么拖下去。可是四小时后,那大鱼仍旧拖着小船,不断向远海游行,而老人依然紧紧地反背着钓索。

    “中午我就钩住了它,”他说,“可是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着大鱼之前,已把草帽推向额前,这时额头磨得发痛。同时他又感到口渴,便跪了下来,留心不使钓索晃动,一面尽量爬进前舱,伸出一只手去探取水瓶。他打开瓶子,喝了一点,便靠着船头息下。他坐在迄未竖起的桅杆和布帆上面,尽力支持下去,避免胡思乱想。

    他回头眺望,已经看不见陆地。那没有关系,他想。我随时可以凭哈瓦那的灯光回航。太阳还有两小时才会落下,也许它会在日落前冒上海来。不然,它也许会在月升时上来。再不然,它也许会在日出时冒上来。我没有抽筋,又还有气力。可是它的嘴里却咬着钓钩。好壮的鱼,扯得那么厉害。它的嘴巴一定把钓索咬得好紧。我真想见一见它。我只要见它一次,看看对手是什么样子。

    老人仰观群星,看出大鱼整夜都未改变路线和方向。日落后,海上转寒,老人的汗液在背上、臂上和苍皱的腿上收干,发冷。日间他曾把遮盖饵箱的布袋铺在阳光下晒干。日落后,他把布袋围住颈项,覆在背上,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垫在绕肩的索底。这么一来,他便有办法向前俯靠在船头,简直有点舒服了。其实这种姿势不过是较易忍受,可是他觉得这样已经算是舒服了。

    我拿它没办法,它拿我也没办法,他想。像它这么耗下去,大家都没办法。

    他一度站起来,在船边小便,又仰望群星,核对方向。钓索像一道磷光,从他的肩膀一直射入海中。现在他们走得较慢,哈瓦那的灯光已不那么辉煌,他因此推断湾流正将他们漂向东方。他想,等到看不见哈瓦那的亮光,我们一定更向东了。因为,如果这条鱼的路线始终不变,我还会看到那光芒好几小时的。不晓得今天棒球大赛的结果如何,他心里想道。要是打鱼能听收音机,那就好极了。接着他又想道,一直想着这大鱼吧,注意你自己正在做的事吧,别做傻事。

    于是他大声说:“真希望那孩子能在这儿。来帮我忙,亲眼看看。”

    一个人年纪大了,就不该没人陪伴,他想。可是这是免不了的。我得记住,鲔鱼要趁新鲜吃,好维持体力。记住,不管你想不想吃,明天早上你一定得吃。他吩咐自己说,记住。

    夜间,两条五岛鲸绕着小船泳行,他听见它们翻滚和喷水的声音。他能够分辨雄鲸喷水,声音喧嚣,雌鲸喷水,有如叹息。

    “它们都很好,”他说,“它们只是游戏,作乐,而且相亲相爱。它们和飞鱼一样,都是我们的朋友。”

    于是他开始怜惜自己钓到的大鱼。它又神妙,又奇怪,天晓得它的年纪有多大,他想。我从未见过体力这么强壮,或者行动这么离奇的大鱼。也许它很聪明,不肯跳出水来。它只需一跳,或者狠命一冲,就可以把我解决。也许它以前上过好几次钩,知道它应该采取这种战略。它不会晓得,对抗它的只有一个人,更不晓得他是个老人。好大的鱼!而且如果鱼肉够好,送到市场上去,该是一笔多大的收入!它吞食钓饵,像个汉子,拖动小船,像个汉子,而且沉着应战。不晓得它到底有没有计划,或者只是准备拼命,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