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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进房间,一股冰冷潮湿的空气就包围了次郎。房间里没人。他叫道:“苑子!苑子!”可没有一点声音。

    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带着孙清失踪了。也许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他慌乱地四处查看,从厨房出来,正要进那个曾经用作书斋的房间时,一张贴在隔扇框上的字条映入眼帘,上面写着“有事请联系房东”。次郎不由得怒气上冲。房东是这条胡同入口处的一家米店,他们借这处房子时去过几次。老板娘五十来岁,有点儿发福,看上去人很好;当家的是个商人,年过半百,老是一边怀疑地眨着眼窝深处的眼睛,一边要发现对方的谎言似的看着你。

    次郎急忙跑了去,房东夫妇先是一副一块石头落地的样子,说:“噢,您来啦!”可接着,当家的就立即换成一种非难的表情,责备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把孩子扔在别人家,三四天没个信儿。”

    次郎听了,不禁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说:“啊,孙清没事啊。太好了,太好了,感激不尽哪。”

    于是,老板娘好像有所预料一样,回到里屋,拉着六岁的孙清走了出来。

    “孙清,难过了吧?”次郎说着,要去抱孙清,可孙清却怯怯地哭着,抓着老板娘的衣襟不放。

    “你们扔下他不管,他害怕了不是?”当家的又贫嘴薄舌地说,“我正想明天上公司找你去呢。”

    从他的话来看,苑子失踪的时间并不很长。

    “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我一直在西边游说,这会儿回来了。我刚到东京站,就直奔这儿来了。”次郎一边半真半假地解释着,一边考虑对策。即便现在就把孙清领走,也不能马上带回下落合的家里,至少,今晚要把事情和阿樱好好讲清楚。

    他打定主意,说:“我刚出远门回来,明天来接孙清吧。实在对不起,能不能再收留他一个晚上?哦,贱内叫阿樱,她会来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来。”

    次郎觉着自己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心里涌上一股懊悔之情。在他脑子的一角,闪过这样一个判断:和苑子的问题就此了结了,但因此而产生的愤懑情绪却丝毫没有减轻。又是女人跑了,还扔下孩子。

    次郎朝拽着老板娘不松手、用眼角仰视自己的孙清伸出手去,见孩子这回有一点想靠近过来的意思,便抱起他,贴上脸去。“好了好了,受委屈了啊。”次郎说着,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不知不觉地,他成了楠清太郎。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祖父给次郎讲过一件事:一个漂亮女人站在桥畔勾引挑逗,他假装受骗,靠上前去,“嗨”的一声,来了一个“双手割”①,那女的就一下子四脚着地,夹着尾巴逃跑了。次郎想起祖父讲的故事,感到回顾和苑子的关系逐渐加深的经过时,原本模糊不清的一种什么东西的原形,变得清晰可见了。

    苑子和弟弟裕三郎之间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次郎觉得,她是把裕三郎的存在当做兴奋剂来诱惑次郎了,这让次郎断定她长于耍手腕,也让次郎怀疑在自己之前也和别的男人交往过。适龄男女之间,耍耍这种小手腕是当然的,只是次郎不熟悉罢了。况且,享受恋爱的过程之类不认真的想法,更是超出次郎的理解范围的。对他来说,有意义的事情,只是自己和岩边苑子的关系以及自己和阿樱的关系,而不是别的什么。

    在人力车里想着想着,他的愤怒又膨胀起来。不搜她出来、狠狠打她一顿,真出不了这口气。同时,不知如何同阿樱解释的迷惘,也和愤怒的情感掺杂在一起。只有今天一个晚上可以和她说。

    可是,她会同意接受孙清吗?祖父为了抚养自己,曾决定放弃做经纪人,一心务农,这对一身霸气的祖父来说,定是一种巨大的牺牲。想到这儿,次郎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如果是祖父,这样的情况下,是会放弃政治活动的。

    这种不安和困惑,一直持续到次郎到家。他用力打开门,看着阿樱的脸,首先问候她的健康:“怎么样了,你的身体?”

