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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我不喜欢让他来叫醒我。那样显得我不中用。”

    “我知道。”

    “好好睡吧,老头子。”

    男孩走了出去。他们用餐时,桌上没有灯光,老人也在暗中脱裤上床。他把报纸夹在裤子里,卷起来做个枕头。他用毯子裹住身体,睡在铺着旧报纸的弹簧床上。

    不久他便睡去,梦见少年时去过的非洲,梦见漫长的金色海岸和白得刺眼的海岸,还有高耸的海岬、褐色的大山。如今他夜夜重回那岸旁,在梦中听见波涛拍岸,又看见土人的小舟来去乘潮。他嗅到甲板上柏油和麻绳的气味,还有清晨陆上微风送来的非洲气息。

    平时他每逢嗅到那陆上的微风,便起来穿衣,去唤醒男孩。可是今夜陆上微风的气息来得太早,他在梦中也知道是太早,便继续做梦,梦见群岛的白峰从海底涌起,又梦见加那利群岛各式各样的港湾和近海的泊站。

    他不再梦见狂风暴雨,或者女人,或者大场面,或者巨鱼,或者拳赛,或者角力,或者亡妻。如今他只梦见各种地方和岸上的狮子。狮子在暮色里像小猫一样地嬉戏,而他就像爱那男孩一样地爱它们。他从未梦见那男孩。他就这么醒来,透过敞开的门凝望晓月,又抖开裤子穿上。他在屋外小便罢,便一路走上坡去,唤醒男孩。晓寒里他索索发抖。可是他知道这么抖着就会发暖,而且马上就要划船了。

    男孩住屋的大门没有下锁,他便开门,赤着脚悄悄走进去。男孩熟睡在第一间房里的小床上;借着落月透进来的清光,老人一眼就看到他。他轻轻地握住一只脚不放,直到男孩醒来,转身望他。老人点点头,男孩便提起床边椅上的裤子,坐在床上,穿上裤子。

    老人走出门外,男孩跟他出去。他睡意仍浓,老人便搂着他的肩头说:“对不起。”

    “哪里话,”男孩说,“男子汉应该这样。”

    他们一路向老人的小屋走去。昏暗中,沿路都有赤脚的渔人掮着自己的船桅走动。

    到了老人的小屋,男孩拿起盛绳圈的箱子和鱼钩鱼叉,老人便掮着卷有布帆的船桅。

    “你要喝咖啡吗?”男孩问道。

    “我们先把这些东西放在船上,再去喝。”

    他们到专做渔人生意的早食店里,用炼乳罐头盛咖啡喝。

    “你睡得好吗,老头子?”男孩问道。虽然打断睡眠,仍感不适,他现在总算渐渐地醒过来了。

    “好极了,曼诺林,”老人说,“我今天觉得很有把握。”

    “我也是的,”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你和我的沙丁鱼,还有你的新饵。他总是自己拿我们的东西。他从来不要别人拿。”

    “我们可就不同,”老人说,“你才五岁,我就让你拿东西了。”

    “我记得,”男孩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一杯咖啡吧。我们可以记账。”

    他赤脚踩着珊瑚岩,向藏饵的冰屋走去。

    老人缓缓地饮着咖啡。一天就吃这些了,他知道非吃不行。近来他久已不甘饮食,也从来不带午餐。他在船头藏水一瓶,一整天就够了。

    这时男孩已经带着沙丁鱼和报纸包着的两饵回来。两人踩着夹有卵石的沙地,顺着小径,走到船边,把船抬起,推下海去。

    “一帆风顺,老头子。”

    “一帆风顺。”老人说。他把桨索在桡座的护圈上系牢,借着桨面拨水之势,向前俯倾身子,便在昏暗中划出了港口。别的渔船从别处沙岸出海;虽然现在月落山后,看不见他们,老人却听得见他们木桨起落之声。

