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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天,后藤新平回答了父亲的问题之后,说起明治三十九年起做过三年满铁总裁的经历,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应该加强利用通过日俄战争获得的在中国东北铁路上的权利,并通过这种经营实行殖民政策,然后他还说了些殖民政策的要诀就是“文装武备”之类艰涩的话题。

    “经营满洲的唯一要诀,就是表面上要假装经营,暗地里要实行各种手段”,后藤新平换了一种腔调,以宣告的口吻说。“这是我给儿玉源太郎元帅的意见书的开头。”他解释道。接着,他又说:“那时候,以儿玉源太郎元帅为代表的伟丈夫还有一些,可现在的领导人,小人物居多。即使是经营者,也找不出气宇轩昂的人来。这轻井泽一带,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能拿出一个五十年的开发计划就好了。”

    我想,从后藤新平的话里,父亲没有学到“文装武备”一词里包含的殖民政策思想,只是对轻井泽开发的部分产生了兴趣,但因此而将楠次郎视为小人物,就未必是正确的理解了。父亲这时二十九岁,还没有当上众院议员,而当过八年多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功绩卓著并被委以经营满铁的重任的后藤新平六十一岁,以父亲双倍的年龄,成为殖民政策的第一人。父亲那时为将来的发展可谓处心积虑啊。

    在伦敦学习过社会政策和殖民政策的永井柳太郎则与父亲不同,他理解后藤新平有可能参考了英国东印度公司经营思想而提出的主张,正在想办法把后藤和作为大众政治家活跃在前线的大隈重信拧成一股绳。

    然而,在当时的政界没有理解永井想法的土壤,甚至有传言说,永井是预见到上了年纪的大隈没有前途,才要接近后藤的,而那些对政策、思想毫不关心,只知道追踪事件的报社记者,又进一步扩大了这些传言。

    对永井来说,还有更不走运的事情。早稻田大学发生了校长和反对派之间的对立骚乱,永井想进行调停,却被误解为要排除大隈的影响力,结果,永井被赶出了《新日本》杂志。失去收入来源,尽管他意气用事地坚持“雄鹰饿死不拾落穗”,但前途一片黯淡。学生时代的朋友们四方奔走,拿着后藤新平的介绍信去找被称为“虎大臣”的财界领袖山本唯三郎,终于使永井获得了二度出国的机会。

    三个人轮番讲述永井柳太郎的窘境,一再说明永井是前途有望的年轻领导人,山本便说:“我知道了,为和欧美列强比肩,有必要下决心学习他们的做法。永井君的能力我早有耳闻,让他去欧美各国转一圈吧。”并答应为永井柳太郎出一年的生活费和旅费。

    大正七年6月,永井柳太郎拖着疲惫的身心,从横滨经美国去往欧洲,名目是考察欧美先进国家的选举制度和政党政治。

    那天,次郎和《新日本》杂志的几个职员,还有刚刚结婚的永井外吉和阿房二人一起,去横滨送行。永井外吉是柳太郎的侄子,所以,这桩婚事意味着永井家和楠家的联姻。阿樱因为梅雨期气温下降得了肾炎,没能前来。

    永井柳太郎乘坐的大型美国客船缓缓离开了埠头,一出港就改变了方向,滑行一般驶向了大海。这时,次郎想,自己和永井的分工就这样定了,永井分担民权政治思想和制度方面,自己就承担资金方面。于是,次郎意识到,这个想法已经一点点地酝酿很久了。它最初来自对包括永井柳太郎在内的周围的自卑感,但他接连落选的窘境,使得这种因素渐渐变淡,而掺入了豪侠之气。

    受到后藤新平的知遇后,次郎调查了一下他的出身,很感失望。他是从源赖朝为统治东北而设置的陆奥留守处出来后统治水泽城的大名的儿子,和自己的出身全然不同。自己出生的家庭是富农,虽说相当于村长,但还不都是一回事?

    次郎常常眼前浮现出船影朝水平线方向渐渐远去的横滨港的风景,想:这种自卑感的根基发生变化,与田之仓樱的结合起了极大作用。

    火车在黄昏中向新桥驶去。

    楠次郎对阿樱产生想法,是大正四年大选的时候。这次选举是第二届大隈内阁成立后的首次选举,来金泽声援的次郎,在永井使用的为运动而设的事务所听取当地权威人士说明选举情况时,田之仓樱来了。

    次郎虽和她在早稻田的大隈府上见过几面,彼此熟识,但如果没有这天的相会,二人的关系会不会有进展,就不得而知了。这也是因为,她比次郎年长两岁,而且大学毕业的女记者,在那个年代和短发发型一样罕见,在次郎心中,向往的成分和胆怯的成分是并存的。另外,阿樱和前一年同永井柳太郎在恋爱马拉松之后结婚的三浦贵久代,从学生时代就是朋友。

    晚上,演讲会开始之前,二人去了永井预约好了的兼六园入口附近的豆腐料理店。

    “啊,我犹豫了半天,没吃车站的盒饭,真是太好了。不过,女人嘛,切忌肥胖噢。”一落座,阿樱就把脖子上的黄围巾摘下来放在椅子旁,以工作时的欢快语调说。

    “是吗,为什么?”次郎问。

    “哎?不是吗?”阿樱说着,眼睛略微从下向上仰视着次郎,仿佛要试探次郎的真意。她的存在让次郎感到与以往不同的魅力。他想,和年轻女人这样说话,可是头一遭。以前,都是喜欢或讨厌的情感先行一步,而且还和性有着直接的关系。次郎还感到,女方来见他或者他去见女方的时候,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不过,大部分男人都会在意身材是不是苗条、臀部曲线是不是漂亮吧?他们用看观赏用生物的眼光来看女人,完全与主义主张无关。”

    “你不是反对这样吗?”