    从脸色看,阿樱好像比次郎早上出门时心情好了一些。看到阿樱稍稍恢复了血色的面颊,次郎忽然受到什么启发了一般想到一个事实:自己和岩边苑子的关系都是在认识阿樱之前发生的。他把在横滨买的烧麦盒子递给阿樱,说:“今天,有点话要跟你说。”

    丈夫的样子不同以往,阿樱很吃惊。

    “坐下说会轻松些。”次郎把阿樱接到客厅,以“有件事必须先跟你道歉”开场,讲了他与岩边苑子的事情,然后痛陈苑子的出走以及孙清的可怜,最后说,如果阿樱同意,他想把孙清接到下落合的家里来,并再一次解释说:“我是想等搬家告一段落、你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跟你说,所以才说晚了。”

    阿樱表情凝重地挺直身子坐着,在次郎讲述过程中,只抬头看了次郎两眼。沉默少许,她问:“孩子几岁?”

    次郎立即作答:“七岁,啊,不,现在还没上学,是六岁吧。”次郎有一种想法,觉得孙清年龄越大,越能证明他自身的清白。

    之后又是短暂的沉默。

    “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事情吗?”

    次郎对阿樱的问话感到很奇怪。阿樱的这种反应是次郎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次郎无法把握这是一个好征兆,还是一种轻蔑。

    “让我考虑一个晚上吧,你说,饭怎么吃?”阿樱平静地问。

    次郎低声回答:“随便吃点好了,还得跟你说说永井的情况呢。”

    翌日,次郎改变了主意,和阿樱一起去道玄坂接孙清回来。那天早上,阿樱等次郎坐到餐桌前后,以朗读大学笔记的语调说:“昨晚说的事我答应你,多亏是在孙清上学之前,我拿他当我的孩子来养。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关于孩子的教育请你全交给我,我觉着你不适合教育孩子。”

    阿樱没和永井夫人商量就独自做出了决定,次郎很高兴,但又想,这回在阿樱面前可就抬不起头来了。

    大正七年入夏之后,国内外形势就开始动荡起来。领导日韩合并、成为第一任朝鲜总督的陆军大将寺内正毅,因元老山县有朋的举荐,成为大隈重信下台后的首相,他的政治任务就是镇压主张扩大民权的势力。这时又发生了西伯利亚出兵问题,富山县兴起的米骚动①正向更广泛的地区扩展。

    寺内正毅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群众运动要靠军队和警察的力量进行镇压。现在,他正陷入困境,近畿、关西记者大会通过了弹劾内阁的决议,这个动向也波及到了东京。

    得知这个消息后,次郎血往上涌,但大隈已经早没了往昔的精气神,永井柳太郎也正在国外旅行。次郎不是众院议员,在政界也没有根基,所以他没有办法动作。三十岁上得了个经营者的头衔,但没人能给他一个施展辩才的场所。虽然后藤新平才六十二岁,且还很健康,但在中国政策问题上又与大隈激烈对立。作为寺内内阁的大臣,后藤也曾为打倒亲近大隈的宪政会而奔走呼号,所以,虽然次郎为接受公司事务方面的指教而与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但政治方面的话题还是不涉及为好。

    政治上不得施展的次郎把全副的心思都倾注到了沓挂的别墅开发和东京郊外的城市建设上了。为推进这些开发事业,他必须亲临现场进行指挥,为此,下落合的家常常是空的。这反倒给了次郎一种解放感。接回孙清后,阿樱对孩子显示出了惊人的深厚母爱,即便不是这样,次郎对孩子也是束手无策。

    所谓“关于孩子的教育请你全交给我”,就是这样的啊。次郎心里犯嘀咕,却不好说什么。不知是孩子也有分辨好坏的能力,还是生母的照顾不周到,孙清已经跟阿樱彻底接近了,不论阿樱在家里的什么地方,他都“妈妈,妈妈”地跟在后面。也许,孩子的心里还有担心这第二个母亲会不会走掉的不安。想到这些,次郎就会心生爱怜,同时,对扔下孙清消失了踪影的苑子的愤恨和嫉妒混杂在一起,让次郎胸中燃起熊熊大火。

