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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个想法一直在次郎脑子里转悠,也是大约一个月前,藤田谦一跟他说到这样一件事的缘故。藤田说:“咱俩开个橡胶制造公司吧。我出一半钱,但绝对不插嘴经营上的事儿。就是分红,我也三四年以后再拿。看到你我就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发挥,可能结果会更好。”次郎早已经接到藤田也是大股东之一的千代田橡胶关于经营方面的邀请了,可这个公司里都是些曾是农商务省官员或银行要员的人,不论怎样做藤田的代理,也不可能是次郎随心所欲进行经营的地方,所以一直没有回话。

    次郎有过千辛万苦经营铁厂的体验,一旦开始经营公司,同时再进行政治活动就很难了。尽管如此,没有制造资金装置的政治家,只要不是大隈重信那样的大人物,必然要辛劳忙碌。即使永井柳太郎和政治渊源很深,但迟迟不参加选举,也就是这个原因。这样一想,次郎一方面感谢藤田谦一的美意,另一方面也下不了决心,便一直拖着,没有回复。

    现在,次郎看到永井外吉,滋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平时能让他代替自己在新公司顶着,藤田的提案就可以考虑了。

    不久,新公司的名字都决定了:东京橡胶。进入准备阶段时,大隈内阁集体辞职,原因是为在议会上通过增设两个陆军师团这个长年悬案,内务大臣收买了十七名在野党议员的事情败露了。这个内务大臣原是一直对政党政治持反感态度的元老山县有朋的嫡系,于是,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已经打算引退的大隈的目标,就成了将根据没有法律权限的元老们的协议决定继承人的政治风习改成“宪政的常规”。但这也同样受到了山县有朋的阻碍,天皇还任命长州军阀之一、朝鲜总督的陆军大将寺内正毅为总理。

    次郎目睹了这个政治事件的全过程,他认识到,为了实现大隈的思想,只有实行彻底的普选。

    翌年4月20日的选举在寺内内阁露骨的干涉下进行。永井柳太郎中途突然代替候选人出马,与执政党的中桥德五郎进行了激烈的选举战,最后以微弱之差败北。

    这回次郎也去金泽声援了。虽是和两年前阿樱偶然来访时同季的选举,但因医生禁止她做长时间旅行,所以未能同行。

    使次郎和阿樱结缘的《新日本》杂志的发行情况一落千丈,前一年的大正五年10月,一直负责发行的富山房退出,无奈,大隈命令有编辑发行《公民同盟论丛》经验的次郎负责经营。次郎能得到新婚的阿樱的鼎力协助,深受鼓舞,便接受了大隈的请求,与富山房的社长坂本嘉治马交换了“备忘录”。

    《新日本》杂志曾因呼吁“宪政的常规”、主张扩大民权、批判攻击藩阀及元老政治而销量大增,但大隈当上了总理,不久又获得大勋位菊花大绶章①,并接受侯爵爵位后,批判的枪口迷失了方向,经营也陷入了赤字。

    次郎虽然认为要想挽回局面,只有再次大肆鼓吹执政党的言论,但这样做如果惹得大隈不快,那就本末倒置了。大隈大正六年8月因胆结石一度病危后,便经常听信身边亲信的谗言,所以不得不谨慎行事。

    次郎就编辑方针和如何增加发行量等问题,同主笔永井柳太郎进行了再三的商量。因早稻田大学内部产生校长和反校长两派的对立,尽管永井柳太郎殚精竭虑地寻求和解方案,事态却进一步恶化,这是次郎最为担心的。而且,对立双方都想把大隈拉入自己的阵营。感到不安的次郎和妻子阿樱商量,认为对早稻田大学的问题还是不要介入太深为好,学者们正是因为不谙世事才不懂得妥协,但永井柳太郎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结果,永井受到大隈的误解,大学教授的椅子和《新日本》杂志主笔的位子都没有坐稳。

    看见得到消息后飞奔而来的次郎,永井的声音哽咽了:“太遗憾了,被大隈先生误解,也许是本人无德无才所致,但这完全是莫须有的,我无话可说……”

