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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页

    另一条鲨鱼一直在游来游去,这时又张开阔口,游了拢来。老人看见它猛袭那大鱼,合拢嘴巴时,一片片白晃晃的鱼肉从它的嘴角喷了出来。他舞棍打它,只打到它的头部,鲨鱼望望他,把鱼肉撕开。老人等到它滑下去吞食的时候,又挥棍打它,可是只打到它结实的厚皮。

    “来吧,加朗诺,”老人说道,“再来一次。”

    鲨鱼一口气冲了上来,正要合拢嘴巴,老人便向它打去。他这一下,尽量高举短棍,打得十分结实。这一次他打着了脑底的骨头,便向原处再打一下,鲨鱼无力地拖开鱼肉,从大鱼身上滑了下去。

    老人等它再度来犯,可是两条鲨鱼都不出现。不久他看见有一条鲨鱼在水面打旋。他没看见另一条的鱼鳍。

    我并不指望打死它们,他想。年青时还有办法。可是我已经把它们两条都打得很惨,没一条会觉得好受的。要是我能用双手使一根长棒的话,我一定可以把第一条打死。就是现在也打得死,他想。

    他不愿再望那大鱼。他知道它已毁了一半。太阳已经在他和鲨鱼搏斗的时候落下。

    “就要天黑了,”他说,“不久我就会看到哈瓦那的灯光。如果我朝东走得太远,我也会看到一处新海滩的灯光。”

    现在我离港不会太远了,他想。我希望不会有人过分为我担心。当然了,只有那孩子会为我担心。可是我敢说他对我有信心。许多年纪大些的渔夫也会担心。自然还有许多别的人,他想。我住的小镇是个好地方。

    他不能再对大鱼谈话,因为大鱼毁得太厉害了。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

    “一半的大鱼,”他说,“你以前是全鱼。原谅我出海太远。我毁了我们两个。可是你和我,我们杀掉了许多鲨鱼,也打惨了许多鲨鱼。你一生杀掉过多少条鲨鱼,老鱼?你头上那把尖枪不是白长的。”

    他喜欢幻想那条大鱼,幻想它如果能自由游泳的话,能把鲨鱼怎么办。我早该砍下它的尖嘴来打鲨鱼的,他想。可是我没有斧头,后来连小刀也没有。

    要是我真的有把刀,把它绑在桨把上的话,多好的武器。那么我们就能合力打它们。万一它们夜里来,你怎么办?你有什么办法?

    “打它们,”他说,“我要打到自己断气才罢休。”

    可是现在黑夜四合。不见闪亮,不见灯光,只有海风和那布帆不断地吹动,他觉得自己恐怕早已死去。他合拢双手,摸摸掌心。这些并未失去感觉,他只要把双手张开又合拢,便可以感到生之痛苦。他把背脊靠在船尾,知道自己并未死去。他的两肩告诉他如此。

    我答应过,只要捉到大鱼就要念那些祷词的,他想。可是我现在已经累得说不出来。还是找布袋来围住肩头吧。

    他躺在船尾,一面掌舵,一面等待亮光在天际出现。我还有半条大鱼,他想。也许我还有运气把前段拖回港去。我总该有一点运气吧。不,他又说。你出海太远,已经折福了。

    “别傻了,”他大声说,“清醒一下,好好掌舵。也许你运气还多着呢。”

    “如果运气有地方卖,我真想买它一点。”他说。

    可是用什么去买呢?他自问道。难道我能用失去的鱼叉,用打断的小刀,用打坏的双手去买吗?

    “你本来可以的,”他说,“你想出海八十四天就能换来运气,他们也几乎把它换给你了。”

    我不能胡思乱想,他想。好运当头,是各式各样的,谁又认得出来呢?我倒希望不拘形式,不计代价能求到一点。希望就能看见灯光闪亮,他想。我希望的事情太多了。可是现在希望的就是这件。他设法靠得舒服一点,以便掌舵,转动时感到伤痛,他知道自己并未死去。

    夜间十时左右,他看到了城里灯火辉煌的反光。起先只微微可辨,像月升前天上的幽光。不久隔着风势转强而波涛汹涌的海洋,那灯光已是稳定可见。他驶入灯光所及的水面,心想不久就会碰到湾流的边缘。

    现在完了,他想。也许鲨鱼还会来攻击。可是一个人没有武器,又碰上黑夜,怎能对抗它们?