    然而,他也只是最初的一两个月才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心境中守望孙清的。虽然是亲生父亲,可孙清却对次郎保持着距离,仿佛是在谴责次郎,自己的不幸是“父亲”一手造成的。次郎想抱抱他,两次中也有一次会搂住阿樱,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次郎。只有附近鬼子母神秋季祭祀上骑着次郎脖梗走在杂沓的人群中时,孙清才会抱着次郎的头欢闹不已,次郎期待着孙清跟他也许会就此亲近起来,但是,在回到家里的同时,就又一切照旧了。

    那天晚上,孙清睡下以后,次郎想起祖父清太郎领着自己去看多贺神社祭祀时的事,就讲给阿樱听。因为是著名神社的祭祀,所以参观者参拜者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街上还摆出许多摊床,十分热闹。清太郎有一处从做麻线和麻织物经纪人时起就一直利用的旅馆。那还是煤油灯时代的一家商人旅馆,集体客房一个房间住二十多个人。次郎至今记得,那会儿,自己和现在的孙清差不多大,对房间之大、客人之多感到十分兴奋。很快,次郎就发现房间角落里有一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好像是在练习舞蹈动作。次郎被勾起了兴趣,很久不愿把视线移开。就在男子停止动作、将手伸向放在手边的小旅行箱时,次郎拽着祖父的袖子,问道:“爷爷!那个人干什么呢?”清太郎顺着次郎手指的方向看去,说:“那啊,那是出家人啊。”

    “什么啊,什么是出家人啊?”次郎追问。

    “就是不用拼命干活挣钱,玩儿着向那边儿去的人啊。”祖父小声地解释道。次郎虽然不大明白祖父的解释是什么意思,但祖父认真回答的样子很让他满意,他又继续看着那个男人,看他还要干什么。那人解开行李上的绳子,打开盖,从便携式笔筒里拿出笔,往取出的纸上写着什么。

    “哎,那是干什么呀?”次郎缠着祖父问。

    “大概是要作俳句什么的吧。那个人哪,原来是日野名家的孩子,一心游玩,把继承权都让给了他弟弟,去大阪了,他说想当俳谐宗师的弟子,所以一定是在写俳句。”祖父抚摸着次郎的头,把他悄悄拉到身边,训诫道:“次郎啊,古时候有句话,叫‘作诗不如造良田’,农民种粮食受人们欢迎,可诗啊那是玩的啊。你好好记着,只是自己玩乐,就什么都不是,谁都不尊敬你啊。”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也是多贺神社祭祀那天晚上的事,还是别的时候的事了,但还是祖父带着他,在住处,次郎听到了猝死的父亲的一个朋友的情况。

    “那儿那个头上缠毛巾的大叔,叫市太郎,和你爹一般大。聪明,是最早当上西阵大批发商的,可他迷上了宫下町那个地方的女人,还动了店里的钱,没被抓起来算他万幸,可现在就只能各处转悠着,有个什么热闹的时候给人帮帮忙而已。这样,大伙儿都会用到他,却没人尊敬他。还有人哪,让大阪的艺妓搞得神魂颠倒的,闹什么情死呢。次郎啊,长大了,对女人可得加小心哪。”祖父告诫他。

    讲完这些往事,次郎说:“对祖父来说,农业生产第一,他认为政治是辅助工作。从伦理上讲,最重要的是楠家的复兴、继承和发展,这是一种使命感。我经常会想起祖父的训诫,检点自己,所以非常感谢你能喜欢、教育孙清。”这是坦白自己还有个儿子之后,次郎第一次对阿樱直率地吐露心声。

    “没什么的。”阿樱尽量轻松地说,“阿孙很可爱,我会像对自己孩子一样抚养他的。”接着,她又换了一种语调,说:“永井先生在和贵久代结婚之前,好像也失败过很多次呢。据说他也是再婚的,是大隈先生做媒,可不到一个月就分手了。我没和你说,我把孙清的事儿跟贵久代讲了。对不起,我想你早晚会知道,再说阿孙也一定会好好长大的。”阿樱双手合十,插进膝间,前后晃着身子,露出一丝笨拙的笑容,说:“我挺受鼓舞的。”

