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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想起后藤新平常说,要干事情就要先调查研究,便对国立的东京大学、东京商科大学、私立的明治大学、中央大学、专修大学等学校的实际情况着手进行调查。调查结果,无论从校内意见还是从周围的评价上看,东京商科大学校长佐野善作都是一个合适人选,而且,这所大学的面积是最小的。

    为了请后藤新平将佐野校长介绍给自己,次郎再次造访了帝都复兴院总裁办公室。后藤和以往不同,只是抱着胳膊,什么都不说,良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睁大了眼睛,说:“楠君,有一样你很早以前让我写的东西,一直忘了给你。”说着,他站起身,打开写字台后面书柜的门,取出一个纸筒,展开,说:“这是小早川隆景的座右铭,我写了好几遍呢。”

    次郎很感激,绕到后藤身后,只见上面写着一大排自戒格言:“春雨宜人,勿至花落;酒宴宜人,勿至丧志;美色宜人,勿至灭身;利欲宜人,勿至丧理;权势宜人,勿至忘他;佛教宜人,勿至忘世。”

    后藤收好纸筒,说:“小早川隆景是毛利元就①的三儿子,重义气,常能看破天下大势,却从不为眼前利益所驱。自制是他的哲学。身为武将,他本领堪称天下第一,但他却尽量不使用武力。”

    次郎虽觉得有的地方有些刺耳,但想到后藤那么繁忙,却抽时间给自己写了这么长的字幅,心里更多的还是感激。后藤又站起来,仍旧抱着胳膊,踱着步说:“至于介绍佐野校长的事,首先我认为不用我的介绍,你自己去见他更好,有很多时候,有独立心的人,讨厌位居权位的人居中介绍。”

    次郎好像学到了一样重要的事情,连忙致谢,默默地鞠了一躬,退出了办公室。

    次郎渐渐认识到,各个领域都有一些和自己不同的人。起初,他对价值观不同的人只是怀有强烈的反感,但为了推进开发事业,便不能一概而言了,特别是参加选举,只要利害关系一致,即便是自己讨厌的人也得联手合作,所以,他慢慢觉得,思想上和自己有共同点的人固然重要,但因利益而纳入伙伴关系的人也十分重要。

    次郎制订了作战计划,首先决定给佐野善作校长写一封长信,描述自己计划建造的理想大学城的蓝图,阐述对日本学术研究的认识、振兴产业的重要性以及学识自由的重要性,最后表示,自己虽为一介势单力薄的少壮实业家,但自己的想法如果受到肯定,务赐一见以期倾谈。次郎将这封信留了一个备份,如果一个月后没有回复,就打算改写一下,寄给东京帝国大学校长。

    然而,佐野善作校长很快就有了回复,并以回信的速度,定下了面谈的时间,且语气非常客气:“如果需要,还请允许我们副校长和事务长一同出席。”

    次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中岛,但最后还是一个人去了。

    进了大学所在的办公楼,校长室的窄小昏暗让次郎大吃一惊。佐野善作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地点在哪儿?

    次郎肯定地说:“还没有决定,我想先了解一下您是否有迁移的意思,看看大学方面认为什么样的地方好,然后再找地皮。我不是想让您用我现有的土地,但如果您有迁的意思,土地一定会找到的。”

    佐野善作深深地点了点头,副校长和事务长中间也洋溢着轻松的气氛。事务长说,希望地点最好在离大学现址电车四五十分钟左右、不用换车即可到达的地方,还说如果离车站近些就更好了。佐野善作接过事务长的话茬,说:“嗯,这样的地方也许很不好找,但面积最小也得两万坪。现在是四千坪,要增设学科,地方解决不了,非常挠头。至于争取国家预算方面,我们负责。”

    次郎对佐野校长能与自己在大学城的构想上产生共鸣,感到很高兴。谈话间,次郎真心希望要按照大学的期望寻找地点了,这时的次郎是一个充满善意的人。

    可是,如何能够找到合适的地皮呢?在东京近郊,寻找长野县的沓挂区、箱根周围这样的公有地和尚未开发利用的村镇共有地,是十分困难的。去奥多摩、秩父那边的话也许会有,但作为大学所在地,又嫌太远。

    次郎想,要是用飞机从天上找,大概就快了,于是就和川田四之助、中岛聪商量能够搞到飞机。川田惊讶地反复问了好几遍:“飞机?”

    “对,就是世界大战时大派用场的飞机。据说侦察什么非常方便。”

    “这我知道,可您用它做什么?”

