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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亲小心地珍藏着早稻田预科、本科期末考试、升级考试的卷子。这给我这样一个印象:父亲在意想不到的方面心细如丝。然而,在看到一篇像是预科结束时写的小论文《忍耐论》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文章开头是这样的:“有有为之材,有有为之常,时机未到之时忍为上,此即所谓忍耐。有有为之材而无有为之常,常逡巡而未能前行,此即所谓卑屈。”

    这篇文章大约是父亲二十一二岁时写的,当时是否旁边放着原典,不得而知。开头之后,文章比较了龙和蛇,继续写道:“时不利,故自屈自忍,然时至,必奋然而起,猛然而进,此乃忍耐之所以然。卑屈则不然,依然常屈服常踌躇。其中自有缘由。忍耐有主动性、进取性、膨胀性,故而可立身、起家、宜于国家社会。忍耐功绩斐然。”

    从这篇文章中,我看到父亲在极力鼓舞着受到挫折的自己。是不是写这篇文章之前,父亲因为一些什么理由受到过歧视?如此想来,父亲一入大学就进了雄辩会和柔道部的目的便似乎有些不对头了。

    按当时的社会常识来看,农村出身的人上大学是特例,在学校里也被人看做是不合时宜的人。为打消这种屈辱感,父亲才参加了雄辩会和柔道部。我想,他保留期末考试的试卷,就是保留了一种证据。父亲看着试卷,就会感觉到自己在学业上的优势。他所尊敬的永井教授,也许曾在无意间流露过歧视言论呢。

    父亲后来常把“知识分子弱者”一词挂在嘴边,这便是早年间自卑感的另一面。他深知实际社会所必需的东西以及实现它的手段和方法。“知识分子弱者”这个词里其实隐含着这样一种心情——在这点上,自己和那些在空洞理论上浪费时间的知识分子以及上流社会的家伙们不是一路。对此,我是在父亲去世二十年以后才注意到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父亲,也曾有过一心想成为知识分子的时期。和永井教授一起学习俄语便是一例,而为了借第二届大隈内阁成立之机建立新的政治势力基础,父亲还曾做过《公民同盟丛书》的责任编辑。这套丛书,最初把作为新民权政治象征的大隈重信的演说,按财政、外交、国防、经济政策几项进行分类、编辑,价格低,销量大,很受群众欢迎,后来,又加上了早稻田大学教授的法律论、社会政策论以及关于外国共和政治等文献的翻译。大隈能同意父亲的请求,除了认同父亲对打倒山本内阁的突出业绩,大概也不排除通过将其置于理性环境进行培养的想法吧。

    父亲攻击山本内阁的势头很猛,这连井上馨这样的元老也有所耳闻了。正如父亲所批判的那样,进入大正三年,海军机械材料供应商、德国西门子公司,给海军高官大量行贿的丑闻就败露了。

    在国会预算委员会上,有人对此事进行质疑,山本内阁就此陷入困境。元老们的担心比预想的更快地成了现实。一时舆论沸腾,大隈出山的呼声日益高涨。记者们甚至召开以《万朝报》的黑岩泪香①为代表的全国记者联合会,呼吁大隈内阁的出现。呼吁书先发制人:“此事早已存于素来明智的阁下心中,外人不应干涉”,接着,就要求起用对推翻藩阀政府功绩卓著的尾崎行雄②和岛田三郎③。

    对元老们来说,这是不可饶恕的越权,是破坏国家存立的恶行。于是,有人主张彻底镇压,还有财界人士和官僚想以此取悦元老,甚至有人后悔地说:“不是说过嘛,宪法对我国来说是太早了。”在愤怒、烦躁的元老及其周围人中,经历过维新的长州藩长老三浦梧楼,向山县有朋进言:“为扑灭这场大火,只有使用早稻田的水泵。”这位长老的忠告,使山县茅塞顿开。

    父亲觉得时机已到,精神振奋。因年纪尚轻,在每天的倒阁演说会上,他多是扮演垫场的角色,但如果不是永井提醒他“大胆干吧,不过,你也不要忘了,这类运动总有退潮一样走向低谷的时候”,他也许早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了。

    运动的性质不知不觉间由护宪运动变成了倒阁运动。然而,事情却出人意料地很快有了结局。元老们太老奸巨猾了。

    大正三年4月16日,西门子事件表面化大约三个月之后,大隈重信内阁成立,拥立大隈运动朝成立大规模后援会的方向转化。六十七名发起人中,最年轻的楠次郎被任命为后援会青年部负责人。

    2月里寒冷的一天,次郎上京后第一次在家乡附近的彦根进行演讲,他情深意切地讲到自己自幼尊敬井伊直弼,讲到是祖父告诉自己井伊的存在,讲到当今日本需要井伊这样的领袖。与其说是雄辩技巧,不如说是想起了已经过世的楠清太郎,次郎动了感情,只能缓缓道来。

    次郎的话吸引了听众,人们觉得,大隈重信通过楠次郎,把自己与井伊直弼联系在了一起。小林银兵卫带着离婚后恢复旧姓的山东友梨和女儿良子,也来到了会场。次郎与大受感动的听众们握手后正要离开,小林银兵卫叫住了他。

    次郎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了山东友梨,不禁上前抱起了良子。虽也有些顾忌周围的目光,但还是眷恋之情占了上风。

    “长大了啊!还记得不?我是爸爸呀!”