    间或有人在船上说话。可是大半的渔船,除了桨儿拨水,再无声响。出了港口,他们便四面散开,各人向自己有望捕鱼的洋面划去。老人知道自己要去远海,他把陆地的气息抛在背后,划进了大洋早晨清新的气息。他划过渔人所谓深井的洋面,看到水里“湾草”磷磷闪光;该处海床陡降七百英寻,湾流撞在海底的峭壁上,形成漩涡,所以各种鱼类都在此汇集。这儿最深的底洞里,潜藏着成千成万的虾子和饵鱼,间或还有成群的鱿鱼;夜间它们升近了海面,给顺流游过的大鱼吞去。

    昏暗中,老人觉得黎明渐近;他边划边听到飞鱼出水时颤动的声音,和它们坚直的翅膀在暗空飞过时发出的长嘶。他非常欢喜飞鱼,因为它们是他在海上的主要友伴。他总为那些鸟儿感到恻然,尤其是那些娇小、灰黑的海燕,它们老是在飞旋,寻找,而多半又找不着什么东西。他想:“鸟儿的日子比我们还要过得苦,自然那些掠食的和结壮的鸟儿是例外。既然海洋是这么残酷,为什么他们要造出像海燕那么娇小而又精致的鸟儿来呢?她本性良善而又非常美丽。可是她有时竟会变得那么残酷,变时又那么急骤;像这样低声悲吟着、一面飞旋一面潜水觅食的小鸟,长得过于娇嫩,是没法应付大海的。”

    他想起海时,总觉得她是la  mar[1];西班牙人爱她的时候,就是这么称呼她的。有时爱她的人也会说她的坏话,可是语气里却当她是个女人。有些年青的渔人,用救生圈做钓索的浮子,又用鲨鱼肝很赚钱时买来的汽艇捕鱼的,提起她时,总说el  mar[2],那就是阳性了。他们说起她时,总当她是一个对手,一个地方,甚至一个仇敌。可是老人想起她时,总想她是女性,会施大恩或吝于施恩;如果她有时竟也撒野作恶,那是因为她忍不住。他想,月亮撩她,就像月亮撩女人一样。

    他平稳地划着,并不吃力,因为他不超过自己平时的速度,而且除了偶有湾流回旋,洋面一直都很平静。他让湾流助他三分之一的力量,天色开始透明,他看出自己此时比预计所要划到的海面远出许多。

    他想,我在深流上捉了一个星期,没有收获。今天我要去远些,到松鱼和鲔鱼集中的地方去,说不定其中有条大鱼。

    天色透亮之前,他已放下了鱼饵,随着湾流漂浮。第一个饵入水四十英寻。第二个入水七十五英寻,第三第四两个却深沉蓝色的海水之中,各在一百及一百廿五英寻处。每个引饵都倒垂水中,钩柄藏在饵鱼腹内,系好缝牢,而鱼钩一切突出的部分,亦即钩弯和钩尖,都套上了新鲜的沙丁鱼。每条沙丁鱼都给钓钩贯穿两眼,在钢弯上形成了半圆形的花圈。钓钩上,大鱼所能接触到的部分莫不香甜可口。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鲔鱼,现在像秤锤一样吊在那两条入水最深的钓索之上;在别的钓索上,他挂了一只蓝色的大鲹鱼和一条黄梭鱼,这两个饵以前都曾用过,但是都还完好可用,而且有那些上好的沙丁鱼来增加香味和诱惑。每根钓索像支大铅笔那么粗,都绕在一根烘干了的棍子上,如此饵上一有拉动,棍子便会浸水;每根钓索都有两盘四十英寻长的绳圈,可以系上别的备索,所以必要时,可以让一条大鱼拖开三百英寻以上的钓索。

    现在老人看着船边的三根棍子刺入水中,一面缓缓地划动,使钩索拖直,并且保持各自应有的深度。天色已经透明,眼看太阳就要升上。

    旭日从海底淡淡地升起,老人看到了别的渔船紧贴着水面,远离海岸,而且散布在湾流四处。不久阳光更亮,光芒照在水面,等到全轮升尽,平稳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的眼里,十分刺眼,他便避开反光,划船前进。他俯视水中,看着直入海水深处的钓索。他的钓索比别人都拖得直,所以在湾流深处的每一层水面,都有一个引饵恰如他理想地等待着每一条大鱼游过。别的渔人却让钓索随波逐流,有时钓索只入水六十英寻,那些渔人却以为已经入水一百英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