    即便选举失败时,永井柳太郎都以一派“来了,见了,失败了”的风度,朗声维持论阵,攻击不正当选举,甚至旁人无法看出究竟是哪一方落选。次郎见这样一个永井眼窝塌陷,形容枯槁,吃了一惊。他鼓励、安慰道:“这是老早就对你的声名感到不安的人们的嫉妒。过一段时间,误会一定会解开的。”

    经二人商量和后来加入进来的阿樱的建议,决定请新渡户稻造担任主笔的后任。次郎和阿樱一起去见新渡户,热心地说服他道:“尽管大隈先生尽了全力,但藩阀元老政治的墙壁实在是太厚了,‘宪政的常规’依然难以实现。先生上了年纪,他自己也正在考虑寻找领导人、坚守言论自由主张以利继续战斗的问题,所以,想以比他小两轮的新渡户先生您为核心,大力倡导民权。如果单单是将其作为政策论而不是作为思想问题搞清楚的话,政党最终就会被用作藩阀政治的遮羞布。”

    新渡户从札幌农校毕业后向美国学习,在活用传统的基础上宣传基督教的作用,用英语出版过《武士道》一书,作为独特的思想家,而深受年轻人信赖。作为台湾总督府农业工程师,他与后藤新平也有过多次谋面,正在东京帝国大学执教。

    次郎这时才感到学生时代在辩论部学过的表达方法派上了用场,阿樱也在后来如此评价次郎当时的表现:“面对面的时候你也挺会说的啊,没看出来。”语气中带了一层“对我说话的时候可并非如此”的意思。

    新渡户要求让他考虑一周,并要重新阅读以前的《新日本》杂志。次郎想,这样的地方正体现着他的性格。

    约好的日子到了,他们再去的时候,新渡户将他准备作为主笔在半年内写出的文章的主题——“阶级斗争与人道的经济主义”、“世界格局与日本经济的三大难题”、“从国家心到国际心的转换期”等——一个个给次郎看,说:“我想把‘何谓民主’当做每期论文的隐形主题,如果您同意,我就接受。”

    次郎默默地点了头。回来的路上,阿樱感激地说:“以前请他写随笔时见过面,但真还不知道,新渡户先生这么了不起。”

    “执笔方面虽然这就差不多了,可杂志的发行销售就不好办了。很多地方都在这种繁荣和民主风潮中考虑办综合杂志的计划,但咱们不能增加太娱乐的成分。”次郎以教诲的口吻说道,“杂志好和经营状态好未必是一致的。”

    “可杂志必须要好,这才是根本。”阿樱以一贯的语气回答。

    次郎只答了句“那倒是”,就不作声了。他觉得阿樱没有明白他的话。

    大正三年开始的战争,因同年日本应英国之邀参战和大正六年4月美国参战而清晰地显示出世界大战的性质,不直接受战争之害的日本和美国经济一派繁荣,趁乱推进对邻国利权的要求。那时,到处充溢着一种梦想的气氛:日本能扩展到任何地方。于是,出现了为此更需要民主的主张和遵循日本自古以来的美德才能成为亚洲稳定势力的主张之间的论战。

    然而,此间永井柳太郎的处境却越发不济了。他告诉次郎,自己不能以政治家的工作为职业了。次郎由此得出一个教训,就是,即使一般看来比较有利的环境中,个人也会陷入困境。

    有关杂志经营的一些事情告诉次郎,世道开始大变。在各种信息中,他没有放过住宅区从庶民区越过山手①、向郊外延伸的事实。有意见认为,人们聚在一起看戏看电影看曲艺,不光是因为景气好,还是因为人们要寻求新的表达方式,这大大地刺激了次郎。他政治上是一个民主论者,但生活感觉上还是一个农村出身者味道十足的刻板而“掰不开”的人。然而,思想和感性的矛盾构造,也是当时活跃分子的公约数。这时,适合次郎这种体质和皮肤感觉的事业,就是在信州沓挂等地开发大众观光地和别墅群。

    向次郎推荐这个事业的后藤新平也这样鼓励自己儿子一样的次郎说:“依我看,这样发展下去,我国一定会迎来一个中产阶级拥有别墅来避暑避寒的时代。对老年人讲这些也许白费,但你一定行。”

