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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板娘又随声附和了一句“是吗”,接着说:“真可爱啊,那会儿。现在也挺可爱的哟。”

    次郎心里一动。老板娘的语气中,混杂着一种沉静的感觉和一种诱惑的音响。次郎像受到老天的启示一样,迅速掠过这样一种想法:老板娘和丈夫分手的时候,没准儿也把孩子留下了呢。真是少见,东京的雪天居然会打雷。如果是留下了孩子,她和母亲倒是挺像的。

    老板娘正躬身在柜台上写着什么,次郎注意地看着她。她的年纪比母亲要年轻得多,约莫比自己大十岁左右。相形之下,圆圆的脸上却看不到显示着操劳的皱纹,眼圈上也看不到黑影。只是,看到和自己留下的孩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她是不是有时候也很烦心呢?

    这是次郎第一次站在回了娘家的母亲的立场上想问题。

    又打雷了。

    “你能走回去吗?要是不行,就住下好了。”老板娘挽留道。

    “不了,就在车站对面。要真不行,我就回来,敲门就是了。”次郎回答着,站起了身。看着飘落的雪花,他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把自己留下可就是既成事实,事实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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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打了雷,雪很快就会住了,可那天晚上的雪却并非如此。两旁的都是土窑子的小路完全被雪覆盖了,次郎打消了回家的念头,折身回了“松平”。老板娘可能早料到了他会回来,马上就把次郎引进店里,关了门。咯吱咯吱踩着雪上了楼梯,就是老板娘的起居室兼卧室了,房间只是朝小路那面向西开了一扇窗。

    “坐那儿看路才有意思呢。傍晚的时候,这一带不是土窑子吗?有人左顾右盼的怕人看见,也有的主儿,挺胸抬头威风凛凛的。有时候,还有先生模样的人来呢。从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出来职业啦,啊啊这个男的不一般什么的。”老板娘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顾目流盼,仿佛体味着一种复仇的快感。

    她叫平松摄绪,仍然使用着分手了的丈夫的姓氏。店名是把“平松”给颠倒过来用了。

    “唉,十七八的时候招人喜欢着呢,就像花儿,啪的一下就开了,”她挑逗着次郎,“好了,你过来,我给你暖暖身子啊。”

    次郎有些磨蹭。门外,雪似乎还在下,刷拉刷拉、沙沙沙,在枕边也听得见。

    摄绪的被窝让次郎想起了让祖父搂着睡觉的情景。他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制造了这种气氛,可能是以吃米为主、用酱料和酱油调味、用一片冬鲥腌三天水菜、围锅而食的生活使然吧。这是让次郎上京后第一次想起故乡的被子,上面有他几乎遗忘了的母亲的气味。抱着摄绪,次郎感到,以前在演讲里说的思恋家乡和反复强调的乡土之爱,不说是假的,也是暂时的,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感动。

    尽管已经登临了顶峰,可年轻的次郎体内,仍有强烈的欲望在打旋。在沉醉于漩涡一般的心情中,他沉吟道:“你就是我的故乡,一直无法相见的故乡。”他反复嘟囔着,又想起自己和生母离别的时候才不过六岁。

    听次郎讲了生母回了娘家的事,摄绪断定:“那呀,是你爷爷相不中儿媳妇儿啊。在咱们那儿,家里要是不容她,女人可是没辙啊。”

    从摄绪说到近江风习,次郎猜测,八成摄绪在婆家也和公婆处得不太融洽。她在这条街上开“松平”之前,肯定发生过很多事情,以后慢慢听就是了。眼下,他只是想沉浸在托大雪的福才得以相逢的故乡里。即便如此,把平松这个姓氏颠倒过来用在店名上,是不是与对拒绝自己的婆家的怨恨有关呢?如果是,现在改名叫“小林美奈”的母亲又是怎样的呢?

    次郎记得,回了娘家的母亲,比在楠家时显得更年轻。幼小的次郎曾觉得母亲的变化对自己是一种背叛。

    “扔下孩子一走了之的母亲是一种什么状态呢?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那倒是啊,再怎么说也是当妈的啊,一定挺难过的,虽然我没有孩子。”摄绪马上说。

    次郎觉得“没有孩子”不像是真的,便不作声了。一个念头浮上心头:自己的母亲是被祖父赶跑的吧。仿佛是为了排除这个念头,次郎跟摄绪讲起祖父清太郎如何如何和善。说到祖父去世时自己伤心地在遗体旁睡着了的时候,当时的光景竟又浮现眼前。那是一种很像土墙仓房略带霉味、满是尘土的空气,其中,不知为什么,还混有风干的血腥味、打磨生锈的镰刀锄头时的铁锈味。它和母亲的被褥不同,但正因了这不同,混合在一起才让他觉得到了故乡。

