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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次郎拉着妹妹阿房的手,顶风冒雪去上学。任性的阿房一会儿说冻手,一会儿要撒尿的,让次郎很是为难。对没有母亲的阿房来说,次郎是唯一可以撒娇的人,他必须对她尽不熟练的母亲的职责。

    这记忆中的光景,就是刚才在铁厂车间时告诉自己必须毅然舍弃的故乡,那里不仅有阿房,还珍藏着弟弟裕三郎的模样,和关于祖父的记忆,他哄自己睡觉时总是讲“比良八荒”啊缠在三井寺大钟上的蛇报恩的故事。

    这些记忆以及这些记忆所唤起的情感不是那么容易舍弃的。想到这儿,让自己嗅到了十年前故乡气息的平松摄绪的面庞,连同她说过的几个词汇一起,就又复苏了。所谓桃源乡人,也许就是沉浸在回忆里、恬静生活的人吧。如果是,次郎想,对必须大展宏图的自己来说,最好把故乡的记忆全都作为桃源乡珍藏起来。至少,在衣锦还乡之前,不应该为老婆孩子之类婆婆妈妈的事情分心或烦恼。对次郎来说,“衣锦”的第一步就是当选国会议员,这是一切的开端。

    次郎在大隈府上得知,大选的准备已经在悄悄进行。为稳固大隈内阁的基础,打击与藩阀政治勾结、背叛政党政治的政友会,有必要进行大选。关于这一点,次郎也是赞成的。他提出,届时,他要再次奔赴近畿和山阴地区,进行游说。他的这个想法得到批准,令他很高兴。这回,他想走遍滋贺县的角角落落,还想成立一个楠次郎后援会,为日后成为候选人做些准备。

    当时,他很担心,怕和山东友梨的离婚会成为不利条件。女人没有选举权,这还不错,可对立面的候选人一定会抓住不放,猛烈攻击的。但是——次郎踏着开始结冻的雪路,想,参加选举之后想离也没离成不是?倒不如把不利条件反其道而用之,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分手了,但如果积累些对女儿视若掌上明珠的实绩,没准儿还能成为美谈呢。所谓政治家的资质,就是将一切不利条件转化为于己有利的条件的能力。为此,向前看是最重要的。这么一想,次郎的脑子又活泛起来。

    夜晚很快就降临到了站前广场,街灯在寒气中发出昏暗微弱的光,照着到处是像要结冰的坑洼的路面。一股恶寒从次郎湿漉漉的裤腿蹿上来。这样会感冒的,不,也可能已经感冒了。次郎心里一缩,加快了脚步。待命游说的现在,可不能躺倒。

    他想快些回到和苑子的家,暖和暖和。可他用力拉开格子门,招呼着“哎,我回来了”的时候,却无人应声。

    次郎粗手粗脚地反手关上门,冲进屋里时,苑子正慌忙起身,刚刚两岁的孙清吓得大哭。苑子侧身坐在出于节约目的的三十瓦昏暗电灯下,抬头看着次郎。因为是趴着睡的,眼泡有些肿。见苑子这个模样,次郎在这一天里又一次知道了这就是自己的现实,便不得不闭上眼睛,压压火气。

    中午已经打电话说今天回家了,那苑子睡着了就是不可原谅的了。他大声吼道:“你这样子像什么话!丈夫一身雪一身泥地回来了,你却在家睡大觉,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没想这样,给阿孙喂奶,喂着喂着就……”苑子嗫嚅着,好像突然觉察到一样,抓住前襟,遮住了乳房。次郎想换个心情,提出“洗澡!洗澡”,可浴缸里也没有烧好的热水。次郎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判断:这个女人生了儿子之后,就误以为没事儿了,因此才变得厚脸皮,现了原形。

    这么一想,次郎冷静了下来。还是得尽早和这个女人巧妙地分手。愤怒的反作用力冲击着次郎,让他面无表情。次郎突然想起一个词:家庭不幸的命。那是说完桃源乡的话题后,平松摄绪双手捧着次郎的脸时说的。

    “你不幸福可不行噢,照现在这样,做什么什么不成,命啊,你要是不想改变是改变不了的。”

    她是这么说的,可她却并没有说要帮忙,完全是一副那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桃源乡人的工作的姿态。

    进入3月份,次郎去彦根作大选演说,这是继前一年2月之后又一次去那里。因为是第二次了,所以没有像上次那样,情绪激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讲了讲在六个庄当农民时的经历,极力主张,如果不提高农业生产力,日本就无法获得对外关系的强势,为此也需要让农民受惠的制度、特别是粮食价格的稳定。接着又指出,像山本权兵卫内阁这样的藩阀政府,会走向勾结军阀、压迫民生、扩充军备的道路,十分危险。最后,他当然也没有忘记强调,再也不能允许藩阀政府的出现。