    “找地。我要从天上看看哪块地儿适合建大学城。这对轻井泽、箱根的开发也很方便啊,还可以用在分售地的宣传上。”

    川田沉吟了一下,认真地反对道:“那可不成。那么大个家伙在天上飘着,太不可思议,万一掉下来可怎么办,公司可不能没有头儿。您的祖先也会叹息的。那太冒险了。”

    “飞机不行吗?”次郎又叮问了一遍。

    这回,有土木工程师资格的中岛也毫不让步地说:“是的,不好搞到手不说,附近没有可以起飞和着陆的机场也不行啊。还有,这是我听了您的话以后想到的,从国分寺到立川之间有一块平原,夹在中央线和南武线中间,现在已经是一片荒草。”

    次郎关心的焦点一下就转移到了国分寺和立川之间的平原上,对飞机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便立即作出了决定。“是吗。那这就去看看国分寺和立川之间的那块地吧。现在走,中午也到了吧。我坐国铁到立川,中岛君坐车去国分寺,这样坐车和坐电车的时间也搞清楚了。”

    电车过了国分寺,穿过凿开的水渠,正如中岛所说,一片草原映入眼帘,次郎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他为视察多摩湖铁路到国分寺站来过多次,却从未向前多走一步。这种感叹很像受贵族院大木远吉指点、在热海到箱根的路上发现从鞍挂岭眺望伊豆半岛的景致时的惊叹。如果从小田原去,虽然要考虑道路拥挤情况,但距东京五个小时的地方有避暑地,到了热海,那里又是避寒地,而且途中还可以眺望相模湾和骏河湾。而今,掐表计算,从新宿走四十分钟都用不了。次郎想,这次,也是神灵在命令自己开发呢。

    稍微有点不放心的就是,不知道是谁拥有这么大一片地。次郎独自点点头,想,即使是个人,看他如此闲置土地的情形,应该是有办法说服他的。如果是公有地、村镇共同管理的情况,沓挂区的交涉是令次郎积累了充分的经验的。

    尽管同佐野善作校长缔结的《大学城建设协作意向书》要获得教授会和同窗会的同意需要两年左右的时间,但因是如此费力才有些许进展的计划,所以,次郎想以资金周转形势所迫为由,推迟计划实施。首先需要的是在与地主签订买卖合同时支付的首付金。川田四之助认为,这笔钱要十万日元,沓挂区和箱根的施工费也需要支付,所以无法两下同时支付。

    次郎决定请理解自己理想的神田银行行长神田镭藏到鳗鱼店,求得他的指点。次郎成立楠房地产公司时,他是大股东之一,关系近如亲属,常在报纸上谈及次郎“是旷世奇才。帮助这样的人搞实业,是金融机构的职责”,毫不避讳。

    听了次郎关于大学城的话,神田镭藏用看自己儿子的目光看着次郎,说:“知道了,银行也和我的个人公司差不多,缺点是资金量太少,但足够支持你的计划。储户也会理解我们的。不用担心,大胆干就是了。另外,川田君和中岛君,你的手下都不赖啊。”

    次郎在饭桌上合掌垂首,再次体味到神田镭藏和自己的缘分是如此让人感慨。十五年前,神田作为大股东之一,出席了后藤毛纺的股东大会。那是神田继承父业、成为行长几年前的事,他在那里听到了当时还是学生的次郎那些拥护常务董事的激辩。那个年代,融资不仅要看企业、还要看人的思想还很时兴。

    计划为楠房地产公司增加投资、调整局面时,神田镭藏就爽快地答应了成为股东的请求,那时他才向次郎讲起后藤毛纺股东大会的事。打那以后,次郎就暗自把神田银行当做了关键时刻可以跑来求救的地方。在神田镭藏看来,三十七岁的次郎,只比死于日俄战争的小弟弟小五岁,对总是以豁出性命的姿态跑来大谈实业理想的次郎,他有一种不可理喻的亲近感。

    “对了,今年的纳凉焰火大会,你可一定来啊,融资的事,让我们的常务董事和川田君谈就行了。”神田邀请道。因为前年发生了大地震,所以去年没有放焰火。

    “我伯母也震亡了,”神田镭藏平静地说,“他们住在向岛的小梅町,去买东西的路上发生地震的,结果去向不明……”

    神田镭藏也是庶民区长大的,一看到夜空中盛开的大朵大朵的花儿转瞬即逝,神田就会产生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情绪。刚才听到次郎说他的大学城建设规划,神田想起了后藤新平就任帝都复兴院总裁时的讲话:“天灾不可避免,这次震灾之所以受害严重,是因为没有实行考虑到灾害的城市规划。东京公园绿地的人均面积还不到伦敦的十七分之一。”如果大学迁到郊外,旧址用作绿地,庶民区的老百姓就不会拥到被服厂而死伤那么多人了。

    而次郎却想起了父亲是焰火匠人的苑子。如果在纳凉焰火大会上偶遇丢下孙清的苑子,自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谴责她弃子之过,可他马上又想,那是过去的感情了,如今,孙清成长得健康茁壮。说到底,岩边苑子这个女人是与自己无缘哪。这时,他又一次想到,孙清能健康成长,多亏了阿樱,如果那天她身体状况允许,也一定带她去看看。于是,次郎请求道:“谢谢。您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带贱内去看行吗?”

