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老人与海 > 第4页

第4页

    可是,他想,我的钓索深度最准。只是我已经不再交运罢了。可是谁又能预料呢?也许就是今天。天天都是新日子。有运气当然好。可是我宁可做得准确。这样,运气一来,我就等着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上来两小时,向东方眺望,也不那么刺眼了。此刻但见三点小船,紧贴水面,而且远在靠岸的那边。

    他想,早上的阳光刺眼了一辈子。可是我的眼力依然健好。到了傍晚,我正视落日,眼睛也不会发黑。落日的威力较大。可是旭日真伤眼睛。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展开黑色的长翼,在前面的天空飞旋。它一回双翼,迅速地向下斜冲,接着又开始飞旋。

    “它一定抓到什么东西了,”老人高叫,“它不只是看看的。”

    他向鸟儿飞旋的地方,继续缓缓地划行。他从容不迫,使钓索保持垂直。他只划得比湾流快些;如果他不想利用鸟儿寻鱼,则他平时捕鱼会划得慢些,可是现在他的捕法仍不失精确。

    大鸟升向上空,又平举双翼,开始飞旋。接着它又蓦地潜水,老人看到飞鱼破水而出,在水面拼命飞行。

    “鲯鳅,”老人高叫,“那是大鲯鳅。”

    他把木桨放好,从船头下面取出一条细索。索上系有一条金属引线和一把中型的钓钩,他便在钩上挂一尾沙丁鱼。他让钓索滑过船边,在船尾的扣环上系牢。然后他又在别条钓索上安好了饵,成盘地放在船头的阴影里。于是他继续划船,一面望着那长翼的黑鸟紧贴在水面努力飞行。

    他正看着,那鸟儿再度潜水,先是它斜着翅膀,向下俯冲,接着又猛烈地、吃力地拍动双翼,追赶飞鱼。老人看得出,因为大鲯鳅追逐逃命的飞鱼,水面竟微微隆起。鲯鳅正在飞鱼逃亡的水面之下,破浪前进;等到飞鱼落下,它们可能正在那处水中疾泳。他想,好大一群鲯鳅。它们四散水中,所以飞鱼不易逃生。那鸟儿更无希望。飞鱼太大,飞得太快,那鸟儿是捉不到的。

    他看着飞鱼一遍又一遍地跃出水面,而鸟儿在徒然飞逐。他想,那群鲯鳅是走开了。它们走得太快太远了。可是我也许会碰上一条走散的鲯鳅,也许我那条大鱼就在它们的附近。我的大鱼总在那儿的。

    这时,陆上的云像群山一般涌起,海岸只余下一痕绿色的长线,背后隐现淡蓝色的山丘。海水也已转成深蓝色,深得几乎发紫。他俯视水中,看到海水暗处斑斑红点的浮游生物,和阳光映出的奇异光辉。他望着钓索笔直地沉下,没入海水之中;他看到这么多的浮游生物,很是高兴,因为这表示有鱼。这时太阳升得更高,阳光在水中映出的奇异光辉预示气候晴好,那陆上云堆的形状也是一样。可是现在那鸟儿几乎已经不见,水面上也不再有东西浮现,除了几片太阳晒褪了色的黄色马尾藻,还有那紫色珠光、黏如胶液、状如水泡的僧帽水母,在船边漂浮。它歪在一边,又马上浮正。它欣然浮动,一如气泡,背后在水中,还拖着条条一码长的紫色毒丝。

    “水妖,”老人说,“你这婊子。”

    他慢慢推桨,向水中俯视,看到和曳丝颜色相似的小鱼,或在毒丝之间,或在那水泡漂游时所投的阴影里,游来游去。这些小鱼不会受僧帽水母所毒。可是人体却会;每当老人努力扯鱼,那种毒丝碰上了钓索,又黏又紫,纠缠不去,老人的两臂和双手便会留痕发痛,就像碰上野葛和毒橡一样。可是这种水妖的毒素传播迅速,打在身上,犹如鞭抽。

    五色缤纷的水泡确是美观,却是海上最不可靠的东西,老人最爱看庞大的海龟吞食它们。海龟望见前面有了僧帽水母,便闭上眼睛,用背甲掩护全身,然后把它们连丝吞下。老人爱看海龟吞食它们,也爱在暴风雨过后的海岸践踏它们,听它们在自己起茧的脚底压碎的声音。