    听次郎这么说,阿樱又翻着眼睛盯着次郎,仿佛在问:那你呢?

    于是次郎慌忙说道:“当然,我也是。”

    “你瞎说,说真话没关系的。我也快三十了,作为生物的男人和作为思想的男女平等的矛盾,是没法子的。我现在认识到,不这么想,就结不了婚了不是?”阿樱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境。这个想法开始是现在姓了永井的三浦贵久代说的,不知不觉地也成了阿樱的心境。她说的话乍听像是很泄气,但其态度和表情却给人一种积极的感觉。这让次郎感到很奇怪,尽管后来次郎曾想,也许,这时自己站在了从未涉足的新世界的门口。

    阿樱那方面,自从大雪天借人力车之后,她就对次郎产生了一种对待弟弟一般的好奇心。对阿樱来说,次郎是与她以编辑身份经常接触的学者、政治家、知识分子不同类型的人。也许是因为年轻,他身上没有有失体面或死要面子的地方。他言辞直率,虽然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有些粗野,但从他能写出难懂的财政学的书来看,又像是努力要做知识分子。

    阿樱想,如果次郎来跟她商量,就说出自己的想法:“知识分子也有很多种,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她认识很多虽然嘴上笔下提倡男女平等,但实际上心胸狭隘、并非平等主义者的学者和记者,和他们比起来,次郎很现实,很正直。不管怎么说,他有干劲,永井柳太郎夫妇、特别是刚结婚的贵久代,前些天见到阿樱的时候就说起了楠次郎。贵久代关于次郎的信息多是从丈夫那里听来的,但其中也不乏贵久代直接接触的第一手材料,比如,一大早跑到人家新婚的家里来,美美地吃了人家三碗茶泡饭;看不下去他袜子上的大窟窿,虽有些失礼,还是把丈夫的旧袜子拿来让他换上……尽管如此,还是觉着有些孤零零的意思。虽然不是出身士族,但也算名门,而没有累赘这点,让阿樱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交往的对象。即使从贵久代提供的线索来看,也可以知道,次郎身边没有照顾他的人。这样分析下去,她甚至觉得,他态度举止中乡下人气的部分,都可以看做是弟弟那样尚未长大成人的缘故。

    阿樱和次郎的话题很快转到了这次选举上。

    “各家报社政治部的人都说,从整体上看,大隈先生的执政党和大隈后援会的联合十分有利。”前天离开东京的阿樱说道。

    “不过,永井先生说,这里的情形很叵测。”次郎把刚听来的情况说给阿樱,又小声附加道:“在过去的城下町①,大概还是跟人一种和老爷有关系的印象才有利啊。”

    次郎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在彦根强调立宪同志会候选人秉承井伊直弼重臣血脉的声援演讲,以及故里听众们那些黑羊一般的面孔,他们并不是出于自己选择的目的,而是要找一个值得信赖的领导人。

    “所以,虽然明治维新给国家带来了变化是不争的事实,但有时候我常常怀疑,世道是不是真的变了?”阿樱说。接着,她讲起了正月回老家小名浜时,亲戚朋友们都还和以前一样,跑来看一个女人家竟在东京干记者行当的田之仓医院的轻佻姑娘。

    “和我小时候完全一样,一点没变。田之仓医院在那儿像海里的一座孤岛,我父亲还在那里孤军奋战。不过我母亲放下了心,说大逆事件②之后,人们的言行都更加慎重了。看见父母这样,我就想,应该像平常人一样结婚,好让他们安心,针砭时弊的矛头就好像也钝了……”

    阿樱的语气很平静。今年冬天回老家时听母亲说,她父亲的体力衰弱了很多,这对阿樱打击很大。次郎想鼓励一下阿樱,就说:“有可以担心的父母,这在我这样的孤儿看来,就是很值得羡慕的了。”

    次郎回答了阿樱的提问,讲了虚岁五岁时和父亲的死别、和母亲的生别、祖父母的过世等等,接着,又实言相告:“亲戚们一致摆出条件,要我在老家娶了亲成了家才能去东京,所以我二十一岁时结了婚,还有一个现在正上小学的女儿。但我立志从政时,就离婚了。”

    “到底是嘛,我看你有时候好像很寂寞孤单的样子,还瞎胡乱猜呢,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哎,夫人当时多大?”