    次郎说着,和良子贴着脸。良子觉着痒,就用小手推开次郎的脸。次郎便放下良子,郑重地向小林银兵卫致谢。

    “你看这样子,我已经没有私生活了,为这个国家要做的事太多了。”

    “家里的事就交给我吧。”小林还沉浸在对次郎演讲的感动中,他看了山东友梨一眼,说:“你也看到了,友梨挺好的,你就加油吧!”

    次郎因倒阁运动每天忙于在近畿、山阴一带演讲,其间,与女政治记者田之仓樱经常接触,这实属偶然。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早稻田的大隈府上。田之仓樱大次郎两岁,毕业于大隈曾奔走呼吁终于得以成立的日本女子大学。她才华横溢,深得大隈喜爱,还被选为大隈创办的《新日本》杂志的编辑委员。梳着娃娃头,穿着短裙,步履活泼轻快,这样的女性,次郎头一次接触。

    她是福岛县小名浜一个医生的女儿,打小就比当地的任何人都熟知外国文化。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田之仓樱的父亲,曾对自由民权运动显示出近乎共鸣的关心,他的书斋里,就摆放着刚刚被译介过来的西欧社会思想家的著作。诊疗室隔壁的客厅里,有当时很罕见的立式钢琴,阿樱小时候曾为了学习弹奏而到福岛市去听课。

    这样一个人,也同次郎一样,来到东京后,学会了不服输和不让人。她努力让自己挺胸抬头走路,掌握伶牙俐齿的技巧。做编辑工作的时候,她不得不经常拉开架子,面对因性别而招致的歧视。幸好,因工作关系拜访大隈府上时,她还是因刚强态度和温顺性格间的不协调才更显可爱的年龄。

    大隈重信总是以最初时的印象待她,她也一来到大隈府上就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眼看到了三十,还是独身一人,这在当时,作为那个阶层的女性是极个别的。是独身主义者?要不就是平冢雷鸟①麾下的青踏派女性吧?人们经常会这样询问或推测。看看周围,她的同学几乎都稳坐妻子宝座,当上两三个孩子的母亲,幸福地生活了。就在这时,比她小两岁的楠次郎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会儿,与她同岁的挚友刚和永井柳太郎结了婚,而次郎正是永井教授的弟子。

    阿樱经常以《新日本》编辑的身份去约稿取稿,很多大学教授和作家虽然嘴上提倡扩大民权,反对一切歧视,但他们却感觉不到在生活感觉和日常情感中俯视女性的矛盾。对这种进步派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家不设防时陈腐的真实面目,阿樱一直看在眼里。在这点上,楠次郎身上虽然有粗野的地方,令她有些担心,但他似乎很纯情。不管怎么样,他是在拼命活着。

    正月过后不久,阿樱在大隈府上又见到次郎,这是那年的第一面。年末年初,阿樱回了趟小名浜,而次郎元旦在大隈府上露了一面,2号就去柔道讲习馆慰问,接着又和裕三郎一起参加滋贺同乡会的新年聚会。自从立志政治,次郎改变了方针,开始重视滋贺同乡会了。到了第三天,才回到涩谷家中,以一家之长的身份祝贺新年,看看儿子孙清。避免在家久居,是为了让苑子培养起一种认识——政治家的生活是忙碌的。

    阿樱从大隈重信那里拿到给黑岩泪香的介绍信和写有“务请为《新日本》杂志就时事问题投稿”的信笺,正要出门,天下起了雨。雨中夹带的雪粒,让她想起天气预报说过,今天大概会有雪。阿樱很后悔没穿长筒靴。她是觉着穿长筒靴拜访大隈府上不大合适,而且长筒靴总能和渔港城市小名浜的印象联系在一起,她讨厌这种联系,所以即便是雨天,她也总是穿女学生们常穿的短靿鞋。

    她在门口抬头看天的时候,楠次郎从出来相送的永井柳太郎后面叫她说:“田之仓,你用我的人力车吧。”

    她打算拿着刚刚到手的介绍信去黑岩的事务所,这样她必须走到高田马场车站去坐电车。她家里还在给她寄零花钱,人力车的费用还出得起,但出于自己的主张,她一直尽量不用人力车。可是,天不作美。建议是好的,只是,现在借用次郎的车去黑岩家,至少要一个小时以上车才能回来。

    “没关系的,我一直等在这儿不就行了。我也有借口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了,正好。”

    听了次郎的话,永井笑了:“到底是楠君啊,真会说话。我们刚开始讨论中国的对日要求,从山东撤军是不太可能了,这可是内阁最重要的外交政策。阿樱,就这么着吧,你滑倒了可不得了。”永井说着,一副呵护新婚妻子挚友的样子。