    他爱那些优雅、敏捷而名贵的绿龟和玳瑁,可是他却善意地蔑视那些庞大而笨重的红海龟,蔑视它们黄色的背甲和古怪的求爱方式,和闭上眼睛,欣然吞食僧帽水母的样子。

    虽然他在捕龟的船上工作多年,他对于海龟并无迷信。他只是怜悯它们,就连那长如小舟、体重一吨的大背龟也不例外。很多人不忍捕龟,因为海龟在杀死切好之后,它的心还会跳上好几小时。可是,老人想道,我也有这么一颗心,而且我的手脚也和它们的相似。为了体力,他常吃那种白蛋。五月间,他一直吃这种白蛋,为了强身,好到九、十月间对付大鱼。

    每天他还去许多渔人贮藏渔具的小屋里,从大鼓里面取饮一杯鲨鱼肝油。鱼肝油存在屋内,渔人要喝,都可取食。大部分的渔人都讨厌那种腥气。可是那气味也不比他们一早起身来得难受,何况对于御寒和防止感冒,都很有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仰见那鸟儿又在飞旋。

    “它找到鱼了。”他大声说道。飞鱼已不再破水而出,也无饵鱼四散游泳。老人正望着,一条鲔鱼忽然跃入空中,转过身子,倒头落在水里。那鲔鱼在阳光里闪着银白;等到它落回水中,别的鲔鱼,一条接一条跃出水面,跳向四方,把海水搅成一片,又凌空长跃,追赶饵鱼,绕着它追。

    老人想,如果它们不是游得太快,我就可以划到它们中间去;他望着鱼群把海水打成一片白浪,那鸟儿这时也俯冲下来,潜袭那些惊惶中给赶上水面来的饵鱼。

    “这鸟儿帮了我的大忙。”老人说。正说间,船尾的钓索在他脚下打好绳圈的地方忽地拉紧,他便丢下双桨,紧握钓索,开始向船里拉扯,边扯边感到那小鲔鱼左右挣扎的力量。他愈扯,那挣扎愈加猛烈;他已经看到水中鱼儿蓝色的背脊和金色的两侧,接着他便将它摔过了船舷,丢进舱里。它躺在船尾的阳光里,饱满结实,像一颗子弹,又凝着它那迟钝的大眼,用它整洁而灵活的尾巴,急骤而颤抖地,猛拍着船板,直到筋疲力尽。老人不忍,便在它头上猛击一棍,把它踢进船尾的阴影里去,这时它全身还在颤抖。

    “鲔鱼,”他大声说道,“这是条好饵。称起来像有十磅重。”

    他记不起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爱一个人大声自言自语。往日,在孤独的时候,他曾爱唱歌自娱;有时夜间独自在渔船上或是龟船上轮班掌舵,他也会唱起歌来。也许他是在男孩离去,寂然一人的时候,才开始高声自言自语。可是他已经记不起了。和男孩在一起捕鱼的时候,他们只在必要时才交谈。他们只在夜间,或是受困于暴风雨的时候,才会说话。在海上,不说废话是一种优点,老人也一向认为如此,并且遵守这种良习。可是现在,因为旁边没有人讨厌说话,他便屡次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心思。

    “别人要是听见我高声自言自语,一定以为我发疯了,”他大声说,“可是,既然我没有发疯,我才不在乎。有钱人在船上照样有收音机对他们说话,而且报告他们棒球的消息。”

    现在可不是记挂棒球的时候,他想。现在只能注意一件事。我生来要做的事。也许有一条大的在那群鱼附近。我不过碰上一条正在贪吃而走散的鲔鱼罢了。可是它们去得太远、太快了。今天,浮现在海面的所有东西都流得很快,而且都流向东北。是天色的关系吗?还是变天有什么预兆而我不懂呢?

    他不再看见绿色的海岸,但见蓝山的顶部闪白,犹如积雪,还有那山上的白云,像一簇高大的雪岭。海水颜色深暗,阳光在水中映出缤纷的七彩。浮游生物的万点红斑,已因太阳高升而逐渐隐去,老人只看到蓝水深处大片的七彩棱柱,还有他的钓索直入一英里深的海中。

    渔人把那些同类的鱼都叫做鲔鱼,只有到出售它们,或者把它们换鱼饵时,才分辨得出它们各自的名称。这时鲔鱼又已沉下。阳光转烈,老人觉得颈背开始受晒,汗水也边划边沿着背脊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