    “那是你爷爷觉着对不住你,”摄绪断言,“肯定是,没错儿。”

    次郎陷入沉思,于是又听得见雪落的声音了。那声音听上去像是风正吹落屋顶的积雪,有时候又像什么块状物落到积雪上。

    “可是,把这么招人喜欢的孩子生生给扔下,真是造孽呀。多可怜哪。”摄绪说着,伸出胳膊,用手指肚抚摸着次郎的嘴唇。

    “痒得慌。”次郎晃着脸,说。让摄绪这样一撩拨,次郎就又来了劲头。

    “有人吮过你吗?”几番云雨过后,摄绪问道,词尾的发音带着爬上了舌根的几分纠缠。见次郎一脸不解,就接着说:“也是的,净骗那些小姑娘了。你是缺乏教育呀,来,我教教你吧。别动啊。”说着,摄绪坐起身,将脸埋进了次郎的股间。当做棉袍披在身上的丝绵睡衣蒙在脸上,和女人下半身的气味一起,冲击着次郎。那是铺满干草的农田的味道,令人怀念。然而,另一种感觉却立刻超越了这种怀念。舌头爬上次郎勃起的东西的触觉,让次郎欲罢不能。他想避开舌头,使劲扭摆着腰肢,很快,就射了精。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射精了。

    第二天早上,刺眼的阳光从木板套窗的缝隙照射进来,次郎才醒。街路似乎还在睡着。次郎一直保持着当农民时的早起习惯,这让他觉得这条路很是懒惰。他决定,在人们开始活动之前,离开“松平”。

    下楼梯的时候,他考虑了一下,包了一点钱,作为住宿费,悄悄放在摄绪枕边,然后悄没声地出了门。外面是厚厚的积雪,店铺的拉门都要打不开了,房檐上掉落的水滴映着朝阳,亮闪闪的。

    对次郎来说,这一夜的事情印象太深了,这种印象还和另一种实感紧密相连:自己太不了解这个世界了。滋贺是自己生长的土地,自己也在那里劳作、生活过,所以,次郎曾自认为对滋贺有着相当的了解,可自从和摄绪过了一夜,他才知道,那不过是流于泛泛的浅见。

    次郎问摄绪是滋贺什么地方人,是北面、东南还是西江州的时候,摄绪竟好像笑了一下,回答说:“我家呀,在桃源乡。”

    次郎头一次听说这个词。“桃源乡”,听起来不像是地名,可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好,走光明大道的人儿,没必要知道这些。不过呢,你还是往里面走走吧,能看到很多东西。我呢,就是桃源乡出身。”摄绪重复道。“桃源乡的人架子大着呢,要么是惟乔亲王的亲戚,要么是淳仁天皇的后裔,穷也穷得威风。”她的解说里,甚至还有一种出身高贵的自负。

    “那么说,那事儿也厉害喽,农民出身的得甘拜下风吧。”

    说到性事,她好像从心底里觉着好笑,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越是高贵的人那事儿越厉害,你这才刚刚开始啊。”

    能在摄绪面前轻松自然地说出“农民出身”,次郎感到很不可思议。

    几天后,次郎突然记起桃源乡的事,就去了图书馆,查到“不为人知的仙境”、“常人不易到达的富贵自在的仙境,他界观念的一种”之类的解释,次郎反倒糊涂了:这是不可一概而论的非日常世界吗?更有甚者,有的解释只有一句:“平家落败逃亡者居住地。”次郎查着查着,想到,也许,那个大雪天,自己迷失到的“松平”才是桃源乡呢。他甚至想,下次平常日子再去的时候,会不会就无影无踪了呢?于是就觉得,“松平”二楼摄绪房间的样子,和以前母亲用过的房间是那么的相似。

    雪后第二天,次郎回到早稻田的住处,在舒服的疲劳中,睡了一整天。他想,在梦幻和现实中间,故里的母亲的境遇是不是有什么变故?然而,这些不安也没能战胜睡眠的诱惑。

    次日,次郎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早早起了床,去大隈府上看望雪情,又顺脚坐电车来到涩谷。

    因交通网还只是部分恢复正常,铁厂处于闲散状态。将购入的铸锭做成建筑用钢筋的作业无法进行,机器都显得冷冰冰的。次郎的这家铁厂主要生产钢筋混凝土建筑用的棒料钢材,客户多是建筑公司、土木工程公司,所以,必须按时交货。如果因资金周转不灵、无法购得做原料用的铸锭而最后延误了交货,就不光是要赔偿违约金,严重的是以后就不会有订单了。