    他已经僵硬发痛,而创伤和周身紧绷的部分,碰上夜寒,更觉难受。但愿我不再要苦斗了,他想。我真希望不再需要苦斗了。

    可是到午夜搏斗再起,这一次他知道已是徒劳。它们成群来攻,他只看得见它们的鳍在水中划过的波纹,和它们奋扑大鱼时的磷磷闪光。他用短棍敲打鲨鱼头,只听见牙床的脆响,还有它们在下面咬住大鱼时那小船的颤动。他只能向自己能感觉并听到的一切拼命挥棍,不久他觉得有样东西抓住了短棍,短棍便脱手而去。

    他从船舵上扭下舵柄,用双手握住,一遍又一遍地向下痛打,猛劈,狠刺。可是这时它们已经吃到船头,成群结队地一条跟着一条冲了上来,把一片片的鱼肉撕走,每当它们转身再来的时候,鱼肉在水底明晃可见。

    终于来了一条鲨鱼,直袭那大鱼的头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那鲨鱼的牙床陷在大鱼结实的头中,撕也撕不动,他便挥动舵柄,横敲它的脑袋。他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挥动舵柄。他听到舵柄折断,便用断了的一头向鲨鱼刺去。他感到断柄钻进了鲨肉,知道它很尖锐,便一直插下去。鲨鱼松了嘴,滚开。那是鲨群里最后来袭的一条。再也没有东西让它们吃了。

    这时老人已经透不过气来,觉得嘴里有一种怪味。这东西有铜味,甜腻腻的,一时他觉得很是害怕。幸好并不很多。

    他把它吐进了大洋,骂道:“吃吧,加朗诺。做个梦,梦见你杀了一个人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终于打败,而且无可补救。他走回船尾,发现舵柄那断成锯齿的一端,合上了船舵的接孔,还可以顺利掌舵。他把布袋包好两肩,将小船带上了归路。现在他轻飘飘地航行,毫无心思,也毫无情感。现在他万事漠不关心,只顾尽力平稳而妥当地把小船驶回港去。夜间鲨鱼来袭残骸,就像一个人在桌上捡起几颗面包屑一样。老人不理它们,实际上,除了掌舵以外,他已是无所关心。他只注意到如今小船因为旁边不附重物,航行起来,飘逸而又平稳。

    她[11]真不错,他想。除了舵柄以外,她仍是完好无损。而舵柄再装一把也很容易。

    他觉得自己已经驶进湾流,看得见海岸住区的灯光。他知道现在自己身在何处,到家也不费事了。

    至少海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接着他又想,有时如此罢了。还有那大海,兼容我们的朋友和仇敌。还有床,他想。床是我的朋友。只有床才是的,他想。床真是伟大。当你给打败的时候,它尤其舒服。我从来不晓得它有多么舒服。也不晓得打败你的是什么东西,他想。

    “什么都不是,”他大声说,“我出海太远罢了。”

    等他驶进了小港,平台的灯光已经熄灭,他知道大家都已就寝。风势不断地加强,现在已经刮得很厉害。可是港内却很平静,他一直驶到岸石下面那一小片卵石地带。没人可以帮忙。他只好尽力把小船拖上岸去。接着他跨了出来,把她系在岸石上面。

    他拔下桅杆,把布帆卷起来,系好。接着他掮起桅杆,开始向上爬。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累到了什么程度。他停了一下,回头眺望,借着街灯的反照,看见船尾的后面,还神气地竖着大鱼那大尾巴。他看见它那条发白裸露的脊椎,那黑压压的庞然巨头,还有那凸出的尖嘴和中间那一大片空白。

    他又开始向上爬,但爬到顶上,却跌了一跤,他索性让桅杆压在肩上,躺了一会。他想要爬起来。可是太吃力了,他便掮着桅杆,坐在那儿,望着大路。一只猫横过路的另一边,去干自己的事情,老人望着它走。然后他只是望着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