    听了这话,神田心里一惊,他未曾想到次郎已经有了家室。同时,他感觉到楠次郎是真的亲近自己了,就答应道:“行啊,那我也带个人去吧。”神田镭藏那会儿在深川和柳桥的花柳界各有一个情人。

    然而,次郎回到家里,一说纳凉焰火大会的事,阿樱立刻回以冷淡的拒绝:“我不去了,都说晚上的风不好,况且我受不了人多的热气。”

    13

    夏季的资金紧张因神田镭藏的支持和施工费的支付延到了年末而总算得以缓解。然而,楠房地产公司却无法回应翌年3月到期的第二批公司债务的偿还,神田银行也在景气长期低迷的境况中陷入资金困境。承担公司债务的其他金融机构和迟迟收不上欠款的债主都缠着楠次郎,催他尽快还款,而且这种交涉渐渐地开始带有威吓的味道。

    楠次郎无法让自己销声匿迹,却不得不让阿樱和孙清躲到债主及其雇佣的暴力团找不到的地方。阿樱曾为孙清学校的事头疼,正好赶上那年孙清上中学,住进学校宿舍,阿樱则借居在孙清宿舍附近的大学同学的耳房里。

    在这种困境中,国会议员的身份对保护楠次郎是很有利的,可是,本应是国民中的佼佼者却欠款不还,这种道义上的谴责,反而将他逼进了窘境。自己是在追求理想,搞实业也不单单是为了私利私欲。这个时候,需要这种坚强的姿态,而楠次郎的性格,正适合采取这种态度。作为担保债权人,神田银行认同次郎的主张,还说服其他债权人继续支持楠房地产公司,待土地获得更大价值后再还款,这帮了次郎的大忙。

    陷入困境的次郎对宗教更加深信不疑了,他每天早晨给祖父清太郎的牌位上香时都在心里默念:“感谢您将神田镭藏这样的人引见给我。”只是,这话次郎对妻子并没有说。他怕她会笑话他。关于公司的困境,他也只是在批判若槻内阁的言论中一带而过:“政府的政策不对头,景气就不会好转,原因就在于,只有日本没有机构改革的勇气,还在继续散漫的财政。楠房地产公司也深受其害啊。”

    决定暂时腾出下落合的房子时,次郎有些犹豫,不知道祖先的牌位该如何处置。可如果连牌位都拿走了,债主用房子作抵押时自己就不好强调居住权了,于是决定依旧放在这里,自己时不时地来上上香就是了。最近闹市区的分售工作刚刚开展,自己就轮番住在工地吧。这不同于以十年为单位的观光地开发,一年的施工结束后就要售出去,而这闹市区的销售行情停滞不前,正是资金周转不灵的重要原因,所以,次郎也有必要住在工地,鼓舞职员们的士气,监督职员们的工作。

    次郎首先选择了上大崎的池田山的分售地。这里位于丘陵地带,大约七千坪,曾是大名的别墅地。原计划铲平丘陵,铺设道路,使之成为容纳五十户左右的住宅地,但由于资金问题,从施工途中就开始卖了。由于也采用了建房出售的方式,便建了三栋样板房,但没有卖出去。次郎一个人住在其中的一栋中,打算在监督施工的同时,将去丸之内一带如何方便、环境如何好之类的居住体验用作宣传。

    早饭和晚饭,次郎请给工地施工人员做饭的大婶帮忙做,每个月和施工人员一起吃一两次饭,也是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平素讨厌宴会、喜食粗茶淡饭的习惯此时派上了用场。

    无人居住的家总是很冷清,但每天白天周旋于银行、官厅,回来以后再叫来一些干部简单地碰碰头,有时候还要亲自带上客人去工地,完事后总是筋疲力尽,只剩下睡觉了。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次郎频繁移动着住地,他想,自己今后这种到处推销分售地的生活,和沿街叫卖的小贩毫无二致。滋贺县出身的商人,直到前一阵子还扛着秤杆子在全国走街串巷,有人卖纺织品,有人卖杂货,还有人卖药,但从习惯上看,商人们在建立全国性客户网之前,一般都没有家眷,因为,一想到家人,在需要再加一把劲的时候就会想回老家,行动半径就会小得多。

    沿街叫卖的小贩都不会集体旅行,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地单独行动。如果在目的地遇到同乡,也会相互鼓励一下,交换一下信息,但如何理解这个信息、如何行动,就要靠各自的判断了。因为本质上彼此都是竞争对手,所以,互相帮助是不太可能的,也是不行的。正因如此,也十分忌讳抢人生意、欺骗别人的做法。小贩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的才智赌在买卖上的。

    时而从祖父清太郎那里听来的小贩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在次郎看来是极其自然的。住到工地后,次郎就将自己比作小贩,激励自己。在住处兼办公室的建房出售式住宅的墙上,贴着请永井柳太郎写的方形美术纸签,上书“常在战场”,除了鼓励自己,也是为了让被叫到这里的干部职员们都能看到。

    参考当时的政治、经济状况考察父亲的行动,我发现,在这苦难的时期,他被迫面临决断的事情至少有两件,其中之一就是是否参加下一次选举。父亲犹豫不决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楠房地产公司的困境,但事实上不仅如此。看多了政界的分裂抗争、聚散离合,便依稀产生了对自己参加政治活动的疑问。