    站在车间,次郎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想,这就是我的现实啊。去大隈府上探望时,围绕日本军队出兵山东一事,关于日本与俄国的关系和日本与中国的关系究竟应该重视哪一个的问题,进行了激烈的讨论。这样的场合,尾崎行雄偶尔会在场。次郎就是同主张“近攻远交”的司法大臣尾崎行雄进行辩论之后,来到铁厂的。这里,有下个月如何生存等迫在眉睫的问题,也有对次郎关于国际问题的展望漠不关心也拿不出意见的老实人在劳作。

    这公司只有关门了。次郎站在有风吹过时会卷起尘土的车间,想。想到日本的未来,这可不是被渺小的日常现实绊住脚步的时候。

    也许是休息结束了,铃响了,从玻璃门里,走出五六个男子。那间屋子里有一个嵌在地下的暖炉,可以烧些柴火取暖。

    “哎呀,头儿,您来啦,这可是的……”领头的男子鞠了个躬,其他人也都参差不齐地弯了弯腰。

    关了工厂,他们可就失业了。次郎心里突然升腾出一种对他们的连带感。次郎想,可不能干这种事,便打消了关厂的念头,而想到是不是以接受员工为条件整个卖掉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想,道玄坂那处和苑子同居的房子也得处理掉。于是,前年出生的孙清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这孩子的眼睛像他妈妈,很可爱。

    一想到长子应该继承家业,次郎就感到自己被命运死死地控制着。自己一直是同农村出身的孤儿这个宿命抗争着走过来的,无法成为桃源乡人。认识到这些,他就生出一种实感:眼前还有很多选择人生的办法,而且在户籍上自己还是独身。次郎想起苑子的模样,觉着有些对不起她,可这自由实在是太珍贵了,他不想失去它。从这点上讲,自己一咬牙和山东友梨离了婚,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母亲美奈离开楠家后,和小林金兵卫再婚,友梨是小林亲戚的女儿。祖父清太郎的葬礼时,她来帮忙,彼此产生了好感。但现在想来,这里面似乎有生母美奈想把次郎放在自己够得着的地方的意愿。从为祖父守夜到举办葬礼,山东友梨一直被吩咐要照顾好次郎。那时是4月初,春寒料峭,端茶倒水,做甜米酒,都是友梨的事,而吩咐友梨的,大概就是生母美奈吧。

    次郎想起摄绪的话:“再怎么说也是当妈的啊。”要么就是母亲因一手包揽了楠清太郎葬礼的幕后工作而雪了被赶出家门之耻?而且,还用让山东友梨和次郎结婚这样不显眼的方式夺回了儿子。如果是这样,这种情缘还是一刀斩断为好。次郎感到胸中鼓荡着对母亲的复仇之心,其结果,就是和友梨的离婚。这是次郎的独立宣言,他要当家做主,当一个活跃在中央的领导人。

    然而,事与愿违,次郎想得越清楚,就越觉得长女良子是那么的可爱。对孙清也一样,心情和意志总是背道而驰。次郎承认自己现在思绪十分混乱,但也认为不应该因这种混乱而畏惧退缩,反省自己要回归朴素但安定的日常的想法。那种生活是不可能的,那种保守的态度,更对不起七十七岁当上总理的大隈重信。次郎的想法发生了飞跃性变化。不仅如此,那还是对永井柳太郎的背叛,他是那么关照自己这个后辈,还对自己给予了那么大的期望。如果说要追究造成这种混乱的责任,那便是自己的鲁莽——在对未来的展望尚未打好基础之前,就急着奔跑起来了。

    次郎还感到有必要将问题进行梳理,重新确立未来的路线,就决定徒步回一趟道玄坂的家,步行的节奏一定会有助于思路的整理。

    从前天起就一直走在雪里,虽然在“松平”铺在褥子底下烘干了,回到住处也用暖炉烤过了,可裤子上还是溅满了泥点,脏不堪言。不过次郎觉得这样更好,这可以让苑子看到,自己如此辛劳,还是回到了苑子的地方。

    其实倒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次郎在走到车站这段路上,摔了两个屁股蹲。人力车和步行者都不少,只有稀稀拉拉的店家将门前的积雪扫到了大路上。关键是过了站前广场之后那段路。道玄坂因为午后的阳光照射不到,刚融化的雪又很快会结冻的,而且环状线以外的风刮得还很怪。

    为数不多的砖瓦房和无处不在的草房的屋顶上,还有厚厚的积雪。也许是雪停止了融化的关系,刚才还滴滴答答的水滴已经不见了,有的背阴处的屋檐下还挂着冰柱,但总没有六个庄的大。光顾着看这些风景了,次郎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正摔进了泥水坑里。这下,连上衣都湿了。这让他想起了小学时走路连滚带爬的情形,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