    也许是去年的演讲评价不错,来听次郎演讲的人很多,从鼓掌的声音来看,甚至让人产生一种候选人的存在有些模糊的印象。这次选举是第二届大隈内阁诞生后的头一回,因为有否决了陆军要求加强两个师团的预算才决定选举这样一个过程,大隈内阁便陷入了无论如何要大幅度增强执政党势力、稳固政权的悲壮情绪之中。

    这次选举以大隈麾下的立宪同志会、原敬①刚刚成为总裁的立宪政友会两大势力为中心,此外还有中正会、立宪国民党、无党派团体等参加竞争。远离第一次世界大战灾难的亚洲国家日本,在如何稳固一流国家地位的问题上,政党政治首先面临着极大的政策选择,二十七岁的楠次郎为此热血沸腾。

    演讲结束,把候选人送回宿舍后,去年成立的滋贺县大隈后援会筹备组的主要成员,来到了过去井伊老前辈经常光顾的料理亭“仲月”。

    “刚才来到会场的,是您女儿吗?”后援会一个大津市的干部,以趁着开会之前聊聊家常的语气问道。

    这是次郎未曾料到的话题。次郎依去年的经验,这次也让小林银兵卫带上已经上了小学的良子来听演讲。“啊,和我前妻一起来的,”次郎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坦白道,“开始搞政治的时候,我想必须做好没准儿会进监狱、会没命的精神准备,这样,如果因为拖家带口而消磨了意志,可就对不起井伊老前辈了,所以,虽然觉着我妻子挺可怜的,但还是和她分手了。幸好小林先生很关照她们。”次郎又把话题转向了小林银兵卫。

    纯情的小林眨着眼睛,补充道:“不,我也没做什么。次郎可是个让人钦佩的人哪!他自己也不宽裕,可每个月都如数寄来医疗费,从没拖欠过。”

    “有什么病吗?”有人又问。

    “啊,有点儿……”小林的话有些含混。去年年末,次郎接到小林的信,信上说山东友梨好像得了结核病。

    这时,次郎改变了话题,说:“先不说这些了,接着说后援会的事。”

    一切都在以好于预想的情形进展。

    这天晚上的聚会上决定,将大隈后援会筹委会作为选举后正式的政治组织,然后再依选举结果,对是将其作为立宪同志会滋贺县支部,还是以政治改革为目标的滋贺同志会的问题进行讨论。

    第二天,结束了白天在长浜的演讲后,次郎决定去金泽。北陆地区是在永井柳太郎领导下,所以对他来说,这形同阵地慰问。

    大隈重信将其声援演说灌成唱片,发给全国的大隈派候选人,每当火车进站,就把身体探出窗外,进行数分钟的“车窗演讲”,在群众中人气蹿升,选举获得优势。但政友会的中桥德武郎也正在金泽苦战。大隈派的候选人是横山章,他出身于加贺藩家臣头之家,是金泽工商联合会会长。据说中桥的地盘很牢靠,次郎打算视察一下战况,听听永井柳太郎的演讲,再去山阴。

    虽然在以农民为主的滋贺县,自己的演讲获得了称赞,可次郎还想知道,在金泽这样的大城市,该以什么样的说话方式演讲才好。次郎心里一直觉得在彦根之前的大津市演讲时,听众的反应比较迟钝,而永井的演讲则比自己更多一些理性的成分。尽管有时候听上去挺讨厌的,但因留学英国时落下的腿病而经常拄拐的身姿和剃成光头的脑袋,却并没有给听众留下“留洋”的不协调的感觉。还是学生那会儿,次郎常去听义太夫①,痴迷于年轻女性演唱的义太夫,和永井教授一起拜谒深川回向院的竹本义太夫墓地,都是为了磨炼自己的演讲技巧。

    见到次郎,永井柳太郎天真地兴高采烈。对摆出一副杀入敌人根据地的架势的永井来说,楠次郎虽是后辈,却也是斗士,所以,次郎的到来令他十分高兴。他马上说:“对了,今晚横山君的演讲会上,你能说两句不?短点儿也没事儿,批判山本权兵卫就成。”

    大感意外的次郎正要提问,一个开朗女性的声音传进来,这声音听着很是耳熟。应声而入的竟是田之仓樱。大隈重信当了总理,永井成了《新日本》杂志的主笔,也成了阿樱的上司。次郎喜出望外,仿佛突然点上了明亮的电灯。