    次郎听了后藤的话,为收购沓挂区八十万坪土地,同当地村长展开了交涉,价格总计三万日元。可是,将沓挂一带变成观光地,得引水、利用河水发电,还得先修道路。他做好了一份设计,拿给后藤看时,后藤指出:“这条路太窄了,现在能跑人力车就行了,可这个计划实现的时候,就是汽车时代了,所以至少需要二十间①、三十六米的宽度。”次郎佩服地回来,却总觉得三十六米太宽,就请求改成了二十米,保证两侧停有车辆时两辆车可以并排行进。为了发电,次郎建了一个将河面虽窄但水量丰富的汤川水引落山谷的水力发电厂。地皮只有三万,可为了建成别墅区的投资却高达十万多。尽管资金吃紧,准备工作除了想法也需要时间,加之还要到各监督官厅领取许可等等,相当麻烦,但这种开发事业无须讨好股东、看财界人的脸色,所以能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而且,如果再用家族势力加以巩固,也就不会有费神调解出身、气质各不相同的职员间的矛盾的烦恼了。

    次郎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业,所以每当脚上穿着胶底袜子走在施工现场时,他都觉得山谷里吹来的凉风是那么地让人感到愉快。

    次郎送折戟沉沙般离去的永井柳太郎回来,就启动了刚刚开始的事业,并又在心里盘算,得过多长时间,资金才能回来呢?一起去横滨港的永井外吉和成为他妻子的妹妹阿房,觉着好不容易来此一趟,就去中华街吃饭了,所以回来时只有次郎一个人。他想,选举失败后连遭厄运的永井柳太郎,如果活动资金再多一点,也许结果会大不一样的吧。

    至少,自己在依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大量资金之前,还是不要参加选举吧。不,如果不尽快用手头的钱开展运动,就会放掉机会的。次郎的想法很动摇。他为沓挂的土地签约时,承诺“两年内建成五十户以上别墅”。他太心急了。

    次郎眼里浮现出一齐发芽的落叶松林、散布于白桦林深处的原木建造的小别墅的模样。同已经开发了的轻井泽不同,沓挂地区湿度低,属高原性气候,所以,庭院日照好的地方理应还有(块)种着圆白菜和虎豆的农田。

    次郎想,无论怎么富裕,丢掉了制造东西的习惯是不行的,国家是会灭亡的。于是他想到菜园别墅这个词。

    即便将新的橡胶公司委托给了永井外吉,可土地开发的事业还是得自己做,别人不行。可这和政治活动如何取得平衡呢?

    这时他想起了还寄养在滋贺县小林银兵卫家里的良子。什么时候找个好女婿吧。次郎还想起了在事业上像哥哥一样的藤田谦一说过,比起没出息的儿子,还是女儿好。因为女婿可以由父母选择好男人来当。次郎还想,应该趁良子还没长得太大,把她接到东京来,她现在大概上三年级了吧。这事儿和阿樱已经说过了,是在她答应了的基础上结的婚。

    被诊断为慢性肾炎时,阿樱哭了,说:“暂时要不成孩子了,对不起。”

    一想到在婚后的生活中阿樱不知帮了自己多大的忙,次郎就安慰地说:“就算生不了孩子也不用介意。”接着,她好像要说“子女贵贱随父亲,在别处要个孩子也行啊”的样子。次郎好不容易才打消这个念头,他注意到,这和阿樱一直以来的言论大相径庭。

    大正六年春,和阿樱结婚后大约过了十个月左右,他对岩边苑子宣告:“由于各种原因,我和田之仓樱结婚了,但我绝没有瞧不起你的打算。只有你给我生了个儿子,希望你好好抚养孙清。”

    岩边苑子表情僵硬,垂着眼睛不看次郎。过了一会儿,她哭了一下,由于反应比预期的要轻很多,次郎总算松了一口气。

    “生活费我会和以前一样按时送来,当然,抚养费也一样。”说完,次郎离开了道玄坂的家。

    苑子甚至没有点一下头,定定地坐着,石膏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