    对孙清的事情,阿樱终于能想通了,那是他们认识之前的事情。但是,如果和寄养在滋贺县亲戚家里的女儿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看,便不能不对丈夫对女人的态度感到不安了。尽管或许是因为太年轻,但不排除把女人只当成性欲对象的可能。自己不具备近来出现在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中女主人公们的媚态,对那种以性的魅力吸引男人的女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很拒绝。自己有信心安排好自己的人生,但自己的身体却不能生孩子,这个事实是阿樱内心深处的伤痛。而且自己又比丈夫年长。这些事实用世俗的眼光来看,都是不利的、也是令人不安的条件。

    阿樱看到了得知自己不能生育时次郎的失落,尽管他嘴上说“这事儿不是问题”。

    接回孙清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阿樱知道自己无意地照了照镜子,吃了一惊,因为是想看看自己还有多大魅力。阿樱仿佛受到侮辱一般,生气地给镜子苫上一块布,就去给孙清读画本了。

    在自己对丈夫的发展还算有用的时候还好,但对自己的知识和交际关系究竟能顶用到什么时候,阿樱缺乏自信。她想起母亲对这桩婚事很担心,说关西人的算盘打得精的时候,父亲还责备她说按出生地给人分类不好。次郎对大隈重信和后藤新平的区别利用,也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但丈夫也有非常天真可爱的地方。为讨阿樱喜欢,会说些见到山川均、菊荣夫妇的事情,关于大阿樱一岁的平冢雷鸟,次郎说:“对女人可能有无穷魅力,但我老觉着恶心。”这种说话方式很多时候流露出次郎的粗糙,但阿樱却看到,丈夫从本质上就不是一个男女平等论者。然而,丈夫又有特别神经质的地方。他受不了牙缝里塞东西,在衣襟缝线的地方夹了好几根牙签,阿樱说他脏,他也改不了这个习惯。

    思来想去,阿樱不能不承认,自己是爱他的。结婚前,阿樱就感觉到,次郎心里有一个封闭得牢牢的芯儿,她想,只要获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可以跨越过去,但是一起生活了整整两年之后,她仿佛看到了问题的复杂性。虽然对阿樱的挂虑次郎总是回以笨拙却又和善的态度,但他心中那个只能称之为芥蒂或者疙瘩的东西,却不是一般的难对付。而且,正是由于有那个疙瘩,他的心总是好像强烈地渴求着什么。

    那,对政治的野心、事业的成功能解这个渴吗?一到这样的地方,阿樱就觉得这超出了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便不再去想了。

    “受到贵久代的鼓励”,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次郎听到贵久代的名字,只是现出有些羞怯的样子,并很快换了话题,带有几分汇报的语气,告诉阿樱:“说到贵久代我想起来了,最近《新日本》的销路不太好了,新渡户先生挺拼命的,但我觉着现在这个时代,用大隈那一套,满足不了人们对政治的关心了。”

    这是很让两个人难过的。婚后退出编辑第一线、认养孙清后,阿樱越来越感到,要改变政治并非易事。行政在生活的角角落落支配着人们,为抓住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心,只有抽象的扩大民权、主张正义是不够的。可以说,阿樱与《新日本》杂志曾是融为一体的,她对《新日本》十分留恋,但她心里还有一种退一步、批评地看的意识。阿樱重振精神,鼓励次郎:“可寺内首相是不可救药了,以后,批判政府的言论会越来越活跃的。”

    俄国发生的革命给欧美各国带来了强烈的不安,形成了一种为推翻标榜社会主义的政府而派遣军队的国际动向。这是日本对远东西伯利亚和中国东北确定权益的绝好时机,但不利的是,如果决定过早出兵,就彻底暴露了日本的野心。只知道武力镇压的陆军大将、寺内首相的外交是够差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