    次郎坦白地告诉她,比他小两岁。他也是这时才想起来,阿樱比自己大两岁。

    “哦,还是小两岁啊。”阿樱慢慢地重复着,要取出正在铺着海带的锅里乱颤的豆腐,可豆腐碎了,拿不出来。

    次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不语。在这种沉默中,次郎感到,阿樱离自己已经很近了。

    春天临近,金泽的白天也长了,外面还很亮堂。石崖间、大树洞、屋顶背阴处,到处都还残留着冬天的积雪,他们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听得见什么地方有水滴掉落的声音。

    “永井先生也说了,咱们在兼六园走走吧,就是路可能还有点泥泞。”

    阿樱立即答应了他的邀请:“我今天穿了长筒靴了,我知道要来雪多的地方。”

    “我也是,滋贺县的山谷里还有很多积雪呢。”次郎说着站起身来。阿樱想,我是海边乡下的,他是山里乡下的啊。

    进入5月的兼六园,还要再过些天树木才能长出新叶,因为是平常日子,又是傍晚的缘故,鲜有游人。水池太阳照不到的部分结了冰,像一层薄薄的雪。

    太阳落了山,一下子就寒气袭人了。树丛掉光了叶子,看上去像枯色的疏林,中间只有松树还看得见一点浓绿。次郎和阿樱被树丛深处传来的歌声吸引,向池畔看得见建筑物的方向走去。

    “在东京,可没法这样子和男人一起在公园散步啊。”阿樱说。次郎想,所以她才能挺胸抬头地活着啊。要让这个阿樱放松下来,大概太理论的做法恐怕不行。

    次郎有心无心地想着这些事,几乎是被阿樱拽着,来到了传出歌声的纪念馆模样的二层小洋楼前面。这儿好像是兼六园中举办小型展览会和进行排练的会馆。歌声间歇时,有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合着谣曲在舞蹈。街里,对立双方候选人及各自的工作人员正围绕宪法实体化和军事扩张问题挥舞拳头、口沫横飞地进行讨论,可这里,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统治以来的游艺却大行其道。次郎想,难怪金泽没希望了,永井的努力不见成效啊。可阿樱好像是有些累了,听了这古典的歌声,也许会放松下来吧——他这样揣测阿樱的心思。

    “街上忙选举,这里忙游艺,这么安静地……”阿樱刚开口,头上就发出了什么东西滑落的声音。次郎二话没说,保护阿樱一般,搂过她的肩膀,躲到房檐下。这时,冰块擦着次郎右肩哗啦啦落下,砸得树丛里的满天星直晃。

    次郎的嘴里没有发出“危险”之类的声音。没来得及。阿樱就那么让他搂着肩膀,一动不动。

    选举结果可谓大获成功。立宪同志会一百五十三席,政友会一百零八席,中正会三十三席,国民党二十七席,大隈后援会十二席,无党派四十八席,尽管主张稍有不同,但反藩阀联盟获得了压倒多数的席位。成为在野党的政友会也表面上反对藩阀政府,标榜自己是立宪政党。大隈内阁坚如磐石。一路苦战的金泽,也因永井柳太郎不懈的奋战和雄辩的口才,而使横山章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次郎和阿樱比别人更加高兴。对他们来说,这是值得纪念的胜利。

    5月初,当选后的横山章第一次上京,永井柳太郎在家里开了一个极私密的内部聚会,大隈首相也赶了来,让到场者大为惊喜。阿樱帮助新婚的贵久代,穿梭在厨房和将三个房间的隔扇打开而成的会场之间,忙得不亦乐乎。永井主持聚会,五六十人的客厅中,思想家有安倍能成①和《中央公论》杂志编辑主任、和永井同期的相马由也,文学艺术方面有坪内雄藏(逍遥)、歌人佐佐木信纲等等。贵久代的哥哥三浦太郎长得极像他父亲,是个热心的基督徒,他也从三岛特地赶来。永井夫人向大家介绍了次郎。

    在聚会即将结束的气氛中,贵久代在走廊一角逮住了阿樱,用姐姐对妹妹说话的口吻指示道:“今晚让次郎送你吧,我刚才都跟他说好了。”

    从金泽回来后,他们俩多次找借口见面,这些贵久代应该是知道的,而看到对方善意的鼓励的目光,阿樱便答应了。

    “我再过五六分钟就悄悄地到后门去。这么晚了,就拜托你啊。”阿樱对次郎说。

    次郎表情紧张地点点头,又回到了刚才说话的同党派众院议员中间。

    出了永井家,两个人在山毛榉树下默默地走了一段。夜很深了,山毛榉的新绿似乎都闻得见。

    对次郎来说,这样的紧张还是头一次。他承认在心里很喜欢阿樱,所以,他知道,今晚,该对阿樱表明自己的心迹了。永井夫妇也为此给他们制造机会。越想这些,不知为什么,“结婚吧”这句话就越无法说出口。这对他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以前是心领神会一般,有了肉体关系,一切就都开始了,所以没有必要说什么爱不爱的。可这次不一样了。对方是大隈也偏爱的女性,是永井夫人的挚友,还是知识分子。次郎深信,彼此确认平等的正规手续不可省略,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控制急躁情绪,但对如何打开缺口,却找不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