    说话间,雨雪中的白颜色骤然增多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你的美意。”阿樱说着,朝永井鞠了一躬,走出门去。次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外面,正吩咐车夫去送阿樱。他拉着阿樱的手,把她拽上车。阿樱先若无其事地伸手给他,接着又用手捂着脸颊,神情慌乱地说:“啊呀,这可怎么好,瞧我,太熟不拘礼了吧。”

    次郎也为自己做出西洋人一样的举动而大感吃惊,觉着脸上火辣辣的。这倒是稀罕事。

    次郎回到大隈重信的客厅,大隈正跟永井说:“也该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儿了。上了大学,结婚就困难了,这也是我们为难的喽。”

    “的喽”是大隈的口头禅,他本人也知道现在人们都在议论他的这个口头禅,有时候还故意用一下。的确,对大隈来说,如果经他斡旋、力排“大学教育对女子有害无益”的论调而创建的女子大学毕业生,没有幸福的婚姻,确实是很为难的。

    也许,正是这样的地方,才是他人气旺的原因吧。次郎用自己很难理解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厉害的目光,看着大隈重信。不管怎样,对女人,他多是持不可大意的态度。

    次郎慢慢坐下,大隈就问道:“楠君,你还是独身吧?”

    “啊,我现在也没这个闲心。”次郎受到突然袭击,只好这样逃避。

    讨论告一段落,要回去的时候,雪下大了。次郎无心回到冷冰冰的住处去。刚才大隈跟他说“吃了饭再走吧”,是在问他是否独身之后,所以当时就不由得言不由衷婉拒道:“不了,今晚约了朋友了。”现在,他有些后悔了。他很想念孙清,可又厌烦苑子的唠叨和婴儿的哭闹。大学毕业后,次郎只是在想起来的时候才回趟家,苑子不能不责怪他。次郎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就动了肝火:“你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你要是心怀感激,就别讲歪理少费话!”而且,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去。

    他想起高田马场车站后身的一条小路上,挨着有几家土窑子,中间还有一家小面馆,弟弟裕三郎带他来过两次。那会儿裕三郎正为是否继续求学而烦恼,与次郎不同,他交际广泛,白天上班晚上上学颇有些勉强。

    “这类事,你自己想好了,决定了以后再来跟我商量吧。”次郎曾一度准备放手不管了,可看到裕三郎快要哭鼻子的模样,又觉得他可怜,毕竟,次郎是代替父母尽管教弟弟之职。于是又说:“当商人,专心进行商人的修炼,也是个办法。爷爷要活着该怎么说呢?”

    听到次郎变成了江州口音,老板娘插嘴道:“你们,是近江人?”

    二人回答说是,老板娘就坦白道:“我是长浜的,我都离开家二十年了。”说完,还拿上了红芜菁腌菜。

    雪还在下个不停。走近一看,雪中写着“松平”店名的灯笼正将昏暗的光亮渗透到四周的雪地里。

    “太好啦!今儿晚上特别,我正要关门打烊呢!”老板娘说。

    次郎要了份大碗加油炸豆腐泡和葱花的清汤面,意识到自己是想今晚一个人边吃饭边清理一下思路,可是,当他往冻僵的双手上哈着气,想尽力想起到底要清理什么思路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也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呀?!次郎很惊讶。他历来都是目标明确地往前走的,还未曾这样,心中茫然,且茫然的内容又不确定。次郎想宽宽心,就问:“店名为什么叫‘松平’呢?”他觉得这名字和这家店不太相配。

    “是我分手了的丈夫的名字。”老板娘一边在菜板上切着水菜腌菜,一边若无其事地答道。

    “噢,是吗。”次郎说着,重又打量了一番老板娘。不知道她是先和她丈夫分的手,还是先离开的滋贺县,但在开这家店以前,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吧。然而,次郎的思想又马上转到了分析今晚自己不安的心绪上来了。他转过头去,透过关得严严的玻璃拉门,看得见飘飘洒洒的雪花。雪花沙沙地斜着落下来,和同伴们分离、飞舞,再粘合成踌躇的雪片。店里的灯光映着雪花,离开灯光地带的,就立即还原成白色的小雪片,消失在黑暗之中。只要一下雪,次郎就会想起老家东畑郡的样子。虽然不会像湖北那么严重,但一年当中也会有那么几回大雪阻隔交通的时候,稀稀拉拉的房子会被大雪覆盖。他甚至可以看到山东友梨抱着良子,蹲在草屋檐下。而女儿良子冒着大雪连滚带爬地去上学的身姿,又不知不觉地和自己鼓励着妹妹阿房、拉着她的手走路的自己的身姿重合在一起。

    次郎家虽然在东畑郡六个庄是名门望族,但因没有父母,所以时常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受到同学的嘲笑。次郎腕力十足,没人敢当面挑衅,可阿房却经常是挨了欺负,哭着回家。每到这时,次郎就会冲进学校,给妹妹出气。

    次郎撇开浮现在眼前的儿时雪景,对老板娘说:“一到这样的大雪天,我就想起我和弟弟头一回去米原吃清汤面的事儿。”

    “是吗。”老板娘随声附和着,把切好的腌菜递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