    “咱们都和雪脱不了干系啊。”阿樱快活地搭话。她还没有忘记两个月前次郎借给她人力车的事情。那天金泽虽然没有下雪,但直到前一天,都有积雪。

    “我也是刚从滋贺来。不过这儿的雪真挺深的啊。”次郎应着。能在这里遇见阿樱,令他万分喜悦,全然没了在大隈府上时的惊慌失措。

    这时永井回来了。“啊啊,这太好了。我现在去几个支部干部那里,五点钟去演讲会场。兼六园②入口处有家店,豆腐非常好吃。我先打个电话,你们俩去就是了。兼六园的雪景也很好看哟!晚上就有劳楠君啦!”一口气说完,永井就走到墙上贴着的一览表前,那上面记着常去的店家和干部们家里、还有报社的电话。

    6

    父亲第一次参加选举并当选,是在大正十三年5月。还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时,他就为政治家声援演讲,锤炼了技巧,还不失时机地参加演讲比赛并获得优胜。重新整理他的资料时,我产生了一个印象——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来得太迟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第二届大隈内阁成立,大隈重信时隔十六年重又当上了首相。父亲因此突然就任以出版政治小册子为主的《公民同盟丛书》的总编。即便可以认为大正三年是他正式参加政治组织的年代,可他是在第十年头上,才能够衣锦还乡的。再度确认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推测,在普通选举法实施以前,父亲可能是没有候选资格的。

    当时那个年代,残留着严格的身份制度和严重的歧视观念,只有交纳一定数额税金的人,才获有投票权,所以,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地主、资本家、名门贵族,当候选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然而,深入调查后我却发现,我的推测并不准确。实施所有男性均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普通选举法》,是父亲第一次当候选人的次年,即大正十四年,那么,父亲为什么在身份障碍颇多的限制选举时代,硬是要当候选人呢?当时他还不是三十六了、等不得了那样的年纪。要么是因为他感觉到有必要显示他在限制选举时代也能当候选人的身份,并获得动辄制造歧视的因循守旧的社会的信任?还有可能就是,也许父亲早有打算,即便不能当选,也不能让自己将来在身份上出什么说道。

    大正十三年,以宪政会、政友会等为中心的第二次护宪运动如火如荼。其导火索,是因讨厌政党而闻名的元老山县有朋所支持的、三度成为司法大臣的清浦奎吾①,在贵族院研究会的强制拥立下就任首相一事。护宪派认为,这样的政治运营,终将导致宪法成为一纸空文,于是护宪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多数参加了政党的众议院议员,都把清浦内阁叫做无视宪法所保障的民权的元老们操纵的“超然内阁”,而投身倒阁运动了。

    在这种境况之下,父亲自然会想起大正三四年间。那时,为实现第二届大隈内阁,他曾攻击作为藩阀政治象征的山本权兵卫首相;七十七岁的大隈重信当上首相之后,他又为了巩固政权基础而勇猛奋斗。然而,这十年间,父亲身边的环境大大改变了。

    生下长女的妻子离婚后恢复了旧姓,现在已经因肺部疾患离开了人世。父亲虽有些犹豫,但考虑到上了小学的女儿,还是在游说途中,绕到山东友梨的娘家,烧了一炷香,扔下一笔钱。支持永井柳太郎的一个金泽政治家,曾以希望父亲转达给教授的口吻说:“永井先生要是也留意一下红白喜事之类的习俗,我们就轻松多了。”永井曾拒绝出席某选区一个权威人士家的女儿的结婚仪式,理由是“我不认识新娘,也不认识她父母”,他便因此而得到了一个留洋回来的人太冷淡的评价。

    父亲还去了一趟母亲再嫁的小林金兵卫的家。父亲料想到,去了以后,对他离婚的事情,生母小林美奈会埋怨他说“你要不那样,友梨也不会死”什么的。只是,他还有求他们收养长女良子的打算,很多地方要请资本家小林父子关照。他在友梨的牌位前双手合十祭拜,想起曾有一个在大隈府上见过的政治家说过:“去守夜也有规矩呢。在门口,鞋要这样斜着脱,还要依偎着遗体痛哭。守夜花言巧语可不行。”父亲应该会想到,要当一个政治家,不独演讲技巧,仪态举止等等也轻视不得。感觉敏锐的父亲,一定听得到小林金兵卫夫妇关于自己的对话——看到金兵卫、银兵卫父子想方设法帮助父亲,美奈说:“你替我着想,我很感激。这孩子任性,可别弄来弄去都成应该的了,那可不行。”善良的金兵卫父子也许会解释说:“等他出息了再还我嘛,他将来一准会出息的。”于是,对这句想象中美奈的话,父亲不觉怒向心头生,他想反驳母亲:“到底是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